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上沉浮的人,大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然而这一瞬间,付捷的错愕几乎藏不住。


    他拉下脸,双手撑在书桌上,身体前倾,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审视的姿态,身居高位多年的强大气场展露无疑。


    若是熟悉他的下属在,早就被吓得战战兢兢。


    付允书却只微微抬头,靠在真皮座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付总莫非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


    付捷额上青筋暴起,顶级alpha的威压,没有几个人能扛住。


    付允书全然不受影响,淡然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笑着起身,“时间充足,付总慢慢考虑。”


    “你敢威胁我。”付捷越过书桌,径直来到付允书面前,手朝他的衣领伸来。


    付允书不躲不闪,眼神冷静,面无表情。


    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的付捷一怔,手僵在原地。


    这是那个被他厌弃的大儿子吗?怎么如此不同,恍若新生。


    突兀的振动声打破了二人的对峙,付捷拿出手机想按灭,一见上面的名字,立刻小心地接起。


    “郁特助,承蒙您想起我。”


    他脊背微弯,不自觉地点着头,哪怕那头看不见,都露出了略显谄媚的笑容。


    以付捷的财力地位,能让他这样逢迎的,必定是实力背景都很卓绝的人物。


    可听他的说辞,对方只是特助。


    谁的特助,能让他如此伏低做小?


    “联姻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嗯,都听您那边的。”寒暄几句之后,付捷脸色一变,“什么?您说戎总要联姻的对象是……”


    他忌惮面前的付允书,说到一半就止住话头,深吸一口气:“自然,我们这边不会搞错,没问题,不会有任何差池。”


    付允书心中微讶,脸上笑意更深。


    他脚尖一转,往外走去,付捷挂电话时,他正好到了门边。


    “付总。”付允书停住,一半脸露在光亮中,一半脸藏在阴影里,“解除父子关系的手续你应该很清楚,律师团队就麻烦你了。”


    “放肆!逆子,给你脸了?给我回来!”


    付捷气急败坏的声音被关在门后。


    他怒不可遏地摔烂书桌上昂贵的摆设,暴跳如雷。


    过了好几分钟,动静才渐渐变小。


    到底是成功商人,稳定情绪的能力无需质疑。他冷静下来,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世人皆知戎家家主戎谧重病缠身,极有可能只剩几个月寿命。之前在宴会上见过那处在金字塔顶尖的男人,百分百确定对方是alpha。


    为什么点名让付允书去联姻?他信息素那么弱,不可能对戎谧的病有任何帮助。双a相争是常态,让戎谧的病加重都有可能。


    他以为戎家要的是羽君,想推无足轻重的付允书替嫁,谁知对方从头到尾要的是付允书!


    思及此,他心头一梗。


    这个儿子的斤两与弱点,他清清楚楚,绝不可能在他面前翻出什么风浪。


    可今夜的付允书,胸中有沟壑,处变不惊,有种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超然。


    如果是为了博取他的关注,那他不得不承认,付允书成功了。


    从来没见过糖的孩子破天荒哭闹,那就施舍一点糖,只要事情办成,以后还不是随便拿捏。


    先把他晾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慌张,转头来求自己。


    高高在上的付捷会怎么想,付允书多少能猜到一点,但已完全不入心。


    他回到房中,收好重要证件,找出柜子最深处的铁盒,放入包里。想了想,拿出纸笔专注地书写。


    一小时后,他走出付家别墅。


    园丁视而不见,管家无声目送,只有陈妈一人跟了出来。


    别墅不在市中心,夜晚少有人烟。暖黄的路灯下,付允书背包往前,孑孓一身。


    听到陈妈的脚步,他止步回头,笑道:“慢点。”


    “小书,你一个人这是去哪?”


    “去我租的房子。”付允书把手上的信给陈妈,“您小女儿快上高三了,我总结了一些常用的学习方法,也许她会有启发。”


    陈妈攥着信封,眼眶红了,“我只提过一次,没想到你还记得。小书,你流了那么多血,一定要去医院看看,要是需要就给我打电话,不要让自己累着。替嫁的事,是他们太过分了,如果你不想,就别理他们。”


    絮叨的叮嘱融化在夜色中,格外平凡,又格外暖心。


    “听您的。”付允书眼眸温柔,“快回去吧,要是给别人看见,又要惹上麻烦。”


    陈妈点点头,胡乱擦了擦眼泪,要回走时,付允书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她。


    短暂的一抱,很快放开,笑眯眯地挥手转身。


    他步履并不匆忙,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洒脱,却把陈妈看得一阵心酸。


    等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她打开信封。


    字如其人,付允书字迹隽秀,又有风骨。信上不仅细致地介绍了不同学科的学习方法,也有心态方面的指导,信的最后,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结尾。


    一笔一划,一字一句。


    素不相识的厨师女儿,都能得到如此用心的对待,却从没有人对他好。


    陈妈眼泪决堤。


    这最后一句,也是允书一直以来的信念吧。


    学识人品样样都好的孩子,要是生在普通家庭,父母不知会有多么骄傲。


    如果能有一个有能力又心甘情愿护着他的人,不让他吃那么多苦,该有多好。


    付允书从车上下来,一脚踩入尘嚣中。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下,有几家店贴着毛笔手写的旺铺出租。穿紧身衣阔腿裤拿着奶茶,与姐妹手挽手聊恋爱脑话题的女孩,经过身边时留下一串笑语。洒水车的音乐声与街边铁板烧的香味串成鲜明的夏天。


    回家坐在阳台,倒一杯冰椰子水,喝一口沁人心脾,踏实而喜悦。


    真正死过一次,才知道一草一木,清风明月,是那样弥足珍贵。人际关系不过过眼浮云,不值一提。


    上一世,付捷极力促成的联姻根本没成,婚礼前他被人叫出去,喝了一杯加料的酒。无法反抗,被拍下不堪入目的照片,全网封杀,最终惨死于狱中。


    在死亡面前,联姻不算什么。


    结婚协议只有三个月,等戎家家主变成前夫哥,他有钱有自由,那不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想想简直美滋滋。


    皎洁的月光照在付允书身上,也慷慨地垂青其他人,透过窗户,洒在铺满地毯的地板。


    书房里没有开灯。


    黑宝石袖扣收紧的白色衬衫包裹住手腕,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座椅扶手。月光将明暗分割,唯有这只手在亮处。


    手指修长骨感,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肤色偏白。


    前方,穿马甲戴领结的老管家正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说话。


    “付家两个儿子,同父异母,大哥付允书是alpha,医院诊断信息素残缺不全。小儿子付羽君是高级omega……”


    那只手食指往上一抬,管家立刻噤声。


    手一动,书桌上付羽君的照片被扔进垃圾桶,只余付允书的照片与履历。


    老管家语气更加小心,“付允书的母亲在他四岁时去世,他成绩优异,毕业于……”


    那只手将付允书的资料倒扣在桌面。


    若家主手上的是项目书,这个动作意味着项目彻底终结。


    老管家不敢再说。


    主位的男人声音沉沉:“时间一到立刻解除关系,这几个月不要让他来烦我。”


    “是。”


    “母亲那边……”话未说完,男人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抓紧扶手。


    没有咳嗽,没有喘息,几秒种后再抬手,扶手已经变形。


    老管家担忧道:“先生,我叫医生来!”


    过了一会儿,冷静淡漠的声音传来:“不用,下去吧。”


    同时关注婚礼的人有许多,最担忧的便是付捷。


    他本以为,只要对付允书采取冷硬政策,他一定会服软。毕竟,他拼命变得优秀,付出那么多努力,只为了得到家人的肯定。


    一两天付捷不觉得有什么,三天一过,他又怒又急。


    按戎家的意思,婚期被缩到最短,只有五天准备时间。第三天晚上,他让人去找,可付允书手机关机,遍寻不到。


    没人知道他住哪,也不知他有什么朋友。最后不得不查他的账户,找到他最常消费的地方,不断缩小圈子。


    替付捷干活的人吐槽:“这哪是找什么亲人,找犯罪嫌疑人也就这样了。”


    结婚的前一天下午,西装革履的付捷气势汹汹来到付允书门前。


    先是敲门,继而拍门,要不是身份与教养不允许,付捷甚至想踹门。


    “咔哒”,门开了。


    “付允书,你找死?”付捷满腔怒火,可看到付允书的脸色,理智占据了上风。


    “怎么回事?”


    付允书面色惨白,脖子上都是细汗,有气无力。


    他没关门,转身往狭小的房间走,自顾自坐在椅子上,捧起水杯。


    付捷太阳穴直跳,想到明天就是婚礼,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出岔子,勉强压下火气跟在后头。


    在他眼里,这房间还不如巴掌大,一进去就觉得压抑逼仄。


    “病了?”


    付允书重心往后,静默片刻,沙哑地说:“那天的要求,付总考虑好了?如果答应就继续聊,如果不答应,请回吧。”


    他没力气与付捷纠缠,这几天身体不太好。


    关了机,别人找不到他,避开了被人下药,但身体每况愈下。


    一天早上醒来,他忽然有种极致的缺水焦虑,只想一天到晚泡在水里。喝的水比平时多得多,淋浴几乎不间断地开着,还是远远不够。在泳池里游泳,畅快得无以复加,一旦离开水池,就心慌冒冷汗。


    他本科学医,自我诊断这种症状很像成瘾,对水上瘾。


    到医院检查,各项指标正常,看了心理医生,对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连续几天晚上被噩梦惊醒,不接触水根本无法入睡。付允书这才确定,这种状态,与他死前的迹象相同。


    那时在监狱里,也有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缺水感。


    这几天关在家查资料,学术论文和研究报告看了不知多少。医学方面的一无所获,倒是通过关键词检索,看到几篇研究人鱼的历史学家发的论文。文中提到生下来为婴儿的人鱼,在第一次蜕变时,会对水抱有超自然的执念和欲求。


    付允书只瞄了几眼就关掉了页面。


    就算症状相似也绝不可能,要知道,人鱼已经灭绝了五百年。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人鱼,绝大多数也在童年化形,成年化形对身体造成的负担巨大,基于物种的生存本能,他的年纪也太大了。


    “我劝你想好。”付捷瞥见付允书惨白的嘴唇一直发颤,觉得出了口恶气,怒意减弱了些,“和我回去,叫家庭医生来,不管什么病,今夜都要把病情稳住,不能耽误明天的婚礼。”


    “先解除关系,否则我不会进付家一步。”


    这么一小会说话的功夫,付允书的眼神频频往浴室飘,抖着手喝了一杯又一杯水。


    脸色差到极点,仿佛随时会晕厥。


    “你别以为和戎家联姻,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三个月协议期一过,你没了戎家的庇护,在我手上还不是一只蚂蚁?”付捷知道付允书的弱点,每个字都往他心窝子扎,“你妈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付允书放下手中的水杯,揉了揉眉心,语气无波无澜,“你搞清楚,现在是你付捷求我,不是我要求你。你现在就滚,让你的宝贝小儿子去联姻。”


    付捷双目圆睁,气得全身发抖。注视着依旧淡然的付允书,在外面翻云覆雨的手段拿不出一丁点。


    想拿捏别人,反过来被别人拿捏。


    付捷无计可施,只能咬牙威胁:“现在解除父子关系,等你跪着来求我的时候,我绝不会看你一眼。”


    付允书直接打断了他,“这句话送给你,你回头别来跪着求我。”


    一句话把付捷气得青筋暴起,可戎家的联姻在前,又不能真的对付允书发作。脸色铁青的他一路忍耐,一回到家,就把书房的东西砸了个遍。


    付羽君已经睡下,被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赶忙下床。在他印象中,爸爸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想下楼询问情况,手机冷不防响了,他皱眉接起。


    “二少,付允书被你爸找回去了!”


    付羽君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倒是你翟童,你不是说这几天要给付允书苦头吃?”


    怎么吃苦头的不是付允书,而是爸爸。付允书这个残废,竟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实在可恶。


    “我也想啊。”翟童在那边装可怜,“这几天我都快把他手机打爆了,天天关机,根本找不到人。”


    “你就这点本事?”


    被付羽君看低,翟童急了,“谁说的,明天是付允书的婚礼,你想办法把我带上。我给他准备了好东西,只要得手,他绝无翻身的可能。”


    付羽君不耐烦,“行了行了带你去,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别和我说,不想听。”


    “只要他中招,在婚礼上出丑……”听到忙音,翟童还是没停,“在众目睽睽下给戎家蒙羞,戎家恐怕会当场发难休妻,他会被人耻笑终生,一辈子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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