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的体温向来不高, 但她的手却是热乎乎的,贴得久了,竟然连带着掌心都渗出些汗来。
她没有在紧张。
“我已经、好多了。”
——所以, 可以放开她了。
他没有动作。
“……贺雪岐。”
声音刚一出口,她便倍感窘迫地懊恼起来。
应该再大声一点的。
不知为何,连叫他的名字这种理应轻松简单的事,她都觉得困难得厉害。
每个音节都粘连在一起, 含含糊糊地在唇齿间滚动, 好像一缸费劲搅动着的浆糊。
……如果是这么细微的声音,就算对方听不见的话,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少年停下了脚步。
此时的后台,灯带暗了大半, 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带着些隐忍的怒意。
下一秒,她感觉到自己被拽了一下, 麻木的双膝一软,当即往前扑去。
腰肢被紧紧地揽住, 她下意识揪住他的衣领, 脸颊埋入了一片霜冻之中。
携着寒意的冰雪气息裹了上来, 冷冽的冰晶好似瞬间融成了和煦的春风。
他垂着眼:“这样也叫‘好多了’吗?”
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秒钟。
少年松开她。
挂在墙上的羽绒外套摘下来,压在了她的肩上。
他半蹲下去, 给她扣上拉链。
她连忙道:“我、我自己来就好……”
感受到腿上骤然落下的冰凉触感,她宛如被火苗小小地燎了一下, 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为了领旗, 她今天穿着过膝长袜,最上方缀着橘黄的花边。
此时, 那一圈蓬松的蕾丝,被外力一个褶子一个褶子地压平。
他的指边缘,擦到了一小片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都冻成这样了。”他的声音听着仍然是那般冷静。
脑子更乱了。
被触碰到的地方在微弱地发麻,几乎要被电流剐蹭得泛出淡粉来。
大脑像是被放入水中的棉花糖,在带了些潮湿气息的掌心中混混沌沌地化开。仿佛只要抖两下手,就会有滴滴答答的蜂蜜流淌出来。
他仰着头看她,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忐忑至极的试探:“也不是那么反感我的……对吧?”
这般冒犯至极的动作,得到的却只是她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死死地按在他的手背上。
娇怯又无措,仿佛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只是,这对他而言,已经称得上是“惩罚”了。
“祝同学,要拒绝我,就现在告诉我吧。”
他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过时限的话,我就不愿意听了。”
*
……怎么办。
空气变得很稀薄,压住他的手变得无力。
她需要竭尽全力,才能保持住不动摇的姿态。
但是——
这异常的沉默,却更像是把答案写在了题面上,明显到她都想哭。
他抓住了这短暂的动摇时刻,果断道:“祝同学……”
她隐约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惊得语速都快了起来,急急道:“不要说!”
可惜,对方像是铁了心,要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将这件事完全解决。
他毫无动摇,继续道:“我给过你时间考虑了。”
虽然,只有两夜加两天。
但是,再逃避下去的话,即便是他,也要快到极限了。
“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
“因为。”
他顿了顿。
“……我也会嫉妒啊。”
她是全校的小甘菊,却唯独不是他的。
他不想去思考,这个时候,其他人在如何热火朝天地讨论她;而她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时,是不是又有人发来了好友申请。
他只知道,他的理智,在她若即若离的刻意疏远下,已经要近乎崩毁了。
“我……”
“不准!”
少女猛地往后倒退了几步:“不要、不行——求求你别说了!”
*
贺雪岐本来是打算,无论如何,今天他都要把那句话说出口。
忍耐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痛苦,明明在同一个教室里,但是,在他的视线中,她永远只有一个冰冷的背影。
倘若她不要把人推得那么远,他还可以靠着她怜悯般的施舍,勉强维持住那岌岌可危的“正常”。
宛如一个沙漠中被困的旅人,靠着夜晚在唇边凝成的那一粒霜露,压抑心头火烧般的渴望。
但是……
为什么连那点零星敷衍,如今都不愿意再分给他了呢?
野兽是最护食的,那么,被不安分的恶犬反噬,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吧?
从她以身做饵来招惹他的那一刻,就注定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只是……
那么简单的四个字,在这一刻,说出来却比跨过天堑还要困难。
因为——
祝水雯哭了。
毫无征兆的,她的眼眶中漫出水雾,然后,密集的水汽拧在一起,重重地砸了下来。
*
像是委屈得要受不了了,少女捂住脸背过身去,细碎的呜咽声从指间漏出。
……明明被拒绝的人是他。
但他已经开始憎恨起一分钟前把她弄哭的自己。
他妥协地往后退了一步,去给她拿纸巾:“我不想让你难受的。”
祝水雯带着浓浓的鼻音,说着语无伦次的话:“那就不要说、那种话啊……”
她靠着墙滑下来,嗓子变得嘶哑起来:“根本就、不可能的事……让我怎么办……”
不、可、能。
他涩然地问道:“为什么?”
如果是想提什么苛刻的要求,他照做就好了。
不能在学校里说话也好、必须跟其他人说是“不熟”的关系也好,他只是想得到一个能被她算进“追求者”的位置,再边角也没关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她全然排除出考虑的范畴。
“没有为什么。”她不争气地抽抽噎噎着,“就是没有、为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好,那我明天说。”
“明天也不可以!”
“后天呢?”
“也、不行!”祝水雯像是给逼急了,“就……什么时候问我,都是、不行!”
他平静地说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因为我得喜欢祝绯绯,是吗?”
她浑身一震。
如同下某种宣判,贺雪岐断然道:“我不会喜欢她的。”
“你会的!”少女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你一直都是要喜欢姐姐的,不是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说得斩钉截铁:“我不会。”
“你怎么不会!你、为了姐姐,抓我,关我,还恐吓我……”
她说了些奇怪的话。
但是,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硬生生止住了话茬,转而红着眼控诉道:“如果不是我假装成姐姐的样子,你会加我的好友吗?你会跟我说话吗?我一直都是在沾姐姐的光……”
她大概是快被逼疯了,全然忘了这个时候应该咬死了根本没有“假装”这回事,傻傻地全自爆了个干净。
他道:“我会。”
“胡说……”
“祝水雯,你演技真的很差。”
他说出了很久以前就想说的那句话——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假扮的。”
“……不可能。”
“我之前加过祝绯绯,我知道那个号不是她。”
“你蒙我。”
“那束花是买给你的,蛋糕是买给你的,全都是你的,我从来没单独给你姐送过东西。”
“骗、人……”
她的声音很虚弱,像是大脑完全混乱了,始终说着拒绝的句子。
他顿了顿。
“那就说‘我讨厌你’吧,祝水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样冷静地说着。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重复了一遍——
“说‘我讨厌你’,我就走。”
*
他在耍诈。
她根本说不出这句话——他很清楚这一点,但还是这么说了。
果然,少女咬住唇,大滴的泪掉出来,嗓子却像是失声了一般,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实在是……太卑劣了。
心脏发紧般微微抽搐,然而,在那苦涩的酸痛中,还夹杂着一丝近似喜悦的绵甜。
大概就是这点吊在眼前的甜,那仿佛触手可及的幻觉,让他才能始终甘之如饴,深陷其中。
她哭得好惨,连眼上挂着的睫毛膏都被冲得散开了。
他用湿巾给她擦脸,但少女显然是觉得这很丢脸,“呜呜”地拍开他。
她把头埋进胳膊里,偷偷地擦拭起来,好像这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
好可怜,又好可爱。
……他真是无药可救的垃圾。
在某种奇异的冲动情绪下,他突然道:“如果……”
他异常清楚,接下来的话,是不应该说的。
因为,说出来只会是自取其辱。
所以,见好就收吧——她没有说“我讨厌你”,对他而言,已经是值得放烟花庆祝的事了。
得寸进尺,只会教人平添厌恶。
不该说的话,需要烂在箱底,压在心里。
他本该很擅长忍耐。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顾瑾宴……你会答应吗?”
——他没能做到。
第55章
足足三秒钟后, 祝水雯才意识到,这句话竟然是对她说的。
无他,这实在是……过分没头没尾了。
她漏听什么了吗?
怎么会扯到宴哥身上去?
但她的大脑几近停摆, 仅存的思考能力不足以让她机敏地盘算出其中的不对劲。
她只会顺着本能,迟钝地问了句“什么?”——因着拼命想憋住哭腔,用力过猛之下,尾音还冒出了一个嗝。
……更想哭了。
他好像笑了, 又好像没有。
心里又羞又恼, 在那点怒意的加持下,她呜呜着去推他。
快点走快点走!
她都这么丢人了,偏偏还要在这里看着,还凑得那么近……
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这种没出息的样子——这种心情非要她说出来吗?
然而——
手腕,被按住了。
……哎!?
她惊得连哭都忘了, 还沾着点淡淡黑痕的眼睛立马瞪大了些。
随即, 少年欺身过来,食指压在她的唇上:“嘘。”
她这才听见, 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直至停在门口。
砰——
门被大力推开了。
她惊得呼吸都快暂停了。
*
一个有些耳熟的女音飘了进来:“不知道啊, 但如果这里也没有的话, 想不出其他地方了……”
她好像在打电话,脚步风风火火:“试试吧, 只能说,哎, 不抱希望……”
咯吱咯吱, 木地板被踩得震颤起来,宛如少女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记起来, 这是二班的朱许泽安。
声音,很耳熟。
朱许泽安是广播站的人,校庆期间,她的声音在校内整日地响着。这会儿没了滋滋的电流音,倒显得亲切了起来。
——只是,对此刻的祝水雯来说,这种“亲切”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带着点惊悚的味道。
桌面上垂落的红布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视野,只能看到一双红白相间的帆布鞋跨进来。
那鞋尖在地板上点了点,好似在考虑该从哪里开始“搜查”。
啊!怎、怎么办!
她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正不自觉地紧拽着贺雪岐的衬衫下摆,只顾着不住地祈祷——
千万别来这边……
拜托,不要看右边,更不要看桌子的后面——!
幸好,片刻后,那双鞋子径直向正前方去了:“是在这边吗?”
箱子里的道具被翻搅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没有啊,不会是丢了吧?”朱许泽安对着手机抱怨着,绕着室内慢慢地走着。
她不知道,自己这随性的路径,正牵引着另一个人的心不断地上上下下地狂跳。
“被人拿走了……唔,不太可能吧,谁拿那种东西?”
声音、越来越近了。
虽然因着桌子的遮挡,少女这里暂时成为了一方视觉盲区,但朱许泽安个子很高,她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发现不对劲。
再加之,对方是来找东西的,也就是说——
朱许泽安会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直到找到东西——或者,“他们”——为止。
……呜!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为什么要躲起来?
或者说,为什么要用“这种姿势”躲起来?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正在瑟瑟发抖,少年由半蹲改为跪,膝盖略显强硬地顶过来,卡住了她半蜷在身前的腿。
他原本就没扣上外套的拉链,敞着的羽绒服下摆像披风一样滑下来,如同一座扣在她身上的密不透风的囚牢。
好、热。
他的手温度那么低,但身上却恰恰相反,被外套一拢着,炽热得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啪呲——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她的腿上。
她愣了愣,但因着二人的间距太近,她甚至找不到能低头的空隙。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那是……羽绒服的粘扣带。
腿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感,粗糙的塑料软刺贪婪地绞缠着袜缘,似乎存心想把这脆弱的物件撕扯到毁灭。
长筒袜哪里经得住这样的造弄,本就只是为了取悦观众的一次性用品,这一下当即挂了丝。
数条细线如蛛丝般吊着,末端一直勾连到少年身上,比恼人的糖浆液还要难舍难分。
……不能动。
她是一只被捆缚住的小虫。即使身上的束缚如此微弱,轻而易举就能让其绷断,但——
不能动。
露出异样本身就是某种心虚的征兆,她必须证明,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自然。
可是——
“没有不自然”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不自然了。
她忍不住想:在外人看来,他俩是在干嘛呢?
不可能会认为“这是告白失败的现场”……吧?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啊?
她暗暗叫苦起来。
“我想想……可能是找道具的时候,掉下头去了?”
朱许泽安说着,毫无征兆地半蹲下来,去掀桌子上盖着的布。
祝水雯差点要叫出声。
好在贺雪岐手一捞,将身旁大段垂落的红布扯到了二人身前。
“嘿——呀——!”
朱许泽安小步小步地挪动,等掀开到这一张桌子时,她只看到了静静团成一堆的红色布料。
……又是没用的杂物。
大概是做横幅时候多出来的吧?
人对于“堆积”似乎总有一种天然的畏难情绪,因此,她视线毫无停顿地掠了过去,连碰一下的念头都没有,转而去掀下一张桌子。
一圈看完了,她背对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另一侧,对手机那头抱怨道:“还是没看到……”
祝水雯这才小口小口地呼气起来。
就差、一点点……!
大冬天的,她却被热气蒸腾得头晕眼花——不只是从她心口泵出的,也是贺雪岐身上的。
一声极其低微的笑,淹没在朱许泽安“哒哒”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中。
只有她听见了。
他贴着她绯红的耳尖,低低道:“真可惜,是跟我一起遇到这种事。”
……啊?
*
开始了。
又是这种她听不懂的话。
“如果是跟顾瑾宴一起,会感觉更开心一点吗?”
他在、说什么啊?
二人原本就少的可怜的间隙被进一步压缩,祝水雯心里头发慌。她本想故技重施,用胳膊挡一下,回神后才发现,她的手竟然一直抓着贺雪岐的衣服。
下一秒,她的手被死死地按住,指缝被强硬地抻开,直至和他十指相扣。
“同样的招数,用第二次就不会灵了。”他冷静道,“祝水雯,你下次可以再想想别的方法对付我。”
他好像并不在乎会被别人发现,不、应当说……被看到的话,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他不能。
因为……她会生气。
于是,只得硬忍着那股搅弄得人心绪不宁的郁气,在这隐秘的暗处、在她桃粉色的耳边,失态地宣泄出在心中盘踞的阴暗恶念。
“为什么见到我的第一反应是关门呢?”
“领旗的时候,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看了你很多次,但你的视线看我的左边、看我的右边,就是不想看我。”
“生我的气吗?因为顾瑾宴不是这场戏的男主角?”
那是比呢喃还要亲密的绵言细语。
唇边的空气好像被攫夺走了似的,她无意识地微微分开唇瓣,原本绵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缺氧。
“我抢了他的位置,你不高兴了?”
她昏昏沉沉地摇着头。
不是啊,是因为……
在紧张啊。
那是比平日还要耀眼夺目的贺雪岐,在咔嚓咔嚓的闪光中愈发显得高不可攀。
肢体不能触碰他,余光不能看到他,那就只好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观众身上——不然的话,她一定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什么样子……?
像是一只倒空的布袋子,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劲。
这样是、没办法领旗的……
她不想被人说,“你真是丢学校的脸”,或是“让你这种没用的东西跟贺雪岐领旗,真是浪费”。
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想跟顾瑾宴一起领旗呢?
“你喜欢他吗?”
不。
“一直都……不喜欢?”
是。
“会和他单独出去吗?”
不。
“他喜欢祝绯绯,会觉得难受吗?”
不。
意识在他执拗的追问中逐渐消融,除了点头和摇头,她甚至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会想让他……也这样抱着你吗?”
真是……疯了。
恍恍惚惚间,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延续那天的幻梦,从未从那个没有观众的舞台上逃脱出来。
机械地摇头后,贺雪岐突然放缓了语速,温柔得近乎诱哄:“那么,会喜欢我吗?”
在做出动作以前,她强迫自己停住了。
……这个问题、不可以回答。
“祝水雯……不可以喜欢贺雪岐一下吗?”
好热、好热。
双颊滚烫得好似发了高热,慢慢地晕成嫣红的色泽。
心脏急促的跳动声近乎吵闹,她试图咬住牙,担心声音会从牙关里泄露出去。
“可以的吧?”
*
在意识完全融化以前,“咚”的巨响,把她震醒了。
桌子拉出刺耳的一声“吱”,近似笔刀在玻璃上狠狠地剐蹭,这动静之响亮,就差叫死人从棺材里蹦出来了。
“啊啊啊——疼疼疼!”朱许泽安差点被绊在地上,幸好她的平衡很好,惊魂未定之下,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她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哪个逼,好没公德心啊!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扔条椅子暗算我!”
与此同时,祝水雯蜷成一团,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后退、再后退一点。
呲啦——!
又快又狠又利落的裂帛声,祝水雯的视线当即凝固了。
不、是、吧——!
袜子,被勾住的扣带撕碎了。
冷风一下子从破口处灌了进来,打了她一个透心凉。
最糟糕的是——
好!大!声!啊!
朱许泽安身形一顿,显然,她也听见了。
在祝水雯的眼泪飙出来以前,少年先一步站了起来。
*
“学神你……!”朱许泽安跳了起来,连连倒退,“啊哇、哇啊啊!吓我一跳!”
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知一回头,就看到贺雪岐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站在了她的身后,吓得差点没魂飞天外。
“抱歉,刚刚在找东西,没注意到你。”
贺雪岐平静地应了一声,顺手将外套扣上,绕到了她的另一侧。
手腕一翻,他扬了扬手中的册子:“在找校庆纪念册吗?这里。”
“啊对对,就是这个……谢谢啊,谢谢!”
她被转移了注意力,视线跟着贺雪岐的动作一起移开了:“原来掉夹缝里去了,怪不得我怎么着都找不到。”
贺雪岐淡淡道:“还有别的东西落在这里吗?”
“没、没了。”
“嗯,好。”他点了下头,“再见。”
“啊、哦!好的好的。”
*
直到走出了场馆,朱许泽安还是有点发懵。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赶出来了。
又走了两步,她站定了。
“啊——!我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她忍不住一击掌,痛心疾首起来。
明明都见着当事人了,居然没问他一下,他跟小甘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好奇死了!
尤其是两个人在花车上的样子,说一千句“般配”都很难概括那种微妙的状态——没有点感情基础的话,很难配合得那么默契吧?
她跺了跺脚,回头张望了两眼。
眼见着场馆一片漆黑,她长叹一口气,还是忿忿地离开了。
*
“她走了。”
贺雪岐关上门,对少女道。
祝水雯的鼻腔里挤出一个类似于“哼”的音节。
少女依然坐在地上,郁郁地当着称职的鸵鸟演员。
“地上冷。”
她嘴硬道:“不冷。”
她现在气得浑身发热,能把地板给蒸熟了。
他明明知道对方来找校庆纪念册,也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打发她走,但他偏不一开始就这么做。
“抱歉。”他道歉得毫无诚意可言,“我以为你又会找些话搪塞我。”
如果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能别眉梢微扬、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她可能会真的感觉到愧疚。
——现在,没有了!
一点都没有!
她只想给他邦邦两拳!
少年主动把脸递到她触手就可及的地方。
她捏着拳,衡量该往哪个位置下手揍。
他冷不丁问道:“你也不是喜欢宴哥,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想拒绝就拒绝!”
少女爆发出了难得的蛮横一面,耳根子通红:“我、我就拒绝!我还要拒绝你一百次!”
不准再说这个话题!
给她打住——!
他充耳不闻:“那一百零一次的时候,就会答应我了吗?”
她用自己能摆出的最凶的表情,再用最恶狠狠的语气,怒火冲天道:“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听见没有,播无‘不’,呵喂‘会’,不会——!”
……他竟然还在笑。
有、有什么好笑的!
“明白了。”
他平静道:“看来,问题的根源不是我或者宴哥,是有那之外‘其他因素’,在阻止你。”
他好似完全理清了来龙去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思路:“在‘那个因素’消失以前,无论是我、宴哥,还是你姐姐,都没办法影响你改变决定,除非‘它’消失,你才有可能重新考虑这件事。
“至于那个制约你的‘因素’是什么,你不会跟我说。
“当然,你也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包括你的姐姐祝绯绯,或许也包括你的家人。
“原因可能是,说出来没人会信,或者‘它’需要被严格保密,又或许,这两者兼有——是这样吗?”
少女确实是蹩脚的演员。
在遇到这种超乎想象的场合时,她只会“啊?”地装傻,嘴里是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贺雪岐了然道:“果然。”
很是意味深长的语气,把祝水雯吓得寒毛倒立。
他不会真的猜到“系统”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再怎么说,“系统”这种存在,也太突破逻辑和常识了!
大概是猜到少女绝不会说出答案,他没有逼问下去,只道:“不管那个因素是什么,如果你只是用‘啊’来回应我,我是不会甘心一直在原地等下去的。”
她只能选择沉默。
他半跪下来,把绒线帽给她戴上,又给她系好了围巾,问道:“你要拒绝我一百次……不,一百零一次,对吧?”
他垂着眼:“我答应你,在这次的寒假结束以前,我不会主动来找你——就当是你拒绝我的时效。”
被围巾一缠,橘色的羊绒一绕,少女的脸越发显得像一只雪团子。
她没有跟他对视,闷闷道:“……嗯。”
她很清楚,明面上,这个约定是在约束他。但反过来说,同样也是在约束她自己。
他已经答应不和她见面,但这期间,若是她主动去找他,对贺雪岐而言,这恐怕意味着——
她在表明,她是自愿来投网的。
那时候,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
……大概,会不太妙吧。
只是,在当前的情况下,除了认下来,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搭在她脖颈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好似在靠这种小动作收束那股肆意勃发的躁意。
把他逼急了,那是真的会不管不顾咬上来的,比野兽咬住猎物的喉管还要凶狠——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贺雪岐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柔良善的白莲花男二,之所以现在还能在她跟前,勉强保留住零星的绅士风度,恐怕还是因为——
如同她不想在他面前毁形象,他也是同样如此。
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在她面前失态过,以至于她差点忘记了,他可是彻头彻尾的“反派”。
先拖过寒假吧。
即便要烦恼,那也是之后的事。
她像是积了一身的债,这会儿背多了,对“应下来”这件事也有些麻木了。
……不过,尚且还没麻木到底。
起码,她还能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骗了。
她霍然抬起头,怯怯道:“为什么是到寒假结束……这不是才、一个月多一点点吗?”
校庆一结束,马上就是考试周,随后就是寒假。
掐指一算,也就四十天啊——!
哪有到一百零一次?
“你是嫌每天表白三次太少了吗?”贺雪岐定定地看着她,毫不犹豫改口,“那我可以再热情一点。”
祝水雯立刻双手交叉着叠在身前,忙不迭道:“不不不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生怕他反悔,她“夸夸怪”的本能火速上线,不受控制地说:“哇,真的就、非常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千万千万不要改!”
……哎?
她好像说了什么很了不得的话。
*
在她惊慌的眼神中,贺雪岐深吸一口气,最后只克制地捏住她的发尾,声音喑哑:“祝水雯,你能不能别把我当成那种——无论喜欢的人怎么撩拨,都能做到心如止水的圣人?”
他重重道:“我的忍耐力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对、对不起!”
飞快地道歉了。
但道完歉,她怯怯地又来了一句:“你说‘喜欢的人’,肯定不是在说我……吧?”
死寂。
足足一分钟后,她才听见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对。”
*
紧锣密鼓的期末考开始了。
对好学生来说,这场考试是相当痛苦的。
题目难度非常大,偏难怪的题目多而密集,不少人做着做着就在考场上崩溃了。
但对祝水雯来说,她每一场都考得非常开心,有几次差点要唱起歌来。
做出来一题,又做出来一题……!
前几轮大考,她因着进度跟不上,有大半都是空白着交上去的。
而这一次,虽然许多题目都没什么把握,但好歹是把空着的地方都填满了。
虽然做着做着,她也会忍不住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道题,贺雪岐给她讲过;
这道题,他也给她讲过……
还好,下一道题,她脑中的台词就换成了:姐姐给我讲过。
至于那些做不出来的题目,她就不想了——反正她是笨蛋,做不出来是正常的。
这轮考试,唯一能称得上遗憾的地方,可能就是——
没有去贺雪岐那里“沾喜气”吧。
被全班同学盯着,她实在没有凑过去的勇气。
*
放榜那天,她是等其他人都走了以后,才去看的。
先从倒数第一开始看……
很好,不是她。
高兴了好一会儿,她才压下兴奋,继续找自己的名字。
倒数第二……也不是她。
啊?
倒数第三、第四……
一开始的高兴逐渐化为忐忑,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老师那边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录进去?
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出现呢?
最终,在倒数第十一的位置,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呆滞了数分钟后,她慢慢地握紧了拳。
然后——
在原地蹦了一圈。
啊啊啊啊她考得也太好了吧——!
过年的时候,她要放鞭炮!还要放烟花!
要放最大号的!
第56章
高兴了好一会儿, 等心情慢慢平复后,她才把视线从末尾挪开,转而去看别人的分数和排名。
方慕柔依然不好不坏地吊在中游。
她的数学不好, 略偏科。好在,这次数学实在太难,大家普遍拉不开分,她因此得了益, 排在了中游偏上的位置。
有这个分数做保证, 父母应该会同意她去看演唱会了吧?
莫名替同桌激动了一会儿,祝水雯定了定神,才继续往上看。
在视线移到最上的时候,她突然横出手指,将最上方的名字给挡住了。
但即便名字看不见了, 跟在后头的分数却还能瞧个清清楚楚。
怪不得方慕柔跟她说过, “我们看名次,一般都是从第二开始看的”——这分数只能用“夸张”两个字形容。
第二名若是看到, 大概会觉得相当绝望吧。
……哦,不。
第二名乐疯了。
这次期末考, 六班包揽了年级的冠亚。但出人意料的是, 这个亚军不是缪漾, 而是一直在班级五名开外的吴宥宇。
连吴宥宇自己都没想到,直接忘乎所以地打断了老鹰头的话, 连呼了好几声“我牛逼啊,我连蒙五题都对了, 哎我曹, 我曹!”。
临最后不知怎么,他突然喊了一句, “学神牛逼,我下次还来!”。
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老鹰头的黑脸显得越发璀璨醒目,吓得终于回过神的吴宥宇连连道歉,嘴里念着“我该死啊”。
……还不如别说话了。
至于被寄予厚望的缪漾——
他的名次是班级第三,年级排名更是跌到了二十名开外。
据说是他在考场睡着了,一道数学大题没来得及写,空白着就交上去了。
不过,值得玩味的是,在这个放榜的下午,还同步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总排名第三的谭晓弦发了条动态——
【您这是在侮辱我呐?】
配图是一张空白的草稿纸。
她没指名道姓,但方慕柔和周围一圈人探讨后,得出结论——
谭晓弦应该就是在骂缪漾。
「younger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方慕柔说得幸灾乐祸。
连谭晓弦都发动态吐槽了数学的难度,现在知道在她紧锣密鼓埋头苦算的时候,缪漾就在她身后睡大觉……心态一下子就崩了。
更何况,从事后看,即便没有这出“让分”的好戏,缪漾的分数也比谭晓弦要低。
只能说,老鹰头的每一句痛骂,都是他应得的。
莫名在“吴宥宇”三个字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祝水雯深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地把手指移开。
【1丨1丨高二(6)班丨贺雪岐】
班级第一,年级第一。
每一科的分数都漂亮得让人心旷神怡,连带着“贺雪岐”三个字都像是嵌了金一样,熠熠生辉。
短暂的走神后,她突然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抵着他的名字,在空白处虚虚地画了一个小爱心。
……她在干嘛!
一阵窘迫感袭上心头,她的指尖顿了顿,像擦灰一样飞快地涂抹了两下。
擦干净了!
她什么都没有做!
结果,一转身,她就惊得倒退了一步:“姐、姐姐!”
祝绯绯环着手,唇抿得紧紧的,一脸慑人。
*
“回家了。”祝绯绯的声音比平时低上些许,任谁都能听出来,她此时是压着情绪在说话的。
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少女像是知道做错事了一样,神情讷讷。
很可爱。
但一想到这样的可爱模样,居然是因为贺雪岐而流露出来的,祝绯绯就觉得,自己这心口跟被猫挠似的难受。
最终,她还是没憋住。
那股酸涩发酵成了没缘由的怒火,烧出了滚烫的蒸汽,气势汹汹地顶开了喉间的闸口:“祝、水、雯……”
还没等她说什么,少女一个飞扑,投进了她的怀里,随即用出了极其凶猛的可爱攻势:“姐姐,我看到你的名字啦!你怎么考得这么好,我的姐姐最世界最厉害!姐姐抱抱~姐姐,亲亲!”
在晕头转向中,祝绯绯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可恶!被她发现自己吃这一套了!
*
这种不自在中又带着点隐秘快乐的矛盾心理,在当天晚上,达到了巅峰。
吃过晚饭,祝绯绯正躺在床上,突然收到了一个艾特提示。
点开一看,是祝水雯新发了动态。
九宫格的照片,从远、中、近各种角度,把祝绯绯的排名拍得清清楚楚。
像是生怕其他人看不见,少女还特意用红圈,把“班级排名”、“4”、“年级排名”、“36”给勾了起来。
中间放着一张表情包,满脸无辜的“兔兔疑惑”。
配文:【这是谁家的天才姐姐在每天勤勤恳恳地辅导笨蛋写作业呀?】
在祝绯绯看到时,已经有人先一步评论了。
【这表情包怎么让人觉得这么欠揍呢?[恼火]】
祝水雯回复道:【我故意的,这样比较有炫耀的氛围[兔兔乖巧]】
祝绯绯:……
她刷新了一下,发现底下多出来了一条评论。
[顾瑾宴]:【我猜某人现在已经在暗爽了,是谁我不说】
*
半个小时后,顾瑾宴听到了门铃声。
是外卖的骑手。
他打开塑料袋一看,里头蹲着一只蟾蜍玩具。不过,它的嘴不太寻常地牢牢闭着,是被强力胶给黏上了。
他想了想,假装不知道这是祝绯绯在喊他“闭嘴”,给蟾蜍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在最下方配了行字——
【爱你在心口难开】
发送,“Dr.绯”。
三秒钟后,一个红色的惊叹号冒了出来。
喜提拉黑。
*
学期里最为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最后一节课,大概是知道学生们惦记着放假、没心思上课,学校干脆安排了统一自习,好让离家远的人能够早早去赶车。
祝水雯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一学期没有回过家了,看着沿途不断倒退的风景,她竟生出些恍惚的陌生感。
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她拖着行李箱走在林荫道上,遥遥看见了屋子的尖顶,那种疏离感逐渐变成了亲切与急迫。
祝水雯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在看到门口迎接她的熟悉身影时,少女更是飞奔了起来,欢呼雀跃地高喊:“妈咪妈咪,我想死你啦——”
*
在女儿走后,家不像家了,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过夜用的地方。
这是殷姿和丈夫讨论过后,二人一致的感受。
因着生意处于上升期,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连家都很少回。在这样的情况下,夫妻俩遂商量,让闺女住到大哥的家里,省得一个人会害怕。
但是,他们很快就后悔了。
不是闺女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闺女。
祝水雯一走,家里仅存的人气也没了,每次打开门,只能看见一个浸没在黑暗中的冰冷的客厅。
这实在是……太寂寞了。
但现在,情况全然不一样了。
许久没使用的厨房冒着腾腾的热气,灯带散发着暖暖的亮色,门上贴着红彤彤的福字,门框两侧还各挂着一个迷你的小灯笼。
尽管灯笼上面粘着的标签都还没撕干净,看着却透出一股红红火火的温馨。
殷姿快步走下门前的台阶,搂住了女儿:“妈咪也想死你了!来,小宝让妈妈亲一口!我的乖宝!”
身后,祝曦的声音传了出来:“宝贝闺女,你回来啦!快看你老爸给你做了什么菜,都是你爱吃的!”
没听见闺女回应他,他一手端着盆油焖笋,一手拿着锅铲,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我的囡囡呢?”
祝水雯赶紧跑过去,把油焖笋接过来,嘴里还在说:“阿爹,我给你和妈咪都带礼物了哦!”
直到坐到饭桌上,少女的嘴都没停过——
“姐姐带我去天御塔玩过了,我已经知道路了,下次就可以带你们去了!”
“阿姆对我很好的,还带我去商场买衣服!”
“同学?也都很好的,他们都知道我跟不上,会主动问我要不要抄他们的笔记!还带我一起打排球……”
“对了对了,我进步了哦,这次不是最后一名了!”
说着,少女把成绩单拿出来,“哗啦哗啦”地抖开。
殷姿和祝曦凑过来,认真地看起来。
对视一眼后,爸爸先开始了:“我的宝贝,进步太大了!爸爸真为你自豪!”
妈妈紧跟其后:“我们小水怎么这么努力啊,这才一个学期,就超过了足足十个人!要是再学上一个学期,岂不是要考第一名了?”
“考第一名不可能啦,第一名他很厉害的……”祝水雯羞涩地垂下头,“我就,争取不要坐最后一个考场吧……”
殷姿给女儿夹了一块鱼肉:“妈妈相信你能做到的。”
祝曦道:“不过也别太拼命了,身体搞坏不值得,尽力学就行。”
祝水雯“嗯嗯”地应着。
殷姿突然道:“老公,小水进步这么大,我们是不是该找地方好好地庆祝一下啊?”
祝曦一拍桌子:“好!那今年的年夜饭就去同香楼吃吧,我们去那里好好搓一顿。”
正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祝水雯:“宝贝,你介意我把你大伯一起叫过来吗?”
祝水雯立刻高高兴兴道:“那我去喊姐姐!”
*
“哎,哥,是我,是这样的……”
“对对,我也是想着,过年嘛,我们两家人也好久没见过面了,趁这个机会聚聚……”
“小水跟我说了,说绯绯对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又是吃又是逛的,还辅导她学习,我们也想当面谢谢绯绯……”
父亲的絮叨声渐渐模糊。
不知不觉间,少女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前的最后一秒,她还在抱着枕头,想象跟姐姐吃年夜饭、一起守岁的画面,唇角微扬。
啊,她等不及要再见到姐姐啦——!
*
但是,在这临近年关的时刻,并非每一个家庭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至少,对袁瑕仙来说,外头那些热闹,和她毫无瓜葛。
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一方窄窄的房间,只配和满地的垃圾为伴。
或许,还要加上母亲聒噪的念叨。
“仙仙,吃东西吧。”
她翻了个身,厌烦地把脸转向墙壁。
母亲静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劝:“仙仙,你听我说啊……学校那边呢,今天又问我了,就是问我,下个学期你能不能恢复上学,不然就要退学处理了。我跟他们保证了,我说……”
“我困了。”
“仙仙……”
“你要我死给你看吗?”
杀手锏一使出,屋内果然重归于寂静。
片刻后,她如愿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
吵死了。
她闭上眼。
为什么非要这么不识趣地来打搅她,还要说一堆她不想听的话。
回学校?
真好笑,除了这个肮脏的蜗牛壳,她还有其他能呆的地方吗?
她重新睁开眼,不停地在各种app之间来回切换,试图在信息洪流中放空大脑,好消耗这分外难捱的时间。
蓦地,她的手停了下来。
【叮咚,这里有一枚来自馥九校庆领旗人的高甜WINK,请查收~】
她的心头升腾起极其强烈的厌恶感,手指却是以和笨重思绪极其不符的敏捷,飞快地点了开。
这是一篇宣传稿。
在照片只加载出一小截的时候,她就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
那是祝水雯。
每一张,少女的姿态都显得活力满满,画面充满了冲击力和流动感,看得出来,是精挑细选过的,能直观地感受到撰稿人对其的偏爱。
大约是被这样的热情所感染,下头的评论也讨论得非常热烈。
但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却是让袁瑕仙干呕起来。
反胃的恶心感在胸腹上蹿下跳,搅得五脏六腑不住地疼痛着,麻木的神经毫无征兆地活回来了,她像害了病一样打着摆子,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图片中少女明媚的笑容。
领旗人的位置,本来是属于她的。
这些鲜花,这些赞美,都是她的。
祝绯绯这个冤大头、人形ATM机,也该是在为她付出——而不是转发了祝水雯的动态,再附上一个“哼”。
袁瑕仙多了解祝绯绯啊,她一看就知道,祝绯绯这一定是高兴坏了。
转头,就该给祝水雯买买买、花花花了。
这种小花招,袁瑕仙自己就用得驾轻就熟,但这不妨碍她此时真心实意地辱骂一句:祝水雯,你真是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的贱人一个。
抢走她的钱,抢走她的爱,抢走了她的一切!
她将这些照片保存了下来,拖进P图软件,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在少女的脸上划着血淋淋的红叉。
一张,又一张。
好像只要通过这种途径,她就能划烂这张明明擅长勾引人、却还摆出无辜表情的脸。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将鲜红的色泽一层一层地覆盖上去。在久违的愤怒中,她身上那被丢失了很久的“活着”的实感,突然全部回来了。
所有的照片,都被涂得面目全非。
看着血色纵横交错的画面,她畅快地笑起来,好似身上沉重的枷锁被突然解开。
一边笑着,她一边打开了通讯界面。
自从被顾瑾宴找人威胁过后,她开始害怕出门、害怕听见叮咚的铃声。
她按掉每一个主动打来的电话,生怕这会是新一轮的陷阱。
但现在,她不害怕了。
嘟——
电话几乎是立刻接通了:“仙仙,你没事吧?这段时间怎么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她平静道:“启鸣哥,有空出来见个面吗?我有事想跟你说。”
那个土包子破坏了她的美好生活,却还能跟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越过越好了……这是不是太没天理了一点?
她要拉人一起下这该死的地狱。
第57章
对祝水雯来说, 回家的日子是相当欢畅的。
虽然爸妈还是很忙碌,但这段日子里,只要有了空, 一家人就会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准备着过年的各种事宜。
二十三,祭灶, 摆灶果。
红球、白球、芝麻枣、脚骨糖、油果子、寸金糖、冻米糖、藕丝糖。
据说, 得凑齐八种灶果——这是给灶神的封口费,好保佑来年顺利太平。
这些祝水雯是不懂的,全靠父母采买。
她只要跟着上车、下车,再拎着听听堂堂满手的塑料袋跑上跑下,就算完事了。
二十四, 掸尘, 即全屋大扫除。
哗——
清澈的水流浇在黑乎乎的拖把上,祝水雯一边用刷子排出“呲啦呲啦”的声响, 一边暗暗发誓:明年她一定要提前先打扫一部分,绝对不要压在同一天做完了!
然后, 她想起来, 去年她好像也是这么发誓的。
……好的, 没事了。
二十五,打年糕。
二十六, 灌猪肉,做香肠。
二十七, 做艾草青团。
和清明吃的青团不同, 它的个头更大一些,足有拳头那么大, 内包绵密的豆沙,最外头裹一层糯米。
路边的商铺很少有卖的,祝水雯只看到过外婆那边的老人会在节庆日时做一些,再就是在酒席上作为糕点端上来。
以后这类食物会慢慢消失吗?
她也不知道。
不过……
咀嚼了两下,豆沙的香糯和艾草的清新相互映衬,逐渐漫出滋滋的甜。
这种味道,她倒是不讨厌。
二十八、二十九,采买。
爸妈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原来学校的朋友们一起约饭。
去野外钓鱼,去户外烧烤,去赶鸡赶鸭,再被大鹅啄得满地跑。
从天亮玩到天黑,颇有种乐不思蜀的意思。
不过,每晚在入睡以前,无论有多疲累,她都会赶在眼睛彻底闭上以前,争分夺秒地瞄一眼手机。
【关联消息:0】
*
还是……没有啊。
少女刷新了一遍,又切换了账号。
真的没有。
虽然是她先拒绝的。
虽然……
她翻了个身,把被子抱紧了一些,看了眼上次对话的时间。
七天前。
一个学期下来,两个人还没有这么久都不说话的先例。
这七天,她拍了好多的照片,只要他发个表情过来,她就能跟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全发给他看了。
他怎么忍住的啊?
她又翻了个身。
……果然是,根本就没有想起来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说的那些,只是出于心血来潮……?
越想心里越烦,她干脆爬起来,往房间外走去。
*
殷姿半夜起来喝水的时候,看到客厅有灯光,还以为是自己忘记关灯了。
结果,走过去一看,她目瞪口呆地发现——
凌晨一点半的档口,女儿居然就着一台小夜灯,正在桌子边奋笔疾书。
旁边丢着一张已经写完的试卷,上头用红笔订正得满满当当。
她一摸,闺女的手冰冰凉凉的,显然是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她吓坏了:“小水,不睡觉吗?”
好半天,祝水雯都没说话。
殷姿才发现,灯光下,闺女的眼眶红红的。
她分明是在哭。
见母亲在看,祝水雯胡乱地抹了把脸:“这题目、太难了……”
一说话,浓浓的鼻音顿时就憋不住了:“做不出来,看不懂,我太笨了……”
殷姿:……
宝贝闺女,学习是重要,但也不用这么魔怔吧!
“做不出来就不做了啊。”殷姿拿走女儿手里的笔,搁在一边,“明天再学,不急这一两天的。”
“好。”祝水雯小声应了一句。
殷姿把她赶到床上,给她拉好了被子。
祝水雯突然抱住了她的胳膊,哑着声音道:“妈咪,我要跟你睡。”
“好好。”
殷姿躺进去,温柔地一下下拍着女儿的背。
好一会儿,她问道:“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少女的声音听着很有些悒悒不乐,却道:“没有。”
殷姿心头叹了一声。
闺女哪里都好,唯一让她担忧的是,孩子实在是太懂事,心里头太能藏事了。
知道她和祝曦忙,每次通话的时候,闺女都挑高高兴兴的事和他们讲。
从不抱怨,也不要求他们做什么。
唯有一次,她在视频里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竟然是问他们有没有时间来参加家长会。
可是……生活里,怎么可能只有开心没有难过呢?
殷姿不由得担心起来:到底是学习难度太大了,还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是不是跟绯绯在一个班里,压力太大了?”殷姿忍不住猜测起来,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要转班吗?”
她听女儿说了,绯绯这次考了班级第四。
虽然女儿的性格她很清楚,只是,有时候心态的失衡与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身边的亲戚和自己一个天一个地,如此巨大的落差感,即便再开朗心宽的人,也难保不会耿耿于怀。
不,也许真正耿耿于怀的人,是她自己。
「我太笨了」——女儿无意间说出这句话,像针刺一样扎在心口,让她难以释怀。
听到“转班”两个字,祝水雯赶紧摇起了头。
细软的发丝在她掌心里滑过,像是毛绒绒的小动物在蹭来蹭去。
“不是这个原因。”
殷姿有些犯难了。
“那,是跟老师沟通不畅了?”
“也不是。”
她开玩笑道:“那就是谈恋爱咯?”
这句话本只是打趣,谁料,下一秒,女儿的身体,直接僵硬住了。
随之一起僵住的,还有殷姿的笑容。
……啊?
*
年三十。
“‘金玉堂’的贵客,这边请。”
服务员笑容可掬地为他们带路。
同香楼的人流不少,大厅熙熙攘攘,能听得见其他人正在高谈阔论、举杯祝词。
“金玉堂啊……我还是喜欢和顺堂。”祝曦道,“钱嘛,挣差不多就好了,还是生活和和顺顺最重要了。”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妻子的回答,祝曦不禁奇怪起来。
他一转头,才发现殷姿端着堪称可怕的表情,直直地盯着女儿的背影。
突然间,女儿转过头:“妈咪,阿爹,你们看,这里有个金貔貅哎。”
殷姿的脸如同变色龙似的,立刻换成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啊,对哦,真的是貔貅哎!老公,你说这雕像是金子做的,还是黄铜的啊?”
祝曦:……
明显是鎏金的。
殷姿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她既然说出了这种话,这只能说明:老婆现在完全心不在焉,已经进入“敷衍”的自动应答模式了。
误解她魂不守舍是因为即将见到大哥一家,祝曦想了想,握住她的手,安抚道:“老婆,别怕,我在呢。你要是实在觉得难受,到时候吃两个菜,带着小水走了算了。”
殷姿绷着脸道:“不是这个原因。”
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今天格外乖巧安静的女儿身上。
为了配合同香楼古香古色的木雕风格,闺女今天没有穿羽绒服,而是穿了米白的对襟上袄,搭配了一条毛呢内衬的深蓝马面裙。防风用的大红色斗篷则脱了下来,半挂半抱在肘上。
最晃眼的,还当属她的发型,盘起的花苞头外扎了一圈红色的绳线,末端缀着的兔毛小绒球一晃一晃。
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天真无忧地呈现着“岁月静好”的画面。
“……老婆?”
祝曦有些受不了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偷偷凑过来跟她咬耳朵:“到底在想什么啊?”
殷姿面无表情地把老公推开。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只剩那个折磨了她整整一晚加一个白天的念头——
是哪个!?
到底是哪个混小子,骗走了她的闺女!
甚至让闺女大晚上的,坐在冷冰冰的客厅里,一个人默默地哭!
是——谁——!!
第58章
在殷姿第三次差点走到岔路上时, 祝水雯用半是抱怨的语气道:“妈,你不要老是看我,也看着点路啊。”
昨晚在母亲的“拷问”中, 她坚决贯彻了殊死抵抗的策略,无论母亲问什么,通通都是“没有”。
「有交往特别密切的男生吗?」
「没有。」
「有没有对哪个男同学比较有好感的?」
「没有。」
「有没有跟男孩子单独出去吃过饭?」
「……没、没有!」
——跟贺雪岐一起,那才不叫吃饭。
那是“执行任务”!
祝水雯像是守在城墙上的士兵, 顽固地摆出和敌人殊死一战的姿态。
到最后, 殷姿愣是什么也没能问出来,只得用“好吧好吧,那再说”草草收了尾。
不过,祝水雯很清楚,妈妈绝对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正如她此刻也不信母亲装傻充愣的“都是闺女太好看了, 我给看入迷了”——她知道, 母亲一定是反复思索,那个所谓的“欺骗闺女感情”的男同学到底是谁。
没准, 她的心里还暗暗下了打算,等会儿要从姐姐那边入手, 好好地旁敲侧击一番。
……真是的!
明明之前说了又说, 根本没有这回事嘛!
一时间心里又是羞又是恼, 她干脆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胳膊, 不住地晃着:“别看了啦,有什么好看的!”
女儿一生(撒)气(娇), 殷姿只能投降, 连连道:“不看了,不看了。”
服务员都被逗乐了, 一边憋着唇边的笑,一边尽职尽责地引导道:“这边请。”
祝水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在进入包厢以前,她下意识回过头,往身后望去。
母亲的注视消失了,但奇怪的是,她仍能感觉到背上盘踞着某种视线,像钉子一样死死地咬着她不放。
早好几天之前,这种若有若无的恶意就一直在身边萦绕,侵蚀着她的神经。
是谁?
入眼处只有乌央乌央的人流。
举着杯子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人、刷着手机抢红包不亦乐乎的初中生、给长辈表演新学的舞蹈结果摔了个屁股墩的小孩子……
没有任何异样。
“小水?”父亲在喊她的名字,“怎么了吗?”
她应了一声。
在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等自己时,她放弃了继续往下探寻,匆匆往包厢内走去。
*
狗日的,居然又是来人这么多的地方。
宿启鸣踹了一脚门边的石狮子,还不忘转过头,对着客气的服务员咆哮:“麻痹没有预约就不能来了?你们这开的什么狗店!”
服务员挂着笑,只一味地说着不走心的“对不起”。
客流量太大,宿启鸣停滞在此,周围当即淤堵了起来,其中不乏有拿出手机试图拍照录像的看客。
他们也只想着赶紧息事宁人。
“别太狗眼看人低了行不行?我还不稀罕在这种地方花钱呢,消费者当狗一样!大爷的!”
宿启鸣嘴里不住地谩骂着,但脚步却很诚实地往阶下走去,和人流的方向逆行。
……草!
他的脸上在火辣辣地烧,但好在嘴里撼天动地的骂声和服务员的卑躬屈膝,抵消了那份原本应当化为丑态的不自在。
想到自己被拦下,祝水雯却能堂而皇之地进去,一股怨气在五脏六腑冲撞,他不由大骂起来:“该死的东西,有钱了不起啊?臭王八,今天就让你好看!”
袁瑕仙的哭诉宛如就在耳边,原本他只是心疼她,如今遭受这样的“折辱”,那点和现实隔了些距离、掺杂了爱慕情绪的愤愤不平,变成了实打实的怨恨。
同香楼屹立在街边,里头灯光大亮着,显出一派觥筹交错、高朋满座的热闹场面。
而他呢?
满耳凛冽着呼啸的寒风灌入耳中,陡然生出些凄凉。
谁他妈年夜饭是一个人吃的啊?
想到同样形容憔悴的袁瑕仙,他咬咬牙,把这份凄凉一起算在了祝水雯的头上。
别让他抓到这贱人落单的时候,不然看他怎么整死她!
他将袖子里的小刀捏在手里,“格拉格拉”地按了两下。
雪白的利刃上划过一道寒芒,冰冷的金属质感闪烁个不停,冷冽异常。
喜欢勾引人男朋友是吧?
手指头先砍她一根。
要不把她那张脸也给划烂吧?
老在仙仙背后嚼舌根,害得仙仙连学都不敢上,是吧?
那就把她舌头也割了。
那张看着清纯的脸,要不给一起划烂了吧?
脑中正想着剥皮抽筋的流程,下一秒,他的脚一崴,当即踩进了塌陷的地砖里。
砰——!
“呜呃……啊……”
脑门重重磕在了马路牙子上,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耳边全是不断的嗡鸣声。
好一会儿,他才吸着气坐起来。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抄起地上碎开的地砖块,发疯般向地面砸去。
“让你绊我,让你绊!狗杂种!”
地砖发出“扑扑”的沉闷声响,石屑四溅。
他面红脖子粗地和碎开的砖石较劲:“我弄死你!搞不死你的……”
直至脱力,他才丢下砖头,往后倒退了两步,靠在了路灯的杆子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在口鼻喷出的袅袅白雾中,他看到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下。
*
最先下来的是两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妇女,这二人的姿态直观地展示着“战斗”为何物,好似她们活到这一刻,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流血,只是为了厮杀。
随后,一个矮墩墩的小胖子跳了出来,在大马路上撒欢地又蹦又跳。
最后,是一个瘦高的少年。
宿启鸣刚漫不经心地把眼神移开,下一秒,他就移了回来。
靠,那不是贺雪岐吗?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少年像是似有所感,转头望了过来。
——那是充满了死气的黑沉眼眸,好似两颗没有情绪的玻璃珠。
仿佛,在他的眼中,他宿启鸣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活人,不过是一具即将成为尸体的死物罢了。
宿启鸣手中的砖石掉了下去,砸在了大脚趾上,但他愣是连疼痛感都没察觉到。
少年把脸转过去,面无表情地跟着那两个妇女,直至消失在同香楼旁的小巷里。
好一会儿,憋气感才唤回了宿启鸣的神智。
他这才发现,从和贺雪岐对视开始,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妈的!妈的!
不过是一个让给钱就给钱的怂包,在他面前只会低三下四地求饶——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时间,羞辱感在心头萌生。
说起来,若是仙仙来领旗,那就是跟贺雪岐搭档了吧……
这犊子居然没有替仙仙说一句话,反而围着祝水雯那种赝品不停转——没眼光的东西!
这对狗男女,就需要天罚来制裁。
想象着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求饶的画面,宿启鸣终于解气了一些,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甩了甩手里的刀,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
“绯绯这个第四,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考出来的。哎,这孩子平时老捣鼓一些没用的玩具,我都怕她没大学上哦!”
大伯母喝了口红酒,为本就有些尴尬的酒桌锲而不舍地添砖加瓦:“我还问过她了,我说绯绯啊,你是不是作弊出来的?我就跟她说,我们成绩啊,可以差!但做人的人品,绝对不能出问题……”
祝绯绯黑着脸,勺子把瓷碗划拉得嘎啦嘎啦响。
祝曦打圆场道:“那绯绯肯定是自己努力考上去的,作弊哪能作到第四这么高啊!”
大伯母来劲了:“哎,你还别说!不都说有那种什么作弊的高科技吗,说是绿豆大小的玩意儿,放耳朵里,就能听别人给她报答案……“
祝水雯给姐姐帮腔:“这种东西难买的啦。要是能轻轻松松买到,那我也想买一个,考年级第一那不就轻轻松松啦?”
她说得俏皮,可惜大伯母丝毫没有接茬,反倒是得了灵感一般,一拍大腿:“我就是想说,小水那么——努力了,考出来才多少分?哎,绯绯考第四,年级三十六,这合理……”
“砰”的一声,祝绯绯站起身,瞪着她的亲妈:“你讲话能不能看看场合?没完没了了是吧?”
大伯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在她第三次说出“绯绯考了第四”的时候,殷姿就没说过话了,绷着脸只吃菜。
但她是绝不可能认错的,即便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她也只能用筷子砸着身前的玻璃转盘,对祝绯绯吼道:“你这小孩,怎么跟妈说话的——!”
“好了好了好了……”大伯找准机会,把母女两个挨个按下去,“吃饭,吃饭!”
说着,他对祝水雯道:“我敬小水一杯啊,小水这次考试进步很大,伯伯也为你高兴。祝你下学期考试进步!更胜一筹!好不好呀?”
祝水雯很乖地举起玉米汁,跟大伯碰了一下。
祝曦连忙道:“我也敬绯绯一下,谢谢绯绯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小水……”
边说着,他边给老婆使眼色,示意她也起身,缓和一下气氛。
但殷姿坐那儿巍然不动,好像根本没看到他的眼神。
正当祝曦抓耳挠腮之时,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紧接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走进来,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喜微笑:“殷总,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
殷姿愣了一下,端起酒杯起身招呼道:“贺总,真巧。”
虽然家宴里闯入个外人,她的内心多有不悦,但成年人的克制让她还是下意识笑脸相迎。
不过,殷姿突然注意到,在男人进来的一瞬间,女儿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些许。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她审视着面前的男人。
贺关友并非她的生意伙伴,是在某次交流会上认识的。此人长袖善舞,锲而不舍地以各种方式和她拉近距离,节假日的庆祝回回不落,可谓是生意人的典范。
不过,同香楼这场偶遇,大概真是凑巧。
可贺关友的本事就在于,即便是凑巧,他也能借着这份巧来疏通疏通关系。
只是,殷姿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女儿会露出那种表情?
贺关友不至于神通广大到,疏通关系疏通到女儿身上吧?
约莫是别的原因。
可是……
除了那尚未走形、看着比一般中年男人要强壮结实的身躯,她看不出贺关友身上有其他特殊之处。
还是说……
她将视线移到贺关友的旁边,那个正依偎着他的年轻女人。
女人的面相很稚嫩,年龄大概只比女儿大了两三岁。没记错的话,这是贺关友公司的小会计。
去年见她的时候,小会计还是素面朝天的样子,看着灰头土脸。而如今,她一身珠光宝气,手上戴着殷姿认不出牌子的奢侈钻镯,还拎着一个牌子包,和先前的形象可谓有着天壤之别。
注意到小会计微微隆起的腹部,殷姿道:“巩小姐怀孕了?恭喜啊。”
想到某些和贺关友相关的传闻,她内心更添厌恶,忍不住刺了他一下:“不知道您和巩小姐的婚礼什么时候举办?到时候可一定要通知我和老祝过来参加啊。”
“都这把年纪了,婚礼不婚礼的,不就是走个形式?而且我也不想折腾了,辛苦挣来的钱,送去给婚庆公司干什么?”
贺关友的脸皮也厚,只当听不出她的挤兑和内涵,哈哈一笑,揽住了身边的女人:“只要两个人感情深,婚礼这种东西,办不办不都是一码事?是不是,宜思?”
巩宜思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但还是点点头,一脸柔情蜜意地望着男人:“我听关关的。”
仿佛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生命,他说的话就是宇宙亘古不变的箴言。
这柔顺的模样大大取悦了贺关友。
他在巩宜思的颊边轻吻了一下,才对殷姿道:“殷总,我们上次没谈成的那笔生意,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我最近又新到了一批货,方便出去说两句吗?”
他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是没有攻击感的和善与斯文,很讨人欢心:“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就几分钟。”
殷姿回头看了祝曦一眼:“老公。”
祝曦知道她什么意思,应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呢。”
在公司里,殷姿是负责决策的一把手,而祝曦是中层管理,负责对下和对外的沟通。
两边老总谈话,祝曦自然是不方便跟着了。加之哥哥一家还在,他总不能让小水一个人在餐桌上应付。
见祝曦应下,殷姿拿起手机和外套,走了出去。
*
数秒后,祝水雯像是坐立不安到极点了一样,也站起身。
跟姐姐说了句“我去厕所”,她便快步走了出去,偷偷往母亲的方向去了。
第59章
祝水雯在人群里躲躲闪闪, 有时候快被发现了,就赶紧站在花盆后头,或是背过身假装成看风景的路人——堪称现实版特工大战。
她很怀疑自己这可疑举动早就被人看在眼里, 起码同香楼的服务员过来询问过好几次,“需不需要帮助”,她窘迫地连连拒绝,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跟到了头。
之所以弄得如此狼狈, 还是因为:许久没有动静的任务, 在“贺总”出场的那一瞬间,居然有了进度变化。
{偏移值:37%}
说来惭愧,若非它突然出来刷了一下存在感,她几乎要把“探寻反派家庭背景”这个任务给忘光了。
因此,她果断站起身, 跟了上去。
那是……贺雪岐的叔叔?还是其他什么亲戚吗?
她揣测着。
二人的面容有着相当程度的相似, 只是气质完全迥异,若非是偏移值提醒, 她几乎无法把他们联想起来。
她很难想象,贺总那张笑吟吟的脸, 放在贺雪岐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 也正是因此, 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贺雪岐的父亲。
再仔细一想,她零星几次去过他的家里, 似乎也没看到过成年男人的生活痕迹。
没有烟灰缸,还能说也许是父亲不抽烟(她的父亲祝曦就不抽)。但是, 牙刷杯和拖鞋这样之类的生活用品也没有, 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是单亲家庭?
她偷偷瞄了一眼“贺总”,以及他身边透出年轻稚气的女人。
贺总的人缘似乎确实不错, 一路上陆陆续续有三四个人和他打招呼,有几个在寒暄完后,还会亲亲热热对女人起哄一句“小嫂子”。
每当这时,贺总就会像捧场一样,发出明朗开怀的笑声。
这位……到底是谁?
*
殷姿同贺关友走到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安静角落,二人简单地聊了两句。
她跟目前的供货商合作得还算愉快,暂时没有换人的想法。不过,生意场上多条路总是好的,因此她也没拒绝贺关友的报价,答应了会“考虑一下”。
直到这一步,两个人的交流都还是朴实无华且顺畅的。
因此,临走前,贺关友的操作,着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他毫无征兆地露出了深情的眼神,唐突地说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之言。
什么“我一直都很仰慕殷总”、“像殷总这样有魅力的女人,一看就令人难忘”、“我在展会上对殷总惊鸿一瞥以后,就一直对你很有好感”云云——边说着,他还十分自来熟地把手搭上来,以十分狎昵的轻浮态度,抚弄着她的手背。
殷姿的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
搞什么,美男计吗?
小会计就在身边,他就敢这样?
她余光一扫,发现小会计明明把男人的动作看在眼里,脸上却还笑语晏晏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甚至,在注意到殷姿的视线后,小会计“体贴”地换了个方向站,一副绝不打扰的自觉样子。
真能忍啊。
一时间,殷姿竟然生出些敬佩,尽管这份敬佩里夹杂着相当程度的不适和鄙夷,但这不妨碍她觉得面前这对“璧人”真是天生一对。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内心不住地翻搅起一阵恶心感,连脸色都变得不好看了:“贺总……”
“是我冒昧了。”他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在她发作以前,抢先一步对她身后招呼道,“小妹妹,叔叔跟你妈妈聊完了,你可以过来了。”
殷姿一惊,转过身,才发现女儿跟做错了事一样,怯怯地站在走廊的一株大盆栽后头。
看着就像一只误入某种交易现场的呆头鹅。
没等殷姿说什么,一张名片递到了她的手里,与此同时,贺关友压低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殷总,我会一直等着你。”
他还特意在“一直”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好像他有多情深缱绻似的。
殷姿:……
她严重怀疑,这个自信过度的男人是以为,她之没有接受,是因为女儿在场——他好像很自信自己的魅力,以至于不分场合地像花孔雀一样,对着每一个雌性洋洋得意地抖着他那稀疏的尾翎。
被恶心到的殷姿假笑道:“那也不必了,我家老祝还在等我。大年三十,你也多陪陪老婆吧。”
说着,殷姿招呼着女儿,扭头就走了。
与此同时,在他们走过拐角后,一个少年静静地走了出来,刚好擦着他们的背影过去了。
不知为何,殷姿回过头,看了他好几眼。
很是清俊冷厉的眉眼,气质生得格外出众,只是容貌上那点跟贺关友的肖似,宛如歹竹生出的好笋,让人惊叹的同时不免心生惋惜。
果然,不多时,她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冷冰冰的“爸”。
殷姿琢磨着,听说贺关友的老婆足有四五个,光私生的儿子就有三个,也不知道这是哪个老婆生的?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来,今天是年三十,那么,这位该是那位正牌老婆的儿子吧。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对,贺雪岐。
*
“想说什么?”
大概是祝水雯的欲言又止实在明显,母亲主动提了话茬。
两个人这会儿手挽手地走在走廊里,随着时间渐晚,人流渐渐稀疏,其他人行色匆匆,倒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们。
“他那是什么情况啊?”祝水雯往后指了指,用气音道。
她能看出来,母亲本不想说的,但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她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听到了贺关友这奇人的相关奇事。
然后,惊掉了下巴。
殷姿犯难了一会儿,捡了几个例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他的事放在整个馥海都算得上很奇葩了,听说啊,结婚领证的老婆被他扔在市区里头,一年才见老婆和儿子一次。
“他呢,平时在其他省市的山沟县城里呆着,然后用出差的借口,每个地方都养一个老婆,光我知道的就有四五个,不同老婆生的儿子起码有三个。女儿么就不知道了,他在外只提儿子……
“这人风评特别差,来者不拒啊,一点都不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要对他放放电,两个人马上就能滚床上去。我跟你爸都觉得,哪怕食堂的母猪蹭他两下,他也能笑纳了……”
殷姿很快就发现,这种话不适合在未成年的女儿面前说,因此,及时打住了话头。
不过,祝水雯的好奇心似乎今晚格外旺盛,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他老婆难道没点反应的吗?不打算离婚吗?”
“离婚?怎么离婚啊。”殷姿叹息一声,“当了十几年家庭主妇,还能出去工作吗?再说了,外头工作才几个钱,还不如想想法子在贺关友身上多榨出点油水。”
说到这里,殷姿有感而发,本想就此不谈了,这一下,话匣子又打开了:“他老婆是可怜,但最可怜的,还是她那个儿子。说起来,贺关友之所以这么‘出名’,还有老婆一半的功劳呢。
“听说,他老婆有个很厉害的妹妹,特别会闹,很早以前就会拉横幅闹,贴大字报,还把小三小四的照片做成传单,在那个县城到处发。他们大人的事自己处理也就算了,非要带着小孩一起……
“要钱的时候,那小姨就让小孩跪那儿,然后拿个大喇叭喊‘贺关友,你不是人,你对得起我姐,对得起你儿子吗’,然后把喇叭塞给小孩,让小孩喊‘爸爸我好饿,爸爸我想上学,爸爸不要跟妈妈离婚,不要把钱给私生子’什么的——那时候,小孩才四五岁的样子吧?周围站着了一圈的人,全在看他们一家的热闹……”
说到这里,殷姿很是唏嘘:“后来好像没怎么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了,不知道是闹了也没用,还是小孩实在叫不动了。”
那孩子应该是跟小水一般大的年龄,也是有自尊的啊。
再说别的也没意思了,和贺关友有关的事大多少儿不宜,殷姿不再细说,没好气地拍了下女儿:“所以你也多注意点,谈恋爱的时候把眼睛擦亮。他贺关友看着人模狗样的,谁知道背地里是这样的烂货东西。”
好半天,她都没听见祝水雯应她。
一看,女儿双拳紧握、一脸气愤,好像下一秒就要冲过去,给贺关友邦邦两拳。
……不是,女儿的代入感怎么这么强?
*
{偏移值:0%}
任务完成。
祝水雯心知,自己是取了巧。这些事按理来说,是得从贺雪岐的口中知道的,但最后,却是通过母亲得到了这些弯弯绕绕。
……说不出口吧。
她想起刚才,他明明早就到场了,偏偏一直在角落里站着,等着她离开。
二人意外四目相对时,少年下意识停顿了些许,但随即,他便控制住了自己,迅速别开了视线——他好似耻于在这种场合下见到她。
在他眼中,这种时候的自己,似乎……很是不堪。
她想跟他说“除夕快乐”,最好是还能说上一句“新年快乐”,可惜,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然张不开口了。
但是,下一秒,她的脚步便停住了。
新的剧情刷了出来。
不,那不像是剧情,严格来说,更近似一种请求。
上面赫然显示着——
{请阻止反派行凶}
*
怎么还不出来?
宿启鸣甩着刀,有些不耐烦。
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最终,他尾随着贺雪岐,还是回到了同香楼。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他忍气吞声地在附近找了个快打烊的小卖部,买了个面饼,又要了条小凳子,在玻璃门里死死盯着那边的大门。
都付出了那么多时间成本……还是等着吧,他今晚总得蹲到一个。
第60章
“哎……琪琪你来了?”
那声“爸”比起任何武器都有杀伤力, 贺关友一下子推开了怀中的女人,衣冠楚楚地维持着一个父亲应该有的体面。
他装模作样地去搂儿子:“这么久没见,爸可想死你了……”
话音未落, 因着贺雪岐露骨的避让动作,贺关友心血来潮的亲近一下子扑了个空,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他干咳一声,手顺势收回, 掸了掸西装, 恬不知耻地转头,介绍起了巩宜思:“这是你宜思姐姐,爸公司里最能干的会计,是我的得力干将。你啊,把她当成你亲姐姐就好了。”
在儿子看不到的地方, 贺关友的手快速擦过女人的臀,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男人促狭,女人娇嗔, 可谓默契十足。
口中,他还在应付儿子, 漫不经心道:“等会儿啊, 就让她带你去吃好吃的, 玩些好玩的。你想要什么,都你宜思姐姐说, 爸来买单。”
少年莫名笑了一声。
其实,这声笑里根本听不出少年的情绪, 但贺关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立刻摆出了真诚的表情,说得那叫一信誓旦旦:“怎么, 不相信啊?你可是爸唯一的儿子,你要什么,爸都给你!”
听闻这句话,巩宜思的眼神微微一凝,却还是维持着笑脸,柔柔地打断了贺关友的话:“我听贺总说,琪琪你在学校里是年级第一啊?真了不起。”
她的手在小腹上摸了摸,语气充满对未来的遐想:“我的儿子要是有你这么聪明,那我也就高兴了。”
这是示威。
尽管并不知道贺雪岐知不知道父亲的那些脏事——她毕竟跟着贺关友的时间还不长,一些事不是特别清楚——但这不妨碍她从这种“在正牌老婆的儿子的面前秀大肚子”的行为中获得些许隐秘的快感。
贺雪岐没说话。
仿佛在他眼里,巩宜思只是一团空气,他无需去回应空气的喳喳之语,更不会为不存在的东西而动气。
贺关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下来。
他刚强调了巩宜思对“公司”的重要性,儿子就对小老婆不理不睬的——这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又或者,儿子是知道了吗?
他用笑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先发制人地质问道:“你怎么过来得这么早?我不是说今晚有应酬吗,年夜饭得迟一点跟你们吃。你妈跟你小姨呢?”
贺雪岐重复了一遍:“我妈跟我小姨?”
少年的身高早就超过了父亲,这一垂眼,带了点难以言喻的鄙夷味道:“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的?”
语调很平静,但落在贺关友的耳中,说不出的刺耳。
他讪讪地用笑掩饰自己的尴尬,内心的不喜更增一分。
真是许卉枫给他生的“好”种!
*
说句实在话,贺关友不喜欢这个儿子。
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是许卉枫生的种。
他厌恶许卉枫,她见证了自己年轻时候最破败不堪的一面,在结了婚后,又不肯守着一个女人应有的“本分”,隔三差五地就要上门抓奸。
在这么多轮的刺探与吵闹后,他逐渐开始厌烦了妻子咄咄逼人的强势,流连于其他女人的温柔乡里。
像巩宜思,她就从来不会这样逼迫人,正如刚才她识趣地假装没看到自己对殷姿的苟且之举。
在贺关友心中,这才是识大体的女人。
当然,在这之后,巩宜思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向他索要金钱上的补偿——但起码,他钱给得高兴啊!
可换了许卉枫呢?
又要钱,又要骑他头上作威作福。
贺关友有时候觉得,许卉枫那不是手心向上地乞,而是讨债来的。
他堂堂一个贺总,居然沦落到跪着给许卉枫送钱。
区区一条寄生虫,凭什么?
不过,即便抛开许卉枫的因素,贺关友也很难喜欢这个所谓的“儿子”。
跟他年轻时候完全不像。
这里的不像,是指性格。
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嘴巴也不会来事,整天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倘若不是眉眼确实相似,他甚至要怀疑,这小子根本不是他的种。
贺雪岐看他的眼神,永远像是在看一个没多大关系的陌生人。
没有孺慕之情,只有霜雪一样的冷漠,乃至深埋于这层冷漠背后的那点若隐若无的仇视。
当儿子的,不应该都是仰慕着、讨好着父亲吗?
他一方面暗恨许卉枫,觉得她从中挑唆,才导致他们父子关系不合;另一方面,也恼怒于贺雪岐竟然真听信了黄脸婆的唆使,和他不冷不热地对着干。
这崽子也不想想,是因为谁,他才能活到今天:有房子睡,有东西吃,有学上——而不是和乞丐一样,在桥洞底下等死!
尽管内心憋了一股气,但贺关友的脸上还是笑着的:“她们也来了?那宜思,你去安排一下,把‘你嫂子’带去包厢那边,让他们先坐那里吃点东西。”
他特意在“你嫂子”上头加了重音,试图向儿子证明:他和巩宜思的关系,只停留在“好哥哥和好妹妹”上面。
贺关友是个好面子的,尽管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给他的面子倒牌子,但他确实很在乎这个虚无缥缈的脸面问题。
不过,很显然,贺雪岐不想给他这个脸。
少年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宛如欣赏猴子们上演的一出闹剧。
贺关友的脸沉了下来。
“宜思,你先去联系你嫂子。”他道,“我跟我儿子说两句。”
*
见是巩宜思来迎接,许卉丹的脸上露出了斗胜公鸡一样洋洋得意的表情。
“姐,我就说吧!”她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许卉枫,“让贺雪岐去说,比你去说要管用。姐夫这不还是乖乖听了?姐,你用我的招,绝对没错。”
许卉枫点点头。
她刚才想了无数次,要怎么撕烂巩宜思这张脸。但实际上和巩宜思面对面的时候,她又有些退却了。
不过还好,妹妹是她的主心骨。只要有妹妹在,什么刀山火海她都能趟一趟。
许卉丹趾高气扬地带着许嘉睿进去,顺手把手里的包扔在了巩宜思的脸上:“拿好了。”
她强调道:“这里头可都是我姐夫给我姐买的贵重珠宝,你要弄丢了或者搞坏了,我姐夫一定让你好看!”
巩宜思低眉顺眼道:“好的,丹姐。”
她顿了顿,又道:“嫂子,你手里拿着的东西,也让我来提吧。”
“那可不行。”许卉丹一口回绝了,“这可是我姐亲手做的艾草青团,我姐夫最喜欢吃这个了,每年的年夜饭都要吃上一口。你要是给摔坏了,我姐夫回头一生气,把你给开除了,那我们不就罪过大了?”
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找借口给巩宜思下脸子。但即便荒谬到如此地步,这心怀鬼胎的几人,却也没有任何反驳。
空气变得滞胀而粘稠,好似要把人的口鼻全死死地捂住。
许卉丹挑起眉,突然道:“喂,小巩,你也是年轻姑娘。那我问问你,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对当小三怎么看的啊?”
巩宜思笑笑:“那是别人的选择,我不好说。”
“那你觉悟可真是大啊。”许卉丹阴阳怪气道,“我们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搁我们那个时候,当小三,那是要扒了皮、抽了筋,吊在旗子上给人看看那贱样的!”
她越说越激动:“这种破坏家庭的东西,人人喊打,出门就会被扔臭鸡蛋!所有人都要往她身上吐一口唾沫,骂她是一只不知羞耻的骚狐狸,懂吗?”
许嘉睿呀呀叫起来:“吊死,吐唾沫!”
他知道“骚狐狸”是什么意思,他经常在家听妈妈这么骂人,这会儿见她说得热闹,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
巩宜思充耳不闻,只道:“丹姐,嫂子,到了。”
这是一个空的包厢。
*
“请问你有预约……”
宿启鸣梗着脖子道:“我跟他们是一起的!”
他指了指前方进去的那三个女人。
见服务员要去核对,宿启鸣眼珠一转,灵机一动,说得理直气壮:“订座的人姓贺,是我爸。你们要是不信,去查查就知道了!”
他如愿被放进来了。
*
口干舌燥之后,贺关友几乎要把自己都说得感动了。
“爸只想说,以后爸的公司都是留给你的,你跟爸,那应该是一条线的。”
贺关友毫无心理负担地给儿子画饼:“你妈那能给你几个钱?再说了,你妈的钱,那还不是老子给的?你这点都想不通的话,你这个年级第一怎么考到的,爸爸可要怀疑了。”
贺雪岐重复道:“你的公司,留给我?”
……这儿子怎么这么令人恼火!
“不留给你,我还能留给谁?你是我亲儿子!”贺关友厉声道,“难道我还留给你宜思姐姐吗?是,她是很能干,但那也是外人啊!”
他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肩:“我跟你才是一家人。连你妈都不是,你妈说穿了也是姓许的,我们俩,才是贺家的。”
他趁机给儿子上眼药:“哪怕你妈成天让我生气,每天拿一些捕风捉影的瞎话,什么我又养女人了,什么我又找小保姆了,用这种话来气我——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得给她钱,让她好好地养你,是不是?”
他得先把贺雪岐稳住了,让他别在同香楼闹起来。
就在同条走廊的另一侧的包厢里,有他的客户,有和他一起赌博的兄弟,还有巩宜思的哥哥弟弟、表叔表嫂。
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许卉枫和许卉丹,不过是两个蠢蛋。
她们的心思好拿捏,只要让巩宜思给她们伏低做小,在许卉丹看来,这大概就是他服软的意思,说两句酸话就没事了。
她俩还需要自己的钱,尤其是许卉丹——她得拿着他的钱养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许嘉睿,根本没有和他撕破脸皮的胆子。
如果说许卉枫的内心深处还有着一丝期待,期待来着贺关友这个浪子的“爱”,那许卉丹就单纯多了,她只要钱。
有了顾忌,他就不怕。
但唯独贺雪岐这个儿子……
他琢磨不透对方想做什么。
出于在生意场上征战的本能,他总觉得,贺雪岐这崽种,平日里不声不响,但某些时刻,会干出一些绝顶恐怖的事。
因此,他不惜抛下巩宜思,抛下其他人,在这里和儿子大作“沟通”。
只是内心深处,他不免对这个浪费他时间的儿子更添怨怼。
“爸所有的钱,以后都是你的。”
——他把大部分的钱拿去赌博潇洒和养别的儿子,果然是正确的。
“你是爸的骄傲,爸一直觉得,你未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你是爸在外头拼搏的理由。”
——许卉枫,以及许卉枫的这个种,算是彻底给养废了。
“爸都一把年纪了,以后啊,还得靠你来接我的班。”
——还不如指望巩宜思肚子里的那个。
尽管他内心腹诽不已,但表面上,他扮演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端得是苦口婆心、无可挑剔。
儿子像是终于有所软化了似的,点点头。
那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眸,泛着无机质的冰冷光泽。落在身上,像是蛇的尾鳞轻飘飘地扫过。
“爸,先吃饭吧。”
少年平静道。
*
哗啦——
卫生间里,感应式水龙头时断时续地出着水。
发白的掌心接住比雪还要更加冰冷的水流,少年面无表情地举起,然后,松开。
寒冬腊月,刺骨的水线兜头浇下,将他的黑发浸得湿透,又沿着下颌滴进衣领,把内衫浸成冰凉的一块寒冰。
他重复了数遍这个动作,然而,眼中跳动的火苗却是越烧越烈,丝毫没有被寒冷压下去的征兆。
恶心透顶。
这样虚与委蛇的一家人,等会儿居然还要坐在一起吃饭,上演一场外人看来和和睦睦的晚间剧。
怎么天底下还有这么滑稽的一幕?
明明在他面前,是那般丑陋不堪的模样。
「你爸这个王八,他在外头养女人,他从来都对不起我们娘俩!」
「爸跟你才是一家,我俩都姓贺,你妈那算什么东西?」
「琪琪,琪琪你会站在妈妈这边的吧?」
「琪琪会帮着爸爸的吧?」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你!」
「你!」
砰——!
在镜子张皇的碎声中,血从他的手背溢出,由蜘蛛网般的裂纹中心开始,一滴滴淌了下来。
刺眼的鲜红。
他看到镜子中自己同样碎开的脸上,镶嵌着七歪八扭的眼睛。
每一只眼睛都像是死物一样,冷冷地审视着少年压抑不住的怒意。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死气沉沉的眼眸也随之摇晃了一下,在碎纹中化为更多密密麻麻的眼睛。
不行,“她”也在这里。
他用所剩不多的理智忖度着。
必须要找个途径发泄掉心头那股过分膨胀的戾气,否则,这层绷在他身上的这张人皮,迟早会被那些污浊的恶意撑得开肠破肚,直至无法保持住所谓的“正常”为止。
正当他面无表情地和自己对视时,镜子里,突然多了来自另一个人的一双眼睛。
*
尖锐的刀刃抵在少年的后颈处,宿启鸣吊儿郎当道:“学神,好久不见……最近手头又紧了,这不就想起你了吗?怪我,都好久没跟你联络感情了。”
他压低了声音,充满了威胁之意:“出去聊聊吧?”
卫生间的灯光极其昏暗,但那一刻,他确实看见了:镜中的少年,突兀地露出了笑容。
只是那点笑不沾一点灿烂的色彩,显得寒凉无比,宛如死神悄悄盘踞在耳后,一边无情地挥下镰刀,一边呢喃嘲笑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去哪里?”
少年的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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