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栖上门,屋里没人来接,是温辞树握着她的手,牵着她步入他的家庭的。
而这个动作是为了装恩爱特意设计的。
进屋之后,有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厨房走出来,笑道:“辞树回来了。”又看了眼乔栖,“你媳妇真漂亮啊。”
乔栖淡淡一笑,明白这人应该是保姆。
果然,温辞树喊了一声:“吴妈。”
一人闲聊了几句。
吴妈说:“你们先坐,我上楼去请太太和先生。”
随后乔栖跟着温辞树到沙发落座。
坐了大概五分钟,吴妈从楼上下来了,但温辞树的父母没有。
进屋这么久都没见到房主人,她心里已经有些不爽。
温辞树曾告诉过乔栖,对于这场婚姻,他只有一个要求——人前要爱我。
她也答应过他——我会爱你爱到连你都信以为真。
所以她背下了他所有的兴趣习惯,试图看起来是真的爱他,也给他的家人准备了诚意十足的礼物,试图让他的家人相信她的爱。
可她拿着两个礼盒,在客厅坐了将近半小时,她的公公婆婆都还没见人影。
温辞树没有上楼去请他的父母,他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说:“我和你一起等。”
似乎下定决心要和她统一战线。
乔栖想笑,但没真的笑出来。
她打量着这间屋子,清一色的木质的家具,满墙的山水画,墙角摆着唱片机和插满雪柳的花瓶,电视机旁留有一个橱窗,里面装满了瓷器、翡翠、和田玉等摆件。
再往里看,东墙那摆着一个八仙桌,上面摆着一张黑白照和许多供品。
她看着照片出神。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她很快回神,站了起来。
温辞树的父母,就站在她身后的楼梯旁,看样子是刚从楼上下来。
温辞树叫了声:“爸妈。”
乔栖跟着叫:“爸妈。”
她挺了挺背,让自己的肢体如眉眼般舒展开,直视着温辞树的父母,以一个晚辈的姿态淡笑着,不倨傲,不自矜,却美目威仪,风华无双。
温辞树知道,她一定是第一眼就要把人拿住的。
昨天是自信而不张扬,此刻是张扬而不张狂。
温圣元和刘美君的眼神不约而同的在乔栖身上打量。
刚才下楼来只看见她的背影,她穿裸背装已是太过暴露,而背上的荆棘纹身更加不正经。
只看背影就知道她一定美得嚣张,而见到正脸,他们才确定,嚣张的美就代表着极致的危险。
什么都不用解释了,他们只看了这女孩一眼,就理解了一向中规中矩的儿子为什么会在婚姻大事上剑走偏锋——无非是色令智昏。
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不约而同对这个儿媳妇皱起眉头。
乔栖明白了。
只和他们照了个面,她就知道,他们都没有欢迎她的意思。
她在选择穿上这身裙子时,就对此早有预料。
她依旧笑脸相迎,把礼品盒拿起来给他们看:“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随便买了两份礼物。”
温圣元没有接,刘美君扫了一眼那礼盒,有些不屑。
温辞树走过来,从乔栖手上接过礼盒,对父母介绍道:“爸,栖栖给您送的是一套紫砂茶具。妈,栖栖给您买的海参。”
他介绍完,没等父母接过去,自顾自说:“我先放茶几上,咱们先去吃饭吧。”
很巧妙的化解了尴尬。
于是他们到饭厅落座。
温圣元是一家之主,自然独自坐在上首,温辞树和刘美君分别紧挨着温圣元坐在左右两边,乔栖到温辞树身旁坐下。
她的对面没有人坐,却摆着餐具。
不仅如此,这套餐具和大家用的都不一样,尤其是那只碗,就像是博物馆里展览的古董似的。
乔栖不动声色看了眼温辞树,把一个疑问压在心底。
吴妈很快把饭菜悉数摆上桌。
动筷之后,温辞树先夹了一块虾仁放到了刘美君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鸡肉放到了乔栖的碗里。
这是一个暗示性很强的动作。
乔栖看着碗里的东西,没有抢先动筷。
而刘美君把那只虾仁夹了起来,想都没想就扔到温圣元的碟子里,然后闷闷的扒了一口米饭。
温圣元一时也有些尴尬。
乔栖想了想,拿起筷子把温辞树夹给她的鸡肉吃了,半点不忸怩。
于是温圣元也把刘美君丢给他的虾仁吃下肚。
饭局这才正式开始,气氛微妙,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
吃着吃着,乔栖感觉不对。
她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会儿,看刘美君在给温圣元递眼色,而温圣元每间隔一会儿脸上便闪过一丝闷痛的表情。
乔栖心里清楚,没准刘美君正在餐桌底下踹温圣元呢。
这个念头刚落,刘美君发话了。
看样子她实在是绷不住了,呵斥了温圣元一句:“就知道吃!”
温圣元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稳了稳家长的姿态,看向乔栖:“小乔是吧。”
乔栖笑:“嗯,我叫…乔栖。”
她停顿了一下,最终选择跟着他,把自己叫做乔七。
温辞树的睫毛动了动。
温圣元点头:“我们对你不是很了解,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乔栖笑,很真诚说:“我不认为三言两句就能了解一个人,您想知道我的哪方面呢?”
“当然先说家庭学历和职业。”刘美君插话进来。
乔栖顿了一下,看向刘美君,笑的大方得体:“我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之后就从事美甲工作,现在是一名美甲设计师,自己开店,收入稳定。家里就是普通家庭,兄弟姐妹三人,我排老一。”
刘美君听罢,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搞了半天,你就是个做美甲的?”
“圣元呐,现在的美甲妹,和我们那个年代的洗脚妹是不是一个意思啊,怪不得哦,又是纹身又是染发的……”她连连摇头。
乔栖目光渐冷。
温辞树喊了一声:“妈……”语气里有不满的意思。
刘美君充耳未闻,只盯着乔栖笑:“抱歉啊,乔小姐,任何人的职业都值得尊重,只是您和我儿子相比……我是个俗人,没办法不感慨几句。”
乔栖忽然觉得手掌微热。
温辞树在桌下悄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用眼神问“你小瞧我啊”。
他回以清澈的一瞥。
乔栖收下他这个眼神,转头对刘美君扬了一抹笑:“我理解您的想法,王母娘娘看董永和七仙女也觉得不配,但除了王母,大家都觉得挺配。”
或许独自面对温辞树的时候,她会有多余想法出现,但别人要想掂量她,即便是拿温辞树掂量她,她都不会允许自己矮人一头。
刘美君被乔栖的话气得发抖,她冷冷问:“你什么意思。”
乔栖靠在椅子上,抱臂笑得悠闲:“我的意思是,是您儿子死乞白赖要下凡和我在一起的,您记住这一点。”
刘美君不甘示弱:“呵,乔小姐是觉得你很配得上我儿子吗。”
“呵。”乔栖也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我既然敢和您儿子结婚,就代表我爱得起您儿子,爱得起他我就配得上他。”
桌下的手松了松,乔栖看了他一眼。
温辞树侧脸对着她,没多余表情,仿佛是个局外人,只是松动的手,突然又紧了紧。
比一开始握的还用力。
他忽然对刘美君说:“妈,能说出这种话的女人,您觉得我爱她,亏吗。”
刘美君似乎没听到,只定定看着乔栖。
乔栖则有一秒钟被温辞树的话震颤住了。
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母亲说,我爱这样一个女人,不亏。
真是让人连呼吸都停了——这句话可真好听啊。
可惜是假的。
心被攥紧,又很快被放开。
乔栖最终选择把注意力转回到刘美君身上。
她等着刘美君发怒,可刘美君最终没有说话,撂下碗筷就离席了。
温圣元欲言又止,紧接着追了过去。
这顿饭好像吃的很失败。
刘美君和温圣元上楼了,温辞树去敲了敲门,被刘美君骂了回去,他只好先送乔栖离开。
可是出了门,他们都进到车里坐下了,吴妈又跑过来喊:“辞树,你妈喊你过去一趟。”
温辞树看了一眼乔栖。
乔栖满脸无所谓:“去吧。”
温辞树想了想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我没知会家长,是我不对,我理解我妈为什么生气,但她应该气我而不是你,今天她的那些话确实过火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从认错的语气里就知道温辞树骨子里多正派。
乔栖摇头:“你夹在中间,挺难。”
她没忘,这个婚终究是她要结的,他只是全权配合。
她把头发上的鲨鱼夹摘下来,长发倾数落下来,她随意抓了抓,神色有些倦懒:“我理解你妈心里不爽快,一开始也没想和她顶,但是伏低做小换不来尊重,我不想给你妈留个坏印象,但没有笑着伸出脸让人家打的道理。”
温辞树看了眼她的裙子,说:“我说过,你做你自己。”
乔栖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心里去,自顾自又说:“如果你父母不满意,等我奶奶去世之后你和我离了就是,你条件不差,到时候肯定能找个让你爸妈满意的。”
温辞树心脏像被突然扎了一下似的,钝痛难耐。
他就是奔着要和她过一辈子考虑,才让她做自己,因为演的东西再逼真,也不可能演一辈子。
他说:“现在说这些干嘛。”
乔栖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好,我不说了,你快上去吧,我正好抽根烟。”
温辞树欲言又止,默默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乔栖趴在车窗上,指尖夹了一根刚点燃的烟,有一搭没一搭的抽。
温辞树进屋之后,发现父母早已从楼上下来,坐在沙发上等他。
他走过去,叫了句:“爸,妈。”
温圣元给他使眼色,示意刘美君还在气头上。
温辞树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两个女人对他都很重要,这对他来说,是一道太难的题。
安静许久,刘美君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会说些拆散你们的话?”
温辞树站在一边,温顺而沉默。
刘美君笑:“我把态度撂在这,这个儿媳妇我不要。”
“为什么?”温辞树这样问。
“我害怕。”
刘美君往东墙上的黑白照上看了一眼。
温辞树也望过去。
他心一沉。
刘美君下句话已染上哭腔:“我看到她就想到辞镜。”
温辞树攥紧了拳头,目光里有隐忍,也有痛苦。
“你忘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吗,他就是太痴狂了,喜欢上危险的东西,却没有把控它的能力,所以才落得那个下场。”
刘美君已经哭出声,她素来平稳严谨,很少情绪崩溃,除非遇到温辞镜三个字。
“我和我哥不一样。”默了默,温辞树沉声说。
“你比你哥更让我不放心!”刘美君低吼,“他野惯了,你多老实啊,他都把自己玩进去了,你呢?”
温辞树眉宇之间攒聚着浓雾一般的痛苦,他的拳头越攥越紧,有些话他想说很久了,以前觉得说出来没意思,可现在他忍不住了。
“这个婚我为什么结的这么快?因为我太心急了,我根本等不到见家长,订婚,下彩礼,婚礼,领证……这些乱七八糟的步骤。我恨不得立刻娶她,晚一秒我都受不了。”
他咬字很重,但声音很低,像是压抑忍耐很久了,却又不舍得对面前的人讲重话。
刘美君和温圣元都看着他。
“而且我知道,如果结婚要经过这么长的步骤,乔栖会卡在第一关就被你们判出局。”他苦笑,“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他抬起头,看向温辞镜的遗照:“我哥意外去世之后,你们觉得我身边什么都危险,骑自行车危险,和调皮的人交朋友危险,就连我在体育课上摔一下,我妈都能把我整年的体育课停了。你们知道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和那些来月经的女同学一起在旁边站着看大家运动的感受吗?”
有些话一旦打开峡口,就如洪水一般,收不住了。
“我心疼你们的痛苦,从来都不敢做出格的事情让你们担心,我也愿意磨掉自己的锐气,收起自己的叛逆,做一个懂事稳妥的儿子,但我是跟在我哥屁股后面长大的,你们想过没有,其实我身上也有反骨。”
温辞树说完,刘美君和温圣元都久久无言。
他默了默,最后留下一句:“在娶她这件事上,我想自己做回主。”
随后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悄然离开。
他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乔栖的烟抽了一根半。
又是在他车上等着他,依旧是在合欢树下。
可心境却是完全不同。
从他的表情上不指望能看出什么,乔栖干脆直接问:“他们说什么了?”
温辞树没有模棱两可:“我爸对你没意见。”
“哦,那你妈对我有什么意见?”她下车把烟丢掉,远远问。
她倒挺会挑话。
温辞树把车挂挡,稀松平常说:“都没意见,他们是对我不放心。”
他极快的调整了自己,语气自如说:“你别想了,就当成一次考试,反正已经收完卷了,就什么都不要想。”
乔栖坐上车,边系安全带边笑:“你爸长得就像是一个国学学者,而你妈真的就是一副教导主任长相。俗话说,教导主任是坏学生的克星。你妈就是我的克星。”
温辞树话赶话说:“你是好学生的坏学生,教导主任会爱屋及乌的。”
乔栖怔了一秒,旋即“喔”一声:“这句话不错,我要留着发朋友圈。”
温辞树微怔,随即一笑,拿她没办法。
乔栖在这时候想到什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时车恰好驶到小区门口过杆,他松下油门,同时问:“什么。”
她犹豫了两秒才说:“你哥哥去世这件事,你们家所有人都没释怀吧。”
温辞树明显顿了顿,周身的气息都凝固了片刻。
乔栖察觉到他的变化,忽然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合不合适。
刚才在他家,她发现到处都是温辞镜的痕迹,墙上的照片,桌上的古董碗……这些好矛盾,是接受温辞镜已经去世了,还是不接受呢?她觉得疑惑。
“释怀不了。”温辞树说。
时间不会冲淡一切,只会把本来就深刻的东西变得更沉重。
乔栖无言,心头笼上淡淡的悲伤。
她多嘴又问:“你哥去世这件事,对你的影响不比对你父母的影响小,对吧。”
刚才在你家全都是你哥哥的痕迹,却没有看到多少你的影子。
乔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温辞树静了片刻:“我哥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候我刚刚进入青春期。”
所以,你说呢?
乔栖懂了。
于是就不再问了。
可温辞树似乎还想多说两句:“他那会儿迷上了玩摩托,谈了个女朋友,撺掇他和情敌比赛,跑山路的时候摔死的。那会儿我爸在北京开讲座,我妈自己一个人去认领那具摔得稀巴烂的尸体,当场昏死过去。”
乔栖静静听他讲,有这么一刹那,她觉得他其实挺孤独的。
他语气始终挺平淡:“后来我妈说,如果人死之前有走马灯,我哥的尸体会是她意识消失之前看到的最后的东西。”
说到这他才一叹:“十一年了,十一生肖都轮了一遍。”
从那以后,他就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也是为了辞镜。
辞镜的叛逆,由他改正;辞镜未尽的孝心,也由他继续。
辞镜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了他的身上。
两个灵魂的重量,压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
乔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同意假婚,或许是他听话太久了,终究要叛逆一次,不愿连结婚这样的事都被父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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