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躲前夫驿馆遇奇事
入夏了,怀瑾细数着,自己已经和张良分别两个月了。
她麻木的喝着酒,想着时间久了,她再想起张良,好似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时间过得快,她感觉自己才刚坐下喝了一坛酒,就已经黄昏了。
怀瑾戴好遮阳的锥帽准备回家吃饭,骑着马晃回去,却见到府外两匹马正在吃草。
大约又是哪个慕项氏名而来拜访的客人,怀瑾这么想着便准备从后门绕回去,省得客人见到她又要客套一大堆,还要问及她一身男装。
只是刚调转马头,她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下意识的第六感,她便下马偷偷溜了进去。
果然在客堂里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怀瑾呼吸一滞,转头就悄然离开。
他竟然又找来了,来找她干什么呢?特意告诉她一声,沉音被他救回来了是吗?还是没救回来想找她算账?这两个答案,都能让她满心怒火。
出去骑上马,她直奔城外的驿馆而去,叫小二打扫了一间房,她准备在这里住半个月,保证谁也找不到她!
怒气冲冲的在房间里坐到半夜,怀瑾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偷偷告诉项羽一声,项家的人要是找不到她会着急的。
不过……她不回去,张良一定明白她知道他来了,故意躲着不见。
她就不信,他会一直不走。
如果真的一直不走怎么办?怀瑾分析了许久,如果他非要等到自己,说明是他后悔了,特意来找她和好的?
那么她要原谅他吗?这也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还是先躲起来吧,怀瑾最后蔫巴了,躺在床上发出了一声长叹。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忽然的,外面突然传来了异响,怀瑾耳朵一动,现在可是半夜,莫非遭贼了?
怀瑾从床上爬起来,贴着房门听了一下,响动时而有时而没有。
怀瑾便拿上剑和烛台,准备出去看一下。
把门推开一条缝,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黑暗里,正死死的看着她,怀瑾心瞬间停了跳动。
她没有尖叫,只是扔了烛台,刷的一下抽出了剑。
“壮士,老朽只是出来打盆水而已。”对面那个鬼一样吓得她差点猝死的人说话了,是一个老人,眼神平静。
可正是这眼神一点波澜没有,整个驿馆又一片漆黑,才让怀瑾想到了鬼。
听到对方说话,怀瑾把剑放回去,然后抹了一把冷汗。
天知道,她刚刚简直快背过去了,默默的和老人对视了一小会儿,怀瑾说:“对不住,我听见外面有响动,以为有毛贼。”
老头没理她,只是一瘸一拐的端着水走了,看他进屋,怀瑾才知道这人住自己隔壁。
一片漆黑,烛台已被打翻,怀瑾想叫小二来给她点火,但她现在要是喊了,恐怕整个驿馆的人都醒了。
无奈之下,她厚着脸皮敲响了隔壁的屋子:“能不能……借个火?”
老人面无表情的把自己屋的烛火拿了过来,怀瑾就着点燃豆灯,然后看见老人左脚光着的,脚面上鲜血淋漓。
“您这是?”怀瑾友好道:“可需要我帮忙的?”
老人默了一瞬,将她让了进去。
他在榻上坐下,看着怀瑾:“阁下是男是女?”
“……”她如今没有诚心装男人,只是图男装方便而已,因而也没有压着嗓子说话,一开腔就是一道清亮女声,难怪人家要问她了。
见她久久不作答,老人便说:“我脚上扎了铁钉,你能帮我拔出来吗?”
怀瑾杵过去一看,果然一根钉子从脚背上扎了进去,她疑惑:“只听说过踩到钉子的,您这……”
莫非用脚背走路?您老练芭蕾的?
“意外。”老人用粗布将血迹擦干净,看着怀瑾:“劳烦阁下了,老朽自己下不了狠手,试了半晚也没拔出来。”
这钉子绝对钉穿了脚骨,怀瑾也有些下不了手,并非是嫌弃对方,只是她怕拔了钉子血止不住,也会有感染的风险。
“您身上有药吗?”怀瑾犹豫了一会,问道。
老人打开一个小布包:“老朽刚刚去厨房拿了一些灶灰。”
“好吧。”怀瑾说了声抱歉,然后颤颤巍巍的去拔那根钉子。
不过只是刚一碰到钉头,老人的汗就痛出来了。
她只好停了手,问:“敢问长者姓名?”
“老朽毛亨。”老人说。
怀瑾道:“晚辈赵怀瑾,生于邯郸。”
毛亨不解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不拔钉子,反而和他报上姓名来。
怀瑾迎着这目光,干笑道:“我怕您等会疼得受不了,所以先和您说会话,好让您别那么紧张。”
毛亨笑了一声:“阁下倒是有些诙谐,无事,拔吧。”
怀瑾把他的脚放在软布上,一边引开他注意力,说:“其实我是女子,前些时日我休了我夫君,回了娘家。今日到这里,是因为我夫君来这里寻我,我不想见他。就想着,在这驿馆里躲个十天半月。”
“竟有……”毛亨果然感觉到惊奇,怀瑾便立刻动手将钉子拔了出来,毛亨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呜咽,然后安静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样,注意力一转开,是不是觉得没那么疼了?”怀瑾迅速的把灶灰包在他脚上。
毛亨抽抽两声,老迈的脸上露出笑意:“声东击西之法么?你这女子倒也有些主意。”
“倒还谈不上兵法,毛先生高看我了。”怀瑾也是一头汗,她在铜盆里净了净手,转头看见毛亨眼神古怪。
怀瑾以眼神询问,毛亨道:“这是老朽准备用来净面的水。”
“我再去给您打一盆?”怀瑾讪笑一声。
毛亨摇摇头,拿出布条将伤口包住,慢悠悠的和她说着话:“听你说话颇有章法,还知声东击西是兵法,可见好教养,不知是出自哪个世家的女子?”
“怀瑾的舅父,是西楚项氏。”她这么说。
老人却又摇摇头:“楚国女子温婉多情,不似你这种……休夫?倒是第一次听见,新鲜得很。”
言语中并无斥责之意,仿佛只是一件寻常小事,怀瑾当即便想,这老头想必是个见多识广之人。
正想着,毛亨又问:“老朽看你拔剑收剑很利落,不像是短时间练出来的,你的家族还让你学这些吗?”
“我曾拜到一位大儒门下,君子六艺都学得一二。”怀瑾交代说,她拿起豆灯准备告辞了。
毛亨又问:“哦?大儒?是哪一位?说不定是我好友。”
口气很大啊,怀瑾心里笑着,她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荀子的徒弟,可不是跟谁都能做朋友的!
于是她端正笑意,说:“先齐稷下学宫祭酒浮丘伯先生,正是我师父。”
“浮丘伯?”毛亨惊讶了一下,随即摇头笑起来:“竟不知道他收了一位女弟子,哈哈哈哈哈哈,可见这世界之小。若论辈分,你该叫老朽一声师叔。”
怀瑾呆了一下:“您也是……荀师祖的徒弟?”
“看来你师父不常提起我啊。”毛亨摸了摸胡子,似是感叹:“也是,数十年不曾见他了,不知这老东西还记不记得我。”
他看着怀瑾,竟然松了口气,说:“看来老天还是眷顾老朽的,这时候竟把你送到老朽面前。”
怀瑾警觉起来,感觉对方有什么事要麻烦自己。
“既是我辈门中人,那么我有一事要托付你。”毛亨突然笑容一敛,严肃道:“有人正在追老朽身上的一件东西,我脚上的伤就是他钉的。眼下足伤不便行走,不知道那人何时又追上来,所以只能托付给你了。”
卧槽!这他妈是攒了几年的霉运啊!
怀瑾心里快哭了,面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什、什么东西?送到哪里?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毛亨起身就去枕头下面翻东西,一会儿,他翻出三卷大竹简递过来:“这是《虞氏春秋》,老朽需要你帮忙带到三川郡阳武县交给一个人。不知道张苍你认不认识,他也是你师叔,你把这卷书交到他手上。”
怀瑾似是没反应过来,呆呆说:“知道的,师祖逝世时曾在兰陵见过张师叔。”
可是,见过归见过,你这个师叔她也是第一次见面,谁知道你她妈真叔假叔啊!就要让她干这种有危险的活!不干!坚决不干!
“师父去世时,你在身侧?”毛亨一愣,经年风霜的眼珠浮起泪花。
怀瑾低了头:“那时年幼,随师父前去兰陵送了一程,师祖是寿终正寝。”
“师父……他临终前可有说什么?”毛亨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怀瑾愣了半拍,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浮现,尤其是张良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当时……他们都在兰陵。
心情当真复杂,怀瑾思索着,眼睛慢慢睁大:“师祖的最后一句话是,等不到小毛了,让他好好的。原来他老人家口中的小毛,是、是您啊!”
“徒儿不孝!”高龄老头子在她面前大哭,怀瑾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来救救她吗?!
正原地踌躇着,是不是要赶紧走,毛亨突然从榻上站起径直给她跪了下去,怀瑾觉得自己又要被吓死了,救命!
“老朽知道你不愿,便当老朽求你。”毛亨给她磕了一个头。
怀瑾觉得很折寿,连忙把他扶起来:“有话您慢慢说,如此大礼,实在夭寿!”
磕头算是重礼了,他一个老人对一个小姑娘磕头,甚至有点失德——因为怀瑾当不起。
“这卷《虞氏春秋》是个要紧的东西,不瞒你说,派人来追老朽的,是你另一位师叔,也是如今的丞相李斯。”毛亨虽上了年纪,说话却十分有精神,比起浮先生颐养天年的闲散舒懒,他的精气神直逼年轻人。
默了一瞬,他接着说:“这卷书,是师父传给我的孤本,老人家嘱托我绝不可落入李斯之手……”
怀瑾凉飕飕的打断:“送到张苍师叔那里怎么就见得安全呢?”
这天下除了嬴政,还有谁比李斯更有权势?
“李斯绝不会冒犯张苍。”毛亨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
怀瑾又想问问原因,但毛亨抢先道:“他们之间的事我绝不会再告诉第四个人,你不要追问。”
说着他皱起眉,盯着怀瑾:“你帮老朽把书送到阳武,权当老朽欠你一个人情,将来你需要毛氏家族做任何事,老朽都会应承你。”
两人对视了半晌,怀瑾心里哀叹一声,把书接了过来,默默问:“我会有生命危险吗?”
“李斯虽然不要脸……”毛亨说着忽然停了一下,似乎恼怒嘴巴太快口出歹言在小辈面前失了礼数,停顿了一下他平和道:“同门一场,他不会为了一卷书而伤我性命,追我的那人也对我也还算客气。”
“那您脚上的伤是……”既然客气,这枚钉子怎么说?
毛亨低下头,似乎有些头疼,片刻他直言:“那人要从我衣兜里拿书,我躲避时踩到蛇窝了,那人搭救时误伤了我,因而才有功夫脱了身。”
“……”这可真是令人尴尬的事情,怀瑾心里给那位仁兄点了根蜡。不过这么看来,她答应去送书,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她还有一个问题:“万一半路上被那个人追到,把书抢了怎么办?”
“他又不认识你,怎么追你。”毛亨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她是不是没脑子。
怀瑾又有了一个问题:“那我能叫别人帮我送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毛亨,直接从百度上给你们复制过来了:“毛亨师从荀子,是历史上著名的大经学家。毛亨编纂注释《毛诗训诂传》时,正赶上秦始皇焚书坑儒,毛亨深知李斯的为人,他用计谋害死了同门师弟韩非,再说毛亨收藏的《虞氏春秋》、《荀子》、《诗经》等书书籍较多,李斯绝不会轻易放过毛亨。
为避免《诗经诂训集》被焚,他们暂时将诠注好的《诗经诂训集(传)》改名为《潍》。他便将《毛诗训诂传》传于侄子毛苌。随后,毛亨带一部分毛氏族人逃到山东东武城,毛苌带一部分族人迁到鸡泽。”
毛亨、李斯、张苍的恩怨只是为了推动剧情,不会细写。
第302章 再经淮阳遇韩信
毛亨奇怪的看着她:“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不是要在这驿馆里躲你以前的夫君?此去阳武,快马不过四五天,等你回来你那夫君恐怕早走了。你年轻小姑娘,出去玩一趟不是更高兴?总好过在这里发闲。”
那倒也是,怀瑾心道,老天爷给她机会出去旅游,去一趟也不算亏。
于是便与毛亨说定了,对方还给了她一枚玉环做信物。
怀瑾在第二天一早先溜回了项府,如果要出远门的话,有些东西就必须带上了。
苦恼的是,她的房间在项府最里面,一进去看门的就会发现她,若有那起得早的门客,肯定也会看到她。
惴惴不安的摸进门,院落里静悄悄的。
“小姐……”扫洒的侍女们总是最先起的,哪怕现在天才刚亮。
“嘘!”怀瑾比了一下,她们全都闭了嘴,然后拿着扫帚侍立在一旁。
不理会她们,怀瑾快步往自己房间去,张良和韩念想必是住的客房,和她的那个院子不在同一边。
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经过项羽屋子时,还听到了他的鼾声。
到了自己房门前,怀瑾如同做贼一样开了门,确保自己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蹑手蹑脚往放书的架子边去。
一个手肘长的袖袋,里面是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一张写着现代汉字的羊皮。这全是甘罗给她的好东西——出门在外必备的。
把袖袋拿上,怀瑾心道自己还得把“自制卫生巾”拿一袋走,于是往屏风那头去。
刚绕过屏风,怀瑾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榻上睡了一个人,白皙俊逸的面容再熟悉不过了,怀瑾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许是刚刚过来的脚步声太大,张良倏然睁开眼:“谁?”
他那样警觉的坐起来,怀瑾猝不及防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张良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
怀瑾看也不看,扭头就跑,屏风也被她撞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别走!”张良立即反应过来去拉她,怀瑾一感受到拉力,便顺力往他的方向一倒,张良不防备她有如此动作,不小心就撞上了床沿。
就是这个空档,怀瑾立即飞奔出去。
她脚下好像踩了风火轮,飞速的往外跑,经过正厅时还撞倒了侍女的水盆,活像后面有鬼追她似的。
理智告诉她,或许可以停下来把话说清楚,但她心里有一股愤怒在说,赶紧离开!赶紧离开!不要再见他!
想想他那天,不是转身就走吗?那自己何必要因他的呼唤而停留?
她飞奔到府外,利落的跳上马。
这一趟动静太大,项梁披着衣服跑了出来。
怀瑾看到客堂里人越来越多,张良也追了出来,门框内那张容颜实在俊逸得过分,他好像生气了……这匆忙的一眼,怀瑾观察到他的眉头是紧紧皱着的,唇也微微抿着,他站在那里没动,指着门外的她对韩念吩咐着什么。
衣着不整的韩念立即追了过来。
怀瑾立即回了神,挥剑斩掉了缰绳,对项梁大喊道:“怀瑾出门云游一段时日,舅父莫要担心……”
话未落音,马儿一撒蹄子就跑了出去。
也不知项梁听清楚了没有。
一路飞奔到了城门,下了马在城门登记,然后她又开始跑了起来。
骑快马就如开卡丁车,刺激得肾上腺激素疯狂飙升。
等日上三杆,怀瑾走出五六十里地了才停下来,主要是马跑不动了要喝水。
下了马怀瑾的腿都是软的,往后望了一眼,这么远应该追不上来了。
她牵着马走到河边,让马自己去吃草喝水,自己倚着一颗大石头坐下来。许是太久没有骑快马了,怀瑾有点想吐,深呼吸了好几次,这股恶心感才压下去。
跑得太仓促,怀瑾身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只能从经过的民户家里买了一些干粮。实在是粗糙得不能下口的东西,不过她也是饿了,只好将就着对付了几口。
黄昏日落时,她又到了淮阴。
怀瑾于是去了上次借宿的那个少妇婧嫂家里,这次婧嫂看见她就是一愣,等怀瑾表明要借宿之后,婧嫂就拦住她要掏钱的手,笑:“公子上次给的钱财还有许多,这次就不必了,尽管住下吧。”
“今日借宿一晚,明日就走。”怀瑾这么说。
婧嫂抱着儿子,笑问:“上次那个小公子倒没跟着您呢。”
“这次有急事,出来得比较突然。”怀瑾央少妇打了一盆水,将脸上的灰尘洗去。
婧嫂看着她的面容,忽又笑道:“公子长得和女子一样美丽呢,说话也温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您相貌生的好,老人家常说,男子女相有福气。”
怀瑾点点头,笑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两银子给她:“劳烦烧些好饭菜,再来一壶酒。”
婧嫂接了钱,笑眯眯的出去买菜了,出门时照例让怀瑾帮忙看孩子。丑生是个话少的小男孩,见怀瑾闭着眼睛坐在一边,他便乖巧的坐在外面玩泥巴。
打坐调整了足有一刻钟,怀瑾才觉得自己的气息匀下来。这时婧嫂便回来了,将一坛酒交到了她手上,然后去厨房做饭。
怀瑾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舒畅的呼出一口气。
喝上了酒,才算真正休息下来了,怀瑾这时想起了清晨时看见的张良。韩成是不是已经被送走了?沉音也被他安顿了下来,所以他有时间便来找她了?
他似乎瘦了一些……怀瑾忆及他,觉得他气色不大好。
“不要再想了。”怀瑾使劲甩了甩头,不要这么没出息!
正出着神,门外响起了叩门声,婧嫂道:“公子,你去帮我瞧一眼吧。”
厨房噼里啪啦的,想来婧嫂是走不开身。
怀瑾就起身去开门,见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短打的年轻男子,观衣裳普普通通。
但怀瑾的观察力一流,开门这一眼就扫到了这人头上的冠子,上面镶嵌了一颗黑色的石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顶冠,但却因为有这颗黑宝石,就成了非富贵之人不能戴的东西。
“这位公子,不知家中是否方便借宿?”男人开口询问,低沉的嗓音带着疏懒的音调,怀集一愣,在门口叫了婧嫂一声。
“在下并非家中主人。”怀瑾欠身闪到一旁,但男子的眼神却奇异的盯着她,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怀瑾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不悦,等婧嫂出来时便进屋去了。
料想婧嫂必定不会拒绝,果然不过一会儿,那男子就进来了。
婧嫂道:“今日要委屈公子挤一晚了,出门在外不容易,不能叫这位公子在外头吹一夜风啊!”
怀瑾微微一笑,并未作声。
婧嫂也不需自己同意,毕竟这是她家,自己只是过来借宿的路人而已。
况且,这榻足够大,两席铺盖分开在左右墙根,谁也不会碍了谁。
婧嫂又去了厨房,丑生坐在地上抓蚂蚁,怀瑾坐在小木桩上看丑生,实际上眼角却注意着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这人一进来只是先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在角落里坐下,慢腾腾的从胸襟里掏出一个东西。
怀瑾使劲偷瞄着那边,这里丑生闻着香味就过去了,原来那人拿出的是一包饴糖。
见丑生眼巴巴的瞧着,男子便把拿了一块给他,然后看向怀瑾:“你要吗?”
怀瑾婉拒:“多谢,不过我不爱吃糖。”
“你的声音像黄莺儿一般动听,不似男子声线。”男子突然开口说。
怀瑾淡淡一笑,道:“音容皆是父母给的,我也不能控制,就如有些人天生美有些人天生丑,那么我音如女子又有什么奇怪呢。”
男子像是憋着笑一般:“说的是,天生的!”
这人说话很不正经,怀瑾漠然的别开眼。
男子又说:“我叫桑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姓桑?似乎没有什么有名家族是桑姓,怀瑾想了一圈,慢慢介绍道:“在下赵怀瑾。”
“相逢便是有缘。”桑成说话时总像是憋着笑,神情也是带着揶揄,嘴角弯起似笑非笑。
只是他说完这句,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就一起看着丑生玩蚂蚁。
片刻后,桑成看着她腰间的剑,道:“赵公子的佩剑不是凡品。”
“友人所赠。”怀瑾言简意赅,不想和这人多说话。不过倒是好眼力,这把剑是嬴政送给她的,是轻薄的铁剑,用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缺过口。
桑成说:“这位友人必是尊贵之人。”
怀瑾呵呵笑了两声,嬴政有许多宝剑,就如现代富豪喜欢收集车一样,嬴政喜欢收集马、剑、美女……这把剑大约是他私库里最不起眼的一把了。
不一会儿,婧嫂的饭做好了,几人围坐一桌开始吃东西。
“赵公子要往哪里去?”吃饭时桑成问道。
怀瑾便想,这人应该不是贵族吧,贵族出身的人有个习惯,吃饭时都不爱讲话。
不过看他的行动举止却是好涵养,眼力也过人,不是一般富商人家的孩子能有的。
怀瑾慢慢说:“我要去三川郡。”
桑成似笑非笑:“真是缘分,我也要去那里,咱们可一路通行了。”
怀瑾看了他一眼,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低头吃起菜来。
桑成似乎有心与她搭话,吃了几口菜又问:“赵公子是哪里人?”
“秦人。”怀瑾最后一丝和气也消失了,目光如炬的看着桑成。
她并不知这人底细,但是这短短几句话便让怀瑾本能觉得有些奇怪。
她饭也不吃了,只是带着一种威胁的笑容看着对方,她以往露出这神情,总有人被吓到。
此时婧嫂便小心翼翼起来,虽然眼前这两人突然都没说话,但她就是觉得有些发慌。
然而桑成视而不见,吃着菜疏懒的看着怀瑾,一双眼有着隐隐的笑意。
“如果你再盯着我……”怀瑾火了,只当自己还在会稽,正要出言威胁时,门再次被敲响了。
婧嫂屏息过去开门,竟然又是韩信过来要饭食了,不知怎的平日嫌弃他得要死,今天却因这无赖的到来松了口气。
“你这遭瘟的,倒是每次都能赶上饭点!”婧嫂一见到韩信就没好脸色,骂骂咧咧的去给准给他拿饭。
韩信看到怀瑾,一双沉郁的眼睛闪了闪。
“韩兄,不若进来一起吃?”怀瑾拦住婧嫂夹菜的动作,把自己的坐垫让出来。
韩信点点头,默然走进来在怀瑾让出的垫子上坐下。
婧嫂惊讶不已,连忙又拿出一个软垫出来,笑着跟怀瑾说:“公子倒瞧得起他。”
“上次回家时路遇韩兄,一见如故。”怀瑾倒了一杯酒给韩信。
韩信一言不发,直视怀瑾点点头算是感谢,然后将她倒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不客气的开始大吃大喝。
看着韩信仿佛饿了好几天似的,怀瑾忍不住问:“淮阴的物价很高吗?”
她虽不知道平民的物价,但平时也听张良说过平民之家一年的花销有限,而她上次给了韩信那么大一块金子,不至于这么一个月就花没了。
听出她的言外之音,韩信说:“请人吃饭,三天就没了。”
这人当真是奇怪,不过怀瑾想了一下,就笑道:“仗义疏财,韩兄颇有君子之风。”
“不过是一个穷人突然发了财便在人前炫耀罢了。”韩信如此说,他的声音也和他本人一样沉闷又阴郁,即便是自嘲也听着像是自贱。
桑成一下笑了出来,韩信看都不看他,只是半低着头吃饭。怀瑾瞥了他一眼,防备之意淡去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良哥下线半个月,女主会改嫁,双洁党可等到刺秦篇写完后直接跳到最后几章。
另:接下来政哥会上线,不过政哥的性格已经变动。十多年了,大家的性格都已经变了,女主也是良哥也是,所有人都是。
第303章 夜不成寐惊现枕边花
吃着饭,怀瑾问韩信:“韩兄家在何处?”
韩信说:“在婧嫂家后面不远的地方。”
“今夜可否去韩兄家借宿一宿?”怀瑾客气的请求道,见婧嫂着急,她又连忙解释:“我只是不习惯与陌生人同榻而已,嫂子不必多想。”
韩信便道:“若不嫌弃,自然可以。”
桑成则笑道:“我们已然相识,如何算是陌生人?”
他每次说话都像是憋着笑,好像怀瑾是个逗趣的人,他说:“若是赵公子不习惯,我可睡地上。”
怀瑾不愿意同这个人多说话,等韩信吃完饭起身走的时候,她便也跟上了。
婧嫂一路相送,连声抱歉,怀瑾着意解释了许久,才让婧嫂回了身。
离去时,桑成则一直倚着门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走远。
跟着韩信走了一会儿,他们在一个破旧的宅子下面停下。
宅子虽破旧,却有别于周围的民房,瓦顶上全长满了青草,大门也破了一扇。尽管如此,这老旧的高墙仍然彰显着主人家从前的富贵。
跟着进了屋,一眼扫过去里面的住宅塌了一半,只剩一间挂着草帘的屋子,韩信打起帘子示意她进去。
怀瑾颔首,脱了鞋走进去,地板上铺的竹席旧的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不过却打扫的干干净净。
角落里一张铺盖一张矮桌,其他陈设全无,只有地上垒起小山似的书简。
平民家里不会有这么多书,看来韩信似乎是个没落的有钱人啊。
“家中简陋,只有这处能住人。”韩信一边说,一边去箱子里翻出一张陈旧的老皮褥,他说:“今夜你睡这里,我去隔壁。”
隔壁也是一间屋子,不过塌了一半,没有窗户没有门,韩信大概只是睡在墙角的砖瓦堆上了。
怀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指着另外一边堆书的角落,说:“把这里搬开,你可睡在这里,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不喜与人同榻,自然也不惯与人同屋。”韩信低声说,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们这些贵族子弟,是比较矜贵的。”
“我只是不喜欢刚刚那个人,故意从婧嫂那里脱身而已。”怀瑾动手将那堆书简搬开,腾出一块空地,又把书简垒成矮小的一面屏障,这样两人睡觉谁也看不到谁了。
韩信便抱着皮褥在她整理出来的空地上坐下,问道:“他招惹你了?”
“这人说话就听着讨人厌。”怀瑾这么说,那个桑成给她的感觉十分朦胧,与她说话每句话都像是别有深意一样,让她浑身不自在。
“那位小公子呢?怎么没见他跟你一起?”韩信说着把前天没看完的书又拿起来,想趁着天黑之前再读几行字。
怀瑾坐在铺盖上,被子虽老旧,但却无异味,她闷笑一声:“我表弟在会稽,他……被我舅舅押在家里读书写字呢。”
韩信一边看书一边分心与她说话:“你这次要去哪里呢?”
“我去三川郡,帮人送个东西。”怀瑾说,外面天色有些暗了,大约再过一个小时就天黑了吧。
怀瑾躺下,枕着韩信的枕头,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她咦了一声,八卦似的坐起来看着韩信:“你的枕头被女人睡过?”
韩信抬眼,漆黑的眸子里有一丝柔和:“枕头前日被香草洗过。”
“香草是谁?”怀瑾好奇的问道,她光是知道韩信会很打仗,却并不知韩信的老婆是谁,莫非就是这位叫香草的姑娘?
一提起香草,韩信的阴郁像是散了不少,他说:“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
原来是青梅竹马,怀瑾暧昧的笑了两声,复又躺下。
天马上就黑了,她听见韩信把书放了起来,她问:“怎么不把灯点上继续看?”
等了一会儿,韩信才回答:“家中买不起灯。”
……怀瑾倒忘了,蜡油似乎也有点贵,许多百姓家都用不起。
但这会儿实在太早了,她也睡不着,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韩信聊着天:“你父母呢?”
“死了。”这回韩信倒是立马就回答她了。
安静了一小会儿,怀瑾又问:“那你是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吗?家中也没有亲戚了?”
“全都死了。”韩信说话总是直接又简短。
怀瑾觉得自己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便主动说:“我父母也死了,我十岁的时候就在外面流浪了,不过我比你稍微好一点,一直有一个人跟着照顾我。”
“是你的亲戚?”韩信不喜多话,不过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这人是贵族又赏识他,且还帮过他。
因而怀瑾与他闲聊,他也试着回话,不过他不大会说话。淮阴的人都觉得他讨嫌,不知今天会不会聊得不高兴。
“是我的亲人,不过他前些时日去世了。”
韩信觉得她语气里有些滞缓,是不是聊到对方不开心的地方了?韩信有些惴惴,香草说得对,他确实生了一张笨嘴。
沉默了一会儿,月亮挂上半空,室内有了清冷的月光。
怀瑾又真心实意的发问:“你为何不去做点生意?或者去种种地?我看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大喜欢你。”
那边韩信安静了一会儿,怀瑾又解释:“你别多心,我并不是觉得你游手好闲,只是觉得你可以过得更好。”
静默须臾,韩信说:“这里的人不喜欢我,是因为我自小要靠他们养活,却又不肯听他们的意见去种地养活自己,所以他们觉得我活该受饿受穷,因此人人讨厌我。”
怀瑾呆了一下,是啊,谁也不会喜欢一个吃闲饭又不干事的人。
韩信看着也不像一个懒货,怎么就不肯去干活?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都不会饿死的。
“你忽略了一件事情。”韩信接着说,他的语气忽然有了冷意:“他们一边怒骂我嫌弃我还要一边养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对啊!为什么啊?这些人也没什么义务要养他啊。
怀瑾意识到韩信是在等她续下去,她连忙问出声:“为什么?”
韩信说:“这是他们应该的。”
怀瑾想起,上次在桥上,他也说过这句话。
呆了一下,怀瑾问:“为什么?”
可这次韩信却没有再回答她,怀瑾看着窗外出了一回神,又把包袱里的书摸了一遍,然后把包袱当枕头枕着,就这么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怀瑾浑身都有些浮肿,大约是一路上骑快马她的身体已经不能适应了。
伸了个懒腰,她看到另外一边韩信睡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
而她的枕边,有一小束鲜花。
怀瑾愣了一下,摇头失笑,她把花拿起来看了一下,上面还有新鲜的露珠,似乎是刚采的。
想着韩信沉默寡言的性格,她心道,这人居然还挺有心。
不过此时韩信似乎是出去了,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门口放着一个盛水的陶盆。
就着冷水洗了一把脸,韩念从外面回来了,他手里端了一个大木碗,里面是一大碗粥,不知又是去谁家要来的。
“你脸色很不好。”喝粥时韩信这么告诉她的。
“大概是昨夜没睡好。”怀瑾笑了一下,然后拿起那束花晃了晃:“多谢你的花,很可爱,你有心了。”
韩信愣了一下:“不是我。”
“你出门之前这束花在吗?”怀瑾一下严肃起来。
韩信摇头:“没看到。”
“你出门多久?”怀瑾问。
韩信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那么就是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来了一趟,怀瑾还一点都没有发觉,可淮阴这个小地方,除了婧嫂和韩信,她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莫名的,她想到了桑成。
“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我。”怀瑾突然对韩信行了一个礼。
他本是吃饱了坐在檐下发呆,看到怀瑾突然行礼,他忙回了一个礼:“请直言,韩信必不推辞。”
“我想请你去一趟三川郡帮我送个东西。”怀瑾意识到某种可能,便立即想出了应对的法子。
她把身上的钱拿了一小部分出来,说:“我不叫你白跑,这是我给你的报酬。”
“上次受你馈赠,昨日又喝了你的酒,又岂能再收你银钱?”韩信十分郑重。
“这些钱给你是好让你去买一匹快马。”怀瑾换了个说法,不过她现在掏出的这块金子大约只有七八两,只能买一匹普通的马了。
于是韩信就不再推诿,爽快的接了钱出去买马。
怀瑾则去了婧嫂那里牵自己的坐骑,等到了婧嫂家门外,看到桑成笑眯眯的在逗丑生。
两人在玩一种你要糖我故意不给的游戏,丑生被逗得满脸通红,桑成然后哈哈大笑把糖塞到丑生嘴里。
“你来牵马?”桑成看到她简直异常愉悦。
怀瑾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上前把马儿缰绳解开,骑上马直奔韩信家中。
等到了中午韩信才回,还牵了一匹黄色的老马,怀瑾将《虞氏春秋》三卷分了两卷给他,又仔细嘱咐他许多。
不过是跑一趟腿,韩信看来不过一件小事,不明白怀瑾为何那么严肃。消化了一下对方的话,韩信点头:“明白了,五日后我在阳武县外等你。”
等韩信离开,怀瑾也出发了,两人并不同路,韩信走小路她走大路。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怀瑾摘了路边一片大叶子遮挡在头上,慢慢悠悠的驾着马往城外走。
周围尽是些平民,并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等出了城进了一片林子,怀瑾仍然没看到跟踪的人,她心道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需要伞吗?”头顶上一个声音吓得怀瑾差点落马。
稳了稳心神,怀瑾抬头一看,见到桑成坐在一棵大树上,拿着一把伞笑眯眯的看着她。
怀瑾露出一个意料之内的微笑:“原来阁下是树上君子。”
“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桑成跳下来,七八米高的树他落下来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怀瑾的一只手握上剑柄,笑道:“等我做什么?”
桑成看了一眼她的手,笑道:“动手的话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放心,我不会和女子动手的。尤其是你,小黄莺。”
怀瑾连心都提起来了,这人……
“早上给你摘的花喜欢吗?我跑了好远才摘回来。”桑成跟上她的速度,在马旁边悠然的跟着。
怀瑾默不作声,只是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走了一会儿,桑成突然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马从后面的密林里跑出来。
那匹马上没有马鞍和马镫,桑楚就直接骑了上去,和怀瑾并肩而行。
“《虞氏春秋》不在我这里。”怀瑾直截了当的说,这人不知底细,似乎对她的举动又很清楚,这种感觉可真不怎么舒服。
桑成瞅着她似笑非笑:“我知道,你让那个叫韩信的人给带过去了。”
怀瑾倏然扭头盯着他,桑成瞥了她一眼,又是用那副不太正经的语调慢慢说:“应该没有全部带走,你给了他一半?”
看了他半晌,怀瑾忽然一笑:“李斯是否跟你提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武力值天花板出现了,现在还没有出手,只写了他骑马和上树。不要小看他骑马,亲身体会过没有马具骑马有多难,只有下盘稳得一批的人才能做到,这个新角色技能很多,后期会一一出来的,他的真实身份也会慢慢揭晓,耐心哦铁子们。
第304章 如期而遇共赏云霞
如果是李斯说起过她,那么桑成的行为姑且能有理由。
可是,李斯又怎么会知道毛亨会遇到她呢?
可桑成突然露出一丝意外:“你居然还认识李斯?”
他笑道:“难怪你答应给毛先生跑腿,原来都是旧相识,我说他怎么绕道往会稽跑呢。”
嗯?李斯没提过她?怀瑾更糊涂了,她问:“你以前认识我?”
“我们昨天相识了,不是吗?”桑成愉悦道,他的嘴唇始终往上扬着,看着很不正经。
他说话总是含着笑,像是在捉弄人一样。
怀瑾火了,大声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既然知道书不在她这里,还跟着她做什么?
“我是什么人?”桑成反问了一句,然后慢吞吞的说:“大约是一个孤独的人,遇到了一个好玩的女子,就忍不住跟上来了。”
什么意思?对她一见钟情?不过她确实一直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敌意,只是因为不知底细的人让她很不自在而已。任何人做事,总会有自己的理由,桑成也一样。
想了一瞬,怀瑾问:“那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先从我这里把书抢走?再去找韩信?”
“我看到你的那一瞬,就不想接这单生意了。”桑成坐在没有鞍的马背上,竟然还能把双手枕在脑后人却不掉下去:“重新认识一下,成是假名,我叫桑楚,诚心欲与你相交。”
“生意?你不是李斯的门客?”怀瑾依然觉得这个名字陌生,也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放松,只是对这个人更加好奇和疑惑了,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人。
桑楚轻笑一声,愉悦道:“李斯还不够格。”
因他的狂妄,怀瑾顿时噎了,半晌她问:“那你跟着我干什么呢?”
桑楚瞄了她一眼,带鼻音的腔调染着浓浓笑意:“说了啊,觉得你好玩,想跟着你走一段。”
经过一棵桃树,他坐在马上长臂一挥,手上抓了两个毛桃,递上其中一个他说:“你不是要去阳武送书吗?我护你过去。”
怀瑾扯了扯嘴角,把那个桃接过来,她试探着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可我眼下身上没有琼瑶,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相识了便是朋友,朋友之间,无需报答。”桑楚揶揄的笑了一声。
怀瑾又问:“你受李斯之托来抢……拿书,你半路不干了,李斯不会找你麻烦?他这个人,可是很记仇的。”
“届时再说,”桑楚说:“不过他短时间恐怕没功夫找我麻烦,他现下忙得要死。”
怀瑾收回自己的目光,道:“既是朋友了,不妨告诉我你的来历?我这人疑心重,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跟着我,我总是不安心。”
“你说话可真直接,果然很有意思。”桑楚不知道高兴什么,笑得更厉害了。
骑行了一会儿,他说:“我是陈国人。”
陈国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国家,早就没了,思考了许久怀瑾才问:“陈国灭亡后,陈公子完当了齐国大夫改了田姓,所以你是旧齐国人?”
“陈国是陈国,齐国是齐国。”桑楚是这么回答她的。
不一会儿走出了林子,太阳又照在了脸上,刚刚遮阳的叶子已经扔了,怀瑾左顾右看想再寻一片,桑楚再次把伞递过来。
这一次怀瑾接了,撑开伞打在头顶,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这样子是不是有些奇怪,大晴天我却打把伞。”
桑楚说:“世人千百种,种种皆自然,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怀瑾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看见他起伏有致的侧脸,薄唇弯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这人真是古怪的很,不过怀瑾听他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自然而已。
突然想起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她问:“你怎么看出我是女子的?”
桑楚笑得更厉害了,他说:“我都不用看,听就能听出来了,哪个男子会有黄莺一样的声音呢?再说你扮男子扮得也不认真,喉头不遮胸也不束。”
他这么大大方方的点评,怀瑾脸上忽然发起烧,瞪了他一眼。
于是就这样和桑楚一起上路了,怀瑾不知他的目的不知他的来历,唯一知道的是他是被李斯派来抢毛亨身上的书,但现在他又不抢了。
两个人,非敌非友非亲戚,却意外相处得很和谐。
且桑楚是个户外生存经验丰富的人,他们在第二天进入了山区,桑楚好像永远知道哪里长了好吃的果子,哪里有好看的风景。
夕阳西下的时候,桑楚带她找到位于半山腰的一条溪水处,金红色的霞光将水映成胭脂,桑楚躺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惬意的看着天空。
他的脸被镀上了霞光,有飞蛾和蝴蝶在溪边飞舞。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黑蓝色的蝴蝶,桑楚伸出手,那只蝶就乖顺的落在了他手指上。
怀瑾觉得这一刻他不像人,像是这片山林中的某种生灵。
“你是什么人?”怀瑾再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桑楚却只是疏懒的笑笑:“只是暂时与你同路的人。”
他瞟了怀瑾一眼,道:“眼前的景色不美吗?人会死,这片景色却永远不会消失。这是天地间永恒的美好,我们有幸能一起共赏,比起这些,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当然重要!
怀瑾在另一颗石头上坐下,道:“正是因为天地间美好的事情太多,所以我要确保自己活着,好看到更多的风景。你是一个不定时的危险,我为了自己的安全,自然想多知道一些。”
“我不过是接了一单生意追一本书,你不过临时受命帮人送书。现在我不做这笔生意了,你的书也让人带了一半走,我们的矛盾就没有了。”桑楚将那只蝴蝶送走,闭上了眼睛:“我和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很有缘份,我发誓我不会伤害你,如果我伤害你就让我全家死光我被人卖去当奴隶每天吃馊饭还不得好死。”
他玩笑似的口吻发了一串毒誓,震得怀瑾目瞪口呆。
“躺下看看吧,这些云彩很快就要消散了。”桑楚说。
“这些云彩每天都会有。”怀瑾这么说着。
桑楚道:“今天的云彩和明天的云彩是不一样的,今天的美丽不看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因为时间不回头。”
怀瑾便躺在石头上面,学着桑楚的样子把手枕在脑后,天上霞光变换,从红到金从金到紫。
像是被天上神仙打翻了颜料,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便有了如此瑰丽的景象。
她想起了张良,他们也曾一起看过很多次的夕阳,可她记不起来那些美丽的云彩,只记得陪伴在身边那位温润俊美的公子。
绚丽的云彩慢慢消失,天上变成了深沉的浅蓝色,桑楚坐起来看了怀瑾一会儿,笑道:“你在思念什么人。”
是肯定的语气,怀瑾维持着躺下的姿势,眼睛看着天空:“或许吧。”
“是谁?”桑楚笑着,戏言:“是你的心上人?”
怀瑾坐起来:“走吧,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还能走一段。”
两人把在旁吃草的马儿牵走,继续往山上走,运气好的话,今天可以翻过这座山找一户民房借宿。
不过她还是过于乐观了,刚走到山顶,天就完全黑了。
不知从哪个坳里传来一声狼嚎,桑楚说:“就在这里休息吧。”
夏夜山上的蚊子多,怀瑾把身上带的药粉抹在手腕上,然后找了一块避风的石头躺下。
刚闭上眼睛,身上突然盖了一层布料。
怀瑾睁眼,看见桑楚穿着单衣跳上了一棵树,他在树杈上躺下,已然闭上了眼睛。
桑楚的衣服上有一种温暖的气息,那是被阳光晒久了才出现的味道,怀瑾拢了拢衣服,防备心卸下了一大半。
哈欠一打,她很快睡着了。
天边一亮,怀瑾便醒了过来,桑楚在树上睡着了,不知道这个姿势维持一夜是个什么感觉。
怀瑾知道他的功夫肯定很好,没有哪个正常人是可以这么在树上睡一夜的。
“盯着我做什么?”桑楚眼睛没有睁开,嘴角先扯了一个戏谑的笑容。
怀瑾张了张嘴,如果否认的话,那不正是自己承认了吗?于是她把嘴巴紧紧闭上,转身去喂马了。
树上传来桑楚的大笑,惊飞了几只山雀。
他稳稳当当的从树上跳下来,怀瑾立即把他的衣服扔了过去,盖了他一脸,桑楚也不以为意,从容的把衣服穿好了。
“你脸色不好。”桑楚看了她一瞬,问:“要我帮你看看吗?我医术不错。”
“不用。”怀瑾说,不过她这几天睡醒总是有些浮肿,大约是连日有些劳累,她摆摆手:“我没什么事,只是没休息好。”
桑楚笑笑,递过来一串野果,不知道他又是从哪里摘的。
怀瑾吃了几个果子,然后上了马继续前行,桑楚则慢悠悠跟在一旁。
等过了山区,怀瑾就加快了速度,路上走了四天,他们进了三川郡。
然后又骑了半天的快马,他们到了阳武县外,怀瑾见到了韩信。
韩信早早就到了,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怀瑾不好意思的笑笑:“为何不先去找一个驿馆住下?”
这也太实诚了。
“没钱。”韩信简单道。
怀瑾顿时扶额,韩信把身上的两卷书递给她,然后沉郁的盯着一旁的桑楚,眼中微微敌意。
虽然怀瑾什么都没跟他说,但韩信就是觉得她之所以让自己跑这一趟,一定是因为旁边那个人。
面对这直勾勾的打量,桑楚只是戏谑的抱着手站在一旁。
“我已经到了,你还跟着吗?”怀瑾侧头看着桑楚,这人路上说是护送她来阳武,那么已经到地方了,怀瑾心道你还不说你的真实意图?
桑楚掸去衣上灰尘,低沉嗓音憋着笑,抬起手行了一个礼:“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他跳上马,闲散的往来时的方向行去。
怀瑾愕然,真的只是把她送到这里?
“听说原阳的狗肉好吃,我准备去试一试。”桑楚没回头,怀瑾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原阳也在三川郡,离此地不过半天的距离,怀瑾心里笑了一声,我才不会去找你呢。
这个背影很洒脱,怀瑾笑了一声,冲他喊道:“我不爱吃狗肉!”
桑楚悠闲的挥了挥手,遍地黄沙一人一马渐渐在视野中变小,怀瑾莫名想到了骑青牛出关的老子。
“是因为他,你才叫我来送东西吗?”韩信让她回了神。
怀瑾牵着马往城里走,问他:“何以见得?”
“你本来是要一个人来的,但前几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看到了那束花。”韩信默默的跟在她身后,说:“他潜进我家送花,让你觉得不安,但你似乎也不意外,所以是早知道有人在追你,因而临时改变主意。只是……”
刚刚看到怀瑾和桑楚并肩而来,韩信几乎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转念一想,更觉奇怪。
既然桑楚不是来追她的,她又何必让自己跑来送书?除非路上发生了什么。
“我托你来阳武,你什么都没问就来了,我原先还以为你不好奇,原来是自己全都想到了。”怀瑾看了他一眼,韩信很聪明啊,全都猜对了,不过他肯定猜不出桑楚为什么最后改变了主意。
其实她也搞不清楚,因为桑楚从追到护,这转变实在是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5章 进三川怒骂坏老叟
“既然决定帮你的忙,又何必追问那么多。”韩信半低着头,声音沉闷。
想了想,怀瑾解释道:“这个人的确是为了我身上的书而来,不过他最后放弃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叫你白跑一趟了,真是对不住。”
在她的设想里,桑楚说不定还会和她动武,然后抢了她的书来追韩信,只是没想到桑楚改了主意,一路上就这么顺当走过来了。
韩信摇摇头:“没事。”
“随我一起去送书吧,等送到了我还是要回会稽的,正好与你同路。”怀瑾相邀道。
找了一家酒肆打听了一下张苍,没想到一下就问出来了,张苍是这里出名的文人,都知他是大儒荀子的徒弟,个个对他尊敬有加。
酒肆里的人给他们指了位置,怀瑾和韩信就一路找过去,找到一座豪华的宅子。
这位师叔,可真是有钱。
怀瑾看到门口站着两个看门的,便上去报了名字,不一会儿里面就来人把她请了进去。
张苍正坐在凉亭里面看书,一个年轻婢女给他捏脚,另一个婢女在后面给他梳头发。
比起她的师父浮丘伯和前几天见到的毛亨师叔,这位师叔可称得上是有派头了,一副土地主的派头!
“赵怀瑾?”张苍瞟了她一眼,态度傲慢。
“正是晚辈,”怀瑾先行了一个礼。
张苍将书简放下,打量了她一下,慢条斯理的说:“你这礼行错了吧,我记得,你是个女子。”
韩信瞄了她一眼,怀瑾愣了一下,不知张苍为何对她如此态度,除了她孩童时期在兰陵见了一次面外,她和张苍可是再没有过交集了。
“前几日在会稽遇到毛亨师叔,他老人家托我给您带了一卷书来。”怀瑾把包袱里的三卷书递过去,面带微笑。
张苍看了两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事,不快的冷哼了一声:“李斯果然是个小人。”
他把书递给旁边的婢女,然后目光如针一般打量着怀瑾:“你不是嫁给始皇帝做妃子了吗?怎么又出现在会稽了。”
怀瑾愣了一下,笑意凝结住了。
一旁韩信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些,尽是意外。
“我记得那时候你叫赵姮。”见怀瑾不说话,张苍眯起了眼,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她耳朵要是没问题的话,这老不死的是在阴阳怪气。
怀瑾当即直起身子,冷着脸:“八年前我就已经离开秦国了。”
她告辞说:“既然书已送到,晚辈就先告辞了。”
“你这规矩……”张苍扶着婢女坐起来,磨唧的叹息了一声:“见了师叔,也不好好行个大礼,你师父昔年就是这么教你的?”
怀瑾正要出言反击几句,张苍忽然和蔼的笑了一声:“年轻女子心眼小,就是听不得几句冷话。既来了,便吃盏茶再走,不然我这师叔也和你似的失了礼。”
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怀瑾憋着气,给他行了个大礼。
张苍点点头,站起来,立即有婢女给他穿上了鞋子。
他走了两步停下来看了怀瑾一眼,示意她跟上,怀瑾便和韩信一起跟着过去。
张苍带他们到会客厅坐下,一面命人上茶,一面问怀瑾:“你在会稽做什么?”
“现居舅父家中。”怀瑾如实交代。
张苍眼神闪了闪,道:“始皇帝为你送出城池,你却没嫁给他,他竟也没有怪罪你,真乃奇事。”
怀瑾道:“都是陈年旧事,不知师叔为何一再提起?”
张苍却避而不答,只是继续说:“当初我随一众御史上书,力劝嬴政莫行昏君之举,谁知他竟把我给贬了,差点让我丢了命。”
怀瑾脸色一白,张苍却笑道:“你在秦国十年,从来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师叔在雍城任职,我却是听了你很多事。赵姮这个名字,我可是恨了好几年。”
她冷汗直流,想起来是哪桩事了,当年嬴政为了找她送出五座城池,导致她被燕丹囚在燕王宫。
那时她听说嬴政为这事罢免了许多官员,没想到张苍就在这里面。
怀瑾是万万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这件事又捅到了面前,她瞬间觉得,冥冥中是不是自有因果轮回呢?
顿了顿,怀瑾谦卑的低下头:“此事虽因晚辈起,但实非我所愿,盼师叔大人不记小人过。”
虽是在请罪,怀瑾却想着,大不了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绝了往来,你爱记仇就记仇吧。
张苍坐在上面呵呵笑了两声,这时婢女捧着茶盏上来。怀瑾接了茶杯,发现这杯子通体碧绿,忍不住直咂舌,又是一个有钱人!
“常听说有妖妃如褒姒夏姬之流,到了你面前,她们也只能甘拜下风了。”张苍发出尖酸刻薄的感慨。
看着他白了一半的头发,怀瑾生气的想,这人年纪和心胸不成正比!
“你如今可嫁人了没有?”张苍看过去,看到赵怀瑾脸色发白,不由冷笑了一声。
又看到她旁边那个穿着贫穷的年轻人,他道:“旁边这位是……你夫君?没想到你竟嫁了这么个人。”
怀瑾敛着怒气,道:“我敬你是长辈,才一忍再忍,你若再侮我朋友,晚辈可就不能忍了。”
“不能忍?那便出去吧。”张苍下了逐客令。
怀瑾倏地起身,冷笑道:“师祖大德,竟也有有你这么小肚鸡肠的弟子,不知阳武人是否知道您老人家的庐山真面目?一把年纪不知道修身养性,天天惦记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难怪到现在还一事无成。幸而在秦国的时候我不识得你,不然必要给你家大门泼屎尿。”
“我们走!”怀瑾气势汹汹的拉上韩信,不顾后面张苍气得脸色都变了。
等出了门,韩信问她:“他当真是你师叔?你当真是女子?”
不等怀瑾回答,他自言自语道:“这样辱骂师叔实在是……”
“长辈不做个人,小辈为何要忍?”怀瑾一张脸铁青:“再说,他可不是我师父。”
韩信看着她嘴唇阖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同时自动拉远了和怀瑾的距离,不再像前面那样并肩而行了。
怀瑾也没注意到韩信态度的转变,她心里犹在骂张苍是个老王八蛋。
骂了一路到了一处集市,怀瑾想去买点干粮准备路上吃,谁知刚掏出钱袋子就冲出一个人把钱抢走了。
“小偷!”怀瑾追出去几步指着那人大喊,韩信几乎立刻追了上去。
韩信和那人一下就跑没影儿了,周围的人一下全都围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她要不要报官,怀瑾一扭头,看见又有两个人把她和韩信的马骑走了。
“让开让开,我的马!”怀瑾急了,拨开人群想追上去,可那两人骑着马一溜烟跑不见了。
过了许久韩信回来,告诉她:“那个人跑到一处巷子里就不见了,没追上。”
怀瑾气得跺脚:“马也被偷了!”
韩信一怔,犹豫道:“要不……报给当地官吏,当街偷窃,是要被处以刑罚的。”
重点是这不是现代,路上没有摄像头,刚刚那几个人他们连长相都没记住,怀瑾往张苍宅子方向看了一样,郁闷道:“肯定是那个老东西。”
“那现在怎么办?”韩信一筹莫展,这里离淮阴好几百里地,走回去得走十多天了。
况且没有吃食,半路上也要饿死,这里不是淮阴,他也没办法上门讨吃的。
无论是去找张苍要说法还是报官,都是一件不实际的事,只能这么认栽了。
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怀瑾把身上的东西全拿出来,只有一些瓶瓶罐罐外加一块羊皮。
她瞟向韩信腰间的旧剑:“要不把你的剑给卖了换点钱,我回头补给你。”
韩信面色不虞:“这是亡父的佩剑,饿死也不能卖。”
被韩信的眼神看得她羞愧难当,没办法了,怀瑾把腰间的佩剑取下来,只能卖这个了。
这个时代还没有当铺,怀瑾只能去集市里蹲着,第一回做这个事,深觉丢脸。
旁边韩信却是一脸阴郁的站着,神情自然无比,怀瑾心道这人从小被家乡的骂大的,可能早就练出了脸皮。
陆陆续续有人来问,不过他们出的钱都很少,连一镒金都没有。
赶走第十个前来问价的人,怀瑾的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咕咕声,韩信瞟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她觉得自己高估了阳武人民的购买力,这是宝剑没错,但这里的人没钱啊,最高也就能出五两金子。
最后在饥饿的驱动下,她以八两金子的“高价”把陪了自己好多年的剑卖了出去,对方似乎是个有钱人……的管家,衣着倒是不俗,只是一开口议价就想让她流泪。
拿着这钱,怀瑾火速去酒肆点了一桌菜,伙同韩信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心满意足打出一个饱嗝,怀瑾这时想到,若是嬴政知道他的宝剑只卖了八两,他会不会把那人车裂啊?
“那把剑跟了你多久?”韩信吃饱了,眼睛低垂,问她。
怀瑾挠了挠头:“很多年吧,记不清了,十年还是十五年?忘了。”
“那你也舍得卖!”韩信长了一张郁闷的脸,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怀瑾翻了个白眼:“都要饿死了,留着干嘛?剑不过是工具,这把没了以后还能买新的。”
“……”韩信想说她真是太没气节了,可又想她是一个女子,要什么气节呢。
吃完饭怀瑾就说要去买马,韩信这方面经验比她多,带她去了一棵大柳树下,那里尽是卖马卖奴隶的商贩。
但她身上的金子只能买一匹又老又残的马,实在很不划算,思虑许久最后她花了二两金买了一头壮牛和一张板车。
把牛和板车套到一起,怀瑾高兴的坐了上去,她乐观的想,牛车也不错,不用跟骑马似的颠簸。
只是要靠这辆牛车到淮阴,有点不实际,因为牛爬不了山。于是怀瑾想起了桑楚,她对韩信说:“不如我们去原阳找桑楚,问他借点钱吧。”
韩信问:“他会借钱给我们吗?”
怀瑾想了想,肯定的说:“我觉得他会。”
“那就去吧。”韩信老老实实的坐在后面,他摸着剑柄,心里有些高兴。
这是他第一次出淮阳,虽然眼前人是女子,但和她一起出行其实还挺有趣的。
他们驾着牛车往城外走,这速度简直让人想流泪。
怀瑾心里哀叹一声,那毛亨老头简直是个坑,她为什么要答应走这一趟?脑子进水了大概!
再想到张苍,这简直是个没皮没脸的老不死,从见面就不给好脸色,还派人来抢她的钱和马,没品德!就这还师叔,叔他妈个头!
她在旁边咬牙切齿的碎碎念,反复问候着张苍全家,像是深仇大恨一般。
韩信不理解:“既然你这么生气,为什么不找上门去?”
“他肯定不会承认啊!”怀瑾白了他一眼:“而且他在阳武这么有威望,我找上门去谁能帮着我?强龙不压地头蛇,知道吗?”
强龙不压地头蛇,话虽粗鄙却有一些道理,韩信低头反复默念着这句话。
走了半天,天色将晚,微风乍起,怀瑾吃了满口黄沙。
两人正准备找棵大树休息,后面却传来轰隆声,两人往后一看,一大队骑马的士兵正朝他们过来。
“大约是出行的士兵,我们让一下。”怀瑾把牛车赶到路边。
韩信却突然凝重起来,握住剑柄:“是冲我们来的。”
怀瑾睁大眼,难道又是张苍?他这么厉害连官吏都能差动?不至于吧,就是骂了他一顿,就派人来抓她了?
转眼,这队士兵已经到了眼前,韩信的剑已经出了鞘。
“这把剑是谁的?”士兵们走出一个八字胡男人,看打扮似乎是个小官。
怀瑾呆了一下,默默站了起来:“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6章 金钗换酒落魄见君
“把她抓起来!”八字胡手一指,这些骑兵全都涌了上来。
韩信颇为震惊,怀瑾慌得一批,她大问:“我犯何事你要抓我?”
“你犯了死罪!”八字胡坐在马上,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这么多人,韩信指定是打不过的,就算一时逃脱了,后面肯定还会有更多追兵。
心念一动,怀瑾低声对韩信说:“去原阳找桑楚,只要他愿意帮忙,就说西楚项氏愿给他大价钱,高官厚禄金钱美女,随便他要什么。”
这下可算是孤立无援,在三川郡的人,她认识的只有韩信和桑楚。
韩信现在一届布衣,是作不了指望的。
桑楚能和李斯搭上话,且还敢不屑李斯,想来应该是有些本事,就是不知道韩信能不能把他请动了。
“拜托了,韩兄,感激不尽。”怕韩信撂挑子不干,怀瑾的眼神软得惶惑不安。
听到她这么交代,韩信默默的把剑收了起来,对那个八字胡说:“大人,我只是偶遇这个人,与她并不相识。”
那个八字胡还算是明事理,只让人把怀瑾抓了起来。
手上被绑了绳子被一路拖拽回城中,怀瑾被关到了昭狱里,比起她曾经去过的昭狱,这里可算是简陋至极。
她只是四处打量着,却不见惊慌,八字胡还没走,拿着那把剑站在她面前,死气沉沉的看着她。
“这把剑你是从哪里来的?”八字胡问道,他挺着胸尽量显着自己的威严。
“是朋友相赠!”怀瑾老老实实的蹲在稻草上,双手高高举起,也刻意压低了嗓音,到了这个地方,她不得不用心扮男人。
“哪位朋友?”八字胡瞪着她:“这可是七星龙渊剑,你那位朋友没有告诉你,这把剑是皇帝陛下的吗?你们这些毛贼,胆大包天,竟不知从何处偷来的……”
“等等,你凭什么说这是皇帝陛下的剑,这把剑跟我十多年,就是一把普通武器!”怀瑾目瞪口呆,实在是想不到这场灾祸竟是因为这把剑。
八字胡把剑拔出来,把剑倒着递过来,怀瑾看到剑格底部上确实刻了两个小篆:龙渊。
……真是无语问苍天了,她可从来没注意过剑格下面!更加想不到这小地方居然有识货的人,怀瑾立即站起来,说:“这就是皇帝陛下赐予我的宝剑。”
八字胡即刻冷笑出声:“待我过几日见过皇帝陛下,再来定你的死罪!”
正好他也有了一个露脸的机会,幸而他曾在李信将军帐下做了八年侍剑,天下名剑他皆见过图册。
天下一统后他被分到阳武这个小地方待了十年,太平得连贼都抓不到一个,如今可好,总算是有出头的机会了。就算没有晋升,能见到始皇帝,也能叫他老人家记得自己这号人。
这边八字胡正出着神,怀瑾却张大了嘴:“陛下?”
为了一把剑,这人要去见嬴政?
“你便好生在这里待着,等我面见了皇帝陛下,便是你的死期。”八字胡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不顾怀瑾在后面喊破了嗓子。
如果这个八字胡见了嬴政,自己或许就得救了,但嬴政……他会怎么做呢?
当年她是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开咸阳的……
威胁生命的恐惧消散不少,但焦虑又上心头,怀瑾只觉得自己今年大概是犯太岁。
这个小诏狱里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怀瑾和他们交谈了一下,得知一个是因为在人家田里撒尿被抓,另一个是因为弄坏了邻居锄头被邻居报官了。
怀瑾心道,难怪这个八字胡县令抓到自己这么兴奋,还要特意跑一趟咸阳。
“你是犯了什么事?”其中一个人问她:“我刚刚听到说你偷了皇帝的剑,是真的吗?你进到咸阳宫偷的吗?宫里是什么样的?漂亮吗?”
另一个人就兴奋的搓搓手:“我听说咸阳宫遍地都是宝贝,连地砖都是黄金做的。”
嬴政才不会干这么暴发户的事呢,怀瑾蔫答答的靠着墙壁,满脸愁容。
不知道韩信那边怎么样了,这里去原武骑马要半天,坐牛车的话……一天时间?
算上来回,两天应该就够了吧。
也有一种可能,桑楚并不愿意搭救,韩信也许就自己回淮阴去了。
她要么在这里等嬴政的召见,要么嬴政压根也不记得这把剑,她就在这里把牢底坐穿了。
想来想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嬴政的库房至少有几百把剑,每年赏赐出去的也有不少,他怎么可能记得这把剑呢?
怀瑾认命的躺在稻草上,唉声叹气。
更让她难受的是,这里的牢饭巨难吃,虽不是隔夜的饭,但粟米中还有直接带谷壳的。
以前再苦也没到苦到这地步吧,怀瑾断然拒绝这碗米饭,于是又饿了两天。
狱卒来收碗时看她没动,就没有给她收走,但等到第二顿时也没有给她再送。
那碗饭放了两天,馊了,但还是没有任何人来救她。
怀瑾从最开始埋怨毛亨、怒骂张苍,继而开始怨恨张良。
要不是他跑来会稽找她,她怎么会往外跑?那就不会遇到毛亨了。恨了一会儿张良,她就开始满心怨毒的咒骂沉音,要不是这个女人她也不会和张良离绝。
怀瑾觉得自己像个怨妇,她无力的躺在稻草堆上,看着那碗发馊的饭,再不吃真的就要饿死了。
犹豫了半晌,她过去把碗端起来,只是一闻到那股酸味,她瞬间一阵干呕。
一股委屈涌上心头,怀瑾眼睛酸涩不堪,一连串泪珠落了下来。
此时诏狱的门突然被打开,连着两天都在黑暗的环境里,怀瑾十分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她用手护住眼睛,感觉到很多人进来了。
一片安静,怀瑾缓缓睁开眼,看见木栏外面一片玄金相间的衣角。
再往上看去,看见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八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场合下再见。
怀瑾低下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姮……”嬴政心绪复杂的看着她,却又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东巡刚到三川郡,下边人就盛上了七星龙渊剑,说是阳武县令从一个小偷那里得来的。
这些年他赏赐过无数把剑出去,但这把剑他永远记得自己给了谁。
将大队伍撇下,他带着一队人骑了两天的快马赶到这里,却见到如此落魄的她。
怀瑾有些难堪,不过她自认为脸皮够厚,于是无力的张嘴:“有吃的吗?”
多年未见的疏离被这句话冲散,嬴政笑道:“八年没见,你见朕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他已经是皇帝了,怀瑾怔怔的,然后反应过来虚弱的给他行了一个礼:“皇帝陛下,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嬴政立即命人开了锁,亲自走进去把她搀扶了起来。
怀瑾两眼金星,一走出去,看见蒙恬发光的眼睛。怀瑾对他扯了扯嘴角,蒙恬有些心酸,连忙低下了头。
几乎走不稳,怀瑾踉跄了一下,嬴政便将她打横抱起。
这不合规矩的举动,却没有一人敢说什么。走出诏狱,怀瑾看到周围把守了重兵,安安静静的一片肃杀。
她被带到一座安静的别院,据说是那个八字胡贡献出来的,大概是阳武能找出的唯一一间能接待皇帝的院子了。
那个八字胡诚惶诚恐的跪在下面跟她道歉,怀瑾正拿着一只鸡腿啃的满脸是油。
嬴政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她,等那个八字胡告完罪,他问怀瑾:“你想处置他吗?”
八字胡紧张的看着她,怀瑾连忙摇头,这人只是把她关起来又没虐待他,还是别与他为难了。
见她摇头,八字胡瞬间松了一口气,嬴政就让人赏赐了许多珠宝给他。
八字胡感激得连连磕头,然后退了下去。
怀瑾吃喝的时候,嬴政就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蒙恬和老猎像两尊门神一样站在后面,饶有兴趣的偷偷瞅着她。
饿狠了,她一口气吃了一整鸡下肚,最后用一壶羊奶收尾。
等她吃完,嬴政才开口问:“你怎么会流落到这里?你当年不是……他呢?”
嬴政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她为了那个男人,毅然决然闯出咸阳宫九死不回头。
可是如今,她似乎过得并不好,是那个男人对她不好?想到这里,嬴政便莫名的恼怒。
然而怀瑾并没有说话,只是缩着脑袋恹恹的坐在那里,看着很是萎靡。
嬴政含笑一挑眉,拿起茶盏故作轻松的问:“怎么不说话?是不好意思跟朕说?”
“我把他休了。”怀瑾耸耸肩,仿佛说起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嬴政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他以为这辈子再也没什么事能让他惊奇了,但是似乎低估了赵姮的威力。
一旁蒙恬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又蓄满了络腮胡,仿佛是西安的秦兵卡通玩偶。
怀瑾看着地上,说:“他害我伤心,我就把他休了。”
嬴政像是不知道怎么接上她的话,双手交握在了一起。
怀瑾侧头看着他:“陛下怎么会来这里?您不是应该在咸阳吗?”
“你不知道陛下在出巡?”蒙恬觉得很是惊讶,全天下应该都知道皇帝正在东巡的路上,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一拨又一拨的刺杀了。
怀瑾咬着唇不做声了,嬴政摇头失笑:“罢了,你那性子……”
他感慨似的笑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既然又见面了,就随朕一块儿东巡吧,路上风景很好,你……可好好观赏。”
他看了一眼老猎,老猎拍拍手,外面进来十多个婢女,手上拿着洗漱用品和衣物。
嬴政道:“先沐浴吧,等收拾妥当了,再随朕一块儿走。”
说着嬴政带着蒙恬和老猎出去了,这十多个婢女便伺候她洗澡,怀瑾做梦似的泡在热水里,任这些婢女给她搓澡洗头发,然后给她穿上了华丽的裙子。
怀瑾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洋娃娃,任人蹂躏。
打扮停当,婢女们把她请了出去,外面停了一辆巨大无比的马车。
老猎站在车外面恭请她进去,怀瑾顿了一下,看见后面领军的蒙恬,彼此对视一眼皆是暖意,怀瑾冲他点点头,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队停在了原武,朕现在要带你过去。”嬴政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比之当年,她的容貌未减分毫,如同芝兰一般美而不俗。只是,却少了当年的灵动,不知道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马车上除了他们两个再无其他人,怀瑾坐在软垫上,瞟向了桌案上的糕点。刚刚吃得再多,她总觉得肚里空空。
“吃吧。”嬴政把糕点全推到了她面前,怀瑾默默的拿起来,矜持的掰成块小口的吃着。
马车开始动起来,但却不见颠簸,怀瑾半低着头,感觉到嬴政一直没有挪开的视线就在头顶,她内心十分尴尬。
“你怎么不看朕?”安静了许久,嬴政再次开口。
怀瑾就听话的抬头,与他对视着,她看到嬴政眼角的纹路,心道,他老了。
见她盯着自己眼珠都不转一下,嬴政有些得意的想,唯一敢与朕平视的人又出现了。
只是……
嬴政自嘲的笑一声:“朕是不是老了?”
“没有!”这次怀瑾飞快的回答,嬴政的脸上再无当年的风流多情,只有长年积攒下来的威仪,让她不敢随意放肆。
“不必骗朕,朕知道。”嬴政说,他打量着怀瑾,眼神逐渐温柔:“朕老了,你却正当年华,如当年一般貌美。”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7章 蒙解救陪王伴驾
怀瑾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缄默。
嬴政又问起她为何会在阳武出现,怀瑾告诉他是为了帮一个长辈送东西,结果遇到了小偷只能把剑卖了。
“卖了多少钱?”嬴政问。
怀瑾没敢看他,低着头:“八两金。”
“……”嬴政嘴角抽动了一下,见她羞愧得好似想找个洞钻进去,却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伸手把她的头抬起来,怀瑾却飞快的躲开。
嬴政尚未有别的表情,怀瑾却尴尬起来。
他现在已经是秦始皇了,惹不起惹不起!怀瑾连忙把下巴又递过去,放在他还没收回去的指尖上。
嬴政哈哈大笑,声音传到外面,一众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回头看着马车。
老猎咳了一声,锐利的眼睛扫过去,其他人全都低下了头。一旁骑马的蒙恬看了老猎一眼,两人都露出了然的笑容。
“你胆子变小了。”嬴政盘腿坐着,手搭在一张小几上,坐姿不甚规矩。
怀瑾苦笑道:“您已经是始皇帝陛下了,再不是当年的秦王,我自然害怕。”
忆起当年,嬴政的神采逐渐飞扬:“还记得吗?”
“什么?”怀瑾不解地问。
嬴政说:“当年你说,朕会成为千古第一人,朕做到了。”
似被他的情绪感染,怀瑾慢慢放松下来,眼底噙了一抹笑意:“是,陛下做到了,这些年我在民间生活,做着陛下的子民,过得很安乐,这都是陛下的功德。”
“你安乐吗?”嬴政反问,似乎是质问这回再见时她的落魄。
这是个意外!怀瑾心里说,要不是偶遇了毛亨,也不会再遇见嬴政。
她不说话,嬴政大约就自动脑补了她这些年的凄凉生活,因此看她的眼神越加怜惜。
“这次别走了吧。”嬴政说,他的目光深沉又庄重,逼得怀瑾的心猛跳起来。
她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一股恶心涌上心头,看到桌案上有一个花瓶她立即拿过来,然后当着嬴政的面,吐了。
差点把胃酸给吐出来,怀瑾剧烈咳嗽起来,嬴政无言的递上一杯茶,她感激的接过来漱了口。
嬴政让老猎进来收拾,然后又让人把窗户打开,皱着眉:“医师在原武的驿站没带出来,你是不是吃东西太急把肚子撑坏了?”
怀瑾摆摆手:“还请陛下饶恕我失仪之过。”
老猎瞟了她一眼,敢在皇帝面前呕吐,天下就这独一份了吧。看到皇帝脸上一派关心,老猎忍不住的感慨,这位可真是天生的好命,能让皇帝陛下容忍到这份上。
“你邋遢的时候朕又不是没见过。”嬴政替她拍着背。
进来打扫的宫女眼睛都看直了,她在御前伺候了五年,还从来没见过皇帝陛下对谁这么有耐心,哪怕最受宠的珩夫人也没见陛下这样温柔相待过。
察觉到身后的一道视线,嬴政猛的回过头,这宫女立即跪下,冷汗就出来了。
老猎见状,连忙跪下替这宫女说话,嬴政看着怀瑾惊疑不定的神情,只是挥了挥手让老猎把人带下去。
今年刺杀层出不穷,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是精心训练过的,这种胆敢窥视天子的,合该挖了眼。
可怀瑾如今看着很怕他,嬴政不敢在她面前处罚,担心会让她更怕。
“扶苏也在原武,晚上你就能见到他了。”实在找不出可以说什么,嬴政便说起扶苏,果然她眼睛就亮了。
“苏儿……应当都已经成大人了吧。”怀瑾低喃着,她看着扶苏从一个小包袱长成小男孩,从牙牙学语到读书习字,不知当初那个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这些年,他一直念叨你。”嬴政看着她:“朕也是。”
怀瑾立即又低下了头,嬴政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吗?”
或许是这些年的记忆并不美好,让她不愿提起,嬴政便转了话头:“那便罢了,不过以后,不走了吧?”
怀瑾仍然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想到,她是一定要走的。
甘罗给她的年事表就在她怀里,时不时就被她拿出来看一眼,离秦朝覆灭也没几年了,她是不会跟着嬴政的。
得想办法离开。
怀瑾看了嬴政一眼,他现在肯定没有当年好说话了,直接走是走不掉的,只能看时机。
嬴政还等着她的回答,认真的神情清楚的告诉怀瑾,他有的是耐心。
她说:“我不走留在你这里,做什么呢?”
“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嬴政目光炯炯:“如果你愿意,可以做朕的女人。”
她如今可不敢跟以前似的一口回绝,只是陪着笑,玩笑道:“如果我拒绝的话,您应该不会杀了我吧?天子心怀天下,肯定也能包容小女子的意愿,对吧?”
嬴政一拧眉,有些愠怒:“朕不会强迫你!”
似乎是怕吓到对方,嬴政缓了缓语气,柔声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做官朕便封你做大夫,你不知道吧,如今女子也能从军从政了。”
他似是有些骄傲,说:“朕对待他们,一视同仁,从不轻视女子。不过……”
说到这里他有些可惜:“反倒是那些女子自己不愿走出来,宁愿躲在闺房里绣花织布。”
见她安静的的听着,嬴政继续说:“你要是想待在宫里,朕让你住最大的宫殿,如今阿房宫正在修建,等修好了你可去那里。要是不想住在宫里,你从前的那座宅子也还在,不过你的两位邻居已经不在了。”
怀瑾呆呆愣愣的,嬴政就解释:“尉缭和阿罗都已经离开秦国了。”
看来嬴政并不知道甘罗最后去见过她,怀瑾连忙做出感慨的表情:“他们也不知去哪里潇洒了,这些年我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以后朕慢慢告诉你。”她愿意和自己说话,嬴政就很高兴。
嬴政处处找话,怀瑾只觉得心情复杂,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没想到嬴政心里还牵挂着她。
如果她不知道未来,也许跟着嬴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个人富有天下却对她念念不忘,柔情相对。
可她怕死的很,对嬴政的感情也不过泛泛,只有感激、感动和欣赏,这点感情并不足以让她生死相随。
等到了原武,已经是傍晚了,老猎一打开车门,怀瑾被外面乌泱泱一大片人吓到了。
在一处平原上,数不清的马车挨着一起,穿着铁甲的士兵守卫着马车,将领身上都背了旗帜,严肃的跪立在马车外面。
“随朕一起用膳。”嬴政走下马车,朝她伸出手。
怀瑾没勇气当着这么多人不给嬴政面子,颤颤巍巍的搭上去,嬴政扶着她走出马车。
怀瑾看到外面跪着的人里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蒙恬、蒙毅、冯去疾,剩下的就不认识了。
“陛下,你总算回来了,嫚儿一直在找父皇呢!”有一绿衣女子被人簇拥着过来,这里一片肃静,这个女子竟敢高声娇嗔,想必是嬴政的某位妃子,还是相当受宠的那种。
怀瑾望过去,看到对方长相不由就是一怔。
这女子也看到了她,又看到她被嬴政牵着,笑容便有些勉强:“臣妾道陛下去了哪里,原来去寻了一位美人姐姐过来。”
嬴政点点头,让诸位臣下起了身,珩夫人是他这些年一直爱宠的,偶尔不守规矩嬴政也不会和她计较,只是对她说:“你先回去吧,朕晚些时候再去看嫚儿。”
珩夫人几乎从来没在陛下这里吃过闭门羹,不知内情的人都是又惊又奇,蒙恬几位知情的倒是面色不改。
嬴政直接牵着怀瑾去了御驾马车,再没管其他人,珩夫人站在后面眼眶红红的,满心不安。
其他的将领都各自散去,蒙毅和老猎对接第二日的行程。
珩夫人颇受老猎看顾,就走上前去,不安的询问:“老猎,陛下带回来这位是……”
老猎看了一眼蒙毅,老迈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他说:“是陛下的一位故人。”
珩夫人眼眶红红的,这副受委屈的模样实在像极了那人。
她问:“陛下是不是要把她带回咸阳?”
老猎叹了口气,说:“老奴不知,得听那位姑娘的意思,只有她愿意,陛下才会带她回去。”
珩夫人捂住嘴,睁大了眼睛,待反应过来连忙跟老猎行了一礼:“多谢老猎提醒。”
她是个聪明的人,不可能听不出老猎的意思。
看珩夫人匆匆离去,老猎感慨:“只怕珩夫人以后有的伤心了。”
本来就是因为长得与那人相似才受宠多年,这下正主来了,可不得……老猎没再往下想了,正准备继续和蒙毅谈人事安排,谁知蒙毅仿佛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入夜,嬴政的马车里炖了锅子,各种内脏被切成小块煮在里面,浓浓的茱萸辛味熏得扶苏一进去就打了个喷嚏。
父王从来不会吃这些牛肚、牛喉这些东西,再看到里面一个熟悉曼妙的女子背影,心道:定是珩夫人想吃了,父王才会上这些食物。
“知道你好辛辣,朕特意命膳房做的。”嬴政一个劲的给她夹菜,余光里瞟到有人进来,嬴政看过去,带上笑容:“怎么来这么迟,你看是谁来了!”
“儿臣午后去和蒙叔叔探路了。”扶苏跪下行了礼解释道,父王对面的女子转过头来,扶苏一看到那张脸瞬间结巴了:“老、老师?”
怀瑾看到他却是高兴得不得了,过去把他拉起来上下打量了一遍,欣慰的拍拍他的肩:“苏儿长大了,已成了一个俊美的君子。”
十七八的少年郎,生的气宇轩昂,不再是那年老跟在她身后的孩子。
扶苏眼中泪花闪动,给怀瑾行了个大礼:“不成想还有见到老师的一日,苏儿……苏儿失态了。”
他孩提时代,对母亲的记忆寥寥,养母不曾给过的真心关爱,都是眼前这个女子给的,再见到,如何能不再动容?
“有什么失态不失态的!傻孩子!”怀瑾对扶苏,却比对的嬴政的感情更深更纯粹。
“坐下吧,陪你老师用膳。”嬴政看到她终于露出真心笑容,不由心情更加愉悦。
三人围坐,老猎和两个宦官在旁边伺候。
怀瑾一直在与扶苏说话,反倒把嬴政冷落到一边,不过也不见嬴政不高兴,反而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态度。
晚上的饮食对了胃口,加上扶苏在旁,怀瑾敞开胃口吃了许多,她满头是汗的对扶苏说:“最近在外奔波,就今日吃得最舒坦!”
她一边吃一边说,扶苏忍着笑听了一会儿,没有答话。
食不言寝不语,只有她习惯吃饭的时候说话,父王也不会怪罪。
见扶苏只是憋着笑听着,怀瑾便捅了她一下:“想什么呢?也不说话?”
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他放了筷子,笑道:“只是好些年吃饭没这么热闹,扶苏颇为怀念。”
当初在那个小院子里,跟在怀瑾身边读书写字,吃着她家里的饭食,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日子。
惬意又不讲规矩的小院,比他独自坐在冰冷的宫殿进食更温暖。
老师是个不一样的人,她去哪里似乎都不怎么讲规矩,但却让人觉得自然又舒坦。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怀瑾突然红了眼眶,扶苏是嬴政的嫡长子,衣食住行自然是顶级的。
可是她记得,扶苏最怕孤单,宫里除了一个当爹的嬴政,扶苏几乎没有别的亲人。
蒙恬虽教他武艺,却是一个恪守为臣之道的人,且又是个男人。
不知道这些年可有人陪伴他?可有人去关爱他?
扶苏点点头:“苏儿一切都好。”
“晚上就让扶苏陪你在营地走走,省的你憋闷。”嬴政交代说,外面开始有很多人过来,他们全都拿着竹简等在外面,似乎是来禀奏国事的。
知道他大概要开始工作了,怀瑾就跟着扶苏下了马车,老猎派了一对宦官跟在他们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8章 冷心待世其情自怯
“苏儿如今开始议政了吗?”怀瑾和扶苏并肩而行,少年已经比她还高了。
扶苏摇摇头,笑道:“父皇说,行完冠礼之后就让我入朝,还有几年呢。”
怀瑾犹豫了一下,问:“你父皇可有特别宠爱的皇子?”
“父皇对儿子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扶苏脸上有点红晕,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就是他,不过这话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顿了顿,他说:“不过父皇最宠爱的,是十一妹妹阴嫚,是珩夫人所出。”
“姮夫人?”怀瑾一愣:“哪个姮?”
扶苏笑道:“朱芾斯皇,有玱葱珩。”
原来是“珩”,怀瑾想起下马车时见的那个珩夫人,不由叹息了一声。
那样肖似的容貌,真不知该说嬴政深情(对她),还是该说嬴政渣男(对珩夫人)。
她说想见见蒙恬,扶苏便拐了个弯带她过去。
在营地里走了一会儿,仍然没走到边缘,可知嬴政出行队伍有多大。
路过几十辆车,都是一模一样,怀瑾不由好奇:“这些车都装饰得一样,你们不会迷路吗?”
“是为了防刺客。”扶苏解释道:“是以前尉缭叔叔出的主意。”
倒还真是有头脑,怀瑾心里给尉缭点了个赞。
天黑了,随行的宦官打起了灯笼,走了片刻终于见到了蒙恬。他正在营地边缘处坐着吃饭,一张矮桌露天放着,盔甲未卸,他和几个副将坐在一起,旁边还有蒙毅。
“蒙将军,怎么吃的这么简单?”怀瑾走上前,笑着调侃道。
蒙恬看到她,站起来笑道:“夜里热,在外面吃饭方便。”
和陛下不能比,其他马车都是住十多个人,一齐在里面吃饭难免气味难闻。
看到扶苏在身侧,几个副将就有眼色的告退了,只留蒙恬两兄弟在这里。
怀瑾就在刚刚别人坐过的矮墩上坐下,抱着手笑道:“如今已经是大将军了,把胡子留那么多,是怕长得年轻震不住底下人么?”
“阿姮惯会说笑,”蒙恬也坐下,他的虎牙被胡须挡住,不复二十多岁时的天真烂漫,无论怎么看都只有一派稳重。
他摸着胡子,笑:“刮了胡须也是三天就长出来,索性不刮了。”
扶苏接道:“胡须显凶,如今大家都不敢和蒙叔叔说笑。”
“哪里是为了胡须,肯定是因为你蒙叔叔已经是大将军啦!大将军要凶一点啦!”怀瑾笑得夸张,调子拉的老长。
蒙恬咧嘴笑开,看着有些憨厚。
旁边蒙毅一直没说话,调侃完哥哥,怀瑾就看向弟弟:“阔别多年,少府令大人越发惜字如金了,一个字也没跟我说。”
蒙毅忍着心中的雀跃,只是柔和的看着她,面上一派斯文:“正是因为太高兴了,才不知道说什么,你……怎么会出现在阳武?”
其实还有好多问题,你过得好不好?你的夫君对你怎么样?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这几年你有没有记挂我?
可是话到嘴边,统统问不出来,只能问出一句他没有那么关心的问题。
“唉——”怀瑾托着腮,变成了囧脸:“说来话长,一言难尽,非要问我,那就是倒霉。”
蒙恬直接问:“你会留下来吗?”
怀瑾抿着唇微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看到桌上有酒,她就主动倒了一碗喝了,蒙恬见状也陪饮了一碗,他道:“从认识到现在,十多年了,尉缭大人和阿罗都已离开,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阿姮,我是真高兴。”
她胸口流淌着暖意,举起酒碗:“我也是,见到你们,真高兴。”
对饮了三碗,蒙恬站起来:“到夜巡的时候了,让蒙毅和公子陪你吧,明日再一起喝酒。”
怀瑾忽生了泪意,这么多年,她却在此刻明白了甘罗。
蒙恬、蒙毅、扶苏……这些人都是身边要紧的人,但你一早知道他们的结局,怎么改都改不掉的命运……
所以甘罗拼命的想回去,他想和这里的人保持距离,可人是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感的。
甘罗给的那份年事表,她反复看上许多遍,今日遇到的这些旧友,属于他们的命运正在慢慢展开。
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帮不到任何人,只能将自己的感情剥离开来。
只是她今日可以和这些人保持冷静,来日轮到她的亲人呢?
“老师,你怎么了?”见她久久沉默,扶苏问道。
怀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紧紧抓着扶苏的胳膊,苦笑着摇头:“我没事,大概是累了。”
“那便回去歇着吧。”蒙毅站起来:“陛下给你准备了马车,我带你过去。”
她的马车就在嬴政旁边,入睡前嬴政又过来看了她才放心离去,怀瑾睡在锦被中,一颗心仿佛落进了没底的深渊,一直在往下坠。
简直就跟坐过山车一样,这几年的日子加起来都比不过这几天的跌宕起伏,就像上帝突然按了快进键,或者作者开始强行推进情节。
怀瑾缩在被子里,没由来的心慌。
因为嬴政的突然离开的两天,原定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原本这几天要接见三川郡守和当地的士人,这下不得不先暂停整顿重新布防、重新安排人员觐见。
而怀瑾对这些事情一应不知,每天只是待在马车上发呆,等到嬴政忙完了就会把她叫过去吃饭,扶苏往往在旁作陪。
“天天吃炖锅子,陛下这马车都被熏成辛辣味了。”怀瑾大快朵颐,不忘说着俏皮话。
她本就爱吃辣,近日好似更爱了,总觉得辣得不过瘾。
嬴政笑起来:“你这张嘴,巴蜀之地的饮食才更适合你。”
他说着又些自得:“不过如今去巴蜀也很便宜,朕命人修了驰道,去巴蜀不过几日功夫就到了。”
怀瑾听到就砸砸嘴,嬴政问:“看你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说吧,别憋着了。”
她干笑着:“那我说了,陛下可得恕我大不敬之罪。”
看到一旁扶苏装作毫不在意的半低着头,耳朵却竖起来了,嬴政忍着笑:“朕不跟你计较,有什么说什么吧。”
“修驰道这事,您昨日和前日都已经说过一遍了。”知道你牛逼,可也不用天天显摆吧!怀瑾说完怕死的缩着脖子当起乌龟。
“朕……”嬴政有一瞬间的羞赧,不过看到扶苏和她肩膀都抖起来,他竟少年似的说着气话:“朕就是要天天说!时时说!明儿还要拿面锣过来一边敲一边说!”
怀瑾没忍住,不防笑出了声。
扶苏也快憋出了内伤,他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心道父王有许多年都没有这副模样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陛下功载三秋,利惠万世,是圣德明君!”怀瑾连忙恭维,心道要是这话让外面那些受徭役之苦的平民们听到了,非得把她家的祖坟给掘了。
“牙尖嘴利!”嬴政瞟了她一眼,压抑着愉悦端起了茶。
马车里阵阵欢声笑语,珩夫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不安的站在外面,她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可老猎已经快速去里面通告了。
听到是最宠爱的十一公主,嬴政犹豫了一下,便道:“请她们进来吧。”
珩夫人就带着女儿进去了,看到怀瑾坐在嬴政日常坐的绣龙纹软垫上,下意识的就惊呼出声:“怎可让女子坐陛下的龙蒲!”
怀瑾有些尴尬的挪了一下位置,其他人就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珩夫人不安的欠了欠身,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可曾用过饭食?”嬴政温和的问着珩夫人,同时把小女孩拉到了自己面前。
珩夫人跪坐在一旁:“已经用过了,嫚儿想来看看父皇,臣妾就带她过来了。”
五岁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声音软软糯糯,小手扒着嬴政的脖子:“父皇这几日怎么都不看嫚儿了,嫚儿想父皇。”
看到旁边的扶苏,她小眼睛一转:“也想扶苏哥哥。”
怀瑾看着这个孩子,觉得她实在是讨人喜欢。
“父皇忙政务,等忙完了父皇带你去骑马。”嬴政捏了捏女孩的脸,看向怀瑾:“阿姮,你看这个孩子,是不是跟你长得有点像?”
珩夫人几乎坐不住了,阿珩……原来陛下给她这个封号,是因为这个叫阿姮的女子。
“女儿肖父,自然是像您的。”怀瑾假笑一声,心里觉得嬴政实在是有毛病,一边又有些同情眼前这位珩夫人。
“父皇,她是谁,她长得好像母亲!”小女孩看到怀瑾,有些呆呆的。
嬴政笑而不答,只是捏着她头上的两个小发髻,问:“嫚儿近来有没有跟师父学写字啊?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写了?”
小女孩一脸心虚的低下头,两根手指戳啊戳的不说话。
珩夫人就道:“嫚儿精怪得很,天天作弄教她学问的师父,前几日哄着尹先生给她抓小蚂蚱,倒害得先生摔了一跤!”
这一家人说起话来,怀瑾只觉得自己这个外人浑身不自在,偏生嬴政也没感觉出什么。
不想在这里碍珩夫人的眼,怀瑾连忙起身说:“我吃饱了,想回去歇着了。”
嬴政看向扶苏:“你陪着一起吧。”
于是怀瑾就和扶苏一起出去了,一下马车怀瑾就长舒了一口气,扶苏好奇的看着她:“老师,你难受吗?”
两人往外走,怀瑾反问:“我难受什么?”
“父皇有别的女子,你难受吗?”扶苏问。
怀瑾失笑:“我怎么可能会难过,只是不自在罢了,再说珩夫人不会喜欢我在那里的。”
扶苏心思澄澈,一点就透:“是因为你不喜欢父皇,所以才不难过。因为珩夫人心系父皇,所以看见你会难过。老师又不想让珩夫人难过,所以借故走了。”
看着少年干净的瞳仁,怀瑾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人小鬼大!”
“老师,我都已经是大人了,你还这样!”扶苏摸着头,紧张的左看右看,身后的宫女和宦官都低着头不敢看这边。
怀瑾笑了一声,然后问:“你们还会停几天?”
队伍驻扎在这个平原上已经有四五天了,仍然没有要出发的意思,东巡不应该一直在路上走吗?
“快了,这几日三川的士人都见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天父皇要带着大臣们去黄河边上祭祀,等祭祀完再继续向东走。”扶苏跟她解释道。
“黄河祭祀,每个人都要去吗?”怀瑾问。
扶苏道:“随行的臣子、三川郡的官员和伴驾的夫人们都要去的,只有部分士兵会留守在营地。”
“那车队也跟去着吗?”怀瑾又问。扶苏道:“骑马过去,营地仍旧在这里。”
怕自己说得不明白,他又补充:“驰道修不到黄河那边,所以只能骑马去。”
嬴政带着大部队去祭祀,倒是一个可以溜走的好时机。这几天吃完饭她就让扶苏带着自己散步,地形也都摸得差不多,只是方圆十里都不可能有百姓过来,她要是只身走出去肯定一眼就被发现了。
夜里她愁得睡不着,就打开车窗透透气,外面值守的宦官一看到她就立马过来请示:“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只是想透透气。”怀瑾这么说。
对方以为她热,转身就让人搬了一个装着冰块的鼎过来,还派了一个宦官在旁边打扇。
其实有点坐牢的意思,怀瑾黯然的想,虽然嬴政让人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却不能让她在外面自由行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9章 居乱境得惊天至宝
也许嬴政在担心自己一去不回……这个念头一起,怀瑾就有些心慌。
这几天揣摩着嬴政的每句话,这次他是一定不会让自己离开的,如果她跑了,嬴政会不会全天下搜捕她?
这么一想,怀瑾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姑娘可是有心事?”那个打扇的宦官半垂着头,关切的问道。
“没事,你下去吧,把这玩意儿也搬走。”怀瑾心烦意乱,不耐道。
谁知这人却不动,发出一声轻笑:“好不容易进到这里,怎么能走。”
这不着调的戏谑声音,怀瑾倏然睁大了眼。
这个不起眼的宦官抬起头,一双蕴涵了天地万物的眼睛,让这张脸如此不平凡。
实在意想不到桑楚会出现在这里,怀瑾下意识的把窗户关上了,心砰砰直跳。
“你怎么在这里?”怀瑾和他大眼瞪小眼。
原先端端正正跪坐着的桑楚突然放松下来,他把头上的帽子取下,痞笑道:“你那位韩兄,六天前找到我,说你被阳武县令关起来了。想着跟你挺有缘分,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就跟着跑了一趟,谁知道你被嬴政给带到这里了,害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混进来。”
那个令无数人胆寒的名字在他嘴里,轻松闲散的说出来,仿佛嬴政是他隔壁的邻居一般。
怀瑾问:“负责营地安全的是蒙恬,管理随行人员的是蒙毅,你居然能从这两个人眼皮子底下混进来,您老是这个。”
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桑楚学着她的样子也竖起拇指,晃了两下他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老大啊!”怀瑾翻了个白眼,真心钦佩。
“客气!”桑楚咧嘴笑了一声,那不正经的低沉嗓音憋了笑,问:“你和嬴政什么关系?这几天和那些寺人们混在一起,他们说大王带了个女子回来,连珩夫人都被冷落了。”
“不想告诉我?”桑楚见她久久不出声,以为她不愿回答。
怀瑾回了神,看着他:“我十岁去秦国,在那里待到二十岁离开。”
“听起来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桑楚倚着车壁,左腿弯曲,手放在膝盖上。
这双手上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右手食指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旧疤。
见她盯着自己的手,桑楚笑了一声:“尊贵的小姐,你从我手上看出什么了吗?”
怀瑾收回目光:“只是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丞相做生意又不把他放在眼里,天下至尊的皇帝你也敢直呼其名,还能只身混进御驾的队伍,这可不是一般人有的本事。”
她想起毛亨脚背上那根钉子,不知道要有多大的力气,才能钉穿脚骨,实在骇人。
“丞相如何?皇帝又如何?都是凡人,百年之后都会埋进土里,这么一想你还觉得有什么可怕吗?”桑楚拿起她面前的一个香球,上下扔着戏耍,手指很是灵活。
他说:“至于混进御驾,这也没什么,很多人都能做到,目前就有三个刺客混在粮草车里。”
静默片刻,怀瑾反应过来,满脸震惊:“哪里的刺客?”
“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懒得探究。”桑楚的语气,是当真一点都不在乎,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他不关心的小事而已。
与他交谈几句,怀瑾原本想问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嘲笑着问道:“那什么与你有关?”
“你。”桑楚直视着她,还是那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他说:“本来以为我是来救你的,不过……”
他看了一眼冰鼎,笑道:“看你也不像受苦的样子,我大约是白跑一趟了。”
怀瑾终于找回中心思想,她问:“你能带我走吗?”
桑楚将抛到空中的香球一把接住:“当然能!”
“那你带我走吧。”怀瑾一下子笑开,嘴巴都合不拢了。
桑楚笑笑:“嬴政这么宝贝你,荣华富贵身份地位,你舍得?”
怀瑾学着他戏谑的语气,说:“最后不过黄土枯骨罢了,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快带我离开,现在行吗?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把鞋子摸出来穿上,跃跃欲试。
“周围守备森严,现在走不了。”桑楚笑出声,把香球放回去:“等几天吧,我估摸着那三个刺客很快就要动手了,这里乱起来了我就带你离开。”
怀瑾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还真以为你那么厉害,能说走就走。”
“我又不是神仙!”桑楚嗓子眼里发出一声轻笑,他上下看了一眼怀瑾,夸赞道:“你这么打扮,挺好看,更像一只小黄莺了。”
今天身上穿了一件黄色的水杉长裙,都是蒙毅给准备的衣服,怀瑾不由白了他一眼:“既然今天不能带我离开,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我要睡觉了!”
桑楚不正经的给她行了个礼:“您是贵人,贵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说着去把冰鼎搬起,准备出去。
怀瑾叫住他,小声问:“我要是有事,怎么找你?”
“不用找我,我自会跟你联络。”桑楚打开车门的时候,瞬间垂下了头,低眉顺眼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破绽。
桑楚一走,怀瑾顿时又想起一事,忘记问韩信在哪里了!
想想,韩信有可能回淮阴去了,也有可能还在三川郡,总归不会有危险就是了。
因为桑楚,怀瑾安心不少,但想起桑楚说的那三个刺客,她又倍感焦虑。
入睡前,怀瑾想着,这几天要离嬴政远一点,省得殃及池鱼。
第二天嬴政再请她过去吃饭的时候,怀瑾就借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去,结果半个时辰之后,蒙毅就带着医师过来了。
医师给她把了半天脉,然后摸着胡子笑起来:“姑娘这是重身了。”
怀瑾有一瞬间没听明白,一旁蒙毅却失了态,惊讶的看着她。
这个医师面带笑容,道:“这是大喜事,陛下想必会高兴。”
这几天,人人都知嬴政带回了一个女子,都默认了她是陛下的女人,如今有孕,自然也是陛下的。
“不要胡言。”蒙毅平静的警告了一句,然后又问:“几个月了?”
医师不明白为何少府令大人突然是这个神色,惴惴道:“已重身三月。”
“我有孩子了?”听明白过来,怀瑾不可置信的反问道。
蒙毅神色复杂的看着她,陛下前几日才刚找到她,这个孩子肯定不会是陛下的。
“我真的有孩子了?”怀瑾抓着这个医师,冷静的问道,只是双手控制不住的用力,把医师抓得痛呼起来。
医师青着脸,连连点头。
她有一瞬间的无措,这几年她一直盼着和张良有个孩子,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有了,真像是老天爷给她开了个玩笑。
待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突然涌上来,怀瑾落了泪。
身边只有一个认识的蒙毅,她含着泪笑了:“我有宝宝了。”
蒙毅一愣,满心的忧思被她这抹笑打散,他真心的笑了:“恭喜你,你要做母亲了。”
“谢谢你。”怀瑾擦了擦眼泪。
蒙毅看到她,满腔柔情就跑了出来,他柔声问道:“这件事,你想让陛下知道吗?如果不愿,我会想办法的。”
为什么蒙毅会这么说?怀瑾反应过来,便涌起了深深的恐惧,蒙毅会担心嬴政容不下这个孩子,所以才想帮她隐瞒?
“如果被陛下知道了,他会惩罚你。”怀瑾愣愣的看着这张干净斯文的面孔,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蒙毅。
一旁的医师冷汗直流,能在宫里做医师,无一不是人精,光从这几句话就能知道很多事情了。
怀瑾看了这位医师一眼,他连忙退了出去。
这时她动容的问蒙毅:“为什么?”
在印象里,蒙毅和蒙恬一样,万事都以赢政为先。
蒙毅盯着她,缓缓道:“我是担心……陛下知道这个孩子,震怒之下会做什么。你的性子刚毅,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你和陛下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怀瑾想,原来只是自己想多了。
蒙毅再次问:“你想让陛下知道吗?”
当然不想!可是刚刚这个医师看着不像什么老实人,万一把蒙毅卖了,那她岂不是罪过大了?
她还在犹豫着,蒙毅宽慰道:“你放心,就算陛下知道了,也不是死罪……”
“多谢你。”怀瑾抓住了他的手,感激得眼泪都出来了。
蒙毅不安的挣开手,他低垂着眼睛看着衣角,心里有无数想说的话,最后也只是说:“我们是朋友,我帮你是应当的。”
他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颠三倒四的,再待下去恐怕就藏不住心绪了,他便站起来匆匆告辞。
等他们一离开,怀瑾就傻笑出声,不论是现代还是在这里,都是她头一回做妈妈。
多日来的孤独寂寥、惶惑不安,都被得知自己有孕的喜悦冲散。
这个世界上,她不再是一个人了,怀瑾笑着笑着,一串串眼泪往下落。
“我要做妈妈了。”怀瑾左看右看,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喜悦的人。
她高兴之余,便更加迫切的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她会和孩子快乐的生活下去。
不知道蒙毅会怎么说通那个医师,也不知他是怎么回复嬴政的,总之嬴政没有再叫她过去吃晚饭了,只是叫人送了很多美食给她。
怀瑾便安静的待在马车里,等待桑楚带她离开。
她会忍不住的去想桑楚,这个人出现的奇怪,一身本事也古怪,身上像缠了一层层的迷雾,叫人怎么也看不清底细。
不过这个人愿意帮她,就能算作是朋友。
数着日子,终于到了嬴政准备去黄河祭祀的日子,临出发前嬴政过来看了她。
不过时间比较紧,嬴政只是问了一下她这两天的起居,然后就马上走了。
嬴政带着大臣们一走,营地里剩下的就只有留守的士兵和几个副将,是溜走的绝佳好机会。
怀瑾以为桑楚会在这个时候带她走,可是等到了午后,桑楚都没有过来。
怀瑾一着急,就自己下了马车。
“姑娘有什么吩咐?”马车下面七八个宦官,一看到她,就如站街女看到生意一般热情。
“我待闷了,出来走走。”怀瑾心道,她是不是太好伺候了,以至于这些人闲的快发霉了?
为首的宦官就问:“需要给您传肩輿吗?”
她可没那么金贵,连忙拒绝了,这几个宦官就安安静静的跟在她身后。
怀瑾散步似的穿梭在马车之间,眼睛却左顾右盼,可四处都没有看到什么熟悉的面孔。
她忍不住的焦急起来,妈的这个桑楚不会放她鸽子吧?
一时大意了,忘了信谁都不如信自己的道理,怀瑾懊悔不已。她应该自己做计划的,而不是全心信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
身后跟着一串宦官,怀瑾在外面走了半个时辰,只好灰溜溜的回到马车上面。
傍晚时,就听到外面一片喧哗——是嬴政回来了。怀瑾顿时黑了脸,心里把桑楚骂了一遍又一遍。
心烦意乱的坐在软垫上,怀瑾剥开一个橘子,可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甚至还有喊叫声。
听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怀瑾立即掀开帘子,外面的宦官一脸焦急:“姑娘暂且别出来,营地里来了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之前短暂出现过的,要不要一起猜一猜他是在哪里出现的?
第310章 刺秦师兄命丧眼前
怀瑾一怔,然后立即缩回马车,将门窗全部关上。
她现在肚子里还揣了个宝贝,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别管跑不跑路,先保护自己最要紧。
她把耳朵贴在马车壁上,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乱哄哄的一片喊打喊杀声,怀瑾心惊肉跳。
桑楚说刺客只有三个,莫非还不止这些?
马车外面突然传来砰砰两声响,怀瑾吓了一跳,随即听到男人的惨叫和皮肉被划破的声音。
莫非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怀瑾迅速在周围找防身武器,可是什么都还没找到,马车门就被撞开,一个面皮白净的男人阴鸷着一张脸闯进来,拖起她就往外走。
“你是什么人!”怀瑾被拽下马车,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
那人并不答她,只是拔出了剑架在她脖子上,四周迅速有士兵跑了过来。
人质在手,这些士兵全都不敢动,这人把她拉着往一处空地走。
到了一辆马车前,怀瑾看到了嬴政和扶苏等人,她还看到有一个黑衣男人拿刀架着嬴政的十一公主。
自己这是被波及到的吗?怀瑾一动不敢动。
“你害死我父王,今日我也要让你尝尝亲人被杀的痛苦!”那个黑衣男子冲着嬴政大喊,只是他的相貌却有点眼熟,怀瑾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老师!”扶苏看到她惊呼出声。
嬴政去祭祀穿的华服冠冕尚未换掉,珠帘下那张脸的神情仿佛要吃人一般,他沉声威胁道:“放了他们,寡人让你们离开。”
那边黑衣男子看过来,怀瑾一愣,意识到对方看的是挟持自己的这个人,眼神仿佛在说:咱们押对宝了。
只是这张脸真的熟悉得不得了,怀瑾还在使劲回想,嬴政那边的士兵则让出了一个缺口,让这两个狂徒出去。
“嫚儿——”姗姗来迟的珩夫人就要扑过来,被嬴政死死拦住。
他拽着珩夫人,眼睛看着她,无声的说了两个字:别怕。
怕你妈个头!怀瑾愤怒的想,她是造了什么孽!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全都冲着她来了!
怀瑾被刀架着慢慢移动,从大军中走过,同时开始佩服这两个刺客的好胆气。
等到出了营地,这两个人将怀瑾和十一公主塞进一辆马车,然后开始急驰。
纵然看不到外面,怀瑾也能感受到后面铺天盖地的追兵,因为数不清的马蹄声几乎让地面都震动了。
劫持她的男人在外面赶车,那个黑衣男子则进来看着她们两个,十一公主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涨得通红。
而这个男子充耳不闻,他受了伤,正扯下一截衣带绑自己的胳膊。
看着这张莫名熟悉的脸,怀瑾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只是低头弄着自己的胳膊,怀瑾想了一圈,开始报人名:“赵王?燕王?楚王?齐王……”
这人包扎伤口的手顿了一下,怀瑾眼睛亮了,开始缩小范围努力搜素着自己在齐国认识的人:“后胜?田荣?田假?浮丘伯……”
这人又是一顿,抬头看过来,颠簸中怀瑾看着这张年轻飞扬的脸,眼睛渐渐睁大:“你是田升?你是不是田升!”
她终于想起来记忆中这张脸是谁了!
田升打量着她,面露疑惑:“你是谁?”
“是我!是我!是我!”怀瑾狂喊:“我是赵怀瑾啊!小八!小八!是我啊,田升师兄!”
田升一震,不可置信,难怪他刚刚看这张脸这么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竟是故人。
他张口:“小八……”
马车迅速的翻了出去,怀瑾立即躬起身子护着肚子。
马车侧翻,怀瑾从里面滚了出来,十一公主重重的摔到地上,后面大军密密麻麻。
赶车的男人摔得有点远,田升只能就近拉住怀瑾,再次拿刀架到她脖子上。
十一公主被蒙恬抱起,交到了身旁的副官手中,与此同时嬴政也赶到了。
大军呈环状将田升和那个男人重重包围住,这次绝对是跑不掉了,怀瑾心惊肉跳的想,田升不会要和自己同归于尽吧!
“放了她!”嬴政坐在马上,君王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田升冷笑道:“听说这是你爱的女子,如果她死在你面前,你是不是也能体会到我的心痛!”
他的刀往下一压,怀瑾立即感觉到了痛。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我就是个跑龙套的!”怀瑾眼泪都急出来了,小声对身后说:“我现在怀有身孕,也不是他的孩子,是……是张良的孩子,你别冲动!”
田升胸膛剧烈起伏,刀下松了一分,苦笑连连:“没想到我们再见面是这种场景。”
另外那个刺客已经和人缠斗起来,嬴政只是稳稳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边,高声道:“你父田建,朕并未要他性命,只是把他迁到共地囚禁了起来。朕网开一面好吃好喝待着他,你们这些六国叛逆,竟不知感恩!”
“我父王是一国之君,被你们活活饿死,你却说这是你的恩德!”田升怒喊:“你这个昏君,与桀纣又有何异!”
嬴政面上一阵恼怒,看样子恨不得让弓箭手立即放箭,只是碍于怀瑾的安危,一直没有下命令。
这时田升的同伙被刺死,大军更近了三步,可田升却下不去手。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一根铁钉飞来,死死钉在了田升拿刀的那只手上。
近在咫尺,怀瑾听到了铁钉过手掌的声音。
田升的刀陡然落地,但他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怀瑾的胳膊,在她耳边快速道:“淄水西岸第三家民房,里面的人托付给你和阿缠了。”
说完将她推出去,然后左手捡起地上的剑朝嬴政冲过去,后面的士兵速度更快,田升没跑两步就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就在怀瑾面前。
血溅到怀瑾的衣服上,她腿一软倒在地上,吐得昏天暗地。
嬴政下马过来将她抱起,回到了营地里他的马车上,因受惊不小,嬴政立即就叫了医师过来。
并不是之前给你把脉的那位,而是一个年轻医师,他扣了一会儿脉就低头平稳的答道:“只是受惊,并无大碍,腹中胎儿也没什么异常。”
“你说什么?”嬴政怔了一下,马车里顿时寂静无声。
这个医师惊了一下,然后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回答:“受惊并不是什么大事,臣会开一副滋补凝神的安胎药,明日就恢复了。”
虽不知这位女子的来历,但营地里无人不知陛下对这位的爱重,大约是陛下太过紧张以为有什么大毛病。
不过他怎么把脉都只感觉到强稳的脉搏,这身子好得能打老虎了,只是为了安陛下的心,他不得不强行开出一个药方。
医师本分的低着头听候吩咐,陛下却只是沉着脸让他下去。
等医师一走,嬴政就开口了,一副笃定的神情:“是他的。”
连那个名字,他都不想说出来,心中一股烦闷,嬴政问:“他知道吗?”
然而她却只是一脸防备的护着小腹,好像生怕他要做什么似的。
外面一堆人等着他的指令,嬴政这会儿实在没功夫和她说这些,只能说:“你先在这里养着,朕晚上再来跟你说。”
嬴政一走,怀瑾立即松了口气,随即就陷入呆滞当中。田升被砍头那一幕,实在太刺激了,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的不真实。
她有多少年没看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了?田升头落的那一瞬,怀瑾觉得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冰凉彻骨。
今天的刺客如果不是田升,人头落地的那个肯定就是她了,此时一阵后怕,怀瑾忘却了悲伤,捂着脸开始无声的哭泣。
“你……还好吗?”桑楚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第一次这么正经的和怀瑾说话。
怀瑾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凄惨的质问他:“你不是说好今天要带我走吗!不是说好了吗!”
桑楚看了一眼外面,示意她小点声,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我本来也想今天带你走,但是不走运,我被车马总管挑去牵马了,只能跟着跑了一趟黄河。谁知道刚回来那三个刺客就动手了,这三个蠢蛋,时间地点挑的都不对。”
他坐在嬴政的大氅上,枕着车壁,态度悠然:“就为首的那个稍微聪明点,知道找个人质。也是你和那个公主倒霉,营地里就你们两位贵人在,大家又都知道嬴政这些天对你跟对亲母似的,就只能找到你们了!你应该谢谢我,要不是我,你肯定被割脖子了。”
怀瑾想起钉进田升手背的那根钉子,当时她就猜到是桑楚了,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开心,抹着眼泪她说:“劫持我的,是我同门师兄。”
桑楚意外了一下,然后笑道:“那你师兄也挺厉害的!听说嬴政每次出巡刺客都不少,他至少靠近嬴政身边了,还差点杀了他一个女儿,够本了。”
怀瑾抽抽噎噎的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这可是嬴政的车架,他居然就这么跑进来了,还把嬴政的衣服垫在屁股下面。
“外面一团乱,嬴政发脾气呢!队伍里混进了刺客,有一大批人要倒霉了。”桑楚甚至拿起了桌上的桃子吃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他自己家里。
“你还能带我离开吗?”怀瑾哭得厉害,时不时抽一下。
桑楚笑了一声:“我这人有时候挺无耻的,不过我答应了女人的事,一般都会做到。等着吧,我一定带你离开……”
他突然闭上眼睛侧头一听,然后立即把吃了一半的桃子收进袖子,老实巴交的跪坐在怀瑾身旁:“有人来了。”
并没有人过来啊!怀瑾正疑惑着,桑楚拿起地上的扇子轻轻给她扇子,仿佛一直在这里照顾一样。
扇了七八下,车门被打开,扶苏走了进来。
“老师,你怎么样?”扶苏手里提了一个食盒,他打开,里面是一碗药:“这是刚刚给你看病的医师熬的,说是能凝神收惊。”
怀瑾看了一眼那乌漆墨黑的药,并不敢喝下去,只是问扶苏:“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扶苏叹了口气,清秀的五官皱起来:“那三个刺客混进了粮草库,现在粮草库的人全都被抓起来了。父皇此时大发雷霆,正在训……蒙恬叔叔。”
刚在黄河祭祀完,就被刺杀,难怪嬴政连蒙恬都骂上了。
“看来不能按时启程了。”怀瑾叹了口气。
扶苏点点头:“至少要停半个月,出巡的人员要重新筛一遍,不然怕又混进了刺客。”
扶苏忽然有点郁闷:“父王扫六合,是为了千秋万世的霸业,现在中原无战乱天下一统。为何这些人却偏生要行此不悌之举?莫非他们希望回到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吗?”
他是真的不理解,这个没有战乱的世界不好吗?
扶苏贵为皇子,听到的自然只有对嬴政的歌功颂德,哪里知道底下百姓的贫苦。
怀瑾想起婧嫂,她的丈夫和孩子被征去做民夫,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只能和小儿子相依为命。
这并不是国泰民安的太平日子。
可她要怎么告诉扶苏?最后只能苦笑一声,说:“这些人只是为了自己的故国复仇,哪能管得了其他。”
扶苏烦闷不已,在车里坐了会,他说:“老师,你把药喝了,苏儿要去帮忙审讯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等扶苏一走,怀瑾就把药倒进了痰盂里。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铁子问了田升,那个……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出场了啊
第311章 耳听八方武艺超群
“你担心有人给你下毒?”桑楚抬起头。
怀瑾淡淡道:“我怀孕了,不敢乱吃东西。”
怕的,是嬴政容不下这个孩子,谁知道这碗药是安神的还是打胎的。
桑楚眼神一闪,迅速搭上她的脉搏,然后笑道:“你的身子很健壮,孩子也很好。”
他这一笑,不同于之前的痞笑,而是带着温度的笑容,看上去很温暖。
“想不到你真的会医术,年纪轻轻的!”怀瑾感叹了一句。她也觉得惊奇,这几个月她又是骑马又是挨饿,这个小生命居然如此顽强。
她想起甘罗给她开的那副滋补药方,许是因为那碗喝了十多年的汤药,让她连生病都少有。
想到此,她便深深感激甘罗。
“年纪轻轻?哈哈!”桑楚似乎觉得很好笑。
怀瑾好奇的瞟了他一眼,桑楚的相貌长得其实很好,但人的气质是可以使人先忽略掉容貌的。
他的长相就像一幅水墨画,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一幅灵气逼人的山水图,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吸引人,但再看一会儿就会发现其中的磅礴。
可是他说话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不着调的戏谑,无论和谁说话都是如此,低沉的嗓音带着笑,仿佛是在嘲讽又像是在真心喜悦。
这个人捉摸不透,怀瑾心想。
桑楚就这么一直坐在她身后,时不时和她说两句话。
他的耳力很好,总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算没有出去也能听见有几个人正在走过来,还能通过脚步声大致分析出来人的体型,就像他的耳朵里安了一个雷达或者热感扫描仪之类的。
“好像有人端着水过来了。”桑楚说。
等了十秒,老猎端了一盆温水过来,还带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说是给她梳洗的:“外面一团乱,许多都顾及不到,姑娘略微洗一下。”
刚刚在外面一阵颠簸她现在满脸是灰,衣服上还沾了血,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小事,怀瑾便感激道:“多谢老猎关照。”
“姑娘客气了。”老猎擦了一把汗,然后就出去忙别的事情了。
“这个老寺人挺巴结你的。”等他一走,桑楚就玩笑道。
怀瑾拿温水静了一下脸,然后把染血的外衣脱了,桑楚眉尾动了一下:“你好像忘了我并不是真的寺人。”
她身上还穿着中衣呢,什么也看不到好吗!她撇了撇嘴:“换件外衣而已,我又不是光着身子。再说了,你要是正人君子,我哪怕光着身子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多想。你若心存邪念,就算盖着厚重的棉被,你也能看到女人的酮体。”
“有些意思。”桑楚摸着下巴,饶有兴味。
怀瑾得意的看了他一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知道吗?”
桑楚一愣,正要说什么,突然正襟危坐,低声道:“嬴政来了。”
他说完立即低眉顺眼的跪坐在后面,一言不发。
外面有人打起帘子,嬴政面色难看的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先让老猎给他倒水,足足喝了三杯水他才舒出一口气。
怀瑾不知道嬴政会先对自己说什么,只是安静的等在一旁。
嬴政喝完水,老猎又拿来滚水泡过的巾帕,嬴政在脸上敷了一下,松快的叹息了一声。
随后他看向怀瑾,眉毛又拧了起来。
怀瑾心如擂鼓,镇定的看回去。
“你……”嬴政不知道怎么开口,你这孩子准备怎么办?那个人知道吗?
可是看到她略微红肿的眼睛和坚定的神色,他突然叹了口气,疲惫道:“今日受惊不小,你已重身,这几天要好好养养。”
怀瑾瞬间松弛下来,背上已是一层冷汗,这种身家性命都被人控制的感觉可真不好。
明明以前也没有觉得嬴政有这么恐怖,现在却时时能感觉到帝王一言定生死的威压。
见她不说话,嬴政道:“是吓得厉害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突然说:“朕记得你以前上过战场,蒙恬说你拿剑的样子比男人还男人,如今胆子变小了。”
他自说自话,似乎还挺开心,又道:“当年跟你比剑,你还诓了朕好几箱金银珠宝,还记得吗?”
怀瑾愣了一会儿,点点头:“记得,那时候……我才十多岁。”
嬴政眉眼温和起来,怀瑾的惧怕感再次降下去。
心情又好起来,嬴政让老猎去屏风后面取了一把剑过来,正是她之前的那把七星龙渊剑。
“这把剑仍旧给你带着,好给你防身。”嬴政摩挲了一会儿剑鞘,然后放到她手边。
见她秀巧的小脸上浮现怀念之色,他握住她的手,道:“不过也使不上这剑了,往后在朕身边,决计不会再让你有什么危险。”
都还没问她愿不愿意呢,怀瑾苦笑一声。
嬴政心中,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她这个小小的女子?想起多年前嬴政还能尊重她的意愿,怀瑾不由的想,时间真是改变了所有人。
“把剑放到我的马车上去。”怀瑾把剑递给身后的桑楚。
桑楚如一个真正的宦官一样躬着身子,如拿宝物一样拿着这把剑出去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宦官,嬴政连正眼都没有看,只是欢喜的问她:“晚膳想吃些什么?”
不等怀瑾说,嬴政就定了:“不如吃炙肉?”
仿佛是在询问怀瑾,但她尚未点头,他就立即让人去准备食材了。
怀瑾的心越发沉重,强打着精神和嬴政吃完饭。
饭后有几个大臣过来,嬴政当着她的面把他们骂了个半死,然后愉悦的拉着怀瑾下了一盘棋,最后让扶苏送她回去休息。
“我看随行的臣子中,似乎没有李斯丞相。”回去的路上,怀瑾和扶苏闲聊。
扶苏说:“李斯大人和王绾大人都留守在咸阳呢,本来这趟李斯大人也要过来的,三川郡守是李由,父王本想让他看看儿子。可临出发前长城那边出了点事,内使腾周全不过来,就让他留了下来。”
听到吴腾的名字,怀瑾又问:“吴腾又调回咸阳了,我记得他原先在颍川。”
“嗯,父王很赏识他。”扶苏详细的给她解释着。
怀瑾点点头:“他还是没娶妻吗?”
扶苏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老师怎么知道的?”
他说着小声八卦道:“吴腾大人一直未成家,许多人都传说他其实喜欢男人。”
“这肯定是谣言!”怀瑾嗤笑一声。
扶苏听着更好奇了:“老师知道内情?”
当年咸阳那场惨烈的婚礼,大约只有一些旧人还记得了,那时扶苏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难怪不知道。
怀瑾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关心这些风月了?”
扶苏不好意思的闭上嘴,一脸羞愧。
把她送上马车,扶苏就自己回去了。
在马车里看到在悠然吃糕点的桑楚,怀瑾抱着手:“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该去干活吗?”
既然伪装宦官,那肯定没有那么自由的,不然岂不露馅?
桑楚道:“我跟他们说,赵姑娘让我近身伺候,他们就不管我了。”
“我不过借着嬴政的势罢了,想不到你比我更会狐假虎威。”怀瑾坐下来,看到桌上的剑,她拿起来端详了一阵便随手放在一边。
要不是因为这把剑,她今天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走?”怀瑾再次问起这个问题。
桑楚歪歪斜斜的坐着,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得找机会。”
听到这个回答,怀瑾又是一声长叹。
车队一直停在原武的平原上休整,大概过了十天,怀瑾听扶苏说再等两天就要继续启程了。
偶然听到会途径博浪沙,怀瑾不由就是一愣。
博浪沙刺秦……张良。
怀瑾翻开那张羊皮,看到年事表上清楚的几个简体字,她顿时僵在原地。
“你怎么了?”桑楚端了一盘香瓜进来,看见怀瑾满脸忧思,又看到她手里的羊皮卷,便生了兴趣凑过去:“这是哪里的文字?”
细细瞟了一眼,他笑道:“有几个字很像小篆,不过像是少了几笔……”
怀瑾立即把羊皮卷收起来,并且恶狠狠的瞪了桑楚一眼,桑楚无所谓的摊摊手,然后在一边坐下。
“如果离了车队,你能带我躲过嬴政的追捕吗?”怀瑾看着他。
桑楚笑笑:“只要是在外面,我保证嬴政走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你,可问题是,你现在根本就出不了营地。”
他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刺杀事件之后,嬴政是不可能让你出去的。”
怀瑾有些泄气,桑楚又戏谑的笑道:“或者你使使美人计,看嬴政上不上套。”
一记眼刀过去,桑楚撇撇嘴。
看他手里端着的那碗香瓜还撒了糖汁,怀瑾没好气道:“你待遇倒不错。”
“我说赵姑娘想吃,他们腿都跑断也给我送了来。”桑楚咧嘴笑了一声,满脸都是不正经。
晚饭的时候,嬴政似乎心情不错,听说三川的士人写了一篇赞美他的文章。
嬴政还拿来给她看了一眼,上面各种夸嬴政,大意说他是圣人转世、尧舜禹汤在他面前都是小弟,他就像是主宰万物的天神……怀瑾只是看了一半,就被酸得想吐了。
但嬴政好像觉得这篇文章写的很好,名副其实,怀瑾满脸尴尬。
不过瞅着嬴政心情好,怀瑾就大着胆子说:“我想去原武城里看看,听说那里的狗肉很好吃。”
难得见她主动要什么,嬴政喜道:“朕现在就让人给你买回来。”
“吃东西就是得吃现做的,不然失了新鲜。”怀瑾睁着大眼睛,极力表现得清新单纯。
嬴政一想深觉有理:“你说得也是,那……朕便让老猎去把原武做狗肉的厨子都叫来。”
“听说原武的狗肉店,就是用茅草搭了一个棚,客人挤在里面一转身就能碰到对方的手肘。各地的美食有不同的景色衬托,那样方才叫享用佳肴,您让人把厨子叫来,把狗肉烹得精美端到车里,还有个什么趣儿?”怀瑾垂着眼睛,像是极其失望:“算了算了,不必麻烦了。”
“你是说,吃狗肉就得一群人挤在茅草棚里?”嬴政颇为好奇,虽然从来没试过,但是听上去很有意思。
“陛下日理万机,我不该给您找麻烦的。”怀瑾扭头看向外面,精致的侧脸幽怨又柔美。
嬴政看了她一会儿,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放心,这点小事,必能满足你。”
她回头,两只眼睛笑意盈盈,嬴政有一瞬间只觉得心满意足。
怀瑾却想的是,只要离了营地,她就能和桑楚一起跑路了。
谁知第二天中午,嬴政让人把原武的百姓全部清到城外,带着她和蒙恬扶苏等人一起去到了原武卖得最好的一家狗肉店。
简陋的茅草棚下,几十个贵人挤在一起坐在脏兮兮的竹席上,等着老板上菜。
嬴政戴着冠冕坐在正中央,一袭绣着金龙的华服与这场景格格不入,蒙恬等人都觉得好笑,可看到陛下和公子满是惊奇和欣喜,个个都不敢真笑出来。
“果然还是你会找乐子。”嬴政笑道。
怀瑾呵呵笑了两声,看着这个茅草棚外面几乎被士兵围得密不透风,又看到老板胆战心惊的样子,她简直有苦说不出。
因为嬴政满足了她的小心愿,她还要一整天装着很兴奋的样子,好让嬴政有成就感。
等一回到营地里的马车,怀瑾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2章 博浪沙惊险一击
桑楚笑得停不下来,偏生又不敢出声,只是在马车里捶着软垫。
怀瑾踢了他一脚,怒骂:“再笑我让你去清理粪车!”
“我见了那么多王,可从来没见过被人撺掇去茅草棚里吃狗肉的……”桑楚捂着嘴,笑得肚子都疼了。
怀瑾又是一脚过去:“别笑了,我有个计划。”
桑楚揉了揉脸,收了一下:“您说吧,有什么计划,我暂且一听。”
怀瑾神秘的笑道:“东巡队伍经过博浪沙时,会遇到一次刺杀……”
桑楚不留情面的笑出声,怀瑾呲了一声,他立即正色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怀瑾清清嗓子:“我预备等队伍乱起来了,就扮成去追捕刺客的士兵,然后趁乱跑掉,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桑楚憋着笑,看到她颓靡的神色,脸上终于带上正经:“好罢,博浪沙确实是个适合刺杀的好地方,既然你能想到,负责车队安全的蒙恬自然也能想到。更何况,你又如何知道有刺杀?你梦里安排的?”
听到他语气中的讥笑,怀瑾恼怒的踢了他一脚,他没像之前几天任她动手,而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力气真的很大,貌似轻轻的一捏,怀瑾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小姑娘,不要动不动就踢人。”桑楚不太严肃的笑意让她呆了一下。
随即怀瑾就是一脚踢过去,桑楚纹丝不动,她威胁道:“再敢无礼,我就把你这个假宦官扔出去!”
桑楚揉了揉肩:“我俩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好了,别打岔了!”怀瑾正襟危坐,言之凿凿:“途径博浪沙会有刺杀,我怎么利用这次机会逃跑,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桑楚想也不想,懒散的枕着车壁:“博浪沙两处高丘,丘上野芦苇无数,只要能上高丘,我就能带你离开。”
“你以前去过博浪沙?”怀瑾听他话里的意思,对博浪沙是相当熟悉。
桑楚似是怀念:“那是很多年前了。”
他抒发完某种情绪,问怀瑾:“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么我怎么出去呢?也扮成士兵出去?两个人同时用一种办法出去,一旦失败我也跟着你倒霉,你是嬴政的心尖尖,我可不是!”
这就是答应了?他竟然对刺客的事问也不问,怀瑾反倒奇了:“你就这么信我?”
“信不信你,我都有能力全身而退,”桑楚有一种万物皆由他掌控的肯定,狂妄至极。
他话锋一转,戏言:“你最应该担心的,是我值不值得你信任。”
说来也奇怪,从他混进嬴政的车队里来找自己,她就莫名的信任桑楚,没有来由。
呆滞了一会儿,怀瑾问他:“混进御驾的车队,是极冒险的一件事,我有什么价值值得你走这一趟呢?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第一,混到这里,对我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第二,我们不是路人,我说了,我跟你有缘……”说到这里他看到怀瑾的白眼,笑了一声举例:“并不是我说狂话,前些天的刺杀,嬴政和他那些心腹给整个营地来了一次搜查,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留在这里的。”
怀瑾哑然,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见她认可,桑楚也不见自得,只是继续说:“你托韩信来找我,又是许我美女又是许我金银的,既然你都这么瞧得起我了,我少不得把你当个朋友。既然都是朋友了,举手之劳的事,我为何不做呢?反正生活也没什么乐趣,何况我们俩这么有缘……”
怀瑾打住:“我哪里跟你有缘了!”
桑楚笑笑,不再说这个话题,只是跟她说:“我要先出去,才能在博浪沙接应你离开,你想想办法看怎么把我弄出去。”
顿了一下他似笑非笑的说:“你都有本事哄着嬴政去草棚里吃狗肉了,那肯定也有办法让我出去。”
怀瑾彻底跟他无话可说。
·
两处高耸的山丘,不过却不见一点绿植,山体光秃秃的,一片寂静。
两丘之下一条阔直的大道,道上铺有枕木——是始皇帝命人修建的驰道。
而在山丘的顶部,成片的芦苇铺盖在大地上,风吹过,芦苇丛泛起一片波浪。
离边缘处的芦苇都被开路的士兵踩平,是为了防止高处的埋伏,而韩成带着铁德已在一处芦苇荡等待了三天。
第一波士兵前来开路,然后会守在山丘下坡处,第二波士兵则会直接守在上坡处,中间最高点是没有人的。
韩成瞅着这个空档,在第一波士兵开路之前躲了进来,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芦苇丛,没办法搜到后面。
盛夏日,韩成被蚊虫叮的几乎发疯,他没想到这小小的虫子就是挡在他复国大业之前的第一步。
看了一旁鼾睡的铁德,韩成就想到了濒死的张景。
几天前他们出来的时候,张景奄奄一息,现在……也许已经死了。
张景是为了救他被人打成那样子的,韩成知道自己当时冲动了,那个竖子不过言语讽刺了几句,他就气得动了手。
可他也没想到张景会在这时候冲出来,更没想到自己去捅那个贱婢生的狗种时,那人会把张景扯过去。
以后……张良大约是不会再帮着自己了,既然如此,他只能冒险做最后一击。
如果他今天杀了嬴政,张良就不会再计较张景的死。天下大乱,局势会帮他把张良留下。
一想到嬴政会死,韩成的心又振奋起来,觉得这几日的苦都没白吃。
有号角声远远传来,韩成知道是嬴政的车队来了,他立即叫醒铁德。
这个大个子憨傻,他说是为了张景报仇,铁德就义愤填膺的跟过来了。一百多斤重的铁锤,只有铁德能抡起来。
两人一路往前冲,到了山丘边上,边缘几尺处的芦苇都被踩平,只要一冒头就会被丘下观测的士兵发现。
韩成只能带着铁德匍匐前进,往左边遥望,看到大片尘沙扬起,车驾正在缓缓驶来。
韩成立即让铁德准备,铁德马上抓紧了铁链子。
可是稍微能看清了,韩成发现百来座车驾,几乎每辆车都长得一样。
“我砸哪辆车?”铁德有些傻眼。
韩成咬咬牙,道:“第一辆,始皇帝肯定在第一辆车里。”
自古以来,帝王都不会甘居人后,嬴政肯定不会让别人走在他前面的。
铁德点点头,慢慢直起身子,他头上插了几丛芦苇,以便能更好的躲过下面探测兵的眼睛。
这都是韩成想出来的主意,他觉得韩成很聪明、很义气。阿景是他的好朋友,前些日子被人打得快死了,韩成说罪魁祸首就是中原的皇帝,他要去杀了皇帝为阿景报仇。
虽然杀阿景的人并不是这个皇帝,但韩成说杀了这个皇帝,阿景就能做回以前高贵的公子。
阿景在秽国待的这一年,对他很好,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笑他笨。贞贤喜欢阿景,铁德也喜欢阿景,可是阿景快死了,贞贤很难过。
铁德不想让他们难过,可他痴傻,帮不上什么忙。
韩成告诉他,只要中原的皇帝死了,阿景就会回到过去快快乐乐的日子,他想让阿景快乐。
手中的铁锤很重,比他以往拿过的任何东西都重,不过他想到阿景和贞贤,便也不觉得有多辛苦了。
一定会成功的,铁德心想,他力气很大掷物很准,在秽国谁也比不上他的力气。
车驾又近了一些,铁德屏住呼吸站了起来。
“砸第二辆车。”身后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
铁德被吓了一跳,韩成却惊得坐起:“子房!”
有种不知名的心虚,韩成讪笑:“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来这里了……”
那张俊美如天神似的脸上只有一脸漠然,往日的温和、尊重、耐心现在已经全都没有了。
韩成想起少年时的张良,心道,岁月已远,眼前这个人不再是过去那个如玉般温柔的少年。
“既然来了,就要一击即中。”张良说,
竟然没有如往常一样说他冲动,韩成愣了一下,问:“你出来了,阿景怎么办?”
张良也不看他,只是负手走上前,往下看了一眼:“阿景已死,我在不在,有什么重要。”
韩成沉默下来,铁德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握紧铁链,心中更加坚定。
他看了看张良,这是阿景的亲哥哥,可是他没有流眼泪?可他站在那里,让铁德觉得仿佛看到了冬天。
“为什么砸第二辆车,始皇帝应该在第一辆车上。”韩成迅速调整过来,眼下不是聊天的时候,机会只有这一次,嬴政驶出这段山丘,他们就没机会了。
张良瞟了他一眼,没有一丝感情的说:“你以为这些车驾为何都设计得一样?”
那是因为嬴政的多疑。
这样一个多疑的人,怎么会让敌人知道他在哪?但他同时也是皇帝,必定不愿意臣子坐在自己前面,那些人也必定不敢。
所以,嬴政肯定就在第二驾车上!
可是韩成依旧不解:“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就砸第二辆车。”张良不愿再跟他多话,只是直接对铁德吩咐道。
如果这次嬴政死了,天下必定会大乱,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但他心里有隐约的预感,现在还未到嬴政死的时候。
只是一点,不管今天成功还是不成功,他都会离开韩成。誓言、故国他会全部抛下。过往一切,皆让他疲惫不堪,他再不会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耗费自己的心力了。
“原来今天真的有刺客,我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呢!”又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三人都是一惊。
韩成四处找寻,可都没有找到人影。
张良却直盯着右后方的一个方向,冷声问:“是什么人?”
那片芦苇抖动两下,一个宦官走出来,看到他身上穿的是秦朝宦官的衣服,韩成立即抽出剑,问张良:“要不要结果他?”
“如果他是敌人,就不会独自出现在这里。如果是敌人,那么肯定不止他一人,拔剑有何益?”张良看着那个人,冷冷的说。
“我这些年极少见到聪明人,近日运气好,见了三四个。”桑楚嘴里叼着一根芦管,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一身邪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内心就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好容颜!看他毫无波澜的眼睛,桑楚又想,还有好定力!
这三个刺客,就这个最厉害!可他长得太好了,满身贵气,怎么看都不像刺客。
“刚才听你们聊了几句,是要刺杀嬴政?”桑楚拍了拍身上的土,笑问道。
韩成惊疑不定:“你是什么人?始皇帝的宦官?”
“我是一个闲人。”桑楚把手枕在脑后,闲适得仿佛是来看日出一般,他说:“你们杀谁都不关我的事,不过不凑巧,我的朋友在嬴政马车上,我不能让你们顺道把她也弄死了。”
下面车驾的声音近了,韩成开始焦急起来,让铁德留意下面的动静。
张良却留意到这人腰间的一把佩剑,眼神瞬间发生了变化,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你这把剑是哪里来的?”
桑楚把他突如其来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笑意更浓:“你认识赵怀瑾?”
“她在哪里?”张良眼神又沉回来,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桑楚什么都不问,似乎一点都不好奇他和赵怀瑾什么关系,只是悠然的指了指下面:“她呀,在嬴政马车上坐着呢。”
那边铁德已经把铁锤抡了起来,桑楚慢悠悠的从怀中摸了一根铁钉出来。
“来了,动手!”韩成对铁德低声吩咐道,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都颤抖了。
“不行!”张良迅速转身,一掌打在铁德的手腕上。
重达百斤的铁锤飞出去,离原先的轨道发生了一些偏离,然后将第一辆马车砸了个稀烂。
下面一声巨响,安静了片刻,然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有刺客——”
看到下面的情形,张良有着深深的后怕,差一点……胸膛几个起伏,他对铁德和韩成说:“你们走!”
手上的钉子没飞出去,桑楚愉悦的把钉子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3章 忍痛躲爱山中避险
韩成浑身颤抖,他也不知道嬴政死没死,只是觉得浑身血液沸腾了起来,他刚刚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看着张良,他问:“那你呢?”
张良只是看着铁德:“快带他走,立刻!”
铁德懵懵懂懂,立即拉着韩成进了芦苇丛,不一会儿就听不到声儿了。
“你不走?”桑楚宦官的衣服和帽子全都脱下,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短打。
张良只是冷眼看着他,像万年不化的冰山。
“你想找到她?”桑楚不知是在问还是在笑,说完这一句他便隐匿进了芦苇丛里,张良也立即跟了上去。
喊杀声震天,山丘下面一阵混乱,有士兵立即上来了。桑楚耳朵很好,他听见数不清的脚步和兵戈,只不过随着他往外走,这些声音都渐渐模糊了。
身后这个人一直跟着他,大约是赵怀瑾的朋友,桑楚并没有想甩掉他。
这个人,生得风华绝代举动从容,实在不容易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
桑楚没再管他,折了一根芦管,放到嘴边吹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鸦雀叫声。
这声音在这里很不起眼,因为这片芦苇地里的声音实在太多了,鸟叫、青蛙叫、蜻蜓振翅的声音、模糊的人声、刀砍芦苇的声音……
桑楚不断的模仿着鸦雀声,张良就一直安静的站在后面,两人之间隔了几丛芦苇,张良打量着这个人,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幽深。
忽然的,有一阵凌乱的脚步传到了耳朵里,桑楚笑了一声把芦管扔了。
心里数了五十声,一个士兵打扮的娇小身影从芦苇中穿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快走快走快走!他们说要放火把这一片芦苇荡!”怀瑾上气不接下气,拉起桑楚就要跑路。芦苇燃烧的速度很快,一个小时就能这一大片全部烧完。
她刚拉起桑楚就往外跑,可面前一个人,让她眼睛睁大了。
“姮儿……”张良喉咙干涩,这几个月他几乎找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却没想到在这里看到她。
他想要去握住她的手,可她却只是连连后退,张良不得不停住脚步,苦笑了一声:“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以后……”
“走!”怀瑾拉着桑楚转身就跑,她一看到张良,就想起夏福的死,就想起自己这几个月过得这么凄惨,都是因为张良青梅竹马的好妹妹沉音。
桑楚被她拽着往外跑,仓促之间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张良失神愣了一瞬,然后追了上来。
“他是你什么人?”桑楚瞥了一眼被她紧握的手。
怀瑾飞速的回答他:“不想见到的人。”
“你想甩开他吗?”桑楚问她。
张良紧跟在身后,她这个速度是绝对甩不掉的,怀瑾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我不想再和他有交集。”
“我背你。”桑楚骤然停下拉了她一把,怀瑾差点摔倒,后面芦苇晃动,她见到了张良的衣角,立即跳到了桑楚背上。
“抱紧了。”桑楚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笑,然后背着她往前跑。
桑楚的速度很快,怀瑾像坐摩托车一样,芦苇枝从脸上滑过,怀瑾不得不眯上眼睛把头埋进桑楚颈窝里。
这个速度,那些枝条打在脸上会很疼,桑楚却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有植物被烧的味道传来,怀瑾愈加惊恐,这片芦苇荡好像没有尽头,跑了许久都还没有跑出去。
万一火势蔓延过来,岂不又要被烧一回?
正想着,眼前突然一阵开阔,一面湖水出现在眼前。
终于跑出来了,怀瑾心想。
后面再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怀瑾怅然的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冲天的滚滚浓烟。
“你不担心他死在里面吗?”桑楚瞅着她的神情,笑问道。
怀瑾毫无感情的弯了弯唇:“他不会让自己死,再说,他死了我更高兴。”
“得!您是神仙,蹲诏狱似的蹲了二十多天,与外界隔绝,还能知道有刺杀。”桑楚去到湖边,跪在地上捧起一掬水洗了个脸。
看到他脸上有两道小伤痕,怀瑾想着他背着自己跑了十多分钟,倒有些感动。
桑楚洗完脸,说:“我们还是得快些离开,这一片烧完之后,士兵就会来搜捕。”
两人绕过湖,去到对岸的森林,头也不回的往里去了。
接下来在山中待了半个月,桑楚说现在出去嬴政一定会满天下的找人,等到安全的时候再出去较为稳妥。
到了这个时候,怀瑾已对桑楚满心信任。
虽然这个人古怪又不知底细,但却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桑楚对森林十分熟悉,就像他生来就在生活在自然之中,对万物了如指掌。
他们在山林中睡过狼窝,母狼被桑楚轻易的就制服了,一窝小狼崽乖得像狗狗似的,怀瑾还抱着其中一只白毛的小狼睡觉。
桑楚还会带她捕猎,并不是像她以前带着弓箭进山,而是布下种种陷阱,让猎物自己跑进去,他们就坐享其成。
吃着新鲜的獐子肉,怀瑾问他:“你曾在森林之中生活了很长时间吗?”
桑楚撕咬着一块胸脯肉,说:“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我一个人在山上生活了……大概有七八年?还是九年?不记得了,时间太久了。”
那他岂不是才十多岁就一个人生活在山里?想来是很寂寞,怀瑾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就多了同情。
桑楚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在山上过得快活着呢,比起你们这些挣扎在红尘里想这想那的人,山上的日子自由又潇洒。”
“不会觉得孤独吗?”怀瑾问他。
桑楚笑笑:“有时候会有点吧,不过还好,我养了很多只动物,有狐狸有狼还有熊,无聊的时候就让他们打架,好给我解闷。”
怀瑾生出向往:“听上去很有趣。”
也很酷!她遥想了一下桑楚说的画面,居然十分艳羡,她问:“那你养的动物还在吗?是不是养久了就通人性呢?”
“全都死了,都是我给送的终,老黑熊是最后死的,我把他埋在了小狐狸的边上,然后就下山了。”桑楚笑了两声,仿佛说的是一件趣事。
怀瑾好奇:“你养了那么久的动物死了,你不难过?”
“有什么难过的,生于自然死于自然,都是轮回。”桑楚没心事的伸了个懒腰,他吃饱了,就想躺一会。
也不顾地上有青苔,他直接躺下了,任午后慵懒的阳光洒在自己脸上。
旁边是他们夜晚睡觉的狼窝,七八只小狼在枯树叶中闻来闻去,母狼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孩子。
怀瑾看看狼群,又看看桑楚,也学着他的样子躺在了长满青苔的土地上。
只是头刚要挨到地上,桑楚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他虽是嬉笑,怀瑾却看出了认真,他说:“你就别睡地上了,湿气太重,你可是肚里还有一个呢。”
他说着把自己的外衣解下来铺在了她身下,吹了声口哨,一堆小狼崽全都跑了过来,桑楚提溜着那只白毛的让怀瑾抱住。
“虽是盛夏,但林中比外面要冷。”桑楚说。
怀瑾摸了一下肚子,现在小腹已经鼓起来了,再过七个月这个孩子就会来个这个人世。
她温柔的笑开,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
“那天那个男人,是我以前的夫君。”怀瑾突然说,桑楚从来不会问她的事,她看得出对方不是因为尊重,而是根本就不好奇。
可是这会儿,她感受着腹中的孩子,想起了这个孩子的父亲。
桑楚睁开眼瞟了她一下,然后闭上眼,嘴角有一抹温和的笑意:“他做错什么事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如果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不会逼得你这样的人不愿意见他。”
怀瑾笑出声:“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一个好人。”桑楚说。
怀瑾又笑了:“好人多的是,况且……我从不认为我是好人。”
“在营地的时候……”桑楚回忆着,说:“嬴政的的儿子和蒙恬,他们都对你很好,这两个人都是出身尊贵,他们对一个女子百般照顾尽心相待却又非风月之情,很难叫人不去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所以赵怀瑾,你是一个好人。”
这是什么逻辑?怀瑾笑了一声,再次绕回来:“你不好奇我过去的事情吗?”
“好吧,既然这么说了,我姑且听一听。”桑楚睁开眼,侧身看着她,阳光将他的脸变得一明一暗,有种说不上来的邪痞。
从何说起呢,怀瑾把事情在心里过了一下,然后开口:“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这个姑娘想杀我,却杀了我的一个亲人。我把那个姑娘卖给了奴隶贩子,他追出去了,然后我就写了休书给他,离开了。”
她把经过缩短为几句话,本以为桑楚会先为她的行为所惊讶一下,然而他却对旁的事情产生了兴趣:“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想嫁给他?”
怀瑾愣了一下,点点头,素净的手一下一下的摸着怀里的小狼崽。
“既是青梅竹马的妹妹,想必很有感情,他若为了你不追出去,和那些凉薄无情之辈有何分别?我不相信你会喜欢这样的人。”桑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他继续道:“但他追出去了,你心里又不痛快。这可真是一个两难的事情,那个姑娘真是聪明,想出这样一个局。”
听到他赞沉音,怀瑾的目光瞬间凉了下去,桑楚笑了一声改口:“那肯定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最毒妇人心,啧啧啧。”
她这才觉得顺心,桑楚又道:“可我见那位对你还念念不忘,你舍得离开他?”
“不瞒你说,我现在看到他就觉得尴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怀瑾苦笑一声,更多的,是对沉音的怨恨,想到张良对沉音的维护,她就满心愤怒。
静默半晌,怀瑾叹了口气,看到桑楚又闭上了眼睛,她问:“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桑楚不动,须臾,他道:“曾经有过,死了。”
“那你为什么觉得跟我有缘?”怀瑾问,假如有人以缘分为由来结交她,她只会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借口。
但桑楚总是强调这点,怀瑾渐渐便不觉得他是随便找的一个借口。
他没有回答,怀瑾看了他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半个月后,桑楚带着她下山,外界已是一片宁静。
他们已经出了三川郡,现在处于河内边缘的一座小县城。两人找了一个酒肆去吃饭,听到百姓在议论前些日子始皇帝遇刺的事情。
“如此大张旗鼓找了十日都没找到,这刺客本事了得啊。”
“听说找的是一个女子。”
“啊?刺客是一个女子?”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谣传。”
“这回可真是……全天下都找不到刺客的踪迹,真是……”
大家不敢明目张胆说那个刺客厉害,只能带着意犹未尽的眼神看了周围的人一眼。
怀瑾和桑楚在酒肆里吃喝够了,然后就往会稽的方向行去。
桑楚买了一辆马车,让她坐在里面,自己就在外面驾车。
因顾及她的身体,一路上都走得很慢,一个月后他们到了淮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4章 仗义解困助友私奔
一到淮阴,怀瑾就立即要去给韩信道谢,等到了韩信家中却不见人。
大门开着,桌上还有新鲜的瓜果,怀瑾道:“在这坐会儿吧,想必他是去哪里溜达了。”
“这个院子也曾辉煌过。”桑楚蹲在旁边倒塌的屋子币边上,捡起了一块破瓦,端详半天他说了结论:“还不是一般的富贵,这个瓦是……”
他话没说完,韩信突然从外面走来,他看着很是疲惫。
看到屋里两个人,他愣了一下,脸上还是那副别人欠他八百万的表情:“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办完了事准备回会稽,正好路过淮阴,就来看看你。”怀瑾意有所指的瞟了一眼桑楚,然后对韩信郑重行礼:“这回真是要多谢韩兄了。”
韩信嗯了一声,点点头,然后沉默的在桌边坐下,掰了一块香瓜吃了。
“你怎么了?”怀瑾见他心绪不佳,开口问道。
“你有钱吗?”韩信眼眸低垂,有些不好意思的感觉。
怀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你要多少钱?”
“黄金百两。”韩信觉得自己是在难为人,可是他并没有可以求助的人,眼前这个人是贵人,或许还能帮上一二。
但……不知对方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你什么时候要。”怀瑾毫不犹豫,黄金百两,对项家来说只是一个小数目。
韩信顿了一下,眼波颤动:“明天。”
“这……”怀瑾顿时卡壳了,看向桑楚:“你身上有多少钱?先给韩兄应急吧,等回了会稽,我还你双倍。”
桑楚挑眉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调侃她不把自己当外人,但也磨磨叽叽拿出自己的钱袋,里面不过一些碎银子和十多枚秦半两。
“你不着急的话,随我去一趟会稽,我去家中取钱给你。”怀瑾诚恳的说。
“来不及了,香草后天就要嫁人了。”韩信低下头呢喃。
怀瑾顿时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因为贫穷而错失自己心爱的女子,想必韩信是既自责又无奈吧。
默了半晌,怀瑾道:“不然……你去把香草抢过来,你们连夜跑吧。”
“跑到哪里去?靠什么活下去?”韩信阴郁的脸上有一丝无措,他和香草都是穷苦人,去到别的地方,更是连遮蔽风雨的屋子都没有了。
韩信帮过自己,怀瑾很乐意助他一臂之力,她道:“不如你把香草带回来,跟我去会稽吧,我舅舅府上养了十多个门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说服我舅舅留下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给你一块良田和一座草屋,让你和香草度日。”
韩信很久才反应过来,那张总是不快乐的脸上露出隐隐的激动,他站起来行了一个大礼:“若得相助,你便是我的恩人。”
“是我感谢你才是。”怀瑾回以温暖的笑意。
韩信说着立即又出去了,等他一走,桑楚就笑:“你舅舅能得到这位韩兄,才是真正捡了宝。”
怀瑾挑挑眉:“怎么说?”
“这位非池中之物。”桑楚老神在在,坐在韩信刚刚坐过的地方,摆弄着地上散乱的书简。
怀瑾再一次对桑楚刮目相看,她是因为知道历史才知道韩信的了得,而桑楚不过和韩信寥寥数面,便看出了他的不平凡之处。
话说,韩信到底有哪里牛逼?怀瑾回想了一下,反正她是没看出来的,韩信总是闷着一张脸沉默寡言,她实在看不出什么。
傍晚,怀瑾和桑楚上了马车,子夜时分在淮阴城外接上了韩信和香草。
香草算不上是美人,却有一股朴实和温柔,韩信看她的眼神很是柔软,阴郁都少了许多。
愿意抛下一切跟韩信跑出来,一定是真心爱着韩信的。
她想,她当初也是抛下一切去找张良。
这样义无反顾的冲动和爱恋,可真美好。见香草拘谨的坐在角落里,怀瑾冲她笑了笑。
一直没敢和她说话,香草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小声说:“谢谢夫人成全。”
韩信和桑楚都坐在外面,怀瑾就问她:“你这么跟着他跑出来,不怕将来他负了你吗?”
若是这样,她连家都回不了了。
香草隔着帘子看着韩信的身影,脸上飞上两团红晕,低声道:“韩郎不会如此待我,我信他。”
怀瑾羡慕的看着她,衷心道:“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香草抿着嘴笑道:“夫人和先生也会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香草把桑楚当成她丈夫了,不由失笑,连忙解释了许久。香草知道自己误会了,羞得低下头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路上晃了两天到达会稽城外,桑楚停下马车,对她说:“我已把你安全送到这里,是时候该告辞了。”
怀瑾怔住,这一路上都是桑楚相伴,他照顾她照顾得很好。
怀瑾心想他要是自己的助理,那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的助理。他突然提出要走,怀瑾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怎么?舍不得我?”桑楚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抱着手调侃她。
把韩信和香草留在车上,她扶着车辕下了马车,在桑楚面前站定。桑楚很高,她得仰着头看着他,怀瑾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下邳看望一位故友,离会稽也不是很远。”桑楚的头发有些凌乱,他从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几根碎发在鬓角垂下,平添一股洒脱之姿。
人家跟你非亲非故,一路相助还送你回来,已经很够意思了。
怀瑾笑得有些勉强,抬手一揖:“那就……”
“突然想起一件事,”桑楚突然说,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当初你让韩信来找我,说只要我帮忙,你可许我金银珠宝高位美女,对吧?”
怀瑾呆呆的看着他,张大了嘴。
桑楚摸着下巴:“我一路辛苦,确实得要些报酬,你给还是不给?”
“那你跟我回家吧,我让家人拿钱给你。”怀瑾突然开心起来,眉飞色舞的:“至于美女……我可以叫我表弟带你去找,会稽的美女很多,你总会挑到一个如意的。”
言下之意,是邀他去家中做客。
桑楚笑了一声,重新坐上马车:“好吧,去你那里玩几天,反正我时间多的是。”
怀瑾顿时松了一口气,这莫名而来的愉悦叫她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桑楚很会生活,和他一起很有意思;或许是因为这人本领高强,让她很有安全感;怀瑾并不想让这个人离开,甚至可能的话,她想一直把桑楚留下。
不知道桑楚愿不愿意跟着她,这个人不要钱不要利对美色似乎也不大感兴趣,想留下他当自己的保镖助理加保姆,感觉是一件很难的事。
满心纠结的进了城,往项府的方向过去,谁知到了家,却发现家中只有桓楚和他两个妾室并两个奴仆在,其他人全都没见着。
桓楚告诉她说,项梁前段时日杀了人,为躲避官吏追捕和项羽一起躲去吴中。
项李氏怕那叔侄俩在吴中过得不好,便带着府上的门客、奴仆和项庄全搬去了吴中那边的宅子,家中只有桓楚在看守。
怀瑾哭笑不得,她出门几个月,回来家人全搬走了。
无法,怀瑾只好托桓楚帮韩信安排一下住处,桓楚二话不说的答应了,只是眼神却一直在她隆起的肚子和桑楚身上转来转去,欲言又止。
最终他也没问什么,只是说:“声哥还在会稽,你晚上在这里住这里还是去二府里住?对了,小叔也回来了,现在住在声哥那边。”
项声是会稽的官吏,肯定是不会离开的,估计也是他的安排,项梁杀了人啥事没有的就跑了。
听到项伯回来了,怀瑾立即笑开:“我这就去找他们。”
把韩信和香草先安排在项府住下,怀瑾对桑楚说:“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还是在这里待着,这里很大有很多空房间,你可以随便找一个屋子住下,反正现在府上没人了。”
桑楚在堂屋里坐下,自行泡上了茶,他道:“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待着。”
“那……你不能走。”怀瑾有些担心这人会一言不发的离开,想了想她补充:“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走,至少跟我打个招呼。”
“知道了。”桑楚的眼神有些怪异,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怀瑾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扶着腰立刻走了。
项声成婚之后在开府独住,和项府就隔了三条街,因此项家人都管项声那边叫二府。怀瑾徒步走过去,在那里看到了项伯。
项伯正在院子里打拳,看到她的时候起先还没认出来,回过味来后马上转头,笑着冲过来:“小姑奶奶!”
“阿缠!”怀瑾欢快的笑了,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项伯喜得嘴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他搓了搓手像是想抱抱她,然而看到她隆起的肚子,不由就是一呆,瞬间张大了嘴。
“不高兴吗?你要做舅公了!”怀瑾挑眉。
项伯问:“是……张……的……吗?”
他仿佛怕踩地雷的表情把怀瑾逗笑了,她说:“反正这孩子是我的。”
项伯有些高兴,在原地转了一圈他摸摸头,然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项声的妻子殷氏就出来了。
殷氏怀里抱着个小男婴,怀瑾又惊又喜:“这是我的小侄儿!”
殷氏见到她先是喜,再看到她的肚子就是惊,问起孩子的父亲怀瑾不说,她又开始忧。
可怀瑾却完全不当回事:“就算没有父亲,这孩子还有三个舅舅和两位舅公,这么多人疼,嫂嫂有什么担心的。”
殷氏和怀瑾的交流不算多,听到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项伯倒是一脸认同:“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们,别怕,小舅舅在这儿呢。”
一股暖流滑过心尖,怀瑾眼眶发热。
傍晚时在这里吃饭,见了项声,项声却为她担忧了很久,他和殷氏一样都为了怀瑾肚里的孩子发愁。
不为别的,他们总是觉得女人没丈夫又带着个孩子,生活会不容易。
“穷人才会愁这些,咱们家又不缺这些。”项伯豪迈的挥挥手。
殷氏暗暗叹了口气,项伯大大咧咧哪里懂得他们的担忧,倒不是养不起孩子,只不过是担心怀瑾未来的日子。
女人终归是要找个依靠的,不然后半生岂不孤寂?况且传出去也不大好听。
可看到怀瑾顾左右而言他,而项伯沉浸在做舅公的喜悦里,殷氏也不准备再开口了。她不过一个表嫂,话说多了惹人嫌。
等吃完饭,项声让殷氏去吩咐下人准备一些新鲜的瓜果和点心,殷氏知道丈夫大概要和家人们单独说说话,就抱着孩子先走了。
院子里只剩他们三个,项声说:“怀瑾,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呆了一会儿,低头:“能有什么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呗。”
“没有父亲的孩子,属于私生子,你忍心让孩子受人指点?”项声叹息道。
怀瑾没说话,项伯先嚷起来:“谁敢指指点点,我剁了他的手!”
“小叔,你一个而立之年尚未娶亲的人,就不要瞎说了。”项声比项伯小不了几岁,名义上是叔侄,从小打大相处都是如平辈一般。
被戳到痛脚,项伯瞬间偃旗息鼓。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是评论提醒,我已经忘记今天是小年,准备睡觉了,大家小年快乐呀
第315章 互帮互助友谊稳固
项声看着怀瑾,满是担忧:“不是家里要说你什么,只是……哪怕你招个上门婿都好,家里也能养得起,好过你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怀瑾默不作声,低头抚弄着衣带。
项家在会稽是大族,家里的女儿没有丈夫就生了孩子,别人会要多难听说多难听的。不光说她,也会说项家,就跟项伯再心痛也不能娶娲拉一样。
除非她愿意脱离项家,但……她知道项伯不会允许,况且现实条件也不大乐观。
“会稽有许多青年才俊,不如……”项声再次说。
知道这位表哥是好意,怀瑾打断说:“我已有丈夫,此刻就在家中,他……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所以,表哥不用担心。”
项伯和项声都是满脸惊讶,项伯立刻问:“是谁?”
怀瑾镇定的开口:“他叫桑楚,是从前陈国一位贵族的后人。”
她说出了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其他的就一句不肯说了,无论项声如何询问,她都三缄其口。
并不是她不想说,关键是她也只知道这么一点信息,怀瑾心里内牛满面。
静默片刻,项声说:“既有了新婿,明日带过来吃顿饭吧,总得让我们见一见。”
怀瑾推脱不了,只能无奈的应下。
眼见着天黑,怀瑾就准备回去了,项伯立即跳起来说他今天要去家里睡。项声莞尔,他知道小叔和怀瑾感情最好,今夜肯定是要说一堆话的。
一回去,项伯就四处观望。
桑楚并不在外面,怀瑾就马上去问桓楚。
桓楚说:“他去你的院子歇下了。”
怀瑾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松了口气,项伯问:“你和那个桑楚,是怎么认识的?”
“缘分让我们认识了。”怀瑾的脖子僵硬,笑容也僵硬。
项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说:“两个月前,我见了子房一面,他跟我说了你们的事……”
怀瑾的笑更僵了:“我不想提他。”
果决的语气,项伯一愣,有些遗憾的点头:“好,不提了。”
缓了一会儿,怀瑾问他:“这两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借着烛火打量着项伯,怀瑾看到他脸上多了风霜染刻的痕迹,一双眼睛却还如从前一般明亮。
“那可就说不完了,我一路往西北去,翻了无数山涉过无数河,见了许多风景和许多人。”项伯咧嘴笑着:“要说起来,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了,现在已晚,我白天再跟你说。你现下快去歇着,你还有孩子呢。”
怀瑾摸着肚子,温柔的笑了一声。
项伯觉得她较从前多了许多柔和,也许是因为做了母亲,他看着怀瑾,道:“将来,我会好好疼这个小家伙的。怀瑾,别害怕,我总是会护着你。”
“谢谢阿缠。”怀瑾笑道。
项伯拍了拍胸膛:“谁叫我是你小舅舅呢!”
怀瑾摸着肚子笑起来。
晚上项伯说要送她回房休息,实则是想去看看桑楚,怀瑾则矫捷的在项伯要踏进房间时把门关上了。
开玩笑!这时候见桑楚,岂不是穿帮了?
“你怎么跟做贼似的?”见她贴着门贼溜溜的听着外面的动静,桑楚觉得她像只小老鼠。
屋内点着两盏豆灯,桑楚并没有睡在床上,只是在她日常看书的地上半倚着,地上铺着是名贵的藤席,一点灰都没有。
“你怎么跑到我房间来睡了?”怀瑾纳闷的看着他。
“你不是说让我随便找间屋子吗?”桑楚头发散了下来,单薄的中衣下若隐若现坚实的肌肉,他道:“这里采光好,离韩信住的也近,况且又是你的房间。”
他的解释容易让人引发遐想,怀瑾干笑一声,过去坐下,问道:“那你怎么还不睡?”
桑楚只是看着她,但笑不语。
对视一会儿,怀瑾问道:“你娶妻了没有?”
“没有。”桑楚饶有兴味的看着她,极力憋着笑。
怀瑾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你能娶我吗?”
桑楚眉尾动了一下,怀瑾硬着头皮说:“不是真娶……就是名义上的。”
被桑楚的目光看得她快尴尬死了,怀瑾道:“你要是答应的话,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桑楚坐得更直了,昏灯映得他的鼻梁更加挺直,他用毫不好奇的语气问:“理由呢?”
“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父亲,我表哥觉得对家里的名声不好,对孩子也不好,要给我介绍青年才俊。”怀瑾有些无奈:“我不想随便嫁人,就告诉他们,我又成婚了,我孩子的父亲……”
顶着桑楚钢刀般的眼神,她说:“总之,他们现在知道你是孩子父亲了。”
“噢,原来是先斩后奏。”桑楚指了指桌上的水壶,怀瑾讨好似的递了过去。
他不用杯子,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水,并不优雅的动作,却也并未显得没教养,一种天生天养的自由,仿佛自人类诞生以来就是这么喝水的。
桑楚做什么奇怪的事,都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解完渴,桑楚说:“要是我明天走了,你该怎么圆谎呢?”
怀瑾迟钝的想了一会儿,然后老实交代:“如果是这样,那我只能告诉他们,孩子的爹被一个俊俏小寡妇拐跑了。”
“那你岂不是要去相看你表哥介绍的青年才俊了?”
怀瑾一摊手:“那没办法了,先去相看吧,若是长得俊勉强也能答应,要是长得不俊……那我就准备离家出走了。天大地大,总有地方能生存的。”
桑楚悠然靠着书架,被子从他腰间滑落,怀瑾意识到他的中衣没有系带子。
他道:“尊贵的小姐,为什么你每次求我办事,都先以财富来收买我呢?”
上次在原武也是,韩信带话说她能给金银珠宝,这次也是,开口就是给钱。
苦笑一声,怀瑾道:“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钱了。”
而且这钱也不是她的钱,是项家的钱,她能支取的有限。如果桑楚狮子大开口,她估计还得去想办法发财,不过她并不觉得桑楚是一个贪恋钱财的人。求他办事,得看他心情。
“你觉得我会帮你吗?”桑楚说。
怀瑾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桑楚这句话并不是在嘲笑她,而是真的在询问她的意思。
她不假思索道:“我觉得你会。”
桑楚真正好奇了:“为什么觉得我会?”
“我觉得……”怀瑾脸上有点发烫,咳嗽一声她直勾勾的看着桑楚:“我觉得你喜欢我。”
桑楚笑弯了腰,上下打颤,笑够了他说:“你还会使美人计呢?”
刚刚这一眼,既是在疑问也是在肯定,更多的……是魅惑。好吧,虽然眼前人确实是个美人,不过他从不在意人的美丑,只是觉得她这刻意勾引的样子……有些可爱。
“你……”被他毫不留情的戳穿,怀瑾恼羞成怒,大声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干嘛为了我放弃李斯的生意?不喜欢我,还能混到皇帝身边帮我逃跑?还一路送我到会稽?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一邀你来会稽你就来了!”
她一气儿说了一大堆,停下来的时候有些气喘,桑楚笑得更厉害:“还有吗?”
“没了!”怀瑾狠狠剜了他一眼。
桑楚盘腿坐起来,衣服松了一截,露出小半个胸膛,他说:“不是告诉过你,我帮你,因未我觉得跟你有缘。”
“一个男子以缘分为借口处处相助,不是因为喜欢吗?”怀瑾小声说,顿了一下她义正严辞的说:“好吧,既然你觉得和我有缘,能不能因为缘分,再帮我这一回呢?”
她继续说:“不需要你帮多久,等孩子出生了,你就可以走。到时候我告诉他们你被山匪打死了,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寡妇,我的家人也不会再说我了。”
只要她怀着孩子的时候有丈夫在身边,她的孩子就不是私生子,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也不会败坏项家的名誉。
“那就……”桑楚笑着瞟她一眼,怀瑾竖起耳朵,听他说:“答应你吧。”
她放下心,可桑楚又道:“我这次不能白帮,我是要报酬的。”
“你之前帮我,不都是无偿的吗?”怀瑾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
桑楚道:“我心情好就不要报酬,可这回我心情不好。”
怀瑾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桑楚笑意淡了一点:“因为你刚刚对我使美人计。”
怀瑾一窒,她以为他喜欢自己,才想着利用美色去勾引一下,说不定能把桑楚留在自己身边。
但,她好像会错意了。
“你不中意我,装得有多柔情满意,眼睛里也是没有温度的。真正心悦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看我,都是含情脉脉。”桑楚笑着告诉她。
分析了一下,怀瑾问:“是因为你不喜欢别人利用你吗?”
“人和人总是互相利用,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桑楚不理解她为什么想到这里去了,他道:“只要我愿意,随便利用。”
怀瑾觉得她和桑楚说话经常牛头不对马嘴,现在更是,怀瑾郁闷:“那你为什么?”
桑楚直视着她:“因为你企图利用我。”
怀瑾觉得,是不是自己近些年来变傻了,以至于情商下降得太厉害,她实在是不能理解桑楚的意思。
几度张嘴,最后她无力的说:“行吧,那你想要什么报酬?”
桑楚看着看着她的肚子,笑道:“假装我的妻子,陪我去下邳看一位朋友。”
怀瑾:“……”
半晌,她有些为难道:“可我现在肚子慢慢大起来了,行走不是很方便。”
“我们从河内到会稽,我可曾让你颠簸过?”桑楚闲闲的拨弄了一下垂落的头发。
怀瑾一想,这倒真没有,从河内到会稽就是走也才一个月,他们驾着马车却走了一个月多。
更别提一路上看到的风景,桑楚还总找些小玩意逗乐,那趟旅程倒是很有意思。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怀瑾觉得无比的安心,桑楚终于被她留下了,虽然是暂时的。
夜里桑楚睡在屏风那头的书架下,怀瑾则躺在榻上,她内心细数着桑楚的优点:有文化、会医术、武功高、能解闷、能伺候她、还有一双无线耳朵……简直是绝佳贴身小助手。
其实长得也不赖,要是找这个人做老公倒是一件美事,可惜她不爱他。
怀瑾遗憾的砸了一下嘴,心道为什么自己不爱他?
内心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怀瑾心里连忙喊停,不能再想下去。
再想下去,这一夜又要心悸得不能安睡了。
第二日她被项伯和桑楚的谈话声吵醒,这两个人在另一边仿佛她不存在一样的讨论着弯刀的用法,怀瑾不快活的坐起来,扔了一个枕头过去。
然后就听到桑楚笑了一声:“可算把她吵起来了。”
怀瑾大怒:“合着你们还是故意的?”
“这都午时了,我怕你饿着孩子。”桑楚走过来把屏风推开,怀瑾看到书桌上摆了食盒。
怒火一散,她光着脚走了过去。
项伯看着她笑:“你不要轻易动气,小心孩子一生出来就是一张凶巴巴的皱脸!”
怀瑾被食盒里的肉粥馋出了口水,没功夫和项伯斗嘴。桑楚做了一个多月的饭给她吃,这肉粥的味道她能尝出来也是桑楚做的。
那就不奇怪项伯会给他好脸色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6章 静谧午后浅谈爱恨
桑楚去给她叫水洗漱了,项伯看着他出门,笑容才浅了一些,像是有些遗憾又像是感慨:“这个人,你跟着他,倒也不错。”
“就跟人家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把你收买了?”怀瑾有些费解,为什么这里的人总觉得男女之间,非得是女人跟了一个男人,而不是男人跟了女人呢?
像她,虽然故国已灭,尊贵的身份也失,父母又双亡,可舅家却是绝对的名门,她此时也算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但在他们看来,她非得有个男人才行,不管这个男人是穷是丑,他们也都能接受。
她费解,费解得很。
项伯没好气的说:“我是瞧着他对你挺上心的,才愿意同他交谈,不过……”
他望了一眼外面,道:“桑楚倒确个博古通今之人,比起……那谁也不差多少,你怎么认识他的?”
项伯小心翼翼的避过那个名字。
沉默了一会儿,怀瑾道:“我在外面这段日子,遇到一些难处,偶然得他相助,就以身相许了。”
小小的挣扎了一会儿,怀瑾问:“你知道他如今在哪里?”
项伯故意问:“你问谁?”
怀瑾冷飕飕的眼刀飞过来,项伯忙讨饶笑道:“听大哥说,他总共来了三次,第一次是你还没到会稽的时候,第二次你跑了,第三次是我刚回来。他和我说了许多,子房他……他也是两难,不过我见他心力交瘁,是真心想找你回去,他现在大约是在城父那边。”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你身边已有他人。”项伯笑笑。
正说着,桑楚过来了,一个侍女跟在他身后端了一盆水。
怀瑾吃完饭洗漱完,桓楚就带着韩信过来了。
“家中在城南还有三块良田,我想着,把这几块田交给韩公子看管,帮着收租。”桓楚拿着一个册子对怀瑾交代:“当年从楚国带来的士兵已归田,现在也都住在城南一带,空置的民房尚有几间,我想着拨一间给韩公子夫妇,你意下如何?”
原来是来汇报工作的,怀瑾看向韩信:“家中的庶务我不大懂,不过听说收租的管事能从租金里拿走两成,每年约有一千多钱,如果你不嫌弃钱少……”
“已经很好了。”韩信半低着头,轻声道。
“那就如此吧。”怀瑾对桓楚点点头,她本想让韩信住在项府,不过肯定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不然桓楚不会让他住出去的。
这些安排妥帖,韩信和香草算是彻底在会稽定下来了,怀瑾又想起来一件事,她对韩信道:“还有一事,恐怕需要你帮忙跑个腿。”
感觉有点把韩信当手下使唤,怀瑾突然尴尬起来,连忙改口:“当然得看你愿不愿意,不愿意我就另找人,不要勉强自己。”
韩信道:“无妨,你说吧。”
“我可能需要你跑一趟临淄,去淄水西岸第三家民房。”怀瑾一直记得田升的嘱托。
韩信问:“做什么呢?”
怀瑾就道:“你带一些金子过去,把钱交给他们,如果他们有困难还请相助,若是帮不了就回来告诉我。”
韩信立即应下,临淄离会稽路途并不遥远,骑马两三天就能来回。
事情一一安排妥了,项伯就要带着她和桑楚去项声府上吃饭,路上桑楚一直搀扶着她,倒真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怀瑾不由心里吐槽,桑楚演起戏来也不差她多少,每一个细节都演得完美,比如说给她挽头发啦、整理披风啦……
看着桑楚自然的做着这些事,她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
项声晌午时分从工作的地方回来,家中已摆好了席面,他一进去看到怀瑾身旁坐着的男子。
甫一见面,项声内心就说了声不错。这男子身姿挺拔,举手投足带着利落之态,眼神清净得如方外之人,唯一不好的,就是笑起来有种意味不明的邪痞。
“这位是桑楚。”怀瑾见到项声,扶着腰慢慢站起来。
“你坐着。”项声不好直接去扶她,桑楚就拉着她又坐好。
见桑楚对她颇为照顾,项声问:“桑楚,出自哪个氏族?”
他似乎没怎么听过桑这个姓。
“我姓庚桑,这是一个复姓,起源自妫姓。”桑楚笑道,怀瑾侧目,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桑楚不姓桑,而是姓庚桑。
项声略一思索不由又点了一次头,道:“妫姓是上古八大姓氏之一,看来你并非布衣。你家中可还有亲人?家在何处呢?”
桑楚对答如流:“家人都已不在世上,战乱之后我四处游历,处处为家。”
接着项声又问起他和怀瑾如何识得,如何结为夫妻,桑楚便把昨天夜里怀瑾教他的话说了一遍。
项声听完沉吟不语,过了许久才问:“你有何才干?日后有何打算呢?”他暗自想,若是没什么本事,那项家就养着他好了,权当上门女婿。
桑楚像是有些头痛这个问题,半晌,他道:“若读书识字算得本事,那我的本事还不小。”
这话听着狂妄,项声不由皱起了眉。
怀瑾忙道:“问了这许久,饭都要凉了,不若先吃饭,日后再慢慢问。”
于是大家开始吃饭,吃完饭怀瑾借故要回去安胎,忙不迭的拉着桑楚走了。
项声见到她这样子,不由失笑:“我是老虎么?”
项伯摸摸鼻子,笑道:“她护得紧,想来是真心喜欢。”
听到这话,项声就叹气,开始老生常谈:“小叔啊,怀瑾这都嫁了两次了,你为何都不着急自己的终身大事呢?你不着急,父亲可是着急得很。”
这些年,这些话,项伯已经听了无数次,再听见也不过笑哈哈的糊弄过去了。
项声老头子似的叹了口气,项伯就吊儿郎当的出去喝酒了。
出去了几个月,房间的书籍还和离家之前一样乱摆着,怀瑾就坐在席上整理书简,桑楚在一旁打下手。
书简碰撞的细微声中,怀瑾竟觉得一片宁谧。
等把书籍全都摆放好,怀瑾就伸出手,让桑楚给她把脉。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让桑楚给她看看,桑楚也不见不耐烦。
摸到有力的脉搏,桑楚笑着说:“好着呢。”
怀瑾就放下心来,桑楚问:“你的身子骨比普通妇人健壮许多。”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顶厉害的医师,他给我开了一副方子,我喝了十多年,想必是因为这个。”怀瑾擦拭着细密的汗珠。
桑楚道:“方子可否给我看一下?”
“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不过药材我都记得。”怀瑾并不吝啬,于是研墨在绢帛上写下二十多味药材。
桑楚看得啧啧称奇:“果真是人外有人,我原先还以为除了扁鹊,没人比我厉害了。”
“你就吹吧!牛皮都给你吹破了。”怀瑾嘲笑道,一个主任医师还得读十多年的书,甘罗在现代也是三十多岁才成为正式医生的,桑楚看着这么年轻,打死她也不信桑楚有他说的那么厉害。
桑楚憋出一声笑:“不信拉倒。”
怀瑾傲娇的哼了一声,表示她的鄙视。
低头一下一下的摸着腹部,五个月的肚子还不算太夸张,怀瑾想着孩子应该已经发育出五官了吧?不知是个漂亮的姑娘还是个俊俏的小子,也不知是像妈妈还是像……
蓦地,心上狠狠一抽。
她突然的低落,桑楚瞧着她的神色,问:“你可是想起以前那位了?”
怀瑾瞥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身子,不回应他。
桑楚靠着窗户坐着,目光里一片戏谑:“我以前听一个人说,如果想要忘记一个人,需要使劲的去想他,想你们在一起的所有事情,一遍一遍的想,最后就会忘记。压抑着不想,就会越来越想。”
这个说法真新鲜,怀瑾笑了:“我选择相信时间,时间会带走一切伤痛。”
“时间只是一个虚无的东西,世上本无时间,因为有日升日落,凡人有生老病死,世人才以时间去记录事物的变化。”桑楚闲闲的拨弄着藤席上翘起的一个小边角,仿佛觉得很好玩一样,他道:“而时间是永远不能带走爱与恨的,存在过就是存在过。”
“那什么能彻底带走爱恨?”
“死亡。”桑楚不正经的笑着,他道:“跟我讲讲你和他的故事吧。人有一颗心,心里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如果这些全都憋在心里,人会难受憋闷。所以神给了凡人说话的嘴,来作为情绪的发泄口,说出来的事,总是比较容易遗忘的。”
她有时候觉得桑楚很像一个哲学家,总有那么一堆奇奇怪怪的道理,不过回想他说的,好像确实也没有不对的地方。
发了一回呆,怀瑾道:“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赵国的王宫里,那时候是冬天,我还是赵国的公主。父王接待韩国的使者,把我带在身边,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张良那时候不过一个小小少年,虽稚嫩却俊美,早熟的心智让她愿意与之交谈。
那时候不是不惊讶的,一个小少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智慧和谈吐,让她忍不住去结交。
后来他们在一起读书,日日能见,她真的把张良当成了挚友。看着他一日日长大,变成一个俊美的少年,然后变成翩翩君子。
他好看、聪明、温柔……世界上好像再也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于是她爱上了他。
再后来,她被人害得父母俱丧,流浪在外。再次见到张良的时候,是在秦国。
“我一直以为韩非使秦是我和他再次相遇,后来才知道早在吕不韦府上我就已经和他相遇了。他真狡猾,乔装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处处接近我,我却一点都没有怀疑。”怀瑾愣愣的看着窗外,没注意天光一寸一寸的暗了下来。
“我十五岁及笄那晚,他从韩国赶了过来,也是那一天我们私下定了终身。他给我送了一根玉簪,上面刻了我的字。”怀瑾习惯性的去摸发髻,却只摸到柔软的绢花。
说得久了,嗓子有些干,只看了一眼水壶,桑楚就给她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这时外面有侍女过来叫他们去吃饭,怀瑾只好暂停,和桑楚先去了堂屋。
家中只有桓楚和他的两个妾并两个奴仆,其中一个妾是刚刚来请她用饭的女子,这两个妾是没有资格上桌吃饭的,只能在旁边服侍他们。
因为怀瑾回来了,项伯就吩咐,把他吃饭的地方从二府换到了这边。
他们早就坐好,而项伯是姗姗来迟,他不知是去哪里喝酒了,脸上红扑扑的。
他把手里的一个荷叶包放到怀瑾面前,朗声道:“给你带的。”
打开,是还有余温的烤山鸡,怀瑾撕下小小一块肉嚼着吃了,心道,不如桑楚烤的山鸡好吃。
不过她还是道:“谢谢阿缠。”
项伯解下腰间的囊袋喝了一口,怀瑾闻到是米儿酒的香味,不由有些馋,项伯觑着她:“这可不能给你喝,你如今怀着孩子呢。”
怀瑾遗憾的砸砸嘴,桑楚把盛好的老鸭汤放在她面前。
“明天聂先生在家中办宴席,你要过去吗?”放下筷子,桓楚询问项伯。
请帖是下给项家的,项声要务缠身肯定是不得空,他必得问问另一位。
不出所料,项伯道:“我懒得和他们废话。”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奇桑楚的,可去度娘搜索:庚桑楚,这是人物原始身份,文中我的私定后面会慢慢解释的。
第317章 论往事心有千千结
桓楚也不见为难,点点头:“那只能我去了。”
“桓大哥真是辛苦。”怀瑾夸赞道,桓楚现在类似于管家之类的角色,当家的不在,诺大的一个府邸都是桓楚在撑。
既要管理租田,还有盘算收支,还有各种交际……光是想想,怀瑾就觉得累,她是最不爱和外人打交道的。
桓楚微微笑着:“尚能应付。”
吃完饭,她就想回房躺着,桑楚却要她在府里逛一逛,说多走走对孩子好。
怀瑾也明白这些道理,于是欣然同意,两人就并肩在花园里溜达。
“我们说到哪里了?”怀瑾想接着下午说的继续说。
桑楚贴心提示:“说到你及笄,你们私定终身。”
怀瑾继续道:“后来韩非死了,秦国灭了韩国,我也失了他的消息。不过那时候我总觉得等他安顿好了,就会来找我。谁知道一两年过去了,他都没有来找我,我就生气了,想着以后再也不要理他。”
她现在仍然记得当时有多难过,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犹如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怀瑾始终带着平和的微笑,讲着以前的事情,桑楚就在一边静静的倾听。
从前的故事那么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在燕国的时候,两人彻底决裂了,她亲眼看到张良从悬崖上面掉下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候就是那段日子。
“真的是万念俱灰,情到浓时生死相许,我当时想着不如跟他一起去了,自杀了好几次都被救回来了。”怀瑾撇了撇嘴:“我以为他死去的那段日子,活得跟行尸走肉一样。他是一个精通权谋算计的人,他想要谁的心,是躲都躲不过去的。”
“擅长掌控人心的人,最忌感情。”桑楚点评说。
“是吧。”怀瑾笑笑。
其实假如夏福死后,张良想办法把沉音从这件事中撇清,也不是不可能。
想想以他的谋略,一定会把证据列得一清二楚,让她查的时候深信不疑,她大概也不会非要杀死沉音了。
怀瑾觉得并不是张良不愿意欺骗她,而是因为韩成当时惹了一堆麻烦,让他没功夫去欺骗她。
“当我知道他一早知道却隐瞒我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点点冷下去了。”怀瑾鼻子有些发酸,她道:“他明明知道夏福对我而言不是一个仆人、随从……他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可他还是瞒了我,他怕我去杀他的沉音。我以为我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
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语伦次。
“你想哭吗?”桑楚问她。
天已经黑了,他摸索着把房间的灯点亮。
怀瑾倔强的睁大眼睛:“为什么要哭?”
更何况,她已经哭过很多次了,夜深人静在被窝里的时候,心痛得连觉也睡不着,她就无声无息的流泪。
“因为你难过。”桑楚收起戏谑的笑容,近乎温柔的抹去她眼角的一滴泪珠。
怀瑾低下了头,又是一颗泪珠落在了手上,她道:“还为这个事哭的话,岂不是太没出息。”
“我不告诉别人。”桑楚说。
当身边只有项羽的时候,她只能默默的流泪,因为她知道项羽是个孩子,她不能吓到项羽,也不能让他担心。
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当不了孩子了。
一个大人,是不能哭得太失态的,会让别人笑话,也没有人会心疼。
可是今晚,她却有着满满的委屈和伤心,怎么忍,都忍不下去了。她从默默的流泪变成小声啜泣,然后捂着脸越哭越大声。
桑楚慢慢的把她拉进怀里,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肩。
怀瑾哭了许久,哭得都困了,也许是这个怀抱太过温暖和坚实,她哭着哭着就睡过去了。
睡梦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温柔的摸着她的额头。
第二天醒来,怀瑾觉得神清气爽,只是脸上却肿了。她怀孕以来,晨起时手脚总会有些轻微的肿胀,今天却连脸都变圆了。
屏风那头是桑楚的身影,怀瑾立即嚷着让他给自己打盆冷水。冰凉的井水端过来,怀瑾就用帕子浸湿敷在脸上消肿。
敷了好久她放下帕子,看见桑楚端着一碗药坐在旁边。
“你昨晚心绪激荡,喝完凝神保胎的汤药吧。”桑楚不由分说把这碗温热的液体给她灌下去。
怀瑾本能的就皱眉,但嘴里却有一股甜味,看着桑楚,她眨了眨眼。
桑楚闲适的站在旁边,洋洋自得的笑道:“我在里面放了蜜糖。”
怀瑾卷起袖子伸出手腕,让桑楚把脉。
他知道一点事儿都没有,但还是扣上了她的手腕,然后告诉她孩子健康得很。
怀瑾听到,就露出一个恬美的笑容。
一束晨光自窗口洒进,室内一片宁静。
几天后,韩信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七八岁小男孩。
韩信道:“邻人说,这孩子的母亲一个月前病死了,一直是周围的人在照顾他。我不知道怎么安排,就把他带回来了。”
小孩白白净净,脸上两坨红晕,一双眼睛满是惶惑,他看着怀瑾:“你是谁?”
“我是你姑姑,是你父亲的师妹。”怀瑾怜爱的过去拉他的手。
小孩一听到父亲,瞬间眼睛亮了:“我父亲在哪里?”
想起田升在自己面前被人一剑削掉了头颅,怀瑾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男孩眼里的光一寸一寸的暗了下去。
一会儿,他小大人一般的问怀瑾:“我父亲是不是已经死了?”
怀瑾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到田升死得惨烈,她对韩信说:“你先回去吧,香草一个人在家,这几天牵挂着你呢,这一趟多谢你了。”
韩信点点头,转身就走。
怀瑾勉强笑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安,平安的安。”田安抿着唇,眼中泛起泪花,他问:“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不小心丢掉了自己的性命。”怀瑾摸摸他的头:“他临死前,把你托付给了我,姑姑以后会让人照顾小安。”
“父亲说……他是去接外祖父的……”田安干巴巴的自语着,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怀瑾不大会哄小孩儿,无助的看向桑楚。
桑楚抱着手,表示自己也爱莫能助。
她正想着怎么让田安平静下来,项伯突然从外面进来了,看到号啕大哭的田安,他一脸莫名:“这小孩儿哪来的?”
“田升的。”怀瑾扶着腰站起来,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项伯意外了一下,把小孩拉到自己面前打量了一会儿,脱口道:“你是田安吧?我是你缠叔,你周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田升……”怀瑾黯然:“这孩子现在无家可归,母亲也去了。”
虽没有说田升的死讯,项伯倒也猜到不少,他浮现出一阵伤感,然后强打着精神拉起田安的手:“既然没地方去,就在这里住下吧,阿叔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着田安出去,想必是带到项声那里去了,殷氏的孩儿已落地,家里再来个大的,应该也能照顾得过来。
项伯很快又回来,说自己把田安放到项声家里了,他问怀瑾:“阿升死了吗?”
“他去刺杀嬴政,被一剑砍了脑袋,临死前给了我一个地址。”怀瑾耷拉着脸。
项伯与田升的私交很好,当年从稷下学宫回去以后,他和田升都会隔一两年聚一次,也不外乎他此刻黯然神伤了。
默然一会儿,项伯突然问:“阿升刺杀嬴政,你怎么会在那里?”
怀瑾并不作答,项伯却想到之前听到的传闻,他不觉有些惊骇:“月前听说嬴政在博浪沙遭人刺杀,天下大索十日的那个女刺客,不会是你吧?”
这都什么传闻!找她和找刺客,这明明是两件事,不知谁混在一起了!
怀瑾叹了口气,摇头说:“不是我,你也别问了,我不想说。”
项伯只好作罢,怀瑾又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阿声媳妇之前的接生婆准备回家了,她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要把人留下还是你另有安排。”项伯说。
怀瑾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项伯一提起,她突然想到女子生产时要受的苦,不由打了个寒颤。
项伯忙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冷了?”
虽是秋天,但仍有着夏日时的余热,桑楚笑了一声:“她是害怕了。”
怀瑾白了他一眼,项伯却不明所以,怀瑾正要点头同意,桑楚突然说:“让那个接生婆回去吧,我会替她安排好的。”
项伯却有些忧心的上下打量桑楚,项家能在会稽找到的最好的接生婆也就是家里这位了,桑楚一个外地人怎么可能再找到好的?他沉吟着看着怀瑾,不敢就此答应。
桑楚又道:“她不在这里生产。”
怀瑾扭头看着他,桑楚笑道:“你不是答应我陪我去下邳吗?”
想起这回事,怀瑾惊讶道:“不是去几天就回来吗?”
桑楚带着不明意味的笑,闲散的靠着窗,懒懒道:“我要在那里过年。”
秦历过年都是金秋十月,可她的产期肯定是到开春的时候了,看出她的疑惑,桑楚说:“我不过秦历的年。”
那就是腊月了,怀瑾有些不太想去,可想着自己已经答应他了也不好反悔。
项伯倒不理解,可见他们两的眼神似乎很有默契,想必私下达成了什么说法,他就决定不要多嘴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地里的粮食全部变成了金黄色,这一年的秋天又来了。
正是吃螃蟹的日子,她往年馋螃蟹馋得要死,今年却闻不得蟹味。
怀孕六个月,怀瑾开始孕吐,不管吃多少全吐了出来。殷氏听闻她的症状,便拿了许多酸杏酸梅过来瞧她,见她小脸依旧圆润,便放心了许多。
“孕吐是一阵儿的,过段时日就好了。”桑楚坐在檐下,拿刀削着一截木头,仿佛在雕刻什么东西。
殷氏就问:“可有什么想吃的?”
怀瑾拈了一颗酸梅子送到嘴里,慢慢想了一圈,有些遗憾的笑道:“也没甚想吃的。”
嘴里被酸梅子刺激得分泌唾液,怀瑾道:“这梅子不错,可以多弄些。”
殷氏就笑:“我等会回去就叫人给你送一筐过来。”
怀瑾笑着道谢,然后问:“小安在你们那边可还好?”
“这孩子很听话,就是平日少言语,总是一个人呆坐着。”殷氏说。
怀瑾知道殷氏是这个时代典型的相夫教子式妇人,是决不会苛待田安的,想了想她说:“他双亲俱亡,心里大约难受呢,嫂子多看顾些。”
“放心吧。”殷氏和气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小叔一天去看他两回呢,还对外说是他收的义子,无人敢给他不痛快的。”
想起几日前从吴中来的信,殷氏笑道:“你回来的时候,阿声给父亲母亲去了消息,他们前日回信,问你要不要去吴中养胎。”
怀瑾嘴巴一张,殷氏又道:“不过小叔说你和夫婿自有安排,阿声就在信中替你回绝了。”
殷氏偷偷看了一眼门外的桑楚,捂着嘴偷笑:“阿楚待你好呢,之前你表哥给他找了一个差事,他说要等照顾完你生产再去。”
闺中妇人的悄悄话,总是带着暧昧的语气,不过桑楚的耳朵那么好,肯定是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8章 似是而非喜厌不辨
怀瑾半低着头,殷氏还以为她不好意思,笑得前仰后合:“又不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你还害羞?要嫂子说啊,你就是最有福气的,满会稽的女子,哪家的男人这么心疼媳妇?就连你哥,我生产那日还在外面办差呢!”
殷氏在她头上点了一下:“赶紧生个儿子,好叫阿楚高兴高兴。”
怀瑾干笑两声:“呵呵。”
反正孩子不是他的,生男生女,他都是一样的心情。
等殷氏走了,怀瑾才下了榻,走到门口,看到桑楚手里的木头已经有了形状。
不过一个圆柱体,也看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
虽是背对着她,桑楚却知道她在自己后面,揶揄带笑意的低沉嗓音响起:“生儿子还是生女儿,我都会高兴的。”
“你高兴什么?”怀瑾倚着门框嗤笑。
桑楚回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满是清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当然是一件高兴的事。”
转眼瞥到她赤着双脚,桑楚叹息着起身,把她的鞋子找了过来,蹲下替她穿好。
怀瑾出神的看着他,这些事,从前都是另一个人为她做的。
自从那夜痛哭过后,她再想起张良,似乎再也没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了,只是淡淡的酸涩,仿佛树上结的青柠。
“怎么了?”见她愣愣的看着自己,桑楚问。
怀瑾直视着他,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桑楚对她太好了,她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会耐耐心心的去做;她问什么问题,他都不不厌其烦的解答。
桑楚会带她去会稽的街头闲逛,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陪着心爱的妻子;会给她买各种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他们还曾一起凑在一起写字、同看一本书……
可是每次两人之间升起某种暧昧的气息,桑楚就会及时打住。
就像现在她问了这个问题,桑楚也只是露出听到笑话的神情,他说:“尊贵的小姐,你是又在试探我吗?”
怀瑾脸上一抽,上个月的某天晚上,她故意把屏风撤开想看桑楚什么反应,可桑楚却嘲笑她觊觎他的美色。
最后怀瑾只好告诉他,自己在测试他对自己有没有歹念,这番话逗得桑楚在深夜笑得直不起身。
怀瑾没好气的哼哼两声,转身去了书桌边坐下。
桑楚却进来把小刀和木头放好,从箱子里拿了一件披风出来,然后把她拉了起来给她穿上了披风。
“今天出去走走。”桑楚说。
怀瑾不咸不淡的问:“去哪里?”
“去城东溜达溜达。”桑楚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他从来不牵怀瑾的手,除了必要的时候扶她一把以外,他永远只拉着怀瑾的手腕或者胳膊。
城东只有一片良田和一座小山坡,大约桑楚又找到什么好玩的地方了。怀瑾心想,他总是能找到很多乐趣。
到了城东,怀瑾看到一片金黄色的稻田,放眼望去仿佛没有边际。
桑楚扶着怀瑾走在田埂上,悠闲的散着步。有农人把掉落的稻草捡起来,在泥地上焚烧,怀瑾闻到一股米香。
“有没有吃过这个?”桑楚过去在烧的焦黑冒烟的稻草堆里翻找着,里面有白色的小米粒,他一会儿就找出一大把。
怀瑾摇头笑了一声,她在现代时暑假去爷爷家,就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扒过稻草灰,找里面被烧熟的米。
怀瑾捏了两三粒放进嘴里,又脆又酥。桑楚则是一把全塞进了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怀瑾失笑:“你可真会找乐子。”
她甚至怀疑,桑楚是不是还种过地,他对各种农作物也很熟悉。
“活得时间久了,自然得发现些新玩意儿,不然岂不是很没意思?”桑楚说。
怀瑾拧眉,觉得他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才多大?就活得久?这么想着,怀瑾就道:“人家七十老叟也未必敢说自己活得久。”
桑楚侧头弯了弯唇,道:“哦,是这样,因为他们没我胆子大,所以我敢说。”
怀瑾把头偏到一边,却忍不住笑起来。
桑楚平日总是挂着一副莫名其妙的笑容,然后用不着调的语气说着一些俏皮话,怀瑾管这叫桑式幽默。
再往前走了一段,他们到了一块水田前面,这是一块废弃的田,积水淹没了泥土,看着脏兮兮的。
桑楚说:“到了。”
怀瑾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你要把我推下去淹死我吗?”
“不敢不敢,”桑楚笑着说:“杀你哪需要费这么大劲,等你睡着,我两根指头就捏死你了。”
“那您老人家还等什么?”怀瑾磨着牙,反正她是极少在口头上说过桑楚的。
桑楚笑了两声,然后把鞋袜都脱了,把披风塞到她手上,最后把裤腿挽起了下到了田里。
怀瑾就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撑着头,她要看看桑楚今天要干嘛。
只见他在怀里摸呀摸,摸出了一个小布袋,然后从田边捡了一根棍子在积水中扒拉。
扒拉两下,桑楚弯下身子,把手伸进了泥水里。
然后怀瑾看到了他手上三个大田螺,她瞬间笑了:“晚上可以吃炒螺肉了!”
桑楚好笑的看了她一眼:“这叫蒲赢!尊贵的小姐,没见过世面了吧。”
怀瑾切了一声,前世她在大排档吃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桑楚把田螺放进布袋里,然后继续找,还一边说:“这是贫苦人吃的东西,你不知道名字也正常。”
“谁说我没吃过!”怀瑾总也忍不住和他唱反调。
桑楚意外的想了一会儿,又道:“你们吃蒲赢肯定是厨娘把肉挑出来了做的,最没滋味儿了,今天让你吃个新鲜的。”
“你不是出身旧陈国的贵族吗?怎么还知道这些?”怀瑾问道。即便贵族落魄了那依然还是贵族,再有钱的商人见了也得低他们一等,没办法,这个时代的阶级就是这么现实。
她不禁想到了后世,阶级被打破,没有讲血统,大家都为了自己而活,为了钱去努力。
又是怀念现代的一天呢,怀瑾道。
“一个人活得时间久了,自然什么都会一点。”桑楚又这么说了。
怀瑾懒得搭理他,看到手边长了许多小蒲公英,她摘下一朵然后用力吹气,白色的小伞在空中四处飞舞。
一连吹了十几朵,她才尽兴的停下来,却看见桑楚正瞧着她发笑。
有种玩小孩子玩具被发现的感觉,怀瑾梗着脖子,凶巴巴的说:“看什么看!”
桑楚几度欲言又止,估计是想说什么挖苦话,最后也没说出来,继续挖田螺了。
下午的时候,桑楚满身是泥的从地里起来,怀瑾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远离自己。
“走,去后面的河边洗洗。”桑楚把袋子背在身后,先行了一步。
怀瑾在后面慢慢溜达着,许是她穿得太好,田埂间三三两两的农人都不住的看她几眼,然后别开头小声讨论。
小河上泛着金色的波粼,怀瑾走到时,桑楚身上脱得只剩胫裤和蔽膝,他掬起水洗着手和脸,细密的水珠贴在他的胸膛上,怀瑾觉得有些烫眼。
老实说,桑楚的身材很好,肌肉分明,紧实的胳膊和微鼓的胸膛却无一不彰显着这具身体的力量。
他洗完泥污,然后洗田螺,都收拾好之后,他把半湿的衣服穿上了。
天已经凉了,怀瑾担心他会着凉,赶紧替他送上披风。系带子时,怀瑾感觉到额头处温热的呼吸,心不由快了一拍。
“回去吧。”桑楚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异样,拉着她的胳膊往回走。
晚饭的时候,怀瑾吃到了辣炒田螺。
会稽这边饮食清淡偏甜口,家里的厨子虽然是楚国人,但也买不到楚国那边的特辣型茱萸。
她偏生怀孕之后又特别爱吃辣,开始孕吐之后也胃口缺缺。今天这碗田螺虽没有很辣,却让她食指大动,吃了三碗饭下肚。
项伯和项声见她吃这么多,不由瞠目结舌,殷氏倒是松了口气:“今天可算见你添碗了。”
怀瑾心念一动,看向一旁喝着小酒的桑楚,是今天上午他听到了自己和表嫂的谈话吗?
中秋时,韩信和香草办了个简单的婚礼,所邀宾客不过怀瑾、桑楚、还有新认识的邻居。
许是日子过好了,韩信身上的阴郁气息散了不少,虽然还是寡言少语,但脸上却柔和了不少。
怀瑾给他们送了一镒金子作贺礼。
婚礼结束后,韩信带着香草给怀瑾行了一个大礼,惹得她连忙躲避,把桑楚拉到了自己身前。
过完中秋,桑楚就说要带着怀瑾前往下邳了。
这个时代人们普遍默认丈夫是当家作主的人,哪怕殷氏觉得孕妇不宜出行,也不会说什么。
而项伯和项声这两个大老爷们,是完全没有意见,殷氏偷偷在背后抱怨他们不知道体谅女人。
除了足够的银钱之外,也没什么要带的东西。
怀瑾把嬴政的那柄龙渊剑藏在了家里,第一次出远门不佩剑,她却依然觉得安心。看了看桑楚,她心想大概是因为这个人。
她坐的是家里最好的马车,桑楚又不着急赶路,慢慢悠悠的前行,怀瑾倒觉得十分悠然。
“你的朋友是谁?”路上怀瑾问他。
桑楚嘴里叼了一根草,躺在马车顶上,不太清晰的声音传过来:“他姓黄,我叫他小石头,很多年前我们认识了,然后成了至交好友。”
想必是童年玩伴了,怀瑾默默的想,桑楚又道:“他知道我回了中原,春天时让人带信给我,说他快死了,让我陪他过最后一个年。”
“啊?”怀瑾张大嘴:“他是得了什么顽疾?”
桑楚笑出声:“他不可能得顽疾,不过是怕我不去,故意给我扯谎。”
末了他嘟哝了一句:“反正也不是头一回这么跟我说了。”
怀瑾想,大约也是个跟桑楚一样有趣的人,她倒生出了些好奇。
默默一会儿,她又问:“既然是至交好友,你为什么要骗他?”
桑楚动了一下,把头从车顶垂下,笑道:“他一直盼着我找个人相伴,我不过圆他一个心愿。”
他灵活的从车顶翻了下来,准确的落在车橼上,双手抱在胸前,在晃动中稳稳的立在那里:“你累了跟我说,我们就休息一会儿。”
怀瑾点点头,忽然忆起他刚才的话有些不对,她皱起眉:“回中原?你以前不在中原?”
桑楚进来坐下,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道:“在外面待了很多年。”
“外面是哪里?”怀瑾有些刨根问底的架势。
桑楚忽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想知道?想知道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他经常说些叫我一声阿爷我就给你做某某事的这些话,现在又来刁难她了,怀瑾默默的憋着气,死瞪着他。
桑楚哈哈大笑,露出一个我知道你不会的表情,然后又要出去。
怀瑾冷笑,忽然把他拽住。
桑楚疑惑的回头,然后她冲上去在他脸颊上飞快的亲了一口。
沉默,车内一阵沉默。
桑楚一直扬着的嘴角陡然垂下,仿佛见鬼似的看着她。
怀瑾好整以暇的松开他,靠着软垫,摆出一个酷帅的姿势,道:“现在说吧。”
“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说了!”桑楚脸上没了笑容,面无表情的出去,然后足尖一点翻到了马车顶上。
怀瑾有些忐忑,生气了?只是亲了一口,不至于吧?她总觉得这家伙喜欢自己,她亲一下,这人不是应该高兴吗?
担忧了一小会儿,她忽然理智气壮起来,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况且她是个美女呀,亲他一口是他占便宜了好吗!
这么想着,怀瑾有些愤怒,为什么搞得好像她揩油一样!妈的!
这一路走到傍晚,桑楚都没有从马车上面下来,怀瑾肚子都有些饿了。
于是她钻出去,把缰绳拉了一下,马停下,她在驾车的地方站起来,却发现车顶上根本没人。
突如其来的恐惧,怀瑾一下慌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9章 至下邳见桑楚友人
她四下一看,后面一条空阔小道,远处还有树林,前面是一个小村落,到处都没有桑楚的身影。
怀瑾有些慌乱,她托着肚子下了马车,放声喊桑楚的名字。
除了被惊飞的几只鸟,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她想到,桑楚当初也是莫名其妙就出现了,现在他会不会就这么不留痕迹的走了?
怀瑾急的原地转了一圈,对着空气大叫:“我错了!我跟你道歉!桑楚——”
“你在哪里——”怀瑾咬着唇,心道我不就亲了你一口吗?
身边仿佛少了一个支柱,怀瑾无力的靠着马车,眼泪花花打转。
她第一次感受到桑楚对自己的重要性,他取代了曾经夏福的位置,让怀瑾把他当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个人。
现在又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了,怀瑾有些难过的想。
“不至于吧!”视线里出现一截衣摆,怀瑾猛的抬头,看见桑楚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提着两只灰兔子。
她突然有些发狠的想,怎么能把这个人变成夏福一样,死心塌地永远留在身边呢?要不干脆把他的腿打断?或者找人把他阉了,自己再出手相助,这样他就会对自己感激涕零……
桑楚把兔子挂在马车外面,吹了一声口哨来缓解自己的的尴尬:“我觉得你的眼神不太对,你该不会是……想着怎么弄死我吧?”
“你再敢一声不交代的走了,我就打断你的腿。”怀瑾眼里含着泪,嘴里说着凶狠的话。
桑楚把玩着一根树枝,笑声里带着浓浓的鼻音:“除非你找到一个打得过我的人,那可难找了,上一个打赢我的,还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小伙子。”
怀瑾目露凶光:“那就把你关起来,关到最牢固的房子里。”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关住我。”桑楚不正经的笑着,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一般。
怀瑾忽然一阵泄气,她沉默的看着桑楚,满是无奈,她低下头,语气里满是伤心:“那你怎么才能不走?能不能……别离开我身边?”
两滴晶亮的水珠悬空而下,砸到了黄土地上,桑楚噗嗤笑出声:“我几时说我走了?”
怀瑾抬起头,桑楚的手指接住又一颗水珠,他忽有些感慨:“这还是你第一次为我流泪,虽然……”
他不知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桑楚有些温柔的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一声不交代的就走。”
他曾说,他答应女人的事都不会食言。
怀瑾放下心来,然后又换上凶巴巴的面孔,一脚往他小腿上踢去,他仿佛预先知道了他的动作,那只腿立即抬起架在她脚踝上。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上辈子发生过一样。一定是海马效应,怀瑾这么跟自己说。
桑楚眉毛动了一下,嘲笑:“翻脸不认人!”说罢就把马车驾到一颗大树下,然后捡起枯枝生火,把兔子剥皮去内脏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桑楚拿出两个小木头罐子,往兔肉上洒了些粉末,怀瑾闻到一股辛辣味。
她把手伸过去,桑楚就把其中一个罐子递给她,怀瑾打开看了一下,是红色的茱萸粉末。
再看看木头罐子,正是他前段时间雕的那个,怀瑾仔细看了一会儿,瞬间黑了脸。
“你拿我的头来装茱萸粉!”怀瑾把盖子拧上扔过去。
桑楚一下接住,然后晃了晃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却是雕刻着他自己的脸:“这一瓶我装了盐!”
“再看看。”怀瑾又要了过来,凑近端详一下,不由开始赞叹桑楚的雕工。
这两个小木头罐子是圆头的,上面有她的五官,简直是惟妙惟肖。
“你竟然还有这门手艺。”怀瑾感慨道。
桑楚道:“小石头教我的。”
原来是他在下邳的那位朋友,怀瑾心道。
吃饱饭,桑楚把马车里的棉被翻开,送怀瑾上去休息了,然后自己爬上了马车边的大树,在树杈上睡下了。
七日后他们到了下邳,这里只是一个不太发达的小县城,桑楚驾着车从城中穿过往东去,渐渐的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村落。
再顺着河流走了一刻钟,怀瑾看到一座砖瓦修建的小宅子伫立在一棵老树下,周围零零散散几座茅草屋,每一座草屋都离了三四里远。
到了近前,桑楚停了马车,上前敲门。
敲了半天也没人开,挨得最近的茅草屋里出来一个人,遥遥喊道:“黄公带着家人去山上游玩了,明日才回。”
桑楚听闻,点头致谢,下一秒,他一脚把门给踹倒了。
怀瑾目瞪口呆,再看看茅草屋前的那个人,他也是满脸惊愕。
“进来吧。”桑楚对她招招手,然后自己率先走进去,怀瑾连忙跟上。
一进屋子,先看到四四方方的庭院,院中种满了兰花和芍药,堂屋没有帘子是通着院子和走道的,而走道里放了许多雕刻了一半的木头桩子。
“都还没见着人,你就把人大门给踹了,这样不大好吧?”怀瑾托着肚子走在他身后。
桑楚直接脱了鞋进了堂屋,闲适的坐在里面的软垫上,然后用火镰把烹茶的小炉子点了,自顾自的开始煮茶。
他招招手示意怀瑾进来坐,然后道:“放心吧,他可不敢跟我生气!”
等茶煮好,怀瑾喝了一口,竟还是上等的桐柏茶,不由心里暗叹主人有钱。
“这虽然只是小宅子,这里面的木头都是无价之宝。”桑楚像是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了,出言解释道,他指着外面的半成品雕刻:“这些木头,嬴政都未必能弄得到。”
可是看上去却毫不起眼,甚至就这么大剌剌的摆在院子里,怀瑾对主人更加好奇了。
家中无人,桑楚轻车熟路的去灶房生火作饭,怀瑾就跟过去看。
桑楚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油罐盐罐放哪个柜子里都一清二楚。
“我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桑楚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切着一根萝卜,他手里的刀简直快得看不见影了。
怀瑾数了十秒,一整根萝卜在十秒钟内被切成均匀的小片。
人才啊人才,怀瑾啧啧叹道。
心安理得的享受了桑楚做的美食,然后被桑楚安排到了一个大房间里。
刚刚桑楚做饭时,她在这个宅子里溜达了一圈,知道这间房大约是主人的卧室,因为这是最大的陈设最好的。
光是那张雕着松柏和竹子和黄色木头床榻基底,就感觉很昂贵。
桑楚给她铺好床,怀瑾坐上去,桑楚就给她脱了鞋。
怀瑾舒服的躺下,桑楚则在一旁的竹席上卧下,两人中间隔了一张矮桌。
他身上只盖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怀瑾的目光绕过桌角,看着桑楚,心里说不上来的安心。
翌日,怀瑾是被一阵怒吼声惊醒的:“哪个王八蛋把我的门给踹了!”
她马上惊醒,却看见桑楚懒洋洋的起了身撑了个懒腰,对外面喊道:“是我!”
外面安静了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白胡子的精神老头冲了进来。
怀瑾梦游似的看着他,莫非是小石头的爸爸?
“伯盛!”老头扑上来,像是要一口吃了桑楚一般。
桑楚发出一声大笑,接住了他:“小石头,你都这么老了!”
怀瑾的嘴长大了,小石头是个老头子?她觉得自己好像没睡醒一样。
“这是?”黄公见到床榻上一大肚美妇人,愣了一下继而笑开:“莫不是嫂子?”
她大约是在做梦吧,正犹疑着,桑楚突然拍了拍老人的肩,笑道:“是弟妹,现在你是大哥啦。”
想着张良和韩非的关系,怀瑾心道,莫非这是桑楚的忘年交?这他妈也太忘年了!
“是,我老了。”黄公笑着叹息了一声,转眼见到只穿着中衣的女子,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忙退出去:“我在外面等你们。”
这老头一走,怀瑾就立即问桑楚:“这是你的至交好友小石头?”
桑楚点点头,含笑给她把衣服拿过来。
怀瑾穿好深衣,挽好发髻,和桑楚一起出去。
那个老头已经在堂屋里坐好了,另有一男一女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正在修门。
“这是你孙辈?”桑楚看到这两个孩子,问道。
黄公摸摸胡子,满是笑意:“这是我收的两个徒弟,宋天昊、英月。”
桑楚把怀瑾扶着坐下,对他道:“这是我的妻子,赵怀瑾。”
然后又给怀瑾介绍他:“这是黄晔,你叫他……”
“周围的人都叫我黄公,你也这么叫吧。”黄公说。要是让她跟着桑楚叫,她一定会觉得怪异的,周围人听着也奇怪。
怀瑾按着规矩行了一个礼,黄公摸着胡子受了。然后转头看向桑楚,真情实感的从头看到脚,大力的拍着桑楚的肩:“好多年了,你还跟以前一样。”
桑楚瞟了一眼怀瑾,对黄公笑道:“一别数年,怎会和从前一样?”
“是是是!”黄公也看了一眼怀瑾,忙不迭的点头:“我老了,记性也不大好。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想必是很精彩。”
“都是一个人,谈不上什么精彩。”桑楚语气悠远,让怀瑾想起了雨气氤氲中的百年老镇,经历过风霜,却依然静静的立在那里。
“此言差矣,伯盛非常人,所经之事必定不是凡俗枯燥。”黄公把徒弟英月叫过来让她去准备点心,自己则开始烹茶。
怀瑾听到他的话,敏感的咦了一声:“伯盛?”他不是叫桑楚吗?
“伯盛怎么了?”黄公轻言细语的关切道。
桑楚松散的坐在那里,手肘撑在桌子上,含笑看着她:“伯盛是我的字。”
“桑伯盛?”怀瑾有些不是滋味,都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黄公笑了两声,苍老的声音满是高兴:“不是桑伯盛,是侯伯盛。”
见怀瑾登时拧眉怒视,黄公又道:“他父亲姓庚桑,他母亲姓侯,伯盛是母亲给起的字。”
这么一解释,好像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伯盛是字,怀瑾问:“那名为何?”
“单名一个成。”桑楚说。
怀瑾气结:“那你到底叫庚桑楚呢?还是叫侯伯盛呢?”
“有时候叫庚桑楚有时候叫侯伯盛,看我心情咯。”桑楚笑着说。
黄公笑眯眯的摸着胡子,道:“伯盛心性如风,最是不羁,想来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便没有提起。他这些年身边从无女子出现,唯你一个,还特意带了来见我。”
可能是以为她不高兴,黄公特意为桑楚说了许多好话,怀瑾不好意思的撇开头。
她是生哪门子的气?只是假夫妻罢了!不好解释,她只是微笑低头。
就算是小助理,也有自己的生活,这么一想怀瑾心中的那点郁闷就消散了。
离腊月三十还有两个月,桑楚带着她在黄公这里住了下来,依然住那间大房子,黄公特意让了出来。
怀瑾还不好意思,桑楚却大剌剌受了,连声道谢都没有。
虽然是换了住处,怀瑾却觉得比在会稽住的更舒服。首先黄公的家远离喧嚣,附近只有几户平民居住,因处郊外空气也很清新;其次风景也好,宅门白日里都是开着的,坐在堂屋望出去,看见小小的门框里装了层峦起伏的远山和绿油油的草地。
天气晴朗时,怀瑾出门走在陌上,遇到的几个农人全是黄公的邻居。
知道她是黄公的客人,他们都热情的和她打招呼,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给她塞一些瓜果蔬菜。
附近的人很尊重黄公,因而也对她笑脸相迎。每隔几天还会有远道而来拜访黄公的人,黄公虽然和她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对那些客人却是阴晴不定。
心情好时把人请进屋高谈论阔,心情不好时,下大雨也把人关在外面,茶都不请喝一杯。
下雨的时候,怀瑾喜欢坐在堂屋里,看着檐下连绵不断的雨珠发呆。门外的远山被笼罩上云雾,黄公和桑楚在堂屋喝茶,黄公的两个徒弟则在一旁练习雕刻。
宁静得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侯成(字伯盛)和庚桑楚在历史上是两个人,但因为侯成这个历史人物实在太神秘了,所以我在这里做了改动,将两个人写成同一个人了。
第320章 朝夕相处暗生情愫
在这里唯一不惯的就是饮食,黄公上了年纪吃得清淡,她面对清汤寡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然后桑楚就会进山打猎,把野味做出百般花样,最后洒上灵魂茱萸粉。
怀瑾大快朵颐之时,桑楚就在旁边用他那戏谑的神情打量她,黄公则在一旁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桑楚对她太好了,大约黄公真的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
肚子越来越大,入冬的时候,怀瑾觉得自己的肚子仿佛一个圆滚滚的西瓜。
睡觉时不能侧身,晚上小腿也会抽筋,身子越来越沉重,搞得她很痛苦。
怀瑾从前不知道怀孕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她每日都摸着肚子,希望生产的时候能顺利一些。
夜晚,外面是北风的呼啸声,怀瑾抱着一个手炉躺在床上看书。
黄公有很多藏书,她拿了一卷《禹本纪》,这本书记载了大量的上古神话,是小时候最爱看的一本书,她就像读小说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一会儿,桑楚拿着个小碗过来,碗里是油膏状物的东西。入冬后,桑楚弄了许多草药给她调了一个药膏,说是抹在肚子可以不长疤痕。
桑楚说的疤痕,应该就是妊娠纹了。
怀瑾放下书,把衣服掀起来露出肚子,腹部隆起得太厉害她没法给自己涂药。
第一次涂药时她还有些尴尬,不过见桑楚半点反应也没有,她慢慢就习惯了。
带着老茧的指腹在肚皮上滑过,然后轻柔的按摩着。怀瑾看着桑楚半蹲在那里,头发丝乱飞着,认真的神情平添许多魅力。
怀瑾就这么瞧着他,过于灼热的视线让桑楚抬了一下眼,他又带上那副跅驰不羁的笑容道:“你别喜欢我。”
怀瑾呸了一下:“鬼才喜欢你!”
桑楚笑了一声,忽然脸色一变,他的手放在肚子上,道:“他动了。”
怀瑾连忙低头,桑楚就拿着她的手覆上去,等了一会儿,怀瑾感受到手掌下面动了一下。这是她的孩子!怀瑾心里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又惊又喜:“他一定是在肚子里待得无趣了,在伸懒腰打哈欠吧。”
“是。”桑楚眉眼距笑,他的手掌紧贴着怀瑾的掌心,与她一起感受着这份喜悦。
四目相对,满是温情,又有一丝暧昧。
怀瑾问他:“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桑楚把药碗放到一边,把棉被抱到自己睡的竹席上,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第一次,桑楚说了不一样的回答,怀瑾有些意外,她弯了弯唇,有些志得满满。
不过桑楚又道:“只是我喜欢你,又能如何呢?”
怀瑾一愣,她不能如何,她只是欣赏桑楚的本事才想让他留在身边。如果他喜欢自己,她是没有办法回应的。
可是……怀瑾咬着唇,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桑楚吗?
黑夜中,她缩在被子里无法入眠,侧头望去一片漆黑。不过她知道桑楚就在旁边,两人中间仅仅隔了一张桌子而已。
怀瑾问自己,对桑楚是什么样的情感?起初是因为她很孤寂无依,很希望有一个人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无论男女都好。
桑楚出现了,他武功那么高、医术也特别高、人也很聪明、他很会生活、他还有一颗很有趣的心……
长得,其实也不赖……
怀瑾默默的想,究竟自己是把桑楚当成自己的什么人呢?助理?侍从?朋友?合作伙伴?
她想到大半夜,也没有想清楚。
那就这么含糊着过下去吧,等这个孩子出生了,她大约不会再那么依赖桑楚了。因为这个孩子,一定可以一辈子陪着她的。
转眼已至腊月底,在黄公这里犹如在山中隐居,惬意得不问岁月。
初雪降至的时候,项羽也来了。
因她去信说要一个乳母,殷氏就连忙找了人过来,只是没想到是项羽送人来的。
“小叔去吴中了,我好容易从叔父手下跑出来!”项羽已经十四岁了,眉眼间已经有了俊朗,他纳闷:“嫂子还奇怪呢,说你怎么不要个接生婆。”
怀瑾看了一眼在屋檐下赏雪的桑楚,心道这个人坚持不用接生婆,非说那些人都是些土办法。听他说话信誓旦旦,怀瑾也只好同意了。
她坐在堂屋里,身上披着皮绒,手上抱着暖袋,面前还放了火盆。
英月做了酱牛肉,和师兄宋天昊坐在火盆边分食。黄公则在院子里,用一个开口大坛子接雪——因她前几日说雪水煮茶最干净,惹得黄公不顾年迈亲自在外面守着。
“不知道是个小子还是姑娘。”项羽好奇的盯着她的肚子。
怀瑾弯唇一笑,道:“不管是小子还是姑娘,都得叫你舅舅。”
项羽的眼睛明亮,爽朗的拍着胸脯作保证:“我日后定对小家伙好,保护他照顾他,让他做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小孩子。”
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怀瑾莞尔一笑。
桑楚懒洋洋的看着她,展颜一笑。
太过专注的目光让项羽回了头,这个新姐夫总是挂着一抹调侃的笑,他刚来还觉得这人是不是嘲笑自己,待了几天才知道他对谁都是这样,大约是天生一副笑相吧。
项羽心道,若论容貌,是肯定比不上以前那位姐夫的,其他本事他现在也尚未见过。不过看这人对姐姐当真是极好,无处不细心,他暂且就先认了这个新姐夫了。
桑楚察觉到项羽在打量自己,扯了扯嘴角,便回了头,继续看着白雪出神。
英月往火盆里添了新柴,枯朽的木头被烧得噼啪响,怀瑾心里静悄悄的。
偶然的,她想起来张良,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他在的地方下雪了吗?
再想起他,就如想起一个故友一般,淡淡的惆怅萦绕在胸口,她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声叹太突兀,院子里几人都奇怪的看着她。
“是不是觉得无趣了?”桑楚道,她月份大了,这段时日都没怎么出去。
怀瑾僵硬的笑了一声,迅速找到理由:“大雪寂静,要是有一段乐声就好了。”
黄公扭头看过来,他一直蹲在院子里守着那口坛子,眉毛上都有了雪珠,他说:“我不善音律,家中无一乐器。”
“等我一会。”桑楚突然起身出门,怀瑾都没来得及叫住他,这人就跑没影了。
又是叹了一口气,桑楚整个冬日都穿着单衣,也不知他冷不冷,会不会着凉。
怔忪了一小会儿的功夫,桑楚满身是雪的从外面回来,手里一截枯黄的竹管。附近两里远的山坡上才有竹子,他这一小会儿功夫居然跑了这么远,怀瑾不由瞠目。
桑楚抖了抖身上的雪,然后拿起一把雕刻用的小刀把竹管上的枯叶全削掉了。
黄公看得颇有兴致,笑道:“当年没见你这么上心。”
似乎意有所指,桑楚没回答,只是专注的雕着竹管。过了一小会儿,一根短笛就做好了,只是看着有些粗糙。
“你想听什么曲子?”桑楚侧头看着怀瑾。
她尚未反应过来,项羽就说:“《下里》会吗?”
这是楚国的民歌,传唱度非常广。
桑楚点点头,然后把短笛放到嘴边。
静默须臾,安静的小院响起了一段悠扬的笛声,怀瑾怔怔的看着桑楚,有些动容。
黄公听了一会儿,摇头大笑,有种狂人即视感:“伯胜啊伯胜,你被困住了。”
桑楚并未停止吹奏,他的眼睛看着地面,黑而粗的睫毛上有那么一两片雪。
他神态安然,仿佛已与雪花融为一体了。
英月嚼着牛肉干,忽然耸肩道:“好听是好听,就是听着心里空落落的。”
“这是侯先生境界高,你不懂。”宋天昊在小师妹头上拍了一下。
桑楚停了下来,笑一声:“也可以吹出别的感觉。
他说罢有把短笛放在嘴边,仍然是一曲《下里》,不过却被他吹得喜庆又热闹,怀瑾放声大笑。
腊月二十八,是她的生辰,不过现在身边的人并不知道,她也不准备告诉他们。
前几天的雪还没化,怀瑾早早的就起来了,她只一掀被子,那头的桑楚就起来了。
“怎么起这么早?昨晚没睡好吗?”桑楚鼻音浓重,低沉又感性。
怀瑾把衣服穿好,然后坐在炕上,说:“我想出去走走。”
桑楚也没有问原因,只是立刻起身,单膝跪在她面前为她穿了鞋。
这么多日子,桑楚已为她穿了几百次鞋了,想到这里,怀瑾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桑楚扶着她走出去,看到新来的乳母阿燕正在打扫堂屋,看到他们乳母就放下抹布,搓着手局促的看着他们:“先生和夫人今日怎地这么早?”
怀瑾笑了笑,温和的让她继续打扫,然后继续往外面走。
桑楚连忙上去扶住,调侃的问道:“你想去哪里潇洒?”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想出来走走。
她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桑楚立马就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他问:“今天是什么不一样的日子吗?”
怀瑾摇摇头,荒野上全被白雪覆盖,干干净净。她不知要往何处走,往左边看,那几座被雪覆盖的茅草屋,都起了炊火,燎燎灰烟升起,像一幅安宁的古画。
“桑楚,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怀瑾站定,看着他。
桑楚笑笑:“怎么?你爱上我这个假夫君了?”
“你回答我。”怀瑾有些紧张的抓着他的手。
桑楚的笑容一下变得飘渺,他依然稳稳扶着怀瑾的胳膊,手抓着她的手腕,只是他说:“你只是即将临盆,心绪不稳罢了。”
“二十八年前,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从来都觉得孤独。”怀瑾忽然说:“我最怕的,就是孤独,没有人能陪伴我,但是你可以。桑楚,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想了想她加了一句:“你不是说我们俩很有缘分吗。”
“原来今天是你的生辰。”桑楚举动温柔的替她带上兜帽,笑道:“可是想母亲了?”
怀瑾有些紧张起来,她反住桑楚的手腕,道:“你会离开我对吗?”
桑楚看了她好半晌,目光从戏谑到认真,最后变成了一个自嘲的笑容:“你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怀瑾,世界上的人是数不清的,只要你愿意,你永远能找到陪伴你的人。”
“可是眼下只有你,”怀瑾想到离开张良的那短短两个月,如行走在悬崖边上的孤寂感,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认真的恳求:“别离开我,好吗?”
桑楚又看了她很久,像是在询问她又像是在嘲笑她,最后他说:“好,不离开。”
怀瑾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桑楚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她。
怀瑾又开始紧张,留下一个人往往是需要付出什么的,她知道桑楚想要什么,于是微扬着头闭上了眼。
可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怀瑾睁开眼,看见桑楚在憋笑。
她顿时恼羞成怒,推了他一把,可是桑楚纹丝不动,她却往后踉跄了几步。
桑楚飞快的拉住她,怀瑾几乎靠在了他怀里。
桑楚嬉笑道:“美人投怀送抱,岂有拒绝的道理?”
她突然抬眼,太近的距离让桑楚看得清清楚楚,她如小鹿一般黑白分明的双眼,又紧张又担心,软茸茸的睫毛让人怜惜。
桑楚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桑楚松开她扶她站好,怀瑾脸颊上有些微红。
刚刚突然间多了一点东西,在他们两个之间。
怀瑾指着黄公宅子旁边的空地,说:“不如年后我们在这里盖一座房子,和黄公比邻而居,这样你们就可以时时见面了。”
桑楚笑着点头:“好,依你。”
他的归宿是永不停歇的长路,但他可以为了某个人,暂时停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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