第81章
咔哒的关门声响起,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
简纯坐在床上,抬起眼,看向身前不远处摆放的那个衣架, 衣架上挂着一件深红色的衣服。
那是一件深红色的礼裙, 层层叠叠的布料被撑子撑起,形成几个圆环自然垂落。
金色的丝线绣出了繁琐的花样, 在阳光下, 像是金子一样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她站起身子,指尖从裙子柔顺的布料上划过,一股异样的舒适感从她的心底涌出。
随后她转过头, 看着堆积在梳妆台上的各种各样的化妆品。
以及, 那个木盒里——金色的面具。
“宴会将会在新城举行,”在她脑海中,佩倪安普的声音忽然响起,“需要我告诉你地址吗?”
“不需要了,”简纯轻轻摇头道,“到时候直接让司机送我过去就可以了。”
记忆中的佩倪安普微微耸了耸肩,说道:“随你。”
回忆至此,简纯懊悔地闭上眼睛, 扭过头,深深地呼出口气。
当时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佩倪安普的提议呢。
简纯在心里想到。
自己是傻了吗?为什么不再继续问问呢?
新城……
红房子……
简纯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逐渐明晰了一些事情。
那个宴会地点——所谓的新城——就是曾经被大火烧过, 而今重新建造的红房子。
可是单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重新建造一座这样的庄园?
简纯的手指猛地掐紧, 大步向着窗边走去。
她将窗户推开, 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窗外新鲜的空气。
在这严寒之中, 可是她感受到的并不是寒冷,而是一种不可明状的燥热。
单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问题像是一个魔咒一样,牢牢地封锁住了她的内心。
让她站在这里,不住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想不明白,单白为什么要孤身一个人走进这一阴谋之中。
明明罗尔白已经去世了。
明明束缚住他的枷锁已经消失了。
他为什么不就此远走高飞,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呢。
去做他的贵族,好好去享受罗尔白留给他的积蓄不好吗?
为什么偏偏要一脚踏进来,再次投身于这个明暗交织充满危险的无形的战场之中呢?
他是傻子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想不清楚,或者说隐约中,她对于这件事有了一个猜想,却始终不敢宣之于口。
在看到盒子里的那张金丝面具的时候,她也许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场宴会是单白举办的。
那个所谓的新城就是原来被火烧毁的红房子。
那个所谓的宴会发起人就是和自己一路走来的单白。
虽然自己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但是不管怎样,她都要继续走下去。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
她——也就不得不这样做了。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慢慢暗了下去。
她垂下了眼眸,抬起手,将窗帘拉上。
屋子里陷入了昏暗之中。
就像她现在的心情,彻底沉寂下来。
这是一个腐朽的时代。
这是一个用金钱和鲜血堆积出来的时代。
在这里,人被划分等级,打上标签。
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用那种评估的眼神去观察你。
而真正在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早就习惯了纸醉金迷,没有方向没有同标得过且过的迷乱生活。
他们会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坐在金字塔的塔尖,沉浸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迷幻之中。
畸形的社会,诞生的,往往也是一些病态的爱意。
简纯坐在梳妆台前,她穿着那件深红色的礼裙,手中拿着一根酒红色的口红,在唇上轻描着。
卷翘的睫毛微微低垂着,带着纱网的黑发服帖地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三层的珍珠的项链被佣人小心地戴在她的脖子上。
她看着镜子中皮肤白皙,样貌大气的女子,微微抿了一下唇,
她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燕尾服的佣人,他看了眼手中的怀表,微微鞠躬,朝着简纯轻声说道:“简纯小姐,晚宴时间将至。”
简纯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抬起手,示意他——自己已经知道了。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口红盖子,将口红收好,随后又拿起木盒里的那张金丝勾成的面具。
面具很轻,却压得她的心沉甸甸的。
她知道自己一定要走下去,哪怕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那张金丝面具戴在了脸上。
“叫她们进来帮我收拾礼裙吧。”简纯说道。
身后的佣人再次鞠了一躬,说道:“是的,简纯小姐。”
话音落下,简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她向前走一步,接着又回过头,透过面具,向着镜子中的自己看去。
高高挽起的发饰,精致的妆容,金色的面具,璀璨的珠宝……
她又深吸口气,收回了视线,示意女佣们可以走上前来……
……
第82章
夜晚降临,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驶入新城庄园的大门。
穿着燕尾服的佣人拉开车门,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后座上的达官贵人从车上直起身子。
“盖勒, ”台阶上穿着礼服的男子站在那里, 朝着走上台阶的绅士伸出了手,说道, “欢迎来到新城。”
“单白先生呢?”盖勒先生握住他的手, 微微摇晃之后,问道。“斯蒂夫先生,你有见到他吗?”
斯蒂夫先生微微摇头, 说道:“可能是在大厅里吧。”
说着, 两个人松开了手,并排着,向着庄园里走去。
“那个‘她’会来这里吗?”他问道,“你知道的,就是‘她’。”
“单白先生说‘她’一定会参与,”斯蒂夫先生说道,“那位大人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现在我们只能指望‘她‘了。”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 ”在他身旁,盖勒先生问道,“为什么要说——只有那位大人才能改变罗国的现状呢?”
“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斯蒂夫先生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脚步微顿, 说道, “现在罗国根本就没有胜利的希望。”
他说道:“士兵们没有作战的勇气,也没有获胜的信心, 他们节节败退,毫无斗志的低迷情绪一直笼罩着整个罗国。”
“皇室、贵族、政府要员能逃的都逃了,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是不可能获胜的。”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盖勒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紧跟一步,在斯蒂夫先生身边停住脚步,问道:“可是我不明白,斯蒂夫先生,既然罗国的败势已定,那我们为什么不另寻出路,而是要来这里,参加单白先生举行的宴会呢?”
“说句实在的,”他说道,“我不明白这些事情,和这位所谓的大人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现在唯一能信仰的人只有她,”斯蒂夫先生说道,“不管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治愈了我们中的许多人,了解了我们上等贵族的许多秘密,她能把我们许多人团结在一起,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
“她将成为神明的代言人,成为所有人都信仰的可依赖的力量,也只有这样,罗国才有可能存活下来。”
“什么?”盖勒先生不解地问道,“但是——为什么?”
“现在已经没时间问为什么了,”斯蒂夫先生语气急促地说道,“这是我们最后唯一可以依靠的了,不然,等待罗国的,将会是灭亡。”
讲完这句话,他再次迈开步子,向着楼梯上方走去。
“斯蒂夫先生……斯蒂夫先生!”
“……”
庄园大厅里,人群熙攘。
许多的贵族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
他们手中拿着红酒,神色凝重,似乎是在交谈着什么。
穿着燕尾服的佣人手持托盘,穿梭在人群之中,有条不紊地,为他们献上红酒与所需要的各样食品。
宴会的大厅极尽奢华。
大理石的地面平整光滑,高大的柱子上雕刻着繁琐的花纹。
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二楼一直垂落下来,将整个大厅映照得漂亮而又富丽堂皇。
大厅的后门敞开着,正对着花园的喷泉,在光线的照耀下,晶莹的水珠从空中落下,砸在水面上。
大厅远离楼梯的位置放着一架三角钢琴。
穿着燕尾服的钢琴家正在演奏,悠扬的琴音伴随着小提琴的嗡鸣,环绕在整个大厅里面。
巨大的挂钟镶嵌在墙面上,金色的□□上,银色的指针在不断地滑动着,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干净明亮的玻璃窗随着盘旋的楼梯,错落地分布在墙面上。
站在大厅里的人肯抬起头,就能看到头顶窗外那一望无际的星空。
盖勒先生跟在斯蒂夫先生的身后,从敞开的大门外走了进来。
他微微张开了嘴,像是震惊一般,向着头顶那极具奢华的吊灯看去。
“这位单白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他问道,“能够在这乱世中修葺这么一座宏伟的庄园,可真是不简单。”
“单白是罗尔白先生的儿子,”斯蒂夫先生说道,“是现在贵族中风头最劲的那一个。”
“他父亲在一年前成了植物人,而他也在那一年接手了白家的家族资产。”
“那个时候的他,几乎是白手起家,虽然他身后也有大量的资产,但那个时候皇室对他们白家打压十分严重,甚至于,他父亲成为植物人,可能也是皇室的手笔。”
“他父亲——罗尔白先生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盖勒先生说道,“一个落魄贵族,甚至沦落到要与贫民住在一起,居然在他成年之后,还可以重振家族,再次爬上贵族的上流顶端,手段必然不干净。”
“单白的手段比起罗尔白先生只能更狠,”斯蒂夫先生说道,“他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话怎么说?”盖勒先生问道。
斯蒂夫先生从佣人手中接过一杯红酒,轻抿一口,意有所指地说道:“据说他之前是个孤独症……”
“谁?”盖勒先生问道,“单白?”
“嗯,”斯蒂夫先生点头应道,“他是一个另类的孤独症,虽然智商没有问题,但是在其他方面,除了样貌,看上去可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呢。”
“他现在能够走到这一步,你说他能简单吗?”
“说得也是,”盖勒先生回答道,“这么说来,他认识‘她’——那位大人?”
“应该是吧,”斯蒂夫先生答道,“大家都是这么猜测的,不然也不可能说服这位大人前来参加这次宴会。”
“好了,”斯蒂夫先生的神情忽然严肃下来,说道,“不要再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贵族一样东张西望的了。”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端着手中的红酒,向着人群汇集的中心走去。
“那个‘她’真的会出现吗?”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值得我们信赖吗?”
“……”
一路上,斯蒂夫先生听见无数的贵族在那里小声讨论着。
他从人群中穿过,向着刚刚出现在旋转楼梯旁,那个穿着礼服的男子走去。
“单白先生,”斯蒂夫先生微微欠身,伸出手,恭敬地说道,“在下约翰·斯蒂夫。”
“单·白,”说着,单白与眼前这位名叫斯蒂夫的男子握手道,“欢迎来到新城庄园。”
“这是我的荣幸,”斯蒂夫先生说道,同时他侧开身子,露出他身后的盖勒先生,向着单白说道,“这是盖勒先生,是斯蒂夫家族的附属家族。”
“单白先生,”盖勒先生急忙伸手,与单白握手道,“这座庄园还真是宏伟啊。”
“能得到您的喜爱,自然是很好的,”单白道,“这里的物品请随意享用,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告诉那些佣人。”
“单白先生,”斯蒂夫先生说道,“请容许我的唐突,我想知道,那位大人,什么时候会到达这里?”
“她已经到达这里了。”单白答道。
他手中拿着一杯红酒,斜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微微抬杯朝着楼上示意。
“那……”斯蒂夫先生原本还想要再问些什么的,忽然见单白直起身子,目光向着二楼楼梯看去。
不由自主地,斯蒂夫先生的目光也随着单白一起,朝着二楼看去。
灯光璀璨,“她”穿着暗红色礼裙、带着金色面具和银色头冠。
“她”站在那里,双手交叠,搭在二楼的楼梯扶手上。
整个人显得既高贵,又奢华。
“这一定是一位天使……”在斯蒂夫先生身后,盖勒先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对于自己附属家族的言论,斯蒂夫先生并没有刻意制止。
因为那个“她”确确实实让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相信。
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想要追随。
这也是他会参加这一场宴会最重要的原因。
虽然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追随“她”——就一定可以将整个罗国从失势的局势中拖拽出来,但他却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让他坚信,跟随“她”,会是唯一一个摆脱眼前危局的方法。
“是‘她’……”
“是那位大人……”
小声议论之后,大厅里逐渐安静下来,除了音乐悠扬的声响,几乎没有其他的声音。
在这安静之中,站在二楼的那个神秘女子慢慢行动起来。
她顺着二楼的走廊来到楼梯近前,抬起手,将左手搭在扶手上,一步步地,朝着楼下走来。
脚步声清脆,宽大的裙摆下,金属质地的高跟鞋跟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阵阵声响。
这种声音富有韵律,像是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却显得她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典雅。
旋转楼梯环绕了半个大厅,她也就从半个大厅的人头顶上走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出声。
她从楼梯上逐步走下。
在最后距离地面还有一级台阶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隔着那层金丝勾成的面具,她好看的眼眸从在场所有人的脸上一扫而过。
“单白。”她的声音清冷,勾着唇角,叫着他的名字。
“是的,我在。”人群前,单白走到了她的身前。
从始至终,单白没有抬起过眼眸,就这样恭敬地走到了她的身前。
“把酒杯给我。”她看着他恭敬的模样,轻声命令道。
“是的,我的大人。”
他从侍者手中接过酒杯,微微欠身,将它递到她的手中。
她接过酒杯,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摇晃着手中的红酒。
她抬起了右手,思索片刻,朝着半跪在她身前的那个他说道:“吻我……”
……
第83章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 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到恩赏,名讳也无人纪念。
他们的爱, 他们的恨, 她们的嫉妒,早都被磨灭, 而消失无迹。
——《圣经》
……
大厅里十分安静。
仿佛是作为这份安静的背景衬托, 几个佣人从大厅里走了出去,拉下窗帘,将庄园的大门关上。
明晃晃的灯光之下。
单白握住简纯纤细的手指, 单膝跪在地上。
虔诚、而又克制地吻上了她的手背, 整个过程神圣,充斥着信仰的力量。
一吻结束,整个大厅里悄然无声,只有单白站起身,布料摩擦的细小声音。
暗红的裙摆旁,单白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虽然站得比她低了一个台阶,但是在高度上看起来却和她差不了多少。
然后他转过身, 面朝着一个个神情严肃的贵族,说道:“为什么会有今天这场晚宴——想必大家都已经十分明晰了。”
“如今的罗国——局势危急,被其他国家吞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原因是什么,不用我说, 大家也都知道……”
说到这里, 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 继续道:“以前我们习惯了坐井观天,只是生活在罗国小小的贵族圈子里, 甚至我们都不屑于去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然而这样做没有给我们带来更多的财富和权势,甚至罗国已经处在了灭亡的边缘,也许——这场舞会成为罗国贵族最后的一场晚宴,之后,我们就可以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了。”
他的声音落下,大厅里先是安静了一瞬,贵族们相互之间交换着眼神,几番试探之下,一名穿着礼服的先生率先开口问道:“能来到这里的人,自然是没有想要坐以待毙的。”
“我们能够在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想要改变这种被动的局势,现在我们只想要一个准信,单白先生——你懂我的意思。”
“自然,自然。”
单白一连说了两个自然,并且绅士地让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向着人群中央走去。
“你们的疑虑我能够理解,但是这位大人的能力,难道你们还不够清晰吗?”
说着,他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向着众人看去。
声音清晰,而又冰冷地说道:“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帮助到我们的人,此刻就站在你们的面前,你们却不知道信服。”
“真不知道是你们的无知,还是愚蠢的自尊,才会让你们始终不肯低下你们高贵的头颅,向着可以拯救我们的人呈上自己的衷心。“
“单白先生,还有——这位大人,”说着,一名贵族微微欠身,略带着恭敬地说道,“您知道的,我们并不是这个意思,大人能够洞察我们的内心,知道我们心底的秘密,并且治愈了我们的疾病,给予了我们新生,大人知道这世间所有的变化,自然是无可比拟的。”
说完这句话,他喘息一声,有些斟酌地,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可是——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清楚这位大人的身份,这……”
“身份?”
就在那名贵族犹豫着如何开口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女声在大厅里响起。
单白回过了头,透过金丝面具,看到了简纯那一双漆黑的眼眸。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来。
在他身后,简纯向前一步,金属质地的高跟鞋与大理石地面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在单白身前停住了脚步,说道:“我的身份,到现在为止——还是什么秘密吗?”
说着,她抬起了手指,莹白的指尖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通透。
仿佛她整个人都透着光,一种神圣的感觉让人们油然而生。
“在你们邀请我参加这场晚宴之前,应该已经仔仔细细地调查过我,但是你们应该发现你们在这整个过程中一无所获吧?”
虽然她说的是一个问句,但话从她嘴中出来,却没有丝毫疑问的意味。
反而是十分肯定的,以及——平静的。
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贵族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都没有再次开口。
“这个所谓的‘她’早就已经不神秘了,”简纯的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我敢站在这里,就代表着——你们之前所有的调查——都是一无所获。”
“当然,你们又怎么可能会知道我是谁呢?”简纯意味深长地说道,“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中,黑暗却不接受光。”
“现在光落了下来,你们不去接受,而是怀疑,先生们,怀疑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一丁点的财富和活下去的希望。”
“你们自然可以不信任我,但是除了我以外,你们还能找到第二个像我一样的人吗?”
“懂得心理学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又有几个呢。?”
“你们需要一个坐在神坛上,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成为所有人信仰的神明,而我需要你们的信仰,脱离奥古斯图先生的名讳,成为一个独立的贵族。”
“把我当作神的使者,不比你们真地去寻找一个神明要轻易吗?”
“我用我所知道的,所会的,去成为你们所需要的神明,而你们则效忠于我,为我提供任何我所需要的。”
“这只是一个交易,一个赌注,”简纯微微勾起嘴角,轻声说道,“用你们的效忠,去赌我能不能成为拯救你们,拯救罗国的希望。”
话音落下,有些贵族,虽然犹豫,但表情却明显放松了不少。
其中一人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大人——简纯大人,我能否询问您一个问题,既然您已经说过这是一项交易,那么,我们可以看到您能给予我们的诚意吗?”
“自然可以,”简纯的目光从说话那人身上移开,看着自己晶莹的指尖,说道,“下周——我会向皇室禀报,主动为前线送去一批物资。”
“那个时候,你们就会看到此项计划第一步的成果,”她说道,“不知道对于我的这个回答,你是否满意?”
“既然大人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么自然是让人信服的,”那名贵族微微低头,随后说道,”我没有异议了。“
“……”
人群最外层的位置,盖勒先生微微侧身,在斯蒂夫先生耳边问道:“斯蒂夫先生,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
“我明白现在所有人焦急的心理,可是明明这个造神计划——本来就是一个虚假的存在,既然如此,那么换成任何另外一个人,不都是可以的吗?”
“如果你对这位名叫简纯——奥古斯图先生的养女有哪怕是多一点的调查,都不会问出刚刚那个问题,”斯蒂夫先生说道,“她是一个身份完全透明的人,我刚才说到的身份,就是她全部的身份。”
“她在十五岁那年凭空出现在奥古斯图先生的庄园里面,成为他的养女,而在此之前,她出生在哪里,生活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奥古斯图先生的庄园里面,等等这些全部是未知的。”
“她就是一个降生在这个乱世中的奇迹,拥有如此多的智慧,最终成为如今的‘她’。”
“所以,他们认为她是唯一的人选,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既然她什么背景都没有,甚至她的名字都有可能会是假的,那么我们又为什么要相信她呢?”盖勒先生问道,“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因为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斯蒂夫先生表情严肃地说道,“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计划,最后孤注一掷的尝试。”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出声,只是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盖勒先生向人群中央看去。
此时的简纯似乎已经和为首的贵族商定好了这项交易。
她轻启朱唇,在说完“成交”之后,单白便宣布舞会继续进行。
人群之中,单白恭敬地弯下了身子,向着简纯行礼道:“我的大人,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邀请您前往花园,做一个小小的商谈?”
简纯没有答话,只是率先向着通往花园方向的大门走去。
在她从单白身边路过的时候,单白听见她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地,快速地说了一句“我需要一句解释,单白。”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向着远处走去。
佣人将大门拉开,夜晚清冷的寒风从她身边吹过,将她的衣摆吹得微微有些起伏。
她大步走下台阶,随后向着远处修葺整齐的灌木走去。
大门在她的身后关闭,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她的身后响起。
她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回头。
却在下一步迈出之前,被单白抓住了手臂。
“简,”他轻声说道,“简,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他说话之前,简纯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甚至听上去还有着一些的沙哑。
“单白,你是傻吗?”
她问道:“你为什么要举办这个宴会,修建这座庄园,去当那个领头羊?”
“罗尔白留给你的那一些财产是不够你花的吗?”
“还是你想要更高的权势和地位,单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好不容易从这个泥潭之中离开,为什么——为什么又要这么傻傻地,一股脑地冲了进来?”
“你是傻了吗,单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第84章
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隐藏着刻骨铭心的情感和情感渲泄之后——那些不能言说的话语。
她只是站在那里, 在凛冽寒风之中,声音沙哑,却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他。
“为什么, 单白?”
“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原因, 一个能让我觉得你不是酒精上头,而胡乱地做出决定的原因。”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也很轻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呢?”
“是这其中另有什么原因吗?还是罗尔白给你的财产不够你用的?”
“你告诉我,所有你需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但是你为什么偏偏要踏进来, 不顾一切地,一脚陷入这个泥潭里,去充当里面的垫脚石呢?”
“难道你不清楚吗,难道你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还是你非要等到事情不能挽回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呢?”
“你会死的,单白……”她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没有真正的有为之士, 只有被木仓打死的出头鸟。”
“你想当这个出头鸟,你就要有足够的势力握在手中,不然你就是去送死。”
“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单白?单白!”
她回过了头, 声音克制, 可是泪水却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是她理智之外的意外。
仿佛每一次遇到和他相关的事情, 最后总是会让她的情绪失去控制。
不是她不想要控制,而是感情就是这样, 总是游离在理智之外。
她闭上眼,压低声音地说道:“松开。”
她向外扯动胳膊,想要从他的束缚中离开。
可是这一切却无济于事。
他始终站在那里,沉默中,目光暗淡地看着她。
她扭过头,倔强地向着远处有着灯光的地方看去。
庄园里冷冽的白光将她的脸庞映亮,那种游离于世俗之外的气质,让她仿佛就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让人不忍亵渎。
可这时的她却落了泪。
为了这样的他……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微弱的哽咽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全部听见了。
可他却做不出任何的回应。
他能说些什么呢?
说是的我明白你所说的一切,但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身涉险,所以你必须要带上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随你一起?
还是说我爱你,今生今世,我只想跟你一起,天荒地老……
指尖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在她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泛红的印子。
他自知失礼。
向后退了一步,无措地松开了她的胳膊。
“我……”
单白挣扎了一瞬,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将话语说出,就忽然被人用唇舌堵住了。
她亲吻着他,唇舌交缠,呼吸紊乱,同时将那呼之欲出的答案藏在了心里。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丝毫未见。
就像他那颗看不到的赤诚的心一样。
远处隐隐传来了爆炸的声响。
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唯一听见的,只有她那破碎的呼吸。
月夜,他将她拥入怀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任由她的泪水,沾满了他的脸颊。
喘息声逐渐急促,心跳也再加速,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唯一记住的,只有她在自己的怀里,在亲吻自己的同时,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口中传来一丝淡淡的铁锈的味道,不知道是谁的唇角在亲吻时被咬破,血迹混杂在一起,遍布在唇舌之间。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肩上,慢慢地,将身子从他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她垂着眸子,没有抬头去看他。
在后退的同时,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
喘息声中,大量新鲜的空气从她的口中涌入,充盈了她的肺腑,缓解了她燥热的内心。
她迟来地感到寒冷。
她迟来地感到害怕……
“简……”在她身前,单白站在那里,喘息着,控制不住气息地问道,“你……”
简纯没有抬头去看他。
在他眼中,她只是站在那里,穿着自己为她定制的昂贵礼裙,带着头冠,高贵地站在那里。
就像是他的神明一样。
可是她的脸上却满是泪水。
那些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神情,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心痛的滋味。
他想要帮她的那些话语就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孤身涉险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寒风萧瑟。
简纯将目光向着一旁看去。
她身边正是那一棵枯树,而她的手却触摸到了一根柔软的枝条。
透过庄园里朦胧的灯光,她看清了这座华丽的建筑。
这座为她而造的建筑。
她的内心一片混乱,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句实在的话。
简纯能不知道单白怎么想的吗?
简纯能不知道,单白做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吗?
单白对她那么好。
从来没有人这样为她着想过。
而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欣喜,而是下意识地逃避。
这个叫做简纯的女人突然就怯懦了,突然就不知所措了。
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纯粹的爱意,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么美好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简纯的身上。
简纯不应该是被人利用,唾弃,抛弃,又在一次次打击中,艰难地站起身来,向着她认为的光明——一步步前进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这样的美好——真的会降临在这个叫做简纯的人身上吗?
我配吗?
我真的可以拥有吗?
简纯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思索着。
单白……
她在心里呼唤着他的名字。
仿佛这样,就可以消除两个人之间存在的巨大的鸿沟。
仿佛这样,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他……
“我不能停止喜欢你,简……”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男人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前响起。
她的呼吸顿了一瞬,随后慢慢地抬起眼来,看向眼前穿着黑色礼服的单白。
“我不能停止,”在她的目光注祝下,单白的目光温柔、却坚定地朝着她看去,“并且我也不想停止——爱你。”
“我的心从未改变,它如此热烈地跳动着,却也只为你跳动着。”
“我爱你,简,从始至终,从未改变。”
“原来,我不懂什么是爱,我也不懂人为什么要为爱付出那么多。”
“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我从来没有理解,他们明明如此相恨,却始终不肯从对方身边离开。”
“父亲爱母亲,却从来不给予她自由,母亲爱我,但她从来不把爱挂在嘴边。”
“我出生在一个充满矛盾的家庭,在错乱的关系之中长大,所以我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爱恨。”
“我做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教给我的。”
“现在我学会了,我也知道如何去爱了。”
“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简纯忽然开口说道:“那你想过以后吗,单白?”
“这趟浑水不是那么好趟的,进去了,很可能就出不来了,那就是一辈子,你明白吗?”
“你一辈子都将摆脱不了这些事情,它会像魔咒一样紧紧跟随着你,直到你死亡的那一天。”
“你会后悔的,单白,那个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这场宴会结束之后,你就不要再参与这些事情了,我可以让你从这里面出去,我一个人就可以,不用再搭上一个……”
“可是我知道你以后的路是什么样的,”单白在简纯停歇的时候说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也知道这条路有多么难走。”
“造神计划是什么——那不就是把一个普通的人硬生生捧到神坛之上,你将没有自己的人生,你的一举一动将由国家意志决定。”
“说是神明,就是他们推出来的挡箭牌,用你的生命,换来罗国的凝聚力,带领整个罗国背水一战。”
“简纯,你问我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那么你呢——你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你还有未来吗?你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在布伊顿礼堂旁边的荒坟里,不是有你为自己立下的墓碑吗?”
“你不是已经决定要死了吗?你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吗?”
“这里埋藏着夏洛蒂和她的朋友,过去终将被掩埋,只有未来,无可取代。”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你自己,你只想要那个——该死的——所谓的光明的未来!”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哀痛地说道:“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你,我也没有立场去阻止你,那就让我跟着你——无论你要去做什么。”
“如果你等不到那个未来,那我就陪着你一起去。”
“如果我们等到了那个’光明‘的未来,那就嫁给我,好吗,简?”
最后的那一句话,他说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祈求一般,向着她问道“好吗”。
静静地看着他,她并没有回答。
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她只是站在那里,扭过头,看着身侧那遥远却又仿佛伸手可及的天空。
手指握紧,尖锐的指甲掐得掌心微微泛起疼痛,她却浑身僵硬,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答应……
不答应……
不管是哪一个答案,最后留给他的,都只会是伤害。
她不想伤害他。
但同样的,她也不想因为自己一己私欲,而破坏这个即将完成的计划。
简纯从来都不只是她一个人。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所思所想,让他人受到可能到来的伤害。
可她是真的爱他啊……
她颤抖地想道:
我是真的爱你——单白……
……
第85章
黎明前的夜是黑暗的。
我们在黑暗中砥砺前行。
在无尽的荒草丛中燃起燎原大火。
火光四起。
在朝阳升起前, 维系着光的明亮……
……
房间里,简纯穿上一身黑白相间的骑士服,扎上木仓套, 然后走到桌边, 从桌子上拿上手木仓,将手木仓仔细地放进了木仓套里。
皮质的靴子踩在地板上,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简纯提起自己的行李,向着楼下走去。
“我来帮你拿吧,”在她经过身边时, 佩倪安普抢先说道, “简纯,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
“你真的要亲自带着一批物资前往战场,去那里……”
“是的,安普小姐。”简纯微微颔首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我以为——当年你在课堂上说过的话,只是一句玩笑话,”佩倪安普喃喃地说道,“简, 战场是十分危险的,你去了,就不怕……”
“怕什么?”听到这里,简纯迈出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回过头, 朝着佩倪安普说道, “你是在问我怕死吗,安普小姐?”
“是的, ”佩倪安普鼓起勇气说道,“战场可不像是这里。”
“我知道那里是怎么样的,”简纯轻声说道,“有的人十六岁就上了战场,他们拿起了木仓,成为保护国家的勇士。”
“而如今的我,超过十六岁,已经很多了……”
阳光从窗户中穿过,映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眉眼温柔,却又足够坚定。
“我会去的,”她说道,“不管前路如何,总会有人一往无前。”
“现在天塌下来,已经没有高个子顶着了,而我们成了新的高个子,我们就是那些奋不顾身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继续停留。
她的目光坚定,向着阳光,却仿佛正在走向漫长的黑夜……
“简纯小姐,”别院外,管家牵过了简纯的那匹毛色棕黄的骏马,先是在简纯身前停住脚步,犹豫片刻,说道,“请您一定要多加小心。”
简纯应了一声,随后踩着脚蹬,翻身骑在马上,然后接过管家手中的缰绳,深吸口气,好像不经意地问道:“新城那边怎么样?”
“按照您的吩咐,”管家说道,“昨天晚上,就将那封密信送到了单白先生那里。”
“现在,估计已经送到了布伊顿礼堂了。”
“好,”简纯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记得按时将剩下的书信依次送到单白手里,如果他问起我来,就说我去皇城了。”
“记住,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去了前线,”简纯说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慢慢变得迟缓,很轻、很慢地说完了剩下的话语,“我知道他这个人的性格,不管前线有多么危险,他都一定会去的,而这——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眸,轻轻喘息一声。
一时间,无数回忆潮水般涌入了她的脑海之中。
可是她却再没说什么话语,只是转过身子,拉起缰绳,夹紧马肚,向着别院外的队伍走去。
队伍是卡萨亲王派给她的。
在她决定出发去战场前,曾经送了一封私信给卡萨亲王。
信中讲述她已经在贵族中获得了支持,这次她去前线,除了证明给那些贵族看,更是为了寻找打入政府势力的方法。
这个计划得到了亲王的认可。
于是卡萨亲王从皇室近卫军中,抽调了十余人,任由简纯调配。
他们神情稚嫩,对于战争更是有着一种近于本能的恐惧。
战争残酷,人员伤亡惨重,无奈之下,也只能强迫更为年轻的平民,加入皇室近卫军了。
前线战事吃紧,任何前往那里的车辆都会被对方无理由地攻击。
所以简纯她们现在骑马,抄小路,前往罗国在奇太兰附近的临时避难所。
虽然是抄小路,但是也不能保证不会遇上伏兵。
此去凶多吉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在离开前,再次见单白一面。
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侧过头,向着远处新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随后,她拉住缰绳,挺起胸膛,目光从每一位士兵脸上划过,声音响亮地说道:“出发!”
……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无论你多么恐惧、畏缩,最终——还是不免走向沉沦。
……
今天是星期一,天气 晴。
我们在通往避难所——临近罗山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那是三个还未撤离的普兰士兵。
由于事发突然。
我们丝毫准备也没有。
就这样,战争——突然发生在我的面前……
……
“砰!”
木仓声在一瞬间响起。
紧接着,有人大喊一声,“趴下!”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简纯下意识从马上翻身跃下。
紧接着,一声巨响在她耳边响起。
她的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翻滚着摔在了地上。
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她的眼前先是一片漆黑,慢慢地出现了一些金色的光点,然后是模糊的景象和扬起的漫天黄沙。
她颤抖着用手撑起身子,吃力地睁开眼睛,向着前方不断传来木仓声的方向看去。
他们遭遇到了伏击。
在她意识恢复过来的瞬间,她便意识到了。
刚刚应该是敌军扔过来了一枚手榴弹,下落的位置又离自己比较近,所以才会产生那么强的爆炸威力。
前面木仓声逐渐变得微弱,仿佛只有敌人射过来的子弹,却很少有自己这边还击的木仓声。
她用右手撑住地面,用左手将手木仓从木仓套里拿了出来。
她半趴在地上,以倒下的马匹为掩体,双手握木仓,眯起一只眼睛,向着黄沙中,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看去。
她慢慢挪动手中的手木仓,直到眼、准星、敌人在同一条直线上。
随后——“砰”的一声木仓响,黄沙中的人影摇晃了一下,接着缓缓倒在了地上。
对面木仓声停顿了片刻。
就在这停顿的片刻之中,简纯压低身子,几步跑到了运送货物的车辆那里。
在货车后面,除了简纯,还藏着一名士兵。
他抱着木仓,缩在角落里面,瑟瑟地发着抖。
简纯从货车后向外探出胳膊,反手朝着木仓声传来的方向射击。
“其他的人呢?”
她没有回头,语气十分急促地向着那名士兵问道。
士兵没有接着回答她的问话。
敌军的射击更加猛烈,一发又一发子弹射击在货车上,土地上,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没有办法,简纯只能再次缩回身子,将手木仓的弹匣装满,侧着身子,随时准备继续还击。
“我问你话呢,”她说道,“其他的人呢?”
“他们——都死了,”士兵惊疑不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都死了,我们也快要死了。”
“没有人快要死了,”简纯呵斥道,“如果你继续这样无所作为,却是一定会死的。”
这时敌军木仓声微歇,简纯探出半个脑袋,瞄准对面一位士兵,再次开木仓射击。
“可是我不敢,”就在她开木仓的同时,简纯听见他这样说道,“我才十八岁,我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上的美丽景色,没有谈过一场恋爱,我不甘心就这样死掉。”
木仓声再次响起。
简纯靠在货车上,喘息着,声音坚定地说道:“谁都不会甘心就这样死亡,你手中拿着木仓,你就要为你自己的生命负责。”
“如果你这个拿着木仓的,只是因为胆小,就不敢开木仓,那么没有人会为了你开木仓的。”
“要想活下去,就端起它,朝着敌人,开木仓。”
“连我这个女人都敢这么做,你在怕什么,你还在犹豫什么?”
说完这句话,爆炸的声音再次响起。
简纯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黄沙再次遮掩住视线,她趁机翻身到一旁的草丛中,从倒在地上的士兵手中摸起了一把步木仓。
她卧在草丛中,从瞄准镜中,向着之前抢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都没有再开木仓。
因为这个时候,谁先开木仓,就等于谁先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之前一共有三个敌人在开木仓。
自己击中了两个,也就是说明,这里还有一个敌人手中还拿着木仓在射击。
这个人会在哪里?
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
而就在这个时候。
一声呐喊忽然响了起来。
简纯愣了一下,紧接着,之前躲藏在货车后面那个瑟瑟发抖的士兵忽然站起身来,他举起手中的木仓,从货车后面冲出来,义无反顾地向着对面的敌军冲去。
“我要杀了你们!”
他高呼着,同时扣动了扳机,向着对面扫射而去。
是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刺激到了他。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向着他认为的危险开木仓。
就在简纯在心里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对面的木仓声再次响起。
而就在此刻,黄沙落下,简纯看见在小山坡上,趴着一个手持步木仓的士兵。
她扣下扳机,朝着那个掩藏在山坡上的敌军射出子弹。
紧接着,随着那声木仓响的落下,一切归于沉寂之中。
简纯握着木仓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她几乎没有了再次爬起来的力气。
那个刚刚冲出去的士兵已经倒在了地上。
刚才自己确实想要他拿起手中的武器去战斗,可并没有想到他会像是一个愣头青一样,就这样拿着手中的步木仓,呐喊着,向着敌军冲去。
他是傻了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天真?
为什么,为什么要像这样,白白地,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缓慢滑落下来。
在沾满泥土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明显的痕迹。
在满地的尸体之中。
在漫天的黄沙和硝烟之中。
她趴在地上,痛苦地,留下了滚烫的泪水……
……
第86章
“我死了吗?”
一片沉寂中, 一个士兵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简纯愣了一下,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吃惊地看到在她身前不远处, 那名倒在地上的士兵□□了一声, 梦呓般说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你没有死,当然还在这个地方。”
简纯深吸口气, 伸手将自己从地面上撑了起来。
昏暗的天空下, 是漫天的黄沙。
她站起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踩着脚下变得焦黑的土地, 向着那名士兵走去。
她在他身边蹲下身子, 用手指摩挲着寻找他受伤的位置。
然后她有些惊喜地说道:“你还活着,子弹并没有杀死你。”
“你哪里受伤了?”她问道,“他们击中你哪里了?”
“我的胸膛,”士兵喘息着说道,“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在临行前,我在胸口口袋里装了一块铜币。”
“我母亲告诉我,出门前带一块铜币, 可以保佑我平安。”
听到这句话,简纯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摸到了他胸口。
她摸到了一块被子弹击中,而变得凹陷的铜币。
子弹并没有将这枚铜币击穿,而是被它挡了下来。
她握住那块变形了的铜币, 近乎于颤抖地想到。
“你妈妈说得对, ”她说道, “那块铜币救了你,你活下来了。”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 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落地的声响,快速地,向着这里靠近。
简纯回过头,同时握住自己那把步木仓,仿佛随时准备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射击。
声音逐渐靠近,她也眯起了眼睛,端起步木仓,向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看去。
漫天昏黄色的烟尘中,两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
她手指挪动到了扳机上面,仿佛只要对面来人有什么动作,她就会扣下扳机。
而就在她瞄准的同时,一声木仓响,在她身前响起。
“砰。”
木仓声落下,一声哀嚎在她身后传来。
她下意识地回过了头,紧接着,看见之前被她击中的一名敌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许他也是被这马蹄声惊动了,清醒过来后就要朝着正背着自己的那个可恶的女人开木仓,然而还没等他开枪,就被一枚子弹击中,步履踉跄地倒在了地面上。
马蹄声在简纯耳边冲过,一个穿着墨绿色骑士服的男子从马上翻身而下。
他松开了缰绳,同时叫出了她的名字,“简纯!”
而另一名头发有些花白的男子则是骑着马,冲上了山坡。
他手中拿着刚刚射出子弹的那杆步木仓,对准地上还没有死亡的敌军,“砰”的一声又射出了一颗子弹……
“简!简纯!”
在她身前,男子颤抖着声音,跪在她的身前,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没事了,”他声音颤抖地说道,“这里已经安全了,已经没有敌人了。”
说完,他捧起简纯的脸,用自己带着皮手套的指尖,轻轻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
“这里已经安全了,”他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说给后怕的自己听,“已经不会有什么再伤害到你了,简。”
单白话语刚落,那名骑着马的老者提着从敌军收缴过来的木仓械,来到了单白的身边。
“对面一共是三个人,”老者说道,“应该是从战场上走散的士兵,看到他们协带大量物资,才会在这里伏击他们的。”
“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说这话的同时,那名老者的目光从单白的身上移开,落在了靠在单白怀里喘息的简纯身上,“那三名士兵中,有两人是当场死亡的。”
他目光探究地问道:“是你做的吗?”
“和她没有关系,”见那名老者这样问道,单白用身子将简纯护在自己的怀里,声音低沉地说道,“并且,这也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对此,老者只是耸了耸肩膀,同时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外国话。
在这一段时间里,简纯逐渐平复了自己混杂的心情。
她闭上了眼睛,深吸口气后,慢慢从单白怀里抬起了头。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简纯的声音沙哑,但还是坚持问道,“我不是已经叫你去布伊顿礼堂了吗?”
“我怎么可能看着你自己一个人去战场?”单白反问道。
“我在别院里安排了人,你从别院出发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我应该再快一点来到这里,这样——你就不会受伤了……”
简纯没有看他。
她只是坐在地上,目光向着布满尸体的道路看去。
她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狠心地说道:“我有说过让你来到这里吗?”
“单白,你是不是肆意妄为惯了,难道你觉得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掺一脚?”
“从这里离开,”简纯说道,“回到你的新城去,在我没有让你来这之前,不准从那里离开。”
“那你到死都不会让我来的,”单白说道,“简,这一次,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留在这里。”
“只有看着你安全地从这里离开,我才会离开。”
“你……”简纯气急,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完。
到最后,她也只是骂了他一句“傻子”。
仿佛就这样接受了,他跟着自己的事实。
“你为什么不继续阻止我了?”单白奇怪地问道。
对此,简纯只是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丢下一句,“难道因为我阻止了你,你就会乖乖听话,从这里离开?”
单白摇了摇头,说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吗,”简纯说道,“既然知道你这个人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这样干,我何必再多费口舌呢。”
说着,她身子踉跄了一下,从地面上站起身来。
此时的天已经有些阴沉下来了,寒风吹散了弥漫的烟尘,卷起她的发丝,扯动着她额角的伤口,微微地泛起了些疼痛。
“你受伤了,”单白声音很轻地问道,“疼吗?”
“不疼,”简纯答道,“只是一个小伤,并不碍事。”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那名骑在马背上的老者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跟着单白一起来到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中的步木仓。
她是在忌惮他。
毕竟,能够从奔跑的马背上,准确射中一个可移动的物体,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更不要说那遥远的距离,还是一木仓射中。
见到她忌惮的目光,老者并没有说些什么,他只是耸了耸肩,随口说道:“前任阿兰退伍军官——爱博·思格。”
“这位名叫单白的先生雇佣了我,让我护送你们,前往奇太兰,以确保你们的安全。”
“他雇佣你花了多少钱?”简纯问道,“我出五倍的价格,让你留下来,一直到我们从奇太兰那离开。”
老者犹豫了片刻,说道:“成交。”
说着,他将从敌军身上收缴过来的木仓械交给了简纯,说道:“将这东西都带在身上,在战场上,这些东西就是你们保命的家伙事,没有它们,别说是我了,就再来十个我这样的,也救不下你们。”
“要记住,在战场上,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我知道了,”简纯深吸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我会将这些东西分给他们的。”
说完这句话,她停顿了片刻,再次问道:“您经历过第一次各国间的战争吗?”
“对,”老者应了一声,说道,“在最后那场战争中,我失去了我的一根指头。”
说着,他将那少了一根指头的左手抬了起来,在西斜的阳光中,仔细地看着上面残缺的痕迹。
“这是被一个炮弹残片炸掉的,”他说道,“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截掉这根已经坏死了的小拇指,那么我这只手就要保不住了。”
简纯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他的手上。
她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在看了几眼之后,就移开了目光。
“我们将物资整理到这一辆货车上,”她说道,“大部分应该都不能用了,但是或者在车底部,没有被炮火炸毁的地方,应该还有一部分可以继续使用。”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车辆走去,同时朝着那名还躺在地上的士兵说道,“站起来,去看看还有哪一些是可以使用的……”
……
阳光逐渐西斜。
几道拉长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
简纯站在那里,喘着气,看着远处逐渐变得暗淡的天空,久久无语。
“都已经装好了,”就在她放空思想的时候,单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些死去的士兵也已经做好标记,只能让他们安葬在原野之中了。”
“现在要出发吗?”单白问道,“再不出发的话,太阳就要完全落下了,那个时候,可能会更加危险。”
简纯没有接着回答,她拿起腰间的水壶,喝了一口后,这才说道:“黑夜和白天的危险不相上下,爱博思格怎么说?”
她问道:“他有说什么时候出发最好吗?”
“他的建议是在快要黑天的时候出发,”单白说道,“因为那时候天色暗淡,敌军不容易看清,而我们却还能借着最后的一点光亮,向着目的地前进。”
“现在出发,一会儿到战场的时候,天色就将要黑了,”简纯喘息着说道,“那就现在出发,你去通知他们,我再去检查一遍,看看所有的东西是不是都已经固定好了。”
“好。”
单白目光眷恋地看着简纯那双黑色的眼眸,在她眼眸的惊疑中,向前一步,拥抱住她,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多加小心,”他说道,“我会保护你的,简,我会保护你的……”
第87章
他们架起了货车, 并且将单白和爱博思格骑来的马匹套在车辆前面,原来的马匹,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还有落荒而逃的。
“那就这样出发吗?”夕阳下, 单白向着简纯问道。
“好,”简纯说道, “你和爱博思格先生在前面, 我和这位……”
说到这里,她向着那名年轻的士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贝勒,”士兵声音还有些颤抖地说道, “我叫做贝勒。”
“我和贝勒先生一起坐在后面, ”简纯干脆地说道,“就这样吧,再不走的话,天色就要彻底暗下来了。”
“有什么事——记得一定要告诉我,”在她身前,单白说道,“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简纯没有再答话。
她向着货车走去,翻身坐到木箱上面。
紧接着, 那名叫做贝勒的士兵,也抱着木仓,从一侧爬到了货车上面。
单白和爱博思格在前面骑着马,拉着货车慢慢悠悠地行驶而去。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 只剩下天边最后一片火烧一样的云层, 还在延续着光的明亮。
寒风吹起简纯的发丝。
她抬着头, 看着天边火烧一样的云层,久久没有说出话语。
此时的她看上去有一种特别坚韧的美感。
扎起的马尾在她身后, 随着货车的摇晃而微微晃动。
她手里握着一杆步木仓,身子慢慢向后靠去。
仿佛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感到了无尽的疲惫。
“你为什么要当兵?”喘息声中,简纯向着那名士兵问道。
“我并不想离开我的家乡,”在她的身边,士兵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我也不想离开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我爱她们,我想要留在她们的身边。”
“当我被军队抓走的时候,她们应该也会很害怕,很难过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消散在迎面吹来的寒风之中。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手抓住发丝,闭上眼,低下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我很害怕,他们说我们都会在这场战争中死去。”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出了剩下的话语,“他们说——罗国就要灭亡了,我们这些人就是去送死的,大家都要死,也都会死……”
“谁和你这样说的?”简纯咳嗽一声,用手将脸上的污渍擦掉,问道,“你应该入伍没有多长时间吧?”
“我们这一批都是从镇子里抓来的,”士兵像是想起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颤抖着声音说道,“他们不管你的年龄,只要你拿得动木仓,能站得起来,只要是个男的,你就得去战场,你就得去打仗。”
他深吸口气,说道,“我们就这样被套上了军装,拿起了木仓。”
“他们什么都没有教我们,只是告诉我们,战争开始了……”
“在入伍的第一天,我们新兵临时驻扎的军营里,开来了一辆从前线撤回的车子,车上装满了伤员。”
“那一天的情景可怕极了,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军营,他们让我去那间充满伤员的屋子,去送一些必需的物资。”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那天——那间屋子……”他说道,“血腥的味道布满了整个屋子,每一个人都在哀嚎,还有人已经死去,就那样躺在白布上,睁着眼睛,身子僵硬地倒在那里。”
“伤兵以为我是医生,或者是其他能救他们性命的人。”
“他们就这样伸出他们沾有血液的手指,向着我抓来。”
“我吓坏了,在将盘子交给护士之后,便匆匆从那里离开了,就在那时候,我听见了那些军官的谈话。”
“罗国就要灭亡了,”贝勒重复着那名军官的话语,“廖沙,你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也许是去阿兰?”伤兵营旁边,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军装的男子耸肩说道,“听说那边和普尔已经打得差不多了,现在去,说不定还可以混个将军当一下。”
“至于这些士兵——”他拖着长音,笑着说道,“他们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句话,他们“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声嚣张,却又让人感到深深的无望……
……
这就是战争吗?
我想,这就是战争。
……
今天是星期二,天气,阴。
空中下起了小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一车的雪。
我们在众人的期盼中,到达了避难所,并且将仅剩的一车粮食及其他物资,交给了避难所的负责人。
避难所里的人很多。
有老人,有孩童,有妇女,有伤员……
他们身上穿着破烂的衣裳。
黢黑的脸上是深深的麻木,麻木而沉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丝表情……
……
避难所建在奇太兰的一家医院里。
破旧的墙壁上染着灰尘,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地上,向着那一片遥远的天空默默地念诵着什么。
他们是在祈求。
祈求这场危机可以早些结束,不要再继续伤害他们的家庭,不要再让他们忍受这无尽的痛苦。
夜风吹拂着简纯的发丝。
她坐在医院的天台上,向着不远处那一片硝烟凝聚的战场看去。
远处黄沙漫天,黑色的烟尘笼罩在大地之上,甚至已在几千米,简纯依旧能闻到战场上裹杂在风中的硝烟气味。
整个奇太兰就像被神明抛弃了一样。
在他们来到路上,遍地都是横死街头的人。
而这座医院里,每天都在往医院外的小山丘上堆积新的尸体。
血腥味和腐臭的味道一直环绕着这个偏远的小城,仿佛久久盘旋在上空的死神,随时都会挥下致命的一击。
人间尸横遍野。
这就是战争中的悲哀吗……
战场上不时传来开木仓的声响,紧接着,还有炸弹扔下,产生的耀眼光亮。
在这个战地医院(避难所)里,夜晚是不允许开灯的。
所有的一切都要在黑暗中进行,而一切生活的痕迹都不能留在明处。
为了拖慢敌军找到的避难场所的进程,人们不得不摸黑生活。
不过即使这样,敌军找到这里,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那时候的难民,伤员……
她几乎不敢想象,那随时可能发生的事实,这里将会变成人间炼狱。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到。
空中又落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随着呼啸而来的寒风,迎面向着简纯吹来。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雪花沾在了她的睫毛上,再被她的体温融化,化成水珠,顺着她微垂的睫毛滑落。
“简。”
身后传来脚步声响。
简纯没有回头,只是感到一件厚重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简纯没有回头,只是坐在天台的边上,轻声说道,“你穿就行,单白。”
走近简纯身前,单白并没有说话,他只是仔细地将那件呢绒外套披在简纯身上,坐在她的身边,背靠在她的身上,向着相反方向的皇城看去。
他在想些什么呢?
对于这,简纯一无所知……
寒风夹杂着雪花落在两人的头顶上,衣服上……
单白微微垂下眸子,看着自己脚下被白雪覆盖住的斑驳地面,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道:“这就是战争吗?”
他的声音很轻,随着风声,呼啸着从简纯耳边吹过。
简纯停顿了片刻,正在想要回答的时候,却听见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再次响起,“简,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简纯提起的气慢慢吐了出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单白,慢慢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不幸,原来还是不幸。”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已经糟糕透顶,已经是最为不幸的,现在看来——我还是幸运的。”
“最起码——我没有出生在一个生来就有疾病的身体里面,也没有因为战争而背井离乡……”
“所以——我还是幸运的,对吗?”
听到这里,简纯靠在单白的背上,仰起头,看着空中不断下落的雪花,沉默许久,才轻声说道:“哪里有不幸和幸运呢?”
“人生就像是一场未知的挑战,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下一步,变故会发生在哪里,所谓的幸运与不幸运,也只是在于,你——和谁比较罢了。”
“一个健康的人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也许在那一刻,他会在心里想道,‘啊,我真幸运,因为我是一个健康的人’。”
“而处于这样的心理之中,他帮助这个坐轮椅的人从台阶上下去了,所以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也许——也会在这一刻想道‘啊,我真幸运,因为有个善良的人帮助了我’。”
“可是,只是这样简单比较,他们就真的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幸运的吗?”
“也许那个健康人的家里有好几张嘴要吃饭,而他就是那个家庭里唯一的劳动力,每天都要为了生计而奔波。”
“而那个坐轮椅的人家里也许有很多钱,独自出门,也只是为了散心,所以每天过得无忧而快乐。”
“你这样去看,还能辨别出谁是不幸,谁又是幸运吗?”
简纯靠在他身上轻声说道:“‘比较’这种事本身就没有意义,而纠结自己到底幸运还是不幸运就更加没有意义了。”
“认为自己不幸的人,总会认为自己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是不幸的,这种悲观的想法会产生很多复杂的心理变化,从而导致他看任何事情都是悲观甚至是愤懑的。”
“认为自己幸运的人,看别人总是会带有一种你是弱者,我需要保护你的意味,而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正需要这份关心,可能你是出于好心,但是别人却会认为你是在施舍,是瞧不起他,所以才会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第88章
“所以不幸和幸运, 也只是你的两种感觉,而感觉这种东西,在一瞬间过去就可以了, 要是因此而纠结, 就没有必要了。”
说完这句话,简纯靠在他的身上, 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像是感叹一样地说道:“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平等,是自由,而不是约束和同情。”
她的声音落下, 单白喉头滚动, 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道:“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为什么我们不这么做呢”
“说得容易,真正要做起来——是何等的困难……”
简纯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也像是在说给单白听。
“金钱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利益争夺,利益的争夺就会产生阶层。”
“猜测、怀疑、陷害、杀戮……这些,也就此诞生……”
“我们不能控制对方的思想, 我们不能让对方按照我们的想法行事。”
“所以,自由、平等,只能是理想中的乌托邦,不可能成为现实。”
说到这里, 简纯深吸口气向着单白问道, “单白, 你知道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人们需要具备的首要素质是什么吗?”
“是什么?”单白问道。
男人说话时胸腔的振动, 隔着衣服,传到了简纯的背部。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是责任感,单白。”
“责任是一个人分内应做的事,而责任感则是一个人——对于自己,对于整个社会,国家,以主动积极的心态做出有益的事情的精神状。”
“责任感和道德感会促使我们分辨哪些行为是对的,哪些行为是不对的,从而使我们的国家形成一种类似于和平秩序的景象。”
“这就是我期望中的未来……”
简纯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融化的雪花一样,很快消逝在风中。
单白坐在那里,沉默了良久,才声音低沉地,问出一句,“这就是你想要守护的?”
简纯没有接着答话,只是看着远方的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这就是我想要守护的,”她说道,“这就是——那个光明的未来……”
……
“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房间里,简纯坐在一名军官的对面,听见他说道:“我们要准备撤离……”
“撤到哪里去?”简纯问道,“怎么撤退,这么多人,怎么才能全部安全地撤退?”
听到她的问话,军官轻咳一声,移开了目光,看向眼前的那张木桌。
“为了保存罗国的实力,”他说道,“我们会带走士兵和所有健康的青年。”
“那孩童、老人、以及这里的伤员怎么办?”简纯看着他有些躲闪的目光,手掌猛地拍在桌子上,气愤地说道,“你们就要这样放弃他们了吗?”
军官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中,也闪过了一抹悲痛。
“我不能理解,”在他身前,简纯站起身子,随着摩擦声响起,愤懑地说道:“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存在,而你们却想要抛弃他们,甚至不管他们曾经多么信任你们……”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
接着,简纯像是已经对整个贵族失望透顶,看着窗外昏沉的天空,看着那硝烟满布的大地,轻声说道:“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完这句话,她直起身子,大踏步从房间里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
她想了很多很多。
包括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夏洛蒂,还有布伊顿礼堂所有的女孩以及奇太兰的贫民……
对于整个罗国来说,所有的人,不都是处于一种被“抛弃”的状态吗。
就像是她说的那样:
她早就应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对于那些达官贵族来说,“抛弃”贫民——可不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吗?
就像这里的军官们。
对于他们来说,移动缓慢的伤员、孩童和老人,就是累赘。
既然是累赘,为什么不“抛弃”呢?
他们离开了这里,可以等待着大部队的支援,可是其余的那些人们呢,他们——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难道就像他们说的那样。
把他们抛弃在这里,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只顾自己慌忙逃窜吗?
这本不应该由简纯操心,可她就是忍不住为此而烦扰。
她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看着他们白白送死,死在没有光明的黑暗之中……
想到这里,简纯深吸口气。
她的脑海中乱糟糟的,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想法不断在她脑海中相互纠缠。
但是她并没有被这些影响。
就在她想要从这里离开时,一声婴儿细微的啼哭声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她的脚步微微停顿,随后扭过头,透过走廊的上玻璃窗,向着传出声音的房间内看去。
房间内有两个人——一名幼小的婴儿,还有一位刚刚成为母亲的妇人。
那位刚刚生产的妇人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
她像是经历了莫大的痛苦,流了很多的血,脸色惨白,全身上下,仿佛就只剩下喘息的力气了。
门外,简纯犹豫片刻,推开门,从屋子外走了进去。
简纯走进房间的声音并没有将妇人惊动。
那位妇人一直闭着眼睛,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内回荡。
简纯在妇人身边蹲下身子,看着她紧缩的眉头和额头上不断凝聚的汗珠,轻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这句问话像是将妇人游离的意识唤回。
妇人艰难地抬起了眼皮,看着这间破败的屋子,喘息着,声音沙哑地说道:“亲爱的,可以麻烦你把我扶正一点吗?”
听到这话,简纯握住了她的胳膊,用肩膀抵住她的身子,将她慢慢从侧卧转成平躺的姿势。
整个过程中,妇人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她只是在那里喘着气,怀里还抱着一个被柔软衬布包裹住的婴儿。
“你的家人呢?”简纯问道,“他们在哪里,我去帮你叫他们。”
妇人脸上的神情变得暗淡,不过依然用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道:“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我的丈夫在三天前被敌军的子弹射中,位置刚好在心脏附近,几乎瞬间就没了声息。”
“父母——是在避难途中被倒塌的房屋掩埋,我尝试着去救他们,但最终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说到这里,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看着自己怀中安静睡去的婴儿说道:“我也快要死了,亲爱的,我可以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一片安静中,简纯轻轻应了一声。
妇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可以托你将她从奇太兰带出去吗?她在奇太兰外,还有亲戚,是她的姑妈。”
“她的姑妈生活在爱罗堡,是一位贵族家的佣人,”她喘息了片刻,才坚持着,继续说道,“只要将她交给她的姑妈就可以了,亲爱的。”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窘迫,说道:“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可以给你做为报酬了,在她的襁褓里,有一条项链,在将她交给她的姑妈后,你就把这条项链带走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
说完这句话,那位妇人不等简纯开口拒绝,就继续说道:“卡特琳认识那条项链,也知道我怀孕的事情,在见到卡特琳(她的姑妈)的时候,你就说这是多米乐的女儿,卡特琳就会知道了。”
“卡特琳会收养她的……”
那位妇人轻声说道。
在这个过程中,简纯几次想要开口,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轻轻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您真是一位好人,”那位妇人虚弱地说道,“安吉丽娜(她女儿的名字)遇到了一个肯帮助她的好心人,这一定是上帝在保佑我的女儿,她会安全长大的。”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有着卷曲的金色发丝的婴儿身上,目光眷恋地说道:“她叫做安吉丽娜,是我和她爸爸一起为她起的名字……”
她的话音更加虚弱,甚至,简纯不得不将耳朵贴近她的唇瓣,才勉强听清楚她的话语。
“安吉丽娜,你一定要坚强啊,妈妈虽然不能再继续……保护你了,但是……妈……妈会在天上……继续守护……着你……”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位妇人就像彻底没了力气,抱着婴儿的手臂微微歪斜,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简纯跪在她的身边。
那位妇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婴儿的目光,依旧充满了说不尽的眷恋和不舍。
可是她却再也不会移开目光了,那说不尽的眷恋和不舍也只会在时间中消磨,乃至最后消逝。
这让简纯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同样是金色长发的夏洛蒂。
在她死前的那个早上,是不是也有很多的话想要告诉自己呢?
她是不是也像那个妇人一样,对生命、对未来、对生活,都是那么的期待?
可是夏洛蒂、那个妇人——都死在了黎明前的黑夜里。
只留下了简纯、这个婴儿以及其余的一些难民,还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在这整个过程中,简纯没有流下一滴泪水,只是,就这样伸出手,将妇人没有闭上的双眼,慢慢地合拢。
随后她颤抖着手指,想要将那个婴儿抱起,然而在靠近她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哭啼声。
哭声响起,天光——大亮……
……
第89章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桩桩, 一件件悲剧?
是时间,是历史,还是我们……
……
星期三的早上。
窗外阴沉沉的, 寒风“呼啸”地卷起地上的砂石, 向着远方,滚滚而去。
风声呼啸中, 简纯站在房间里, 看着窗外,沉默良久,才对着单白说道:“我们必须要这样做, ”
“救他们, 带他们从这里离开。”
她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又在寒风中落下。
屋子里变得十分安静,似乎连风声也沉默了,单白没有出声,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望向简纯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心疼和落寞。
“那名婴儿现在怎么样了?”肩背挺直地站在窗前, 简纯并没有回过头来。
屋子里光线昏暗,她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着,单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即听见简纯又问了一句, “单白?”
单白垂下了目光, 轻咳一声, 说道:“护士将她交给了一位同样有着孩子的妇人。”
说到这里,单白停顿了一下, 继续道:“现在——应该已经在房间里休息了。”
“好,”简纯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她将手指从窗户的边缘挪开,转过身子,向着身后的桌子走去。
桌子上摆放着一张奇太兰的地图、一个本子,还有一只打开的黑色水笔。
简纯坐在了椅子上,拿起黑笔,说道:“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这里,”
说着,她用黑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圈。
“根据我们现在所能得知的消息来看,我方部队是在更靠近城镇中心一些的位置,而敌军是在这一个港口附近。”
说着,她在地图上做出标记,继续道:“军队的撤退路线是经过城镇,向着我方大部队靠拢。”
“那么在我方大部队和爱罗堡之间的这个渔港,倒是一个相对于安全的地方。”
“我们不可能一次性将所有的人都带回去,”简纯说道,“先带走孩子,其余的人留在渔港,等待着下一批救援。”
“那撤离的时间呢?”单白问道,“我们什么时候从这里离开?”
“吃完早饭就走,”简纯答道,“在那些士兵离开之前,我们就必须从这里撤退。”
“这是唯一的办法,”简纯说道,“我们只能这样做。”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从这里离开?”单白问道,“简,我们这里只有两辆马车。”
“那就让伤员和孩子做马车,”简纯说道,“其余的人徒步从这里离开。”
“可是这里困有足足两百多名难民,”单白说道,“其中伤者就占据了三分之一……”
“这附近肯定还有板车,”简纯语气强硬地说道,“马车坐不开,那就用板车拖走。”
“我们带来的物资里还有些食物和药品,”简纯继续说道,“不行就在沿途寻找,也许还有物资没有被人带走。”
“我们不能再拖了,”简纯说道,“越拖可能发生的变故就越多。”
“趁着敌军还没有找到这里,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从这里离开。”
“先让孩子,老人还有伤员从这里离开,”简纯说道,“其余的人——第二批撤退。”
“好。”
说完这句话,他向后转过身子,迈步向前,手指搭在门把手上,犹豫了片刻,问道:“可是,我们真的能够做到吗?”
屋子里光线十分昏暗,单白的背影在简纯眼中变得更加模糊。
她呼出口气,随后说道:“就算成功的概率再小,我们依然有活下去的可能。”
“现在的我们,只能选择相信——上帝并没有抛弃我们,我们——是能够成功的……”
昏暗之中,单白深吸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就这样吧,简,多加保重。”
说完这句话,他推开了房门,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只留下屋子里一片寂静无声……
……
“轰!”
炮弹爆炸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简纯眯起了眼睛,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风中带着一丝呛人的味道。
她捂住口鼻,微微地呛咳一声。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漫天的沙尘,不时闪过的火光,以及这残破的大地。
由于罗国军队的撤退,普尔的军队似乎正在开始无差别的轰炸。
不断有炮弹从空中划过,坠落在地面上,砸在建筑物上,爆炸开来,发出巨大的轰鸣。
无数碎裂的砖块从墙面上落下,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激起阵阵呛人的烟霭。
撤离的队伍拉得很长。
距离第一批从这里离开的队伍,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而现在,第二批难民也已经开始了撤离。
简纯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最后一位老人从这里离开,消失在了拐角那里。
她拉低了衣服上的兜帽,转身想要从这里离开。
炮弹爆炸的声音更加密集。
而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一阵稚嫩的歌声从她身后传来。
“你拍一,我拍一……”
简纯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孩子。
她穿着件暗红色破烂的小袄,脸上带着笑容,手中还抱着一个圆乎乎的小布绒球。
在看到这个小女孩的瞬间,简纯心中冒出的想法是:
她怎么没有跟着第一批撤离的人员一起离开?
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孩子可能是不知道要撤离的消息,所以才会抱着布绒球跑出去玩耍。
想到这里,她向着那个女孩走去,想要带着她一起,跟上前面正在撤离的队伍。
可就在她向前迈步的同时。
空中再一次响起了一阵破空的声音。
那个声音十分清晰,十分刺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向着这里靠近。
简纯几乎没有犹豫,甚至她的反应已经快过了大脑的思考,在她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就一把将女孩抱了起来。
而就在她抱起女孩,并且向后迈出一步的时候,爆炸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爆炸的声音特别响,距离她也特别近,仿佛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随着轰然而至的响声,简纯的背部就像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中,爆炸的气浪将她从地面上掀起,随后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她怀里抱着那个女孩,身子微微蜷起,将女孩护在怀里。
爆炸的威力让她不停翻滚,直到她的腰部撞在墙上,这才堪堪停住了翻滚。
“轰隆……”
刚刚她站过的地方此时变成了一个大坑,而且周围发生了坍塌。
残砖碎瓦从上方落了下来,砸在地面上,掀起大量的烟尘。
那种沾有灰尘的硝烟气息让她微微有些呛咳。
胸腔的震动扯动了背部的伤口,让她本就不太健康的身体,变得更加的虚弱。
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由黑暗慢慢过度到一点点的光亮。
漫天的烟尘在她眼前浮动着。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微微地喘息着。
血液慢慢灌注进四肢,仿佛充入电流似的酸胀从她的手脚处传来。
她□□了一声,鼓起全身的力气,低下头,向着怀里的孩子看去。
刚才的爆炸,虽然自己将绝大部分的冲击扛了下来,但还是有小部分的冲击波及到了这个女孩。
现在这个女孩,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地倒在简纯的怀里。
简纯努力地抬起指尖,放在女孩鼻前,感受着她虚弱的呼吸。
在她手指试到细微气流的那一瞬间,简纯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从侧卧的姿势,转为平躺,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答应他的事情——可能要食言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到。
‘单白,很抱歉,我这一次,没有保护好自己……’
她的脑海浮现出,前一天晚上和单白坐在医院的天台上,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从空中飘落的情景。
他们背靠背地坐在那里。
在那一晚上,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就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的话在那里说尽——生怕自己再次睁眼,对方就不复存在了。
他们谈论了家庭,社会,民族,国家……
谈论了亲情,友情,爱情……
好像他们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一样。
好像他们就是彼此相爱,山盟海誓要在一起共患难的夫妻一样。
可惜他们都不是……
可惜他们却不能……
在那个天台上,简纯曾经答应过单白一件事情。
那就是“无论如何,简纯都要保护好自己”……
可是如今的她却要食言了。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去救更多的人,却往往忽视了自己。
就像现在一样。
“简纯,”在她脑海之中,单白的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你,我也没有立场去阻止你,那就让我跟着你——无论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如果你等不到那个未来,我就陪着你一起去,如果我们等到了那个光明的未来,那你就嫁给我……”
虚弱,而又甜蜜地笑容挂在简纯的脸上,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甜蜜的梦境一般。
在她的梦境里。
有大海,有沙滩,有飞翔的海鸥,有一所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屋。
有单白,有简纯……
……
“简。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一定注意安全。”
“就这样吧,简,多加保重。”
“我爱你,简。”
对不起,昏迷前,简纯在脑海中想到,我好像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单白。
单白……
……
第90章
大雪纷纷扬扬, 漫天的白色铺天盖地地落下,几乎将通往渔港的道路全部掩埋。
只能依靠老兵爱博思格手中,那一块老旧的指南针, 才能依稀辨别出方向。
他身前是那个被炮弹震晕的孩子。
她被厚被单包裹起来, 紧紧地,系在爱博思格的胸前。
风呼啸而来, 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变得苍白僵硬。
一层白雪覆盖在单白的衣服上, 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涨大散开,留下一团乳白色的雾气慢慢地消散在空中。
他身上背着同样被厚被单包裹的简纯。
他小心地背着她,生怕会再次伤害到她。
喘息声中, 单白在爱博思格身前停住了脚步。
他微微侧过了头, 小心翼翼地护住趴在他肩上的简纯。
“这是到哪里了?”单白问道,“距离渔港还有多远?”
单白说出去的话语几乎立刻就被呼啸而来的风声所吞没。
跟在他身边的老兵(爱博思格)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地图,转过身子,背着风对比着指南针和周围的地标说道:“这里应该是渔港附近的岩镇。”
听到这里,单白抬起了头,向着那昏暗的天空看去。
白雪飞旋,带着要吞噬一切的气势落在地上。
口中喷出湿热的气息与冷空气相撞,使得唇角周边变得潮湿, 继而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还有多远才能走到渔港?”单白喘息一声,声音沙哑地问道。
可能太久没有喝水,他的嗓子已经干得发疼,似乎只要稍微用力咳嗽一下, 就会撕破嗓子周围的皮肉一样。
“就这距离看来, 还得再走一个小时, ”在他身边,爱博思格将手中的指南针举起看了一会儿, 然后转头说道,“前提是,如果我们还能按照现在的速度继续走下去。”
“天马上就要黑透了,”爱博思格说道,“等到彻底看不见的时候,我们就只能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头,等到明天早上,天亮了,能看到路之后再走。”
“可是简和那个女孩需要医治。”单白微微喘息着说道。
“如果她们两个能够在今晚之前醒来的话,问题应该不是很大,”爱博思格说道,“硬伤好办,就怕爆炸的时伤到了大脑。”
听到这里,单白的手指不由得捏紧,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样,说道:“继续走,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
“必要的时候,我会将你打晕,”爱博思格将地图和指南针收起来说道,“你这样瞎走,就是在送死。”
“送死?”单白哑着声音,低低地笑了一声,“如果没有她,对于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说完这句话,他便闭上了嘴,只是低着头,向着前方那一片皑皑白色前进。
紧走几步跟上单白,老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们就这样继续走着,直到天色彻底昏暗下来。
此时的光源就只剩下老兵手中,那一盏从马车上卸下来的风灯了。
风“呼啸”而过,爱博思格手中的风灯剧烈地摇晃起来,昏黄的光线在地面上微微晃动,留下几道斑驳的光线。
爱博思格转过身子,避开了这阵狂风。
“不能再走了,”他说道,“再走下去,早晚会出事的。”
前面单白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下,但在下一秒,他还是坚定地迈开步子,继续向着前面走去。
“你这个人怎么好赖话不听呢?”爱博思格向前一步,追逐着单白的足迹,说道,“你不要命了?”
“我早就不要命了,”在他身前,单白声音沙哑地说道,“命这个东西,当你有在意的人,在意的事的时候,才是一件充满期待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单白声音梗住了,喉头颤抖了片刻,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慢慢地说道:“如果没有的话,活着,和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爱博思格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声说道,“你要想想,如果你这样去送死,你的父母会怎么样想,妻子会怎么想,朋友会怎么想……”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单白干脆地打断了。
“我不在意,”他低声说道,“我都不在意,我只是想要她活下去,仅此而已。”
“那你呢?”爱博思格伸开了双手,问道,“那你把自己放在了哪里?”
这个问题单白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大步朝着前面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你一定是疯了,”跟在他身后,爱博思格骂道,“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不要命的……”
说着,他又骂了几句外国话,但都是单白听不懂的。
不过对于他气急败坏地咒骂,单白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依然就是那样向前走着,没有任何的迟疑。
直到爱博思格平息下来,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单白才有了一丝的反应。
“因为我爱她,”单白轻声说道,“她是我的唯一,我此生挚爱……””所以,我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愿意看着她的生命在我面前不断流逝,”说到这里,他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地笑容,“她就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我的神明……”
说完这句话,单白艰难地迈动脚步,在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你就不怕背弃上帝,永世都要在地狱中度过吗?!”爱博思格问道。
“没有什么好怕的,”单白说道,“她不入天堂,我也不入天堂,我们两个天生是一对。”
“你下定决心了?”又紧跟了两步,爱博思格问道,“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如果我不这样做,我才会后悔。”单白的声音坚定地说道。
爱博思格的神情似乎有些触动,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可是那句话很快就被寒风吹散,消失在呼啸声中。
爱博思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向着单白远去的方向看去。
他像是在想着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黑暗,和那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
……
在与爱博思格分开之后,单白便踏上一个人寻找渔港的路程。
除了那颗想要救简纯的心,他什么也没有带走。
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没有风灯……
就像爱博思格说得那样。
他就是一个疯子……
现在唯一一个可以约束他,让他拥有理智的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所以他就是发了疯,失了心地想要救她。
在寻找渔港的过程中,他不停地和她说着话。
说着自己对她的喜欢,说着自己对她的思念,甚至欲望。
他几乎将自己整个人抽丝剥茧,赤果果地将自己展示给她。
虽然她听不到,也不会给自己任何一丁点的反应。
“简,我喜欢你,”紧了紧背后的简纯,他轻声说道,“我喜欢你喜欢了好久好久。”
“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喜欢了,从你在布伊顿礼堂,在那里跳芭蕾舞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什么是尊重和自由。”
“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我想要得到你,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让你只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错了,”他声音沙哑,说话时,像是有一些细小的沙粒在不断摩擦着他的嗓子,“我也伤害了你。”
“在奥古斯图先生的庄园里,我有好几次想告诉你,我想要你跟我回去,可是我却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我的想法,所以我只能扬着我高贵的头颅,始终不肯将它低下。”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像是一个榆木疙瘩。”
“这样的我,怎么配爱你呢?”
“这样的我,怎么能爱上你呢?”
“这样的我,可就是爱上了你……”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呼吸也变得有些紊乱。
粗重的喘息声在风声中逐渐变得清晰。
寒风似乎变得小了很多,吹在身上,仿佛带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可能是他已经冻得麻木了,所以才会感觉不到风中的严寒。
他向前走着,向着他记忆中的方向,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给身后背着的简纯听。
“我爱你,简,”他说道,“我想把世间所有的情话都说给你听,将一切珍宝都捧到你眼前,奉献给你。”
“我想告诉你——远处的山是那么的美好,海也是那么的美好——”
“这些我都想要和你一起去看。”
“我们的时间还很长,爱意也会一直蔓延。”
“所以——简,不要再睡了,醒过来,好不好……”
“好不好……”
他的声音沙哑,隐隐地,还带有一丝哽咽。
他几乎已经绝望了。
带着那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就这样——同死同穴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的理智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疯狂所代替。
他怨恨着所有的人,诅咒着他们,是他们要从他手中抢走他的简纯。
而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甚至可以从死神手中,将简纯的性命抢回来。
他像是疯了,但他又走得十分小心,还会时不时地试试简纯的体温,探探简纯的呼吸。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克制,但他的一举一动——却又都在疯狂。
夜很长,一串脚印留在白雪上,然后又被白雪覆盖,隐隐约约地,通向那个遥远的未来。
……
他是真的爱她。
从来没有作假。
是真的,真的爱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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