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舟掀开兜帽,对他微微颔首:“仲夏,我来典当些不用的东西。”
仲夏是鹿舟的朋友,在修真界的黑市琼月集中,开了一家当铺。
与逍遥峰那只没有成型的鬼修不同,仲夏是已经破茧的鬼修,除了没有活气,与其他修士差异不大。
或许还有点差异——仲夏有异装癖,偏爱华丽的妆容与裹身的裙子,常常将自己打扮成常人难以接受的模样。鹿舟看来却是有别样的美。
一个玉盒被鹿舟放在柜台上,动作轻盈地推了过去:“灵矿制成的小物件,原料价值不高,想请你估一下,能当多少灵石。”
仲夏动作优雅地用黑色绒布包住指尖,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几个精巧繁复的挂坠熠熠生辉。仲夏轻轻将它们拿起,在不同角度下观赏。
鹿舟安静地等他鉴定,过了一会儿,仲夏将盒子盖上:“这些东西我都要了。那几个半成品,我按市场价给你算一百中品灵石。这个成品你就直接卖给我吧——我出十个上品灵石。”
修真界的灵石换算以千计,十个上品灵石,抵得上乘风宗几十年的份例。
鹿舟失笑:“仲夏,你公道地给价,别看我碎了丹可怜就虚抬价格。”
“哪里算得上虚抬!”仲夏笑着道,“这几个都是你亲手编的吧。你这大忙人,天天操心宗门事务,多少年都卖不了这一个剑坠。”
更何况,鹿舟亲手编成的剑坠,有股奇异的灵气亲和力,对于极度依靠灵气修行的鬼修再适合不过。
仲夏道:“你要是真的觉得良心过不去,下一次编好了优先卖给我便是。”
鹿舟摇了摇头。
不会有下次了。
这些剑坠,原本是他为了给未婚夫舒长洲作礼物而编织。
东洲舒家最是看重礼数,与舒长洲订婚后,为了不落人口舌,鹿舟每年都需要在操持宗门的同时,硬挤出许多时间为舒长洲准备生辰礼物。有一年鹿舟在病中为舒长洲赶制生辰礼昏迷过去,没能亲手做好,舒家便夹枪带棒地质问了清暄真人一番。
而清暄真人回来后倍感丢脸,又罚得鹿舟拖着病体赶制了几份生辰礼过去。
他自问前世今生未曾亏待舒长洲,而舒家莫说前世放任舒长洲与林初霁私定终身,今生他重伤至此,舒家也没有一点慰问的打算。舒长洲本人更是不知在哪里逍遥。
若说刚重生时,鹿舟还有一点不知该怎么应对今生还未做出错事的舒长洲;这一个月,也够舒长洲磨光他的耐心了。
反正不搭理舒长洲,不合的是舒家的礼数,丢的是乘风宗的人,他又何必上赶着被人轻贱。
“这种剑坠做起来太费时间,怕是没了。”鹿舟道,“若是有旁的好东西,我第一时间给你送来。”
“好好好,你一诺千金,我都记在纸上了。”仲夏履行了当铺的交易手续后,将玉盒收起来,取出灵石放在柜台上,轻轻推向鹿舟。
鹿舟分出一百中品灵石,将剩下的推回给了仲夏。
“这是?”
“存在我户上。”鹿舟言简意赅。
剩下的暂时够花了,这笔巨款没必要带在身边。
仲夏眼底流露出讶然:“铁树开花了!你竟肯用琼月屿的钱庄?”
琼月屿是鬼修的聚集地,也是琼月集的幕后东家。琼月屿的钱庄是修真界最可靠的存储机构,鹿舟却从来不用。
原因无他——鹿舟堂堂一个宗门大师兄,私库竟然比叫花子的裤兜还干净,哪有属于自己的钱啊?
但凡典当到点钱,都拿去接济宗门了,鹿舟来典当时向来是要现钱,户头至今空无一物。
仲夏曾经调侃他:以公济私的见多了,以私济公的倒是第一次见。
后来才发现,鹿舟不仅是以私济公,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整个乘风宗将他当做工具,他也没怎么将自己视作活人,无论何时都以宗门为先。
因而这次鹿舟主动提出存一笔自己的钱,他才显得这么惊讶。
惊讶归惊讶,仲夏还是手脚麻利地将那十个上品灵石收好,将储蓄信物交给了鹿舟。
“许久不见,你确乎是变了不少。”仲夏难得诚恳道,“你要是真想通了,那我祝你早日摆脱乘风宗那群拖油瓶,真正为自己而活。”
重生以来,鹿舟一直想要摆脱乘风宗的责任,不再受制于人。
却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见对他选择的肯定。
青年闻言沉默片刻,而后唇角微扬,眼底浮现出澄澈的笑意:“那就借您吉言了。掌柜的,也祝你生意兴隆,美貌常驻。”
仲夏被鹿舟夸得开心,听说他伤了半边脸,临走时还给他塞了几瓶好用的祛疤膏。
鹿舟路上又买了好些琼月集特有的小食,带回去喂鸟。
月光下,青年步伐平稳轻巧,分明身子常年病弱,却显得比谁都生机勃勃。他身后的影子,逐渐聚拢出一团鬼气,在鹿舟视线的死角,虚虚地怀抱住了他。虚实交汇,原本无生命的鬼气仿佛在忘情亲吻他的鬓角。
·
琼月集每月月初开一次,喜欢凑近热闹的地方,这次便开在芝兰盛会旁边。
鹿舟回去时,若是有心,多走几步路便能看见池归砚与林初霁在场上的表现。
只是那又与他这个乘风宗第一摆烂人有什么关系呢。
鹿舟独自回了宗门,与此同时,池归砚在竞技场上,一柄剑耍得虎虎生风,很快将对面的人击倒在地。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满意,非要那人力竭之下奋力爬起,承认自己的胜利。
在他身后,林初霁一脸崇拜地为他叫好,全然不顾围观群众已经对池归砚的霸道行迹有些不满。不少人记住了乘风宗的名字,不打算再和他们交好。
这都是小事,只是水滴石穿并非一日之功,长此以往,乘风宗的名誉便会败坏下去。
前世的鹿舟,看见这等辱没宗门名声之事,必然会上前教训师弟。为了宗门,更为了他们自己的前程。
只是到最后,却在同辈口中落得了一个“多管闲事,吹毛求疵”的恶名。就连最后在崖底挣扎许久,也无人来寻他的踪影。
各人自有缘法,他一个病人何必强求为他人的命运负责,还不如随他们去。
·
鹿舟离开前叮嘱过文秋,他不在时,不要让人进逍遥峰。
其实即使他不叮嘱,以逍遥峰这一个月的摆烂行径,也没什么人愿意来他们这自讨苦吃。
除了清暄真人。
清暄真人这是第一次被鹿舟拦在门外,不由得有些愠怒。
他作为师尊,亲自前来找鹿舟,已经是格外的体恤了,鹿舟竟然连见也不愿见一面,眼里可还有他这个师尊!
“我只是想让他去芝兰盛会坐镇几日,从未有过要强迫他的心思!他若不愿便直说!这等目无尊长的行径,竟然由他做出,鹿舟,”清暄真人冷呵一声,“你太让为师失望!”
他第一次对鹿舟失望,却不知作为师尊,他早已不称职得让鹿舟失望得过多,以至于全然没了期望。
文秋见势不妙,果断跪倒在清暄真人面前,掐了一把大腿,痛心疾首道:“真的不能进啊,宗主。大师兄这几日病得寝食难安,天微微亮时刚刚服了药睡下,您就让他睡个好觉吧……”
清暄真人微微皱眉:“鹿舟伤在一个月前,当时还没有这么严重,如今怎么反而严重了起来?”
文秋还没开口,清暄真人身旁的人却开口了:“宗主,您可能不知道,前些日子小池师兄破开禁制,闯进了逍遥峰。”
这人名为桑黛,是乘风宗的一个杂役主管。清暄真人从前与她关系不错,后来乘风宗事务繁忙,加之桑黛见了老色,清暄真人便许她在乘风宗内养老,靠着丹药续命。如今清暄真人实在找不着人用,才将她又带在身边。
桑黛扶着拐杖,心中叹了口气。
她曾陪着大师兄渡过了乘风宗最艰难的前期,除却患难的默契外,心中对大师兄的辛苦怀着慈爱,这些年眼见大师兄受委屈,她却无法出力,不知心底有多煎熬。
好在如今上天给了她弥补的机会,她必定添油加醋,为大师兄守住最后这份清净。
桑黛狠狠叹了口气:“逍遥峰整个阵眼都在大师兄身上,这一下阵法反噬,大师兄原本伤就没好,这次更是……唉,听说后来大师兄还和小池师兄起了正面争执。”
“何止啊,”文秋泫然欲泣,见缝插针地补充,“他还扬言要打断大师兄一条腿……”
清暄真人又惊又怒:“他胆敢!”
回过神来,他再也没了之前的愠怒,转而有些焦急地问:“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没人告诉……舟儿怎么也不告诉我!”
竟然如此委屈了他的徒儿……
文秋闻言,像是触动了伤心事,声泪俱下道:“大师兄担忧您操心,岂敢告诉您啊!从前他未离开逍遥峰时,晚师姐便诊出他肺气不清,咳疾缠身。他从那时起便常常整夜不得安宁,这么些年便都挨过来了。前些天宗门接二连三地出事,他深知您操劳,又怎么可能拿这种小事烦扰您……”
这属实有些夸张了。
鹿舟正巧回来,见清暄真人在门前,便隐去了身形气息,准备见机行事。
却听见了这样一场对话。
他天生灵感力强,阵法的反噬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几年前未觉醒时犯的傻,他也不会再犯,更不必拿出来说。
他从前身子虚弱也有天生的成分,如今休息足了,去芝兰盛会上跟人切磋一场也没问题。
被忽悠得这么彻底,只能说清暄真人从前太不在乎他,因而对他全然不了解。
清暄真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气力,沉默着再也不提鹿舟的过失与自己的目的,由桑黛搀扶着,失魂落魄地回了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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