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以为这番话甚有诱惑力,心中暗自得意:江湖中多少人调查过我的客栈,不都是一无所获吗?他想必也查不出什么来,我倒好趁机讨个人情,让他对贩卖女子的事通融一二。
不料连淮冷笑道:“燕云飞的死少不了你的一份力,你却要助我破案?”
徐宥之的瞳孔骤然收缩:“公子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你与他的妾室相好,每每飞鸽传信,余情未了。当家的甚至曾见她来客栈找过你。你做事向来谨慎,却管不了女子的痴情。”连淮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色,缓缓道,“那姑娘名唤桑桑。”
“她,你见到她?”他一下子睁大眼睛,喘着粗气问连淮,又像是问自己。他手脚发凉,脸色苍白如纸,似乎要承受不住悲痛。
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
“她小时候,爹娘得瘟疫死了。我娘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将她养在身边。我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后来我恰逢机缘,拜在华山派门下,随师父一起去华山习武。与家里也只能书信来往。再后来,家乡兵荒马乱,家父在逃难的途中病逝,家母与桑桑也走散了,这一别就是十余年。”
他整个人颤抖着,渐渐蜷缩起来。
“十余年啊。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的踪迹。每每入梦还乡,总有儿时嬉耍嘻笑的场景,她于桑树下甜甜的唤我“徐家哥哥”,央我摘桑葚与她吃……我那时年轻,只道是怀旧,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已是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说到此处,他的情绪平缓下来,神情怀旧,眉眼间缱绻温柔,好似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浑然忘却了自己喉头处冰冷的剑刃。
“我终于见到了她,却是在花月楼。她是那里的头牌歌姬。那一夜,灯火热闹了半个扬州,说是今日花月楼的桑姑娘卖身契到了年限,花月楼公开为她赎身,好赚这最后一把银两。”
“她在台子上竟也瞧见了我!她又惊又喜,止不住的流泪。我瞧她如此,万种滋味,惟肝肠寸断而已。
我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叫了高价,本已十拿九稳。偏偏燕云飞出现了,一直和我竞价,我身上所带的银两再多也有限,而他却是有备而来,最终桑桑竟被他买去了!”
徐宥之一张清瘦儒雅的脸因怨恨而显得扭曲。
“我眼睁睁看着桑桑被他携着上了车轿,又哪里能甘心!我当即运起轻功,一路追着车轿。我心知自己武功远不及他,只敢远远跟着,直到轿子进了家宅。自那天起,我每日里守在宅子附近,既知有缘无分,我也惟盼再瞧她一眼而已。”
“可她深居简出,一连几日我竟未见着。我心下失落,却不愿与她就此别过。终于有一天,她出了宅邸,依旧风华绝代,却是神情苍白,面容憔悴,似大病初愈,一阵风吹便要倒了。我本已下定决心不在她眼前出现,不料见她如此消瘦憔悴,心中关切焦灼,难以自己,竟上前去叫住了她。”
“她见到我明明喜出望外,却偏偏冷漠相对,避我如蛇蝎。她在我心中十余年,一颦一笑无不解其意,我知她必有苦衷,心下更是担忧。我便与她相约明日寅时在一家胭脂铺见面,她转身走了,浑似没听见。”
“她那日来了。”徐宥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颠倒的同我说心中一直有我。她说,燕云飞对她势在必得,要是知道了我们的事,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他是武林盟主的儿子,我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我那日与燕云飞竞价,他已经看出端倪,她对我冷言冷语,是怕燕云飞再起疑心,对我不利。可她又止不住思念我,终于来见我了,求我原谅。”
“我忍不住拉住她,说道:我等了你十余年,求你莫再弃我而去。就是天王老子阻拦我们,我也不怕。她听得此话,泪落双颊,哽咽着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么书信往来了一阵。一路追着他们到长安时,我心生一念,教她让燕云飞宿在我的客栈里,到时我略施手脚,将他与随行的人迷晕了,就可以和她双宿双飞。”
“她答应了。我思量好了所有细节,将一切都布置妥帖。燕云飞果真猝不及防中了药,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
“却有人恰在此时破门而入。来人魁梧彪悍,却是那臭名远扬的江湖大盗杨仲朗。也不知他哪里得来的消息,恰在此时赶了过来。他冲我哈哈大笑,恭喜我抱得美人归,又说他与燕云飞有些私怨未了,叫我别管闲事,他说着伸手便往燕云飞身上摸索,瞧见什么值钱的就扒拉下来。这下我可明白了,哪有什么私怨,杨贼是奔着他的宝贝来的。燕云飞武功实在不可小觑,此刻竟还强撑着没有昏迷,见他这番动作,实在不堪受辱,怒吼一声,提起一口气,抽剑就与他打斗起来。”
“我怕夜长梦多,带着桑桑就走。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来,哭着对我说,燕云飞虽是风流蛮横了一些但罪不至死,那个闯进来的男人却无比凶神恶煞,她实在良心有愧,放心不下。”
听到这里,崔莹和连淮不由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几分诧异。
这桑桑姑娘听来倒是个十足重情义的良善人,只是……崔莹心中叹气,这良善实在是傻的彻底,若非这不分场合的良心有愧,她便早能与心上人双宿双飞了。
“我万般说辞让她安心,但她偏偏不依。我顿时心头火起,想自己千辛万苦的好不容易挣来一个良机,她却只心心念念着燕云飞。莫非她心中已经喜欢上了燕云飞?我质问她。她显得惊怒无比,对我十分失望,生了气一个人转身往回走。我当时也在气头上,就没有管她,任由她越走越远。”
徐宥之目光中再度噙了泪水,声音哽咽,似乎连呼吸都觉得撕心裂肺。
“我在野地里宿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我后悔不迭,连忙赶回去,那间房里竟空无一人,只有些打斗的痕迹。客栈里的伙计战战兢兢,只说闹鬼了,我问他们那些人都去了哪里,他们更加惊恐,说那间房里空空的,什么人也没见着。”
“无论是杨仲朗还是燕云飞都是武林第一流的好手,要是他们有意藏匿,常人自然发现不了。我心里更加不安。到处发布告示寻人,却无果。又过了几日,我听说河里浮上来两具死尸,便凭着我和京兆尹的交情去看了尸体。那两个死去的人果然是燕云飞的随从!桑桑可是遇害了,可是还活在世上?我不知道。她就像降落人间的仙子,来去无踪。”
说到此处,徐宥之悔恨交加,痛苦悲伤不能自已,胸口剧烈的起伏,似要背过气去。
这番话所透露的内容着实不少,加之他说的动情,让人很容易就深信不疑。
只是,他漏算了一样。天字甲号间墙上的剑痕已经被发现。只有华山派弟子才能划出那种特别的痕迹,而杨仲浪和燕云飞都不会这一派的武功,持剑打斗的一定另有其人,或说,就是徐宥之。他却拉杨仲朗做挡箭牌,将自己与房内的打斗撇的一干二净。
杨仲朗是个见钱眼开,臭名昭著的大盗,偏偏艺高人胆大,兴头来了,就是皇库也去抢他一抢。武林盟主之子的身份根本压不住他,如此行事,的确与他本人的作为相符合。
好在,崔莹提前发现了墙上的剑痕。
一旦生了疑窦,徐宥之话语里的其余破绽也很容易被找了出来。
他心中若真的有桑桑,又怎会在危急关头只因为几句口舌就将她一个人抛下,若不喜欢,他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带她走?其中的情理乍看得当,想来却未免牵强了。
又有,有关密道的事,他也完全隐瞒了。
连淮点了他周身几处重要的穴道,缓缓将长剑收了回来,还入鞘中。
“如此说来,自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桑姑娘?”
“正是。”徐宥之黯然道。
连淮略略沉吟,问道:“自那以后你就一直待在长安守着客栈,哪里也没有去过?”
徐宥之一怔:“是。”
“有人飞鸽传信给燕盟主称燕云飞死于洞庭湖的事你可曾听说?”
徐宥之不解其意,只是答道:“是。”
“桑姑娘杳无音讯。江湖上却有了燕云飞的消息。你既然如此爱她,竟不去岳阳一探究竟?”
徐宥之身子一僵,如遭雷劈,说不上话来。
连淮淡淡的望了他一眼,道:“我给过你机会,你既不愿承认,也休怪我无礼了。你好自为之。”
即刻,有连家家丁上来将他团团看守住。
徐宥之穴道被封,身子软瘫在地,低垂着眼眸,看不清情绪。
连淮出了屋子。
崔莹俯下身来,挨近徐宥之,无异的在他手背受伤处一蹭,轻声说道:“连公子方才恪守君子品行,连你的房都没有搜过,就知道了这么多,眼下他要搜你的屋子了,不知又会发现什么,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徐宥之瞳孔缩了缩。
崔莹轻笑着,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移开之处留下带着闪粉的水痕。徐宥之的伤口被牵扯到,忽然察觉到一阵强烈的巨痛,如同被千万钢针同时刺入一般,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崔姑娘。”却是连淮听到惨呼声,折返了回来。
崔莹连忙直起身子,脸上重又挂起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将笄之年的少女甜美的微笑,落在他眼里却宛如罗刹。
“谁能护得住你。你好好想想吧。”崔莹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转身出了屋子。
崔莹走出房间。
“你方才对他做了什么?”连淮皱眉疑惑道。
“没什么。”崔莹的神情似有些不悦,美目中显出嫌弃之色,“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就叫的这么惊天动地。谁想他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竟然如此娇气。”
连淮松了口气,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暗想:论娇气,谁比得过你呀。
这几日来,连淮可算领教了所谓的衣必文采,食必梁肉。
崔莹转开了话题道:“你说……他的故事有几分真假?”
“后半段破绽甚多,前半段大体上是合情理的。不过,他似乎避重就轻,将关键部分都隐去了。况且,我觉得此人瞧着偏激,甚至盖过了他的深情。”连淮道。
“可是他的神情和言语都十分到位,你这样说可有依据?”崔莹问道。
连淮摇了摇头:“只是凭着我的直觉罢了。他看着虽然世故且懦弱,眼里的恨意却十分浓烈,教人心底不安。”
“你倒是绝了。”崔莹笑着打趣他,心中和他所想倒是不谋而合,“朝廷要是派了你查案,还有什么案子是破不了的。”
“姑娘莫要笑话我了。”
“还整天姑娘姑娘的,你叫着不嫌烦,我都听烦了。”崔莹抿唇一笑。
连淮不知该如何作答,面上依旧淡漠,耳垂却悄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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