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采购雄黄的许宣觉得今天是他自从娶了白素贞后,最美好的一天。
他好容易找了个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从家中逃了出来,跟蒋和一同去了邻城买药材。只不过全程只有蒋和一人在正儿八经采购就是了,许宣买的药材全都是雄黄,还被蒋和调侃了几句,说“你家里这是遭了蛇灾吗,要这么多雄黄驱蛇”。
许宣面上笑着说啊哈哈哈怎么可能,背地里已经把白素贞给又痛骂了一遍:
晦气,真是晦气!这可不就是蛇灾吗?
不过一想到等下的“消遣”,他就又没那么生气了。毕竟这两人心知肚明自己出城是来干什么的,采买药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蒋和在打野食这方面颇有心得,刚一来这边,就找人去吩咐了自己在这儿的老相好,叫她们赶紧准备起来,整治一桌清洁雅致的席面,再安排几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等下他会带个特别有钱又俊俏的官人来这儿吃酒。
结果蒋和在那边都安排得好好的了——很难说这种安排,有没有男人的“你看我在女人堆里多吃得开”的炫耀劣根性在里面——许宣一出门,就撞上个绝色尤物跪在路边,正头上插着根草标,呜呜咽咽地在那儿哭呢。
许宣一见了她,整个人就像是苍蝇见了蜜儿似的,挪不开眼走不动道儿,满心满眼里都只能看得见面前这个一身孝服的美貌少女:
你看她,颊儿艳艳的,手儿纤纤的,腰儿扭扭的,身上香香的。一落泪,便叫人酥了半边;一出声,就叫人心底火冒。真是天生媚骨好容貌,满怀骚情在眉梢。
——然而事实是,以上全都是许宣的脑补。
实际情况是,被秦姝许诺“乖啊狗子,你先跟我走,我们去杭州附近把那人蹲到之后,你要多少朵大红花都行”的哮天犬,半点没察觉到秦姝给它弄了这么个俏丽纤弱的守孝少女的外表有多苦心,以及它心心念念的淳朴大红花跟这身装扮有多不般配:
狗勾能有什么错呢?狗勾只是喜欢鲜艳的漂亮东西而已。
结果哮天犬前脚刚被骗到这里,秦姝后脚就回天上去了。虽然秦姝是说着“我会给你带花花回来的”离开的,但问题是哮天犬之前生活在哪里?灌江口啊,全都是钢铁直男和超级非酋的灌江口。
这帮人干活有多认真,养狗的方式就有多粗糙,经常记得这件事就忘了那件,丢三落四都成常态了。以至于哮天犬一听到许诺之类的话,就自动把这个保证在脑海里代换了“又是一件答应我却不能做到的事情”,真是让人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总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哮天犬觉得,秦姝能还记得回来就不错了,它真不好指望秦姝能说话算话,带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来。
于是被秦姝用三年俸禄和两朵大红花,从灌江口千里迢迢骗过来,要对许宣进行仙人跳的哮天犬,只觉内心一片悲苦;而正是这份真挚的悲痛之情,让它的干嚎声都格外情真意切了起来:
秦君,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越漂亮的上司就越会说漂亮话骗人去干活,画得好大饼!你等着,我等干完这票就要归隐山林!
很可惜,哮天犬内心的悲伤并没能传达到秦姝本人的耳边,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不同种族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吧。
正在许宣美滋滋地朝还在干嚎的哮天犬走去,顺便盘算买下这么个尤物要花多少钱的时候,负责掌管妖怪红线的符元仙翁,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恶寒袭来。
而这阵恶寒下一秒就变成了现实,一道凛冽的、仿佛带着亘古不化冰雪寒气的剑气,与从殿外大惊失色、跌跌撞撞跑来的小仙童一起,直直撞开那错金嵌玉的大门向他扑来:
“报——灵妙真君,太虚幻境警幻仙君秦姝来访!”
分明后者先开门,却是前者先到。由此可见,发出这道剑气的人的法力何等高强,道术何等精妙。小仙童话音尚未落定,那道剑气便从两人身旁直直擦了过去,使得两人本该水火不侵的天衣上,都结了层素白的薄霜。
若是真让别人的剑气在自家地盘上撒野,那简直就等于把符元仙翁的一把胡子扯下来放在地面上踩着跳舞,俗称下面子。
于是符元仙翁当机立断,使出了五分功力出手一拦。
他这五分功力,都能使得黄河水倒流、北斗朝南面了;可如此大威能,竟都没能拦下这区区一道剑气,还险些活活冻掉半边手。说实在的,只是这么一交错的功夫,符元仙翁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已经被冻酥、冻脆了。
这还没完。
那道寒冷刺骨的剑气在掠过两人身旁后,半点去势未减,明摆着是以一个“今天我打的就是你”的架势,狠狠没入符元仙翁背后的正殿墙壁,发出一道铿锵鸣声:
“铮——”
余音袅袅不绝,颇有金石之韵。
在这铿然的声响中,那剑气陡然间纵横交错,大开大合,引得正殿内凭空而生无数白雪纷纷降下,将那温暖如春的正殿眨眼间就化作了好一个冰雪洞窟。
在这潇潇簌簌的雪中,符元仙翁狼狈地拂开长眉上积的雪花,试图看清这道剑气正在干什么;然而他却在看清面前的景象后,只觉还不如看不清的好,怒急攻心之下,险些当场吐出口血来:
这道剑气在完成了“传递来意”的“拜帖”的功能后,便渐渐散去,没入满室寒气中了;唯有墙壁上留下的那个潇洒的草书大字,才能证明眼下的确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符元仙翁的地盘上。
那剑意纵横,笔触锋芒的字,显然便是一个“秦”!
霎时间,符元仙翁的脸色变得红红白白,好不难看:何等猖狂无礼的拜帖……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访”,明摆着就是要跟自己摆明刀枪,正面对上打一场的!
——只可惜符元仙翁早生了几千几万年,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在现代社会中找到一个最能精准概括秦姝行为的词语:
踢馆。
在这种情况下,符元仙翁实在不想在正殿内再多待哪怕一秒钟。
除去背后那个尚带着凛然剑意的草书“秦”字,正在给他每时每刻都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这一原因外,主要还是这道剑气太冷,冷到一旁的纯银雕花计时漏壶里的水都在滴水成冰,一时间竟让人有种“连时间都凝固了”的错觉,
于是符元仙翁匆匆抓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要出门去见一见这位年少高权却又格外叛逆,不走寻常路的灵妙真君。
说秦姝年少高权,是因为原本掌管姻缘的神灵,只有掌管三界红线的月老,与月老之上掌管妖怪的符元仙翁。然而太虚幻境凭空而生后,这位新生的神灵先是一落地就把月老殿给废了一半;眼下不过闭关了区区几百年,就胆敢来插手妖怪们的事情了!
抱着如此想法,怒气冲冲出门的符元仙翁刚一出门,便见到了背负着双手,正仰着头,闲适淡然站在庭院中,认真欣赏一株四季不败的白梅的秦姝本人。
说来可真奇怪啊,生活在三十三重天上的花花草草,都该四季不败,常开常新。可这满树的寒梅在秦姝的面前,竟有些要收敛起花瓣,不再盛开的意思了:
是因为这能凌霜傲雪的白梅,都被她周身的冷意逼得无法绽放;还是这白梅生出了灵性,在她的容色面前都要俯首认输?
总之不管这幅画面有多赏心悦目,对符元仙翁来讲,都半点美感也无。
他一见秦姝竟如此悠闲,还有赏花的闲情雅致;再想想自己刚刚竟然被这样一位晚辈给逼得如此狼狈,心中不免又气又急,张口便斥责道:
“秦君未免也太不知转圜进退之理——”
符元仙翁敢这么跟秦姝说话,其实也是在赌,赌秦姝身为一个刚诞生数百年的新生神灵,哪怕再怎么勤恳修炼,法力强度也终究不如享受了千万年香火、吃了无数仙酒和金丹的自己:
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原则来说,实力不如人的,地位就低。
只可惜,越是年老守旧的神仙,就越轻视人类;他们自然也无从得知,人类的感激与供奉,究竟有着多强大的力量:
在昔年从遇仙镇中继承的恩情与感激之下,玄衣女子的神像与美名历时百年,几乎已经传遍九州四海。
盛大的国家自然要有与之匹配的气量,闭关锁国绝非良策,也唯有真正强大的国家,才有着将自身的足迹一路散播出去的勇气与信心。
于是一代又一代的商人们在驼铃声中跋涉过大漠,又在海风中穿过海峡,在冰雪中见过极光,抵达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不管他们去往何处,都会携带“秦君”的一座小小雕像,据说这雕像的主人有着明辨忠奸的本事,只要一心向善,就能得到秦君的庇护,财源滚滚,百年无忧。
这些来自商人的供奉如果集合在一起,便足以形成一位全新的掌管商业的神灵;然而就连如此庞大的力量,都不过是来自人间的功德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真正提供给秦姝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法力源头的,是千千万万名女子。
寒窗苦读的少女们,在实在累到不行的时候,就会望向天边据说是秦君宫阙所在的地方,心想,她有她的“天上白玉京”,我要去叩开人间的“十二楼五城”;宵旰忧勤的女官们,在极度疲倦时,便会看向室内供奉的玄衣女子的神像,回想起“牛郎织女”传说里,那个能吞噬无数女子的偏远村庄,便浑身一个激灵,继续埋首案牍:
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要让律法和阳光去往更多的地方!
未出嫁的少女的闺房里,会挂起玄衣女郎的画像;出嫁后的夫人们的梳妆匣中,会藏有一把金色的小巧剪刀;想要再嫁的寡妇去找媒人的时候,就会想起,如果不是林幼玉大人,那能压死人的贞节牌坊,只怕现在早已压垮她们的脊梁:
她掌管姻缘红线,又手持金蛟剪。她从不强行维系婚姻,更是引导自由。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数涓涓细流汇成江海,无数江海凝结成宇宙。
在这样的供奉下,区区一位掌管妖怪红线的旧神早已没落,即便符元仙翁诚然经历过封神之战,可也不过是当年旧事,“好汉莫提当年勇”,此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秦姝半点没给他这个面子,当场就漫不经心地开口,打断了符元仙翁的这番话:“我的确不懂转圜,所以我心怀疑问,便直接前来了。怎么,你没收到我的拜帖么?”
符元仙翁:???谢谢,我只恨我不能说没收到。
秦姝见他不说话,便又继续耐心劝道:
“依我之见,救命之恩有很多种报答的办法,并不是说白素贞为了和许宣斩断前缘,就必须以身相许,去他身边吃苦。我觉得你这条红线,拉得是大错特错。”
符元仙翁闻言,面色愈发铁青,冷笑道:“秦君这是铁了心,不与我们站在同一条路上啊。”
秦姝闻言,这才放下一直背着的手,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这位曾握有大权,可眼下不过是穷途之末的姻缘神。
这番动作若换别人来做,少不得有些过分古板的错觉;可换到她身上,便凭空而生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从容端庄。一时间,玄衣女子那姝丽的眉目间,竟有着比白雪、比寒梅更加清冷的寒意与寂寥:
“的确如此,借你吉言,幸好我们不是一路人。因为我的路只会更远,更长,更有希望。”
符元仙翁听得这番话后,虽心头狠狠一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站错了队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玉帝陛下已经将天界困境讲解给他听了,除了继续拉这些极不般配的红线之外,好像的确没什么别的解决办法。
于是他强撑着反驳道,“我看不见得吧?你莫要以为现在掌权的是这位陛下,凌霄宝殿里的那位陛下就醒不过来。”
“他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是何等辉煌,何等岁月,说是与天同寿也不为过。”2
“相较之下,瑶池王母在来天界之前,只驻守昆仑蛮荒之地,深居简出;你更不过是个刚刚诞生了几百年的小小神灵,这点荣耀这点官职,不过是草上霜、风中烛,凭什么去和‘天’斗?秦君,你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保不准就是个‘死’!”
“我身虽死,我道永存。”秦姝眼看是说不通了,估计等下得好好打上一架才能彼此武力说服,就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衣袖,伸出一双清瘦有力的手来,双手合起,比了个法诀的起手式,对符元仙翁笑道:
“便是杀了我,也有后来人。”
“更何况,如果我的路上也要有所牺牲,我也只会将我自己第一个填进去,总不至于像你们这样,拿女人的命往里填。”
这句话相当精准地戳中了所有坚持站在玉皇大帝一派的神仙们的痛脚,符元仙翁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他面色愈发难看,沉默片刻,冷声道:“秦君既如此说话,想来心中早有决断了,又何必继续劝我呢?请秦君有话直说罢!”
“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秦姝欣然颔首,扬声朗笑道:
“我今日前来,是要以《天界大典》中‘二神争一职,必以实绩排定先后’之律例,借白素贞婚事,从仙翁手中夺得‘妖怪姻缘’掌控之权。”
这番言语落在符元仙翁耳中,便如山崩海啸,震耳欲聋。他大怒之下气血翻涌,险些生出心魔,即刻怒发冲冠,拔剑而起,朝秦姝直直刺去,同时高声喝道:
“小子好胆,竟如此狂妄——吃我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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