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行秽国得见沧海君
高渐离的乐声忽然急促了一阵,大家凝神听了一会儿,章邯又道:“这些六国后裔是最烦人的,光是这个月抓到的刺客都有十拨,九拨都是从前六国的贵族子弟。”
冯劫笑道:“有你和李信将军在,这次刺客恐怕连咸阳城都进不了。”
章邯但笑不语,李信就说:“这些刺客都是盲目行动,只能搞出一些小打小闹,不值一提。只要把那些六国王族的嫡系子孙都看好了,这些人弄不出什么新花样。只是皇帝陛下,臣不明白,为何不干脆把那些人都杀了?”
嬴政笑了笑:“你们这些武将,总是一根筋直来直往,打仗也就罢了,这些事情你们不懂。若是国尉还在……唉!”
说起尉缭,嬴政有些唏嘘,若无尉缭,今日的秦国一统恐怕还要费上很多年的功夫。
可他终于走到终点时,尉缭却离开了,无上荣华他全都抛下,嬴政留不下他。数十年的君臣、朋友,嬴政没办法对他做什么,只能放他离去。
“阿罗……”嬴政看向甘罗,若说朋友,满殿里只有甘罗和蒙毅是自小就伴在身边的。
论默契和欣赏,目前唯有一个阿罗,嬴政觉得他能懂自己,然而甘罗却死死盯着击筑的乐师。
嬴政有些好奇,不知道一个瞎了眼的乐师有什么好看的,以至于甘罗都没到君上的呼喊。
嬴政站起身走过去,正要拍一拍他的肩,那瞎了眼的乐师忽然暴起。
乐声骤然消失,高渐离拿着筑狠狠的砸过来。
看着空中那个沉重的杀器,嬴政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刺杀,也是在这个殿上,是一个女子挡在了他身前。
怔忪间,甘罗已经将他拉开,大家全都站起来,嬴政反应过来,一脚踢过去,将高渐离踹倒在地上。
武将们齐齐上去将高渐离钳制住,嬴政一唤,外面的禁卫军纷纷进了殿。
“嬴政,你杀我挚友荆轲,我今日替他报不了仇,我死了变成鬼也会日日诅咒你!”高渐离被拖出殿时高声咒骂不已。
众人大气不敢出,嬴政沉声道:“从今以后,从前东方六国之人再不许进殿,宴饮之时君臣桌案要相隔三丈,着禁卫军十人守在朕的宝座之前!”
他心情沉重,转身离开,宦官老猎连忙跟上。
这次宴会就这么草草的散了,甘罗和蒙毅一同走出殿,他要出宫,蒙毅要去别的宫殿,他们只能共这么一小段路。
等走下章台宫,甘罗正和蒙毅告辞时,老猎忽然过来:“甘罗大人,皇帝陛下宣召您。”
甘罗只得跟老猎去了露台,嬴政经常站在这里眺望远方,甘罗看到他站在那里,散发着冰雪一样寒寂,上前行了一个礼。
嬴政并没有回头,甘罗也没有主动说话,君臣站立许久,嬴政道:“很多年前,她曾站在这里,朕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在看万家灯火。”
甘罗知道那个“她”是谁,只是抱着手安安静静的听着,嬴政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峰出神:“刚刚在殿上,朕又想起了她,当年荆轲刺杀,是她挡在朕面前。”
真的是很可笑,她愿意为自己去死,却不愿意嫁给他。
“她跟你最亲厚,可曾给你来信?”嬴政回头,静静的打量着甘罗。
那张苍白得不像话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从她离去,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其实尉缭和蒙恬曾将在战场上看到她的事告诉过他,他也曾收到过那个人的信,似乎是出于默契,尉缭和蒙恬也如他一样,从来没有跟嬴政提过遇到她的事情。
真没良心!嬴政心想,他看着甘罗,自嘲的笑了一声:“看来她不止抛下了朕,也抛下了你们。”
“叫你来,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朕似乎找不到其他的人可以谈起她了。”嬴政发出一声叹息,即使他得到了整个江山,但此刻的他却是满眼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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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时,韩成带着张景回来了,他带走了三百多人,回来时还剩一百多人,外院空了一大半。
不知在临淄经历了什么,韩成一点心气儿也没有了,每天浑浑噩噩的饮酒度日。
张景倒是一五一十的交代了许多,韩成想煽动齐太子田升去抗秦,可相国后胜早早就说动齐王田建投降。
投降后,齐王不知道被秦将王贲关到哪个旮旯去了,田升带着仅剩的队伍四处找寻齐王的下落,宗室其他人有的被控制送往了咸阳,有的逃窜在外作鸟兽散。
韩成后来又和王叔田假联合在一起,组了一小波队伍去刺杀王贲,当然以失败告终。
再往后韩成又花重金请刺客去咸阳搞刺杀,可那些刺客不是骗钱的,就是刚到咸阳城就被杀了。
听到这里,怀瑾阵阵无语。
“回来的路上,听说高渐离去刺杀嬴政,被处极刑。”张景又想起来一事,和兄嫂交代了路上的听闻。
怀瑾一震,半晌说不出话,张良悲悯的望着天边,道:“是谁指使他去的?”
“不知道,听说他是为好友荆轲报仇。”张景说。
张良不置可否:“以高渐离的城府,他是没办法进入咸阳宫的,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后面指点,计划周全缜密,可惜差了点运气。”
“不外乎是从前六国的人罢了。”怀瑾低头摆弄着茶具,再一抬头,看见张景削瘦的脸旁,劝道:“以后不要再跟着韩成乱跑了,平白叫你哥哥担心。”
张景看了她一眼,飞快的挪开目光:“王孙说他要带我复韩,我就跟着去了。”
“韩成这个废物的话你也信?前翻好几次跟着他吃的亏,你就不长记性?”怀瑾不屑道。
张良淡淡看了她一眼,怀瑾耸耸肩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只是韩成确实废得不行,就算她嘴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不想的。
新年一过又是初春,咸阳那边划分土地,把淮阳归进了颍川郡。
因此淮阳县令的顶头上司则成了颍川郡郡守,颍川郡守名叫简喜,怀瑾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是从前吴腾的属官。
她还听到百姓们在议论,说咸阳那边在修建一座大宫殿,是嬴政要给某个妃子居住。
不过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怀瑾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关于天子的各种消息,都是人们乐衷的八卦。
怀瑾作为一个小市民,经常外面逛,酒肆里一坐,这些消息就钻进了耳朵。
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这些人知道她曾经给嬴政打工,岂不是全都惊掉下巴?
不过也只是这么想一想,她现在生活平静得很,白日里看看书做点手工逛逛街,有时候会和沉音一起做做针线,她已经越来越有古代女人的样子了。
唯一有点缺憾的,是她至今还没有怀上孩子。
张良倒不见着急,每日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闲暇时就和她待在一起打发时间。
因为时局稳定了,张家许多靠战乱经营的生意都被迫中止,现在还在做的买卖都是国家许可的,收益比以前缩水了一半。
张良倒比以前清闲了许多,暮春之际,他又带着怀瑾出行了。
这次去的是东方的秽国,随行的是韩念和张景。
秽国又称是东夷秽国,在东方的一个小岛上,但据怀瑾的猜测和路上的见闻,这边似乎是现代朝鲜的某块地方。
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不及一个陈郡大,加上地理位置遥远,秦国根本不屑收服这个地方。
路上走了有大概三个月,到秽国时已经是夏日了,他们在一座驿馆安顿了下来。
“明日我要去见一位长者,夫人与我同去吧。”张良换上了当地的服饰,款式有点像后世朝鲜的衣服,头上还带了一个黑色的小帽,怀瑾心里直呼他韩国欧巴。
已经休息了两天,她觉得自己尚有精神,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韩念驾着车,带他们去了一座大宅,说是大宅子院门有高出普通宅邸许多,外面把手了许多护卫。
张良把一张木牌递过去,看门的人就连忙进去请示了。
“这座宅子的墙为什么修这么高?是要防盗吗?此地多盗匪?”怀瑾看着那高墙,还是忍不住问道。
张良看了她一眼:“这是秽国君主的王宫。”
“啊?”怀瑾傻了眼,这王宫也太寒酸了,明明就是一座墙比别人高一点的大宅子而已。
她和张景都是一脸震惊的神情,张良叮嘱道:“在这里要慎言。”
她忙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张良摇头失笑。
不多时有人来请,张良带着怀瑾和张景走进去,韩念则驾着车等在外面。
这座“王宫”确实挺大,走了一刻钟才走到一个庭院中,看样子是这座“王宫”最里面的地方。
面前一座四面镂空的角亭,三面都是花园,正面则是一个延伸出去的木平台,平台外面一片汪洋大海。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正坐在里面喝茶,一旁有侍女正在弹月琴。
“多年不见沧海君,沧海君风采依旧。”张良客客气气的见了一个礼,怀瑾和张景也跟着行了一个礼。
沧海君回过头来,一副笑眯眯的和蔼模样:“当年你随你师父来这里时不过一个小童,如今已出落成了风度翩翩的君子了。”
“君子不敢当。”张良满脸谦和。
“这两位是?”沧海君往一旁看去,眼神落在张景和怀瑾身上,张景一脸茫然,怀瑾则是被外面那片海彻底吸引了目光。
“这是我的妻子和家中小弟。”张良介绍说。
沧海君招呼他们坐下,怀瑾眺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有海鸟一飞而过,她惊喜的打量着外面的地势,艳羡不已:“这是建在海上的宅……王宫啊!真美,可以天天看海。”
沧海君哈哈大笑,说道:“要是喜欢,可在此处住下,反正老头子平日寂寞,正缺人说话。”
张良笑着推辞了一番才应下来,怀瑾心道,文人就是喜欢先矜持一下。
喝过三轮茶,沧海君问起:“此处离韩国数百里之遥,子房如何得闲来看望我老头子?”
“韩国已灭,中原被秦国一统,天下太平,子房尽得闲暇时光四处游历。忆起多年不见沧海君,便带着妻子来探望。”张良笑容浅淡。
沧海君闻言一愣,然而也不见多惊讶,随即就恢复了正常:“那你的师父呢?”
“师父早已仙去。”张良说。
沧海君忽收起笑容,点点头:“他活了那么久,世事皆已看过,想必是含笑而终。”
张良颔首:“师父是方外之人,生死早已被他看淡。”
“生死病死皆天命,半点不由人。”沧海君说,语气里满是见惯世情的沧桑。
他悠然坐在这里,脸上满是皱纹,眼里全是过往。怀瑾不由得想,这位老人,他年轻的时候又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
许是她在久久出神,沧海君看着她:“不知如何称呼你?”
“先生叫我怀瑾就好。”她连忙回神,礼貌的回了一声。
沧海君问:“今年多大了?”
怀瑾道:“二十四。”
“夫人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灵秀聪慧。”沧海君打量她一瞬后忽然夸赞道,而后他看向张良,揶揄:“难怪把子房一颗心给拿了去。”
怀瑾有些不好意思,张良笑了两声:“沧海君莫打趣我了。”
沧海君大笑:“难得见你羞赧!”
说罢又问了张景两句,因张景是男孩儿,沧海君和他说得话多,一时问了年纪一时又问读了什么书,只把张景都问结巴了。
“阿景顽皮,平日都不大看书。”张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这是史记留侯世家的记载,说张良去了东方秽国见了沧海君,得到一个大力士能轮动铁锤。我把这趟行程写成旅游了,我们看过去的历史大事件,每一个都是重点,但是当时的人必然不是一年到头天天重点。一天又一天成了时间,各种各样的事件也在慢慢展开。张良刺秦的始末,我有所改动,不过不会改变历史记载,后面写到了再解释。
第282章 论时局眼光超前
沧海君顽皮的眨眨眼,皱纹一颤一颤的,他笑说:“难怪你说不出来,年轻人可不能偷懒,你哥哥读了一肚子的书,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老师了,你可要多学着些。”
张景恭敬的连声答应下来。
“你们在这里坐着想必也没什么意思,”沧海君对侍女说:“去把铁德和贤贞叫来。”
侍女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侍女带来一男一女,男子壮硕得有两个怀瑾那么高大,张景顿时直了眼。
而女子则是温婉秀美,二十出头的样子,只是她一进来眼睛就黏在张良身上了。
怀瑾被这目光搞得瘪了瘪嘴,沧海君就说:“这是张公子的弟弟和夫人,你们带他们去花园里逛逛吧。”
一听到张良有夫人了,贤贞立即把目光从张良身上收了回来。
“你和他们去吧,我在这边看看海。”怀瑾对张景说,不知道这老头要和张良说什么,她才不想走呢。
无法,张景只好跟着这两位去逛花园了,见他走在那个大汉身旁,瘦小得如只羔羊。
怀瑾心道,只怕人家一屁股能把张景坐死。
“铁德是我侄女的孩子,养在我这里的。”沧海君解释说:“这孩子天生神力,长得也比普通人壮,他才五岁就能把他父亲举起来。他们湾子的人都爱在背后笑话他的身形,我侄女就把他送我这里来了,比我的许多护卫还厉害呢。”
倒让怀瑾想起了项羽,项羽也是力大无比,不知和这个铁德比起来如何?
“这是天生的勇士,若上了战场,可作前锋。”张良笑道:“若在我们中原,这样的门客可是少之又少,一旦请到家里,必是满府安心。”
沧海君摸了摸胡子,给他倒上茶:“他虽力气大,但脑子不好使。”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怀瑾心里蹦出这句话。
沧海君正要给她也倒茶,怀瑾连忙辞谢,表示自己想在这平台上走一走。
“别太靠近栏杆,这里很高。”沧海君好意提醒说。
怀瑾答应了一声,这个延伸出去的平台就这么大,一眼就望尽了,走到栏杆处往下一望,下面离海面不知多少丈,让她的心狂跳起来。
又打量起四周,看到房子外面的岩石,怀瑾了然,原来这座王宫是建在海湾处的。
那边沧海君的声音传过来:“子房胸有丘壑,不知往后有什么打算?”
“如今虽说不上虞唐盛世,但却不见兵戈,是难得的和平时期。”张良徐徐道:“秦灭六国,并非坏事,不是嬴政也还有别人,中原总会统一的。此时正是国家巩固政权推行新制度的时候,多年战乱不断,现在该轮到百姓休养生息了。我暂且只在各处游历一番,为日后的变动做准备。”
沧海君笑了笑:“变动?子房的意思是?天下局势还会乱?”
“这是一个从没出现过的局面,哪怕是西周也未曾真正将中原统一。嬴政是行霸道的君王,靠着强硬的军事灭了其他六国,可他仍是用原有的制度来管理国家,现在只是刚开始,弊端还没有显露。等积累到一定时间,无穷无尽的后患就出现了。”张良的声音清淡,不紧不慢的语调仿佛一首沁人的乐章。
说到嬴政时,他还望怀瑾那边看了一眼,怀瑾则看着远处装无知。
张良说了这许多,沧海君只是静静的听着,慢慢思索着张良的话,老头子讨教道:“是什么样的后患?”
“不变通的制度、六国数不清的遗留贵族、以耕养战的策略还有来自北方匈奴的威胁,这些全都是致命的问题。可从这一年皇帝颁布的种种政策来看,当权者似乎并没有看重这些问题。”张良饮尽茶水,目光悠远:“崩坏,是迟早的事情。”
怀瑾站在栏杆边上,听着张良的话她内心复杂,从某个层面来说,今天张良说的几乎囊括了秦朝短命的绝大部分原因。
她因为从后世来,所以对历史有一定了解。可张良是局中人,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历史的进程,但他却往后看了好远。
如果现在所处的世界只是一个游戏,张良一定是系统出现的一个bug!
她在这边胡乱想着,那边沧海君突然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局面,老头子恐怕看不见了,我今年都这个岁数了,不知道哪天就去见你师父了。”
“师父活了一百三十六岁,沧海君必能赶超他。”张良言笑晏晏。
怀瑾不由生了好奇,活了一百三十岁,那是相当长寿了。张良有好几个师父,和沧海君谈论的,应该是那个道家的师父,不过她却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名字。
当天回到驿馆,怀瑾就立即追问这位师父的名字。
张良说:“师父名叫心都子,你读过《列子·说符》吗?”
怀瑾一脸茫然:“读过,忘了。所以……”
她亮起眼睛:“你这位师父是列子的徒弟?”
“师父是杨朱先生的弟子。”张良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怀瑾白了他一眼,杨珠又是谁?定然不是什么名人!
张良哭笑不得,满腹无奈:“李耳你总知道吧?”
“自然知道!”老子谁不认识!
张良扶着她坐下,语重心长的教道:“夫人呀,那你可知杨朱就是老子的弟子呀!”
她猛的坐起来,张良的师祖是杨朱,杨朱的师父是老子,那老子岂不是他的曾师祖?
怀瑾眼睛一亮,满脸崇拜:“夫君好厉害,每位师父都这么有来历!你每次都是怎么拜师的啊?是他们看出你天赋异禀吗?”
张良支着头想了一下,红润的唇瓣微张,笑道:“因为我长得好看又有钱。”
“胡说!不许哄我!”怀瑾板起脸。
张良想了一下,故作正经说:“可是心都子师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呀,他说要不是看我家给的钱多,才不会去我家教我本事。荀况师父说我小时候生得可爱,时常叫我在旁边伺候笔墨,伺候着伺候着他就让我当他徒弟啦!”
说起荀子,张良不免想起了韩非,他的神色黯淡下来:“韩非去荀况师父那里读书的时候我还小,时常会跟着一块去稷下学宫,最初师父还以为我是韩非的儿子……不想,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追忆起故人,怀瑾就贴心的握住他的手。
“等回程的时候,我们去临淄看看吧,去拜访浮先生。”张良这么跟她说。
怀瑾愣了一下,继而笑开,收都收不住。
秽国待了一个多月,张良时时与沧海君畅聊,怀瑾就常常带着张景去四处转悠,沧海君的孙女贤贞和外甥铁德往往会在旁相陪。
她在秽国吃了很多海鲜,还吃到了很有朝鲜风味的腌菜,小日子极其欢快。
秽国偏远,战争极少殃及到这边,因此这座临海的小城非常安乐。
一个晴天,铁德和贤贞带她、张景去海边玩,因为要赶海,他们天不亮就过去了。
为了应景,怀瑾特意穿了一件朴素的渔女衣裳,头上还扎了个樱红色的头巾,裤腿挽得高高的,一脚踩进了沙地里。
张景看到她那截小腿,大叫:“你不能这个样子!”
怀瑾挖起一坨潮湿的沙土,直接扔在了他脸上。
张景气得红了眼,找了块礁石坐下了。
“咱们玩咱们的。”怀瑾拿起篓子招呼贤贞和铁德去捡东西。
贤贞却抿着嘴笑了一声跑过去安慰张景了,铁德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们这里和中原不一样,女子也是要到海边干活的。”
铁德又高又壮仿佛是个巨人,怀瑾看他不得仰着头,她说:“中原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女子也有下地劳作的,只不过大家族的规矩多,这小子总爱拿架子罢了。”
铁德憨憨的笑起来,然后拿着木钳子去沙地里扒拉了,他很快就捡了很多螃蟹和贝壳。
怀瑾也赶紧动起来,这里的沙质细腻,她的脚踩在里面只感觉到湿润和舒服。
没一会儿,怀瑾的篓子里就满是收获了,弯了半天的腰她决定要休息一会儿,站直了身子她看向张景那边。
遥遥的,张景和贤贞不知道在说什么,怀瑾听不清楚。只看见俊俏的青年满脸委屈的坐在礁石上,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很多话,还不时看怀瑾一眼;而温婉美丽的女子站在他身旁,含笑听着,时不时挽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般配呢?”怀瑾走到铁德身边,指着让他看。
铁德看了一眼,抓了抓头,笑得五官都挤成一团了:“是很般配,人长得都漂亮。”
心念一动,怀瑾看着他,调侃:“你是不也喜欢贤贞啊?”
“没有没有!”他粗壮的双手摆起来,肉也跟着晃动,他说:“贤贞对铁德好,铁德要保护她的。”
怀瑾捂着嘴笑起来,这小巨人看着凶猛,说话时却有一丝可爱呢。
远处的海面上红光升起,一轮红日慢慢从海平面上升起,火红的光将目光所至之处全变成了绚丽的颜色。
怀瑾眯着眼睛看着海上,喃喃道:“刹那火花乘浪起,风翻揉碎满怀金,古人诚不我欺。”
她看了不远处的铁德,忽然思念起张良,这样的美景,他居然没有一起看到。
正想着呢,后面忽传来柔亮的一声呼喊:“姮儿——”
怀瑾回头,看见张良站在礁石上,海上的风将他的大袖衣摆吹起,好像随风而去的逍遥仙人。
她跑过去,笑道:“你不是在睡觉吗?”
“晨起没见到你,慌得我四处寻,他们说你来海边了,我就找来了。”张良温柔的摸着她的大辫子,又往下一看,似笑非笑的挑挑眉:“这打扮倒是很别致啊!”
张景看到兄长来了,立即跑来委委屈屈的告状:“我说她,她还拿沙子砸我!”
怀瑾吐吐舌头,连忙把鞋找来穿上了。
贤贞过来温温柔柔的见了个礼,看了一眼她和铁德的篓子,笑道:“今天收获不小,等会回去让人把这些海味给蒸了,阿爷最爱喝蛎子汤!”
此时出海的渔民也纷纷过来,他们推着各家的小船到海上,在一声声吆喝声中,踏着金色的波涛往远海行去。
“这里可以潜水吗?”怀瑾询问贤贞,看对方迷惑的表情,她改了口:“可有海水清澈可以嬉水的地方?”
他们正在往回走,贤贞想了一瞬,道:“往西去有一个海湾,傍着一个石壁,那里的水比别处都清澈,经常有女孩子过去游水。”
怀瑾暗自点点头,然后给张良使了一个眼色,张良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唇。
他们把早上赶海得来的海鲜交到了厨房,当地人对海鲜自有烹煮经验,怀瑾就没去瞎指挥了。
张良和沧海君又在大露台上喝茶,怀瑾就在一旁看着远海发呆。
不多时,贤贞带着侍女上菜,张景和铁德纷纷坐回桌边。
各色清蒸的海鲜,配着蘸酱,让人食指大动,沧海君大赞蛎子汤的鲜美。
等日头斜挂在中空,温度就上来了,怀瑾陪着贤贞一块去堆花,张良和沧海君又开始论道,张景就不知道上哪里玩了。
夜晚回到住的地方,张良看见她插着满头的纱花回来,一口茶就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3章 过兰陵至齐见恩师
怀瑾默默的把水渍擦干净,然后把头上的花弄了下来,郁闷道:“都是贤贞给我戴的,她说这边的小姐最喜欢的头饰就是纱花,越多越好看呢!”
“好看,好看。”张良连声道,俊逸的面上满是笑意。
见他几乎收不住了,怀瑾撇撇嘴,把花放到了盒子里,嘟囔说给沉音带回去。
张良闲来无事的时候,带着她去了贤贞所说的那个海湾,禁不住她央求,张良亲自驶着小船带着她过去。
这个海湾三面都是石壁,湾下一个小小的沙摊,映着碧蓝的海水,怀瑾脱了衣服就下了水。
她穿着自制的比基尼,不伦不类,张良看得直发笑。他找了一颗高耸的结了大果子的树,坐在下面休息,看她在海水里不知疲惫的游来游去,快活得好似精灵。
怀瑾时而下水看看鱼,时而摸摸五彩的小石子,玩累了她坐在海水里看着四周的碧水蓝天和沙滩,仿佛是现代去过的马尔代夫,只不过眼前多了一个穿古装的美男子。
她打量了一会张良,他此时躺在椰子树下,拿袖子挡着脸在睡觉。
摇头笑了笑,她闭气又下了水,水中游过一群五彩的小鱼,怀瑾忍不住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心道她也是和两千多年前的鱼打过招呼的人了。
她的手指碰到其中一条鱼,本来欢快的鱼群逃荒似的散开,怀瑾失了兴致,钻出水面。
她甩了一下头发,抹了一把眼睛,然后上岸。
“夫人平日里最怕被晒黑,这会怎么不怕了?”张良察觉到她过来了,直起身子坐起来,她身上满是水珠,头发也湿淋淋的挂在肩上,脸蛋被晒得红红的,像一朵被晒蔫了的喇叭花。
想到这里,张良有点想笑,不过要是告诉她,她又会大吵大叫,想了想干脆就闭嘴了。
“我就玩一小会儿!”她说,往地上一坐,身上沾了一层小沙子。
她靠在张良肩上,两人看了一会儿海,又看了一会儿天,她觉得有点幸福,因此说:“要是永远不回中原就好了。”
张良摸摸她的手:“傻话。”
她是现代人,无论在古代的哪个地方都没有归属感,所以无所谓去哪里生活,只要幸福快乐就好。
而张良是个古代人,离了淮阳,淮阳就是他的家;离了中原,中原就是他的故乡。
古代的人,对故乡都有浓重的归属感。
而她的故乡……怀瑾伤感的想,无论她多么想家,可能是再也回不去的。
她的故乡遥远得不像话,隔着两千年的时间,注定她只能在梦里守望。
初秋之时,他们便准备要返程了。
沧海君道:“老头子年事已高,此次一别,此生恐怕也不能再见到了。中原风云变幻莫测,子房将来可要当心,不过你于博弈之道上已是登峰造极,我也没有其他的要教你了。唯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常有人说龙困于浅滩,子房啊,你本是来去自由无牵挂,可千万别为了感情道义给自己找坑跳,当断则断。”
张良一揖手,微微笑道:“子房知道了,多谢长者赐教。”
沧海君又看向怀瑾,和蔼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子房有你必得襄助,你们两口子要和和美美的,来年再生两个小孩儿。”
说完又意有所指的笑道:“子房对身边人总是心肠软,将来少不得被拖累,你可要多劝着些。”
怀瑾瞬间明了,她笑着瞥了张良一眼,道:“多谢沧海君的提点,怀瑾,深以为然。”
沧海君哈哈大笑,最后他看向张景:“我们这里安稳,你性子还没定,或许愿意在老头子身边待一段日子?老头子虽学问有限,不过教你的本事还是有的,不知道你可愿意?”
张景瞬间拉长了脸,满眼写着拒绝,张良却高兴道:“阿景,还不多谢沧海君!”
言语间似乎就这么定下了,张良冲沧海君行了一个大礼:“阿景就托付给长者了。”
张景一千个不愿意,求救似的看向怀瑾,怀瑾装死躲去了张良身后。
“子房放心,老头子会照顾好他的,贤贞也和他一般大,不愁没有玩伴。”沧海君狡黠的冲怀瑾眨了眨眼,怀瑾会意,点头附和:“这里环境好,吃的也好,有沧海君的教导,又有贤贞和铁德两个朋友,我和子房都是放心的。”
你一言我一语就决定了张景的去向,张景简直要哭出来了,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四个人来的,最后张景被留下,韩念驾着车和张良怀瑾一同离开。
“说不定等阿景回来的时候,咱们连弟媳妇都有了。”怀瑾在马车上乐得拍大腿。
张良摇头,莞尔:“阿景心性还没定下来,我特意央求了沧海君,替我好好管教他。别的指望也没有,只盼他能明道理辨是非。”
“原来是你们早就说好了,我还以为是沧海君临时起意呢!”怀瑾恍然大悟。
张良温柔的点了点她的鼻子,转身拿出了一卷书来看,怀瑾就躺在他身旁吃小鱼干。
回程时并不是直接回淮阳,而是先走一趟临淄,路上耗时一个多月到达了临淄郡。因为顺路能到兰陵,他们还去了荀子的墓前祭拜。
到达临淄时,已经是穿夹衣的时候了,城中人来人往,并没有战乱的痕迹。
其实换个角度,后胜撺掇齐王建投降虽没骨气,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比起另外五个国家,几乎没死什么人。
怀瑾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来临淄了,这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进城门,她就感慨万千,她五岁来到这个地方,十岁离开,那之后再也不曾回来过。
“要去稷下学宫看一看吗?”张良说:“不过那边已经荒废了,没有人住。”
想了想,怀瑾摇头:“直接去浮先生那里吧。”
张良点头,然后就指挥韩念就驾车往东边走,临淄的每一条路他们都知道,各种没有人烟的稀奇角落也曾一起去过,熟稔得很。
到了浮先生的宅子外面,张良扶着怀瑾下车,然后径直走上门。
院门大敞,只有一个看门的童子坐在外面玩耍。
“你们找谁?”那童子问道。
张良说:“我们找浮先生。”
那童子也不起来,指着大门里面:“你们自进去吧,先生这会儿和人下棋呢。”
这个院子小时候来过多回,白生师兄成婚也是在这个院子,怀瑾和张良往里走,走到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陈设一点没变,大堂旁边的柱下,一张旧得发灰的木桌,两个老人正在对弈,周围站了两个成年男人,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这些人,这些面孔,怀瑾全都认得。
下棋的那两个,是浮先生和相国后胜,站着的那两个是白生和申培,抱着孩子的妇人是白生的妻子雯姐姐。
两个老人下得入迷没看见他们,倒是白夫人先看到了,她正想说有客人来了,却看到张良的面孔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父亲,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也站一边,让我先下完这局!”浮先生不耐烦说,他老态龙钟,嗓门却大。
观棋的那两个人却看过来,白生和申培全都愣住了,齐齐喊出来:“张师兄!”
浮丘伯手上捻了一颗棋子,听到女婿和徒弟的声音,他也抬起头,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手上的棋子应声落地,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子房?子房!竟是子房!”
他连声叫到,张良笑着,平平稳稳的见了一个礼:“数年不见,子房有礼了。”
浮丘伯已走到面前,他执着张良的手,上下打量着,不住的念叨着:“好好好,子房也成大人了,好!好!”
那边几个人的眼神都落到怀瑾身上,他们都觉得张良旁边的女子十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白夫人犹豫着:“像是……”只是她最终也没敢说出来。
怀瑾有些近乡情怯,她绞着手指,有些不敢开口。
张良回头看着她,轻声问:“姮儿?”
她这才鼓起勇气上前,行了男子的揖仪,颤着嗓音开口:“弟子赵怀瑾,见过老师。”
浮先生有些不敢认她,细细打量了许久都没说话,她看向申培和白生,三人眼中隐隐都有激动。
半晌,浮先生拉住了她的手,哽咽了:“小八……”
一语未成,泪先落了下。
白生和刘交全都围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怀瑾,又看到张良和她交握的手,惊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申培道:“你们……你和张师兄?”
张良点点头:“我们已成婚。”
白生抚掌大笑:“大喜事!”
他扶住浮先生,道:“父亲,我们今日是不是要好好庆贺一番!”
浮先生一直拉着她,枯瘦的手上已有了老人斑,怀瑾看到他眼睛里的泪花,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她挣开张良的手,跪下磕了三个头:“弟子不孝,至今才到老师面前来。”
“老师见着你,高兴!”浮先生把她拉起来,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把家里的窖藏拿来!”
后胜这时候站起,笑道:“先生有客,那我就先行了。”
这也是老熟人,怀瑾问好:“相国大人,怀瑾有礼了。”
后胜摆摆手:“齐人恨我入骨,哪会承认我曾是他们的相国,夫人切莫如此称呼,我如今是秦国的郡守,乃是秦人。你们相聚,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看向自己外甥:“阿培,少喝些酒。”
申培恭敬的一揖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怀瑾目送他离去,百姓们都说后胜奸诈,被秦国收买,乃是一代奸臣。可今日所见临淄百姓的安乐,以及后胜本人的态度,心头顿时一阵复杂。
可见世上事皆有好坏两面。
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但院子里早早摆了席,大家围坐在一起。
白生叫夫人把自己的四个孩子一连串都牵了,让他们挨个喊怀瑾姑姑。
怀瑾倒红了脸,她事先没准备红包啊……
不过白生他们也不看重这些虚礼,重逢的喜悦让大家全都带着笑脸,申培说:“几年前夏福曾带来你消息说你在秦国,现今如何了?你和子房又是何时成亲的?”
怀瑾和张良对视一眼,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和他成婚好几年了,现在住在淮阳。”
浮先生道:“这些年你都有何际遇?”
“自我父王和母亲去世之后,我一直潜逃在外,伺机报仇。机缘巧合之下去了秦国,得了……李斯师叔的襄助。后来秦攻赵之际,我听说倡姬和她女儿都死了,便在四处游历,然后遇见了子房。”她几乎把一切都隐瞒了下来,虽如此,却还是引得他们一阵唏嘘。
白生暗暗有些难过:“小八过得不易,可惜我们也没能帮上许多。”
当年是政治斗争,别说他们了,哪怕是身为王子的田升也帮不了多少。想到这里,她问道:“田升那厮如今在哪里呢!”
老田家的人应该都被抓去咸阳了,田升不会也被抓去了吧?
白生和申培对视了一眼,申培苦笑:“升师弟下落不明,此刻应该不在临淄,他要是在临淄,第一件事就会来杀我舅舅。”
怀瑾默然,如没有国破,等田建死了田升就会登基,只是没想到最后亡了国。只是依她来看,就算没有后胜撺掇田建投降,齐国也早晚完蛋,还要花上巨大的代价。
但是这话怎么好说?于是她只好沉默。
白夫人在一旁笑道:“当年还是个小子,如今却成了女娇娇,真是想不到呢!”
怀瑾尴尬的挠了挠头,说:“当年并非有意欺瞒,只是不扮作男子,家里不会让出来,男子学的本事我也学不到。”
几人都笑起来,齐声说:“女娇娇只需相夫教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4章 夜闯学宫忆往昔
谁说女人只需要相夫教子?她不以为然,但却懒得费口舌去反驳了,由着他们取笑。
等笑够了,张良温言和他们说起了项伯、刘交和穆生的下落。
刘交和项伯倒也罢了,据浮先生说的,这两个每隔几年都来探望过,只有穆生一直没消息。
“十多年了,总算听到了穆师兄的消息。”申培感慨不已。
未时一刻,太阳才刚往西去了点,一桌好酒菜就摆上了。
与这些故人多年后的再见,让怀瑾数度落泪,张良忍不住悄声笑她:“再哭下去,明天就成桃子眼了!”
“我是高兴的哭。”怀瑾撅嘴说,有几分可爱。
白生见他们咬耳朵,取笑道:“当年倒没看出你们俩有什么苗头,谁知还有这段姻缘,从前张师兄跟管奶娃娃似的管着你,现在想想,真是姻缘天定。”
“什么姻缘天定,都是张子房一肚子诡计,把我骗到他们张家的。”怀瑾磨着牙。
席上几人都哄笑起来,浮先生也笑:“看到你们这样好,为师也放心了,子房是个可担重任的男人,他照顾你,很好。”
吃喝间说起以前的趣事,大家是又怀念又感慨,时光不等人,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离小时候去了好远。可是感动的是,他们长大后又再次遇见,相聚在这里。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将人与人连接起来,驱散与生俱来的孤独。
酒过三巡,他们几个男人就不免谈到了天下局势,这似乎是喝酒必聊的一个话题。
不过在今天的席上,真正历经国破家亡的的人,只有她和张良,浮先生和两个师兄则是有惊无险的平安至今。
“其实这里的和平,要多谢后胜大人。”浮先生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人人都骂他是奸臣,卖国求荣,但比起赵韩燕楚魏这几个国家,齐地根本就没有起过战乱。光是我听说前几年楚国牺牲的士兵就不下十万人,十万人,是多少人的儿子、丈夫、父亲……所以即便人人都劝我不要与后胜大人往来,我都没有搭理他们,这些蠢人,骂我有辱斯文不配为大家,呵呵,老朽这个年纪了,他们那几口唾沫星子淹不死我。”
想起张景给她说过齐国的情势,她犹疑着问:“我怎么听说,田建投降那会打得挺凶的,死了不少人呢。我家小叔子和韩王孙那阵子就待在临淄,他们的人还折了不少。”
“闹得最凶的,自然是那些贵族大家,他们哪能放弃家族百年的尊荣束手就擒?哪怕君王投降了,他们也还是想争一争的。”张良微笑着说,那些人去争不光为了风骨、尊严、故国,还为了家族继续将富贵延续下去。
白生点头赞同:“六国皆灭,从前的贵族全部没落,王室嫡系一脉全部被软禁,秦王还……”
申培咳嗽了一声,示意:“是始皇帝陛下。”
“是,”白生苦笑一声,道:“始皇帝陛下又将各地的兵器库全部看管起来,即便有人反抗,没了兵器谁都扑腾不起来。”
浮先生叮嘱说:“对于我们这些既非王族也非贵族的人而言,无论换了哪位君王,我们的日子都没有不同,只不过要遵循的律法不一样了。秦法严苛啊,往后在外面都要小心行事。”
秦法虽严苛,对他们这些士人倒是挺宽泛的。
“至于你说的那位韩王孙……”申培忽然和怀瑾说:“他确实也在临淄折腾了一阵子,当时燕国已被灭,有很多逃亡在外的贵族跑来临淄,企图和齐国一起对抗秦国。”
看来韩成闹得动静还不小,连申培他们都知道了。怀瑾忙坐直身子,准备听一听八卦。
申培和白生对视一眼,满是不屑,可张师兄坐在这里,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申培清了清嗓子,说:“那位韩王孙很会筹谋,一会儿和阿升一起,一会又去了田假的阵营。你知道阿升和王叔假一直不对付,哪怕是这个关头,两人依然斗着法。”
怀瑾的注意力一下跑偏了,问起了田升的事,申培就叹了口气,面上有些为难和愧疚。
白生道:“还是我来说吧,当时正是权利交替之际,虽然阿升和田假不和,但也暂时先和谈去对付王贲的大军,谁知田假半道反水,想先杀了齐王嫡子,若能成事他便能顺利复国称王。田假派去杀阿升的,就是那位韩王孙。他先联合阿升,后又和田假去杀他,虽有背信弃义之嫌,但大概他也有自己的筹划吧。”
白生说完,还小心的看了张良一眼,看到他仍是淡淡的笑着,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怀瑾暗暗有些难过,白生和申培都顾着张良的面子,没敢说狠,但光听着韩成的所作所为,怀瑾都替张良感到有些难堪。
“那阿升此时是去了哪里,你们当真一点消息都没有?”怀瑾只好转移话题问申培,他舅舅现在是这片地方的郡守,想来他的消息是最灵通的。
见四周连一个侍从也没有,申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痛痛快快道:“我从舅舅那里打听到,王贲将齐王建安置在了河内的共地,就把这个消息偷摸告诉了阿升,他此时应该是去共地的路途中。”
“他一个人吗?身边可还有追随者?”怀瑾不禁想到,田升是个从来没吃过苦的娇养小公子,也不大会理财,能吃了现在这个苦吗?
申培说:“他身边还有一些侍从,婢妾和儿子也都跟着。”
“他都有儿子了!何时成的亲?”怀瑾一愣,继而问道。
白生道:“他并没有娶妻,那个儿子是他的侍妾生的。”
想想也是,以当时田升的地位,是齐国的下一任国君,只会娶一个出身名门或者对王室有所助益的女子,恐怕是在千挑万选之下婚事耽搁到至今了。
吃席吃到天擦黑了,浮先生问张良:“你们在哪里下榻?需要我叫人给你们扫一间客房吗?”
张良回答说:“家母曾在临淄置过一个宅子,我们准备去那里。”
说起这个,怀瑾就想到了她小时候在临淄住的那个大宅。可白生告诉她说,因为那个宅子是在田升名下,灭国之后,王族中人所有产业都被秦国收缴了。
怀瑾不无遗憾,那宅子里可还藏了不少金子呢,只盼着别被新住户给发现了。
这天晚上,她跟着张良回去,这座宅子是张良母亲买给他的,有两个老仆人在这里看了很多年了。
这是她熟悉的宅子,小时不知跑过多少趟。
常年没有往这里跑,那两个老仆看见张良都老泪纵横,然后赶忙去打扫房间了。
“嫁了个富二代就是好,哪里都有房产。”怀瑾哼起了小调,随张良坐在堂屋里喝水,刚刚喝了好多酒下肚,她这会脑子有些发胀呢!
张良不解的问:“什么是富二代?”
“字面意思嘛,就是继承巨额遗产的富家子弟,简称富二代。”怀瑾乐得牙豁子都出来了,忍不住唱起rap:“哥是富二代,不是传说那么坏……”
一旁的韩念想笑,便使劲的把头压低了。
张良笑喷,这歌词直白得让人想流泪,敲她的头:“你总是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话。”
晚上躺在了榻上,怀瑾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外面一轮圆月透过窗柩洒进来,屋里有些清冷。
她第十八次翻身的时候,张良坐了起来:“怎么了?”
“睡不着。”她侧过去看着张良,两人大眼瞪小眼。
张良看了看漏刻,离子夜还差一个时辰,平时这个点她早就睡着了。想着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他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是身上不爽快吗?”
她其实是有些兴奋,她一踏进临淄,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这里读书的时候,那时候每天都很快乐。
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她一闻到属于临淄的空气,皮肤感受到从遥远地方吹来的海风,脑海中就自动闯入了小时候的记忆,又高兴又激动导致她失了眠。
怀瑾把心情给张良讲了一遍,张良就掌不住笑了。
“你说现在稷下学宫还有人吗?”怀瑾跃跃欲试,她忽然有了点做贼的冲动。
张良挑眉,月光下他的俊俏添了些邪魅的味道,他说:“你不会现在想去看看吧?”
怀瑾眼巴巴的看着他,张良想了一瞬,把被子掀开了。
怀瑾高兴的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来,她连忙爬起来把衣服穿上了。
两人穿戴整齐,许是动静弄醒了隔壁的韩念,一出门就见到韩念愣愣的站在后面,已经发绿的青铜面具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一袭雪白的亵衣上还有被窝里的的余温。
“我和夫人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张良说。
韩念反应过来,就说:“可是这个点,宵禁了,外面有巡逻的士兵。”
张良含笑,温柔的说:“无妨,不会让他们看见的。”
韩念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多话,听到张良这么说,他立即转身回了房。
怀瑾就跟着他偷偷摸摸的出门了,两人都穿的窄袖深衣,行动起来很方便。按着记忆中的路线,他们朝稷下学宫的方向走过去,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此时已经快子夜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格外清楚,两人很轻易的就避过去了两次。
走了半个小时,他们到了稷下学宫门口,学宫被荒废了很多年了,大门上满是蜘蛛网。
怀瑾看看左右,往前一冲,蹬着墙壁跳了过去,落地时尽可能的放轻了声音。
她刚站起来,就看见张良稳稳当当的站在一旁,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的,怀瑾摇摇头,往里面走去。
里面的柱子地板全是灰尘,外面的童生院空空荡荡的,她一走上回廊,地板就发出一声旧木板的嘎吱响。
张良招了招手,让她走在外面,怀瑾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
路过昔日文人聚集的学术馆,怀瑾对张良笑了笑,这里可是张良一战成名的地方。
张良对着空无一人的学术馆,驻足看了良久,然后拉起怀瑾继续往里面走。
接着到了六艺堂,院子里的那座坟茔依然在,上面都长了丈把高的草。
奇怪的是,怀瑾丝毫没有害怕,只有满怀的亲切。左边是他们读书的地方,桌椅此时已经全部被移走,一片空旷。
怀瑾走到当年她坐的位置,脚尖点了点地,六艺堂在学宫最里面,她也不怕说话被人听到了,兴奋道:“记得吗?我当年就坐在这里。”
她又跑到浮先生每天坐的位置,指着旁边说:“你就在这里。”
记忆一下子飞了好远,怀瑾总是被罚字,有那么一段日子,每天黄昏时他就在这里看怀瑾写字,然后两人一起结伴回家。
目之所及,皆是过往,张良眼角眉梢带上温柔:“怎么不记得?”
他摸着拉草帘的绳子,柔声道:“你还喜欢睡觉,上午的日头总往这边照,我每回一到辰时就过来放草帘。”
月光下,空荡荡的厅堂,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笑,满是柔情。
他们又往后院走过去,那里是他们就寝的地方,一排排十个屋子,他们俩的屋子相邻。
只不过屋子外面挂名字的对牌此时已经没有了,怀瑾推开张良寝室的门,里面仍是空空的,连原先那个屏风都不见了。
“我那时候经常午睡的时候敲这面墙,你会回应我又敲回来。”怀瑾激动不已,在光秃秃的墙边走来走去。然后她看见开着的窗户后面,是种了满坡的竹子树。
她趴在窗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羞红了脸。
张良见她看着后山的竹林半天不说话,就走了过去,只是刚走到她身边,张良就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5章 如玉公子始动真怒
张良揶揄道:“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一回偷看我沐浴来着?”
怀瑾捂住脸,叫道:“我哪有偷看,是不小心好不好。”
说着从指缝里漏出带着笑意的眼神:“不过你那时候皮肤挺白的,起来之后都没擦,衣服黏在身上我全都看清楚了。”
张良一滞,脸一下烧红,似是想到什么,他忽然有些欣喜:“所以你从那时候就……”
“没有才没有!”怀瑾捂住他的嘴巴。
温文如玉的面孔上闪过一丝顽皮,张良在她手心舔了一下,怀瑾整只胳膊都麻了。
她松开手,和张良一起在窗边坐下,听着风吹竹林簌簌作响,怀瑾突然说:“要是咱们那时候就在一起了……”
她使坏的看了张良一眼,张良不解其意,温声:“什么?”
“要是那会就在一起了,咱们岂不是要天天在师兄们眼皮子底下偷情啊。”怀瑾一想象那个画面瞬间兴奋了。
张良好笑的叹了口气:“夫人呀,你那时候才多大啊,我哪里会有非分之想?”
说到这里,怀瑾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刚说完,就感觉到张良脸的温度瞬间升高,她调皮的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
正要再说,就被张良堵了唇。
他重重的咬着怀瑾的嘴巴,呼吸乱了起来。
略过两百字……
“张师兄,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小师妹吧!”她气喘吁吁的回头看他,满口孟浪。
又略两百字……
怀瑾心道,这算不算换地方找刺激?地上一层铺的是竹席,他们就地躺下,沾了一身的灰。
怀瑾问:“这里会有老鼠吗?”
“不会有。”张良闭上了眼睛,显然想歇在这里了。
身上的衣服都是加厚的,盖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怀瑾缩在他的臂弯里蹭了又蹭。走了一路,又运动了一回,她也有些困了。
“所以,是从那次你偷看我沐浴时开始的?”张良忽然发问,指尖摩挲着她的肩膀。
怀瑾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问的什么,这些年他也常问这个问题,这一回她开始细想了。
想了一会儿,她说:“我打小就很欣赏你,至于说喜欢,应该是在我逃亡到咸阳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很喜欢你。”
张良忽然扭头看着她,两人的鼻尖都碰在一起了,他问:“那你那晚为何要摸我?”
怀瑾愣了一下,他问的是哪次?
见她在苦苦回忆,张良目光炯炯的看着她,提醒:“荀师父临终前,我们在兰陵的时候。”
她瞬间就想起来了,那时候给荀子病重,他们过去送终,韩非和浮先生在榻上休息,她和子房就打地铺睡的。她那时候,似乎只有八岁?
怀瑾觉得耳朵有点发烫,丢人呐。
张良继续提醒:“你以为我睡着了,摸我的脸,然后我睁开眼,你就装睡。既然是到咸阳之后才知道自己喜欢我,那你那时候是为什么?”
“你就是想逼我承认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是吧!”怀瑾恼羞成怒。
张良把她的头按到怀里,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你解释不出来,我就这么想的。”
他说着说着都笑出来了,很清亮的两声笑,笑得怀瑾心尖打颤:“我当时还真以为你做梦呢,后来更大一些了,把那夜的情景想了几百次,你肯定在装睡!”
“你那时候长得唇红齿白,太……可爱。”怀瑾嘟哝说,她灵魂里可是一个成年女人好吗!
抬头,瞧见张良弧度清晰的下颌,她悄声问:“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喜欢我什么啊?”
张良嘴微张,一时回答不上来,这还真是从来没想过。喜欢她什么?他阅遍万卷书,都找不到理由。
小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找她说话、找她玩;时不时也爱跟她说教,她听自己的话时,他就开心;她生气时,他就低落;姮儿掉进渭水的时时候,他第一次知道心如刀割是什么滋味……
后来在秦国相遇,他才终于明白,他不仅仅只是把她看成妹妹、同门、朋友,太过复杂的情感让他也曾迷茫过一阵子。
“你怎么不说话?”她在追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张良老老实实说。
若说是才华,可她读书从不踏实,常常是一知半解,说话有时候也简单直白毫无含蓄;
若说是皮相,他见过许许多多比她更美的女子,哪怕是倾城之色的沉音,也从未打动过他的心扉。
可究竟喜欢她什么?张良苦思良久,在她的催促下得出一个令她不太满意的结论:“李耳曾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无以清恐将裂;地无以宁将恐废。大约你就神明安排给我的道,有你我便安乐欢喜,无你我便槁木死灰。”
他云里雾里说了一堆,但还是没说原因,怀瑾:“所以?”
张良说:“是注定的,注定我就是会中意你、只中意你、永远中意你。”
怀瑾起先还不说话,但抿着嘴就控制不住笑意,她小声说:“说好了是永远哦。”
她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张良却睁开了眼睛,月亮已挂中天,满室月光中他回想起跟姮儿相识的点点滴滴,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他的手不知不觉的摸到姮儿平缓的腹部,忽然很想让她快些孕育一个孩子,他们俩的。算算时间,大约再有两三年的功夫便能生了,张良搂着心爱的妻子,平静的睡去。
在临淄停留了一个多月,白生和申培家的好酒都被他们喝完了,他们才准备启程回去。
再不走,白生他们恐怕都要留他们过年了。
“常寄书信啊,这里离淮阳不算远呢。”送行时,白生师兄这么说道。
申培则说:“若得空,便去淮阳叨扰你们。”
浮先生则表示:“没什么别的,平平安安的,好生珍重。”
白夫人就是半打趣半祝福:“小八早日有重身之喜,好叫我们过去喝满月酒。”
他们殷切的叮嘱,怀瑾很想冲上去一人抱一下,但是她也只是尊着这时候的礼仪揖了一下,然后和张良离去。
回家时已经冬日了,等到达淮阳的时候,没几日就要过年了。
在临淄的日子玩的开心,怀瑾一路都是好心情,她开心了张良也高兴,这夫妻俩天天都是一副笑脸,连带着韩念的眼睛里都满是愉悦。
只是一回到淮阳家中,好心情瞬间消失。
一到大门口,只见门庭若市,外院仿佛是在开宴席,人来人往。
怀瑾不明所以,张家平时在淮阳低调得就差夹起尾巴做人了,今天居然有这么多人上门,且看那些人的穿着都是非富即贵。
张良不知何故,只是让韩念去停马车,然后带着怀瑾趁着人不注意偷偷回了内院。
内院里就几个仆妇在,见张良回来都忙着迎上来,但张良只是问起外院的情况。
一个侍女喜气洋洋的说:“王孙如今成了淮阳的仓吏,人人都赶着巴结呢!”
仓吏乃是县令的属官,掌管城市的仓库,张良一听脸色瞬间变了。
“去把张豆豆叫过来。”张良沉声交代,见他面色阴沉,这几个仆妇都吓坏了。
侍女应声而去,然而张豆豆并没有回来,只有沉音过来了,她似是喝了些酒,美艳的脸上两坨红晕:“子房哥哥,姐姐,你们回来了!张豆豆暂时脱不得身,他是名义上的家主,这会儿当着满堂宾客走了,难免让哥哥失了面子。”
沉音仍然没察觉出张良的异样,扫了一圈,好奇:“阿景没跟你们一块儿回来?”
沉默了一会儿,张良冷淡道:“宴席散了,让他们来找我。”
说罢转身就走,竟都没拉着怀瑾,沉音终于觉出不对劲,酒醒了大半。
怀瑾在旁,心有戚戚的看了她一眼,沉音心慌不已,问她:“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我哪里知道!”怀瑾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然后追着张良去了。
是夜,等韩念和张豆豆回到后院了,仆人就请张良去了闻远堂。
一下午男人的脸色冷的吓人,她就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去厨房了,煮一锅下火的菊花素汤给他吧。
只是锅里的水还没开呢,张良斥责的声音就传到厨房来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厨房,瞬间鸦雀无声,张婶几个都不敢动,以眼神询问她。
怀瑾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从来没看到张良会失态到骂人呀!
“夫人要不要去看看?”张婶小声说:“这灶上就交给婢子们看。”
怀瑾把围兜解开,往大堂那边走过去,张良满是怒火的声音清晰传来:“你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竟敢和官吏有所牵扯,公子莫非是觉得日子太过安生,想找些乐子?”
虽时常和张良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明明白白的骂到他头上,他这几年确实做了好几件蠢事,韩成心道,但你张良也没必要从骨子里把我看扁了!
“……你就是改个名字,也改不了你的血统、你的相貌!当年颍川被围,有多少人见过你的样子!外院还有一百多位门客,您想大展宏图,也该顾及着这些人的家小!把这么多人和你绑在一起,王孙觉得很有意思?愚不可及!”张良这次可算是忍无可忍,满脸怒容。
“张良,你别忘了你我的身份!”韩成也火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这里,他再不发作,当着满府的人他更下不来台了。
推开上前来阻拦自己的沉音,韩成道:“隐姓埋名这几年,我看你把胆子都养小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张相国的长子!还记得孤是韩王的嫡孙吗!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可还记得……君臣有别!”
院子里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张良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你是哪里的君?我又是哪里的臣?”
韩成阴测测的看着他:“看来亡国之痛,你早就忘了。”
张良站起来,走到韩成面前,直视着他:“亡国之痛?”
见他满眼嘲笑,韩成愤怒辩解道:“我是为了兵器库,为将来有一日起事做准备。”
“秦国律法严苛,一旦被揭发,被贿赂者和贿赂者都会受诛,这个院子所有人都会被牵连。”张良渐渐平静下来,冷漠的陈述:“更别提你的身份被揭发又有什么样的下场,你不顾念我们这些人,也该想着沉音,她是你唯一的亲人。”
见自己被提及,沉音终于敢说话了:“其实只是一个小小仓吏而已,没有子房哥哥你说得那么严重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6章 智者常有先见之明
怀瑾站在门口,倚着门框往里望,听了这半天,她总算明白张良为什么生气成这样了。
韩成贿赂县令买了一个小官,姑且不论多少钱买的,光是刚刚张良提出的这两点风险,就已经够要所有人的性命了。
室内气氛不好,怀瑾冷冷静静的开口:“你的身份和行贿,这两件事一旦被戳穿,那就是送命的危险。现在不比以前了,六国皆灭,如果真有那一日,哪怕子房有通天之能,他也没有办法和整个帝国对抗。他只是在担心你,还有张家所有人。”
换而言之,韩成当淮阳的仓吏现在是件好事,但是得到的益处与风险比起来,简直是小小小巫见大大大巫。
益处无非就是身份提高一点点,在淮阳这个小地方有了作威作福的资本;可是风险,却是几百号人的命。
韩成冷笑一声:“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
说起来,她也是个公主。怀瑾笑了一声,表示不屑,老子在咸阳打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放牛呢!
似是有些吵累了,张良摆摆手,疲惫道:“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公子自己看着办吧。往后我在兰院过我自己的日子,你们……”
他看了一眼张豆豆:“你们好自为之吧。”
张良大有各自为营的意思,张豆豆一听就慌了,连忙跪下来,正要说话,张良摆摆手:“你不用再多说了,今天先休息吧,明日辰时带几位管事来一趟兰院。”
他负手离去,面色清冷,走出门时他又提醒道:“王孙要为了沉音好,像今日的宴席,还是少让她出去得好。”
小儿抱重金过闹市,能有什么好?淮阳太小,沉音的长相太扎眼,迟早招来坏事。
不过说到这里,张良自嘲的笑了一声,恐怕韩成不会领情。
果然,韩成冷笑:“我的妹妹,不劳你费心。”
张良走到怀瑾面前,拉起她就准备回屋休息。
怀瑾走了好几步,想起厨房还有她炖的汤,赶忙看向角落里的韩念:“去厨房把我的汤端过来,顺便把蜜糖罐子也拿来。”
下人们满头黑线,都吵成这样了,这位主子还惦记着吃!
这次真是气狠了,张良回兰院居然弹起了琴,他那把古琴一年也就弹个两回,今日又被拿了出来。
情绪没地方发泄,就只能弹弹琴了,光是听着这杀气腾腾的琴音,怀瑾就知道他心里有多恼火。
张良真正生气的时候,她不知道这么劝,也有点不敢说话。
等韩成提了食盒过来,她才讪讪的小声问:“我给你煮了汤,下火的。”
“锵”的一声,两根琴弦断了,幸而张良收手得及时,琴弦没有崩到手。
他面无表情的走过来,怀瑾笑笑:“是不是打断了你的琴意?”
“随便弹的,哪来什么琴意。”张良说着,端起碗一口喝了干净。这可是刚出锅的热汤啊,你不怕嘴里起泡?
怀瑾咽了一下口水,偷偷给韩念使了个眼色,韩念忙不迭的回去了。
等洗漱完躺到床上,张良还是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他这场气生完没有,怀瑾翻了个身,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韩成那人有多蠢,有句话说的好啊,常与智者争高下,不与蠢逼共短长嘛。”
黑暗中张良面对她,两只黑琉璃似的眼睛很是费解,默默的说:“我知道他蠢,只是没想到他能蠢成这样。”
怀瑾心有所感的点点头,确实,韩成是太蠢了。
不说别的,退一万步来说,他一个当过王子的人,竟然看得上一个边远城市的小官!
还天天说自己有抱负,要干一番大事业,眼界简直小的跟个芝麻似的。
把她这个看法给张良一说,张良突然笑了一声,继而紧紧搂着她,说:“夫人说得有理,这并不值得我生气。”
听上去心情似乎好些了,怀瑾正要再安慰几句,张良忽然欺身把她压倒,在被子摸索着褪掉了她的衣服。
以往他都是要温存着意许久的,怀瑾觉得有些干痛,张良一声不发的动起来,她竟觉得莫名有些刺激。
有些粗暴的动作,看来他心里还是憋着火,怀瑾的手放在他的脖子后面轻轻抚摸着。张良动着,头埋到她脖颈处,怀瑾嘶的一声,他居然在咬自己!
好吧,虽然有点痛,但是也很爽啊。
上半夜几乎没安睡,怀瑾是在一阵起伏中晕过去的。
第二天起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外面有很多人在说话,怀瑾嘤咛一声,身上跟散了架似的。
爬起来套上一件衣服,她赤着脚走出去,看见张良坐在院子里,外面站了一票人,全是外院那些管事的门客。
张良叩着桌子,手边是垒起来如小山般的竹简,他沉吟道:“魏咎虽隐匿在外,但最后一笔原料的钱需要给他。寿春和城父那边的几笔生意也停掉,该赔多少钱,都给他们。再有,子游这次从百越带回来的货物,算是和他一起做的最后一笔买卖,按五五走吧。”
张豆豆似乎先前已经被张良训过了,此时露出一种想说话又不敢说的神情。余下二十多位管事则是唉声叹气,面露可惜。
张良继续对张豆豆说:“外院那些先生,银钱和地产都给他们备好,淮阳这边的百亩地和颍川那边的良田全都给他们。他们原是我们张家旧人,不能薄待了他们。外院的地契你尽早转到王孙的名下,剩下的钱我算了一下,还有七千多金子,这些都交给王孙和沉音。往后内院的一切开支,都从你那里走,一定要和外院分开。”
怀瑾脑袋还晕晕乎乎的,听他打算盘似的交代了许多,她有些发愣,张良是要在庶务上彻底和韩成切割开来。
清醒后她不禁感慨,韩成真是好命,韩国王室那些人死的死关的关,就他一个在外面,还有一个张良为他盘算。这下为了他,可算是把家财散尽了。
那边站着的些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张良喝口茶,然后说:“我已经说完了,你们着手去准备吧。”
他们仍是不敢动,张豆豆冲这些人摆摆手,这些管事才慢腾腾的离开。
张豆豆走到张良身边,跪下:“公子,有些生意是从老相国那一代就开始经营的,辛苦了多少年才把人脉搭起来,如此停掉真的可惜。我知道王孙行事有些急躁,也怪我在旁无法相劝,公子责骂我吧!生意的事,能不能再缓一缓?”
张良静静的看着他,没说话。
“子房是在为将来做打算,他是为了保护你们。”怀瑾抱着手站在门口,对着张豆豆扯了扯嘴角。
张豆豆看了她一眼,眼神瞬间飘到了她脖子上,像被烫了眼睛一样他立即低下头,低声哀问:“只是一个小小的仓吏,县令根本就不会往上报,而且王孙也换了名字,其实没什么的。”
“等到有什么的时候,再安排这些就晚了。”怀瑾走出来,在张良身旁坐下,喝了一口他的茶,继续说:“始皇帝对从前六国的后人有多防备天下皆知,韩成的身份是一个能让人加官晋爵的台阶,他在淮阳招摇,保不准哪天被人认出来,我们不能拿命去赌这个万一。子房之所以这么安排,只是为了最坏的情况做打算。”
张豆豆满肚子的话此时都偃旗息鼓了,公子没跟他解释这么多,他也不知道王孙做了淮阳的仓吏有什么风险。
但是听夫人这么淡淡几句,张豆豆的恐惧全都跑了出来,他经历过国破,颍川起事时的恐慌他至今不能遗忘。
本来觉得公子小题大做,但此刻却后悔不已,为何不能死命劝下王孙?王孙找他要拿笔钱的时候,他应该坚持等公子回来的!
见张豆豆的身体抖了起来,张良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打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他不是不知道张豆豆对王室的敬畏。
张良缓和了脸色,把他拉了起来。
“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好心给你提个醒。”怀瑾翘着二郎腿坐着,看到远处竹林里坐着发呆的韩念,她招招手让他过来。
然后她对张豆豆道:“韩成这个官是买来的,还是露了大财,那个县令不会知足,小心将来还来找他拿好处……”
韩念已经到了面前,怀瑾使唤道:“去厨房,让他们杀只鸡,我身体不好,要补补。”
韩念盯着她的脖子一瞬,然后老老实实去厨房了。
怀瑾看向认真聆听的张豆豆,道:“县令被韩成贿赂,一旦事发两人都得死,所以他不会拿买官这件事去威胁。但是韩成和你是脱不了干系的,你又管着生财道……”
“不是我管的,是公子管的……”张豆豆小声纠正。
怀瑾啧了一声,张豆豆立即低了头闭嘴,她满意的笑了,继续道:“不管我们内部是什么样,对外你才是家主,等那个县令想要好处,韩成又不给的时候,他就会盯着你和你背后的生意。家里的生意我知道的不多,但是宁陵君和寿春那两笔是绝对不见了光的,所以子房索性将生意全部停掉了。”
耐耐心心解释了这么多,怀瑾口都渴了,一伸手,张良递了杯茶过来。
她看过去,见张良满是笑意的盯着自己。
怀瑾抓了抓脖子,凑过去:“你看我这儿是不是被虫子叮了,又痛又痒的。”
张良偏过头,笑了一声,并不回答她。
怀瑾有些疑惑,然后对张豆豆掷地有声:“现在你懂了吧,你家公子为什么把家里的生意往来全断掉。”
张豆豆点头如捣蒜,带上点喜色:“我就说公子不会无缘无故生气的,我等会就去跟王孙解释,他知道公子的苦心一定会理解的。”
怀瑾翻了个白眼。
等张豆豆走了,张良去屋里拿了盒药膏过来,怀瑾正不解,张良已经在她脖子上擦了一下。
怀瑾努力了半天也看不见脖子上那一块,只得询问张良:“是被虫子咬了吧?”
张良忍着笑,温声道:“我等会让韩念那些驱虫的药粉洒在屋外。”
他指下温柔,怀瑾甜蜜的笑了一声:“夫君你真好。”
“嗯。”张良嗓音抖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开心。
直到中午她去厨房,几乎每一个人都看她脖子那里,不过下人盯着主子视为不敬,所以都只是盯了一眼,怀瑾也不以为意。
她吩咐的鸡汤已经熬出了浓香,怀瑾用勺子上下比划着,笑道:“这汤可真香。”
张婶儿讨好道:“韩先生一吩咐,婢子就特意宰了最肥的母鸡,夫人身瘦,得好些补补。”
她还觉得自己长胖了呢,听厨娘这么一说,顿时笑开了花。
余光里,厨房那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似乎有什么猫腻。怀瑾心里好笑,也不主动问,只耐心去选中午的食材。
过了一会儿,张婶被推过来,怀瑾一望过来,张婶讪讪笑了两声。
“有事?”怀瑾拿了一把韭菜,心道是不是可以炒韭菜鸡蛋呢!
张婶拿抹布擦了擦手,然后笑问:“夫人别恼,今儿外院闹哄哄的,婢子们一打听才知道外院那些先生都要离开了。也没别的事!就是厨房要准备满府人的饭菜,早些知道消息,婢子们心里也有个底,不至于忙慌不是!”
原来是打听消息来了,怀瑾笑了一声,把韭菜递过去:“中午炒个韭菜鸡蛋吧,外院的人确实是要走了,至于什么时候走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去问张豆豆吧。”
又从水缸里拿了一个菜瓜:“把瓜切成块,拿糖腌一下。”
张婶儿忙不迭的点头,让人把她点的菜都备上。
怀瑾在厨房里游了一圈,拿了盘杏子准备去找张良,经过闻远堂时被沉音叫住了。
怀瑾脚步一停,沉音的目光就落在她脖子上,表情瞬间变得很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7章 王孙公子终离心
怀瑾摸着脖子,解释道:“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被虫子咬了一口,不碍事的,你有什么事?”
沉音苦涩的笑了下,小声说:“昨晚上他们吵的那么凶,今天早上我听到外院的事,有些担心,子房哥哥是不是恼了我们,要和我们一刀两断啊?姐姐,子房哥哥向来……爱重你,你能否帮忙调和一下。”
一刀两断倒不至于。看见沉音美丽的脸上满是担忧,怀瑾道:“子房没那个意思,只是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所以才遣散了门客。”
而且以张良对韩成的态度来说,虽然一直恼恨韩成不争气,但出于种种原因和感情,张良目前还不至于要和韩成一拍两散。
沉音的眼眶还是红红的,不知道哭了多久,现在眼睛下面都有点肿。
不过就算这样,却也艳丽至极,沉音属于大美人的长相,皮肉匀称,要搁在嬴政的后宫里,绝对是一枝独秀。
她见过的美人里,也只有燕宁和古依莎能和沉音媲美了。
看着沉音,怀瑾心里忽然涌起了些微的小羡慕,她虽长得也好看,却不是这种明媚惊艳的美。
“我脸上……有什么不妥?”沉音见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有些奇怪。
怀瑾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想说,子房是个信守誓言的人,他既然对亡父起了誓,就不会轻易的放弃你哥哥。”
沉音低下头,有些不解:“其实只是一个小仓吏而已,也能帮上他一点忙,为何子房哥哥会那么生气?”
她想起哥哥对自己说的,是因为张良不喜欢他有出息,最好他一直当一个窝囊废,张良才会放心。
沉音不相信,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人,不是这样子的。可她喜欢的那个人,现在属于另一个女人,她看着怀瑾脖子上那个泛红的齿痕,心里有些嫉妒。
沉音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怀瑾和张良,他们独处的时候,张良会不会去抱她、亲她;会不会一层层的褪去她的衣衫,用他丰润有致的唇去啮噬那娇嫩的肌肤;会不会把她压在身下……
沉音不能再往下想了,越想嫉妒就越深,就越控制不住的肖想他。
见沉音忽然发起呆,怀瑾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不说誓言,只要你们是韩非的孩子,子房就不会和你们绝交的,放心啦!不过你要是能说动你哥哥主动去找他聊聊,说不定能缓和一下,子房是最希望他好的人,要是他主动递个台阶,子房也会高兴。”
沉音收起思绪,连忙点头:“我晓得了,我等会就去跟哥哥说。”
怀瑾见她匆匆离去,摇摇头,回兰院了。
不知道是不是沉音去劝了韩成,还是张豆豆在前面的一系列动作让韩成不安了……总之这天晚饭的时候,韩成提着一坛酒来了兰院。
怀瑾正要大快朵颐,见韩成心事重重的过来,她忙把各色菜往碗里夹,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起身:“你们吃,我和韩念去竹林那边的桌子。”
张良未加阻拦,想必他也预料不到韩成想说什么,要是说的话让彼此难堪,她不在也好。
谁知韩成却平静的说:“这是我从新郑那边带来的好酒,你是张家的媳妇,也该尝尝家乡的风味,一块喝吧,子房说你酒量不错。”
怀瑾几乎惊悚了,这几年韩成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今天虽然也没给个笑脸,却也算和颜悦色了。
怀瑾给面子的点点头,然后僵硬的坐下。
知道韩成不喜仆从上桌,韩念就极有眼色的退下了。
三人面色如常,安静的吃饭、喝酒。
怀瑾偷瞄了他们俩一眼,都是一脸平静。
如此诡异的气氛下,吃了足有两刻钟,还是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张良说:“这酒是新郑水渠边的那家酒肆卖的吗?”
张良一说话,韩成的面色就更缓和了,怀瑾见他拉了拉嘴角,虚虚笑了一下。
韩成说:“是,那时候你和父亲常去那家酒肆,我有时候也会跟着一起,难为你还记着。”
怀瑾默然,不知道韩成是故意这么说,还是纯粹不会聊天。
果然张良说:“我记性一向好,自然是记得的。”
“我那时候,我不忿父亲为何视你为挚友,却能当着你的面任意斥骂我,明明我们年纪也差不了几岁。”韩成突然苦笑起来。
怀瑾心内腹诽,果然韩非也觉得你蠢笨!她也是时常不解,聪明如韩非竟有这样的儿子?
韩成倒了一杯酒:“后来我明白了,你和我们天生就是不一样的,你就是聪慧我就是蠢笨,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没办法,只能暗地里嫉妒你,嫉妒你比我聪明,嫉妒父亲看重你。”
嗯?这是来吐槽还是真情流露来了?怀瑾默不作声。
张良接了他那杯酒,神情瞬间温和:“王孙不必妄自菲薄。”
“子房不必安慰我,”韩成摇摇头,道:“后来经历那样一番变故,你救我、安顿我……我心里是真感激的,就是亲生大哥也不过如此了。”
张良看上去似乎颇为……欣慰,仿佛孩子终于长大了,怀瑾暗戳戳的解读着张良的表情。
“公子言重了,子房是韩国的臣,那些都是我该做的。”张良道。
韩成又道:“此次我去做淮阳的仓吏,确实有很多不妥的地方,事先没和你商量。但是你出游在外,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我就自己做主了。的确有很多风险,但是能够到兵库,再多风险也值了,风险和利益都是相辅相成的。子房,我们窝在淮阳只是一时的,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路的,早做准备不是更好吗?”
张良似乎被说服了,频频点头:“王孙说的,也在理。”
听他这么说,韩成有点开心,气氛就又缓和了一分,他道:“你终于有一次认同我了,子房你知道我有多开心!”
张良淡淡笑道:“昨日我也有不是,不该当着他们面让王孙难堪,请见谅。”
他给韩成满上酒,二人相敬然后喝下肚,算是为昨天的吵架和解了。
怀瑾吁出一口气,开始夹菜吃饭。
又喝了两杯,韩成状若无意:“上午听张豆豆说,你把外院的门客都遣散了,那可都是在你们家待了几十年的人,如果是因为我,实在就不必如此。我现在手下有一队士兵,保护他们肯定没问题。还有外面的生意……”
张良不等他说完,就含笑打断,和气道:“王孙多想了,我遣散门客也是为了你着想,那些都是张家的旧人,必然只会对我忠心。王孙如今有了地位,将来身边的亲信会越来越多,为了防止起冲突,索性让他们离去好了。我让张豆豆把外院的地契转到你名下,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张良是这个意思!韩念一颗心顿时落地。听到张良说的这些话,他心情大好,想着将来他会有自己的门客、护卫、奴仆……
外院正好可以用来装这些人,不会出现住不开的情况。这么听来,张良确实有为自己着想,韩成的气立时消了一大半。
“至于生意……”张良忽然长叹一口气:“王孙将来必在淮阳呼风唤雨,若还有庞大的财力,难免树大招风,我让张豆豆把生意停掉,也是为了家里着想。”
怀瑾听着有些不对劲,看了张良一眼,只见他笑容中满是真诚和担心,不像作伪。
“子房,你如此为我打算,我昨日却还……”韩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木受绳则直,人受柬则胜,日后我会以圣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常听人谏广纳良言,再不会如昨日一般了。”
张良坐在石凳上,揖了一下手,含笑赞道:“王孙颇有古圣人之风。”
说到这里,一顿饭吃得欢快至极,怀瑾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半个字都插不进去。尤其是听到韩成自诩圣人,她差点吐出来。
幸好韩成吃完饭就告辞去了,他一走,张良温良的笑容瞬间收了起来。
怀瑾心情复杂的看着张良,有点心疼,她主动道:“不如等过完年,咱们去哪里玩吧。”
去外面,眼不见为净。
张良放下筷子,捏捏她的手笑道:“好,明年咱们去孔庙看看吧。”
怀瑾用力点点头,揉了揉他的脸:“笑了这么久,脸痛不痛?”
听到她满是笑意的语气,张良无奈道:“我知道他要来问什么,懒得和他纠缠,少不得用心敷衍一阵,省得听他啰嗦。再说他那心思……”
语句戛然而止,怀瑾追问,张良只是莞尔:“没事。”
她心理自动给那下半句补了出来:老子就是玩人心的高手,你这雕虫小技还敢在我这里卖弄?搞笑!
这么想着,怀瑾就笑出了声。
是夜,他们沐浴完,怀瑾坐在铜镜前梳头发。尽管镜子不太清晰,光线也微弱,但怀瑾还是看到脖子上的齿印。她顿时尴尬,难怪今天那些人看她的表情都怪怪的。
“张子房!”怀瑾怒喝一声,张良穿着雪白的中衣卧在床上,见她的样子瞬间明白过来,把书简一放连忙倒下睡觉了。
然而这位女侠可厉害得很,不依不饶的在他脖颈上也咬出了几个印子来,以至于张良两天都没出兰院。
自那天韩成和张良的一顿酒后,府里暂时是表面上的和睦,韩成也从内院搬到了外院。
听说外院热闹的很,天天宾客满座,夜夜笙歌。张良只做不知,成日在兰院读书练剑。
有时韩成也会请他一起喝酒,但张良次次都会婉拒,韩成也不敢不高兴,因为张良给的理由是:夫人不让去。
韩成非常清楚张良的逆鳞在哪里,自然不会去触怒。
因此这个年,过得倒也还算和睦。
而开春之后,大家关注的点变成了皇帝:听说嬴政要去泰山封禅。
封禅,也就是君王祭告天地。
新年刚开始的两月,外面都议论着始皇帝的封禅之路,说嬴政召见齐鲁之地的儒生,儒生们却语含讥讽,最后赢政大怒之下开辟车道,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怀瑾听到这段时,都快笑出声了。
以赢政自负的性格,此去泰山不只是祭天,同时也要和天下炫耀一下:老子现在是皇帝了,连天都要认可我,你们这群读死书的傻b赶紧开始传颂我的文韬武略吧!
她在酒肆里笑得砸地之际,同时也有另一个小道消息传了过来,听说嬴政派了一个叫徐福的准备出海去求仙。
“听说那个徐福就是从仙山出来的,皇帝给了他好大一艘船,船上满是珠宝,连帆都是金丝织就,外加三千童男童女,个个都是有仙根的灵童。”酒肆里有人这么说。
怀瑾又听笑了,这些消息往往偏离主题很,越传越没边。
沉音今日本是和她出来去集市转转,中途累了在这家酒馆歇歇,谁知她突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沉音很是不解,刚刚那些话有什么可笑的?
“我没事,咱们回去吧。”怀瑾让沉音去结账。
两人带着几个仆从慢悠悠的回了家,现在内院和外院中间起了一堵高墙,只以一扇小门通行,因此她们走的是内院的后门。
到了闻远堂,怀瑾还想着在外面听到的见闻,觉得有点搞笑。
“嗯?有客人。”旁边沉音突然停下来。
怀瑾望过去,看见闻远堂外面的树下站了两个人,张良在和他们说话。听见这边的声音,三人齐刷刷看过来。
看到那两张熟悉的脸,怀瑾一口气提了起来。
“阿罗!夏福!”她惊喜出声,下一刻,她直奔着甘罗而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除了张良,其他所有人都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成和良哥那段对话,两人全程假模假式,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听出潜意思?韩成感觉到这次良哥是真的失望,只能先聊以前,能放下身段说自己不好,韩成其实很憋屈,因为他现在不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好,只是恐惧失去良哥。
良哥则是:对,你说的都对,你找不出理由的解释没关系我来给你找理由。反正一句真话都不想再跟你说了,烂泥扶不上墙,对你不抱任何指望了,只要你们两兄妹活着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第288章 挚友至亲远道而来
甘罗满心欢喜,然后故作嫌弃的推开她,指着张良:“你如今已嫁作人妇,言行举止可要讲规矩,不然是要被浸猪笼的。”
张良不以为意的笑着摇头,等沉音等人吩咐:“你们先下去。”
被怀瑾这一举动惊呆的众人,梦游似的离去了。
怀瑾狂喜之下就是难言的感动,她在甘罗和夏福脸上看来看去,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甘罗和从前一般无二,苍白的脸色活像得了绝症一样。夏福看上去有了点年纪,不过气质出落的极好,只要不说,没人知道他曾做过宦官。
“你们怎么来了?”激动完,怀瑾问。
甘罗说:“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夏福说:“甘罗大人偷偷告诉我他要来找你,我便请辞跟着一起来了。”
怀瑾怔了一下,在甘罗肩上捶了一下:“什么最后一面?你要嗝屁了?”
甘罗哈哈大笑,张良欠了欠身子,相邀:“去里面说吧。”
几人便往兰院去,一坐下怀瑾就追问怎么回事。
但甘罗只是仔细打量着兰院的布局,点头赞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居所。”
说罢他叩上怀瑾的脉,把了一会儿,说:“身子也不错,可见张公子待你极好。”
张良给他们烹茶,闻言笑道:“你给她的那副方子,她日日都喝着。”
甘罗苍白的脸上涌起笑意,夏福也是满面笑容:“主子,这次我来,就不会再走了。”
难道你在秦国十多年,就一点都不留恋吗?她心想。可看到夏福的眼神,她又有点心酸,于是笑骂:“都来了,还想走?”
夏福松了口气,真正笑起来。
张良给他们上了茶,夏福忙欠身道谢。
甘罗则是大大方方的受了,对怀瑾说:“我要走了,临走前,来给你道个别。你这地偏远,让我好找,幸而你去年给我来信,不然又要绕到大梁去寻你。”
特意从咸阳过来……
怀瑾一怔:“你要去很远的地方?”
甘罗笑而不语,怀瑾就明白这话之能私下里说,于是收起了好奇。
见她不再追问,甘罗又和张良聊了起来,聊到最后就聊到了孩子的话题。
“这都几年了,你们怎么还没要孩子?”甘罗说话直接。
张良只是淡然一笑,说:“等明年九月吧,那时候姮儿应该就怀上了。”
甘罗笑喷:“怎么你连孩子几月怀上都能算出来?”
怀瑾笑嗔他们一眼,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你们不许瞎说!话说回来,老尉怎么没一起来?他很忙吗?”
想着随着江山稳固,尉缭应该已经身居高位了,想来是事务缠身。
甘罗目光悠远:“老尉几年前已经离开秦国了。”
怀瑾愣愣的:“离开秦国?去哪里了?”
脑海中突然想起那年尉缭跟她说的,要离开咸阳去找一位故人之子,想必他已经找到了吧。
甘罗摇摇头:“他没说去向,我也没追问。与他相伴这么多年,他知我,我知他,这就足够。天涯海角,彼此都记得有这么一个挚友,”
他露出温暖的笑容:“就像我对你一样。”
“是。”怀瑾低下头,甘罗与她是挚友、是老乡、是亲人,在这个时代里,他们是唯一相同的两个人。
张良莞尔,幸而他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情谊因何而起,不至于多想。
怀瑾撇去淡淡的感伤,问:“你待多久呢?”
甘罗道:“我后天就要走了,得赶回咸阳。”
怀瑾啊了一声,就是不满:“这么快啊!”
甘罗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我连这几日都是挤出来的,你惜福吧!”
怀瑾龇牙笑起来,然后让韩念去厨房点菜,又把埋在竹林里的酒挖了十几坛出来。
夏福见状,扶额道:“看你们这架势,委实吓人。”
她和甘罗大笑,怀瑾冲着张良撒娇:“要是我喝醉了怎么办?”
张良稳稳坐着,笑得云淡风轻:“喝醉了,我照顾你。”
怀瑾就和甘罗挤了挤眼睛,有些炫耀的笑笑。
甘罗假意拧着眉推了她一下:“知道你有人陪,也不必这么在我面前显摆吧!”
夜间兰院点了数盏灯笼,四人围坐,张良和夏福吃着菜小声聊天,怀瑾则和甘罗开始喝酒。
他们目前还是小酌,配着几口下酒菜,唠着这几年的生活。
“告诉你一件事,”甘罗笑吟吟的望着边上的池塘,满脸促狭:“本来老尉要陪着皇帝陛下泰山祭天后再走的,但出了一件事,让他提前动身了。”
夏福也好奇了,尉缭走的时候他在雍城,是年底回都城的时候才知道的。
听到甘罗提起,夏福也竖起了耳朵。
甘罗道:“宫里有人喜欢他……”
怀瑾一怔,嬴政的公主最大的也才十几岁吧,老尉都四十多了,谁会看上他?
可细看甘罗的暧昧表情,她张大了嘴:“莫非、莫非是哪位主子?”
某些记忆涌来,她一愣,想起那些被自己察觉到的却从未点破的事情,顿时惊愕:“不会是古依莎吧?他们……他们俩……干啥啦?这是老尉跟你说的?还是事发了?”
甘罗笑喷:“你似乎早就知道?老尉那人滴水不漏的,绝不可能让人知道!是他离开时嘱托我看顾长宁殿,我听着不对劲,从他嘴巴里撬了几句话出来。”
怀瑾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许多细碎的小事,古依沙有一阵子病重后来又莫名其妙的好了,之后还时常问她生活里的琐事。
她的生活,不是尉缭就是甘罗,古依莎应当是想从她这里听到老尉的只言片语。古依沙性子大大咧咧,也有那样细心的时候?怀瑾心绪复杂想了许久,叹息着摇起头。
夏福懵了一会儿,犹豫着说出自己脑孩子一闪而过的可怕想法:“可是国尉大人离去的时候,玉夫人已经有孕了,那孩子不会是……”
怀瑾嗤笑一声,和甘罗对视一眼,说:“娼妓馆最重的□□给他喂下去,他都不会碰古依莎一个指头。”
“要不然他也不会离开得那么早了。”甘罗说。
尉缭看淡世事,能入他眼的人或事少之又少,就算他真的喜欢那个女人,但那个女人是嬴政的人,他宁死也不会碰一下的。
张良一直面含微笑在旁聆听,并没说话。
怀瑾又和甘罗说起他们去百越的事,甘罗听完却有些得意:“我十年前就已经去过那边了,你们虽去了百越,但肯定没有去海南岛。”
怀瑾郁闷:“这时候哪有海南岛?”
甘罗更得意了:“当然没有,西瓯人说那里只是一个无名岛,我花重金让几个西瓯勇士护送我上了岛。一上去遍是荒草高树,整个一原始热带雨林呀!”
张良心念一动,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发怔。
怀瑾却羡慕不已,和甘罗碰起杯,这几年的经历太多,两人的嘴一刻没有闲过,从黄昏喝到黑夜。
月上中天时,夏福已然醉倒,怀瑾和甘罗却仍然不见一丝醉意。
“怎么样,我酒量比以前见长吧?”怀瑾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甘罗轻笑两声,目光清明的看向张良:“张公子不喝了?”
“他喝酒有规矩,五分醉就绝不再喝了。”怀瑾抱住张良,挂在他身上,解释道。
“再陪你们喝一杯吧。”张良倒了一杯酒,温文一笑,如沐春风。
甘罗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难怪怀瑾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心中叹了口气,他举起杯:“阿姮是我挚友,我也看她如小妹,如不介意,我便叫你子房了。”
以字相称,是为亲昵,张良弯了弯唇,极给面子:“姮儿常思念跟你们一起的日子,听了多回,子房心中也早视阿罗如好友。”
听到张良说她常念自己,甘罗眼睛都有些湿了。回头看她,见她满脸笑,眼睛亮亮的,如盛了一汪秋水。
甘罗自喝了三杯,见怀瑾枕着张良的肩头,他笑道:“听闻伏羲陵在淮阳,明日可否带我去看看?”
怀瑾哪有不应允的,一口答应下来:“我都去好多回了,明天我亲自带你去,给你当导游。”
甘罗手掌撑着头,趁夫妻二人说悄悄话时,偷偷拭去了眼角的两滴泪。
待怀瑾过来再斟酒时,甘罗挡开了:“今天喝不动了,明日再赛。”
怀瑾不相信:“你还有喝不动的时候?”
张良揽着她的肩,轻声道:“阿罗远道而来,应当让他好好休息。”
“看在我夫君的份上,今天先放过你。”怀瑾笑眯眯的收了酒坛。
她把韩念叫过来,把夏福和甘罗送去客房。夏福醉晕过去了,都是甘罗在架着他。
夜间怀瑾洗漱时,还是满面带笑,张良却是沉吟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怀瑾早早就让张良叫自己起床,然后去马房亲自洗了五匹马,又给马儿喂了干草。
她忙活得满身是汗,甘罗已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
怀瑾回头一看,捂着胸口:“吓死我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甘罗倚着栏杆,翘着嘴角:“问了府里的下人,他们说你在这里。要去五个人吗?我以为只有你带我去呢。”
怀瑾就给她掰着指头算:“夏福也没有去看过伏羲陵,自然也要跟咱们一块去看的,我老公肯定想好好招待你,他一去韩念也会去,可不就五个人吗。看完伏羲陵可以去登凤凰山,我们可以去那里野餐……”
她说得正起劲,甘罗打断她:“就我们俩去吧,你跟我。”
“那夏福……”怀瑾有些迟疑。
甘罗说:“他多的是时间。”
他说着翻上一匹马,示意怀瑾也上马,她身上还穿着麻织的短打,光着脚。
打量了甘罗两眼,她穿上鞋子也跳上了马。两人骑着马直接经过院子,出了大门。
怀瑾临走时,让门童给张良带了话。
那边甘罗已经一夹马肚子驰骋了,他那种跑法出现在城里,只怕是要要让人私下怒骂纨绔的。
怀瑾在后面跟上,心里就想着,这趟见面,甘罗有些奇怪。
不过待会儿,他会告诉她的,甘罗永远不会瞒她什么。
两匹马惊起一路灰尘,行人纷纷避让,在后面讨论不知又是哪家的浪荡子出来鬼混了。
等到了凤凰山,两人将马系在了野路边,徒步上了山。在一阵诡异的沉默中,两人逛了一下伏羲陵,然后往山顶攀登而去。
山顶有微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反而多了舒适。
甘罗还没说话,怀瑾微微侧头瞄着他,其实甘罗的面色要是没这么苍白的话,他也是个俊俏郎君。
看着山下,怀瑾忍不住开口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磨叽个什么劲儿啊?在这儿给我扮文艺呢?您老平时也不走这个路线啊。”
甘罗竟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深吸一口气,对她说:“我要离开秦朝了。”
还是说这个?
怀瑾一摊手:“我知道啊,你这次特意跑来跟我告别,想来要去很远的地方,莫非想去欧洲逛一逛?还是去南非挖矿?”
她一说出口,觉得还挺押韵,甘罗笑了一声:“去一个……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9章 坚毅之士千里辞行
怀瑾笑容僵了一下,静静等着下文。
甘罗说:“我要回现代了。”
静默半晌,怀瑾笑出声来:“爱因斯坦都不能说穿越就穿越,你……你以为……”
怀瑾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觉得有些荒诞,但甘罗却煞有其事,认真的看着自己。
“去年咸阳来了一个人,说他去过仙山,陛下着工匠造巨舟遣他出海寻长生不老药。”甘罗静静地说。
怀瑾抿唇:“哪怕我是个学渣,也知道徐福不过一个术士,若真有什么仙丹,秦朝怎么会灭亡?不过骗子而已。”
“我与徐福交谈过,此人博学多才,不是骗子,他也真的去过仙山。”甘罗说:“徐福告诉我,在远海上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山洞,去了洞中的人出来时全都失了神志,他们说那些人的灵魂被恶鬼夺了去。我想,那里就是我一直苦寻的地方。”
怀瑾觉得匪夷所思:“难道山洞里面真的有鬼?”
甘罗摇头失笑:“古人见识有限,只能以鬼神解释,不过我听徐福的描述那个岛的方向,似乎在赤道附近。地球上磁场最大的地方就是赤道,所以我初步估计,可能那个山洞有巨大的磁力,强到足够把人的脑电波都剥离出身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怀瑾沉默地看着他,甘罗无所谓的耸耸肩:“徐福出海的时候,我要跟着一起去了,我不会再回来。所以来跟你告别,或者……你愿意和我一起去?”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冒险。”怀瑾笑,她有点没反应过来。
“是,如果冒险成功,我就可以回家了。”甘罗席地而坐,看着她:‘失败,大不了一死。”
她默然,出神的看着山下。
从山下往下看,什么都变得小小的,假如有神,神在天上看凡人,是不是就如同她现在看山下呢?
如果真的有神,怀瑾真的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这不是有违自然吗?
沉思许久,怀瑾轻松的笑起来:“我祝你一路顺利。”
甘罗本也不抱指望,听到她的回答也不意外,苦笑一声:“我知道你不会跟我一起去。”
“子房很推崇黄老学说,我常听他说道法、自然,有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什么是天意。”怀瑾在他旁边坐下:“也许我们来到这里,就是天意,等到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回不去也是天意。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努力的范畴,只能听天由命。”
甘罗笑出声:“你说了跟没说一样,一堆屁话。”
她从地上拔了一根草在指尖玩弄,轻声说:“我心有牵挂,不能和你一般潇洒。”
甘罗没再说话,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满眼温柔。
怀瑾则愣愣的发呆,刚刚这些话,她其实有些鄙视自己。她不想回现代吗?想!想得要死。
这里张良对她再好,也及不上那个和平美好的年代。之所以不跟甘罗走,是因为甘罗自己都没把握,她可不想既没穿越回去还变成一个白痴。
简而言之,她怕死,更怕死得毫无价值。
他们各想各的,等到回神,太阳已经落下。
一天没吃饭,怀瑾肚内空空,发出一声怪叫,她顿时红了脸。
甘罗笑起来,拍拍身上泥土:“我们回吧。”
下山的路上,她问甘罗:“你会不会觉得我胆小?”
甘罗摇摇头,温柔把她头上的杂草弹开,他何尝不是胆小,否则就不会跑到这里来问她了。
三十多年,他每天都想回家。
阿姮比他幸运,身边有了相伴之人,但他却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阿姮离开了、老尉离开了,只有一个……想跟着他。想起那个女孩子,甘罗摇摇头,那不是他喜欢的人,那一丁点的怜惜也不足以动摇他回家的迫切。
走下山,张良站在小道上等着他们,怀瑾一愣,见到他温暖如玉的面容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不由笑弯了眼睛。
“你来了多久啦!”她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张良温柔的笑开:“一小会儿。”
他们看着彼此,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甘罗羡慕的笑了一声。
夜里在闻远堂设了宴,张良和怀瑾以贵客的标准来招待甘罗,佳肴摆满了桌子。
怀瑾叫夏福立于人前,对众位仆妇交代:“这是我母家的亲人,从今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
只是交代了这么一句,怀瑾就让他们下去了,仆人动辄伺候难免失了亲近。
天黑时,外院那边的丝竹声传来,甘罗静静听了会,玩笑道:“你们这儿隔音不好啊,不知是谁家的乐师,弹的这么难听。”
张良低头看着酒盏,韩念:“……”
怀瑾尬了一下,韩成晚上又有宴席,这会也没见沉音回来,想必那边热闹非凡。
她起身:“我去把外面的门给关上。”
张良本想叫下人去关,然而她已经走出去了。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让他无奈的摇摇头。
席上没了怀瑾,陡然间有些安静,韩念惯是沉默的,夏福也不会主动开口,甘罗便对张良说:“我这一趟是特意来告别的,往后是不会再回来了,她和老尉是我唯一牵挂的人,你好好好照顾他。”
他说着笑起来:“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待她好,我只是……”
“良明白。”张良举起酒盏,朝他敬了一下。
甘罗一饮而尽,然后劝道:“这可是烈酒,你悠着些。”
他们两个交情泛泛,却因怀瑾生了些亲切。
甘罗长叹一声,真心祝福道:“你们一路走来不易,我祝你们白头到老,恩爱不移。”
他语气中有些怅然,张良细细探究着他的心绪,然后倒满一大杯酒,与他相敬,再饮尽。
三杯酒喝完,外面的丝竹声小了些,怀瑾一蹦一跳的从外面回来。
等入了席,哐哐哐又是三杯酒,她豪迈对甘罗道:“今日是不是得一醉方休?”
甘罗点点头:“自然,不然以后也没机会了。”
两人开始拼酒,见二人喝酒似喝水,夏福想起还在咸阳时,他们就时常去颜姬酒肆喝酒。
这次出发时,他和甘罗去那里买了酒,颜姬的儿子都已经三岁了。
他们喝酒,张良时不时也跟着陪一杯,他没有要怀瑾少饮,只是叫韩念去厨房让厨娘熬一锅解酒的汤。
这份细心,被夏福看到眼里,又是一阵欣慰。主子小时受了不少苦,如今得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夫君,真是项夫人在天之灵庇佑。
渐渐的,怀瑾也有了些醉意。
看向张良,他也是两颊涌起绯云,今日似乎也喝得有些多,怀瑾按住他:“别喝了,别破了你的规矩。”
“今日不妨事。”张良看着目光清明的甘罗,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直觉。
甘罗笑问:“我和这个泼皮一喝起来没完没了,子房别介意。”
“子房才不会介意,他介意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怀瑾及时咬住了舌头,好险,差点就把嬴政的名字蹦出来了。
回头对上张良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怕死的缩了缩脖子。
一片寂静,韩念暗戳戳的瞄了张良一眼,闭上嘴当起死人。
半晌,还是甘罗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怀瑾:“原来你也有怕的人!”
这么一打岔,怀瑾才敢继续说话,她推了推张良,撒娇耍赖:“要不夫君今日先去休息?让我和阿罗好好喝一晚上,让夏福在旁边照顾就行了。”
张良笑盯着她,她作出央求的模样,像个天真的小孩子一般。心里叹了一声,他站了起来,怀瑾顿时松了一口气。
“阿罗明日何时走,我和姮儿一起送你。”张良离去前温言问了一句。
甘罗道:“明天睡醒,也是午后了。”
张良遂点点头,然后带着韩念离开了。
他走出闻远堂,听到后面酒盏相撞,脚步只停了一瞬然后朝着兰院的方向去了。
韩念犹豫着问:“公子……不、担心吗?”
韩念的认知里,妇人深夜和男子喝酒,哪家丈夫都不能忍的。谁知主子只是含笑摇了摇头,目光深沉的走进黑夜中。
张良并不担心她和甘罗有什么,他猜测的是甘罗或许对她有什么想法,只是这两次的见面,甘罗都恪守着规矩,亲昵却有距离,让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姮儿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或许天下也只得这一个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姮儿。
她的心在哪,她的人就在哪里。
“等会去拿一碗醒酒汤过来。”张良头脑有些发晕,今日这酒真是有些上脑。
闻远堂里,怀瑾已经开始和甘罗瞎咧咧了,两人都喝高了。
不过夏福并不担心,他们过一会儿还会清醒过来,再继续喝的。
“阿罗,你告诉我……”怀瑾撑着头,目光迷离:“难道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让你留下吗?不走不行吗?何必去冒险?不见得成功的。”
甘罗甩了甩脑袋,嘟哝着:“不行不行不行!我要回家!我要去冒险!我可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怀瑾吵嚷着:“把你腿砍了,看你怎么走!”
夏福心里乐道,他是不是要去拿刀来呢?
甘罗嘿嘿傻笑两声:“那我就赖着你,让你给我养老,你丫不好好伺候我,让你喝洗脚水!”
“管够……”怀瑾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站起来,满厅乱走:“这就给你找洗脚水……”
又说又闹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又清醒过来,双双坐在地上撑着头发呆。
夏福跟个柱子似的,抱手站在他们旁边。
两人的眼神,出奇一致的呆愣。
甘罗闷闷说:“这些年,你想过陛下吗?”
怀瑾笑出了眼泪:“我日子过得这么好,哪里会记得他,我可是没良心的人。”
甘罗扭头望着她:“可是陛下一直记得你,时常……和我说起你,他爱你。”
就像我也爱你,可是我从来不能宣之于口。
“他爱的不完全是我。”怀瑾捧着脸,双手感受着脸颊的滚烫,她说:“陛下的母亲不是个好女人……他受这个影响很大,所以他很欣赏忠贞之人,比如说吴腾。他对我也是如此,我越是对张良矢志不渝,他就越爱我,也越痛苦。”
甘罗深深看着她,吐出一句:“陛下真可怜。”
我也同样可怜,不!我比他更可怜。
怀瑾白了他一眼,拿起酒坛和他碰了一下,继续喝起来。
甘罗又问她:“我离开后,你会思念我吗?”
怀瑾也看着他,目光中尽是暖意:“我会永远、永远、永永远远记得你。”
甘罗哈哈大笑,眼中沁出一颗泪,他抱着酒坛大口吞咽,然后在她肩上推了一下:“你这个无情的女人,谁稀罕你记得!”
“你不稀罕?”怀瑾眯起眼睛,往他身上踹了一脚:“不稀罕?”
甘罗手挡在面前,连声求饶:“稀罕!稀罕!”
一会儿又喝高了,两人开始联诗,怀瑾这边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那边甘罗就口齿不清的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阿姮送我情。”
怀瑾再高声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甘罗大笑,眼睛都有些花了:“万水千山总是情,多给一分行不行。”
怀瑾拿筷子敲着碗,又说:“五花马千金裘,儿子来给爹倒酒,让你王叔愁一愁。”
两人不知歪到哪里去了,最后又接了回来,异口同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怀瑾忽生了泪意,开了一坛新酒过去:“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甘罗笑出了泪,接过来一饮而尽:“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0章 暗藏情不宣之于口
韩念去厨房拿醒酒汤,看了一眼他们,然后低着头走了过去。
不知道喝了多少,怀瑾几乎醉死过去,甘罗晕晕乎乎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囊嗅了一下,目光顿时清明了不少。
外面沉音带着侍女回来了,她看着闻远堂三个人,有些惊讶,不过她知道这是家中的客人,就对甘罗行了一个礼。
甘罗根本就没注意到外面。
沉音自觉不失礼仪,见那人并没有想和自己闲聊的意向,就带着侍女准备回房。
正好看见韩念端着食盒出来,问到是解酒药,她不由意外:“子房哥哥喝醉了?”
韩念嗫嚅着说了一句是的,沉音不由呆愣了一下。
已近子夜,夏福哈欠连天,已经开始打盹了。
怀瑾伏在桌子上,小脸通红,甘罗温柔的注视着她,接着刚刚的胡乱联诗,正经来了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要走了。”甘罗对着沉睡的怀瑾低喃,仿佛对待心上人一般的怜爱。
这里再无其他人,甘罗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就算跟你告别过了。”
甘罗站起身,把夏福摇醒。
夏福揉了揉眼睛,然后听到甘罗说:“我要走了,你往后好好照顾她。”
夏福一呆:“不是明天再走吗?”
甘罗笑了一声:“不了,我懒得见到她明日哭哭啼啼的模样。”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羊皮,递给夏福。
夏福看了一眼,上面写满了不知名的符号,甘罗说:“等她醒了,把这个交给她。”
夏福看了半天没有头绪,问:“这是什么?”
甘罗道:“她会明白的,路上我该和你说的都说了,没什么好交代的,我走了。”
他潇洒的一转身,昂首阔步离开了这个院子。
夏福怔怔的看着他消失在黑夜里,眼眶起了泪花。
甘罗虽比他年轻,但与他有授业之恩,在秦朝也曾多次相护……
夏福朝他离开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
怀瑾是被前来打扫的仆人吵醒的,她茫然的坐起来,脖子酸痛不已。
侍女们见她醒来,本就低着的头又低了三分,怀瑾把熟睡的夏福摇醒:“阿罗呢?”
夏福忙撇开睡意,站起来:“甘罗大人说,怕你今天哭鼻子,就先走了,他还留了这个给你。”
他把羊皮交给怀瑾。
上面竟然是现代简体汉字写的年事表,一直写到了汉景帝时期,末尾甘罗道:只记得这些了,虽不完整,但大部分危险的时间和地方都标出了,你保护好自己。
怀瑾心砰砰直跳,赶紧把羊皮收进了绣袋里。
外面日头刚升,充满活力的朝霞照耀着天地,怀瑾看着院子安静的奴仆,和空空的席位,伤感失落不舍全都涌上心头。
“我回去再睡会儿,你也去休息吧。”怀瑾对夏福摆摆手。
这个点了,想来张良应该起床在练剑了,一路想一路走到兰院,韩念已经在竹林里站桩了,他们的屋舍却还关着门。
怀瑾暗笑,张良居然也赖床了?
推开门走进去,书桌前也没人,屏风后面有起伏的呼吸声,怀瑾蹑手蹑脚走过去,想把他吓醒。
然而走到屏风旁,看到床上躺在一起的男女怔住了。
被子盖住了该盖的地方,沉音洁白的手臂和肩膀却露在外面,她躺在张良怀里,宁静的睡颜看上去那么美好。
怀瑾忽然如溺水一般,脑海中空了一大半。
这景象刺激得她想杀人,手扶上屏风,重重的一掀。
巨大的声响把床上的两人惊醒。
张良一睁眼,看见沉音睡在一旁,顿时皱起了眉。
淡定的把她推开,而后看向怀瑾惊怒的神情,他掀开被子起身,只穿了一条胫裤。
沉音如受了惊的黄莺,抱着胸跪在床上,哀声哭泣:“昨夜子房哥哥喝醉了,我过来给他送醒酒汤,没点灯,他把我当成了姐姐……”
怀瑾沉默的站在那里,每一寸血液都在沸腾。
“你先别急着哭。”张良找来衣服穿上,他神情淡漠,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刚刚屏风倒下的那声巨响,把韩念也惊了过来,韩念一看到这场景,眼睛顿时睁得如铜铃一般,接着就跪下了。
“你这算是什么,做妾吗?”怀瑾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眼神十分可怕,像是回到了去赵国报仇那段时间的模样。
沉音拿被子裹住身子,跪在地上:“我愿做妾,和姐姐一同照顾子房哥哥。”
怀瑾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看到了墙壁上挂的长剑。
她拔出剑,冷冷道:“既然做妾,那就是个物件,主母打还是骂你都得受着。”
她现在只想一刀杀了沉音,再把张良也杀了。
沉音吓傻了,膝行到张良身旁,刚扯到他的袖子,张良却将她甩开。
他站在窗边,头发随意散落着,仿佛冷漠俊美的天神,沉音痴痴望着他。
“你把昨夜的事仔细说来。”张良看着韩念。
韩念伏在地上,结巴道:“昨夜,沉音小姐、听闻主、喝醉……跟着一起回,照顾主子,沉音小、姐让我先走,我就、走了。”
张良又看向沉音:“我昨夜与你欢好了?”
沉音羞愤的低下头,眼泪簌簌往外落,看着我见犹怜。
张良又问:“我昨夜是怎么把你留下的?又是怎么和你欢好的?”
沉音一愣,而后羞红了脸:“这叫我怎么说。”
怀瑾几乎要气的发笑了,她就应该和甘罗一起离开的!
再也看不下去,她提着剑要往外冲,张良一力拉着她,沉声恳切:“信我。”
那双眼睛深邃如同星空,怀瑾忍着气留了下来。
沉音看向怀瑾:“姐姐,我愿为妾,跟你一起伺候子房哥哥。”
“先不忙着说这些。”张良走到床边扫了一眼,然后询问:“你可是处子身?”
沉音一愣,半低着头,羞赧不已:“在子房哥哥之前,沉音未曾与别人……”
“那么……”张良淡然的看着素净的床单:“为何没有落红?”
沉音一怔,落红是什么?
故国早亡,身边并没有姆妈教她男女之事。
但似乎……这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然子房哥哥怎么会问她这个?她正犹疑着,却见怀瑾神情很是震惊,然后她用一种鄙夷的神情看着自己,沉音一阵发慌。
“我再问你一次,我昨夜当真与你欢好了吗?”张良声音淡似清水,沉音刚想开口,张良又道:“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我……”沉音嗫嚅着说不出话。
怀瑾把剑收回了剑鞘,冷着脸坐在一边。
张良把沉音的衣服捡起来扔到她脚下:“你若仍执意说是,那我少不得要请两个妇人替你检查一下,看昨日你与我究竟有没有欢好。”
沉音心乱如麻,羞得几乎想撞墙,她以为自己能糊弄过去,却忘了眼前这个男子有多聪明。
她一下哭出声,三两下把衣服套好奔了出去。
“以后,你不要再来兰院,你再来,我让韩念把你扔出去。”张良最后这一句话,几乎让沉音羞愤至死,她步履慌乱,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让韩念出去,张良走到怀瑾身旁,无言的看着她。
怀瑾后怕之余,满是委屈,扑在他怀里狠狠哭了一场。
张良如哄小娃娃一般,拍着她的背,连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他柔和的嗓音满是心疼,怀瑾揪着他的衣襟,狠狠打了几下出气。
见张良满眼疼惜,她恶狠狠的说:“刚才我都想着离开你了,你知不知道我……”
“不许离开我!”张良把她箍在怀里,几乎有些发狠的说:“不许说这样的话!”
怀瑾悠悠道:“你要是对不起我,我就不要你了。”
张良略带怒意,掐着她的胳膊:“我何时对不起你过!”
他的双手因为生气,都有些颤抖。
怀瑾愣愣的看着他,低眉叹了口气,有些委屈:“人家一大早,就看到这样的场景,你不晓得我有多难过多伤心。”
幸而张良脑子好使,不然今天恐怕不能善了。她呆呆看了会儿张良,这个男子的强大与智谋都超乎常人,在他的羽翼下,她已太久没经风浪了,一点委屈都不能受。
想到此,她勾了勾张良的衣角:“你会不会有一天腻烦我?”
张良执着她的手,认真又温柔:“我以亡母起誓,此生只心爱你一个,绝不找旁的女子。”
男子的情话总是动人的,怀瑾幽幽叹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安心的闭上了眼。
只是傍晚时,张豆豆跑来说沉音悬梁了,不等他们作出反应,张豆豆又说:“幸而侍女发现得早,此时已救下来了。”
张良只是冷淡的嗯了一声,不作回应。
怀瑾则冷冷说:“你去告诉她,要死别死在我家里,死远些。她要是敢死在我家里,我保准鞭她的尸体,将她挫骨扬灰。”
这简直比骂你妈不得好死还恶毒,张豆豆惊呆了,但揣摩着张良的意思,大约是沉音犯了什么大错。
只是沉音那头什么都不说,看他们俩,大概也不会说了。
张豆豆连忙退下,张良则对她说:“从此以后远离她也就罢了,何必如此咒骂?”
怀瑾一挑眉,阴阳怪气得很:“你心疼?”
张良拉着她的手,殷殷道:“气大伤身,我担心你。”
怀瑾忽然噗嗤一笑,调皮不已:“要是我杀人,肯定是你帮忙递刀子。”
后来沉音那边就没什么消息了,只是听说她搬到外院和韩成住在了一起,内院主事的人就变成了夏福。
因为怀瑾说一不二的威严,又加上夏福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沉稳忠厚,竟把内院管的井井有条。
怀瑾坐在兰院钓鱼,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夏福端着盘水果在旁伺候,她整个一地主婆的模样。
闲来无事,两人开始准备去孔庙的行程,谁知刚规划上,项羽就骑着一匹小马来看姐姐姐夫了。
十三岁的少年英俊阳刚,见了怀瑾就扑上来亲热的喊姐。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刺秦篇要开始虐了喔
第291章 新开食馆勾人垂涎
“你小叔呢?”怀瑾把新摘的莲蓬给他剥了一小盘。
项羽大咧咧坐在石凳上,笑道:“小叔一过完年就出去游玩了,好几个月没回来。叔父逼我读书天天把我按在家里,我就跟他说要来看姐姐,他就放行了。”
一面说,一面拿出项梁写给她的信,还有带给她的礼物——一个小小的玉璋。
怀瑾顿时黑了脸,弄璋之喜……她二舅居然催她生儿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见张良坐在池塘边上垂钓,项羽不免好奇:“以往过来,姐夫都是忙于案牍间,如今看上去清闲了不少。”
“家里的生意都停了。”怀瑾交代说,张良以前要1对n的交流,可不累得跟狗似的,这下好了,多了很多时间陪她玩乐。
怀瑾看着项羽养白了的肤色,小声问:“你小叔从百越回来之后,心情如何啊?”
项羽脑子一转,纳闷:“他好得很呢,会稽那边他的好兄弟已经从城内发展到城外了”
好吧,她还以为项伯仍然为娲拉伤心呢,她想多了!
男人都是凉薄的,更何况项伯这种疏朗的性子。
因为项羽来了,他们的孔庙之行就决定往后延几个月。
怀瑾在府里玩闷了,就带着夏福和项籍去街上逛。
酒肆里一坐,听会八卦;集市里一转,花点小钱;郊外跑跑马,身心健康……
正是天气舒适的时候,怀瑾过得好不快哉。况且沉音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过了,韩成也来得少,生活里几乎没什么烦心事。
夜里,她坐在豆灯下面看甘罗给她的那块羊皮,正仔细背上面的内容,张良看到就问她:“这是什么?”
怀瑾笑道:“阿罗给我的。”
张良在她身旁坐下,端详了一会儿,道:“是你们那里的文字?”
她点点头,感慨:“前几日听说徐福已从东海出发,阿罗此时应该在海上吧。”
“他到底是去哪里?”张良问道。
怀瑾苦笑一声:“他只是说要去别的地方,以后不会再回这片土地了。”
有些话,不能跟张良说的太透,他太聪明,总能从语言里听出些蛛丝马迹。
于是张良也不追问,转头说起另一件事:“今天你出去,王孙过来找我喝茶,说县令的儿子向沉音提亲,他答应了。”
看到张良眼里的讥笑,怀瑾想大笑,她乐道:“让她嫁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落魄的公主不知道有多少个,沉音能嫁给淮阳县令的儿子,想必将来不会过得太差。
“只是觉得可惜。”张良抿着唇,沉音的身份可以用来跟很多人做交换,谁知韩成鼠目寸光竟答应了一个小小县令。
见怀瑾不善的看过来,张良忙解释:“沉音乃是姬姓韩氏女子,血统高贵,她本可以作为韩成手上的一个大筹码,却这么草草发嫁,实在可惜了这个姓氏。”
“你管人家呢!”怀瑾瞪了他一眼。
张良摇头失笑,拥住她:“夫人管我可是管得死死的。”
某日,怀瑾听家里侍女说南边集市开了一家店,店里卖的一道王八肉勾得淮阳的男女老少都过去吃。
她对吃非常讲究,于是就嚷着要去吃。
张良却不得空,他新得一本书,刚看了一半。
怀瑾摇头说他没口福,转头就把夏福和项羽带去了南边的集市。
果然如侍女所言,这家店外排起了长队。
怀瑾心道要不使银子插个队吧,只是她刚把小二叫过来说了一句,就遭来周围人的白眼,有人鄙视道:“你当我们没有钱吗?”
怀瑾唬了一跳,然后打量着外面排队的,全是些穿着绫罗的人,有钱人啊!
怀瑾对里面的王八锅越发垂涎三尺,她嘱咐夏福在这里排队,自己和项羽去树荫下面坐着了。
两人衣着华贵却闲散随意的坐在土地上,引来不少人侧目,怀瑾皱起眉,将手帕盖在了脸上。
天气舒服,她心说自己靠着项羽睡一会吧,闭上眼睛一会儿,忽的察觉项羽背上一硬。
怀瑾觉得奇怪,掀开手帕坐直,远处一个胖男人直直盯着这边,他身后跟了数十护卫,项羽警觉的抓紧了腰上的佩剑。
少顷,胖男人走过来,项羽身上一股戾气瞬间爆开。
不等他拔出剑,这个胖男人突然直直对怀瑾行了个礼:“在下许婴,欲与姑娘结交,敢问姑娘芳名?”
项羽身子瞬间放松,他还以为来找事的。
这男人相貌平平,眼神像是一只看到有缝鸡蛋的苍蝇,怀瑾当即皱起眉。
今天出门图省事,只编了一条辫子,没有盘妇人的发髻,她道:“我已嫁人,阁下请离远些,没看到我儿子都这么大了吗?”
她的手搭在项羽肩上,项羽惊呆了,可后背刚刚被狠掐了一下,他不敢言语。
“在下只是想与你结交,并没有别的意思。”许婴面上没有任何变化。
怀瑾的眉毛顿时拧得更深,偷偷发力把项羽推了出去。
项羽会意,一把拔出剑,喝道:“离我们远些,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虽是个小少年,许婴还是被项羽身上的气势所摄,他身后的那十多个人连忙冲上来,其中一个就道:“你知道我们主子是谁吗?”
许婴一摆手,那些人全都噤了声。
夏福此时看到后面不对劲,连队都不排跑来了,许多人也都看向这边。
“主子,发生何事?”夏福气喘吁吁之下给她行了个礼,行动如流水般自然又高贵。
这么庄严的礼,不是普通人能有的,许婴身后那些人的气就短了些。
然而许婴只是笑眯眯的揖了一下手,然后告辞离去了。
怀瑾狐疑不已,但却也没什么头绪,在淮阳住的这几年,她几乎没有任何社交也不怎么出门,这人实在不认识。
想了想,大概是哪家富户吧。
“还不去排队!”怀瑾惊觉,夏福这一出来,又要重新排队了。
夏福委屈的哝哝嘴,然后去了店前排队。
怀瑾拍拍身上的土,笑嘻嘻的摸摸项羽的头:“乖儿子,刚刚拔剑很帅哦!”
项羽别扭的一偏头,说:“若这是在楚国,这男子如此无礼,我早把他的头拧下来了。”
“不要这么暴力嘛!”怀瑾拍了拍他的肩,不怀好意:“现在这年头,只有两种人杀人稍微容易些,一个是士人,有句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另一个就是游侠,游侠轻生重义天下皆知。这两者受辱杀人,世人的包容度就会大一些,你想要成为哪一种呢?”
项羽顿时黑了脸,首先他不爱读书肯定成不了士人,其次游侠地位低微他更不可能自贬身份,怀瑾根本是在戏弄他!
“我不和你说话!”项羽气鼓鼓的偏头,有点可爱,怀瑾捂住嘴笑起来。
那边夏福终于排到位置了,怀瑾连忙带着项羽过去,店里面闹哄哄的,每桌相隔很近,几乎碰一下就能擦到邻桌客人的袖子。
项羽很是不悦,不过咕噜冒着泡的锅子一端上来,瞬间就把他征服了。
“鳖肉养身,主子多吃些。”夏福一个劲往怀瑾碗里夹菜,项羽公子吃得太快,他怕主子还没吃好,锅里的肉就被吃完了。
怀瑾说不出话,只嗯嗯点了点头,嘴里咬着一小块嫩肉。就是她这个吃惯了美味的人,都觉得这王八肉味道鲜美。
锅中的汤似乎是放了草药,散发着淡淡的香,王八切成小块搁里头,每一块肉都沁了足够的汤汁。
足足要了两份,三个人才吃好。
怀瑾打了个饱嗝,但夏福一瞟她,她连忙用袖子遮住嘴心虚的笑了一声。她在家里自在惯了,在外面总也不注意这些。
可惜这道美食是现炖的,没法带回去给张良,怀瑾最后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回了家。
晚上她反复跟张良提起那家店的王八肉有多么多么美味,惹得张良不住的发笑:“既是如此珍馐,明日我随夫人一起去吃。”
于是第二天就去了,不过张良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他吃过后就评了两个字“不错”。
按他对食物的要求,这评价已经顶天高了。
怀瑾觉得,张良虽是一个好老公,但绝不是一个合格的饭友。于是她后面再去,就只跟项羽和夏福去。
夏福虽然吃饭也不怎么说话,但对她的任何话都会捧场。而项羽,他埋头于吃没有机会说话,但他吃得特别香,导致怀瑾也很有胃口。
这家卖王八肉的店成了内院的新宠,侍女们听说夫人隔三差五都去一次,她们抽着空了就来请示怀瑾:她们也想去尝尝。
怀瑾体谅她们平日伺候人挺累,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夏福知道后就偷偷跟她说:“哪有这么胆大的奴仆,竟敢跟主人开口出去吃饭!放别人家里,被打死都是常事呢!”
这时代奴仆的命实在不值钱,说打死也就打死了,更有女奴是可以随便被睡的,被主人睡、被客人睡、被奴仆睡……生的孩子也还是奴隶,没有人把奴隶的命当人命。
不过这些人都是张家经年的仆人,当年国破时被张良带了出来,算是同进退的一批忠奴,是以无论是张良还是张豆豆他们,对这些奴仆都比较纵容。
“他们平日里没什么享受,只是吃个东西而已。”怀瑾看出夏福只是嘴碎,并没有真的斥责的意思,不过她还是解释了一下:“身为奴仆本就可怜,我们应当多体恤,都是人。”
夏福听完似乎想起什么来了,笑了一声:“那年主子救我时,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怀瑾一愣,她有些想不起来是怎么救了夏福的,似乎是闲来无事溜达到某个宫殿,看到夏福被人打了。
时间过去太久,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不过见夏福满是追忆,她捧场问道:“那时我说了什么?”
夏福笑容无比温暖:“主子说,你是公主,公主都是要爱民如子的。”
怀瑾满头黑线,这种话,她大概率就是随口说说糊弄人的。
尴尬的笑了两声,她说:“你竟然都记得!”
这妥妥的黑历史呀。
“无且永远都记得。”夏福说。
面前的主子突然间走神了,手上缝着东西呢,虽然针脚乱得不成章法,但夏福可以看出那是一条裤子样的东西,且此时被主子把裤腿给缝起来了。
半晌,怀瑾忽然老太婆似的感慨:“咱们主仆俩这十多年,可谓是过得跌宕起伏啊!”
“可不是吗!”夏福习惯性的附和,虽与主子分离了好几年,但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是无论怎么改都改不掉的。
她永远都是对的、要永远相信她、要永远听她的,这似乎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了。
怀瑾噗嗤笑了一声:“说起来,我走后那几年,你是怎么过的,我都还没问你呢。”
不过不等夏福说话,她又笑:“不过以你的性子,肯定过得不是很差。”
夏福憨厚的点点头,道:“伺候完七公子出生,我就回到了雍城,毕竟是甘罗大人的属官,还是得跟着他的。在雍城的日子很简单,非要说的话,就是给人看病。因为有救驾之功,大家都很尊重我,连资历最老的宗亲都不敢给我脸色看呢。”
说起来他似乎有些小得意,不过在怀瑾笑意盈盈的注视下,他挠了挠头:“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要的,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有主子是我的主心骨。”
他是个宦官,此生不会有后嗣了,人上人的日子他也过了几年,不过尔尔。
他看着怀瑾清新似露珠的脸,内心有着阵阵满足:“不怕主子笑我没志气,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跟主子在一块。”
看到怀瑾彻底把裤腿缝了起来,他忍不住提醒:“主子……你是不是给裤管缝住了?”
怀瑾低头一看,啊的一声大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2章 填口腹欲忽遇危险
张良本在室内看书,听到这一声凄厉的叫唤,急忙放了书就出来,结果看到主仆俩坐在石桌边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不提醒我!”他听到他的妻子这么质问。
夏福说:“我以为主子要做一条不一样的裤子……”
张良听到这里,摇头笑了笑,转身回去了。
刚走两步,听见那边妻子又在嘟哝:“把这剪了,给子房穿。”
“会……脱线吧……”夏福不确定的生意。
他的妻子强词夺理,娇蛮道:“就跟他说现在的裤子就盛行这个款式,反正都不是穿给别人看,穿里面的怕什么……”
声音渐渐小了,张良的笑意都收不住,看着书,脑海里就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夜里,她拿了一条乞丐都瞧不上的裤子给他:“夫君,我给你做了衣服哦。”
“多谢夫人了,夫人心灵手巧。”张良笑得如沐春风,第二天就把那条裤子偷偷压到了箱子底下。
她这天又去吃王八肉了,项羽早就吃腻了,一听到王八肉就想吐,还嘲讽她:“姐姐又不是没吃过好东西,紧着一个王八肉不放!”
“我就要吃!就要吃!你管我!”怀瑾瞪了他一眼,悠哉悠哉带着夏福出门了。
南边集市里,这家店依旧排了老长的队,夏福继续他每次来这里的工作——排队,怀瑾则坐在树下休息。
她这次学聪明了,出门穿了一身男装,即使坐在地上,也不会有人像看猩猩一样的看她了。
远处一条长龙般的队伍,夏福已经到了队伍中间了,想着约莫还有一个小时,怀瑾就靠着树干准备小憩一下。
正闭目养神呢,她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那是身体的本能——背后有人在偷偷靠近,即便没有一点声音,她也察觉到了。
怀瑾睁开眼站起来,一转身,脖子上狠狠挨了一棍,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看打扮,似乎是个下人,这是她晕倒前最后想的。
下一桌就要到他们了,夏福满心欢喜,主子又能好吃一顿了,正要回头叫她,却发现不远处的树下根本就没人。
已经排到了,小二让他往里进,夏福塞了钱过去:“三斤的锅子,你们先上,我现在去请我家主人。”
这里排队的大多是下人,小二见怪不怪,笑容满面的应了下来。
夏福连忙回头去寻怀瑾,可找遍了周围所有的地方都没见到人,这一块是南边集市,酒肆居多,莫非是主子被哪家的酒香给勾了去?
夏福便一家一家过去找,然而都不见人?许是回去了?他又回到那家店,前后左右都转了一圈,还是没人。
“小哥,你这桌还吃吗?”小二跑出来找人了。
夏福匆匆摇头:“我家主人不知跑哪里去了,不吃了。”
小二满脸为难:“那这钱……菜已经做好了……”
“不要了。”夏福转头,留下这一句,然后匆匆往家里赶,后面的小二则是抱着白得的金子满脸高兴。
夏福没觉得在淮阳会有什么危险,也压根没往那方向去想,只是以为怀瑾跑到哪里去玩了。
他匆匆赶到家,问了才知道怀瑾根本没回来,他就立即去兰院告诉了张良。
“许是跑到哪里去玩了。”夏福猜度着,问:“夫人最近可提过什么好去处,咱们一同去找一找?”
张良面色很不好看,他让夏福讲了三遍经过,然后步履匆匆的离去了。
看上去……似乎很着急,莫非有危险?
咸阳城那么危险的地方,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在淮阳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危险?夏福心道,张良公子也太紧张主子了,这么想着,他还有些高兴。
·
鼻尖嗅到一股香味,很刺鼻很浓烈,怀瑾悠悠醒转过来,脖子后面残留的痛楚叫她瞬间清醒。
然而一醒,发现自己手脚都被束缚住,身上也一点力气没有。
这是一个陈设富丽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怀瑾四周打量着,这看上去像是一个暴发户的住所。
床沿包了金、坐垫用金线织的、烛台也是金……唯一算上有品位的,不过那张楫木桌,还被炫耀似的刻了四个字:香楫木桌。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木桌的名贵。
怀瑾实在匪夷所思,她在淮阳连认识的人都没有,哪怕张良以前出去宴饮她也没跟过,恐怕淮阳没有人知道张良的老婆长什么样!
那么,是谁来绑架了她?
百思不得其解,怀瑾索性先把自己身上的绳子给弄掉,她刚刚四下看了一圈,要说利器……恐怕这个房间里只有她的牙齿勉强能算上。
她像条蛇一样扭成各种奇怪的姿势,也没办法够到被绑在背后的手,瞬间泄气,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人走动的声音,怀瑾立即眼睛一闭,装晕。
·
这本该是个宁静的的夜晚,他在桌案前看书,妻子在旁边唠叨,但是兰院今天静悄悄的。
张良坐在院子里,面色沉静,夏福在一旁急的走过来走过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朝这里走过来,是张豆豆。
夏福一见他,急切的拥上去:“怎么样?”
张豆豆有点不敢看张良的神色,他低着头匆匆说:“能出去找的都出去了,现在还没有消息,要不……让王孙的人也出去找找?只是若是王孙派人找,这事恐怕就闹得有点大,对公子和夫人的名声……不、不好。”
看到张良的眼神,张豆豆说话都颤抖了,他马上改口:“是我不对,夫人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我这便去找王孙。”
“不用了。”张良止住他,站起来。
张豆豆擦了擦头上的汗,回来站好,谁知张良却说:“你把申夫叫上,去城里的屯粮处放一把火。”
张豆豆差点给跪了,头上的汗这就全流下来了,他颤颤巍巍不敢说一句话。
张良抬眼,华美的眼满是威压,他淡淡道:“太平日子过久了,胆子也变小了吗?”
“奴不敢。”张豆豆心一凛,端上庄严,仿佛一个军士站直了身子,大声道:“这就去!”
“从速!”张良说。
张豆豆立即飞奔出去,夏福心惊肉跳,哆嗦着问张良:“公子,是不是很危险?谁会害主子?”
张良摇摇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就是不知道是谁,我才……”
如此害怕。
不多时,项羽也过来了,他头发都跑歪了,满脸灰尘。
他把一个沾了土的香囊送过来,说:“这是在姐姐不见的那一片找到的,在往北的一条小路上。”
张良接过,将那只锦囊紧紧握住。
再等了一会儿,韩念从外面来了,他手上提着两个盖着布的笼子,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扑腾作响。
项羽和夏福都看着那个笼子,韩念说:“需要夫人穿过衣服,味道越重越好。”
张良转身进屋,拿了怀瑾昨日里换下来还没洗的衣物,韩念接过,然后掀开其中一个笼子。
这个笼子里是一只鸟,全身黑羽个头娇小,哪怕项羽在楚地各个山坳里都打猎过,也没见过这种鸟。
只见韩念用那件衣服包裹住黑鸟,那鸟也不挣扎。过了一会儿,韩念把衣服拿开,给黑鸟喂了一个白色的东西,然后打开笼子,那鸟扑腾扑腾翅膀就飞出去了。
“你去跟着这只鸟。”张良对项羽吩咐说。
大约是一种用来追踪的方式,项羽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追着这个鸟出去。
至于能不能追上就另说了。
紧接着张良就要夏福带路,去怀瑾失踪的地方。
南边集市此时家家紧闭,没有一丝亮光。夏福提着灯笼,到了白天怀瑾休憩的那棵树下,只见张良对韩念一点头,韩念就把另一个笼子掀开了。
夏福看到里面的东西,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竟然是一条红色的蛇,脑袋上面还有一个小冠子。
韩念把怀瑾的衣服盖在蛇脑袋上,那蛇闻了一下吐了吐杏子,韩念又拿出一个生鸡蛋来。
那蛇通人性似的把嘴张大,韩念把鸡蛋磕破打在这条蛇的嘴里。这条蛇吃完鸡蛋,然后开始往前游,张良和韩念全都跟上,夏福在后面发了一会呆,也跟上了。
今夜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只有一轮残月挂在天上,静静地看着人间。
外面有脚步声来回走,就是没有人进来,怀瑾从窗户里看到月亮,默默算着时辰。张良一定会来找她的,可她又犯愁,连人都不知道是谁,怎么找啊?
她正苦恼着,开门的声音传过来,她还想装昏,可是那人开门太快,她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那人就进来了。
一看到来人,她眼睛都瞪大了,竟是前些时日想与她相交的人,叫什么来着?什么婴?
“你还记得我呢?”许婴看到她的表情,色眯眯的笑起来。
“你是什么人?”怀瑾心道不好,这个年代敢明目张胆绑架人的,一般都是有钱人里面的下三滥。
这个时代讲道德有民风,周礼的影响还剩那么一丁点,几乎只有无德行和盗匪才会干出这种绑架民女的事。
遇到这种人,难免有点恶心。
许婴把门关上,笑得让人反胃:“过了今晚,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朝自己走过来,怀瑾却面色镇静,直勾勾的看着他。
许婴见她不哭不闹,倒是有些意外:“你怎的不叫喊?”
“叫喊有用吗?”怀瑾心道,她都曾被人关到棺材里和死人一同躺过地下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至少能遮风挡雨,挡风避寒。
许婴呆了一下,走过来:“你倒是有意思,果然如……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怀瑾听出他话里有苗头,连忙挤上一丝笑:“公子是如何知道我不一般的?”
许婴过来摸了摸她的脸,腻华的触感让怀瑾想弄死他,不过她只是带了浅浅的微笑,道:“既然我都已经被关在这里了,公子不如把我松开,我们好好说说话,横竖我也跑不了。”
“这可不行。”许婴眼睛转了一下:“谁知你会不会伤我。”
怀瑾笑容更深:“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伤得了公子?”
“难说。”许婴把她扶起来,取了烛台过来看她。
上下打量了许久,在她脸上摸了许久,他满意的点点头:“果然是美人,见之忘俗。”
他说着就要倾身上来,怀瑾道:“我夫君是贵族,若公子愿意放我,我夫君必以千金酬谢。”
许婴顿了一下,不屑道:“千金?我看得上这些钱?”
“若他许你高官厚位呢?”怀瑾再次试探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3章 凄厉火海舍命护主
这许婴不屑的笑了一声:“贵族?不过一个小小士人,你休要诓我。”
果然!怀瑾深呼一口气,趁许婴又要上来时,她冷笑道:“你这蠢货,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我已知你背后之人。你今日若敢碰我,我必叫你全家上下,满门凌迟。”
许婴被她震了一下,有些犹疑,不过他似乎被激起了怒火:“好大的口气!我今天倒是要听听,你有什么手段灭我满门,若是说不出……嘿嘿,你就一直在这里做我的奴隶。”
“颍川郡守简喜,不知你可听说过没有,此人是我至亲好友,若我消失不见,他必会亲自来此让县令彻查。”怀瑾搬出了吴腾的下属,虽然她和简喜只见过几次面,好歹现在有个由头能把这个猥琐男拖住。
许婴阴森森看了她半晌,道:“我杀了你,粉身碎骨,谁也查不到。”
说罢他将怀瑾压倒在床上,怀瑾一颗心瞬间慌乱起来,许婴掐住她的脖子亲了上来,她一阵恶心,赶忙闪躲。
正无可奈何之际,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
许婴坐起来,往外喝了一声:“吵什么?”
外面有人回答说:“公子,粮草库起火了!城里说有反贼进来了。”
“什么?”许婴立即拢好衣服,打开门。
怀瑾看到外面站了几个男人,又听到许婴问:“是哪里的反贼?”
那几个人回答道:“不知道,小的们猜测,是不是从前六国的叛逆。”
“好!这是立功的大好机会!”许婴顿时兴奋的摩拳擦掌,他吩咐说:“你们现在回家去给我叫人,把父亲的亲兵也给我叫来,我今日就要去擒那反贼。”
那几人纷纷答应着,然后往外跑。
怀瑾看到外面火光冲天,粮草库在淮阳城的中心,离县令的府邸很近,而这里看起火的地方不是很远,想必她此时离县令的住所不是很远。
许婴又说回家,看来这里只是他另外的一处宅子。
至于亲兵……怀瑾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许婴搓了搓手,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走进来。
“算你今天运气好,明天再好好折腾你。”许婴走过来把她放好,竟还贴心的给她盖了被子。
离得近了,看到他脸上粗大的毛孔,怀瑾恶寒不已。
忽然,外面有人闪过,将这间屋子的门重重关上了。
许婴倏地回头,怀瑾也看过去,外面有人影,还传来锁门的声音。
紧接着,还有人往门上泼水,许婴怔了一下走过去:“做什么?”
他用力拉了一下门,从外面被锁住了。
“看来你也要倒霉了。”怀瑾有些幸灾乐祸,同时她还不忘问:“是谁叫你来绑架我的?看来不止我是猎物,你也是猎物啊。”
“闭嘴!”许婴气急败坏的喝道。
这时怀瑾闻到一股味道,像是……油!
她几乎瞬间从床上弹跳起来,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她目眦欲裂:“快破门!”
此时外面一支带火的箭射了进来,整个屋子瞬间被点着了。
怀瑾惊呆了,连声大叫:“解开我!快点!快解开我!”
整个屋里都是火势,热浪扑面而来。许婴离门近,脚上踩了油,瞬间就着了。
见他满地打滚,火却越来越旺,怀瑾在地上像死鱼一样扑腾着,想往床上跑。
地上此时全是从外面渗进来的油,一沾上绝对大火!
慌乱之下,她撞倒了桌上的一个陶瓶,瓶子摔得稀碎,她立即捡了一块碎片艰难割开绳子。然后把桌上盛水的瓶抱到了床上,将被子浇湿。
地上许婴发出阵阵哀嚎,他已经被烧成一个火人了,门边全是火,那边是跑不掉了。
怀瑾看向床榻上的窗,使劲撞了几下,她头晕目眩。
求生本能下,她大呼:“救命——有人吗?有人吗——救命——”
她扯着嗓子叫了几声,接着浓烟就呛到了嘴里,她咳得肺都要出来了,连忙把湿被子罩在头上。
整个屋子里都是大火,怀瑾苦笑一声,这下是没有逃生的希望了吧,真的要死了,没有奇迹会发生。
她想起了甘罗,不知道他到了那座岛上没有。说不定她这趟死了就能回到家乡了,等到回去了,她就去找甘罗,给他一个惊喜:你看,我也回家啦!
她又想起了张良,一想起张良心就酸的不行,她要是死了,张良是不是会很伤心呢?他们连孩子都没生呢!她还没爱够啊……
怀瑾想到这里,不甘心的眼泪就掉了出来。
火势已经蔓延到床边了,耳边全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房梁开始掉落,有一截砸到了怀瑾脚边。
若不是这个湿被子,她恐怕也要被呛死了。
许婴已经不动了,彻底跟火海连在了一起。
就在她以为自己这次真的死定了的时候,外面有人开始撞门。
一下、两下震耳欲聋,怀瑾惊喜的望过去,望了个寂寞……除了火光,什么都看不见。
她用湿被子裹住自己,想往外冲,可是火光跳跃,高温让她过不去。
正想着怎么办,外面一个裹着大棉被的人冲了进来,她看到夏福被熏得黑黢黢的脸。
怀瑾尚来不及说话,夏福已经把身上的湿棉被盖在了她身上,怀瑾又惊又惧,夏福怎么办?
然而夏福只是抱着她往外跑,怀瑾被泪糊了眼睛,下一秒夏福猛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一截房梁砸在了夏福身上,那本该是砸在她身上的。
那一下,就算有夏福在身上挡着,她也感觉到了重击。
夏福起不来了,怀瑾眼睛一花,有些半昏迷。
眼前出现花白,她看到又有人闯了进来,她还看到有一截青色的袍子被烧成了灰烬。
她扯了扯嘴角,彻底被熏晕过去。
“快离开这里!”她恍惚中听到张良凝重的声音,他似乎异常震怒,怀瑾在迷蒙中想着。
似乎在虚无的空间里待了很多天,怀瑾有意识时还回想了一下,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等到想明白了,身上就痛得要死。
她睁开眼,看见有些憔悴的张良坐在身旁。
他微微皱着眉,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好看的。怀瑾呆呆看了他许久,看得入了迷。
张良察觉到她的目光,望过来:“你醒了?”
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温柔,怀瑾起身坐起来,手关节和腰脊都痛得要命。
她想起了那场大火,忽然紧紧抓住张良的胳膊:“夏福呢?”
“他在等你。”张良没敢说他正吊着最后一口气。
怀瑾白了脸,立即跳下了床,脚下就是一软。
张良立即把她打横抱起,带她去了夏福的房间,项羽和张豆豆守在那里,屋内有很重的药味。
顾不上项羽的关心,怀瑾冲进去,看到榻上被脸都被烧焦一半的夏福,腿一软差点扑倒。
她挣扎着过去坐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有眼泪在打转。
张良没有进去,他只是沉默的站在外面。
“主……”夏福看到她只能转动眼珠,他的嗓子被熏坏了,半边脸肉也被烧烂,上面敷着药膏又渗着血,看上去有些吓人。
怀瑾想握住他的手,可他手上也全是烧伤。
“夏福啊……”怀瑾声音颤抖着,叫着他的名字。
夏福看着她,想叫她别看自己,他知道自己一定很吓人,他怕吓到他的小公主啊。
“傻不傻啊你……”怀瑾哽咽着,摸着他的额头,只有那里的皮肤还是完整的。
夏福扯了扯嘴角,血渗得更多了,他说:“主……丑……”
怀瑾哭得更厉害了:“啊……不丑,夏福好看……”
“不……是……夏福,是……无……且。”他说。
夏福是已经没有记忆的父母给的名,无且是她取的字,夏无且,他很喜欢。
因为这是他疼爱的小公主,给他的名字啊。
夏福想起有一个午后,他收到主子给他的信,是从大梁寄过来的。一共有三封,他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份。
在练药房里,他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合计着要给主子回信,希望甘罗大人能帮忙捎去。
甘罗大人见到他的模样,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阿姮。
夏福告诉他,自己是宦官。
他至今仍能记得甘罗大人问他的那句话:宦官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喜欢人了。
夏福很高兴,他被甘罗大人这样的贵人看作是人,还把他当朋友,就跟主子似的拿他当人看。
他告诉甘罗大人说,他喜欢主子,但是不是他们以为的那种。
他很小的时候就进了赵国王宫,他只是一个偏殿的小宦官,从来也没伺候过什么贵人。被这个欺负、被那个欺负,被欺负得狠了,他甚至都麻木了。
有一次他经过花园,一个夫人让他去捡掉在湖里的手帕,他看着那水,想跳下去溺死自己。
可也只是一瞬的想法,生活没什么指望,难免想到了轻生。
后来有一次被欺负了,被打得动都动不了,他心想要不就这么死去算了。
可是这一次他遇到了怀瑾,她救了他。
不只是救了他的躯体,而是救了他的心。
后来主子把他带到了身边,小小的软糯女童,总是很有主意。
于是主子就成了他的主心骨,他总是要时刻担心她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穿好、心情怎么样,这么担心着,生活就慢慢有了意思。
主子对他很好,主子经常对他笑,主子也经常关心自己……主子成了他全部的生活。
她是一块绝世的珍宝,他要保护好她,虽然他知道自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想要伸手擦掉她的眼泪,但是一瞬间又有些不舍。
其实主子很少哭的,如今却在为了他哭,夏福这一刻感觉到了幸福。
和主子的这一路,走了那么长,他终于走到尽头了。
“主……这辈……快……乐……不悔……”夏福的眼角滴落了水珠,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主子,跟着你我这辈子很快乐,我不后悔。
怀瑾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也不顾那团血肉模糊有多难看,她无声的掉着眼泪,说不出什么话,嗓子眼里跟堵了块石头似的。
这一路,夏福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地方。
跌落渭水,是夏福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最初在咸阳举步维艰,是夏福守在她身边。
咸阳那个小小的院子,夏福和她住了有十年。
他看着自己从一个总角小童变成妙龄少女,还看到她的痛苦、快乐、绝望……
他总在一旁默默聆听、守候。
他是侍从、是朋友、是兄长。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了她,最后他为自己死了。
怀瑾伏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4章 失望枕边人瞒真凶
她把夏福葬在了凤凰山下,把自己喜爱的一枚玉环放在了夏福怀里。
一座小小的土包,成了夏福最后的家。
此后,怀瑾萎靡了好长时间。
无论张良和项羽怎么开解,她都是闷闷不乐,唯一问的就是那个绑架她的男人是谁。
“那是县令的长子。”张良是这么告诉她的,其他的就没有再说了,似乎有什么顾忌。
后来还是项羽跟她说,那天起火的院子,是许婴的别院,那把火也放得蹊跷。
他们把她救出来后立即走了,无论县令怎么查都查不出是谁放的火,现在正在满城搜寻美人。
“找美人?是找我?”怀瑾疑惑道。
项羽说:“城里是这么传的,说许婴那天带了个女子回别院,但是房间里只有许婴一个人的尸体。县令说那个女子肯定知道内情,所以正在铺天盖地找人呢。”
那天看到她的还有几个下人,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是,许婴是肯定知道自己是谁的,还知道张家不少情况,那么是谁呢?
怀瑾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她还问了张良,张良只是说已经让张豆豆在暗地里查了。
“大约是王孙行事高调,得罪了什么人。”张良如是说,他低着头看着一封信,神情莫测,似乎正在为什么事心烦生怒。
然而怀瑾满腹愁思,竟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她一心想找出许婴绑架她的原因,她爱吃那家店的王八肉,内院的人都知道,但是什么时候去吃每次都是临时起意,许婴是怎么准确知道她出门的时间的呢?
除非她前脚刚出门,就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可她让张豆豆暗地里把内院里的仆从全都盘问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们甚至连许婴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几年,怀瑾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张良的羽翼下生活得太好,人都快废了。
她有心想查个分明,可是却有一种被束缚住手脚的感觉。她想求助张良,可张良近日一起床就出门了,半夜她睡着才归家,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几日她不思饮食,厨房的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他们没有权利过问主人的事。
但夏福管事身死的消息他们是都知道的,因此这几天厨房送来的,都是素菜。
不知是不是张良的吩咐,怀瑾看到这份贴心,反倒让张豆豆赏了他们一些钱。
“姐姐,你在想什么?”张良又出门了,遣项羽陪在她身旁。
怀瑾发现自己吃着饭呢就走了神,勉强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有得必有失。”
其实她只是想起了从前在秦国的日子,那时候她做什么都很容易,因为有权利。
但那权利是她费尽心思、牺牲许多东西才得来的。
可见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很公平的,你要得到什么好东西,必先付出些什么。
“不明白。”项羽放下筷子,他喜欢吃肉,这些素菜都只吃了两口。
怀瑾摇摇头,沉思了大半日,她决定带着项羽去东边集市的酒肆坐一坐,那里的八卦总是最多的,或许能听出什么线索。
然而刚走进一家酒肆,就听见人说,前些日子放火的反贼昨日半夜冲进县令家里,把许县令一家老小全杀了。
怀瑾和项羽面面相觑,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是谁放的火了。
“反贼是哪里的?人多吗?”有人这么问。
另一个男的就说:“听说有好几百人呢,都是反帝国的叛逆,郡守大人马上就要带着军队来了,说是要清剿反贼呢!”
旁边人纷纷感慨:“这下有的热闹了。”
项羽给怀瑾使眼色:是姐夫吗?
怀瑾挤了挤眼睛:我现在也不知道啊。
不过,大概率是他吧,这几天他一反常态的忙碌,好几天都没有近她身了。
这几天他也总是在自己熟睡时回来,等她被吵醒有心想和他聊几句,却只听到他绵长的呼吸,怀瑾只好作罢。
“要说啊……”邻桌的人又开始激动的说八卦了,这人看了一圈周围,压小声音:“这许义年死得好啊,不然看他平日跋扈的样子,我早看他不爽了。”
“就是啊!”
“唉,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没敢说出来哈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不过啊就是可惜了那许婴的未婚妻,那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啊!”
一说起美人,酒肆里的众人都来了兴致,有人质疑:“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
听到这里,怀瑾摇头失笑,接下来的话题恐怕马上要带颜色了,她对项羽使了个眼色准备走了。
起身去柜台结账,那边的交谈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听说是仓吏大人的妹妹,长得那是一个美……我跟我家先生去喝酒,远远见了一面……”
有人就嘘道:“这美人克夫啊,命硬,以后娶她的人可要排队啦哈哈哈哈!”
这时候死了对象的女人,都被认为是命硬,对象降不住才被刻死了,往往之后就会有一堆冲着这个命硬去求取的。
怀瑾正心里嘲笑着这些人的迷信,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手立时就僵了。
她确认自己刚才是没有听错的……
“先生,这是找您的。”小二笑容满面的又提醒了一遍,面前这位有着女子面的先生似乎走神了,还是他身边的小少年把钱收了起来。
项羽拉着她走出酒肆,关切道:“姐姐,你怎么了?”
怀瑾默默的摇摇头,失魂落魄的走在项羽身边。
如果、如果……是她,那么一切解释都很合理了。
怀瑾突然满是愤慨,撒腿就跑。
“等等我啊!”项羽不明就里,连忙跟上。
她一路冲回了家,张良还是不在,她抓住在闻远堂扫地的侍女:“沉音住在外院哪间房,带我过去找她!”
她的面色实在可以称得上可怕,侍女被她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带着她往外院走。
自从内院和外院立了墙,她就基本没有来这边了,可是进了外院,才知道张良在这里。
“……你不能不管啊!”她正好听见韩成的央求,不知此前两人在说什么,韩成竟然满头是汗,张良面色很不好看的坐在大堂的矮桌边,韩念和几位门客默默跪坐在一旁。
见到后面突然有人出来,大家都一齐望过来。
张良看到她便起了身,看到她头上的汗,细心的拿出帕子擦了擦,语气温柔:“怎地跑这么急,一头汗。”
怀瑾瞟了韩成一眼,说:“我去找沉音。”
张良温柔的笑意一僵,怀瑾倒没注意,只是看到韩成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张良说:“沉音犯了错,已经被关起来了。”
张良知道!这是怀瑾的第一反应,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张良,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张良第一次露出这样哀伤的眼神:“你怎么知道的?”
多年的默契,怀瑾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而隐瞒。
心中有些发冷,她说:“本来没有完全确定,看到你这样,就知道了。”
韩成有些着急,他走上来,对怀瑾行了一个大礼。
“眼下正是危难之际,你和沉音的罅隙可否容后再论?”韩成几乎是在请求了。
怀瑾轻声笑了一下:“罅隙?”
沉音的杀招是实实在在要她命的,这已经是生死仇怨了,放在韩成嘴里,成了罅隙?
张豆豆说:“因县令被杀,颍川郡守已派兵将出城的关口全封住了,不日郡守就会亲自前来。王孙是仓吏,郡守问话他不可能不去的。可……颍川郡守是简喜,他认得王孙。”
难怪韩成今日如此低声下气了,怀瑾点点头,看着张良,一阵无言。
张良也默然,一双眼满是恳求。
“如果不是子房为了给你出气,叫了几个侠士杀了许义年,眼下也不会有此等祸事啊。”韩成看出她的怒火,小心翼翼的给张良说着好话。
“王孙,别说了。”张良淡淡喝止,以她的性子,听了这话只会更生气。
怀瑾听到了自己牙齿颤抖的声音,如果不是沉音想来杀她,后面这一切的事都不会发生,韩成以为卖两句好,就能把一切栽到她头上吗?
她盯着张良,心里第一次涌起对他的失望。
他爱自己,但他对韩成兄妹亦有感情。
他可以允许想杀害她的人继续活着,因为那个人是沉音,是韩非的女儿、韩国的公主、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
喉咙间涌起血腥味,她问:“沉音呢?”
“王孙已鞭笞她小惩大戒,此时被关在房间养伤。”张良如是说,鞭笞乃是无尊严的刑法,他特意这样做,只盼着她能消气。
张良的眼睛和从前无二分别,依然美得像一泓淡然温柔的泉水,蕴含了无数的言语。
怀瑾忽然笑了,双手交叠行了一个礼:“既然如此,妾身就不打扰诸位商议公事了。”
她一个转身便要离去,张良心里忽然涌起慌乱,他拉住了怀瑾。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不敢让她离开。
“我只是去瞧瞧阿籍。”怀瑾的声音飘忽如在云里。
张良松了手,目送她走出去。
她其实一转身,就忍不住哭了,只是不敢让身后的人察觉,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控制住。
回到内院,领路的侍女见她泪流满面,唬得死命压下了头。
回兰院的路就在眼前,她却觉得抬不动脚,忽然的,有些不想回去。
她转身奔去了项羽那里,项羽在喝水,听到她的脚步声忍不住没好气说:“姐姐,你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可是看到怀瑾在哭,他的话戛然而止,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
怀瑾走到他身旁坐下,靠在他肩上,默默的流着眼泪。
项羽身子整个僵住了,他已经十四岁了,已懂男女大防,可姐姐哭得如此伤心,他倒不敢推开。
“你有要好的朋友吗?很要好的那种?”怀瑾倏然开口。
项羽虽不解其意,想了一下回答说:“龙且吧,他虽大我好几岁,但我们自小就认识了,他可算的上是我最好的朋友。”
也是他唯一瞧得起的。
“要是,龙且要杀了我,你会怎么办?”怀瑾问。
项羽呆了一下,有些为难的挠着头:“这……龙且怎么会杀你?我听小叔说……呃,只是听说啊,他说……龙哥喜欢你啊……”
“回答我。”怀瑾只是固执的想问那个问题。
“那……好吧。”项羽托着腮想了一回,然后认真的说:“你是我姐姐,你母亲是我姨母,咱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若龙且要杀你,我和两位叔叔必会杀了他。”
怀瑾哽咽难忍,把头埋在桌上痛哭起来。
项羽像是被人打了一样,满脸纠结又不敢过来,想到她今天的反常,他试探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哭够了就把脸擦干净,冷静道:“我需要你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5章 夫妻对弈频现杀招
晚上她亲自去厨房指点张婶做饭了,她满面笑容,但厨房的几个仆人都觉得这笑有些渗得慌,简直让人心里发毛。
“夫人,鱼要放几勺糖?”张婶虽然对她的口味已经了如指掌,今天却忍不住事事相问,唯恐一个不小心招了主母不高兴。
怀瑾说:“放三勺吧。”
张婶擦了擦汗,去柜子里拿糖罐子,怀瑾看到一旁的食盒,里面已经装好了饭菜。
她问张婶儿:“这个食盒是给谁的?”
“是送到沉音小姐那里的。”张婶儿不假思索。
怀瑾哦了一声,状若无意:“外院不是有自己的厨房吗?怎地又让你们送?”
张婶儿麻利的回答:“是张总管吩咐的,说沉音小姐这几天生病了,吃不惯外院的厨子,就让我们帮着准备饮食。”
“原来是张豆豆吩咐的啊。”怀瑾笑了一声,好吃好喝的,待遇还不错嘛。
她这一声笑让人摸不着头脑,厨房里的几个奴仆全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夫人往日里虽常有怪异举止,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善的,平日里极少这么阴阳怪气。恐怕是心情不好,他们还是小心伺候吧,张婶儿心想。
傍晚,张良让韩念来找她,正好晚饭已经做好,她就让韩念把食物也端去了兰院。
“糖醋鱼,我亲自盯着做的。”怀瑾心情大好,拉着张良一同落座。
张良深深的看着她,觉得自己有些束手无策,他竟然看不懂她的心思了。
“你若有气,只管撒在我身上。”张良的语气平静,像是平静海浪下汹涌起伏的波涛。
怀瑾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怒道:“你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把气撒在你身上?或者说你和沉音有什么关系?要你代她受过!这么维护她、关心她,你怎么不娶她?”
“我只中意你。”张良静静的瞧着她。
怀瑾几个深呼吸压下了情绪:“吃饭吧,不要聊这件事了,以后就当没这回事。”
大约对沉音的那一顿鞭笞起了作用,让她的怒火去了些,张良有些放松。
近来家里事情太多,他头回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哪怕跟几百个敌人周旋,他也没有这种感觉。
见怀瑾神情淡淡,他主动说:“我准备让韩成假死脱身,这样便不至面对颍川郡守了。等淮阳安定,他就会离开淮阳,往后家里只有咱们两,再也没有那些烦心事了。”
怀瑾弯了弯唇,看了他一眼:“只怕没有夫君在身边,韩成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头。”
张良觉得有些奇怪,她好似很开心,有种……解气般的快感。
他低头吃了一块鱼,猛然变了颜色:“你做了什么?”
张良惯能察人心思,这么快被他发现也不奇怪,怀瑾抿唇:“我能做什么?”
“韩念,你立即去外院,把沉音的吃食拦下来扔掉。”张良沉着脸对韩念吩咐说。
韩念一愣,立马放下筷子奔了出去。
怀瑾淡定的夹着菜,似乎早就料到张良的反应一般,而张良只是沉默的盯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要做什么,他心知肚明;他在想什么,她也心里有数。
须臾,怀瑾寂寂道:“我不想跟你做敌人。”
“我们是夫妻。”张良重重的握住她的手,询问:“你还准备了什么后招?”
“这么直接,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怀瑾挣开他的手,笑了笑。
从她发现沉音指示许婴绑架她的那一刻起,她和张良就开始对弈。
只是他们俩实在太熟悉对方了,任何动作都难以瞒过去。
怀瑾直视着他:“在淮阳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可我若是找颍川郡守呢?简喜从前是吴腾的属官,与我是旧识。你有想过一个女人的愤怒有多可怕吗?夏福死了,你不让我杀了沉音,那我们就一起去死。”
张良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你不会。”
两人对视半晌,目光中皆是了然。
张良有些坐不住,怀瑾的怒火直接也影响了他,他匆匆站起身,想要出去。
怀瑾叫住他:“如果你把沉音送走,我就杀了韩成,你知道我做得到的。”
张良带了一丝怒意:“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咄咄逼人?非要……”
非要让他像防敌人一样防着她!她是他的妻子,为何不能理解他的左右为难?
“我咄咄逼人?张良,你先搞清楚,是沉音先来逼我的!她害死了夏福!”怀瑾扯着嗓子大声吵道,她逼视着张良:“我杀了沉音,你会怎样?杀了我给她报仇?”
张良动了气,一拍桌子,碗筷都被震掉了,他说:“我怎会如此!”
“如果,我当时和许婴一起被烧死了,你会怎么想?”怀瑾眼中泛起了泪光,不管张良怎么想,所有的人都会以为她和许婴通奸,死有余辜,这大概就是沉音打得算盘。
论起来,也算是计划精巧,她往日里真是小看了沉音。她甚至有些幽默的想,韩非的聪明没传给儿子,倒是传给女儿了。
“我已鞭笞她,她已受了惩罚。”张良沉声道:“你不会不知道,鞭笞对于一个贵族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夏福死了。”她这一句话,让张良沉默半晌,他没办法说出夏福只是一个仆从这之类的话,只能承受她这一刻的怨怪。
似乎就这么僵住了,这时韩念顶着满头汗过来,他刚刚把食盒里的菜倒在外面的水沟里,竟然毒死好几条鱼苗。
他畏惧的看了怀瑾一眼,对张良复命:“已叫厨房重新做了菜送过去。”
“你先回去。”张良目光盯着怀瑾,对韩念吩咐说。
韩念匀着呼吸,一揖手,退下了。
许久,太阳都落山了,院子里一片漆黑。
张良还站在那里,怀瑾去找了火石将灯笼一盏一盏的点亮,张良在后面问她:“要怎样,才能饶她一命?”
怀瑾不可思议的回头:“你在求我?”
为了沉音求她?
张良一字一句的告诉她:“我不能罔顾亡父嘱托,也不能忘却与韩非之谊,无论如何,他这一双儿女的命我都是要保下的。”
怀瑾也安静下来,半晌,她说:“先不说这些了,我今天累了,想先歇一歇。”
“好。”张良走过来,把她拉回房间。
他温柔的替她铺床、宽衣,然后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如同抱着一个容易消失的珍宝。
同床共枕这几年里,却是头一回无话可说,张良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她也没有推开。
思索着,张良斟酌道:“姮儿,该她得的惩罚一样都不会少,韩成答应我,这次我替他解围,他会让我把沉音永远关起来。”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留沉音一命。
怀瑾几乎都要冷笑出声了,但面上却只是静悄悄的,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她说:“那么,明天让我见沉音一面,若她向我忏悔,我就同意你。”
黑暗中张良的眼里染上光辉:“姮儿,多谢你。”
安静的室内只有他们俩的呼吸,怀瑾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有些发晕,这明明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今夜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想到了好些日子以前,她和张良一起用兰花制香囊的情景。
然而紧接着就开始悲伤,她又在后悔,假如甘罗来找她时她跟着一块儿走了会如何?
甘罗一走,她在这个时空彻底孑然一身,唯有张良,只有张良。
可是他心里装了很多事情,自己并不是他的唯一。
她就好像一个远嫁的女子,受了好大的委屈,可是娘家远得回不去,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以往总有张良替他撑腰,这次,却是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了。
若是夏福还在……想到夏福,她哭了,无声无息的。
夏福不远千里来找她,本可以跟着她享福了,夏福总说日后她生了孩子,他还要帮着带呢。
可他被人推进了阎王殿,离她而去。
怀瑾想,我绝对不会放过。
第二天,张良要随她去沉音那里,却被她拦住,她说:“我想一个人去,若是不放心,你就让张豆豆跟着。或者,让韩成跟着,他是沉音的亲哥哥,自会护着她。”
怀瑾面上不咸不淡,张良只得退步。
最后是张豆豆带着她找了沉音,刚一进门,一股浓重的药味直冲鼻翼,怀瑾用手捂住了嘴。
往里走,她看见沉音趴在床上暗暗垂泪,有侍女在旁边喂她喝药。
“你下去。”怀瑾对那个侍女说。
沉音见到她,眼风一闪低下了头,想来是被交代过了,见她也无甚惊讶,想必只要她一质问,沉音就会很快认错了。
侍女放下药碗退出,怀瑾在桌边坐下,仔细打量着沉音。
沉音的面色很是苍白,背后的中衣有点点干涸的血迹,看来那顿鞭笞不轻,不知是谁动手打的。
想到这里,怀瑾嘲讽的笑了一声,张良果然惯会操弄人心,要是夏福没死,她看到沉音这副尊容肯定就心软了。
可惜,夏福死了。
怀瑾甫一进屋就一言不发,阴森森的看着沉音,沉音心中有些忐忑,看向张豆豆以示求救。
怀瑾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对张豆豆说:“你去把韩成请过来。”
张豆豆踌躇着不敢去,好似他一走,怀瑾就要弄死沉音一样。
看着张豆豆的模样,怀瑾似笑非笑:“我既然是来听她悔恨道歉的,光她一人怎么够,自然也要她的哥哥在旁边听着,好让他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妹妹,是个什么狗东西。”
沉音咬着牙关,不敢再露出怨恨的神情。
看到她的样子,怀瑾几乎可以想象张良给她说了什么,以至于吓得她都不敢吭声。
“我身上什么利器都没带,弄不死她,你怕什么?”怀瑾眼神一凛,尽是杀机。
张豆豆心猛地跳了一下,仿佛又见到当初在颍川城外秉旄仗钺的凌厉女子,他道了声不是,连忙出去请韩成。
不过去请韩成之前,大概率是先去请示张良了。
她这样羞辱人,想必张良真的以为她只是来出气而已。
屋内一时静悄悄的,沉音被这静默闹得心慌,可怀瑾没有说话,她也不敢贸然开口。
“绑架、放火,你倒是很会盘算,一边毁我清白一边杀了我,顺便解决了那个不入你眼的未婚夫。一石二鸟,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份手段。”怀瑾终于开口了,只是神情漠然,犹如万年冰山。
沉音低着头,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声音却柔弱不堪:“是沉音年少不懂事……”
她本想含糊过去,可头顶那道目光过于锋利,她的心极速跳了两下,改了口:“我一心思慕子房哥哥,可他眼里只有你一个,我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等错事。可是姐姐,你应当知道思慕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如果没有子房哥哥,我终生都不会快乐……我知道是我不对,我该死,可是……我就是那么一时鬼迷心窍,做了这么不堪的事情……”
总算听出来那么些认真了,怀瑾点点头,不过认不认真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本也不是真来听她忏悔的,忏悔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那边张豆豆带着韩成来了,韩成如今有求于张良,对她简直客气得不得了。
怀瑾看着他喜形于色的表情,心中鄙夷更甚。
“你先出去吧,站到回廊下面去。”怀瑾对张豆豆吩咐道。
张豆豆这回很痛快的听话出去了,房门四开,他站在回廊下面还能看清屋子里的情形呢。
韩成施施然行了一个礼,有那么些君子的姿态了,他说:“沉音不懂事,夫人多多包涵,韩成感激不尽。”
“子房昨天说,让你死遁,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怀瑾不接他的话,说起另外一件事。
韩成一愣,随即说:“明日。”
怀瑾点点头:“我说我有办法让你不必如此辛苦,还可让你成为淮阳县令你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他们马上要离婚了,刺秦篇虐的部分开始了,虐到此篇结尾才会甜噢
第296章 护故国尊夫妻反目
韩成和沉音都是一怔,怀瑾笑起来:“你知道我以前女扮男装在咸阳为官,有不少至交好友,颍川郡守简喜也是我旧相识,只要我出面……一切都好说。”
韩成呆呆半晌,脸上立刻涌起了喜色:“如此,要多谢……”
“这个忙,不是白帮的。”怀瑾支着下巴,心情愉悦的看着看着沉音:“我要你把你妹妹送给我,你如果答应,等简喜进城,我即刻去找他。”
沉音一惊,瞪大了眼。
韩成面露不豫:“你要沉音做什么?不会是……要她的……”命?
怀瑾仍然不答,又说起别的:“若这些不能打动王孙,那么……兵马呢?我可与王孙拉起一支队伍,让王孙自立为王,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心动的,只是韩成并不相信她,只是说:“你如何能拉来一起队伍?你现在早已离开咸阳,而你母家人也逃亡在外,你也是依靠着子房生活。再说,即便真的自立为王,又如何能抵挡秦国的围剿?”
“我也只是信口胡说,想看看你的反应罢了。”怀瑾心情大好,嘴巴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笑道:“我以为王孙会为了妹妹,先一口拒绝我呢!”
沉音咬住唇,豆大的眼泪落下,韩成忙道:“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而已。”
“那么第一件事呢?你答应吗?”怀瑾直视着韩成,逼问道。
韩成这回不上当了,抬起下巴:“我如何能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再说,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又如何能舍弃我的妹妹?”
如果真的以沉音为重,他的第一句话就不会是质疑了,怀瑾愉悦道:“王孙不信就算了,请回吧,我的话已说完。”
韩成一愣,站起身,可是仍是有些不甘心的问:“你想把沉音要过去做什么呢?”
“哥哥!”沉音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为了一个县令就把自己的亲妹妹卖了?
怀瑾笑了笑:“还能干什么,自然是为奴为婢,让我消气。”
“不可能!”韩成带了怒容:“她是韩国公主,你让她为奴女,岂不是在羞辱韩国王室?”
“公主?都哪门子的老黄历了?”怀瑾嗤笑一声:“我可是听说,还有些倒霉的六国王室子弟,现在过得穷困潦倒,都有去放牛的。自然,王孙命好,不会沦落至此。”
韩成涨红了脸,本欲与她争辩一番,可是想到沉音害她在先,他又有求于张良,只得生生忍了这口气拂袖而去。
“你看,你惟一的亲人对你不过如此。”怀瑾好笑的看着沉音,她身下的那块被褥已经被她的眼泪全然打湿了。
沉音瑟缩着,底气不足:“你用不着挑拨离间。”
“我没想挑拨你们兄妹俩,”怀瑾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沉音顿时痛的满脸都是汗。
那边张豆豆看得一阵心惊,想着自己要不要过去阻止,可是怀瑾却冲他笑了一下,张豆豆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怀瑾在她耳边,仿佛跟闺中好友说悄悄话似的:“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你在你哥哥心里,地位也不过如此。”
沉音狠狠把她推开,咬牙道:“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我!”
否则,为什么会答应把她嫁给那个许婴,那个面容丑陋的男子。
自认没错过她眼底的恨意,怀瑾站起来,无辜的嘟了嘟嘴。
沉音满面是泪:“我早知道我哥哥靠不住,唯有子房哥哥对我最好,我怎么能不抓住他!”
“可惜,连你的子房哥哥只属于我一个人,”怀瑾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道:“你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可怜虫。”
她笑眯眯的说出这句话来,似乎触到了沉音的痛处,沉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冲她叫嚣:“你闭嘴你闭嘴!出去!滚出去!”
怀瑾哈哈大笑,看着沉音这副癫狂之态,她心情大好的走出了门。
张豆豆连忙让侍女进去伺候沉音,然后一言不发的跟上了怀瑾。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让沉音那个样子,等会公子问起来了他可怎么说呢?
暂时解了气,怀瑾的步子都轻快起来。
张良坐在闻远堂,老远就看到她的身影,起身迎出来,看她的笑容顿时就松了一口气:“用饭吧。”
她点点头,在桌案边坐下。
看她的模样,想必沉音内伤不轻,张良忍不住笑问:“你和她说了什么?见你喜上眉梢,想必她忏悔得很认真。”
“她才不会忏悔。”怀瑾舀了一勺汤送到嘴边,笑得甜蜜:“不过与她说了许多,见她心灰意冷的模样倒是解气,夫君岂不闻一个道理,最狠莫过于诛心。”
一旁张豆豆打了个寒颤,张良只是温和的点头:“你开心就好。”
只要沉音留得一条命,他无所谓怀瑾对她做什么,此事算是揭过了。
闻远堂里吃饭的只有这夫妻俩、张豆豆和韩念,张良此时想起来项羽这两天都没看到影子,不由问:“阿籍去哪里了?这几日都没见到他。”
“大约去哪里玩了,不必管他,玩完了就回了。”怀瑾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
张良放下碗筷:“明天我要跟着韩成他们一起去狩猎,要很晚才回来。”
“是去安排韩成的……”怀瑾一怔。
张良徐徐点头:“正是,明天会弄一具假尸体回来,外院还得办几天丧事,恐有吵闹。”
“无妨。”怀瑾心道,正好明天家里没人,一时半会就发现不了。
入夜,初春的凉风将廊下的竹铃铛吹响,怀瑾坐在院子里发呆。
张良在洗漱,那边时不时传来掬水的声音。
她想事情想得入神,张良都走出来了她才看到。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头发半湿着,怀瑾细细打量着他,才发觉不知几何时起,张良与少年时的模样有了不同。
他五官的精致被岁月磨去了一些,虽然依旧俊美非常,却没有从前那般的柔嫩。
他少年时比女子还美,如今走过了时间,他的气质越发内敛沉淀,精致的眉眼被温和淡然的气质包围起来,他是如此风姿绰约的男子,可叫众生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怎么这么看着我?”张良把她从石凳上拉起,往屋里走。
等到了床上,她才说起刚刚想的事情,感叹时间过得如此快,又说起对容貌的担心:“等我老去了,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张良听她这么说,认真的把烛灯拿了过来,对着她的脸端详好半晌,才说:“我仔细看了,夫人属于不易老的骨相,或许等六十岁了才长出第一根皱纹。那时良已快七十,只怕夫人嫌弃我年老色衰尔。”
“胡说八道!”怀瑾笑着摇摇头。
张良放下灯,把她拥进怀里,细声说:“再等半年,咱们就可以要孩子了,等孩子生下来、长大了,我们也就老了。”
都还没影,他却畅想到了遥远的未来,怀瑾抿着唇但笑不语。张良却将她翻过来,温柔的吻着她,连日里许多事,他们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欢好过了。
张良的抚弄轻车熟路,她脸上一下就变得潮红,心中事暂时一放,她开始迎合他。
许是多日来的禁欲,张良今日有兴致,来了一次又一次,累得怀瑾澡也没洗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朦胧中感觉到了张良的起身,但身子累极又起不来身,她还感受到张良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出门。
她迷蒙了这么一小会儿,又继续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甘罗站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怜悯的冲着她微笑。
她拼命的跑,却怎么也追不上甘罗。她梦见,现代的那个家里,父母正落寞的吃着饭,抵头相泣。她还梦见这一世的母亲,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让她好好活着。
梦中时空交叠,让她冷汗淋漓,耳边忽有人叫她,怀瑾缓缓睁开了眼睛。
却是项羽,他趴在窗户上,小声的叫她姐姐。
怀瑾骤然清醒,她坐起,问:“事情都办好了吗?昨夜可还顺利?”
“已按你的吩咐做了。”项羽趴着窗檐久了,脸上有了红印子,他有些犹豫着开口:“可姐姐……你如此,姐夫和韩王孙不会生气吗?”
“我自有安排。”怀瑾生硬的说,她深吸一口气,如果张良留在她身边,那么她自信能让张良消气。
如果张良追出去了,那她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一走就是,等淮阳戒严取消了,韩成的“葬礼”也结束了,她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吃饭了吗?”怀瑾决定让自己想一些别的事情。
项羽说:“我回来的时候在东市吃了饼。”
怀瑾只好让厨房给她做饭,她心神不宁的吃完早午饭,然后就控制不住的去想张良的反应。
她让项羽把沉音卖到了野奴隶贩子手里,马上就会被偷运到别的地方。
虽然城门被堵,但怀瑾是常去各色酒肆听八卦的人,她知道那些野奴隶贩子自有自己出城的门道。
沉音那样的相貌,这短短一天会发生什么,不难想象到。
等张良回来发现了,他会怎样呢?骂她?不理她?她其实没想过该怎么面对张良的怒火,张良从来没有真正冲她发火,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惴惴的在院子里枯坐,期间项羽来看了她六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说:“要不我去把她找回来?”
怀瑾想也不想,坚定的摇摇头,一字一句说:“我不杀她,已经很客气了。”
项羽一怔,抵头抿了唇:“姐姐,我觉得……”
“嗯?”怀瑾望过去,看见项羽脸上有一抹思念,他说:“家里的人都没有你像爷爷。”
项燕?怀瑾与他相处时日甚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相像,闻言只是一哂。
项羽又道:“若是姐夫震怒,休弃你可如何是好?”
“那便……与君相决绝!”怀瑾的惴惴不安都成了满腔坚定,还不知谁休谁呢!
在院子里坐到黄昏,内院的侍女跑来找她,说是沉音小姐不见了。
奴仆们轻易不敢踏进这个院子,只是今天张豆豆、韩成这两个人都不在家里,拼着被责罚也过来禀报了。
“我把她扔出去了。”怀瑾对那个侍女说。
侍女一听小脸一白,磕磕巴巴的问:“那……敢问夫人……扔扔,哪里?”
这结巴的模样,倒像韩念,怀瑾笑了一声,和颜悦色的对这个侍女说:“等你们主人回来了,让他亲自来问我。”
侍女慌张的退下,内院外院的侍女们估计都开始慌了。
不知张良什么时候回来,怀瑾把项羽支去收拾东西,自己则在院子里泡茶。
这些茶具都是张良素日爱的,上好的紫檀,因着主人长年累月的冲洗、把玩,已经有了轻微的变色。
氤氲的热水蒸腾着雾气,旋成一道飘渺的白烟缓缓往上走,怀瑾眯着眼睛闻了一下茶叶的香,觉得在一天的等待中,她此刻的心情最为平静。
急促的脚步声过来了,怀瑾睁开眼,看见张良略微愠怒的神情。
她尚未说话,张良便直接问:“沉音呢?”
“被我卖给西市的奴隶贩子了。”只有东市和西市有卖奴隶的,她特意说了错的。
张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而后问:“你明明答应了我,为何出尔反尔?”
“我何时答应你了?”怀瑾微微笑着,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我说的是,若她忏悔我就同意你,可她并未忏悔,那我只好按我自己的法子来了。况且,我又没有杀她,你急什么。”
“我觉得你不可理喻。”张良秀丽的脸上带着压抑的怒气,和她设想得如出一辙,怀瑾没所谓的摊手。
张良只觉得脑仁发涨,可见到她挑衅的神情,终是忍不住上前,说了那句话:“为何你报复心如此重,赵怀瑾,你如今怎么变得如此狠辣?”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7章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怀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道:“你都亲眼看到我是怎么对倡姬母女了,还以为我是良善之辈?或者……因为那是沉音,你便觉得我狠辣!什么故友情谊什么亡父誓言,不过都是你的托词罢了!”
同床共枕七年,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狠毒女子?
张良气得有些怔,本就是一天疲惫,此时被怀瑾一气,他差些没站稳。
他看着怀瑾讥诮的神情,无力的撑了一下桌子,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对身后的韩念说:“你先去去挑几匹马,再叫几个人,我们去东市和西市找人。”
看见张良要带着韩念走,怀瑾踉跄了一下,在后面大喊:“张良——”
你若是要去追那个女人,我就离开,这样的话,她不敢说出口,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她那一声,张良听着有些难受,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
怀瑾笑了一声,这也是她白天预想的场景之一,为什么真实发生了她的难过却一分不减,犹如扎心?
豆大的眼泪落下,撒了一地,身边没有别人,她只能一个人蹲在地上默默哭泣。
即使现在哭得再大声,也没有人过来安慰她,不是吗?
她抛下了一切选择了张良,却原来还是不能美满。
怀瑾想起她曾经的信誓旦旦,想起两人的甜蜜恩爱,胃里像有一只手在搅拌,难受得痉挛起来。
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她是真的希望有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坚定站在她这边,可是……是她痴心妄想了,世界上哪里真正有人值得托付?
世上唯一可托付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她明明早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什么却总是控制不住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去依赖张良呢?
哭得鼻子都堵住了,怀瑾深呼一口气站起来。
走回房间,这里唯一属于她的东西只有箱子里的一套衣服,和墙上挂着的一把长剑。
箱子里的衣服,是她从咸阳出发去颍川时穿的,张良曾经提出要不要扔掉,她却说留着做个纪念。
如今事隔七年,她又翻出了这件衣服,玄色的男子深衣,袖子还被带子缠成了窄口。
怀瑾木着脸将衣服换上,然后坐在铜镜前将发髻拆掉,日夜佩戴的那根兰花簪子也被她取下。
上面刻了她的名字,常年佩戴如今颜色越发透亮,她摩挲着簪子,回想起那年张良将这根簪子交到她手里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熟练的疏了一个男子发髻,怀瑾坐在了桌案前,磨开墨,她取出一方洁净的绢帕,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休书: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并着那根玉簪一起放在桌案上,想必屋子的主人一回来就能看见了。
怀瑾最后看了这间屋子一眼,拎着剑走了出去。
她和张良已生嫌隙,沉音将永远成为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根刺,这根刺早晚都会深入肺腑,不如就此割断,以免长痛。
至于将来的日子么,她自会好好生活的。
这个世界,谁离了谁都能活下去的,她赵怀瑾也一样。
去到项羽屋子,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一看到怀瑾的打扮,项羽的脸色一下变得很纠结:“你和姐夫……张大哥那什么了?”
“穿衣服,我们离开吧。”怀瑾的眼睛尚且红肿,神情却又坚毅。
项羽一怔,姐姐又从小孩子变成大人了,这一刻他清晰的感受到怀瑾身上的转变。
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是说,她原本的样子,就是眼前这样:冷静、漠然、薄凉。
项羽不能明白。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项羽穿好衣服,表姐弟往马厩去,无一侍从敢过来询问。
马厩里有她买的四五匹马,她挑了一匹红色的,和项羽连夜出城。
尚未宵禁,他们并不往城门去。
因为县令被杀,城门处守卫森严,郡守一日未抵达,城门便不得开。
他们去的是颖水,渡河而过能到达邻县,这是项羽和项伯好几次来淮阳找出的一条路,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天黑时河上无渡船,怀瑾和项羽坐在草地上等待,项羽说等天一亮就会有船家过来摆渡,只要许以重金便能渡河。
“姐姐,咱们回会稽吗?”项羽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家里总有你一碗饭吃。”
“嗯。”怀瑾闭着眼睛,生怕眼泪又跑出来。
项羽托着腮,担忧:“不过叔父要是知道你自休,也许会数落你。”
反正他是没有见过妇人休了夫君的,太过……惊世骇俗。
“数落便数落吧。”怀瑾也不是很在意,她从来不把人言人语放在心上的。
河边潮气重,怀瑾觉得有些凉,便往项羽身边靠了一些。
许是因为这亲近,项羽便问:“姐姐,先前沉音数次奚落你,都没见你放在心上,为何这次突然发作,是因为夏福的死吗?”
可这个人不过是一个仆人,项羽没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不等她思考,项羽又问:“其实你和姐夫……张大哥不见得就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如此决绝离去,我觉得他不会想你离开的。”
这几个问题,怀瑾想了想,然后告诉他:“夏福数度救我于危难,这些年也处处关心我,他因我丧命此仇焉能不报?沉音是凶手,也是张良看重的人。她于张良,就如夏福于我。我如此对待沉音,他岂会继续与我夫妻恩爱?”
停顿了半拍,怀瑾寂然道:“况且我最在意的,是……唉,不说了,怪没意思。”
如此项羽就不再追问,两人倚着一棵树小憩,怀瑾的眼泪又无声无息的落下,晶莹剔透犹如寒夜里的露珠。
她更在意的,其实是张良的态度。
我和韩成兄妹,你选谁?可他却转身就走,没有半句话留给她。
怀瑾知道就算自己不走,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人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相处了。
她甚至恨恨的想,等张良回来发现她离开了,是不是会追悔莫及?一想到这里,她便十分解恨。
一时间她想,沉音和韩成简直是两个讨债鬼,专门缠着张良让他不得安生。
一时间她又想,其实这都是张良自愿的,不管他有多生气多愤怒,哪怕那次韩成当了仓吏之后他将家财都散尽了,可是他们一遇到危险他从不袖手旁观。
现在他要帮着谁、要做什么善事,都由着他去!
怀瑾心道,我一定会离你远远的,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夜她都在伤心,黎明时才打了一小会儿盹,天一亮项羽就把她摇醒。
怀瑾看到河上的渡船上了人,项羽一声呼喊,牵着马走上码头,和那摆渡的老人讲好价钱,然后把两匹马弄上了小舟。
两人一上去,水位线开始摇晃,怀瑾担忧的看着后面两匹马,问:“这船……不会沉吧?”
“沉不了,把心放实咯!”老头笑眯眯的吆喝了一声,看着眼前两位公子,不由生了谈兴:“现在城里戒严,这条路你们找老头倒是找对了!”
怀瑾并无聊天的心情,敷衍的嗯了两声。
这条河并没有很宽,一会儿就过去了。
河这边没有码头,老头把船搁浅,将两匹马赶了下来,紧接着项羽帮忙把船推了回去。
船夫重新摆渡回去,怀瑾上了马,看着那条小舟靠了岸,小小舟楫看上去格外孤独。
往淮阳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怀瑾回头拉动缰绳:“走吧。”
羊肠小道蜿蜒着,两人骑着快马往会稽那边走,怀瑾想着,不知道阿缠回家了没有,若是知道她这番遭遇还不知会说些什么呢。
他们在路上并不着急,慢慢悠悠的犹如郊游一般。
几天后走到淮河边上,项羽说指着东北方,说:“此去七十里地是九江,龙且在那里,要不要去瞧瞧他?反正也是顺道的事。”
怀瑾就当散心了,点头:“好。”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最是宜人,沿着淮水前行,入目皆是草绿葱郁、姹紫嫣红。
怀瑾木着一张脸立于马上,项羽总是时不时偷瞄她两眼。
这一路上,怀瑾几乎没有笑过,项羽好几次都看到她在偷偷的掉眼泪。
他一撞见,怀瑾就僵着脖子别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等她稍微好些了,项羽才会搜肠刮肚的想些玩笑话,希望能逗她开心。
“我伤心都是正常事,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怀瑾听不下去那些干巴巴的玩笑,于是出言拒绝,她说:“只要是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情绪会被时间所打败,所以我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不用这么的……紧张。”
项羽干笑道:“那你什么时候会好?”
“不知道。”怀瑾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
说实话,她委实有些郁闷,电视剧小说里的穿越女,这种时候不应该是一大堆备胎全过来安慰她吗?
要是有几个高质量备胎,她应该就不会这么伤心了,可是身边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怀瑾仰天无语,她这个穿越女真是混得不行啊。
不过去九江能见到龙且,那个美得不像话的男孩子给她表过白,怀瑾默默看了项羽一眼,这才是她答应去九江的原因啊孩子!
这伤心一时半会是缓解不了了,怀瑾心道,帅哥会安慰她的!她又想这要是在现代,她就去酒吧摇花手了,美男左拥右抱,哪还会有失恋的伤心?
可是这是古代,没有酒吧,她也没有备胎。
想想唯一算是备胎的,不过一个嬴政,不过这早就是老黄历了。嬴政此刻大概已经找到真爱了,男人么,怎会长情?
张良倒是长情,怀瑾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他。
可这长情,要是只对着她一个人就好了。父母双亡,有车有房还深情不出轨的男人不好找,张良其实真的蛮好的……
打住打住!怀瑾摇摇头,不能再想。
你忘了前几夜他连头都不回的出去找人了吗?赵怀瑾你有没有点骨气啊!她这么跟自己说。
“你还好吧?”项羽在旁边看到怀瑾时而苦大仇深时而满眼怨恨,他实在是颇为担忧。
“好得很!”怀瑾瞟了他一眼,幽怨的叹了口气。
项羽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妈呀,怨妇惹不起。
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九江,两人牵马走在城里。
项羽这几年来找过龙且好几次,轻车熟路的就带着怀瑾走到了龙且家,不过此刻龙且家门口张灯结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大门开着的,项羽径直走了进去,怀瑾紧随其后。
一个四方的小院子,不算太富贵也不算贫苦,怀瑾打量时,项羽已经进了客堂。
“阿籍,是你来了?”一个胡子头发花白的长者看到了项羽,惊喜不已。
项羽咧嘴一笑,见礼道:“阿叔,龙哥呢?”
看来是龙且的父亲,一听到项羽这么问,他连忙让人去请龙且。
屋内仆人两三个,看穿着十分干净整齐,怀瑾走进来时,就听见项羽介绍她:“阿叔,这是我表姐,赵氏女。”
“伯父有礼了。”怀瑾双手交叠,是一个端正的礼。
龙父看到她一身男装,起先呆滞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是你姑姑的女儿?曾见过的,那一年你祖父曾为她开了宴席。”
应是那一年她回楚国过年,项燕将她介绍给了家里关系好的长辈和门客见一面,不过那时她只是出来行了个礼,就回屏风后面吃饭了,是以她压根也不记得见过眼前这位。
“你们来的正好,小龙要成婚了,可留下吃盏喜酒。”龙父笑容可掬的摸着胡子。
“当真?这可是大喜事!我却没带什么贺礼,这可如何是好?”项羽眉目一舒,喜笑颜开。
他看向怀瑾,却发现姐姐的表情十分的奇怪,仿佛有些……一言难尽。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8章 过九江引新郎分心
听着龙父和项羽在那边说话,怀瑾觉得自己脑门上三滴豆大的汗掉了下来,她一个刚离婚的女人,本想着备胎或许能安慰一下自己,没想到备胎要结婚了,无语!
一会儿,准新郎过来了,一见到项羽两人先扎实的来了一下熊抱来。
龙且那张似女人般阴柔的俊脸上笑意浓浓:“你这小子,可真会挑时候来!这回必得好好喝一场!”
“你们弟兄俩说吧,我去找你母亲。”龙父刚刚把会稽那边项家的近况问了一遍,和项羽这个小少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龙且一转身恭送父亲,随即看到了她,就是一怔:“妹妹?”
妹你个头!怀瑾勉强笑了一下,见了一下礼,并不答话。
龙且愣愣的看了她一会,然后笑道:“妹妹比当初更见风华。”
“多谢。”怀瑾言简意赅,神态悠然。
龙且似是想到什么,笑容滞了一下,问:“妹妹的夫君……”
项羽在旁边杀鸡摸脖子似的使眼色,可龙且的目光似是锁在了怀瑾身上,就是不看自己。
听到他问起张良,怀瑾冷笑了一声。
龙且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惹她生气了?这时项羽把他扯过去,在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阵。
龙且惊得眼都瞪大了,有些呆萌:“休夫?”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他连忙捂住嘴,却见到怀瑾冷飕飕的瞟了他们两一眼。
只听说过仳离或者休妻,哪有休夫的?不过她做事总是惊世骇俗,龙且过了好一会儿就消化了,然后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怀瑾。
“龙哥,你要娶哪家女子?”项羽问道。
龙且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笑容虚浮在脸上:“是昭氏女,父亲替我说的亲,我未曾见过那女子。”
项羽一思索,点头:“楚国三大家族屈、景、昭,看来这是一位贵女,想来才貌必佳。”
“听说是令尹昭阳的五世孙女,随着双亲也流落到了九江。”龙且自嘲的笑了一声:“左不过都是些流亡之人,才貌再佳又如何。”
“你喜事将近,别说这些丧气话。”项羽大人般的拍拍他的肩。
龙且觉得有些好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少来这副样子,欠揍!”
“你现在可打不过我了!”项羽哼哼一声,晃了晃腰间的宝剑。
龙且大笑:“你七岁之后我们这帮人谁都打不过你了,何况现在?你小子,天生的好根骨!”
他俩互相吹捧,怀瑾就在一边发呆,等他们俩说完了,龙且就带着他们去住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书房,竹席上铺着一张软被,龙且说:“这是我日常阅书的地方,阿籍同我住一起,就委屈妹妹住在这里了。”
怀瑾听他那称呼,颇觉好笑:“我记得在楚国那会,你跟着他们一块叫我姐姐来着。”
龙且促狭的笑了一声:“姐姐妹妹的,不过一个称呼,再说女子么,难道不喜欢别人把你往小了叫?妹妹且说,是不是如此?”
那双上挑的眼睛有些多情,怀瑾听他话里有些调侃的意思,便笑而不语,一副高深模样。
晚间龙家设宴款待项羽,因龙父从前在项燕帐下,因此项羽这个小少年算得上是贵客,龙且的父母处处以他为先。
项羽与龙且是自小的玩伴,在这里十分放松。怀瑾倒是很快就饱,可毕竟不是自己家她也不好先离席,只好静坐在那里,筷子时不时叼着一根菜叶嚼着。
终于,龙且父母吃完了,意思让项羽和龙且自己玩乐或是喝酒,留下一个伺候的人,他们便回房休息了。
“我也回去休息了。”怀瑾站起身告辞道。
撇下龙且和项羽,她回了龙且给她安排的书房。
外面天色将晚,只有桌案上有盏灯,可四处摸了半天也没找到火镰,只好跑出去问了龙且。
龙且正和项羽把酒言欢,便让旁边伺候的侍女过去给她点了灯。
“劳烦给我端盆温水,我要洗漱一下。”怀瑾客气的对这个侍女吩咐道。
不多时,温水也打来了,怀瑾就着洗了把脸,又将身上擦拭了一遍,然后神清气爽的在桌案边坐下。
桌上有一卷摊开的书,有写字的沙盘,还有干净廉帛和一副陈年笔墨。
怀瑾扫了一眼书卷,仿佛是兵法之类的,瞬间兴趣寥寥。
这会儿太早她还睡不着,便转身在旁边的书架上翻找起来,翻了好一会儿翻到一卷《尉缭子》。
怀瑾不由就是一乐,她一直都知道老尉写有著作,只不过她从没看过,不曾想竟然在龙且这里看到了。
书简上有灰尘,想来是很久没有翻看过了。
其实她对这些兵法类的书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刚好见到是尉缭之作,怀念起故人而已。
书简上的字迹也有些年头了,看字迹应该是抄录本,怀瑾盯着书简入神。渐渐想到,若是在兰院,张良平时这个点就坐在桌案边看书了。
愣了一会儿神,怀瑾觉得两颊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原来又是两行泪。
原来离了他,真的如割肉一般痛。
怀瑾木然的想,不过再痛的伤也有愈合那一天,她只需要等待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你歇下了吗?”门外传来龙且的声音。
怀瑾若无其事的过去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酒气,她退后一步,看到微弱灯光下龙且红扑扑的脸。
“你们喝完酒了?阿籍呢?”怀瑾往后退了一步。
“那小子喝醉了,此刻躺在我榻上呢!”龙且眼睛亮晶晶的,他询问:“可以进来与你说说话吗?”
怀瑾浅浅一笑,欠身:“反正也没睡意,你要是愿意陪着打发时间也不错。”
两人隔着一张矮桌,面对面坐下,龙且看到她手边的书简,笑问:“你对这书感兴趣?想起来了,这位尉缭,是你旧友,上次淮南撤退时,亏他相助。”
“说来好笑,我与他认识十多载,却是从来没看过他的书,今天只是恰好翻到,一时又忆起了他。”怀瑾不好意思的笑道,顺手将书简合了起来。
她抬起头,撞上龙且盈盈目光,大有些尴尬。
话说这眼神也太直接了好吗,她刚对上这目光就立即低了头,佯装在想事情。
“给你看一样东西。”龙且突然起身翻开角落里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物事:“这是那年想送你的,不过你没收,我一直留在身边呢。”
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即使在暗夜里也这么耀眼,怀瑾愣了一下,笑说:“这是好东西,自然舍不得丢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的,对不对?”龙且歪头看着她,美艳的脸上尽是认真。
怀瑾垂下眸子:“你喝多了。”
“喝多了,才敢来找你说话。”龙且复又在她面前坐下,神色寂寥,他仔细看着怀瑾,眷恋不已:“我今天听到你和张良的事,竟然有些高兴。”
怀瑾黑了脸,妈的她想揍人了。
“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想法,更多的是为你难过不值。”龙且看着她,有些黯然神伤:“你别伤心,将来……总会遇见更好的人,你那么好……”
“多谢你。”怀瑾温柔的点头。
“当初拒绝我,是因为张良。要是当初没有张良,你还会拒绝我吗?”想了许久,龙且不死心的问道。
这些年,他从未忘却。
怀瑾:“……”
大哥,你确定你结婚前问我这些问题?脑子被门夹了??
端着礼貌的微笑,怀瑾认真的告诉他:“你喝多了,快回去歇着吧。”
“我就是想要知道,你告诉我吧。”龙且居然耍起了赖,语气中带了些撒娇。
怀瑾默,她此刻确实想找个备胎来逗自己开心,但龙且目前肯定不在这备胎的人选里了。
她要是说点什么把这位哥的心思给弄活泛,导致婚礼不办了,那她就罪过大了。
但龙且又逼问了一遍,大有她不说他就不走的架势。
无奈,怀瑾只好开口说:“就算没有张良,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匕首。”
“为什么?我哪里不能入你的眼?”龙且不服气的问道。
怀瑾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喜欢,哪有原因。你就是貌比宋玉才比苏秦,那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龙且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邪魅如斯:“我知道,你怕我生了不该有的念想,才故意作此伤人之语。放心,我不会。”
他只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加上埋在心里多年的绮念,让他今夜不得不失礼前来。
龙且甚至觉得,她赶在婚礼前过来,是不是上天安排好的。可是听到她如此生冷的言语,龙且如吃了黄连一般。
“这把匕首,还是送给你吧,是……大哥送给小妹的礼物。”龙且笑着将匕首放在她手边,然后落寞离去。
红宝石熠熠生辉,怀瑾只觉得刺眼得很,熄了灯便匆匆去睡觉了。
后面几天再见龙且,他都恪守着规矩,不过分热络也不冷待,就如她只是个普通客人而已。
在这里待了十多天,终于等到了婚礼。
黄昏时宾客盈门,怀瑾和项羽站在屋檐下看着新人行礼,笑声满堂。
怀瑾想起,她参加过很多次婚礼,可她却从来没有自己办过婚礼。
如果她还能再找到相伴一生的人,她一定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怀瑾暗暗想着。
婚礼第二天,怀瑾和项羽辞别龙且就继续上路了,那把匕首被她留在了书房里。
不知龙且看到,会是什么心情呢?不过那也不关她的事了。
“你好似开怀了很多,”这回再上路,项羽发现怀瑾脸上多了笑容,问道:“想必是已经忘记张大哥了。”
……怀瑾白了他一眼,她刚参加完热闹的婚礼,一路上景色也漂亮,她好容易忘了,谁知这蠢小子又提起来了。
顿时,怀瑾一句话都不想理他。
“再走两天就到家了,前面是淮阴,我们去那里休息补给吧。”项羽似一个人形导航一般,他这一行基本都没有问过路,不知道方向感为什么这么好。
怀瑾嗯了一声,两人进了淮阴,这是一个小得似乡镇的小小小城,连酒肆都只有两家,还是门对门开着的。
他们进了一家酒肆,吃饱喝足之后找小二问起驿馆,得知这里连驿馆都没有,只能去别人家里借宿。
最后他们敲开一户民房,开门的是个少妇,见到怀瑾先红了脸:“公子有何事?”
怀瑾哑着嗓子说明了来意,并奉上半两金,那少妇呆了一下立即将他们请了进去,然后不好意思的笑道:“若借宿,只需给我五枚茶水钱便是,如此阔绰倒叫我不知如何招待了。”
现在通用货币是秦半两,圆形铜币,不过怀瑾是基本上没见过这种钱,出门都是带金饼或者碎银。
见这少妇不好意思,怀瑾只好道:“除了我们两个人,还有两匹马需得阿姐照料,阿姐也不必客气。”
项羽在旁说:“晚上吃饭得来些好酒肉。”
少妇一旁苦了脸:“家中只有粟米和酱菜,我们只是些小户人家,平日里家中都不备肉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9章 途径淮阴见□□辱
项羽又拿出半两银递过去:“这些钱应该能买一些肉食回来,劳烦了。”
那少妇喜上眉梢,带着项羽和怀瑾走进屋子,屋里一个五岁小儿正坐在地上玩耍,少妇把小儿抱起放在旁边,道:“我这便去集市,劳烦二位看顾我儿一阵子,速速即回。”
屋内几乎没有什么陈设,一张榻一张桌,墙上挂着一个破斗笠。
怀瑾唯一一次过的苦日子,便是当年在庄婆婆家养病,当真是家徒四壁,她那时才知道普通百姓就是连酱油都吃不起的。
见小儿盯着自己腰间的剑,怀瑾逗弄道:“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啊?”
许是见生人有些害怕,小儿咬着指头,声音小小:“丑生,五岁。”
身上并没有什么玩物,连糖都没有,怀瑾尴尬的摸了一圈只好作罢。
项羽去厨房摸了一圈,端过来一碗水:“这有清水,姐姐用些。”
碗都缺了口,怀瑾接过喝了半碗,然后递了回去。
看着项羽一口喝完剩下的水,怀瑾问:“你和阿缠经常在外面跑,经常这样借宿吗?我看你很熟练。”
项羽点点头:“有时候去的晚,在树上过夜都有的。”
项羽平日里虽瞧不起这瞧不起那,听着是个娇贵人,实际上还是蛮能吃苦的。
怀瑾颇为感慨,而后又想到:“也不知阿缠回家了没有?”
项羽丝毫不在意他小叔的去向:“他在外面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怀瑾一挑眉,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那少妇回来,手上提了鱼肉鸡鸭还有一坛子酒,她看了一回儿子,然后笑盈盈的去厨房烧饭了。
怀瑾闲来无事就去厨房帮忙,交谈中得知少妇的丈夫被征去做了民夫,长子去从军了,她只能带着幼子在家生活。
“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少妇洗着鱼,发出一声叹息。
怀瑾亦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时代的平头百姓就是过的苦日子,她既不知怎么劝慰也不知怎么开解,只能在一旁出只耳朵听听抱怨。
等到饭都做好了,已经是下午未时了,怀瑾从最开始觉得这户人家活的好惨,到后面听少妇说任何话都已经麻木,统一只回一句:“唉,谁说不是呢。”
桌上摆了肉,屋里的小孩子两眼放光,就要伸手去抓肉,被少妇一掌打开,小儿立即大哭起来。
少妇不安道:“家里好长时间没有肉食,丑生是馋了。”
项羽压根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怀瑾则把其中一盘肉往小孩面前一推:“吃吧。”
小孩子这才止住哭,大口吃起肉。
怀瑾看这母子两吃得这么香,她却有些不是滋味,这菜里只放了油和醋盐,味道寡淡得很。
可她挑剔之物,对这母子来说,却是难得吃到的美味,这么两厢一对比,她顿时胃口缺缺。
放下筷子,怀瑾倒了一碗酒。
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笃敲门声,少妇脸上一僵,怀瑾顿时想到:不会是这女人的相好来了吧?
少妇并未理会敲门声,项羽反而奇怪起来,见项羽面露疑惑,少妇只好解释:“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破户,又来蹭饭吃了。”
说罢她坐不住的起身去开门,小小一个院落,怀瑾看到被少妇挡住的是一个男人。
他的面容被门楣遮住了,不过能看到身量极高,还能看见破旧的衣摆上满是补丁,似乎还配了一把剑。
剑是贵重物,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这人是贵族?既是贵族,为何会蹭饭?
那边少妇态度恶劣的数落了门外那人一顿,然后进来盛了一大碗饭又放了一块青菜就要端过去给那个人。
怀瑾看到一个颌骨线清晰的下巴和一张紧抿的唇,忽叫住那少妇:“且慢。”
怀瑾又夹了很多肉放在那饭碗里,然后把喝剩的半坛酒递过去:“这些都给他吧。”
“公子心善。”少妇似是很不情愿,她拿着饭和酒出去,不客气的塞到门外男人的手上。
那人低头往内瞧了一眼,怀瑾便看清了他的眼,这是一个极阴郁的青年男子。
那人对她点点头:“多谢。”
然后就潇洒的拿着东西转身走了。
关上门,那少妇就跟他们说:“这人啊,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无赖,父母双亡,从小就蹭饭吃。这阵子轮到我家了,躲都躲不掉。”
怀瑾好奇,既然是无赖,你们为何还要让他蹭呢?况且见那人气质,并不是一个无赖该有的,不过她不好管闲事,只是回了一句:“唉,谁说不是呢。”
项羽却道:“我看他身上有剑。”
“听说是他亡父的。”少妇似是有些嘲笑:“这破户,饿死了都不卖那把剑,宝贝得什么似的。要我说,一个大男儿有手有脚,不知道种地干活,只知道拿着把剑装模作样,真是!”
“……”怀瑾默,说这人有气节吧,又到处蹭饭;说没气结吧,却宁愿饿死也不卖那把剑。
她也不知作何评价,只好不置一词。
夜间少妇带着孩子去置杂物的小屋休憩,怀瑾和项羽各占一边榻安睡。
翌日清晨,少妇又给他们熬煮了豆粥,都是些粗粝谷物,怀瑾觉得有些难以下咽,项羽皱着眉喝得噗嗤作响。
“今天是个艳阳天呢。”怀瑾看到照射在墙上的光影,粉尘纷飞。
“二位公子好睡,这时候正是日上三竿,我都去地里除了草回来。”少妇在旁讪讪的打趣道,有些拘谨的搭话。
吃完东西,她便和项羽准备继续上路。
阳光虽灿烂,却会让人变黑变老,可恨身边没有一个锥帽,怀瑾暗暗皱起了眉。
因还在淮阴城内,民房错落分布,路上时有行人,他们只是驾马慢行。
慢慢悠悠走到一条河边,怀瑾看到远处的桥上围了一堆人。
“不知又有什么热闹。”怀瑾笑着对项羽说。
项羽哼笑一声:“乡野之地,能有什么热闹,不过是一群无知村民的自得其乐罢了。”
但那座桥是必须要过的,等到了跟前,才知道是两个人吵起来了。
秦朝律法严禁斗殴,因此目前并没有演变成斗殴,站在桥中间的那个壮汉正五大三粗的骂着要过桥的男子,言语甚是粗鄙,还要让对方从自己跨下钻过去。
“真是欺人太甚。”项羽皱起眉,然而见到被辱骂的那方真的跪下来要钻过去时,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怀瑾却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那男子真的从对方跨下钻过去了,周围的都哄堂大笑。
那个壮汉犹嫌不足,仍指着那个背影过口大骂。
“你这样的废物,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早些死了算了,我要是你早跳河自尽了!”那个壮汉唾沫飞舞,冲着男子背影叫嚣着。
可对方显然不太想理他,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准备走,竟然显得这壮汉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韩信,你站住!”这壮汉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扔在那男子的后脑勺上。
啊!怀瑾张大嘴,韩信?!
那男子踉跄一下,转过身来,怀瑾认出是昨天到那少妇家要吃食的人。
还是那身破旧的灰衣服和一把旧剑,不过这次怀瑾看清了他的脸,五官很是出众,只是却有一股阴郁之气笼罩着他的脸,显不出那优越的容颜来。
“你母予我饭食,故而忍了,你再犯,我就不客气。”韩信冷漠的看着那个壮汉。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客气!”在众人的围观下,那壮汉顿时挂不住,上前就要揍他。
“住手!”怀瑾想也不想,连忙喝止,项羽吃惊的看着她。
大家都看过来,许是因为都是些乡野村民,怀瑾也不觉得这些打量的眼神有什么不妥的。
她目不斜视的驾马走上桥,走到那壮汉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律法禁止斗殴,你寻衅滋事,可是有违律法,这是罪。”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罪,拘留?此时有这说法吗?
怀瑾虽然也稀里糊涂,但却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做派,加上她一身上好的绫罗衣料,这个壮汉的气焰便低下来:“你是谁?为何来多管我的闲事?”
“自然是管得起闲事的人。”怀瑾稳坐在马上,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多年不演戏,也不知这一眼是不是如她想的那样有气势又凌厉又贵气(写到这里,实在想笑)。
“还不快滚!”项羽自然是紧随着姐姐的,英气逼人的小公子眼一横,顿时叫那壮汉哑了声。
虽是升斗小民,却也有些见识,看到这二位的马和衣服先短了气,再看到腰间的佩剑,顿时不敢再挑事。
那壮汉和周围的人纷纷散开,走出好远还偷偷打量着他们。
“多谢。”韩信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孤寂。
“等等。”怀瑾一呼,韩念便回过头,她跳下马,问:“你是叫韩信吗?是从小就叫韩信?”
韩信对她的态度并无好奇,只是耷拉着双眼,不咸不淡的回答:“韩信就是韩信,父母赐名,从无更改。”
怀瑾心里更加确信了,她看着项羽:“把你的钱袋子拿来。”
项羽简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慢了半拍,怀瑾就直接从他手上把钱袋子抢了过来。
里面还有好几坨金子,她拿出最大的那块,掂量一下约莫有一镒多点。
怀瑾把钱递过去,韩信却不接,只是用他那忧郁的小眼神看着自己。
半晌,韩信说:“嗟来之食不可受。”
项羽在旁笑了一声:“你不是蹭饭长大的吗……”
见到怀瑾瞪他,项羽悻悻收了声。
韩信低声道:“那是他们应该的。”
不知这句话的意思,怀瑾往前两步:“并非可怜你,只是觉得你昨天喝了我的酒,与我有缘,故而赠你钱财。”
韩念的眼神有了些变化:“原来昨天婧嫂的客人是你们。”
“可见有缘嘛!”怀瑾微笑着,把金子塞进了他衣兜里,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况且我见你气质非凡,只是一时之困而已,将来必有所成。”
韩信眼波微动,对他们行了一个礼:“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在下赵怀瑾,邯郸人士。”怀瑾回礼,然后指着项羽:“这是我表弟,西楚项氏。”
韩信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点点头:“我承你的情,来日有韩信能帮忙的事情,尽管来淮阴找我,韩信义不容辞。”
怀瑾点点头,上了马告辞离去。
等出了淮阴,项羽才问她:“为何帮那人?你不是不爱多管闲事吗?”
怀瑾笑得得意极了,像是憋着什么乐,她说:“这个你管不着,我也不会告诉你。”
“我才不稀罕知道呢。”项羽傲娇的扭过头去,一个小地方的古怪人,能有什么好?
出了淮阴马上就要到会稽了,两人一改拖沓的速度,骑了快马回去,只花了半日功夫就回到了家。
出乎意料的是,项梁似乎早知道他们要回来一般,一见到怀瑾就开口询问:“你和子房怎么回事?闹什么别扭就这么跑出来!”
项羽被晾在一边十分庆幸,见叔父正抓着怀瑾,他腿一迈就要跑。
“你先等着!”项梁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项羽刚一动他就回头怒喝了一声。
项羽立即站好不敢动了,怀瑾看了他一眼,问项梁:“听舅舅的意思,张良之前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0章 终不似,少年游
“半个月前,他着急赶到我这里,说你与他置气从家里跑了出来,他四处寻你不着,就亲自来我这里了。”项梁数落着怀瑾:“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唉!”
不好说重话,亡妹唯一的女儿,他只能沉重的叹了口气,又道:“你回来就好,我这就去叫人给子房送封信,让让他安心。”
怀瑾道:“我已与张良离绝,舅舅不必再给他送信了,我不想再见他。”
项梁张了张嘴,怀瑾快速抢白道:“舅舅愿意收留,外甥女就在家里住下,若舅舅嫌弃,怀瑾这就离去。”
“说的什么话!”项梁有些微怒。
项羽满眼敬佩,姐姐竟然敢顶叔父!
怀瑾知道项梁对她母亲的情谊,自是知道他不会不管自己,只是不想听项梁再唠叨张良,她才这里利落的来了一句表明她的心意。
果然项梁的关注点全换了,他压抑着怒火大声道:“家里就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也不会少你一口吃的,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要是他亲生的闺女,他保准让这丫头去跪祖宗牌位。
中气十足的怒吼把项李氏和项庄引了来,项庄一见到他们就笑咧了嘴:“哥哥,姐姐!”
“舅母好。”怀瑾依着礼对项李氏屈身。
项李氏忙把她拉到身边,惊疑不定的看着丈夫:“怎么他们一回来,生这么大气?”
项梁坐在一边,喘着粗气不说话。
怀瑾见好就收,陪着笑脸过去在项梁面前跪下,讨好的笑笑,并换了称呼:“舅父,怀瑾只是一时口不择言,你别生我气了。”
项梁心里暗叹一声,这姑娘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简直是只小狐狸,他琢磨着开口:“那张良……”
不出意料,如花似玉的外甥女顿时冷了脸:“我与他再无瓜葛。”
项李氏欲言又止,项梁反复确认:“你可想好了,不反悔?”
“绝不反悔!”怀瑾斩钉截铁,断掉一切可能。
项梁惋惜不已,不过见她心意已决,于是也不再多言,让项李氏带她下去休息。
关心完妹妹的女儿,现在他要来“照顾”一下哥哥的儿子了。
项羽见叔父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项家现在已然成了会稽的大家族了,比起上次过来,宅子后面又扩大了面积。
项李氏带着怀瑾到了宅子最里面的院子,说:“他们几兄弟都住这边,你要嫌吵就告诉舅母,舅母再给你换个好屋子。”
“一家人就是热热闹闹的,怎么会嫌吵呢。”怀瑾笑道,看着屋外种植的几株月季,她问:“小舅还没回家吗?”
项李氏似乎头疼不已:“阿缠往外一走总无音信,没人知道他几时回来。”
她仔细看着怀瑾的神色,试探着问:“你舅父是个男人,有些话兴许不好说,不如你同舅母说说,你和子房……是怎么一回事?”
只要想在这里生活,今天不交代,改天还是要继续交代的。
怀瑾沉默了一会儿,问:“舅舅说他来这里找过我,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项李氏说:“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你与他有了龃龉。不过我见他很是疲惫,又满心焦急想找到你,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清楚?”
“他焦急疲惫,不过是为了他那不争气的旧主罢了。”怀瑾冷笑一声,将事情原原本本跟项李氏讲了一遍。
项李氏听完,满眼震惊:“那韩国公主竟想烧死你?”
“可最后死的是夏福。”怀瑾再次说起,已经相当冷静了:“一命还一命,我就想要个公道,谁知张良竟然护着沉音。”
项李氏有些为难的说:“那夏福不过一个侍从,哪能让公主替他赔命的?”
项李氏的想法怀瑾毫不意外,再换别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懒得掰扯,只是说:“夏福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替他报仇。”
“唉——”项李氏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想必那韩国公主是被救回来了,不然子房哪能放心来寻你,我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想来还是想与你夫妻和美的。”
张良那样的心智,沉音被救回来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张良找到她时她是什么样的,怀瑾一想到便痛快不已。她果决道:“事已过去,不必再提。”
“唉——”项李氏又叹了口气,她有些发愁,这样的性子,将来怎么再嫁啊?不过见这位外甥女的模样,倒像没什么担心,她只好默默把话吞到了肚子里。
晚饭的时候,项家人都到了。
怀瑾见到刚成婚不久的项声,项梁说他如今在会稽郡守殷通那里为奏事掾吏,平时忙得都回不了家。
“听说妹妹归家,特意带着你嫂子回来看看。”项声指着旁边大着肚子的妇人笑道。
知道这是新妇,怀瑾忙行礼:“嫂嫂秀美,如今怀有大子,我这做姑姑的要准备礼物了。”
项声夫妇都笑了起来。许是项李氏下午给他们转述了怀瑾的话,竟没有一个人再问起张良。
席间还有桓楚,他虽非项家人,但战争后父母俱亡,他一直跟在项梁身边。因是故交之子,项梁便拿他如项羽、项伯一般看待。
听项羽提起龙且娶亲,桓楚不由道:“龙且这厮,成婚这等大事也不来信知会一声!”
“还说他呢!你也老大不小了,何时成家啊?”项声大声询问,桓楚倒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项李氏看了看桓楚,又看着一旁微笑不做声的怀瑾,心思有些活泛。
桓楚是名门之后,又生的一表人材,若是这两人能成一对也是美事。项李氏想到此,便对怀瑾的将来稍微放心了一些,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他们会熟起来的。
自此怀瑾便在项家安顿下来。
项家已经混成了当地的望族,府上门客加奴仆共有六十多人,是一个刚刚好的数量,即不至于过分招摇,也不至于失了原先的贵族体面。
府上的人也都知道项家的表小姐来了,不过他们只在头一天的宴席上见了一面,此后这位表小姐基本上都是深居简出。
怀瑾在屋里里憋坐了三天,只觉得一股烦闷快把她憋疯了。
想找项羽一起说说话,项羽被项梁押起来学习,要不就是出去和他的小伙伴玩耍。
想和项李氏解解闷,项李氏就老爱拉她做衣服,她吩咐绣娘做活计是一回事,自己亲手做又是一回事,因此谢绝了项李氏的好意。
找项梁唠嗑,项梁没说几句就把项李氏请来陪她。
至于项庄,只会甜甜的叫她姐姐,然后认真的坐在屋里读书……
最后怀瑾只能找出一身男装,准备出去喝酒。
“怎么这样打扮?”经过客堂外面时,被眼尖的项梁看到了,他正和几个门客说话,因此他一出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女子穿男装,着实是有些没规矩了,陪坐的几个门客心里都这么想,只是没敢出声。
怀瑾行了一个男子礼仪,轻声道:“我在家里待闷了,想出去走走。”
项梁沉吟:“叫几个侍女跟着就是,何必……这样不好看。”
“我懒待叫人跟着,这么打扮走在外面,清净些。”怀瑾指着腰间的佩剑:“况且我身上带了宝剑,也没谁敢欺负我。”
话是挑不出毛病,但就是听着有些不舒服,项梁正想着说点什么。
忽见怀瑾俏皮的笑了一声:“再说我舅父可是项梁,有歹人敢找我麻烦,我一报舅父的名号,那人腿也要吓软了。”
项梁笑了一声,摇头让她走了。
等怀瑾出去了,他瞬间想起,他并不是担心她在会稽会有不安全,只不过看她的打扮没个贵女的样子不甚讲规矩。
可他都没说几句,这位外甥女就把话歪到千里之外去了,项梁不由苦笑着摇摇头。
会稽是一个比淮阳繁华的城市,怀瑾很轻易就找到了一个雅致的小酒肆,里面没坐几个人,大约因为这会儿是中午,没人会跑来喝酒。
怀瑾独自坐在里面,点了酒肉慢慢的吃喝,觉得无比的孤独。
在赵国的时候,有母亲、欢娘、夏福陪着她,可这三个人都死了。
在齐国的时候,有诸多师兄们,她几乎从未感觉到寂寞,如今也都散了。
在秦国的时候,甘罗和尉缭这二位挚友相伴走过风雪,只是现在他们三个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后来……一直是张良陪伴在她身边。
到如今,她又是形单影只。
项家人是她血缘上的亲人,可是,她却依旧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过往种种皆已模糊,怀瑾此刻回想起来,记起的是一张张鲜活清晰的面孔——爱她的、恨她的、她爱的、她恨的。
一杯浊酒下肚,怀瑾慢慢忆起来从前的事。
是了,那么多的九死一生惊心动魄,就算一时忘了终究也会想起来。
她做过公主、做过学子、当过权臣,她游走在历史的罗盘中,镌刻在历史上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她自己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她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却好像活了几辈子一样。
怀瑾忍不住想,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注定要经历这么多的惊险磨难,还是因为她穿越过来了,以她的执念与性格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呢?
或许“赵怀瑾”真正的命运,会在赵国被灭的时候,随着国家一起消亡。
是她改变了“赵怀瑾”的命运,“赵怀瑾”成了她,她成了赵怀瑾。
喝一个吧!怀瑾自斟一杯,然后饮尽。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怀瑾忽的满心苍老,喝下去的酒全都变成眼泪落了出来,苦涩得让人心碎。
在这间酒肆坐到黄昏时,她才起身离开,喝了整整三坛酒,却没有一刻醉过。
此后这间客人稀疏的酒肆,便成了她常来的地方。
怀瑾日日中午出门,黄昏回来,惹得项李氏很不放心,于是常常遣桓楚去寻她。
也是这个时候,怀瑾与桓楚相熟起来。
桓楚第一天去找她,就被她喝倒了,还是她回去叫项羽把桓楚扛了回去,自此桓楚跟她喝酒都是浅尝则止。
“你又喝不醉,喝得有什么意思?”有一天桓楚忍不住这么问她。
怀瑾只是笑笑,说:“我不过喝喝酒来打发时间,又不是为了醉。”
末了又补充一句:“这世间上能把我醉倒的酒,可是少之又少了。”
听她话里满是惆怅,桓楚便是一愣。
过了一会儿,怀瑾看着他:“你未曾娶亲?”
想着项李氏好几次找他说话,那意思桓楚不是不能懂,看到怀瑾定定的看着自己,桓楚不由有些脸颊烧得慌。
她生的很美,大约整个会稽也找不出来这样气质高雅绝尘的美人了,更何况那双眼睛,桓楚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匆匆挪开目光。
那双眼睛仿佛一潭藏了无数秘密的幽泉,只要看一会儿整个人就会陷进去。
“未曾。”半晌,桓楚才讷讷说了两个字。
怀瑾嘴角微微弯着,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声音平稳:“舅母担心我,想找人照顾我,她觉得你很好,我也觉得你很好。不过我没想过再嫁人,所以你不要太把我当回事。”
桓楚很快反应过来,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问道:“是因为你之前的那位夫君吗?”
当时逃亡时,是她和张良接应了楚国的残兵,那位公子,实在是让人过目不忘。
“跟他没什么关系,是我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待着。”怀瑾给他满上酒,然后拿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他的杯,独自饮尽了杯中酒。
桓楚清清楚楚的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也笑道:“明白了,往后,我不会来打扰你喝酒。”
“多谢你。”干干脆脆,怀瑾笑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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