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沉默寡言的宝宝

    (三十一)

    沈檀漆回头看向郁策时那恍然惊愕的神色,被沈妃极快地收入眼底。她略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长身玉立的妖族修士身上。

    一个妖族。

    沈檀漆真是疯了。一场大病,病得不轻。

    这修士的面容看起来眼熟,沈妃从脑海里梭巡了片刻,很快在记忆深处找出一张与其相像的模样

    ——沈家地下水牢里,锁着的那位,郁策的亲弟弟。

    是郁策。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沈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狂跳,疼得厉害,她早知道沈檀漆是个混不吝,但从前还只是在家里家外小打小闹,这次竟要给一个妖族生孩子。

    此事但凡是真的,沈家不知要叫别人笑话几百年!

    必须压下去,谁也不能传开。

    众人沉默不敢出声的时候,沈妃率先掩唇笑了笑,用扇子给身旁的家主扇风消火:“瞧瞧神医,太爱开玩笑,今个少爷回来是件大喜事,神医还想叫咱们双喜临门呢。”

    家主的脸色仍然没有半分缓和,眼睛死死盯着沈檀漆,和他身后低头不语的郁策,大手紧抓檀木椅的扶手,扶手漆皮一层层炸裂开,再这样握下去,说不定会直接将椅子握碎。

    “不过神医,你这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沈妃缓缓起身,摇着团扇不疾不徐地走到神医旁侧,靠近时,冷冷地低声道:“识相就快滚。”

    阿拉伯神医脑门的汗还没下去,又冒出来一茬新的,他试图解释点什么,却在看到沈妃眯眼的动作后,立刻颤抖着声音说:“是这个意思,本想逗家主一笑,看来小人讲笑话的技术还需增进。”

    闻言,家主仍然只字未言,眸子像荒野里的恶狼,狠毒至极地盯在沈檀漆身后的郁策的脸上,丝毫未把目光挪给神医半分,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神医退下去后,在座的有眼力的嫡系几人也纷纷藉由告退,不多时,整座正厅竟只剩下了沈檀漆、郁策,家主与沈妃。

    哦,还有个不清楚状况的沈之廓。

    沈妃坐回自己的位子,猛地一拍檀木椅扶手,朝着沈之廓怒斥道:“这儿有你什么事,还不快滚,没眼力的东西!”

    怒火不能发在沈檀漆身上,自然全都落到了这个不长眼睛的沈之廓头上。

    沈之廓张了张嘴,本就没几根毛的眉头苦巴巴地皱了皱,最后还是不敢停留,灰溜溜地逃出了整厅。

    “娘的,晦气。”

    沈之廓嘟嘟囔囔地拂袖,烦躁道,“有气冲老子发什么?”

    他甫一从正厅外走出来,就听角落的木棉从后,似乎有一道努力压低怒火的男人低吼声隐隐传来。

    “谁叫你说什么有喜,你说这种话,真以为能骗得过我爹和妃夫人那般的人精?”

    本欲离开的沈之廓听到这有些耳熟的声音,脚下停住,他四下环顾,确认周围都没人,便谨慎小心地靠近。

    果不其然,那熟悉的声音正是之前他去搬救兵时,沈妃拨给他的救兵,沈家第三支系的庶子沈寒。

    沈寒此刻似乎恼极了,呼吸都急促得厉害,咣一巴掌便扇在了面前人的脸上,“蠢货,我花大价钱请你来布这个局,你倒说出那么句贻笑大方的话,没用,蠢货!”

    说罢,咣又是毫不犹豫地一巴掌,仿佛泄恨似的,力气大到将那人险些掀飞出去。

    这声响听得沈之廓直肉疼,他眯缝着眼,隐隐约约看清楚了他对面的人,头戴顶缠布帽,可不就是方才那位南国神医么?

    神医已经委屈得要命,捂着半边脸,慌乱地解释道:“少爷,是您提我说的,沈檀漆他娘四十岁遍寻求子偏方,这才得了沈檀漆。我刚刚把脉把出来了,这小子的确体质特殊,他天生就会生崽儿。”

    话音顿了顿,沈寒声音冷了几分,说道:“那又如何,妖族男人会生,有些半妖也会生,这事儿搁现在压根不稀奇,想靠这点就让家主厌憎沈檀漆,你天真!你实话告诉我,他肚子里到底有没有种?”

    听到这,沈之廓连忙伸长了脖子,正打算仔细听一听后续时,却见沈寒猛地回头,拔出剑来朝他的方向警惕地喊了声:“谁在那儿?”

    方才气急了,他竟连有人接近都没发现。

    沈寒脚下踏着莲花步,飞身朝沈之廓藏身的草丛奔去,一剑斩碎草丛,却只发现几片寥寥枯叶,他狐疑地看向不远处,昏暗角落里传来几声发春的猫叫。

    是猫。

    沈寒敛起眸子里的戾色,把剑随意插回剑鞘中,转身离开。

    他走后许久,方才空无一人的空地上,一个满身肥肉的胖子,极其艰难地从画满阵法的垃圾箱里爬了出来。

    沈之廓不住地咽着口水,胸口的心脏蹦得快要跳出嗓子眼。

    幸好,幸好他长了个心眼,把沈檀漆他们给他留的画着阵法的箱子当成件法宝,装进了储物戒里。

    否则此时,怕是他已经在沈家几里外的野地里碎成几十段了。

    *

    此时此刻,月晦星瞑。

    沈家正厅内,空气冷滞僵硬。

    “爹,你相信那庸医的话么?”沈檀漆试探着在这气氛里开口。

    其实他心里也未必好受多少,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无数件烦心事搅在一起,大脑又是单核处理器,压根处理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

    怀孕什么感受他不是没经历过,自己肚子里真有个孩子他应该是能知道。

    这才过了多久,肚子里恐怕只是个胚胎,但转念一想,当时郁策也是第二天就知道他怀孕了,还十分笃定地把手搁在他小腹说……

    “只要我碰到这,就能知道里面有没有。”

    想到这,沈檀漆心底已经快抓狂了,如果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他自然问心无愧,不会相信这庸医的话是真的。

    但是他和郁策那晚确实是意外发生了些什么,还不止一次。

    他就是想找理由骗,也骗不得自己。

    即便沈檀漆先开口,家主也只是紧抿着嘴,仿佛气急攻心般,脸上的肌肉都在发着颤,额角爆出几根难耐的青筋。

    那副模样看得沈檀漆都心虚几分,怕他自己把自己气死。

    半晌,沈妃深吸了一口气,不同于跟沈之廓说话的语气,她挪了挪身子,微微前倾看向沈檀漆,语重心长地低声道,“少爷,现在剩下的都是你最亲的人,究竟怎么回事,你坦白的说吧。”

    这话沈檀漆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他自己都是满头雾水。

    见他不开口,沈妃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旁边沉默许久的家主出声打断,声音微哑:“是谁的种?”

    这话还不如刚刚那个问题好接,沈檀漆此刻非常想拔腿就跑,跑出沈家,跑出朔夏城,跑出这个花花世界。

    “我…”沈檀漆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狡辩,对方才相信,良久,斟酌着措辞,编了个唯一看起来靠谱的理由,“我根本没什么孩子,刚刚那庸医肯定是诊错了,不知道爹你是从哪找来这江湖骗子。”

    “敢做不敢当!”家主看他这模样,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猛地伸手拍向身边的茶桌,竟硬生生地将那茶桌拍为齑粉。

    “你是没种,你就是个没种的男人!沈家怎么出你这样的混账,修炼修炼不精,也不滚回来继承家业,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现今又从外面给妖族生了个孩子带回来,我今天非得替老祖宗打死你!”

    他一个字不带停地骂出来,抄起椅边放着的鸾凤头玉拐杖,便要起身揍沈檀漆,“今天不把这拐杖打断,我就不是你老子!你过来!”

    沈檀漆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根玉拐杖,又粗又结实,说不准一棍就能给他敲死,哪还等得到把它打断?

    他下意识想要夺门而逃,身后的大门却被一道掌风咣当闭紧,严丝合缝,连只苍蝇都休想逃出去。

    沈檀漆一阵心惊,原来沈家做这么大不是没原因的,他家个个都卧虎藏龙。

    他赶忙回头看去,担心下一秒那玉拐杖就落在自己身上,却见身侧闪过一道快到看不清的雪色残影——

    郁策举起剑鞘,挡在沈檀漆面前。

    他不冲过来还好,冲过来家主更是怒火冲天,气极反笑,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要替他挡,妖族一条贱命也配?”

    沈檀漆连忙拉住郁策,低声在他耳边道:“不用跟他起冲突,把门踹开,跑就完了。”

    话音落下,郁策回头深深地看了眼沈檀漆,极轻极慢地抚上那散发幽寒冷气的剑鞘,低声答他:“外面有几个化神期暗卫镇守,跑不掉的。从前都是师兄教我该如何做,今日我教师兄,如何?”

    他缓缓将剑搁在地上,俯身下去,在沈檀漆愕然的目光中,轻声道:“第一件事,男人要承担责任。”

    再抬头时,郁策的眸底已经十分坚定,他低下头,淡淡道:“阿漆的孩子是我的,望您成全,若有任何不满,郁策认打认罚。但,我一定会给他个交待的,我会倾尽所有,娶他回家。”

    沈檀漆听到他这句所谓的承担责任,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一把扯住郁策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你他妈说的承担责任就是跟我爹提亲啊?”

    你怎么不承担承担哥们生孩子的悲催呢?

    此话一出,就连沈妃也坐不住了,她起身怒道:“大胆!你不过是个成精的畜生,还想娶我沈家人回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话由沈妃说出口,沈檀漆现在看郁策不再是什么升级流男主了,他现在像什么赘婿流男主。

    这傻龙怎么总是自己改剧本。

    有沈妃帮忙代劳骂着,家主好似还不解气,手心握着那玉拐杖直发抖,颤巍巍地指着郁策:“孽畜,把那孽畜杀了!”

    场面一时混乱,眼看这架势,玉拐杖马上就要从家主手心飞出来,砸在郁策的头上。

    沈檀漆只觉得脑子都快成浆糊了,他忍无可忍地喊了声:“都行了!闹什么闹没完了?”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陷入了诡异的片刻宁静。

    沈妃颤着声音,指向沈檀漆道:“你怎么能跟你爹和我这么说话?”

    然而此时沈檀漆正烦闷的厉害,想也不想,直接开口:“我是说在座的人,都别闹了。你们所有人,能不能先听我说?”

    眼见家主脸色一沉还要开口,沈檀漆立刻抱住身旁的柱子,冷声道:“我马上就能说完,谁在打断我半个字,我直接头撞柱子撞死。”

    他精准拿捏住了家主对他心疼至极这一点,家主果然满腔怒火,却也不敢招惹崩溃边缘的混账儿子了。

    因为按这臭小子的性格,说不定真干得出来。

    沈檀漆说完这些话,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说这么重。

    可若再让他们这群疯子你一言我一语胡乱掰扯下去,今天不是他被玉拐杖打死,就是得意外跟某个人成亲。

    嘈杂半天的正厅因为沈檀漆不要命的威胁,总算是安静下来。

    “好,现在都听我说。”沈檀漆深呼吸,又缓缓吐出来心头那口浊气,低声道,“我确实和郁策有了两个孩子,但那是因为我当时身中蛊毒,无药可解,如果没他帮我我早就死了,爹你也见不到现在的我。”

    他将血寞崖底发生的事,所有来龙去脉一一说给了家主和妃夫人听。

    他们二人的脸色也是相当的精彩纷呈。

    “还有,刚刚那神医给我把的喜脉是否是真的,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在前段时间还意外被人下了那种药,也是郁策帮我我才渡过难关。”

    听到这儿,家主的心都快碎干净了,好悬一口气没喘上来,尤其听到沈檀漆刚中了蛊,又被下了药,更是眼前阵阵发黑。

    他这宝贝儿子一生都在家安安稳稳长大,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未曾有半点遭人苛待。

    不过出去修炼几年尔尔,这都是遭了什么罪啊。

    沈檀漆将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神色微敛,提到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有,我如果真的身怀有喜,爹,你不能杀郁策。”

    家主还以为他是在威胁自己,嘴唇翕动,刚欲开口,便又听沈檀漆道:“龙族怀孕期间前三五个月会有依赖期,如果他死了,我熬不久的。”

    其实说到这里,沈檀漆也大致明白了这个家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以沈父为首,叔父兄妹,儿女亲眷等等,向外延伸出三十多个支系,但对于沈父而言,这个家最重要的只有当下正厅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能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沈妃,一个就是大夫人的儿子沈檀漆。

    他方才冷静了片刻才发现,刚刚根本没有见到大夫人的踪影,主座两位,家主旁边坐着的便是沈妃。

    沈妃既是七夫人,说明她原先可能并不姓沈,是嫁进来后为了家主该的夫姓,但更多的原因,沈檀漆猜测,这是沈妃向家主所表的衷心。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其他任何支系都不能比拟眼下这个小团体,沈檀漆回忆起当年沈妃来给他亲自送年礼时,眼底映照着年礼箱子里的珠光宝气,尽是沈家的荣光,她说,以后沈家毕竟还是你来做主。

    此话是出自真心没错,毕竟从家主的态度来看,任谁都知道沈家是必定传给沈檀漆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原身恐怕早就死在了最开始生的那场大病上,沈檀漆亦因此被系统传进了这个世界,承受了一堆无妄之灾。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应该只有扮演好“沈檀漆”吧。

    简单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形,沈檀漆低低道:“爹,这些年我已经成长不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这些事,请你,替儿子保密。”

    他缓缓俯下身子,规矩庄重地行了个礼,而后抓住旁边的郁策手腕,转身离开。

    推门的刹那,那道掌风已经不复存在。

    沈檀漆微微怔了片刻,回头看去,家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哪还有方才见面时的健壮活力。

    “去吧。”

    他挥了挥手,放沈檀漆离开,又顾自重复了声,“去吧,给你一晚上想清楚…记得回家。”

    沈檀漆静静看了他许久,终是迈开步子离开。

    踏出门槛的霎那间,他抬头看见满树红梅,垂眸看见赤色的木桥,沈檀漆喜欢红,所以沈家到处都是红色。

    他忽然忆起,在这本书里,沈父同样是个寥寥几句便被轻易带过的人物。

    书里写他身为沈家家主心狠手辣,写他教子无方,写他苛待百姓,最后得知原身意外死在血寞崖下的消息后,生了场大病一命呜呼。

    辛苦经营的家业,拱手送给了沈家支系一个不起眼的庶子。

    众人拍手称快,世人唾他百年。

    诚然,沈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里的坏人,反派典型,那样令人不齿。

    但书里从没写过,他是个年逾六十的父亲,沈檀漆的父亲。

    人终究不是单面的,一撇一捺才是人。

    沈檀漆心情沉闷,自沈家出来也没什么好脸色,刚打算按原计划和郁策一起去画阵法,却见身后猛地窜出几个大汉来。

    大汉们俯身行礼,为首的人穿身黑衣劲装,同沈檀漆客客气气道:“少爷好,我们是家主派来保护你的侍卫,今日城里有辰鬼,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少爷尽管吩咐。”

    闻言,沈檀漆微微怔了怔,低声问:“你们都是什么修为?”

    “化神中期。”

    “元婴大圆满。”

    “金丹大后期。”

    “化神后期。”

    “……”

    待他们报完自己的修为,沈檀漆挑出其中一个:“金丹大后期那个回去,其他人留下。”

    沈家家主,这是把沈家所有能打的全部派给了他。

    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许难言的涩楚。

    “他们的修为都在我之上,应该可以帮你画阵法吧?”先前郁策说他修为不够不能画隐龙阵,现在这些人可都比他修为要高。

    沈檀漆转头看向郁策,“还是说这阵法有不能外传的忌讳?”

    郁策摇了摇头,隐龙阵并非什么不外传的秘阵,能做到类似效果的阵法数不胜数,这些人都是化神期,想要隐匿自己的行踪再简单不过,这个阵法于他们而言就是学去了也没什么作用。

    他立刻从储物戒取出纸笔和朱砂,将阵法画在纸上分发下去,有这些人去画阵法,只要不在半路遇到那只疫病鬼和魔族,想必半刻钟他们的任务就能完成。

    就算真碰到,这么些个元婴化神也够辰鬼和魔族吃一壶的。

    侍卫们迅速四散开,如同夜色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各个方向的角落里。

    至此,沈檀漆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躺进棺材里,像是回到自己许多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时那个夏夜里。

    那时他刚到大城市,四处寻找,最终千挑百选租了间旧小区的老破小。屋子窄的像个卫生间,床垫从旧货市场淘来,里面的弹簧都废了,人躺进去整个垫子瞬间塌陷到底,就像这棺材一样。

    冬冷夏热,周三停水,时不时断电。他在卫生间似的小屋子,躺在塌陷的床垫里看窗外的星星。

    家是什么概念他向来是不太清晰的,他没有朋友,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在外待业的哥哥,和在家上学的妹妹。

    哥哥大学毕业就没再读,因为那时候爸妈正好出车祸去逝,他便放弃保研的机会离家打工,供他和妹妹读书。

    再后来沈檀漆也上完学出来,同样走进社会里,家的概念也越来越模糊。

    生活在棺材里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能爬出棺材就已经十分不易。

    看到家主所做的那些事,沈檀漆甚至是有些羡慕原身的,羡慕他有一个能依靠的父亲。

    可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还想要回去呢?

    兴许是因为这里不属于他吧,梦再好,迟早是要醒的。

    沈檀漆闭了闭眼,努力抛开这些不该有的多愁善感,却忽然觉得眼前蒙上一层阴影。

    一道如同夹杂雨雾般的冰寒气息,扑洒在面上,沈檀漆下意识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郁策仔细小心地伸出指尖,似乎想趁他闭眼的时间,轻轻碰一碰他的小腹。

    被沈檀漆当场撞见,郁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在沈檀漆的眼皮子底下,他仍旧动作轻缓的点在他的小腹上。

    “有吗?”沈檀漆轻声问。

    郁策眉头微蹙,像是不确定,掌心在沈檀漆的小腹仔细抚过,而后有些茫然地抬眼:“没感受到。”

    听到这句话,沈檀漆应该是要高兴的。

    高兴自己不会再有一个不能摆脱的理由被留在这个世界里。

    可心头却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瞬间空落落的。

    “不过……”

    郁策握住他的手腕,搁在沈檀漆自己的小腹上,微敛眸光,“龙族的感应其实是双向的,如果孩子不想理我,我便感应不到。兴许你可以呢?”

    就像之前,郁策曾经似乎幻听过崽崽在沈檀漆肚子里时似乎说过什么话,但很多时候又听不到崽崽和自己交流。

    闻言,沈檀漆试探着在自己肚子上用指尖碰了碰,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小声说:“如果里面真的有宝宝,你理理我好吗?”

    没有回应。

    那庸医果然是在骗他,沈檀漆胸口莫名积郁了些无名火气,不知是因为受骗还是因为其他。

    郁策干咳了声,说道:“兴许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用着急,如果有依赖期发作,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这倒也是,怀孕的症状还是比较明显的,真的有孩子他不可能会一直感受不到。

    思及此处,沈檀漆心口那块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些。

    “师兄,但凡真的有这个孩子,你还要离开吗?”

    沈檀漆顿了顿,淡淡道:“当然还是要离开的。”

    话音落下,郁策似乎压了压眉,对沈檀漆的做法理解不能:“你心里没有过一刻想要留下来吗?”

    竟能做到心这样狠,把三个孩子抛之不顾。他并非硬要留下沈檀漆不可,只是他不明白,这三个孩子在沈檀漆心中究竟有没有分量,是不是在这里的所有东西,于眼前这个“沈檀漆”而言,都不重要?

    包括…他在内。

    沈檀漆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声音忍不住高了几分:“你在想什么?”

    郁策短暂沉默片刻,从棺木里挪了挪身子,撇开眼不去看沈檀漆的神情,闷声答他:“没什么。”

    其实就算沈檀漆留下与否,他和沈檀漆都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三个孩子照样无名无分。

    他问出那个问题本身就是失策,是头脑发热,是不够清醒。

    是,他做不到像沈檀漆那般清醒。

    在知道这世上有他的孩子那一天起,郁策便做好了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的一切,可沈檀漆呢?

    沈檀漆磨了磨牙,被家主沈妃骂了一晚上,被那混账庸医欺骗栽赃,都没有此刻这般被郁策质问来得更恼火。

    这傻龙总是能轻而易举几句话把他火气噌地点燃,有时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你薄情寡义,你负心狠心;有时是那对沉默不言的唇,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句句不停。

    沈檀漆猛地掀开棺材盖坐起来,看向郁策,认真无比地问道:“你觉得我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对吗?”

    郁策愕然地看着他,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拽回身边,急切道:“回来。”

    外面仍有辰鬼游荡,哪能这样随随便便露头出去。

    沈檀漆不紧不慢地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摘下,声音渐冷:“你以为就你无缘无故多了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你以为我没有尽到自己父亲的责任,你以为我一走了之就是冷清冷血。”

    “那我呢?”

    郁策霎时怔住。

    “我也有亲人,我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难道我对把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亲人,弃之不养不顾就是有情有义吗?”

    压抑至今的烦躁,终于在此刻爆发,沈檀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竟然忍了这么多怒火。

    “你以为我就想生孩子吗,你以为生孩子很容易吗?”

    “郁策,你我都是男人,为什么生孩子的不是你呢,你有没有一刻觉得我也是可怜的?”

    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没有谁就一定要被照料孩子的责任束缚住,更何况这本就是一本书的世界。

    等他离开这里,窝在自己的小图书馆里上班看书,下班玩游戏,赚着三四千块钱,陪陪哥哥,照顾妹妹,久而久之他可能连郁策的名字都会忘记。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说句实话,若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我绝对不会选择离开金鱼芋圆,绝对不会,你能明白吗?”

    这两个孩子,虽然是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但是却是沈檀漆确确实实打心眼里喜欢疼爱的。

    听完他的话,郁策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轻轻伸手,覆在他的手腕上,低声道:“先回来再说吧。”

    只要他知道沈檀漆心里并非没有孩子,郁策的心里便已经知足了,人生在世各有难处,郁策并不想要以伦理纲常束缚住沈檀漆。

    他只是担心沈檀漆有一天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金鱼和芋圆,也忘记他。

    只要想到那个场面,他便觉得心头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扎下似的。

    不至死,却疼痛绵长,不得开解。

    沈檀漆火气一股脑发完了,这会也冷静下来,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四处观望过周围的情况,才乖乖躺回棺材里,躺在郁策的身边。

    直到棺材盖在眼前缓慢地盖好,天地归于寂静。

    他听到耳侧传来一道极轻极淡的叹息。

    郁策低声道:“师兄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揣测你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每次这种时候,郁策的道歉都是最有用的,沈檀漆心情缓和下来,自然天下太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是我对孩子关心不够。你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会竭尽全力去照顾他们。”

    他并不觉得吵架是什么坏事,将心里所有憋屈苦闷发泄出来,才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深藏在心底的死结也会缓缓松动,直到解开的那一天。

    不过每次吵完架,郁策都比之前要更听人说话许多,他很能听得进别人的解释,沈檀漆倒是很欣赏他这个优点。

    作为朋友来说,郁策真的是个很棒的人选,沈檀漆默默想。

    郁策的手沿着沈檀漆的身体缓慢攀升,最后落在他的小腹上,珍重至极地抚摸两下,脑海里浮现沈檀漆方才反问他的话。

    他们都是男人,为什么生孩子的不是他,为什么受苦受罪的不是他?

    师兄一定很辛苦。

    眸光暗了暗,郁策轻声问,

    “师兄,你喜欢孩子吗?”

    沈檀漆以为他在说金鱼和芋圆,于是没做他想,低低道:“当然喜欢,又可爱又懂事,任谁都会喜欢的。”

    “嗯……”

    “那我给师兄生一个?”

    沈檀漆:?

    你这脑回路是从九转大肠里转出来的吧?

    第32章 我要话语权

    (三十二)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被郁策气出些笑意来,他想到方才郁策说要给他生一个时,那副认真严肃的表情。堂堂升级流男主,居然能说出要给他生个孩子这种屁话来,他越想越好笑,最后笑得整个棺材都在止不住的颤动。

    自己生崽那点不甘心,也在这声声的嘲笑里烟消云散了。

    “你怎么想的,郁策,两个还不够你养吗?”沈檀漆用手抵住他的胸口,另只手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问道,“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棺材缝漏出一隙月光,照在沈檀漆憋笑勾起的唇角上,郁策沉沉地看着他,低声答:“我不知道怎么算喜欢。”

    自小生长在龙族,他只知道要离开那个地方。再长大些,他一路求仙拜师,来到嵘云宗苦修数载,才确定了自己这一生的活下去的动力——除魔卫道。

    此外,他从未在人生里多想过儿女情长四个字。

    即便和沈檀漆诞下孩子,他也仍然没想过喜欢这个词。

    沈檀漆被他问得愣了愣,脑海里在原书内容搜刮了阵,那本书他看得不多,但每次看都是在讲男主怎么升级打怪,怎么越阶杀敌,无疑就是个爽文大男主。

    至于感情线,他似乎是没见到过的,可能有,但他绝对没看到。

    难道郁策还真从来没琢磨过喜欢这件事?

    沈檀漆沉吟片刻,伸出手,轻轻用指尖点在他的胸口处,问道:“你看到我的时候,心脏会跳得很快么?”

    闻言,郁策闭上眼,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

    他很快睁开眼,目光依旧落在沈檀漆脸上,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

    听到这句,沈檀漆稍稍放心些许,无所谓地拍拍他道:“那就是不喜欢我,喜欢一个人是会心跳得很快的。”

    郁策不太能理解话中的意思,他继续问,“为什么,跳的不快就不算喜欢?”

    “这哪有为什么,”沈檀漆自己都没谈过恋爱,活这么大天天光给人打工了,哪知道心跳是什么滋味,不过整天从网上冲浪看剧,他还是知道一点谈恋爱的要素的,“总之你记住,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心跳就会忍不住跳得很快,眼前好像有点目眩神迷似的,总是下意识想靠近对方,这就是喜欢了。”

    郁策仔细揣摩了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从未有过。”

    闻言,沈檀漆又忍不住笑出声,对上郁策无奈的目光,解释道:“我没在笑你,我刚刚想到有趣的事情。”

    就郁策这个嘴,这个脑回路,恐怕要单身一辈子。

    一想到自己可能比他先脱单……等等,他和郁策都有孩子了,他还算单身吗?

    郁策眼看着沈檀漆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突然惊恐,就知道他准没想好事,他叹了口气:“师兄,还是先做正事吧。”

    沈檀漆干咳了声,立刻道:“对对,先做正事,趁他们去画阵法的功夫,先回医馆用传音银鉴联系一下芋圆,把芋圆找到吧。”

    芋圆和萧清羽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虽然崽比他强,但终究是崽。

    郁策点点头,便操纵棺材按原路返回医馆。

    风急天凉,以四季如春闻名的朔夏城今夜也冷气森森。

    他们这次已经轻车熟路,很快边回到了医馆,敲开后门,乞丐赶紧把他们迎进来,再死死关紧后门。

    “这段时间有辰鬼来过吗?”沈檀漆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从乞丐怀里轻轻接过熟睡的金鱼。

    乞丐摇了摇头,说道,“一切好着呢,你放心就是,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金鱼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怔忪地睁开眼睛,轻轻抓住了沈檀漆的衣襟,声音软糯:“爹爹,你回来啦。”

    沈檀漆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小嗓子,心头就酸疼得要死,忍不住在崽的额头上亲了又亲,低声哄道:“爹爹回来了,金鱼身体舒服些没有,还难受吗?”

    金鱼傻傻的笑了笑,小手在沈檀漆的胸口摸了摸:“爹爹我没事了,我不难受,你抱抱蛋蛋好不好?”

    他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见爹爹和父亲去到一个大房子里,里面有很多人,全部盯着他们看,还梦到一个老爷爷,手里握着绿色的大棍子,气得胡须都翘起来,说要把爹爹打死。

    他在梦里好害怕,好想抱住爹爹,想让老爷爷不要打爹爹,但是谁也听不到他说话。

    沈檀漆听到这话,心头都软成一摊柔水,把小崽紧紧抱在怀里,反复亲了亲,“是我不好,我没及时发现你生病了,下次爹爹一定会做个好爹爹。”

    “不怪爹爹,”金鱼在他身上孺慕地蹭了蹭,小声道,“蛋蛋知道爹爹最喜欢我了。”

    小孩在修炼上迟钝一窍不通,却意外的在情感上敏锐至极,他能感受到的,沈檀漆目光里对他的怜爱疼惜,绝不比郁策少。

    旁边的郁策煞风景地开口,语气还带着几分得逞,“你看,我说过的,他还是喜欢叫他蛋蛋。”

    沈檀漆白了他一眼,不予理会,伸手从崽身上裹着的层层外衣里,摸出那传音银鉴来,指尖在上面轻轻一划。

    银鉴散发出缕缕龙息寒气,连通了遥远的另一侧。

    “芋圆?”沈檀漆踟蹰了下,还是选择先叫芋圆的名字。

    然而回答他的仍旧是萧清羽,

    “师兄,芋圆他似乎快要突破了,但是他额头上都是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方才一直用这传音银鉴喊你也没有回应……”

    完了。

    另一个崽不会也要出事吧?

    他刚这样绝望地想着,就见郁策伸手快速接过那银鉴,声音冷静:“把银鉴放到他耳边。”

    萧清羽听到郁策的声音,一瞬间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片刻不敢停歇,把手中的传音银鉴递在了芋圆的耳边。

    银鉴里传来芋圆低微的呼吸,有些紧促,似乎正在忍受什么痛苦。

    沈檀漆心如刀割,眼巴巴地看向郁策。

    郁策抿了抿唇,低声道:“调整呼吸,郁渊,脑子清明些。”

    熟悉的声音如同沙漠中解渴的圣水,芋圆下意识舔了舔自己已经干涸的唇,眼睛泛着些红,强撑着说道,“父亲,我……”

    他恐怕要突破不了了,强行突破本就逆天行道,他好害怕。

    话音未落,沈檀漆着急得想立刻奔到芋圆身边,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干着急没什么用,于是屏住呼吸,努力安静下来听郁策疏导他。

    郁策仿佛能猜到他心中所想般,不疾不徐地缓缓道,“别怕,有爹在。”

    虽然并没给出什么实质性建议,但沈檀漆偏就能听出芋圆的呼吸似乎一下子真的平稳下来。

    小孩是真的非常崇拜他的爹爹啊,这说明平日里,郁策的教导十分让芋圆这个小天才心悦诚服。

    沈檀漆看向郁策的侧脸,意外发现他的额角也有些薄汗,也是,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只有他紧张。郁策自然是半点也不能表达出来的,否则芋圆怕是自己直接崩了。

    他伸出手,从旁边桌上捡起张黄纸,轻轻给郁策扇着风,令他冷静下来。

    郁策抬头瞥他一眼,目光复又转回银鉴上,低低地说与芋圆听:“调节呼吸,感受灵气在身体的灵田流动,引入五脏肺腑……”

    跟随着他的教导,芋圆一点点照做着,不断重复着将灵气吸纳再转为内化的动作,呼吸也愈发平稳下来,化神是要修炼精神魂魄,反复的撕裂,反复的融合,最终达到大成,元神可探千里之外,与万物共生共息。

    他紧紧闭着眼,在这如同在油锅上跳舞的煎熬修炼过程里,眼底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忽然间,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一点灵光。

    芋圆眼睫微颤,他停也不敢停,疯了般朝那点灵光追随而去,他跑啊跑啊,跑啊跑啊,眼前忽然天光大亮,又倏然暗下。

    他可以看到无数个日夜,无数次白昼与夜晚的交替,可以闻到千里外花草的清香,可以一跃纵入万里的云端。

    他向下俯视,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脱离了身体,现在只是一缕元神。

    他成功突破化神期了!

    传音银鉴静寂许久,沈檀漆和郁策像是焦急等待孩子高考的爸妈般,紧紧盯着那面小镜子。

    直到小孩清脆中透着些兴奋的声音传来——

    “爹爹,父亲,我现在是化神期了!”

    沈檀漆激动地一把抱住身边的郁策,不住地道:“太出息了,我儿子太出息了!你听见了么?三岁化神期,有人管吗,我儿子三岁化神!”

    郁策猛地被他抱紧,吓了一跳,有些无所适从地僵硬。不过很快还是被对方喜悦的目光所感染,他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哄道:“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

    金鱼也伸出小手,试图挣扎着从他俩激动相拥的怀抱里钻出来:“爹爹…呼吸,蛋蛋呼吸不了了。”

    听到这话,沈檀漆赶忙松开了郁策,给小金鱼捋了捋呼吸,忍不住吧唧一口:“弟弟好厉害对不对?”

    金鱼笑着晃了晃小手,抓住银鉴:“弟弟好棒~”

    芋圆听到哥哥的声音,本来正高兴的神情,立刻严肃下来:“哥哥,不是说让你不可以来吗?”

    金鱼呜嘤了声,求饶道,“困困,在小车车上睡着了。”

    “哥哥你……”芋圆捂住胸口,被气得够呛。

    沈檀漆默了默,轻轻捅咕身边的郁策两下,“有没有觉得他俩很像咱俩。”

    郁策抬眼瞥他,否认,“师兄可从来没有金鱼这么乖。”

    但凡他要是有芋圆那样强势些,沈檀漆怕是早就不理他了。

    想到此处,郁策暗暗下定决心,迟早有一天,他一定要在这个家拥有话语权。

    先从被沈檀漆骂的时候能还上嘴开始努力!

    第33章 小饼干

    (三十三)

    找到芋圆时,芋圆和萧清羽正躲在一间烧火间里,崽的浑身被灰尘捂得脏兮兮的,炭火烧得脸颊通红,活像个小煤蛋子。

    被沈檀漆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芋圆黑乎乎的小脸上忍不住透出些闷红,烧得厉害,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角,咬着下唇,小声唤他:“爹爹。”

    沈檀漆自然不嫌弃他,把小孩一把搂进怀里,用手帕仔仔细细地给他擦着脸上的灰尘,知道崽要面子,笑着转移话题道:“咱们芋圆真厉害,才三岁就比爹爹的修为还要高两个境界,简直就是小天才。”

    听到他的话,芋圆稍稍缓解些羞耻的情绪,任由沈檀漆给他拭去脸上的秽物,低声解释道:“我只是运气好,爹爹勤加修炼一定比我厉害多了。”

    他抬起头,又看向郁策,像是希望对方说点什么,“父亲。”

    郁策打一进门就在盯着他看,看了良久,发现小崽盯着自己,于是淡淡应声:“嗯。”

    见他竟然不打算说什么,芋圆扁了扁嘴,心底有些小失落。其实他并不是一定想要郁策夸他,对他而言,郁策既是疼爱他的父亲,又是他尊敬的师长。

    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想要得到师父的评价。

    半晌,郁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

    芋圆立刻期待地抬眼看向他,然而却见郁策干张了张嘴,吐出一句,“你怎么这么黑。”

    芋圆:?

    沈檀漆:?

    给小孩擦完脸,沈檀漆看也不看郁策一眼,小声在芋圆耳边嘟哝:“别理你爹,他脑子还不如你好使。”

    芋圆气鼓鼓地瞪向郁策,紧咬着下唇,心中腹诽,他爹这辈子就毁在这张嘴上了!

    本来还打算帮他追爹爹呢,现在想想,在这张嘴能说好听话之前,还是让他自己煎熬去吧!

    见他生气,郁策眉眼微舒,低声道:“如今你虽然突破了化神,但要记得,你是妖,往后每一步修炼都需更加小心。”

    芋圆抬起头,看向他,声音小了许多:“我不怕。”

    父亲教过他,修炼是为除魔卫道,保一方平安。

    他也想修炼得更高更强,这样他想保护谁就能保护谁,不会再因力量不足而让身边人陷入困境。

    听到他的话,郁策声音微沉,语气似是警戒:“化神往后就是渡劫期,你才三岁,可知妖族的天劫与人不同?”

    人妖魔三族,人族虽然体质孱弱,吸收灵气也并不如其他两族要快,但人族的天劫比起其他而言都要轻松些,修仙之道毕竟还是为人族准备的。

    妖族比人类天赋要高,自万物中生,因此更能感受天地灵气化形,但天劫比人族严厉狠辣得多,甚至有妖族在渡劫期硬生生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劫,劈为烟灰,身死道消。

    魔族身体强悍,修逆天邪道,永世不得飞升,便再不用提了。

    这也是郁策担忧芋圆的原因。

    “可是我……”芋圆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郁策出声打断。

    他眉头紧蹙,不留情面地道,“若是天劫好渡,我又何须压制修为,你的天赋,有时反倒会令你徒增麻烦。”

    渡劫期对妖族来说是致命的威胁,是天道平衡的体现,这个道理,芋圆不能不懂。

    他说的严肃,芋圆也听着难受,身子微微颤抖着,强咬着下唇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小声答他:“我知道了。”

    沈檀漆知道其中的厉害,他抬眼看了下郁策,悄悄从背后给他挥手示意他不用再多说了。

    家里还是得有个人唱白脸有个人唱红脸才行,孩子还小,有时候是会固执些,总觉得世界没那么多危险。

    沈檀漆抱住芋圆,轻轻紧了紧怀抱,低声道:“想哭就哭吧,芋圆今天很棒了,你父亲也是太担心你,你想想如果有一天你强行渡雷劫受伤害,我们得有多伤心,对不对?”

    芋圆窝在他的肩头,眼底已经积蓄了满满的泪水,听到沈檀漆软下的声音便忍不住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没出息,他在心底小声骂自己。

    可是眼泪憋不住。

    他扑进沈檀漆的怀里,小声的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怜极了。

    沈檀漆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没事的,芋圆,心里难受该哭就哭,你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小朋友,就算你二十岁三十岁甚至九十岁,在爹爹眼里都是小朋友。”

    芋圆不想当小朋友,但是当小朋友随便哭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忍不住又哭得大声了些。

    听到小孩委屈的抽泣声,郁策居然有些不适应了,芋圆金鱼自断奶后就很少再哭,两个小孩太懂事,反倒让他不记得从前是怎么哄孩子的。

    半晌,他蹲下身子,拉着金鱼一起抱住芋圆。

    “呃,”郁策沉吟了下,莫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把孩子惹哭了又来说好话,是不是有些厚脸皮?

    他抿了抿唇,最终只是低低道:“别哭了,二蛋。”

    听见二蛋俩字,想到这个又土又丢脸的名字还是被沈檀漆给知道了,芋圆哇地一声,眼泪彻底像开了闸的水库,实在绷不住了。

    沈檀漆瞪了郁策一眼,郁策愕然地看他,表示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

    “说点好听的。”沈檀漆用口型同他说。

    “别哭,”郁策揉了揉芋圆的脑袋,轻轻道,“其实……你能突破化神期,爹很为你骄傲。”

    听到这句,芋圆倏地从沈檀漆肩头抬起脑袋,泪眼涟涟地看他,“真的吗?你说骗人你就是小狗。”

    郁策轻轻地擦了擦他脸颊的泪水,被这句话引出些笑意,温柔低声道:“当然,骗你我是小狗。”

    芋圆吸了吸鼻子,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他擦掉眼泪,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可以总是哭,太丢脸了!

    哥哥都没有哭过!

    想起哥哥,芋圆平缓下心情,看向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的小金鱼,正踌躇不决地盯着自己。

    他压下哽咽,问道:“哥哥,怎么了?”

    一出声,还带着些小鼻音。

    “弟弟…”金鱼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牵住他的袖子,轻轻问,“那个,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真的不是故意要跟来,当时突然就好困好困,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个觉,结果一睁眼,就看到了爹爹,来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但是他没听弟弟的话,还生病给大家惹了好多麻烦,弟弟肯定会生气吧。

    芋圆瞥他一眼,看到哥哥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后,忽然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捏了捏金鱼的脸,故意把手上的黑灰全蹭上去,给他画了个大花脸,然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爹爹快看,哥哥现在跟我一样黑了!”

    金鱼睁大眼睛,没想到弟弟会这么做,赶紧着急地掏出传音银鉴,在光滑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被抹得乌漆嘛黑的脸蛋,简直像个小花猫。

    甚至看着看着,自己竟也忍不住傻笑起来,金鱼摸了摸脸,欣赏道,“真的哎,我好黑哦。”

    话音落下,两个小孩相视一眼,同时被对方花里胡哨的黑脸逗笑,乐得前仰后合。

    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能哈哈大笑,这应该是孩子的天赋吧。

    “但是弟弟比我还黑,像煤蛋。”

    “哥你也没好到哪去,我是煤蛋,那你就是煤蛋的哥哥!”

    “你就是粪蛋,我也会是你哥哥呀。”

    “……哥以后别比喻了。”

    看着两个小崽和睦相处,沈檀漆心里也忍不住快活起来,那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平淡而绵长。他想,这一幕,往后几十年恐怕他也忘不掉。

    萧清羽身上也没好多少,同样黑糊糊,余光瞥见郁策,还有些不好意思,总有种在大佬面前丢人现眼的感觉,他羞赧地看向沈檀漆,说道:“师兄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如果顺路,可否带我去沈家一趟,我还有弟子名单要递交给城主。”

    兢兢业业打工人,萧清羽比他还敬业,这份上了还不忘交弟子名单。

    沈檀漆感同身受地理解了打工人的不易,说道:“顺路,我们正好要回沈家,一起吧。”

    闻言,萧清羽有些忐忑地看向郁策,生怕他不愿意让自己接近沈檀漆。

    但郁策并非心思狭隘的人,在正事上从不计较,便也点点头,道:“有两个化神期,那棺材便也用不上了。”

    两个化神,外加两个金丹,就是碰上真正的那只疫病辰鬼,也没什么好怕的。

    一听要扔掉那口棺材,沈檀漆还有些舍不得,他回头看着红木棺材,指尖在上面轻轻抚了抚,回头,眼巴巴地盯着郁策:“一定要扔掉吗?”

    他是个念旧的人,这口破棺材好歹也承载了不少惊险有趣的回忆,沈檀漆不舍丢弃。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郁策只觉得喉头噎了噎,大脑一片空白,想说的话全忘了,良久,才缓慢吐出一句:“可以放在储物戒里,但是……”

    但是这东西放储物戒究竟有什么用呢?

    以后留着合葬吗?

    后半句他还没说出来,沈檀漆眉眼已经舒展开,轻轻勾了勾唇角,笑着道:“行,那就麻烦你帮我收着了。”

    郁策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完全说出来。

    系统和小黑被丢给了乞丐,系统可以用内部语音联系沈檀漆,负责给他们传送消息,小黑则是自告奋勇说要保护他的鸡弟,于是他们便凑到一堆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乞丐应该正赶往城中央,他说现在整座城池都被隐龙阵隐藏,辰鬼很快就会变成无头苍蝇在城中乱窜。辰鬼没有规则的帮助,和普通的鬼邪没什么两样,只要让他去城中央画个引邪的阵法,不多时这群辰鬼应该就会被吸引过去。

    沈檀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回沈家搬些救兵过去,否则他们这几人可应付不来那么多辰鬼。

    这次绝对不会让乞丐金身坐化了。

    他希望这里所有善良的人,都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

    带着崽崽回沈家这个决定是沈檀漆和郁策反复商定后的结果,崽崽长这么大了,也应该见一见祖父祖母。

    从沈家家主在他走后还专门派侍卫保护他来看,应该不是真心想赶他离开,而是在气头上话赶话说出来的。

    更何况,家主最后还说了,让他记得回家。

    所以综上所述,沈檀漆觉得这不失为个大好时机,让崽崽直接进沈家认认两位长辈。

    往后他若离开这个世界,崽崽们起码还能在有沈家这个倚仗,不至于受人欺负。

    郁策知他想得详细,但让崽崽回去认亲这件事,他并不赞同。

    沈家能不能接受这两个孩子暂且另说,沈檀漆走后,万一原身回来可怎么办?

    现在沈檀漆似乎并没有打算将他自己身上的谜团告诉自己,郁策不愿逼他交代,究竟是否是夺舍还是其他,他只知道现在的沈檀漆比从前那个要好太多。

    每个人都有隐衷,就连他也有瞒着沈檀漆的事情,彼此都留些余地才是正确做法。

    “真要如此做?”

    半晌,立在沈家门前,郁策还是忍不住低声问。

    沈檀漆一手牵着一个崽崽,回头瞥他,有些想笑:“别怕,这是迟早的事。”

    跟沈家坦白了两个崽的存在,往后他们也不需再保密金鱼芋圆的身份,沈檀漆也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人介绍这是他的孩子。

    有了沈檀漆的安慰,郁策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在他的印象里,沈家可没有几个好惹的角色,大抵是成见太深了吧,沈家对妖族有成见,他又何尝对沈家没有成见。

    但沈檀漆已经敲开门,郁策抿了抿唇,干脆便什么也不说了。

    金鱼和芋圆进到沈家的豪华大宅里,同时发出了“哇——”的感叹。

    藏龙谷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房子呢。

    金鱼走在沈家的赤色木桥上,看向不远处的宫阁楼台,咬了咬手指。

    怎么感觉好眼熟内?

    这里是……梦里那个要打爹爹的老爷爷的家!

    想到这儿,金鱼惊恐地捂了下小嘴。

    片刻后,又想是想到什么,他握起小拳头,暗暗想到,这次他一定好好劝说老爷爷,让老爷爷不要再打爹爹了!

    金鱼焦急地从兜里翻来找去,啥也没找到,他抬头看向身边的芋圆,小声凑到他耳边道:“弟弟,我之前给你的小饼干呢,你在路上吃了没有呀?”

    芋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些纳闷地从衣襟里掏出那块小饼干来,虽然已经不那么软趴趴的,但很不幸,饼干已经在路上碎成了碎片。

    看到饼干碎了,金鱼有些心疼,他小心地收起那块饼干在手心,喃喃自语般道:“够用了够用了,这可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饼干,老爷爷一定也会喜欢的。”

    他要用这块小饼干,让老爷爷不要再生爹爹的气了,吃过饼干,老爷爷一定会开心的。

    如果、如果他还是要打爹爹的话,就让蛋蛋替爹爹挨打吧,蛋蛋屁屁上的肉肉多,不怕!

    芋圆没听清楚哥哥在自己念叨什么,困惑地挠了挠脸。

    算了,哥哥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肯定只是在想晚饭吃什么吧。

    第34章 办正事(二更)

    (三十四)

    丑时一刻,沈家正厅。树影婆娑,斜入云窗,高高低低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漏出稀疏月色。

    一家老小齐聚一堂。

    沈妃甫一见到沈檀漆回来,额头就又开始突突乱跳个不停。

    她现在是真怕了这沈檀漆,这混账少爷才是整个沈家最叫人头疼的人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沈妃看向他手里牵着的两个小崽,忍不住开口。

    正厅内,沈檀漆立得板正,缓缓俯身行过礼,把两个小崽拉到面前:“妃姨娘,这是我两个儿子,特带回家认祖归宗。”

    沈妃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咙,差点上不来下不去堵死自己,她不可置信地道:“你有两个三岁儿子?”

    先前也没说啊?

    空气一时凝滞,沈檀漆抬眼看向家主,低声道:“对,大儿子郁今,小名金鱼,二儿子郁渊,小名芋圆。”

    自他进来,家主便一直沉默,眼底晦明莫深,仿佛已经不会再有什么事能够掀起他的心绪,鬓间的白发像毛刺般冒出来,显然是已经揉了许多次额角,反复思酌过有关沈檀漆身上发生的一切。

    先前听沈檀漆提及龙族的依赖期时,他便隐隐有这么个预感。

    若不是生过孩子,沈檀漆怎么可能了解这么多龙族的习性。

    气发也发过,骂也骂过,沈檀漆遭遇这么些不幸,也并非他所愿,自家儿子总是要心疼的。

    良久,家主长长地吁出口气,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檀漆手边的两个小崽上,肃声道:“过来。”

    芋圆修为高,能隐藏住自己的龙角,而金鱼就不行了,两只毛茸茸的小龙角怎么也藏不起来。

    察觉到家主语气不善,芋圆踟蹰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担心两个小崽被吓到,沈檀漆下意识地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他的大崽懵懂地睁大眼睛,看向座上的家主,稚声稚气道:“爷爷,你生气了吗?”

    家主被这句童言无忌问得一顿,但在听到金鱼那句爷爷时,他故意拧起的眉头倏忽松了松,却还是板着脸道:“这话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生气的话,”金鱼抬起小脑袋,认认真真地竖起一根手指,说道,“要跟我们说请,这样才是有礼貌的好孩子。”

    家主:?

    这谁教的?

    能察觉到屋内气氛的芋圆脸色一变,赶忙想要捂住哥哥乱说话的小嘴,就听座上的沈家家主竟绷不住逸出一道笑声。

    他朝笑声的来源看去,家主眼睛微微眯了眯,语气像是在冷笑,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着,跟身边的沈妃指着金鱼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胆气。”

    沈妃瞥见他脸上缓和的神色,心里差不多有了个底,知道家主这是已经默许的意思,心头竟然莫名其妙给沈檀漆这一大家子人松了口气。

    倒是怪了,她平日可不心软。

    只是看到那两个孩子,的确都是伶俐精致,玉雪可爱,真真是漂亮极了。

    越看下去,她这心里头越热烫软乎,这辈子她也没给沈家诞下个一儿半女,总看着其他偏房生个儿子生个闺女,儿女绕膝,尽孝眼前,心里艳羡得要命。

    大约只是这个缘故吧。

    小金鱼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老爷爷还会不会像梦里那样生气,会不会打他,仔细看看,那根绿色大棍子好像就在爷爷身边放着。

    但是为了爹爹,他拼了!

    金鱼咬咬牙,忽然迈着小碎步跑到家主面前,在他们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从手心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小饼干,因为紧张出汗,都已经被他捏得软软的了。

    他伸出手,递给家主,声音轻轻,“爷爷,我也是有礼貌的好孩子,这块饼干送给你,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

    吃过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的沈家家主,一块在手心碎裂开来的小饼干,实在入不得他的眼。

    可这份孩子的心意,却像是一只小小鼓锤,轻柔敲在了他的心上,展开一圈圈酸痛苦涩的涟漪。

    家主缓缓伸出手,从金鱼手心捡起那破碎的小饼干,闷声道:“你一路带来的?”

    金鱼点点头,难得有些羞涩,“就是碎掉了,但是真的很好吃哦,这是我吃过最好吃最好吃的饼干,爷爷你尝尝。”

    听到这句,家主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回味无穷地翻涌上来,他低声道:“你平常就吃这个?”

    金鱼又点点头,极力推荐着自己的小饼干:“真的很好吃,上次宗门的叔叔给了我两块,我吃掉一块,这块就一直留下来,送给你吃。”

    闻言,家主猛地抬头,怒气冲冲地瞪向沈檀漆和郁策:“你们就给孩子吃这个?”

    一块破点心,还是孩子吃过最好的东西,可见平日这两人都是怎么带孩子的,若是在沈家,必定早就养的白白胖胖珠圆玉润,哪用得着这样可怜!

    沈檀漆和郁策莫名挨了一句骂,都有些茫然。他们给孩子吃什么了,不就是正常的小点心么?

    金鱼见他发火,吓得身子一抖,下意识伸出小手在他胸口拍了拍:“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爷爷生气伤身体。”

    反应过来自己吓到孩子的家主,连忙用手拍了一下嘴,拉住金鱼就把他顺势抱到了腿上,接过他的小饼干道:“哎,爷爷没生气,我跟你爹他们闹着玩呢。”

    郁策缓缓睁大眼,和旁边立在原地的芋圆对视上目光。

    一个眼睛里写着,“怎么回事?”

    另一个眼睛里写着,“我也不道啊。”

    “看来金鱼还真厉害。”沈檀漆侧身低声跟郁策揶揄道,“嘴甜会来事,谁见都喜欢,你得跟儿子学学。”

    郁策垂眸看他,怎会听不出他语气里对自己的嘲笑,说又说不过,无奈地敛起目光,干脆对身前的芋圆道:“你也去吧,别怕,那是你外祖和外祖母。”

    这倒也是好事一桩,比他预料的情景要圆满许多,本以为还要一番大吵大闹才能解决。

    看来沈家并非他想象中那般顽固不化,是人就有情,有爱子之情,就会有爱孙之情。

    他对于人类的了解,从前太过片面,今日才算丰富许多。

    芋圆应声下来,他试探着靠近家主他们,却听家主逗弄金鱼:“你光知道给我带吃食,怎么不给奶奶带?”

    金鱼浅淡的小眉头皱了皱,似乎被这个问题给苦恼住了,芋圆动作微停,他记得自己身上也是有的。

    在身上拍拍找找,芋圆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那是奶娘在他离开藏龙谷之前教他绣的,奶娘爱绣东西,给他绣过十几个荷包,用来搁香料的,用来搁钱的,用来放瓜子皮的……

    芋圆有时觉得针头在布料上翻手来覆手去的穿插很有趣,而且绣花可以让人心静,于修炼亦有好处,所以自己闲的没事也会绣点东西。

    只不过他手里这个,并非是他做的最好的。

    芋圆有些谨慎,清了清嗓子,试探着举起小手,低声道:“我有枚荷包想送给祖母,祖母会喜欢么?”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芋圆的身上,芋圆瞬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他不喜欢这么多目光盯着自己看,耳朵立马通红一片,从耳尖红到了耳根,没等沈妃回答,芋圆把荷包快.手收了回去,脸颊红透:“算了,我绣艺不精,等我以后绣个更好看的再送。”

    小孩把手背在身后,荷包在手心扯过来扯过去,又紧张又羞耻。

    半晌,上首的沈妃轻声道:“来。”

    芋圆缓缓抬头,对上沈妃的目光。

    沈妃朝他招了招手,将犹豫不决的芋圆带到身边,小孩长得不高,却俊俏标致,不论是从言辞还是相貌都透着一股聪慧过人的劲儿。

    她喜欢这样的孩子,就像当初她一眼在庶子堆里看中了沈寒,就是觉得沈寒眼里有一股聪明劲儿。

    但和眼前的孩子相比,沈寒终究相差甚远。沈寒眼睛亮堂,却处处透着阴谋算计,似乎总琢磨着要把谁拉下水似的,她不喜欢这种算计,尤其不愿看到沈寒会危及沈檀漆的地位,嫡庶有别,她向来是支持沈檀漆的。

    但沈家里哪有半个不算计沈檀漆位置的人,沈妃便也由着他去了。

    在沈家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可喜的孩子。更何况,沈檀漆的孩子,未来就一定还是沈家的家主,她相信,跑不了的。

    沈妃忽然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鸾凤纹五帝钱,此鸾凤纹五帝钱,整个沈家也就只有她和沈檀漆有,递给了芋圆,眼睛还弯弯地,笑得慈爱:“我用这五枚银钱,换你绣的荷包,如何?”

    芋圆并不知晓这鸾凤纹五帝钱的意义,他眨了眨眼,只当是沈妃逗他玩,拿五枚银钱哄自己,便也笑了笑道:“好,谢谢祖母,等我以后绣了其他更好的绣样,我还送给你。”

    沈妃听了,和家主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好,只不过下次我可没钱再给你了。”

    “不要钱,我给祖母绣最好看的。”

    眼见小崽们都得到了沈家的青睐,沈檀漆瞥了眼站在原地的郁策,低声道:“怎么还愁眉苦脸的,事情这不是解决得挺好么?”

    郁策摇了摇头,不知要怎么说。

    就算金鱼芋圆都入了沈家的眼,可他是不同的,他没有沈家的血脉,又是异族的异类,绝不可能真正得到沈家家主的准允,说不定……会去父留子呢?

    沈檀漆丝毫不知郁策的脑袋里已经上演了一出宅斗大戏,他现在心里轻松多了,抬手给家主沈妃行了个礼,说道:“爹,妃姨娘,现在整座朔夏城都画上了阵法,不多时我们要将所有的辰鬼引入城中央的空地,请爹多拨一些修为越过金丹的人给我,一起去斩杀辰鬼。”

    家主正抱着金鱼举高高,安享晚年饴孙之乐时,霎时间听到这话,有些不大高兴地压了压眉,又怕自己沉声说话会吓到两个孩子,便强忍着道:“你着急去干什么,先把正事办了。”

    正事,什么正事?

    沈檀漆愣了愣,问道:“除魔卫道还不是正事么?”

    闻言,家主差点气得胡子又歪了,他怒瞪沈檀漆一眼,说道:“那叫什么正事,有给我沈家传宗接代重要么?”

    这老头还是只在乎自己家江山的迭代继承。

    人的想法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沈檀漆有些无奈,笑了笑道:“可是你这不是已经有两个大胖孙子了么,还要怎么传宗接代?”

    家主眯了眯眼,从牙缝里挤出:“你这臭小子,净会装蒜,肚子里那个呢?”

    沈檀漆恍然,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平平的,小小的,仍旧没能从里面感受到宝宝的存在,感觉有点饿倒是真的。

    其实他已经不太相信那庸医的话了,别提依赖期,就连郁策都没能感应到宝宝的存在,这孩子肯定根本就没怀上。

    于是他苦笑了下,说:“压根就没孩子这回事,刚刚我和郁策已经研究过,但凡真怀孕,我们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说的绝对,郁策立刻严谨地补充:“有时候的确会感受不到,不可一概而论。”

    得,队友还搁这给他添堵呢。

    沈檀漆从身后悄悄掐了一把猪队友,笑嘻嘻地看向家主,解释道:“爹,这孩子真没有,如果有,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还没说完,就被家主严肃打断:“行了,不管有没有,先把亲结了!”

    沈檀漆致力于解释清楚自己没怀孕这件事:“真没有,爹你要是不信……嗯?你刚刚说什么?”

    反应过来家主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后,沈檀漆惊恐地连连后退三步,不可思议道:“谁提成亲的事儿了?”

    郁策在听清楚家主最后一句的瞬间,眼睛微微亮了亮,同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家竟然、竟然同意了成亲的事?

    他这是在梦里吗?

    这怎么可能,以血脉为尊卑的沈家,竟然真的要将沈檀漆嫁给他?

    郁策有些恍惚。

    家主看到他们二人脸上格外差异的神情,心底冷笑了声,甩下一句:“三日后,事情平定,你让郁策入赘沈家来,我的宝贝孙儿才入得族谱。”

    “三日后?”沈檀漆差点昏了。

    “入赘?”郁策愕然开口。

    家主究竟怎么想的,他只是说带孩子回来认认家,什么时候提过要成亲,这亲非成不可吗?

    沈檀漆现在想给自己掐一掐人中,他知道家主绝对会喜欢两个小崽,但没猜到家主会喜欢到当场要将两个小崽加进族谱。

    为此——甚至不惜让他们顺便成个亲。

    完蛋,他单身贵族的身份真的要无了,居然还是和郁策这种傻直男。

    沈檀漆和郁策对视一眼,看到郁策眼底淡淡的思索,好像一点反抗意识也没有,他咬牙道:“郁策,说点什么,难道你真想入赘?”

    郁策摇了摇头,仔细想想,说道:“不想。”

    闻言,沈檀漆终于感觉郁策在这一刻靠谱起来,起码没真的脑子一抽答应下这种事。他原本还想劝说郁策,两个互相不心动的人是没办法成亲的,但是对方似乎懂得这个道理。

    如此倒是省事了。

    半晌,沈檀漆刚放下心来,就听郁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为什么偏要入赘,我不想让郁今和郁渊改姓名,这名字可是我和奶娘精心翻书取的。”

    精心是指……打开一本随便什么书,扔小木棍儿,扔到哪里就用哪个字,然后再由奶娘强行解释一下这个字的用意。

    “师兄,你去问问你爹,不入赘,我娶你回龙族,可否?”

    沈檀漆:“……”

    第35章 依赖期发作了(三更)

    (三十五)

    沈檀漆逐渐开始不理解这个荒谬的世界,他扯住郁策的袖子,把他拉到身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亲不能结,咱们是兄弟,哪有兄弟结婚的。”

    见他眼里流露出认真的神色,郁策知道他并不是说笑,微微敛眸,低声道:“我知道,我随口说说。”

    他们是师兄弟,但不是兄弟。

    至少,他不这么认为。

    金鱼和芋圆得到沈家的喜欢,他本该高兴一点,可现在那点高兴却忽然在沈檀漆简短的一句话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郁策没再开口,他缓缓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心有跳得很快么?

    没有。

    喜欢么?

    不喜欢的。

    那为什么,沈檀漆毫不犹豫拒绝他时,这里会有些空落落?

    座上的家主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掠过,有些许不耐烦道:“有什么好婆婆妈妈,孩子都生了,难不成继续让我孙子流落在外,还跟着你们吃那些个猪…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么?”

    他可接受不了,沈家的孩子,自生下来就必须要比旁人高贵。

    往后绝不会让金鱼和芋圆再过那种,拿到块小点心就疼惜得不得了的日子。

    他要锦衣玉食,山珍海味,把他两个宝贝孙子养大。

    至于血脉,进了沈家的门就是沈家的人,这沈家现在还是他当家做主,谁也不敢有半点异议。

    沈檀漆眉头紧锁,斩钉截铁地答:“不行,我绝不会奉子成婚。”

    等他宗门大比结束,自然就“死”在那里,这世界也就再没有沈檀漆了。让郁策和两个孩子入赘沈家,沈家又是一群不好惹的豺狼虎豹,他不放心。

    见他反对,家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反了你了,是今天老子给你脸还没给够?”

    沈妃连忙伸出手,在他胸口抚了抚,安慰道:“孙儿在呢,家主是要吓坏他们啊?”

    金鱼和芋圆仰着小脑袋望他,眼睛直勾勾的,家主心头的火气立马消了,他变脸极快,笑呵呵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说道:“爷爷没生气,爷爷是教你们爹爹道理呢。”

    沈檀漆:……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心道幸好今天带崽回来了,不然这不得被家主硬逼着磕头成亲?

    “老爷你火气太旺了,吃枚仙丹降降火。”沈妃捻开手边瓷瓶的布塞,倒出粒雪白的仙丹,递给家主,说道:“成亲的事不急于一时,先相处着看看也好,今夜他们不是还有正事要办么,先叫他们去办正事吧。”

    家主瞥向她,说道:“你去安排吧。”

    沈妃点点头,起身告辞,走之前还额外叫人给芋圆和金鱼端进些精致点心来。

    路过沈檀漆身边,低声道:“少爷快走吧,老身带你去清点些人,你尽管带去除邪,孩子在家里搁着也安全。”

    正事当前,沈檀漆也只好忍下了和老头讨论成亲事宜的念头,不过在迈出正厅门槛前,他突然回头看向家主,语重心长地说道:“爹,那仙丹,往后别再吃了。”

    此话把家主又是气得够呛,手里正捏着仙丹,下意识就扔了出去:“我不吃仙丹吃你?你能治老子的病?”

    沈檀漆见他把仙丹扔掉,悻悻地飞快逃离了正厅。

    在他们走后,家主握着那瓶仙丹,打开倒了倒,才发现方才扔的那颗已是最后一个,他揉了揉太阳穴,虽然有些恼火,但心底莫名却因为沈檀漆那句话,开始觉得那仙丹似乎并没什么作用。

    有用的话,他这头痛病,怎么这么些天还是不见好?

    “爷爷~”

    小崽的声音软糯糯地传来,家主的思绪被打断,他乐呵呵地抱住金鱼和芋圆,一边一个搁在腿上,应声道:“哎——”

    什么仙丹。

    还不如多看看孙子管用,心里舒坦多了。

    这段时间,就先不吃了吧。

    *

    而沈檀漆这厢,有沈妃带着,事情变得好办许多,他们从沈家带了不少人,修为都不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去城中央与乞丐约定好的地点。

    一路上碰见不少和他们相同目的地的辰鬼,看来是乞丐的引邪阵法起了效用,就是不知道此时乞丐他们是不是还安全。

    待沈檀漆他们赶到时,发现乞丐他们并不在约定的地点,但那里却聚集了许多的辰鬼,像是粘在粘鼠板上的耗子般,脑袋密密麻麻凑在一起,可怖至极,看得沈檀漆的密集恐惧症有点犯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各位客卿侍卫大佬们,抱拳道:“有劳各位。”

    大佬们泯然一笑:“少爷客气,为沈家尽力是我等荣幸。”

    他们倒是当真半点不含糊,说完客套话便纷纷提出自己各式各样的武器冲上前去,金属声落在皮肉之上,发出闷钝声响,血肉飞溅。

    光是声音都听得沈檀漆一阵后怕,郁策捂住他的眼睛,低声道:“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我随后去找你。”

    说罢,郁策在沈檀漆身上布下一道熟悉的屏障泡泡,拔出泛着凛冽寒光的长剑,俯身杀入战场。

    他动作利落,快准狠,没有任何花里胡哨拖泥带水的招式,招招毙命。

    旁边与他并肩作战的化神期客卿偶然看见,十分赞赏地扬声问他:“身手厉害,可见底蕴深厚,修炼扎实,年纪还这样年轻,你是哪一支的客卿?”

    郁策头也不抬,默然地将剑从辰鬼的头颅里拔出,转身离去,淡淡开口:“沈檀漆他孩子的爹。”

    闻言,化神期客卿霎时愣在原地,直到郁策没入人群,身边有辰鬼攻来,他才久久回神,恍惚不已。

    听、听错了吧。

    那位沈檀漆,不是沈家最尊贵的嫡系一支大少爷吗,怎么可能和妖族的修士有牵连,还是生下个孩子这种关系?

    嗯,不可能,一定是听错了。

    *

    沈檀漆触了触那屏障泡泡,脑海里抑制不住地回忆起当初在血寞崖底时,郁策也是这样给他布了层无坚不摧的泡泡。

    当时他还天真的以为,这是白龙给他的金手指呢。

    想到这里,沈檀漆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却想起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有阵法在,辰鬼怕是会源源不断的过来。

    他四下观望,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破落草棚子上。

    沈檀漆眉头挑了挑,身随心动,飞快跑到那草棚子边,甫一掀开草帘子门,脑门就被咣当扣上一个金钵盂。

    “妖孽受死——”

    半晌,脑门上顶着个碗印的沈檀漆,坐在草棚子里,吃痛地骂道:“看清楚再扣啊!”

    乞丐和鸡犬不宁组合果然藏身此处,他方才看周围只有这里突兀多了个草棚子,便知道乞丐他们肯定也会藏进这里。

    系统抱住沈檀漆的腿,哇地一声嚎哭出来:“好久不见,宿主,你想我了没?”

    沈檀漆揉了揉鸡仔的脑袋,失笑道:“你不是可以用内线跟我聊天么?”

    系统仍然抱着他不撒手:“网恋哪有奔现实在!”

    乞丐和小黑听不懂他们之间的黑话鸟语,纷纷道:“行了,别主仆情深了。”

    话音落下,系统这才放开了沈檀漆,追问他刚刚都干了什么事。

    沈檀漆把在沈家发生的事简单交代了下,在听到沈家家主要郁策入赘时,系统吓得脸都白了:“你没答应吧?”

    直到沈檀漆摇了摇头,系统才喘了口气,用鸡翅膀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是答应,咱这书可就直接改题材了,升级流男主变赘婿奶爸,别说主机那边啥反应,读者就能撕了你。”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有时候,事情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

    就像现在。

    沈檀漆有时会产生些世界很不公平的念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好的孩子只能存在一本书里,为什么不能陪他们长大,陪他们成家。

    他好想好想,看看金鱼和芋圆长大的样子啊。

    好想和他们一直就这样生活下去,永远不分开。

    可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世界线会因此崩溃,两个孩子会被主机当做bug除掉。

    世上好事难两全。

    沈檀漆抿了抿唇,窝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的腿。

    他有点想两个孩子了。

    系统仿佛偷听了他的想法,有些于心不忍地开口:“没事宿主,你不是已经拒绝了么,坏事都不会发生的。等除完辰鬼,你可以在沈家多待几日,远离男主,好好休息休息。”

    和孩子越相处就愈发断不掉了,系统有点后悔自己没有警告沈檀漆这一点,这是它的失职。

    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檀漆很快便想清楚了自己该做的事,抱住系统,一人一鸡紧紧相拥在一起。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会好起来的。

    这么多年,他不一直这样咸鱼摆烂度过来的么?.

    寅时三刻,风渐渐停了。

    夜色如水,温凉地笼罩在整个朔夏城上。

    在沈檀漆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探在他的额头上,替他擦了擦做梦时冒出来的虚汗。

    做噩梦了。

    梦到有好多怪兽追着他跑,他拼命地想躲起来,却发现自己两个小崽不见了,他回头去看,金鱼和芋圆正被怪兽捏在手心,即刻就要被吃掉。

    不要!

    他大喊了声——

    当然,在现实里,也不过低低嘤咛了句。

    一道微风在面前拂过,他看到有道人影从怪兽手心救出了崽崽,抱着孩子们稳稳搁在他身旁。

    他讷讷地问,你是谁?

    蝙蝠侠,还是蜘蛛侠?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消失在远处的云雾里。

    沈檀漆猛地惊醒,他下意识想要让那个人别走,别离开,留下来。

    就连沈檀漆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想对方离开,可在他的梦境里,那感受是如此的真实,心尖酸疼,难受得厉害。

    醒过许久,心头还是闷闷地痛,他坐起身,看向四周,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那破落草棚子里,而是躺在一张柔软大床上,赤色的薄纱床帐缓缓落下,浅浅遮住外面的场景。

    身边的小黑和系统早已不知去了哪,陌生的地方令他有些不安,他只看得到……

    不远处,透过那朦胧的薄纱,一道和梦中相似的身形正立在桌边。

    他动作轻缓,将外衣褪下,里衣更薄,显露出他劲瘦匀称的身形,肩膀宽厚,腰窄腿长,再仔细盯着看,甚至可以看到对方胳膊上裸.露突出的淡淡青筋,手也很大,有力极了,似乎可以将人轻松抱起来做些什么。

    沈檀漆看着看着,突然咽了咽口水。

    身体深处,涌现出一阵难以言说的、无法忽视的燥热。

    像是把他放在火上烤,他越看,心头愈发痒得厉害。

    半晌,他颤抖着手掀开帘子,小声地呼唤对方的名字:“郁、郁策……”

    “我好像,依赖期发作了。”

    第36章 较劲

    (三十六)

    寅时三刻前,沈檀漆此时刚带人赶到城中央剿杀辰鬼。

    沈家侧厢房,南国神医的住处。

    男人立在窗边,手帕捂着鼻子,指尖在那膏状的燃香上轻轻捻起一些,沈寒眉头紧蹙,声音冷然。

    “这就是你说的那催子香?”

    在他身侧,一个头裹布帽的老头殷勤恳切地笑了笑,搓着手,替他介绍:“是是,少爷你有所不知,这催子香是我们南国专门用来催孕的,寻常人但凡嗅过此香,便会浑身发痒难耐,欲念大增。”

    沈寒冷笑了声,说道:“然后呢?”

    下贱的法子,果然是他们这种下贱的南国人才想得出来。

    “少爷您不是打探到消息了,说是家主看在沈檀漆的份上,特地安排他带来的那妖族住进沈家。”神医猥琐至极地一笑,说道,“您再动用一些手段,使家仆把那妖族领去沈檀漆的住处不就是了,届时沈檀漆闻过催子香,正是欲壑难填之时,那妖族正好进去,两人干柴烈火……”

    沈寒眯了眯眼,将那药膏抹在老头的衣服上,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笑意,“这倒是个好法子。”

    想到沈檀漆会被那妖族压在身下,他便觉得有趣至极,那般骄矜自傲的大少爷,怕是受不得如此屈辱,说不定会当场羞愤撞柱自.杀呢?

    如此倒是省了他亲自动手的事,不过,沈檀漆应当是没那个胆气自.杀的,是个只敢仗势欺人的货色罢了。

    “待到他俩成就好事,”神医忍不住又多言几句,“催子香会立刻在身体里发挥效用,再加上这沈檀漆本就体质特殊,想不怀上种都难呐。”

    闻言,沈寒嗤笑了声,重复道:“体质特殊。”

    沈檀漆为何体质特殊,当然要多亏他那位不惜遍寻秘方也要中年生子的大夫人生母,若不是真叫那大夫人找到了秘方,这沈家今日最尊贵的人,肯定是他沈寒!

    也多亏她找到了秘方,沈寒才知道那秘方给她肚子里的沈檀漆造成了多大的影响,竟硬生生将他变成个能生孩子的男人。

    可笑。

    等沈檀漆怀孕的事情败露,他到要看看家主是否还愿意把这家主之位传给个生孩子的男人!

    沈檀漆生下便是个错误,便由他沈寒来了结这个错误罢。

    *

    寅时已过,夜半更深,朔夏城万家灯火熄灭,只剩下寥寥几盏烛灯。

    沈檀漆的住处。

    体内像是被什么东西催发,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水雾,像是要掉眼泪,沈檀漆眼眶已经红透了,白皙的指尖紧紧抓着身下软榻的层层绸毯,浑身似是蒸熟的虾子,他实在忍不住,急切地脱着衣裳,扒开衣襟,发髻散落。

    “难受。”喉咙里只能低而哑地传出几声如同呜咽的声音,无力地重复着,“好难受……”

    一定是依赖期发作了,他有些悲催地想。

    面前的赤色床帘已经垂下,令帘外的人面容朦胧,也令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对方似乎是顿了顿,被他的声音吸引过目光,缓缓将自己刚脱下的外衣搁在桌上,一步步,朝无措难堪的沈檀漆走来。

    直到走到帘前,沈檀漆抬起眼,揉了揉热烫的眼眶,试图看清楚郁策的神情。

    然而那人却只是自上而下地将他看了一遍,即便看不真切,沈檀漆仍旧感受到了他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

    这是干什么?

    都说了是依赖期发作,郁策怎么…怎么还没反应。

    半晌,沈檀漆彻底忍不住心底的燥火,伸手探出帘子,一把扯住了面前人的里衣腰带,不由分说地想将他往床榻上带进来。

    然而还没等他得逞,一只手却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的动作,指尖冰凉,带着些微微的寒气。

    他愕然看去,对方垂下眼,替他擦了擦额头脸侧的汗:“不是依赖期,是药。有人在屋子里点了香,我来时发现,已经扔出去了。”

    那药香他恰巧在南国游历除魔时碰见过,大多是当地人用来催.情生子的,据传言所说,只做一次那种事情,便会极其精准的怀上孩子。

    此药药性猛烈,已成禁.药,不过沈檀漆嗅得不多便被他及时发现扔弃,应当于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身子会热些。

    沈檀漆脑子已经一片混沌,根本没办法分析他现在都在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先高兴自己没怀上孩子,还是先苦恼自己又倒霉中了药。

    他现在只觉得那只搭在他脸上的手十分解渴,便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对方的腕子。

    头顶的人似乎轻轻笑了笑。

    那笑声令沈檀漆有些烦闷,不知是否是体内那涌动的欲.念催发,让他平生些恼火,压抑不住:“你笑什么,快点。”

    “兄弟之间,不该做这种事。”

    他声音淡淡,似在琢磨什么,“师兄说过的话,每次自己都最先忘记。”

    而且,每次都将他用过就丢。

    话音落下,沈檀漆一时被他这话给问住,喉头噎了噎,更觉干渴至极,巴不得对方立刻滚上床,他低声道:“我知道,可现在是特殊情况……”

    就算不是依赖期,他中了药,郁策也本该……

    思及此处,沈檀漆本就混乱的思绪倏忽顿了顿。

    本该什么?

    他有什么理由去要求郁策替他抒解,一次两次,也给郁策添了不少麻烦。

    霎时间,沈檀漆紧抓着郁策的手微微松了松,缓慢滑下来,努力冷静:“嗯,你说得对。”

    那他就忍。

    有什么好怕,不做那种事也不会死,难受就难受。

    沈檀漆转头窝进床榻角落,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紧紧抱住自己。

    床帘外,传来一阵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物从身上褪下,沈檀漆脑海都快乱成了一锅粥,竟然还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下意识偷偷看向帘子外。

    赤色的小帘平白让外面的情景多了些萎.靡色气的暧昧气氛。

    他眼巴巴地看着郁策脱下衣服,又换了套新的,一层层穿上去,心里莫名更烦了。

    “身上血气太重,我换身衣服。”

    声音来得突然,沈檀漆以为自己偷瞄被发现,赶紧收回目光,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像是想嵌进墙根似的。

    “师兄,不介意吧?”

    好死不死的,干嘛又问他,明知道他现在难熬的厉害,这混蛋龙就是故意的!

    故意当着他的面脱衣服,故意又问他介不介意,气死他了。

    靠。

    沈檀漆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什么丢人现眼的声音,尽量平淡地回答他:“我介意,你出去换。”

    闻言,郁策的声音又委屈下来:“是你家仆人带我来的,我不熟路,师兄领我?”

    沈檀漆简直想脱口骂出几句脏话,浑身都抖着,咬牙道:“你自己出去问人,什么都要我教?”

    “哦。”对方淡漠地扔下一个字,也没说要不要出去。

    什么意思,还要赖在这不走了不成?那他怎么抒解自己?

    该干的不干。

    不该干的硬干!

    不行,得让他滚。

    沈檀漆想要起身,打开门去叫个家仆带走郁策,可方一爬下床,腿就软得像两根面条子,压根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险些一个踉跄跪在郁策面前。

    那就丢大人了,他可能会被郁策嘲笑一辈子吧。

    沈檀漆咬紧牙关,努力地朝门口走去,刚挪了几步,就听郁策困惑地低声道:“去哪?”

    “出去,找人,”沈檀漆敛起眸子,故作若无其事般,深吸了一口气道,“把你领走。”

    烛火摇晃,照映在沈檀漆的脸上,眼底蕴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微醺般的酡红色,如同诱人采摘的苹果,平添几分让人想要挟弄把玩的冲动。

    这副模样,还想出去?

    郁策的眸子微深几许,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令沈檀漆滞在原地。

    谁也没开口说话,空气里涌动着些噼里啪啦僵持的火花。

    沈檀漆眯了眯眼,吐出两个字:“放,手。”

    郁策静静地看着他,没说放,也没说不放,耍赖似的,偏不叫他出这个门。

    “你差不多……”得了吧,大哥?

    后半句沈檀漆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打横抱起,眼前天旋地转,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裹挟着浅淡的雨雾气息,耳边传来道压抑地叹息。

    “沈檀漆,你服服软,能死么?”

    没听到那句熟悉的师兄,沈檀漆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抓住对方的衣襟,却已经被丢进柔软的被褥里,随即被冷硬不讲道理的手压在身下。

    “郁策……”

    沈檀漆刚想说些什么,脸颊却倏然被大手轻轻掐住,堵住了将要脱口的话,身前人眼底涌现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沉沉说道:“别说话,师兄。”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每次说话都会破坏气氛。”

    又是叫他不要做这个,又是命他不能做那个,师兄的嘴,是该好好堵一堵。

    沈檀漆微微睁大眼睛,刚想反驳些什么,就见郁策抽出腰带,他的,和自己的,一条蒙住眼睛,一条蒙住嘴。

    眼前瞬间黑暗一片,沈檀漆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案板上的鱼,待宰的羔羊,他有些不习惯,但是体内的燥火却让他忍不住挺了挺身子。

    赤色的腰带缠在唇上,和白皙如玉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同雪地里的秾艳红梅,郁策眸光更深,缓缓松开沈檀漆的脸。

    好。

    现在好了。

    现在乖多了。

    ……

    不知过去多久,沈檀漆已经无法计算现在的时辰,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半点力气了,软软地瘫下,任人鱼肉。

    等郁策结束时,解开那绑在眼上唇上的腰带,发现沈檀漆已经睡熟了,脸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哭过几次,但郁策在兴头上,没能听见。

    他把沈檀漆小心地搬进被窝,盖上被子,指尖轻轻替他捋开额头浸汗的湿发,低声笑了笑。

    睡着的时候,真像个孩子。

    很乖,很可爱,一点也不像平日里倔强的师兄。

    知道沈檀漆累到睡着后的性子,八只唢呐都吹不醒,郁策浅笑着在他耳边逗弄他:“师兄若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顿了顿,他又想,“不过不乖也没关系,师兄只要对我好些就行。”

    不过这恐怕比要沈檀漆变乖更困难吧。

    郁策轻轻叹了口气,替沈檀漆掖好被角,躺在他的身侧,解开床帘。

    偏头去看,烛火还点着,便顺手拂灭了烛灯不料那烛灯在桌子边缘,被郁策掌风一拂竟掉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响。

    郁策回头去看,沈檀漆果然毫无反应,睡得正香。

    他失笑了声,躺回沈檀漆的身边。

    然而就在他将要睡去时,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道极轻极低的小声音。

    “好吵。”

    片刻后,郁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震愕地看向沈檀漆——的小腹里。

    那声音又重复了遍,

    “好吵,我要睡觉。”

    第37章 崽の怒火(二更)

    (三十七)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沈檀漆眼皮上,他缓缓睁开眼,鼻尖仍然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清冷雨雾的气息,身边的人却早已不见了。

    睡完他倒先跑了,这混蛋,是怕他醒了要揍人吧。

    听说龙可以呼风唤雨,大概是这个缘故,郁策身上总是有淡淡的雨的味道。

    身上跟被大卡车来回碾过十遍似的,沈檀漆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腿儿,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他闻到的并不是郁策在床榻间残留的气味,而是外面真的下了一场小雨。

    现在这时节虽然已经快步入春季,却也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就朔夏城天气暖和些,能来这么一场飘飘渺渺的春雨。

    他心情莫名因此好了许多,穿好衣服,沈檀漆披着件水青色厚袍子,打开窗子,轻轻伸出手去接了些雨。

    雨丝沁凉,渐渐舒缓抚平了他心尖的浮躁。

    听说,雨在古代寓意着希望和祈福,有雨就能滋润庄稼,有雨就能有收成,昨夜发生那般惨痛的事情,这场雨,应该也能让城中受苦受难的百姓看到些希望吧。

    如果他没有接下这个任务,朔夏城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亲临其境,便永远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

    他拄着下巴看了一阵,却倏忽听到一道清晰的吱嘎声响,门被缓缓推开,沈檀漆转头看去,只见来人撑着把青绿纸伞,一身雪衣,手心还提着篮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纸伞被收束起,抖落掉浮在伞面的雨水,露出那张清俊至极的面容,默然立着,仿佛谪仙路过人间,在他檐下静静躲了会雨。

    不过沈檀漆实在没心思欣赏他的脸,见他迟迟不进,嘴角微抽了抽:“怎么了,进来。”

    门开这么大,风都吹到他脸上了。

    郁策这才进了门,低着头,将手里提着的篮子搁在桌上。

    沈檀漆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那是一篮殷红漂亮的杨梅,看的人口齿生津,他随意地捡起一颗扔进嘴里,被酸得闭了闭眼睛,惊讶地问:“从哪弄来的,这个时节哪来的杨梅?”

    闻言,郁策抬眼看他,熟练地从衣襟里取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唇瓣上染的杨梅汁水,而后才道:“朔夏城杨梅一年四季都有,冬日是冻在冰窖里的。”

    特产啊,难为他有这份心了。

    沈檀漆又捡起一枚丢进嘴里,像是想到什么,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以为给我买水果,我就会放过你昨天的所作所为?”

    听到他提起昨夜,郁策身子似乎僵了僵——却不是因为沈檀漆的话。

    他头又低了些,往沈檀漆手心多塞了几颗杨梅,轻声道:“不是。”

    沈檀漆这就不知道了,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盯着郁策,问道:“那是因为什么,无事献殷勤,你非奸即盗。”

    “不是。”

    郁策又低低重复了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是觉得你,应该会想吃的。”

    这话并不能打消沈檀漆的疑虑,正当他想要再问时,却听郁策小声开口:“你怀孕了,还是儿子。”

    沈檀漆噗地一声把嘴里的杨梅都喷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郁策,“昨天是有人下了药……”

    “不是因为药。”郁策眼神飘忽到窗外,干咳了声,“是依赖期。”

    沈檀漆仍然不敢相信,继续,“不是药,那你昨天……”

    郁策低下头,悄悄后退两步:“是我的错,我以为是那药的缘故,不成想真的是那夜在瑶亭水榭我做得太过,害你又怀了孩子。我昨夜听到他说话了。”

    半晌。

    沈檀漆默了默,捏碎了手心里的杨梅,咬牙切齿地道:“所以你昨天晚上折磨我,还说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郁策乖乖接过他后半句,极其熟练地道歉哄人一条龙服务:“是我不对,本就是我该做的,对不起,师兄你别生气。”

    师兄你别生气,师兄你别生气……

    这句话在沈檀漆脑海里盘旋来盘旋去,他简直想邦邦两拳把郁策给打飞出去。

    有没有天理了?

    昨天他被欺负成什么样,又是绑眼睛又是捂嘴,连句求饶都说不出来,结果一大早告诉他——其实他根本不用求郁策,这本就是郁策应该做的?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滚。”

    “好。”郁策赶紧应下,转身要走。

    身后,沈檀漆又怒道:“把你破杨梅一块拿走!”

    “好好。”

    郁策倒出一些来放在桌上盘子里,在沈檀漆恶狠狠的目光里,飞快逃离了屋子。

    直到逃出屋外,郁策还有些心有余悸,昨夜杀辰鬼时都没有对上暴怒的沈檀漆要可怕得多。

    沈檀漆把郁策赶出去后,心里的火气只增不减,他是真搞不懂,怎么郁策能这么精准打击,百发百中啊大哥。

    这真的合理吗,还是因为郁策男主光环开太大了?

    他伸手轻轻抚在自己肚子上,试探着低声问道:“宝宝?”

    如果真的在,怎么可能不理他呢?

    难道宝宝不喜欢他?

    沈檀漆脑海里浮现这个念头,舌根有些苦涩,指尖在小腹戳了戳:“宝宝你讨厌我吗?”

    肚子里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郁策昨夜是幻听了呢?

    很有可能,沈檀漆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如果真的有孩子,不可能只理郁策不理他,哪有宝宝不喜欢把自己生下来的人的。

    就算真的有,也该说两句话吧,沈檀漆泪目。

    忽然的,门被人扣响,沈檀漆以为是郁策回来,刚想跟他问个清楚昨夜发生的事,门外人却开了口:“少爷,家主请您去侧厅用膳。”

    是该到饭点了,昨天他就觉得饿,虽然金丹期不吃饭也死不了,但他常年没修炼过,该饿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饿。

    等见到郁策再找机会问吧。

    他打定主意,穿好袍子,应声道:“行,我即刻出来。”

    在家仆的带领下,沈檀漆沿着回廊朝侧厅而去,一路上碰见不少沈家家仆,所有人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等他走过,又跟躲阎王似的飞快离开。

    看来原身在家里的人缘也不怎么样,大家都怕他。

    “少爷,侧厅到了。”

    家仆将他引到侧厅,推开门,便缓缓退下。

    沈檀漆甫一踏进门槛,就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眼熟的家主、沈妃和沈寒,不眼熟的大概也是沈家的庶子庶女们。

    仔细看去,沈檀漆发现里面居然还有郁策和崽崽们,甚至还紧挨着坐在家主右手边上,家主这是已经完全把他们当自家人了啊。

    他没有和这么一大家子人吃饭的经验,只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找到座上唯一的空位坐下。

    刚坐稳当,座上家主便轻嗤了声:“什么时辰了才起,规矩守了半天就现原形了。”

    话音落下,沈妃怕沈檀漆觉得没面子,连忙说道:“昨夜除邪,少爷出了大力,是该好好休息休息。”

    沈檀漆倒不在意这些絮絮叨叨的家常话,他起的晚,那不得怪郁策折腾他半夜,早上起来又没喊他么?

    他瞥了眼对面坐在两个小崽中间,默默低头看盘子的郁策,突然起了些坏心思。

    沈檀漆从桌下伸出脚,用力踩在了郁策的鞋面上。

    郁策低低闷哼了声,碍于周遭都是沈家人,他强忍下去,抬眼看向沈檀漆,果然看到对方表情无辜地朝他笑了笑。

    有些人,记仇得很。

    “行了,人都齐了,上菜吧。”随着家主一声令下,家仆们端举着十数盘精心预备的美味佳肴,依次搁置在桌上。

    沈檀漆早就饿了,眼见家主拿起筷子,他立刻迫不及待地跟着抄起筷子。

    刚要下筷,却听家主忽然道:“咱们金鱼为什么不高兴啊?”

    金鱼声音闷闷的:“我没事,爷爷。”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小崽,昨天没和他们一起睡觉,也不知道崽崽们睡在谁那。

    这一看不得了,两个小崽眼底居然都是一片暗色乌青,像是昨天一夜没睡似的,眼眶还红红的,饭也吃不下。

    沈檀漆心头一跳,连忙搁下筷子问:“怎么了,金鱼,芋圆?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才走半夜,到底发生什么事,难道是两个小崽在沈家遭人欺负受委屈了?

    这不应该啊,以家主和沈妃的性格,绝对不可能让崽崽们在自家受气。

    两个小崽听到他关切的声音,像是快要憋不住眼泪了似的,眼巴巴地盯着他,那表情不像他们受了什么委屈,反倒像是沈檀漆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半晌,金鱼先憋不住,豆大的眼泪像是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滚落下来,他一边哭,一边往嘴里扒饭:“爹爹……”

    这可把沈檀漆心疼坏了,家主更是急得想把孩子抱到怀里,却见沈檀漆起身,走到他们身边,把孩子抱下凳子,俯身问道:“金鱼,发生什么事了,跟爹爹说,好吗?”

    金鱼努力咽下嘴里的饭,浓密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成结,一把抱住了沈檀漆,嚎啕大哭:“爹爹你受委屈了!”

    沈檀漆愣了愣,不明所以,他抬头看向家主和沈妃。

    沈妃思绪流转,把这屋里所有人说过的话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而后道:“难道是因为我方才说爹爹出去除邪,孩子们听了害怕?”

    应当也就只有这个原因了,孩子小,突然离开爹爹,本就胆小怯生。再听沈妃说他是出去除邪,以为会遇到危险,所以才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吧。

    沈檀漆失笑的同时,还忍不住有些感动,他抱住两个小崽哄道:“爹爹没事,我们这不是安安全全的回来了嘛,宝宝不怕,没事的。”

    被爹爹紧紧抱着,又听到爹爹这样温柔坚强的安慰他们,就连芋圆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戳了戳哥哥,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义正言辞说道:“爹爹受委屈不敢说,那我们替爹爹说!”

    沈檀漆:……?

    他受什么委屈了?

    只听金鱼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道:“昨天父亲打爹爹了,打得好厉害,爹爹好痛,一直哭……”

    芋圆也抹了把脸,生气地看向郁策,义愤填膺地质问:“你怎么能那样打爹爹,我和哥哥在隔壁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爹爹都说了不要了快停下,父亲你居然还不停手,打了他整整一夜!”

    沈檀漆和郁策对视一眼,同时脸色一白。

    什么…什么玩意儿啊!!

    第38章 黏回去(三更)

    (三十八)

    沈家很久没有如此噤若寒蝉的时候了。

    上一次,仿佛还在昨天。

    沈檀漆带着妖族回家,还被把出了喜脉。

    今天,又是他。

    昨夜竟和妖族睡到了一处去,不仅如此,还漏出这么些污言秽语,这世界实在太玄幻不可思议,或者说自打沈檀漆回来沈家就变得玄幻起来了。

    他们是该装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呢……

    最后还是沈妃反应极快地干笑两声,把孩子们抱在腿上,解释道:“爹爹他们没有打架,你们看,爹爹身上有伤口吗?”

    金鱼揉了揉眼睛,看向沈檀漆,的确没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伤痕,唯一有点不同的就是,领口处浅露出来的半截雪白颈子,印着个规规整整的牙印。

    沈檀漆见他看过来,赶紧收了收领口,他现在已经尴尬地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像没有哎……”一晃眼的功夫,金鱼没看清那枚牙印。

    小孩有些奇怪地喃喃自语:“可是明明昨天,我和弟弟都听到了爹爹在哭,我们想过去看看,但是被几个大哥哥给拦住了。”

    沈妃神色微顿,紧接着问道:“什么大哥哥?”

    金鱼形容不上来,有些囫囵地举起小手,想象着昨夜的场景,说道:“三个高高的哥哥,他说不可以让任何人到爹爹的屋子里面去,我们就被赶回来了。”

    闻言,沈妃猛然起身,目光在座中所有人的脸色上掠过,最后落在了眸光略显躲闪的沈寒身上。

    她压了压眉头,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果然是个不安生的。

    沈檀漆久不在家,倒让他成了气候。估计沈檀漆都不知道他这表弟该如何防备,她得想个法子稍稍提点一下他。

    如今沈檀漆病后,脑子比之前活泛多了,想必定然能理解她的意思。

    然而,脑子活泛的沈檀漆,现在已经脑子不好使发麻了。

    鸡皮疙瘩还没从身上掉下去,他不敢看周围人投过来的眼神,缓缓蹲下,揽了揽金鱼的肩膀,轻轻哄道:“爹爹真的没事,要是挨打肯定会告诉你呀。先吃饭吧,金鱼饿了没有?”

    一听吃饭,金鱼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饭桌上,他摸了摸早已经瘪哒哒的小肚子,吸吸鼻子,软软地小声说:“饿饿。”

    家主早就尴尬极了,他一直闷头吃饭,这会听见孙子喊饿,连忙抱起金鱼来,搁在腿上,一口一口地喂饭:“来,金鱼吃饭,咱不管你爹他们的破事,昂。”

    金鱼被美食迷惑住了,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眼看勺子递到嘴边,便立刻张开嘴吃了起来。

    芋圆知道哥哥肯定坚持不住自己的意志,他叹了声气,拽拽沈檀漆的袖角,示意他低下头。

    沈檀漆微愣片刻,低下头去,听到小孩在耳边十分认真地说:“爹爹,如果父亲打你,你告诉我,我…我让爷爷打他。”

    小孩眼里流露出的尽是满满担心的神色,他年纪小什么也不懂,他只知道听到沈檀漆喊痛,听到沈檀漆哭了。

    在孩子的世界里,大人哭了就是天大的事情,天大的委屈,比他们小孩子哭了还要严重。

    沈檀漆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微有些湿润,他低下头,不敢让芋圆看见产生误会,低低地笑道:“芋圆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芋圆眉头紧紧蹙着,他想不明白,什么事必须要等他大了才能懂呢?

    思来想去,小孩还是觉得,肯定是父亲欺负完爹爹,还威胁爹爹不可以说出来,他气鼓鼓地瞪了一眼郁策。

    郁策接收到儿子审视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芋圆抱到腿上,在他的小碗里夹了满满一大筷子菜,低声道:“先吃,吃完爹跟你说。”

    虽然还在生气,但芋圆确实有些眼馋面前各式各样的美食,藏龙谷奶娘做饭的手艺的确说不上很好,但那也要比郁策强!

    郁策酷爱下厨,且十分沉迷享受,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本菜谱,天天在家做饭,还要强行让他们试吃,那味道就……实在无可恭维,也就哥哥不挑食,吃啥都喷香。

    想起来当初走上修炼这条道路,他本来的打算是,只要能辟谷就好,那样就再也不用吃父亲做的饭了。

    见芋圆咽了咽口水,郁策眉眼稍解,把筷子塞进崽的手心里,说道:“多吃点,吃完跟弟弟去外面走一走消食。”

    回答他的,是芋圆轻轻“哼”的一声。

    人不大,气不小。

    郁策无端想笑,总觉得芋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像沈檀漆些。

    会撒娇,也会发脾气了。

    是好事。

    像师兄,比像他好。

    待一顿饭艰难的吃过,沈檀漆抱着孩子们正要离去时,却听沈妃忽然开口:“少爷,饭后你带着孩子们来正厅,我有些点心带给他们吃。”

    沈檀漆看向两个小崽已经圆滚滚的小肚子,显然是再吃不下一点了,刚想替他们拒绝,抬眼过去,沈妃朝他不露痕迹地使了个眼色。

    能当这么一个大家族当家主母的人,突然对他使眼色,定然不是眼睛痒了而已,沈檀漆目光微沉,嘴上却笑着道:“好,孩子嘴馋,早就盯着姨娘那儿的点心呢。”

    说罢,便带着孩子们缓缓走出侧厅。

    被他牵着的小金鱼挠了挠脸,崇拜地看向沈檀漆。

    爹爹怎么知道的,难道爹爹也是做梦知道他想吃妃奶奶那里的小枣糕吗?

    好厉害!

    沈檀漆还不知道自家崽又给自己立了个人设,他现在的人设已经从温柔漂亮的菩萨娘亲,变成了受尽委屈不敢开口,家里超级有钱,却为了郁策甘愿付出一切,还能随时预知到宝宝们想吃什么东西的神仙爹爹。

    背了一沓黑锅的郁策,从离开侧厅时伊始,两个小崽就突然不再牵他了。

    “……”郁策默了默,伸出手,想牵金鱼。

    金鱼跑到沈檀漆身后,眨了眨眼睛:“你要先跟爹爹道歉,道歉,不然你就不是好孩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秩序敏感期,对大人们立下的规矩刻板执行。

    说要做好孩子,大家都必须一起做好孩子。

    沈檀漆想到这,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刮了刮金鱼的鼻尖,说道:“金鱼为爹爹撑腰?”

    金鱼重重地点了点头,做出他能摆出来的最严肃的小表情,板着小脸,抿着嘴唇,叉着腰道:“对,不可以再欺负爹爹,不然、不然我就要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

    能让金鱼说出这种话,恐怕小孩是真的误会大了。

    沈檀漆看向郁策,在对方无奈的目光里,差点笑出声。

    “还笑。”郁策敛起眸子,黑色的眼睛像蕴藏着意味不明的沉潭,直勾勾地落在沈檀漆的脸上,像也带着些笑,轻声求他,“帮帮忙吧,师兄。”

    他声音很低,像是一缕微风吹拂在心尖上,清早被惹出来的那点恼火,似乎也跟着这阵微风被轻而易举地吹到了天涯海角。

    目光对视上的那刻,不知什么心理作祟,沈檀漆突然挪开了眼,嘟哝了句:“嗯,我知道。”

    他不再看郁策,蹲下身子,揉了揉两个小崽的脑袋,随意编了个借口,耐心解释道:“昨天夜里是我做了噩梦在乱喊,你们父亲他没有打我,如果真打了我一夜,我又怎么还会站在这里好好的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生怕郁策在后面听了发笑。

    不过幸好郁策还算配合,不仅没笑,还非常认真的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蛋蛋错怪父亲了。”金鱼明白过来,他知道做噩梦是什么感觉,那天在梦里看到老爷爷要打爹爹的时候,他也很害怕,一直想阻止,醒的时候枕头也湿透了全是眼泪。

    小孩抱住郁策蹭了蹭脸,小声说:“蛋蛋以后会问清楚再说的,谢谢你没有打爹爹哦。”

    郁策把崽抱进怀里,捏了捏耳朵,低声道:“不用谢,应该的。”

    芋圆将信将疑地看向他们,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又说不上来,但是从爹爹的表情来看,爹爹应该是没有受欺负。

    其实事情的真相对于他而言并不重要,芋圆只是担心爹爹跟他们相处在一起,却在父亲那受了欺负,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父亲。

    现在得到解释,小孩稍稍放心了些,看向郁策的眼神也缓和下来。

    一开始知道父亲在打爹爹,他实在是吓坏了,又难过又心疼,还很气愤。

    正因他知道郁策不是那样会欺负人的人,所以在听到爹爹求饶哭泣的声音时,才更加气愤。

    父亲高大的形象差点被他在心里踹碎了,不过幸好一切没有真的发生,他还可以给父亲偷偷黏回去。

    郁策见芋圆似乎还在别扭,伸手把崽抱进怀里,安慰道:“都认识三年了,你还不知道爹什么性子么?”

    这次芋圆没挣扎,他窝在郁策怀里,小声说:“总之你不可以欺负爹爹。”

    他们两个,芋圆哪个都喜欢,但是沈檀漆更温柔一些,看起来更像容易受欺负的那一方。

    如果郁策知道他心里所想,怕是要一口老血吐出来。

    谁看起来更像被欺负的??

    第39章 七窍锁

    (三十九)

    沈檀漆没忘记沈妃在侧厅时的交代,带着两个小崽在正厅找到了沈妃。

    进门时,老夫人正拿着卷古书翻看,见他来了,搁下手中的书,使唤家仆给沈檀漆他们摆座:“少爷,你来了。”

    沈檀漆点点头,应声坐下。

    他环顾四周,发现沈妃这次身边没有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年的影子。

    那日他刚回家时,沈家人都齐聚正厅,他记得沈妃身边是常跟着一个少年的。

    似乎叫……沈寒?

    沈家的形势他了解不多,唯一的印象就是在来朔夏城之前,系统曾经跟他提过一嘴。

    系统说如果原身没有因为宗门大比那次挑衅男主,被一剑刺死的话,沈家也不会轮到一个庶子当家,那庶子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给男主添了极大的麻烦。

    与那庶子相比,原身给男主的威胁简直就是小儿科。

    怪不得原身是个炮灰,原来他的死,是为了给后面那个庶子的登位铺路。

    不等沈檀漆思索更深,沈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笑着说:“少爷,老身对今天的事有些小困惑,可否问金鱼和芋圆几个小问题?”

    她向来规矩周全,沈檀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姨娘帮我那么多,不必客气,随意问就好。”

    闻言,沈妃放心地点点头,看向金鱼,低声道:“金鱼?你告诉奶奶,昨天晚上,是什么样的人,拦着你不让你去找爹爹?”

    金鱼咬了咬手指,仔细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那几个大汉的模样,他小声说:“一个长得很高的哥哥,穿着灰色的衣服,语气好凶。”

    回答问题还是芋圆比较在行,他顺口接过哥哥的话茬,说道:“还有几个,都穿着灰色衣服,守在爹爹房前一丈宽的走廊里……”

    那个大哥哥一见到他们要去救爹爹,伸手就要推倒金鱼,恶狠狠地说:“哪来的毛孩子,滚蛋,少爷有吩咐,谁也不能进这屋子里。”

    金鱼被吓到了,幸好芋圆眼疾手快接住了他,不然屁屁就要遭殃,小孩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人堵在路上,虽然在外面听不到爹爹的声音,但是他那时在隔壁确确实实听到爹爹在哭,金鱼着急地求求他们,那几个大哥哥干脆扯着他们的领子,把他们丢到很远的地方。

    “滚滚滚,都滚,不许再过来了。”

    芋圆受过教育,不能对凡人随便出手,只好一边安慰哥哥,一边担心着爹爹。

    不过直到最后,他们都没能找到机会进屋,两个小孩灰心丧气地回到房间,听到爹爹已经不再哭了,便也迷迷糊糊守在墙边睡着。

    听到芋圆说完前因后果,沈妃了解到发生的一切,朝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神。

    半晌,几个家仆被捆得结结实实押进屋里,沈妃笑眯眯地看向芋圆,说道:“芋圆别怕,看看,是你们昨夜见到的人么?”

    那几人果然都身材高大,流里流气,尽穿着家仆统一的灰色衣衫。

    芋圆不知道沈妃要做什么,他依次看过那些布满惊恐的脸,个个都被绑起来,听说大家族里的仆人做错事会被打死,这些人会被奶奶打死吗?

    可他们也没有伤害到自己。

    小孩有些担心,短暂迟疑了下,耳边传来沈檀漆轻轻的声音:“没事,说罢。”

    他回头看向爹爹和父亲,既然爹爹们都同意,应当是没什么事,小孩心里有了些底气,转身对沈妃点了点头,道:“是他们。”

    “哦……”沈妃起身睨向那群家仆,忽然露出些森冷笑意,对身边婢女道:“晴翠,拉下去吧。”

    霎时间,几个家仆如临灭顶之灾般,瞬间跪下来哭嚎道:“七夫人,我们只是拿钱办事儿啊,我们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饶了我们吧!”

    两个小崽见此情形一下子紧张起来,金鱼害怕地揪住了沈檀漆的衣角。

    沈檀漆的目光落在那些家仆身上,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受人算计了。

    给他把脉断定他身怀有孕的阿拉伯神医,来路不明的催子药香,夜半守在他门前不让任何人打扰的家仆……

    这一连串阴谋陷害,分明都是为了害他。

    好笑。

    他可没时间也没心情去玩这些家宅心计,沈檀漆把小崽牵住,笑着对沈妃说:“姨娘,把他们带下去吧,别伤了性命,随便问问情况就是,孩子们看见欺负过他们的人,总归是会害怕的。”

    闻言,沈妃抬头瞥他一眼,很快便意会了他的意思,跟着笑道:“是,老身自然不会伤了他们性命。”

    至于其他,她久居深宅,还是清楚一些不伤性命的惩罚的。

    严刑逼问,自然什么都供出来了。

    等沈妃叫人把那些家仆拉下去,两个小崽的神情都有些惴惴不安,自小生活在藏龙谷,他们的世界虽然不至于纯洁的像一张白纸,但终归是孩子心性,心肠软。

    发现他们的局促不安,沈妃稍稍敛眉,慈爱地唤了声。

    “乖乖。”

    她把金鱼和芋圆挨个抱在凳子上,伸手打开桌上的缠丝绕金铜匣子,把里面的小玩意儿拿出来给孩子们玩。

    小孩见到那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有些胆怯又好奇地凑过去看。

    沈妃递给身边的金鱼一串银色小锁,金鱼恭敬地把两只小手合并起来,接过那串锁,摆弄一阵发现自己打不开,才小声问道:“奶奶,这是什么呀?”

    这些东西都是匠人们做来的解闷玩意,沈妃特地叫人寻了些来,上面都是带着机关窍门的,不算太难,给孩子玩正合适。

    沈妃刚要开口跟他解释这东西的玩法,就听另一边,芋圆轻声开了口。

    “哥哥,这不是跟咱们之前在家玩的九连环很像么。”芋圆喜欢新奇的机关,沈妃准备的礼物对他来说正正好,弟弟从哥哥手里拿过那串小锁,轻松摆弄两下便解开了,“你看,我之前教过你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沈妃有些惊艳地看向芋圆,这把锁名叫七窍锁,的确和九连环有相似之处,但想解开绝非易事,就连她也要研究几日才能解开,芋圆今年不过三岁,竟然这般聪慧。

    她略显欣喜地抚了抚芋圆的脑袋,和旁边的家仆说道:“咱们家小少爷真是聪明,这七窍锁就连老身都要解个几天呢。”

    一高兴,沈妃未免就有些忽略了金鱼,她耐心地跟芋圆解释着每个玩意儿的玩法,金鱼几次想要插句话进来,都没能被听见。

    “这东西好精妙,奶奶,这上面是榫卯连接的么?”

    “对,芋圆聪慧细心,这东西不常见了。”

    “那这个呢……”

    “这个啊……”

    听到芋圆和沈妃交谈甚欢,被忽视在角落边边的金鱼的表情有一些小失落。

    他知道弟弟一直都比他聪明的,不论是在修炼上,功课上,还是在这小小的七窍锁上。

    弟弟干什么都很厉害,可他干什么都不行,他又笨,吃得还多。

    金鱼越想越伤心,他抿着小嘴,小心翼翼地把那七窍锁搁在了桌上,小声说:“奶奶,我可以出去玩一会吗。”

    这时候芋圆还在兴致勃勃地研究铜匣子里其他玩意儿,没能注意到金鱼神情的变化,他随意地道:“哥你等会儿,我把这些解开,咱们一块去玩。”

    听到这话,金鱼有些憋闷,但他还是乖乖地坐回弟弟身边,轻轻“嗯”了声。

    他把目光投向沈檀漆,希冀着爹爹能抱着他离开这里,带他出去玩,可是爹爹好像在和父亲商量什么正事,小孩忍了忍,还是憋住了。

    “你说昨夜根本没找到那只疫病鬼?”沈檀漆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不可思议的道,“它没有被乞丐的阵法吸引过去么?”

    郁策压低声音,说道:“嗯,那只疫病辰鬼就是事情的源头,它力量很强,能无视金光寺的引邪阵法。”

    昨夜他们在城里搜寻许久都没能找到,眼看辰鬼硬生生躲藏到了自己的忌辰过去,辰时已过,天光大亮,白日想要再找,就更麻烦了。

    无奈,他们只能等今夜再次搜寻一遍,辰鬼夜晚杀人,今夜一定还会出现的。

    沈檀漆有些心惊,喝了口茶压下,脑海里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按照小说发展,辰鬼是这个剧情节点里最大的boss,boss一定要男主干掉才符合小说的尿性。

    想到这里,沈檀漆额外叮嘱了句:“你今夜要小心,我觉得那辰鬼可能会找上你。”

    闻言,郁策似乎微微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什么,低声道:“因为我是男主?”

    他刻意咬重男主二字,带着些笑。

    沈檀漆听出他语气里的促狭,分明就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面无表情地搁下茶杯:“不,因为你蠢。”

    郁策:“……好吧。”

    师兄的话,攻击性未免太强了。

    他揉了揉鼻尖,却听到不远处的小崽似乎吵了起来,郁策稍愣一瞬,眉头蹙起,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

    因为以金鱼的性子,根本就和任何人都吵不起来,他向来是让着弟弟的,芋圆又十分懂事,知道体贴哥哥,两个小崽偶尔斗斗嘴,却从不吵闹争执,让人省心极了。

    “你刚刚分明说过,解开这最后一个就陪我去玩!”金鱼气得脸蛋通红,轻轻揪着芋圆的衣角,想把他往外拉。

    但他哪撼动得了化神期修为的芋圆,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只要芋圆不想走,这屋子里恐怕只有他爹才能给他拉出去。

    小孩眉头紧蹙着,不理解哥哥突然这是怎么了,他想了想,难道是哥哥觉得这些东西没意思,不想等他了么。

    应该也只有这个可能性吧。

    芋圆笑着从铜匣子里挑出一个最漂亮的小风车,想要塞给金鱼:“哥哥别着急,你先玩这个小风车,等我把这个解开,一定就去陪你玩。”

    小风车是金纸做的,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偶尔的穿堂风吹过,扇叶吱吱嘎嘎的转起来。

    金鱼的目光落在那支小风车上,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乱糟糟的涌上来,让他突然又酸又疼,难受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支小风车一样。

    什么用都没有,不聪明;没有任何难度,随随便便就能搞定;帮不了任何人的忙,得不到任何夸奖,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

    他也想像弟弟那样聪明啊,他也想在爹爹需要的时候能够帮上忙,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如果有一点点作用,他就能陪着爹爹们和弟弟一起对付坏蛋,永远不用因为自己太弱小而分开。

    为什么自己这么笨呢?

    为什么自己这么笨呢。

    眼泪像潮水似的渐渐盈满眼眶,明知道不应该总哭,金鱼还是抹了抹眼角,声音轻轻的,“二蛋,我今天…不理你了。”

    芋圆手一顿,手里的小锁直接被他不小心掰断开,小孩不可思议地抬头,“哥,你说什么呢?”

    他擦掉泪,在芋圆震愕的目光中,哭着跑出正厅。

    “我说我今天不要理你了!”

    果然是吵架了,他可从来不这样发脾气。

    郁策眸光微沉,从桌上拣出块包好的糯米糕,起身嘱咐沈檀漆道:“师兄在这看好二蛋,我去看看蛋蛋。”

    话音落下,沈檀漆还没来得及阻止,郁策已经消失在原地没影儿了。

    他是想说,就郁策哄孩子那技术,不如让他去吧……

    但人已经走远,他也不好再说。

    沈檀漆转头看向芋圆,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小孩手里那枚锁,被他硬生生捻做了一抹灰儿。

    沈檀漆:?

    好大的力气。

    小孩眼睛红红的,委屈至极,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了哥哥,愈想愈火大,生气地扔下一句,“坏哥哥!他吼我,我今天也不要理他了!”

    “……”

    完蛋,看来他们要两边一起哄了。

    第40章 目眩神迷(二更)

    (四十)

    沈家花苑的廊桥下。

    郁策找到了在桥洞底下小河边嗫泣的小崽。

    抱着腿,像只雪白的小团子,发顶两侧的绒角一颤一颤的,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太大声音。

    只消看一眼,郁策的心便软塌下来,他缓缓走过去,俯下身子,在金鱼耳边道:“哭什么呢?”

    声音来得突然,把小孩吓了一跳,瘦弱的肩膀抖了抖,抬起头,眼底蓄满一汪泪水,“父亲。”

    小河似乎是从城外引来的活水,哗啦啦地在面前淌过,带来远处清凉的风。郁策撩开衣衿,坐在金鱼的身边,低声询问:“跟弟弟吵架了?”

    听他提起弟弟,金鱼抿着小嘴,似乎是不太想回答,小孩揉了揉眼睛,轻声道:“没有。”

    清风拂过,郁策“嗯”了一声,轻得似乎要融化在风里。

    金鱼往他身边靠了靠,紧紧挨着郁策的身体窝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鞋尖,委屈地开口:“父亲,你觉得蛋蛋像小风车吗?”

    闻言,郁策有些不解,困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小风车很漂亮,但是什么用都没有。”金鱼垂下眼,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声音也愈发弱小,“就像我一样,我什么用都没有。”

    话音落下,身边的爹爹似乎良久地陷入了沉思,半晌,给出自己的答案:“像。”

    一个字,差点把金鱼刚建设好的心防再次突破,他哇的一声又哭了,这次是真真正正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郁策叹息了声,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说道:“像小风车不好吗?”

    金鱼哽咽着说:“不好,像小风车,我就没办法和弟弟一样厉害,可以帮到你和爹爹了,你们也不会像喜欢弟弟一样喜欢我。”

    有时候他会想,弟弟才应该是哥哥,他这么弱小,才应该是弟弟。

    他一边哭,一边往郁策怀里钻,仿佛只有坐在郁策温柔的怀抱里,金鱼才能把压抑在心头的难过全部发泄出来,直到把郁策的衣襟全都哭得湿透,才听到对方无奈地说:“谁说一定要厉害,爹才会喜欢呢,你和弟弟都是我们的孩子,如果照你这么说的话……”

    郁策微顿,心头跟沈檀漆道了声抱歉,而后继续开口:“如果照你这么说,你爹爹他才金丹后期,不也和你一般需要我们保护,你会因为爹爹修为不高,就不喜欢他么?”

    这话把小孩问得愣住,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亦或者说,他的小脑袋能不能理解这个问题都有些困难。

    但是他知道,“我不会讨厌爹爹的,我最喜欢他。”

    郁策眉眼露出些笑意,在他耳尖上轻轻捏了捏,说道:“所以,不管你厉不厉害,我们都会喜欢你。”

    金鱼瘪了瘪嘴,小声道:“那弟弟呢,弟弟会不会嫌我笨呢?”

    弟弟那时说,这不是我们在藏龙谷里玩的九连环么,我之前才教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可是,他当时就没能解开啊……

    他好害怕,有一天弟弟会嫌弃他笨,大家都会越来越喜欢弟弟,而讨厌笨笨的自己。

    “那你讨厌弟弟吗,”郁策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问,“你会因为弟弟有时候说话不够好听讨厌他吗?”

    金鱼怔了怔,说道:“不会。”

    小孩擦掉脸上的眼泪,认认真真地又重复一遍:“我永远不会讨厌弟弟。”

    就算以后弟弟不理他,不喜欢他,不想和他一起玩,甚至于打他骂他,他都永远不会讨厌弟弟。

    郁策唇角微扬几分,把他抱紧,絮絮说道:“蛋蛋忘了,小时候带你和弟弟出去玩,弟弟每次都胆小害怕,躲在你身后,明明修为比你要高很多,但偏就认生认得厉害,一见到外人连话都说不利索。”

    跟随着他的话,金鱼恍惚地从记忆深处找出那些零碎的画面。

    那时幼小的他,不懂什么是修炼,更不知道自己其实很弱,不管去到哪里,他都会把弟弟牢牢护在身后。弟弟不敢说话,他就替弟弟说,就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

    想到自己居然像只母鸡,金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冒出一个鼻涕泡。

    郁策忍不住笑他,“你看你,”他拿出手帕,一点点给崽擦干净脸蛋,又语重心长道,“弟弟是厉害,他生下来便自结金丹,但因此他便要比你做更多的事,要刻苦修炼,要除魔卫道,还要保护你……”

    金鱼不再哭了,而是静静地乖巧听着郁策的话。

    “但是弟弟再厉害也是弟弟,不可能全部事都做得到,就连我也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你作为哥哥,也要保护他。”

    闻言,金鱼喃喃自语般地重复:“我作为哥哥,也要保护他?”他能怎么保护弟弟呢?

    “嗯,”郁策想了想,一时失语,最后还是决定用沈檀漆来打比方,“就像我和你爹爹,他不敢对付坏蛋,那便由我来对付。但有时候,我不懂得的道理,都是你爹爹教给我的。”

    听到他这样形容沈檀漆,沈檀漆在小孩的心里瞬间又闪光不少,他殷殷切切地问:“爹爹好厉害,他都教过你什么?”

    郁策仔细回想了一下,随口拣了几句沈檀漆曾说过的话,说给小孩听。

    小孩睁大眼睛,努力得想要听懂,但好像还是失败了,他挠了挠脸说道:“蛋蛋听不懂,但是蛋蛋觉得好厉害。”

    这话把郁策逗笑了些,他在小崽鼻尖剐蹭一下,说道:“好了,别哭了,一会回去跟弟弟道个歉,好么?”

    金鱼抿了抿嘴,小声道:“不要。”

    他已经说过今天不要理弟弟,就今天一天,他要生气。

    河水静了很多,郁策的声音也沉下几分:“有些时候,你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哪怕只是下错一个决定,可能就会再也挽回不了。蛋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弟弟因为你今天的行为伤透了心,你该怎么办?”

    金鱼脸色一白,他无法想象弟弟伤透心的样子,也想象不到那种事的后果。

    他们是好兄弟,是亲兄弟。

    不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回去就跟弟弟道歉。

    半晌,金鱼重重地点了个头,像宣誓般,把小拳头举在胸前,极其笃定地说:“父亲,蛋蛋回去就跟弟弟道歉,我跟你保证,一定会作为哥哥好好保护弟弟的,我、我向爹爹学习,教二蛋道理。”

    郁策想象了一下金鱼跟芋圆讲道理的那个场景,默默在心头给二儿子点了根蜡,看来有些人估计耳朵要很辛苦了啊。

    “正好今天天气好,去河里游一会吧。”郁策抬头看看阳光,天色晴方好,便替他脱去厚厚的外衣,笑着道,“小时候你每次不开心都在河里憋气。”

    金鱼脸上一红,扭扭捏捏地脱下衣服,搁在郁策手心,说道:“那父亲要帮我看着哦,不要让别人看到。”

    小孩果然长大了,居然也开始有羞耻心了。

    郁策点点头,便望着眼前光溜溜的小崽迫不及待钻入水中,周遭瞬间寒雾四起,涛急浪翻,从小河中央的漩涡里猝然飞出一条雪色龙尾,如同巨大的船桨重重拍在水面,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半晌,那龙尾划开水面,极其流畅的朝他奔来,又迅速停在郁策的面前,溅他一身水。

    郁策:……

    他把脸上的水擦去,看着河边露出来一颗脑袋,龙角还未长成,覆着层细小绒毛。

    一道清啸龙吟响起,随后那条漂亮的龙尾在水里晃了晃,“超大的水花,父亲,是不是很好玩内?”

    “……好玩。”郁策失笑了声。

    小孩得到想要的答复,玩得更尽兴,兴奋地趴在岸边晃尾巴,哪像只龙,活像条小狗,“你和爹爹也会这么玩吗?”

    说罢,他又钻进水里,快活地游来游去。

    岸上,郁策想到沈檀漆,顿了顿,摇头,“你爹爹他,不喜欢跟我玩。”

    龙角出水,小孩愕然地看着他,不解道:“为什么呀?”

    “他……”郁策不知道要怎么跟孩子解释这件事,眸色微暗,良久,才低低道,“就像你和二蛋,你爹爹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而他却很弱,他觉得我们不能在一起。”

    所谓男主,就是世上最强的人吧,而沈檀漆说的炮灰,大概是说自己很弱?

    金鱼扒着岸边,沉思了阵,开始动用自己的小脑筋:“我和二蛋能在一起,你和爹爹当然也可以在一起啦。”

    闻言,郁策拄着下巴,看向远方的浮云,叹了口气:“还是不了。”

    金鱼和芋圆是兄弟,和他们不同。

    他不想和沈檀漆是这样一种在一起的关系。

    “爹爹。”

    金鱼忽然盯着他,轻轻地说:“有些时候,做错一个决定,什么也挽回不了,这句话,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话音落下,郁策怔在原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如果沈檀漆不在了……

    他要怎么办?

    沈檀漆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就算他对孩子有情感,就算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都不足以让沈檀漆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

    到那时候,沈檀漆走后,他和孩子们该怎么办?时至今日,他还能能和藏龙谷那时坚定的认为,自己可以潇洒地放沈檀漆离开么?

    一个错误的决定,一次觉得无伤大雅的犹豫,可能会令他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永生永世不复相见,那样的结果,他真的承受得了吗?

    郁策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跳得很快么?

    他问自己。

    没有,一直没有的。

    但是想到沈檀漆会离开,心却像是被剜开一个缺口,无数冷风呼啸着钻进来,四肢冰凉。

    痛得近乎窒息,眼前的场景尽数模糊,忽闪而过那床早就为沈檀漆备好的金丝鸳鸯被,那枚留给沈檀漆绝不外传的龙族玉佩,和那些日日夜夜梦中醒时喊出的名字。

    沈檀漆,沈檀漆。

    他在心底默念。

    师兄是错的。

    他的心跳得不够快,是因为从很久之前便满满当当装着个人,太过沉重珍视,太过小心翼翼,所以不敢开口,不敢遐思,唯恐行而失礼,避而遗憾,因此进退难堪。

    这难道算不喜欢么——

    一片浮光倏忽在眼前掠过,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而后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轻轻笑了。

    原来目眩神迷,也并非只在心动时才会有。

    师兄,你真的错了。

    喜欢的,怎么可能不喜欢。

    很久之前就喜欢的。

    “哇——爹爹,好大的鱼鱼,好漂亮,”金鱼抓到一只大鱼,那浮光正是来自闪亮泛光的片片鱼鳞,他笑着说:“我可以把鱼鱼留下来,每天照顾它嘛,父亲?”

    郁策垂下眼睫,久久静立着,在小孩困惑的目光中,忽然开了口:“嗯,把他留下来。”

    金鱼高兴地说:“你同意啦?”

    “嗯,”郁策敛起眸子,落在那条鱼上,笑容缱绻温柔,眼底是浅浅的碎光,“那就把他留下来。”

    用他能做的一切,让沈檀漆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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