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甬道中有风吹过,激荡着火把上的红焰一跳。
赤红的焰照入了祁青鹤眸中。
隔着一方栅牢。
死牢内的女子转身之余扬首而视,那原是一剪秋水盈盈的瞳这一番却是只剩下一片清寒之色,带着一份自骨髓深处透出来的肃杀之气,锐利非常。
那原是娇弱只堪赢赢一握的女子。
“……”
“……”
在两相望视之间一时竟不知所言。
“御史大人,这女子便是刺杀西陵王的犯人。”单正阳做为临安新任不久的知府尚不知两人其中的关系,只恭身候在他一旁颇有一板一眼的讲说道,“此女子是西陵王府别苑的宠妾,名唤雪娘。就在十日前,七月二十九那日,时值子时三刻,她先是以迷药迷晕了西陵王,再后以残忍的手段将其杀害,等到城西巡逻的守卫觉察到血腥气闯入西陵王府的时候,她就在西陵王的尸体旁,那一把行凶时用的凶器正握在她的手上。”
“若等到血腥气散到府外的巡守都察觉,这么久的时间会有人一直留在命案现场吗?”
惊愕自眼中一闪而过去,祁青鹤听完知县的话后一语指出了当中的漏洞。
“这……”
单正阳面有隐色的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开口补充道,“因为这雪娘为的不仅仅是西陵王的命。”
“还有什么?”祁青鹤望着死牢中的女子,道。
“西陵王并非是一刀毙命,他身上总有整整二十一道深浅不一的刀痕……”单正阳在说起的时候还是不忍皱眉,“全出自她一人之手,形貌全非,可是骇人。”
祁青鹤自进入地牢时,自始至终都在盯视着死牢里的那一个女子,像是想要从她那一张冷漠平静的脸上窥出一丝的罅隙。
但是,没有。
既不见悲喜,也不见惧怒。
甚至于在知县单正阳陈述案情的时候,她如似一个没事人一样的随意的撩着衣摆坐了下去。
就在他的眼前,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将他放在过眼里。
“……”
没有任何的罅隙。
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波动。
眼前的女子,平静的好似一潭死水一般。
“雪娘!御史大人在此,你怎可如此目中无人!”单正阳见她如此态度当下喝斥了她一句。
这一句话让仲藻雪抬了眸,就像是施舍一般的望了他一眼。
“御史大人?”
微扯的唇弧,让这一句话显得有几分轻讽。
仲藻雪讽道,“高高在上的御史大人,来到这等阴暗脏秽的死牢是不是太过于屈尊降贵了?”
“大胆!”单正阳有些恼了,“在御史大人面前如此大不敬,来人,先赐她三十鞭让她老实了!”
“是!”狱卒领命。
祁青鹤伸手拦住,神色却未见恼色。
拦罢狱卒。
祁青鹤收回了手,望着她问道,“是你杀了西陵王沈蒙?”
“对。”仲藻雪点头。
“为什么?”
“提审的文书上不是写的一清二楚吗?御史大人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登科,今至官拜三品,不至于现在连谋财害命四个大字都不认识了吧?”仲藻雪笑道。
“放肆!”单正阳怒目。
祁青鹤再一次伸手拦住了单知县,示意他莫要妄动。
“我要你亲口说。”祁青鹤道。
“原来只要我亲口说一句御史大人就信了啊。”仲藻雪不觉竟嗤笑出了声,阴暗中的地牢中,火把中的赤焰幽晃,照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竟不觉有几分的破碎感。
仲藻雪不知为何的久久的笑弯了腰。
末了,她扬首笑道,“既然这样的话,那我说一句没杀人御史大人可要快点把我放出去。”
她这话说的极致的讽刺,无论是话语还是笑声都听着格外的刺耳。
“谢谢御史大人这么信任我呢,我可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只是不知道何时放我出去呢?”
“……”
这下便是祁青鹤也被她这般尖酸刻薄的态度皱了眉头,面色生寒。
候在一旁的知县单正阳着实看不下去了。
“大人,这雪娘之前不是这样的,不若先让下官再审她一审,然后再呈报给您?死牢这等脏晦的地方确实是不适合大人亲身前往。”
祁青鹤没有回答,而是再往前走了几步过去,就立在了死牢的门栅的一尺之距。
“你说你杀了西陵王。”
男人的脸上一惯是不苟言笑的正派,不容任何人轻佻的肃色,“你是怎么杀的他?”
“……”
仲藻雪原是坐在了死牢里的稻草上,见他几番追问着这一个结果,直白而无有任何的拐弯。就这样抬眸望了他许一会儿,随即缓缓地起身向他走了过去。
素手依旧纤若柔荑。
那只手正抚上了牢栅,便隔着一道栅木望着立在眼前的人,却也不答话,只是在对视中眉目渐渐的柔和了下来,依稀好似当年的温婉。
就这样痴痴的望了他许久。
仲藻雪伸出了右手轻柔的抚上了眼前男人的脸颊,含情的眉目像是有无尽的相思暗诉。在指间触及之时,清晰可见他眸光闪过一丝愕然的一滞,却也不动的立在她的面前。
“真是有许久不见了,你可有想我?”仲藻雪轻喃。
“……”
触及脸颊的手缓缓的沿着轮廓的边线滑过,像是多情缠绵,像是诱情挑逗。
她的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多清俊的一张脸……可是有多少的女子倾慕于大人,却也不知道大人心中可否还有我的一席之地?还是只我一人这些年里为大人暗害相思情苦?”
柔荑的手像是一支羽毛一般浅浅的抚过,落于颌线,滑至喉结暗动。
地牢中的随侍面色有生怪异却也不知是否应该制止。
祁青鹤眸中生暗,“仲、藻、雪……”
“我爱你。”
轻启朱唇的一句,似是耳鬓厮磨般的情浓告示,柔情酥骨。
像是有那么一瞬间抽空身遭的空气一般。
祁青鹤怔在原地,大脑好似全然的空白。
就在这时——
凛冽生杀的风贴面划过,疾步退身之下,左脸却还是堪堪的被划了一道,祁青鹤猛地回过神来,却发觉不止是左脸受了一道伤,胸口的官袍竟也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哗啦——”
“来人!”
“保护御史大人!”
“快!快来人制服住她!”
知县单正阳眼见着变数忙冲上前去扶住了祁青鹤,见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了伤当下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连声叫道,“大人你没事吧!大夫!快来人叫大夫!”
经遭这一下的祁青鹤脸色苍白的用手压住左脸上的那一道血痕,睁目之下不可置信。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牢里的女子突然暴发出了一阵癫狂般的大笑声,仰笑之下,却是全然不顾牢栅外乱成一团的人,那笑声锐利而又讽刺,一声又一声的长笑中竟是全然把牢上惊乱混沌的叫喊声给盖住了。
“混帐!!”单正阳大怒,“都愣在这里做什么,给我狠狠的打!打到她老实为止!!”
这般张狂疯癫的犯人却是闻所未闻。
单正阳不懂的是,明明这雪娘在之前的提审中无论是诉罪还是画押那是那般的配合,这方见着京城派遣来的御史大夫竟会做得似个疯妇之般。
眼前的场景无不让人被激怒,一旁的狱卒凶狠的抽打着刑鞭。
“贱妇!”
“给我老实一点!”
刑鞭不似其它的鞭子,多有带刺带钩,勾刮的皮肉鲜血淋淋,但仲藻雪却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祁青鹤脸色苍白的得知县和随侍扶起身来,抬头正看着她形容张狂的大笑着,毫无改色的全然受着狱卒抽下来的那一道道鞭子。
说不清这一刻心里是何感觉。
亦许是恨,亦许有怒,但看得她这般的模样,却是什么样的恨怒都兴起不来。
只是五味杂陈。
绽开血肉的手,手指抓向了牢栅,但看她的脸隔着牢栅之间的间距正望着他笑,“御史大人不是好奇我是怎么杀的西陵王吗?我已将那一日的每一个步骤、讲与他听的每一句话都在大人面前重新复盘一遍,大人可满意了吗?”
“哦,还有沈蒙身上那二十一刀,大人可是还想知道这二十一刀我是怎么划的吗?”
狱卒的刑鞭有破开她握在牢栅的手,那是任何人都能看到的血肉爆裂的疼痛。
只她全然不甚在意,嚣狂非常。
祁青鹤定定的望着死牢中的人,字句切齿,“你当真——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的仲藻雪并没有反驳,只是扬首长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厉而又讥讽,像是自上而下的轻蔑,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的滑稽发哂。
见着眼前的场景,单正阳拉着祁青鹤往后再退了几步。
“大人,眼下这般情况怕是审不出什么,还是请大人先行离开这里,待下官稳定了这雪娘后再查罢。”
“……”
祁青鹤望着死牢中的女子,知道确实从她这里查悉不得,只得沉着脸点了点头。
压着左脸那一道血痕的手略有松开。
落下。
只看着满掌的血刺目。
——
日暮西沉,临安城的街巷依旧是一片的繁闹。
大夫很快的赶过来了。
左右仔细着检查了御史大人的伤口,划得这道伤口的凶器原是女人家的发钗,见着虽然吓人但只是普通的皮外伤,待用银针验过了上面并未有毒时心里登时松了一口气,只上了些药止了血敷涂着,但看着这道痕迹,怕是个把月内都得见着疤。
“什么?!雪娘原是御史大人曾休弃了的发妻?!!”外头与主簿师爷碰了面的单正阳惊声。
“大人你小点声。”刘师爷低拉着他。
“这……这……”
单正阳有点回转不过来脑子,有些懵然的问,“御史大人的发妻,这怎地做了西陵王的宠妾了?”
刘师爷自幼长在了这临安城,立事二十余载,可谓是对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不知悉。
“这西陵王好美色,自来到这临安城便没少对妇人家动手动脚的,见到个美人都垂馋。那仲藻雪原是仲家的二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生得沉鱼落雁,这西陵王看着怎么会不想着法子弄到手?”
“可,可她不是许了妻了,做了御史大人的家妇吗?”单正阳吃惊。
“……那时御史大人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司文判,不比现在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刘师爷说道。
单正阳听了听,心中疑惑,“那这雪娘是真的与西陵王沈蒙私通了吗?”
刘师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说,“大人,这事啊……由不得她。”
单正阳听得糊涂,反问道,“怎地就由不得她了?”
刘师爷叹了一口气。
像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着穿了一身便服的祁青鹤从内堂走了出来,发上绾着布巾,衣着也是麻色素朴,看着不比来时的通身气派。
只是神骨清秀依旧脱落得一派霞姿月韵。
左脸上的那一道伤不浅,虽然止了血但看着却还是醒目。
“大人。”
“见过御史大人。”
大夫已经离开了。
祁青鹤低头绾着袖子却是像个没事人一样的走了出来,见他俩站在外头,语气平常道,“单大人在这里正巧,还有劳单大人随本官去一遭西陵王府。此番重回故里,于情于理,本官都得亲身去拜谒一见他西陵王沈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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