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有“把柄”在手上, 这小子果然老实。
宿启鸣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洋洋得意不已。
他都想好了,倘若贺雪岐不识趣,连刀子都不认, 非要在他手里又是挣扎、又是乱叫的,那么,他还有个杀手锏。
实验室。
他确信,这三个字一出来, 贺雪岐就会跟被掐住后颈肉的狗崽子一样, 任他摆布。
幸好,他比自己想象中识趣。
实际上,宿启鸣并不知道那天实验室发生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以此虚张声势。
不管是什么,只要好用不就行了?
他抵了抵手中的刀子, 示意对方往前走。
“我看到了。”他道, “学神,没想到啊, 你爸竟然是个‘总’啊。”
贺雪岐没说话。
对于这点小小的不配合,宿启鸣大度地放过了, 反而“啧啧”地称奇起来:“在学校里够低调的啊, 有钱人装贫民是吧?”
他推搡了两下, 动作粗鲁,发泄着被欺骗的不满:“亏我当初只要了你六百, 你还给我推三阻四的……玩儿我呢?”
贺雪岐冷不丁地嗤笑一声:“谁让你蠢,非要信袁瑕仙那白痴的话, 活该。”
宿启鸣的第一反应不是勃然大怒, 而是愣住了。
他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就是笃定了贺雪岐不敢反抗。在他心里, 这小子就是他掌心里的一枚软柿子,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结果,软柿子居然敢跟石头硬碰硬了?
这小子怎么敢?
“你还有脸提仙仙?”
宿启鸣一瞬间来火了。
小刀“呲”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裂帛声后,羽绒的外套被拉开了一道口。
几缕细绒被刀尖勾了出来,扯成长长的絮状,狼狈地落在了地上。
“仙仙被你们害成这个鬼样子,你还有脸提她?”他还嫌不够,一脚踹在了少年的膝盖窝上。
少年像是一根脆弱的芦苇管一样,踉跄着摔在了红绒的地毯上。
然而,面对这再自然不过的一幕,宿启鸣的内心深处,却泛起一股怪异的疑惑。
太顺利了。
即便是踹一个花瓶,都会感觉到脚底反震过来的力道,而这一次却不是。
脚下没有任何反馈过来的实感,像是他踢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块轻飘飘的棉花团。
他并未就此深思,但心底的不得劲却是实打实的。因此,他干脆走上去,一脚踩在了少年的后腰上。
一下还不够,他又连踹了数下,厉声喝道:“起来!”
他还要拿这小子去“钓”祝水雯出来,没那么多空浪费在同香楼里。
然而,宿启鸣没发现的是,不远处,一个监控探头正对着这边,闪烁着猩红色的微光。
*
“阿姨,你们也在这里吃饭啊。”
娇甜的女音很是耳熟。
即便她的打扮是相对陌生的上袄和马面裙,但配合着脸上严严实实的口罩,许卉枫还是认出来了:“小水?”
“阿姨,祝你除夕快乐。”祝水雯规规矩矩地一鞠躬。
一边说着,她一边快速往里头扫了一眼。
包厢里,一家人基本上都坐齐了,连贺关友都解了西装在抽烟,唯独缺了贺雪岐。
这场景太不正常了。
见了她,贺关友也有点意外:“啊,这不是……”
他站起身,很是重视的态度:“殷总让你过来的吗?是不是有什么话让你带过来的?”
祝水雯一脸懵懂地看他。
她听懂了他好像话里有话,但她听不懂他到底在暗示什么。
只是,除她以外的其他人,似乎全懂了。
许卉枫率先警觉地追问道:“‘殷总’?男的还是女的?”
贺关友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你这是不相信我?我跟殷总就是生意上的朋友,不信你自己去问去!”
“我什么也没说啊。”许卉枫冷笑起来,“你这是不打自招吧?”
“你这还叫什么都没说?你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证明吗?”贺关友丢下手里的烟,像是要平复心情一般大口地喘气,“算了,不说了,不在孩子面前跟你吵。”
许卉枫冷笑一声:“演得可真好。”
许卉丹劝道:“好了姐,大年三十的,少说两句吧。”
祝水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眼前这一幕,即便她一个外人,都有种被气氛裹挟得想要当场告辞的冲动。
但她不能。
“……呃,我是来找贺雪岐的。”
贺关友愣了一下:“找他干嘛?”
在他心里,“贺雪岐”身上只有一个“儿子”的标签。标签以外的东西,都让他感到难以适应。
许卉丹笑得一脸慈祥,语气却是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姐夫你不知道,这是琪琪的老相好。”
在祝水雯辩解以前,她已经往下继续说下去了:“他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大过年的,可真不像话……我帮你打个电话啊。”
说这些话时,许卉丹脸上一直是笑着的,好像这只是在开个亲切而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祝水雯也不好说什么,加之对方又是长辈,她只能站在原地,默默忍耐着这股不适。
然而,没过多久,许卉丹按下了外放,大家都清楚听见,喇叭传出了“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语音。
随后,她才像是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哎呀,我忘了,琪琪那孩子,前段时间跟我闹别扭,居然把我给拉黑了。”
她轻飘飘道:“不好意思啊小水,姐姐帮不上你咯。不过你打电话的话,琪琪应该会接的吧?姐姐就不代劳了。”
……这分明是故意的。
祝水雯只能尴尬地笑:“我其实也打不通……那我可以进来等他吗?”
许卉丹全然无视了她的后半句话,大惊小怪道:“他怎么会把你也拉黑了,他这么喜欢你,还要跟家里对着干,连弟弟都不管了,怎么会拉黑你呢?真不科学……”
“许卉丹!”贺关友火了,生怕她多说两句,得罪了殷姿的女儿,回头生意要泡汤,赶紧呵斥住了许卉丹。
随后,贺关友把祝水雯领进来,把果盘放在她面前:“小水,你还想点什么,跟叔叔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客气啊!”
他并不知道祝水雯叫什么,只不过许卉丹这么叫,他就也这么叫。
祝水雯谢过了,但并没有吃。
行凶是指哪方面?
在确定以前,这个包厢里的东西,她不敢吃,也不敢喝。
她扭过头,刚好,服务员捧着一盘东星斑进来了。
“来~清蒸石斑鱼——”
叮咣一声,长长的瓷盘压在了转盘上。
“小水,吃啊。”贺关友招呼道。
祝水雯理智地考虑:这些菜是等人来了以后,才从后厨端出来的。
除非贺雪岐这会儿正在后厨,不然,菜有问题的概率很低。
那么,有可能是从空气入手吗?
角落里,立式空调正在呼呼地吹出聊胜于无的热气。
不。
包厢是巩宜思开的,贺雪岐不太可能提前潜入这里,对空调或者植物动手脚。
当然,对贺雪岐来说,这事大概也没太大的难度。但就祝水雯对他的了解来说,他很少会做这种“多余”的事。
不过,她还是找了个机会,把餐桌上的每一样菜,都挑走了边角料,扔进垃圾桶。
空调的出风口,也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偏移值没有任何变化。
果然不是。
她强迫自己转换了思路。
快,得尽快。
不多久,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引起了她的注意。
“哦,这个是我做的艾草青团。”许卉枫道,“小水,你要吃点吗?”
只要不跟贺关友沾上边,许卉枫就显得正常很多,乃至有些过分容忍。
即便祝水雯一个外人,一直腆着厚脸皮赖在他们的“家宴”上,她也没多说什么。
祝水雯点点头。
{偏移值:82%}
降了!
就是这个!
她当机立断地抬起头,摆出了她能表演出的最渴望的表情:“我好喜欢吃这个,请问能不能多给我两个啊?”
许卉枫问道:“那你想拿几个呀?”
“都给我可以吗?”
那一刻,她清楚看到,许卉枫的头上冒出了无数的问号。
“可以,怎么不可以!”贺关友正愁没机会讨好殷总的女儿,自作主张地替人做了决定,“喜欢就都拿去吧!”
许卉丹急了:“这是姐亲手……”
“那谢谢了!”
不等他们回过神,祝水雯一把将塑料袋抱起来,拔腿就跑:“谢谢!谢谢叔叔,谢谢阿姨!我先回去了!”
她不知道这些艾草青团里到底包了什么东西,但她肯定,里头有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塞进去的东西。
先把这些东西处理了再说。
扔垃圾桶?
不好。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万一有陌生人捡走呢?
即便是掰碎了,也不保险。
她猛然想起来,同香楼旁边有个医院,也许她可以扔进那里头的医疗废弃箱。
因此,她调转了方向,往同香楼的大门跑去。
然而,正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本降到了50%的偏移值,莫名又升高了。
红色的数值在节节攀升,晃得她头晕眼花。
为什么?
她不是已经把行凶的“道具”拿走了吗?
不多时,她猛然醒悟过来——
她也许是想错了!
“行凶”的对象,不是指的贺关友,而是另有其人。
这样的话,她得找到贺雪岐本人才行——!
然而,就在这个档口,少女的脚步一滞,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
她的胳膊,被人抓住了。
祝绯绯不满的声音响起:“祝水雯,你要跑哪里去啊?”
*
小巷的空气,比起同香楼黏腻的香粉味道,要清新上不少。
也刺骨上不少。
宿启鸣喜欢这种味道。
比起里头被包裹成纸醉金迷的二氧化碳的闷气,这种凛冽的昏暗更适合他。
肮脏的虫子,不适合在灯光太过明亮的地方爬行。
另外,将不属于这种潮湿阴暗地方的东西拖进来,看着“它”被生生地污染,这种支配感带来的满足也是难以言喻的。
他嫉妒贺雪岐。
不为什么,只要过得好的人,他都嫉妒。
而贺雪岐,具备了一切被他讨厌的因素。
外貌出色,成绩优异,还有个有钱的爹。
真是会投胎啊。
他宿启鸣也可以,但他不努力——主要是,他也不屑努力。
他很聪明,所有老师都这么说,但家里没为他创造努力的条件。
如果他也有个被旁人拍马屁叫“宿总”的爹,他觉得,自己不会比贺雪岐差上多少。
“你的命真好啊。”
想到这里,宿启鸣冷笑起来。
奇怪的是,对顾瑾宴,他反倒没什么扭曲的恶感。
那太遥远了。
对宿启鸣来说,顾瑾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水中月、镜中花,搅不起半点涟漪。
“去,打电话给祝水雯。”他命令道。
少年的背后就是死胡同,但他好像并没有自己已然被逼入绝境的自觉,眼神冷淡地看着他。
这种表情让宿启鸣很是不舒服。
在学校里,这小子就总是摆着这种瞧不起人的表情……但现在,你一个阶下囚,狂什么狂?
人在黑暗中的恶性容易被放大。有了夜的庇护,不被制裁的错觉会怂恿人做出超越理智的举动。
在内心膨胀的恶念驱使下,宿启鸣举起小刀,一手握拳,准备先把这小子打翻在地,然后往对方身上刻个字。
刻什么呢?
就写“怂”吧,哈哈!
对了,等祝水雯到了,让这小子选一选。
是要自己吃苦,还是要自己的女人吃苦。
他还可以顺便欣赏一下,两个人翻脸不认人、互相指责的美妙场面。
当然了,所谓的“选择”,不过是给他们的虚假幻想罢了。
这两个人,他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然而——
拳头下去,他没能听见少年的求饶声。
“嘎巴”,似乎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三秒钟后,他如愿以偿听见了惨叫声。
只是……
是从他自己口中发出的。
*
冷汗在从额头源源不断地冒出,直到意识回笼,宿启鸣才愕然发现,自己居然在声嘶力竭地吼叫。
那不是愤怒,而是动物在剧烈的疼痛下,难以自抑地发出近似咆哮的悲鸣。
“啊——啊啊啊——”
他的嘴里在不断地抽着冷气,腰部因为痛苦而不自觉地弓起,好像但这种比示弱还直观的弱小姿态,并没有引起少年一丁点的怜悯。
他无动于衷地拎起宿启鸣的衣领,又是雷霆般的一拳。
“噗……呃……”
血从宿启鸣的嘴角溢出。
剧痛的手腕无法再保持抓握的动作,小刀从抖抖索索的指间掉下来,被少年接了个正着。
下一秒,寒冷的刀刃贴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倘若换了别的时候,宿启鸣该犯浑一样叫嚣起来了。
“你刺啊”、“你有本事动手啊”——但这些话,在贺雪岐冰冷的视线里,他说不出口。
喉咙因为恐惧而不断地抽缩,好似婴儿被羊水憋住后哭不出声的状态。
巨大的压迫感后,是如影随形附着上来的死亡威胁。
不要拿话去激,这小子真的敢动手。
他的本能在这般告诉他。
他本以为,为了袁瑕仙,他可以做到一切。只要想着,“这是在为仙仙复仇”,那么这件事就有了正当且正义的理由——这是对其他人行使暴力的合理借口。
但这一刻,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能做到,只不过是因为,他误以为他“复仇”的对象,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可惜,那是披着羊皮的……嗜血的恶狼。
“你……”
“没想到吗?”贺雪岐道,“但在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好要怎么处理你了。”
少年的语气冷淡无比:“这条小巷,你尾随我的时候,肯定想过:这里是死胡同,很适合避开人群来揍人——是吧?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少年恐怖的手劲和清瘦的外形完全不符,让宿启鸣几乎一瞬间就失去了战斗力。
但最让他倍感恐慑的是,贺雪岐此时的语调,依然是不紧不慢的,好似对方是站在主席台上,慢条斯理地做着汇报说明。
而不是拿着刀,贴着一个大活人热气腾腾的肉。
“同香楼的监控会拍到你尾随我进卫生间,镜子上的血可以侧面证实你曾在洗手台殴打过我,导致我的手撞上镜子而出血;走廊的监控会拍到你对我实施过暴力;另外,你之前向我要钱的记录我也还没删除……”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宿启鸣觉得,自己应该会因为内心不断发酵着的荒诞感而笑出声。
也许是因为恐惧吧。
恐惧到了极点,人就会想发笑。
他此刻的心脏像是浸在深潭里一样,冻得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贺雪岐,真能忍啊。
太能忍了。
对方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格斗技巧,只半分钟就把他放倒了。而他宿启鸣引以为傲的“勇”和“狠”,在对方面前,只能用“可笑”两个字来形容。
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
明明如此简单就能制服他,但贺雪岐偏偏要委曲求全至此……有什么理由要做到如此地步?
他倏地明白过来:对方想做的事,一定是比单纯揍他一顿,还要可怖得多。
“以上,所有这一切,都能证明,你在袁瑕仙的唆使下,对我实施敲诈勒索。”
霜冷的月色中,他看到的,是少年微微卷起袖子的手肘。
苍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猩红色的朱砂佛珠。
血一样不详的颜色。
“在这个过程中,你对我实施了超出忍耐限度的暴力,那我反抗的时候,不小心失手割到了你的大动脉,导致你在三十秒内因为大出血而死亡——会发生这种不幸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吧?”
月的清辉,映在少年深冷的眼眸中,湮灭得一干二净。
这条小巷是宿启鸣自己选的,所以,他很清楚,这里没有监控。
顶多有人能证明,贺雪岐是被他胁迫着,走进了这条巷子。
之后的事,那就全凭活着的人一张嘴来说了。
“这是正当防卫,宿启鸣同学。”
巨大的恐惧感笼罩在心头,但在宿启鸣抛下自尊疯狂求饶以前,刀尖毫不犹豫地往前一递。
刺痛伴随着血一起爬上了他的皮肤。
*
当祝水雯好不容易摆脱了来自姐姐的关爱,在系统的指引下走入小巷后,刺鼻的血腥味让她禁不住地抖索起来。
沙,沙。
寒风吹得越发萧索,鞋底和砂砾碾压的动静,让人愈发心慌不安。
血的味道越发浓郁,几乎到了要让人呕吐的地步。
不要再往前了,停下来。
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劝说她。
好可怕,好想逃。
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全身的鸡皮疙瘩在不住地往外冒,这种情绪,在她走到小巷尽头时,达到了巅峰。
“你来了?”
他并没有转头,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过来,语气轻松自如。
他手上半握着一把小刀,微卷的刀刃上纵横交错着斑斑的痕迹,刀尖还悬挂着比朱砂更圆润的一滴嫣红。
转瞬,那血色坠了下去,融进了漆黑的砂石中。
一百零八颗的朱砂,悠悠地悬在少年的腕上,比起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色泽艳丽,显出残酷的美感。
她说不出话。
他的脚边,横躺着一具……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祝水雯不太想承认,那是一个人。倘若承认的话,好似和人相关的“定义”会直接崩毁掉。
如果那可以是人的话,被打满花刀的香肠也可以归咎于“人”的范畴。
那东西本一动不动,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突然挣扎着发出了微弱的“嘶嘶”声。
——还、活着。
祝水雯竟然能从这些无意义的嘶鸣声里听出一丝兴奋感,好似在对她说,“求求你,救救我”。
贺雪岐无动于衷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他转过头,对祝水雯笑起来:“要阻止我吗,祝同学?”
月色中,少年颊边沾染着暗红的血迹,宛如零落在雪上的一树梅。
绮丽得近乎蛊惑。
第62章
即便是这种时候了, 依然还在恪守承诺,喊她“祝同学”……吗?
祝水雯觉得自己的关注重点不太对,她现在的状态和做梦似的, 看面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的。
大概是因为,空气里的血腥味极其浓重,已经到了头晕目眩的地步。
这不是“现实”应当出现的画面。
“呜……咳……”
她想,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
少女其实看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耳边那细碎的哼叫若隐若现, 越来越显得虚弱无力,好似随时都可能突然中断,然后陷入一片悄无声息中。
若是考虑到“寂静”代表的含义,这点像夜猫凄鸣的呜咽声,竟反倒让人能好受一些。
……她可以假装什么都看不见吗?
昏暗的光线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无形中为这份恐惧更添一份寒意。
若是直接走过去, 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画面都没看到——他、会配合吗?
……不行。
身体动不了。
已经到这种地步,她没办法再装傻下去, 潜意识里不断鸣叫的警笛逐渐浮至水面上层,以至于她清楚地听见了, 自己颤抖的身体是在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警告——
快逃、快逃、快逃……
掌心在发汗。
“梦境”中那段被她刻意无视的画面, 此刻陡然清晰起来。
青年冷淡的面容, 和少年还带了点生涩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很……相似。
相似到,不是她自欺欺人的“那不是他”就可以蒙混过去的程度。
少女惨白着脸, 死死地掐住手指的关节,攥得泛白。
用“贺雪岐”指代“他”太久, 她几乎要忘记了, 一开始,这三个字的前头, 还加着一个前缀。
——反派。
大概是任务停滞得太久——不,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生出了某些不想言说的私心——她下意识把这个点忽略了过去。
然而……
他确实是“反派”无误。
“嘶……嘶……”
地上的“东西”发出了像是被蛇同化了一样的声音,与其说是哀鸣,不如说是丧失了基本的语言功能。
面对这般凄惨的场面,唯有“反派”才能保持冷血的心态,毫不动摇地继续实施他的预定计划。
少年半蹲下去,微侧过身,轻慢地拍了拍“那东西”的脸颊:“下载乃该说什么,不用我再重复一遍吧?”
这是很侮辱人的动作,但他做得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仿佛是国王在死刑犯临刑前,纡尊降贵地“它”施加了本不必要的赐福。
因此,宿启鸣的声音中,甚至增添了感激涕零的颤音:“祝、祝水雯……同学……”
什、什么?
是对她说的?
祝水雯愣了愣,一时间,错愕压过了其他的情绪,以至于她居然发出了“啊?”的一声疑惑。
但对少年来说,这声“啊”代表的是别的意思。
“她又不是祝水雯,你在说什么?”
贺雪岐只是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什么动作也没做,但宿启鸣却像被吓破胆一样,忙不迭地认错:“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贺雪岐突然皱了皱眉,像是很不满似的,捏住了宿启鸣后颈的衣服。
在惊恐多于凄厉的惨叫声中,宿启鸣被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跪着。”少年笑得灿烂至极,眉目间却是令人遍体生寒的戾气,“道歉都这么没诚意,躺在地上算什么意思?”
随着宿启鸣的上半身被月光照亮,祝水雯霍然瞪大了眼睛。
……不、不能后退!
她不得不拼命如此告诫自己,这才勉强维持住了身形。
可是,眼前的一幕实在是超乎了她的想象。她飞快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又觉不妥,小心翼翼地张开了一条缝。
自宿启鸣的颈部以下,衣服被浸成黑红色的大片血迹,偏偏颈部以上,还保持着高度的完整,以至于他此刻瑟缩的惧意和痛楚都展露得清清楚楚——少年在下刀时,似乎刻意避开了脸部。
但这般的对比,反而更透出一股堪称冲击的惊悚感。
“我、对不起……”宿启鸣抖抖索索地发着气音,“祝祝祝祝、祝同学……”
他总算是机灵了一回,急中生智重复了贺雪岐的叫法。
“我、我不应该在背后、发帖诽谤祝水雯,还散播她、她的,一些传闻……”
说到这里,宿启鸣像是良心突然回归了一样,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贺雪岐一脚踩在他的腿骨上。
与如此狠厉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少年冷淡到极点的声音:“继续。”
宿启鸣的骨头发出“嘎”的一声脆响。
这会儿气温低得吓人,地上冷得宛如一块冻冰,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头上却是冒出大滴热汗。
在痛到扭曲的表情中,宿启鸣痛哭流涕道:“我不应该听信袁瑕仙那个烂货的话,到处说祝、祝水雯是出来卖的……”
少女眼前一黑。
一些泛着漆黑的碎片毫无征兆地冲进脑海,好似筑墙的围堤垮塌出一个缺口,里头圈拦的凶险洪水一下子漫出了些许。
在不断晃动的画面中,她依稀感受到了,一些落在身上的“视线”。
那是周围的人鄙夷、疏远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无论去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退避三舍。
袁瑕仙的脸带着点朦胧的色泽,她大概是在笑的吧?
面对自己的时候,袁瑕仙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带了点优越感的高高在上,像是怜悯,又像是贬损。
邓绪杰在另一侧,摇着酒杯,嚷出了失真的哄笑——
「土妹,不然你真的去卖吧?反正所有人都觉得你在卖,不卖白不卖嘛。」
胃在痉挛。
这不是“现实”,只是“梦境”的碎片——少女不得不这样反复地提醒自己。
假的、假的。
耳边的哭嚎声听得是真心实意,但具体说了什么,她一丁点都没听进去。
等缓过气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是荒谬。
一方面,她跟宿启鸣从未有过交集,起码在明面上,他俩没有过任何交集。
一个学期下来,她几乎要把这么个人给忘记了。
倘若不是宿启鸣亲口承认,无论如何,她也联想不到,那些在私底下流传的谣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也有份。
另一方面,没记错的话……他是喜欢袁瑕仙的吧?
道歉就道歉,又何必特意贬损袁瑕仙一嘴呢?
仿佛那些话不是出自他本心,而是袁瑕仙拿着刀逼他去说的一样。
怎么能推得这么干干净净?
“祝、祝……我的亲姐姐,不,我的亲奶奶,求求你,原谅我吧,原谅我……”
少年突然笑出了声:“你有求她原谅的资格吗?”
宿启鸣大骇。
他虽是在对着祝水雯道歉,但实际上,他眼睛的余光一直在瞟另一个人,生怕自己道歉慢了,会招来疯犬无情的撕咬。
但听闻这句话,似乎……即便他道歉得再诚恳,对方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我道歉了,我道歉了啊……”宿启鸣嘶哑着声音,越说着,跪在地上的腰就垂得越低。
到最后,他干脆往前匍匐爬去,瑟缩抖索着去够少女光洁的靴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原谅我……”
如果说,在挨贺雪岐的第一下拳头时,他心里头还有“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女人”之类不切实际的报复妄想。
但等少年的尖刀割开皮肉时,他已经全然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念头。
那是煞星,是笼罩着他后半生的无尽梦魇。
怎么会有人能冷血到这种地步?
宿启鸣觉得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类型,但那一刻,他确实怕了。
如果不是他的胸腔一直在“吼吼”地喘着粗气,他会怀疑,自己是砧板上的一条死鱼,或是肉质过分松散的一块猪肉。
——而不是一个还在呼吸的大活人。
至少,在贺雪岐的眼中,他看不出他和那二者有什么区别。
见少女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动不动,宿启鸣更是着急,一边去抓她的裙子,一边口齿不清道:“我会反省、我一定反省我自己……”
伴随着温热涌出的血流,他身上的剧痛像是麻木了似的,变得不再明显。
他要活,他要活下去!
而少女,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只能想尽办法乞讨少女的怜悯,好为他布施下一道赎罪券。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饶了他吧!
但是,这样的姿态,似乎反而激怒了护食的疯犬。
“道歉能解决问题吗?”少年揪起他的头发,冷笑起来,“那把你这双没用的眼睛挖了,再说声对不起,是不是也就没事了?”
血腥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
“我错了,我错了……啊——!”
他以为,在被贺雪岐“凌迟”以后,他不会再发出比那更大的叫声了。
他错了。
刀锋的边缘,哪怕只是虚虚地擦到,都会有种自己正在被烙铁的错觉。
但比那更恐怖的,是被“烙铁”的部位,竟是人身上最为脆弱的眼球。
他依稀听见,少女急急地喊了一声——
“贺雪岐!”
在宿启鸣的心中,这声音无异于是仙乐。
但即便如此,刺白的反光仍旧毫不留情地笼罩了他的全部视线,好似要将他的视网膜荡平。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瞎了,他的眼珠要被活活挖出来了!
“啊……呃……噗呃……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惨叫后,宿启鸣的头发湿得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大量的汗水从额角和脖子冲刷而下,把黑红的凝血痕迹冲刷成一道道的淡粉色。
盐泡进伤口里,火辣辣的疼痛,像是有人将手指无所顾忌地探进来,再狠狠地将它二度撕裂。
但即便是疼到脖子上的青筋暴突,他也不敢动一下。
“呜……啊……”
——那果真是“错觉”。
他的眼睛还好好的。
但这份“错觉”,倘若一个不慎,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现实。
闪烁着寒锋的锐利刀尖,离他震颤到近乎涣散的眼珠,只差几毫米的距离!
*
……她在干嘛?
祝水雯懵了,她不理解自己的行为。
在少年落刀的那一刻,她原本迟钝的身体,突然轻捷到了奇异的程度。
连她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等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冲过了过去。
细嫩的双手死死地环住了他的腰,仿佛是在抓住一只即将从悬崖上跌落下去的伤痕累累的烈犬,一句微弱的“不要”脱口而出。
这么轻的音量,他……听不到的吧?
不,这种情况下,他即便是装作没听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祝水雯不是一个有自信的人,即便事已至此,她依然在怀疑自己——
她真的,可以制止明显处于“异常”状态的反派吗?
被她拥着的躯体变得僵硬,在祝水雯看来,这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她甩下去。
那股按捺不住的杀意在沸腾,已经到了不屑隐瞒的地步。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得循着本能哀求道:“不要。”
等下一声时,她的声音中已然多了点哭腔:“贺雪岐。”
她听见少年的呼吸声变得剧烈。
*
足足一分钟后,那把刀从宿启鸣不敢眨动的眼睛上慢慢地移开。
“给你十秒钟,滚出去。”贺雪岐的语调听着极其压抑。
宿启鸣像是傻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在倒数到“八”的时候,他才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结束了?
脑中刚划过这个念头,少女突然感觉到,自己环在他腰上的手腕,被狠狠地掐住了。
随即,她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墙上。
有厚厚的上袄做垫,她没有感觉到疼痛,但那股胃痉挛一般的感觉,在少年欺身过来的时候,再度发作起来。
她好像高兴得太早了。
*
“如果没记错的话,到今晚为止,你的拒绝还没有到第三十次。”
贺雪岐的表情是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外露的讥诮。
好似那层裹在他疏冷外表上的那层厚重冰壳,因着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尽数碎开,以至于他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了。
那双幽暗的瞳孔里,是不断摇曳着的烈火。
下一秒,冰凉的刀柄硌住了她柔软的下颌。
刀鞘圆润的弧度包裹着刺人的杀意,金属和少年的指节,她说不清哪个的温度更冷,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打哆嗦。
好浓重的铁锈气息。
但相较之下,少年周身不断翻涌的郁气与狠厉,要渗人得多。
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少女的下颌被磨得通红,只得被迫仰起头,战战兢兢地和他对视。
“祝同学,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对我说‘不要’的?”
第63章
什么身份?
她说不出话。
如果在平时, 她即便嘴上不说,内心可能也会俏皮地回一句,“女主角的身份”。
但这一刻, 她的大脑全然停摆了。
除了呆呆地听着突突跳个不停的心脏噪声,其他的任何事,无论是说话也好、周旋也罢,全都……无法做到。
正面和贺雪岐对视, 居然是……这么恐怖的事情吗?
刚刚在“观众位”感受的压力, 和此刻的“演员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宿启鸣那形似癫狂的模样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中,她忍不住想,下一个崩溃的人,会不会是她自己?
太高估自己了——她只是个冒牌的“替身”而已。
这样重要的剧情, 不应当由她来见证的。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面前的贺雪岐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导致她事先想好的那些说辞,此刻被她不带犹豫地尽数放弃了。
她没有自信去赌:她说的话, 能有多少分量。
在这种危机关头,她本能去依赖更为可靠的那个“形象”, 因此, 她强迫自己去思索:姐姐这个时候, 会说什么?
“什么身份?同学够不够?”或是“这种事,是个人都会管吧, 需要什么身份?”——她想,姐姐大概是会说出这种话的。
但是……
她的想法, 似乎被他提前洞察了。
“熟人身份?普普通通的同学身份?心血来潮路过的路人身份?”
少年每说出一个选项, 祝水雯都本能地想要点头。
然而,她的头只是稍稍晃动了一下——她发誓, 那比站军姿时不小心摇晃的幅度还小——她的眼前就弹出了刺眼的提示框。
{崩坏度:79%}
{崩坏度:80%}
{崩坏度:81%}
……这是什么情况啊!
几乎是她的眼皮子眨一下,崩坏度就往上刷新一点。
任务还未完成,崩坏度又来凑热闹似的雪上加霜,祝水雯想抓狂。
……哎?
等下,宿启鸣人都不在了,为什么任务还没完成?
她后脊一凉。
恍惚间,她感觉咽喉处的刀柄似乎往前顶了一些,好似要斜向上切进她的口腔,挖了这条说不出话的舌头。
“那是什么?”
今晚,他的耐心似乎格外匮乏。
或者说,那点原本就所剩不多的耐心,在面对她时,更是以雪崩般的速度飞速瓦解。
见她像是答不上来,少年笑起来,但眸中毫无温度:“是你先毁约的,祝水雯。”
{崩坏度:82%}
{崩坏度:83%}
{崩坏度:84%}
“不是!”她脱口而出。
在少年神色变化以前,她嚅嗫着快速道:“我、我不是祝水雯。”
这句话一出,崩坏度闪烁了两下,堪堪停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也够危险的了。
——这“危险”,不仅是指崩坏的剧情,更是指贺雪岐。
少年脸上的笑倏地淡下来。
只是,他不笑了,但沉冷的神情反倒让人更加惴惴。祝水雯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悬挂在了钢丝上,愈发心慌意乱。
“需要……理由吗?同学的身份、还不够吗?”
属于姐姐的“台词”,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她还是不得不这么做了,尽管她立刻就后悔了。
是姐姐的口吻,但从她的口中吐出,却是气势全无。
这样根本就……达不到任何效果吧。
果然,他看了她一会儿:“为什么要学‘她’说话?”
这并非是疑问,而是一种反问式的诘责。
她呼吸一滞,将其他的台词囫囵地吞咽了回去。
她想,大概是她学得太过拙劣了,反倒成为了一种对姐姐的冒犯。
在贺雪岐看来,这种行为大概是不可饶恕的。
但即便是一声不吭,少年的情绪似乎也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平缓下来,反倒更添一分锋芒,沉不住气似的逼问道:“你就……这么喜欢祝绯绯?”
……好耳熟的一句话。
但她一时间没能想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点、什么场合听过的。
不对,贺雪岐真的说过吗?
她有些糊涂了,但比起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在此时此刻、此时此地,从他嘴里冒出“祝绯绯”三个字,是更加可怕的事。
她急急地开口,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崩坏度:“我听不懂——”
“如果不想我继续往下说,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少年面无表情道,“我讨厌你用这副模样来对待我。”
她的脸倏地一白,好半天,才低声道:“……好。”
连少女自己,都要绝望于她摇摆不定的态度。
就像刚才她轻易地抛弃了自己的想法,此刻,在少年戾气横生的视线中,她再次轻易地屈服了,放弃了姐姐的想法。
她想,她终于悟了:如果不是姐姐的话,那她说的那些内容,完全毫无意义。
冒牌的女主角,怎么可能比正牌要更管用呢?
东施效颦只会平白引人发笑。
心沉甸甸地坠下去,但她并没有心思去管那点零星的涩意。
因为,下颌处的刀柄绞得更紧了。
就仿佛……她突然念姐姐台词的行为,深深地刺激到了对方。
“之前,你都见到我了,也没有打招呼的打算——我以为,你想跟我当陌生人的,祝同学。”
二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要贴面,刺鼻的铁锈味就在她的鼻尖萦绕。
少年半垂的眼尾边,凝固的血液勾出一抹沉淀的暗红。原本是松风水月的泼墨山水画,此刻却是昳丽异常。
她的脑中闪过一句话:越是剧毒的蛇,鳞片就越是五彩斑斓。
在自然界,有例外——但放在贺雪岐身上,却是贴切的。
少年的身上,是堕落的气息。
像是五脏六腑早就开始悄无声息地腐烂,但直到这一刻,才真正释放出来。
他一字一句道:“还是说,在没戴口罩的时候,你连分给我一丁点的注意力,都嫌多余吗?那你又凭什么来阻止我呢?”
*
她满脑子的“不是”,但具体要说出个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在心乱如麻的状态下,她被迫说出了真实想法:“我只是……不想看到你……”
她不敢说出太过刺激性的字词,加之大脑有些短路,她说得颠三倒四:“没必要、为那种人赔上后半截的人生……”
即便宿启鸣逃过了“梦境”里的结局,但这种在阴影里长期游走的人,自然会应验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用贺雪岐去换,她觉得,不值当。
“就算要报复、也不是……那种方式……”在他的视线里,她越发说不动话,“我是这么想的,就是,如果不计后果的话,那没什么比死亡更艰难的事了。所以,连死亡都不怕的话,一定可以找出来……”
他半眯起眼:“所以,你是知道的吧?”
她慢了半拍,还在说前一个话题:“更简单的解决办法……哎?”
他道:“宿启鸣根本不知道我在‘实验室’具体做了什么,但你知道的……对吧?”
*
祝水雯咽了口唾沫。
她确实知道,因为她有作弊器。
在任务刷新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就记起来,在“梦境”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那是一则登上过《馥海日报》的新闻,寥寥数语,说了“贺某”为化名的某企业家,在家中暴毙的离奇事件。
他并不是当场死亡,而是挣扎着往外爬了数米,还向路人求了救。
但就在邻居掏出手机报警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刚刚还在说话的贺某头部突然爆了开来,一阵白色的烟雾从中袅袅升起。
这凄惨无比的死相,一度引发了馥海大范围津津乐道的讨论。
警方经过一系列调查后,最终认定,这是一场意外,贺某死于潮湿天气下农药遇水导致的磷化物中毒。
尽管匿名了,班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被传闻成“挨了老天惩罚”的贺某,就是贺雪岐的父亲。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自己好像还去安慰了他。
那是极少数,她在“梦境”里跟贺雪岐有交集的时刻。
——当然,在知道他是“反派”后,再回忆起这件事,她自然不会傻到以为那只是“意外”了。
这也是她找到艾草青团后,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念头,特意跑去医院的废料箱丢弃的原因。
但是……她不能承认。
不过,百般抵赖也迟了。
贺雪岐既然笃定了这一点,那么,前头的细节,自然而然就能串联了起来。
“第一次见面,在荣锦巷,你是故意过来阻止我的。”
是肯定句。
{崩坏度:85%}
“你说给我送试卷是假的。”
{崩坏度:86%}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另一只手也抚了上来,就斜斜地搭在她脆弱的颈椎旁边。
“不会觉得害怕吗?”
*
她愕然。
少女恍然意识到:她是应该害怕的。
但她没有。
即便猜到了贺雪岐可能会下毒,但她满脑子只有,“不行,那样不对”。
哪怕是现在,与其说她是在恐惧少年的行为,不如说,是在恐惧他的陌生。
而那些恐惧中,又夹杂着一些难以言说的……委屈。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为什么还非要来招惹我、玩弄我?”
玩、弄……?
谁?
他在说谁?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贺雪岐突然笑起来:“如果你是想玩弄我的话,祝水雯,你成功了。但是——
“这个代价,你付得起吗?”
那是喟叹的语气,带着些审判的笃定味道。
在察觉到那背后深埋着的愉悦与兴奋时,她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
她猛然想起来,直到这一刻为止,任务还是未完成的状态。
也就是说,“行凶”的可能性还在。
那么,在宿启鸣走之后,行凶的对象,换成了……她?
那双沉沉的黑瞳传递出恐怖的肃杀之气,针刺般压迫着她的视网膜,连心脏也跟着收缩起来。
{崩坏度:87%}
快不行了,精神承受力要到极限了。
没有勇气再去关注那一节节上涨的崩坏度,她用今天最理直气壮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大声道:“代价?好啊,我付啊!”
——自暴自弃了。
对,她不是姐姐,她超笨!
所以,想不明白的事,她不想了!
什么崩坏度、什么任务的——受够了!
“你要我怎么给?你说!”
少女红着眼,反客为主地去揪他的衣领,一副兔子急了要咬人的急样:“告诉我,你想要向我收什么?要钱吗?要钱?还是要我?”
如果是想要她的命的话,也拿走吧!
都拿走,拿走!
贺雪岐微怔,被她抓了个正着。
随着“呲”的一声金属摩擦声,羽绒外套的拉链当即被扯松了一大截,露出了里头浸着水的内衫。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她开始胡言乱语,许着不计后果的承诺,“那你回报我什么?啊?”
在少年的脖颈暴露在空气里的同一时间,她不管不顾地咬了上去。
在一腔怒火的加持下,两颗小米牙愣是突破了口罩的束缚,成功在少年苍白的锁骨上方留下了两个对称的点。
气死了,气死了——!
她听见他发出一声遏抑的闷哼,低低的,她想大概是疼到了。倘若是别的时候,她大概会选择退让一步,起码会松松口,但这一次,她实在是要给逼疯了。
到底是谁在玩弄——是她吗?
是,她是先骗人的,但说“一开始就知道”的人,不是他吗?
连宿启鸣都能一口叫破她的名字,那么,在贺雪岐的眼中,自己是不是一直如小丑一般,在自顾自地上演着滑稽剧?
所以,才像开玩笑一样对她说出了近乎告白的话,但之后却又后悔了似的,人间蒸发般对她不理不睬,现在又摆出这种咄咄逼人的姿态。
她是等着临刑的犯人吗?
在发狠的状态下,她没有深思,为什么他“吃了痛”却没有推开她,只一味地像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一样,吃力地啃着。
好难咬。
她的牙打滑了好几次,但她愣是没有松口。
他的血管在她的牙齿下突突地跳,随着少女的咬劲变大,它跳动的幅度一次比一次更剧烈,好似一台泄不出压力的锅炉,正在爆炸的边缘徘徊。
啃得牙都疼了,却连实质性的成果都没留下,她终于放弃了物理谴责,改成了用言语声讨。
“不要见你了!”她拼命地想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就我一个人在难受,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哭……大半夜地哭!”
她说得口齿不清,本来声音都弱下去了,想到自己居然在他面前露出这般不争气的样子,心里头当即拧得比麻花还纠结。
一个人坐客厅哭,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是可以接受的;
但在他面前哭,那就是示弱了。
是把那点带了点委屈与别扭的小心思残忍地剖开来,不给自己留一丝回环的余地。
……太痛苦了。
“你一点都不难受,你还凶我,你凶我!你凶我!”
她几乎要哭出声了:“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但是……”
……给她留一点自尊啊。
“祝水雯。”
{崩坏度:90%}
她立刻否认道:“我、我不是!”
声音勉强能称得上大声,然而……气势弱了。
尽管她竭力想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但她心知肚明,在发泄过一轮以后,她的理智回来了。
简而言之就是——
她,怂了。
在她看来,贺雪岐这副冷着脸、气息不稳的极度压抑的模样,很像是在克制掐死她的欲望。
……她干了什么啊!
第64章
大脑宕机了数秒, 祝水雯才意识到另一件事——
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声音怎么变了?
贺雪岐的声音向来是雪山般的疏冷澈然,但这一刻, 他的声音像是裹了一层纱,无端生出些暧.昧朦胧的。
很哑。
不会是喉咙给她咬出问题了吧?
她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他还敞开的羽绒服上,看到了大片斑驳的嫣红。这星星点点的痕迹延伸的范围夸张至极,从锁骨一直蔓延到他的耳下。
她惊呆了。
这是……她干的?
她几乎没跟人急过眼, 自然从来不知道, 自己急起来居然是会乱咬的,还咬得那么狠。
“我我、我……”
她下意识把手按了上去,柔软的指腹落在了少年还带着点潮湿气的内衫上。
她倒没想太多,只觉得,寒风凛冽, 这样敞着外套是要感冒的。
但在她把衣服拢起来以前, 少年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呜——!”
她吃痛地叫起来,但少年牢牢地攥着不肯让她挪开手, 反倒问道:“为什么?”
被压住的手腕无处躲藏,她狼狈地想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 偏偏耳边一声又一声的质问追了过来, 堪比火山暴发, 压得她喘不上气:
“你也有那么一点点是在喜欢我的吧?那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话?我说了那么多次那么多次,但你好像一直默认我是在说谎——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要永远被你摆在一个随时可以扔掉的位置上?”
察觉到他的手指在摩挲她的耳后,好似是想把她的口罩摘下来, 她惊得挣扎起来:“不行, 不可以摘!”
少年像是被她的抗拒折磨得失去理智,手指压着那根细绳, 用近似威胁的姿态道:“那你就告诉我啊!”
呵出的白雾氤氲开,视线模糊不清,她好似置身在梦里,看着一些不真实的零碎片段。
“你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吗?祝水雯,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你的爱能分给祝绯绯那么多,就不可以分那么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给我吗?我不配吗?”
{崩坏度:92%}
如果口罩被贺雪岐强行摘下来,崩坏度会不会直接跳到100%?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快晕厥了。
贺雪岐像是铁了心要在今晚把这件事解决——大概是她不知死活凑上来的行为惹恼了他;又或许,说好寒假不要见面的约定被她主动打破,他得了进一步攻城略地,侵占得肆无忌惮。
她感觉要崩溃了,最终,在感觉到细绳即将绷断的那一刻,她说话了——
“问题是、‘剧情’就是那样的——能不能不要逼我啊!”
他的动作一滞。
“我一直都不想去想这种事,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在很尽力让自己不要去想了!我不想去想你以后是要喜欢别人的,你不会喜欢我、不会……”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
如果这时候,她稍微停顿一下,那么,这些话她就再也不会说出口了。
不,不是“如果”。
在今晚之前,她本就没打算要说出来。
偏移值清零意味着什么,她一直都知道,但她自欺欺人地想假装自己不知道。
她是没有未来的人,她的未来被斩断在那间小屋,斩断于数年后贺雪岐对姐姐的爱意。
那么——
她算什么?
她到底算什么?
“如果你不能一直喜欢我的话,就不要对我说这种不负责的话!”
不该说的话,不应当说出口的话,说出也没有意义的话。
——她还是说出来了。
“我、会当真的……”
——但那怎么可能是真的。
拿“未来”审判“现在”,这对现在的贺雪岐而言,是不公平的。
她很清楚,所以她不说,她从来都不说,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但她无法不去考虑——
她现在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从姐姐那边“偷”来的?
她发泄完了。
一片寂静。
*
冷风一丝一缕地从身边拂过,在看清二人此时的位置时,祝水雯突然清醒了。
刚才几乎是混乱到了极点,她不仅近乎自爆一般说出了“剧情”两个字,还挣扎着跟他打了一架——如果一边呜呜哭一边单方面地胡拍乱打,也能算得上是“打架”的话。
他没有还手,被她压制得节节败退。
到最后,大约是怕她一个没站住摔倒在地上,他干脆背靠着墙坐了下来,还贴心地把羽绒服给完全敞开了,防止她被金属拉链划伤了手。
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任人欺负的逆来顺受模样,反倒是祝水雯“凶”得要命。
她的脚踝侧压在地上,深蓝色的裙摆皱了起来,露出小半截厚厚的绒袜,膝盖恶狠狠地顶着他的腰腹——二人间隔之近,近到贺雪岐可以用外套轻松把她拢起来。
她忖度,从贺雪岐的视角来看,刚才的她可能像是一条在蛄蛹的毛毛虫。
但让她不安的是,少年一直没有说话。
“祝同学。”
她呆呆地看着贺雪岐。
他的脸上,是灿烂到近乎扭曲的笑容。
“我好高兴……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烦恼这件事。”
他像是找到了正确的解法一般,发自内心地展露出污浊的愉悦:“如果我对接下来的话‘负责任’,你能回馈我同等的‘报酬’吧?”
祝水雯早就忘记了自己刚才胡言乱语说出的“你不能一直喜欢我就不要说不负责任的话”,这会儿颇有种“什么?我失忆了?”的惊慌感。
“你、要做什么?”
她的手被他牵引着,握住了刀柄。
金属的硬质外壳碾着她的掌心,她瞪大了眼睛。
然而,手心的那点冷,远远比不上手背——他的手正强势地覆着她,带着点兴奋到难以自抑的微颤。
带血的刀刃从刀鞘里弹出,在她越瞪越大的视线中,它被慢慢地抬高,直到压在少年的肋骨之间。
刀尖刺穿了薄薄的棉层,堪堪停在了皮肉之前。
——是心脏的位置。
她条件反射地想把手往后撤,但他按得很紧,完全不给她逃避的余地。
“我喜欢你。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喜欢你。之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没有给人脸红心跳的余地,他的眼中只有要将她囚入牢笼般的执拗与疯狂。
捏着少女手腕的指骨陷入软肉之中,在她的肌肤上掐出了深深的红痕,仿佛寄生的藤蔓在无休止地生根抽枝,每一根枝杈都在妄图和它寄生的主人纠缠到不分彼此。
紧一些,再贴紧一点。
汲取完所有能榨出的爱意,再拥抱着和她一起彻底枯萎。
“如果你还要拒绝,那就杀死我吧。”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真。
*
少女的面容被口罩所覆盖,冷冰冰的,好似在无声地拒绝。
但他已经明白,这不过是一只在伪装下哆嗦个不停的小兔子罢了。
——怜爱我吧。
原本能从宿启鸣身上发泄出去的戾气,被她硬生生地截断了。
她像是拿了一卷劣质的胶带,便无知无畏地去堵泄洪口。理应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因为是“她”,所以,奇迹般地做到了。
代价是,他明确感觉到,自己快疯了。
不,不是“快”,是已经疯了。
比任何时候都想亲近她、贴着她,哪怕是被恶语相向也好,即便她露出厌恶的神情,对他而言,也是足够止痛的救命药剂。
全然、不顾一切了。
明知道她在害怕,却是愈发渴求着以这种姿态得到她的靠近与垂怜——他一直催眠自己,她也许是对他有怜悯的。
哪怕不是爱意也没关系。
没有她的注视会死,没有她的触摸会死。
疯掉的人是他,但引他发疯的是她。
不能杀了他的话,那就爱他吧。
不能爱他的话,就和他一起堕入淤泥里吧。
原本疼痛的止痛剂如今已成为疼痛本身,那就干脆互相折磨到死为止吧。
*
贺雪岐觉得,他是憎恨“比较”这件事的。
从有记忆以来,他是在母亲不断的比较中度过的。
许卉枫和贺关友结婚的头半年,夫妻是恩爱甜蜜的。贺关友是个能甜言蜜语的人,画的大饼叫许卉枫高高兴兴地嫁了,她坚信自己男人是个有出息的,尽管他现在还一无所有。
她确实等到了转折,在贺雪岐出生后,贺关友的事业腾飞了。
然而,这也是她的转折。
从发现贺关友第一次出轨后,许卉枫的脸就迅速地灰败了下去,钻入了牛角尖之中。
贺雪岐从小就知道,他要争气,要比别人更加优秀——不然的话,哪里有资格靠他去换取父亲在花丛中那短暂的流连呢?
后来,母亲大约是灰心了,于是儿子替她“争”的作用不在了。
儿子考得再好、再有出息,也换不来丈夫的关注——她明白过来,“喜欢”和“优秀”,从来都不是共生的关系。
于是那种屡屡受挫的挫败感,最终化为了对儿子的刻意忽视。
她宁可将时间精力投注于许嘉睿身上,因为许嘉睿和许卉丹需要她,而贺雪岐不需要。
少年以为自己解脱了,直到他发现,这种令人厌恶的比较欲,也许早就在一句句耳提面命中,潜移默化地植入了他的血里。
他处处在和顾瑾宴比。
而这一切,都源于少女的“喜欢”。
即便她什么不说,只要她一个眼神、一句欲言又止的停顿,都在重塑他的血肉、动摇他的理智。
他竭力想在她面前维持着完美的形象,不想在她面前露出一丁点的迷茫脆弱,好像他对一切都能适应良好,无论发生什么,都显得胜券在握,仿佛他并不比顾瑾宴要差上多少,但其实……
不是这样。
爱我吧。
求求你,爱我吧。
倘若将他的心剖开,大概只能看到这般扭曲到极点的希冀。
——几乎是、毫无体面可言。
她大概是被吓到了。
在无用的挣扎后,祝水雯成功发现:自己先前能“胡作非为”完全是靠贺雪岐让着她。
因此,她不再妄想能从他的掌心挣脱出去,只是,她依旧保持着沉默。
他不由得开始想:如果她接下来要说出的是拒绝,他会怎么样?
——被囚的少女,散开的黑发,空洞的眼眸和瑟缩的身躯。
那是……不属于“他”的某些片段,在这一刻,却是突兀地出现在了脑海中。
他疑心自己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幻觉,但不重要了,因为,少女的手,有了动作。
——她把那把刀抽走了。
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
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她在尝试“回避”眼前的困难。
即便是意料之中的动作,他的内心依旧涌起了无法言说的失落。
然而,下一秒,少女笨手笨脚地从兜里拿出了一卷……
绷带?
*
那大概是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顺手给买的。
很可惜,没有派上用场。
他身上所有的血迹,都是宿启鸣的。
为什么她会去医院,他大概能猜到原因——为了处理那袋艾草青团。
但其实,那袋东西没有问题。
少女在二十七那天发的动态说过,她喜欢吃——他不想赌,在自己不在的场合里,少女顺手接过许卉枫的糕点的可能性有多大。
真可悲,说了不会主动联系的人是他,但把她的每一条动态都翻了又翻的人还是他。
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行为算什么?
……大概是觉得恶心吧。
“呲啦”一声,小刀颤巍巍地从绷带上滑了过去。
第一下,没能把它切断。
少女的表情很有些狼狈,垂着眼慌张地拉扯了数下,它终于断开了一截,悠悠地飘落在她的手心里。
“你……不要看我。”
她吃力地握着那一截白色的粗糙纱布,往他的眼上一圈圈地缠去。
她缠得很认真,但无奈,绷带并不好绕,没几下就松了开来。
她锲而不舍地又绕上去。
洁白的纱压着少年乌黑的发,纠缠了数下,最终仍然松松垮垮地打着圈绽开。
大费周章地做着无用的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眼睛上缠绷带,是觉得他的视线太令人作呕?亦或是,只是纯粹在拖延时间?
好可悲。
即便知道真实答案可能是二者皆有,但因着她罕见的主动亲近,他居然动弹不得,甚至妄想着能将这段时间延长更多。
哪怕最终的结果,也只是让悲剧的结局来得更迟一些——仅此而已。
“叮”,他听见一声金属坠地的脆响。
大概是她笨手笨脚地捆缚的时候,手腾不出空间,小刀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动。
视线在一点点变黑,直至化为彻底的黑暗。
衣物的摩擦声窸窸窣窣,他的颊边间歇传来一阵酥麻的刺痒感。
他想起来,那是少女挂在发髻上的兔毛绒球。
它从他的耳廓擦过,顺着迸起的青筋往下,一直扫到他的下颌处。
一定脏了。
尽管看不到自己的脸,他也能猜到,自己此刻脸上必定是血污斑斑。
那绒球,干净得像雪一样。
他无端想到,以馥海的地理位置,其实很难碰上下雪的天气。
那么,自馥海生长的洋甘菊,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遭遇下雪天。
少女的掌心压着他的脖子,跪不稳的模样,摇摇欲坠着透出些危险。
他的手下意识扶了上去。
舞台剧的时候,他就抱过她,但那时候他的动作是克制的、谨慎的。
而这一刻,像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他将金丝雀完全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贪婪地放纵自己无望实现的妄念。
少女的身躯在颤抖。
“你、别动!”
她发出了充满紧张和忐忑的命令。
略带粗糙感的细绳不经意地落在他的唇上,他忽然意识到,那是少女摘掉了口罩。
“我再说一遍,我……我不是祝水雯。”她坚持着,好似那是她最后不能突破的底线,“你、你现在看不到,所以我说的是真的——我说不是就是不是。”
说罢,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按着他的手骤然变重。
她俯身下来。
一点点凉意落在他的鼻尖上,好像雪片在融融地化开。
他的思绪空白了半秒。
温热的呼吸声浅浅地在脸上拂开,潮湿的气流像是蝴蝶悬停在他的上方,柔和地扇动着翅膀。
——那是少女还带了点湿润的牙尖。
他的手紧了紧。
“除夕快乐。”
*
爆竹在噼啪地燃爆,烟花在零点的钟声里肆意燃烧。
天空被染成灿烂耀眼的五色斑斓,她却无暇观看这一年才难得见上一轮的盛况。
“还有……新年快乐。”
{崩坏度:95%}
巷外,月亮彻底隐没在不断翻涌的黑色云雾中。
第65章
等祝水雯快走到小巷口的时候, 果不其然,她看到了一个人影正站在那里。
是祝绯绯。
她冷着脸,环抱双手, 手指不住地在臂弯上点着,一副想抄东西揍人的不快模样。
“姐姐……”
她小声地叫了一声。
零点过后,万炮齐鸣的热闹景象不再,只能听见零零碎碎的炮响声, 夹杂着几束稀稀拉拉的烟花。
在寒风中, 祝绯绯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瑟。
见到妹妹出来,她面带不爽地“啧”了一声,不知道是在气什么。
过了数秒,她道:“你妈刚才电话打给我了,问你在哪里, 我说我带你出来放烟花了。”
祝水雯心虚地说了一声“谢谢”。
因着衣服太厚, 她几乎没能察觉到手机的震动。
直到刚才,她才发现, 不同的人给她打了拢共十六个电话。
其中,光是祝绯绯占了一半。
又停顿了会儿, 祝绯绯像是按捺不住一样, 凶恶道:“他人呢?”
*
祝绯绯觉得, 自己憋不住揍人的心情了!
从祝水雯慌里慌张往外走的时候,她就有所预感, 估摸着八成是看到“他”了。
她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二人是凑巧遇到的,下意识便以为, 他俩是事先约好的, 要一起跨年。
这一下,可让祝绯绯有点恼了。
虽然她就经常大晚上一个人在外头乱晃, 无论母亲对此怎么唠叨都当耳旁风,但这件事发生在祝水雯身上,她忽然觉得——
怎么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呢?
更让她不是滋味的是,丫头之前说得好好,给她画的大饼一个比一个好吃,一会儿是“要和姐姐通宵打麻将!”,一会儿是“姐姐跟我睡一个被窝嘛我要抱着姐姐睡觉”。
她嘴上说着“不要,干嘛,黏人,恶心心”,背地里却是早早洗好了睡衣。
本来她还想好了,零点前这段时间,两个人就坐包厢的电视机前头,大人在那里叙旧,她跟祝水雯就一起吃零食。
因为零食带得太多,下车的时候,即便是她的力气都差点没把那四个大袋子给扛起来,还因此被母亲嘲笑了,说她是“妹宝女”——结果,到最后,一包垃圾食品都没拆,全部完好地扔在沙发上。
哦,可能等她回去了,就不“完好”了吧。
母亲经常不打招呼就拆了她的东西拿去招待人,等她回去的时候,恐怕只能看到半袋的零食了。
吃醋了,但她不说。
她还要发火。
祝水雯是不可能有错的,有错的,自然是那个——
连除夕夜都要把笨兔子从家里人身边拐出来的混账东西!
哪有这样的,她都是孤家寡人了,还要在外头给这俩人放风!
贺雪岐,滚出来!
有空拐她的妹妹,没空挨她的铁拳吗?
“他他他、他已经走了!”
祝水雯见势不妙,三两步跑到姐姐身边,试图靠撒娇蒙混过关:“姐姐你手冷不冷啊?在这里站多久了,我帮你捂一捂……”
她不凑近还好,这一靠过来,看到妹妹此时的样子,祝绯绯两眼发黑,一股火腾地冒了起来。
头上的发髻莫名散了,原本安分盘在花苞头外侧的小辫子软软地垂在耳边,连带着一根绑着的红绳都跟着不翼而飞。
身上的衣服虽是整理过了,但仍能看出皱皱巴巴的痕迹,尤其是垂在脚踝边的裙摆,像是一张揉成一团再打开的废纸。
虽然此时的少女看着别有一番凌乱慵懒的娇态,但一想到这模样是拜谁所赐,祝绯绯此刻内心只剩下一个念头——
贺雪岐,纳命来!
“他走了?走哪里去?”
祝绯绯不知道这条巷子是死胡同,但这不妨碍她此刻刨根问底。
无他,内心的火实在是压不住,她今晚就要大开杀戒!
不知道为什么,妹妹好像格外不想让她看到贺雪岐的样子,极力阻止道:“他……他走很久了!可能已经回家了也说不定。姐、姐姐,我们不理他啦,我们回去一起吃东西……”
还没等祝水雯重新画饼,小巷的阴影处,传出了清清冷冷的呼唤:“祝同学。”
祝绯绯:“……哈?”
连祝水雯都呆了一呆
少年确实没露面,但不像是害怕的意思,倒更像是懒得跟祝绯绯多说一句话,只对祝水雯道:“你过来一下好吗?”
祝水雯面露惊恐,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但最终,她没能动。
——她被姐姐一把拽住了。
祝绯绯简直要气炸了。
这是挑衅吧!绝对是挑衅对吧!
敢当着她的面抢人,这会不会嚣张得有些过头了?
“你敢回去找他,今晚你死定了。”
她咬牙切齿地威胁。
虽然她还没想好要让祝水雯怎么个“死”法,但不妨碍她现在先把狠话放了。
“唔唔……”少女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不过,祝绯绯来说,现在的头等大事还是——
你小子既然主动上门送死,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她一只手抓着妹妹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气势汹汹地去捋袖子。
刚捋到一半,突然,她的肩膀往后一撇,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两步,一下子撞进了一个还带着凛冽寒气的怀抱里。
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响起:“哟,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啊?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她干脆利落地往后一个肘击,听见了对方故作可怜的叫痛声。
“顾瑾宴你神经啊!”
明明是他先作弄人的,反而像是受害者一样做出委屈巴巴的样子,这让祝绯绯想踩他脚的冲动更强烈了。
“哎,别,别别……”
他敏捷地躲过她的踩脚攻势,夸张地把手中的花束抱紧了些:“找了大半个馥海才买到的,要是弄散了,我可没店员那包装水平,再扎个一模一样的给你。”
他颠了颠,才道:“喏,给你。”
祝绯绯:“……你有病?”
大冬天买什么破花,还跑遍大半个馥海——怎么不给她买点草莓?
“哇,见面就骂啊……今天是新年第一天,能不能对我稍微温柔点啊?”
祝绯绯抿了抿唇,竟然真不说话了。
顾瑾宴见她把花收下了,才揶揄道:“不送点难买的,怎么显出我这两天很想你啊。”
就是现在还开着的花店不多了,而且店里大多数剩得还是她不喜欢的玫瑰,他挑了半天,最后耽搁到零点后,才送到了她手上。
不过,她大概是高兴的吧。
她每次高兴的时候,都会像掩饰一样,把将将上扬的唇抿起来,反而摆出一副在生气的样子。
在他眼里,这点不坦率显得非常可爱。
——所以也就更好逗了。
祝绯绯呛咳起来:“谁要你想?我可没求着你给我送过来。”
顾瑾宴迷惑地扬了下眉:“没求?那你在动态里发‘好无聊,想要有人一起过除夕’干嘛?说得那么可怜,我不出来都感觉过意不去了。”
饶是祝绯绯想克制一下,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不是给你看的,你在自作多情些什么?”
那是她发给祝水雯看的!
而且只存在了一分钟——她刚发出去,就因为觉得太羞耻,火速删掉了。
“那不是仅我可见的动态吗?”顾瑾宴奇道,“我看下面都没人回复你。”
祝绯绯:……
她爆发了。
她一膝盖顶在顾瑾宴的腿上,大骂道:“你有病就去治啊!”
他是第一个看到的,怎么可能有人回复!
猪脑子!
——等下,他怎么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啊?
祝绯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妹妹是不会有这个心眼的,所以……是贺雪岐叫过来的?
她一回头,果不其然,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的阴影处。
手机里适时传来一条新消息——
【我跟他说两句话就回来,很快的!我超快![兔兔飞奔]】
祝绯绯:……擦!
*
祝水雯一溜烟地跑了。
她发誓,自己连体育考试的时候,都没冲得那么快过。
一边跑,她还一边回头看姐姐有没追上来。
好,姐夫来得很及时,完全把人绊住了!
她内心给他暗暗地点了个大拇指。
贺雪岐不出来,是她的主意。
毕竟,他现在的模样,不适合被其他人看到。
最让她感激的是,顾瑾宴还给她带了瓶矿泉水。
她三两步跑到贺雪岐身边,还没来得及调整急促的呼吸,就急急地拧开盖子,给他擦身上的血污。
少年微微弯腰,一副乖乖任她擦的听话模样。
再面对他,她其实是很不自在的,只能竭力在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一些。
没有给她一丁点的缓冲时间,这真是太考验她的心理素质了。
按她原本的设想,她打算先忽悠住姐姐,陪着姐姐回去后,然后再找机会拿着水偷偷溜回来。
但她没想到,贺雪岐居然会在那种时刻突然出声。
“刚刚怎么啦,怎么突然喊我?”
她一边沾湿纸巾往他脸上轻轻地按,一边担心地问道。
难道是她露出了什么致命的破绽?
不对啊,她衣服都整理过了,应该没有沾上太明显的血迹……
还是说,他受伤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紧。
谁知,少年一脸冷静地说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因为我不高兴。”
……啊?
贺雪岐的神态非常镇定自若,看上去像是完全恢复了日常的状态。
起码,比起她还在打抖的生硬动作,他显得游刃有余太多。倘若不是身上的血污,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比起只是在假装“失忆”的她,他更像是把刚刚的记忆全都擦除了一样,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她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但祝水雯很快就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他的下一句话就是——
“我的手也很冷。”
他的声音依旧是如雪山般的冷,但因着略微下沉的尾音,莫名透出点不高兴的意思:“我也想被捂一捂。”
迟钝地看了他一会儿,她猛然想起来,这是她先前对祝绯绯说出的狗腿发言。
哎?
哎哎哎?
第66章
有那么一瞬间, 祝水雯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习惯于他向来以解决问题的可靠形象出现,而她只能选择“接受”或是“破坏”,总之,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是——
“不行……吗?”
——不可能是像现在这样,微微敛着眼,深幽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既无辜又落寞。
像是一只在雨夜被淋得湿漉漉的小狗, 一步一尾随地跟在她身边,期待她这个好心人能救救它。
她莫名结巴起来:“也、也也……不是、不行啦……”
怎么办,好难拒绝……!
仿佛她若是说出个“不”字,她就是世界上最狠心最残忍最不可理喻的人,良心会被拉去泡进油锅里炸得酥酥脆脆、最后再被小狗一口吃掉。
但是、她好像答应得也太轻易了。
这种时候, 是不是应该犹豫个一两分钟的……
还没等懊恼的情绪升腾, 少年却已然一口应了下来:“谢谢。”
好诚挚的感谢,但配合着他过分快速的动作, 不由得让祝水雯生出些“我又被骗了?”的疑惑。
他道:“我怕你会反悔。”
说得更诚挚了,但祝水雯的耳根一下子红了起来, 一种奇异的别扭夹杂着羞恼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 几乎要叫她想把手立刻抽回来。
为、为什么说得好像要干什么坏事一样……
只是捂手而已!
她默念着, 但眼睛却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只得垂下眼, 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少年的手确实很冷。
即便是盛夏,他的手也比正常温度要更低一些。
——会知道这一点, 是有因为, 以前也有过零星的几次牵手。
很少很少。
而且祝水雯觉得,那应当算不上“牵手”, 更像是意外下的肢体接触。因为,在他拉她的时候,还会伴随着“走这边”之类的叮嘱。
她想,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无法确切地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的原因。
每次做出这种略显亲密的动作时,少年的态度都显得太过自然了,时机也都太好了——以至于她都无法确定,那些该归类于蓄意,还是单纯的意外。
但这一次,她可以确定了。
——绝对是、蓄意的。
明明说的是她帮他捂,但最后,被包住的反而是她的手。
他像是要搞学术研究似的,仔细地将她半蜷的手指展开,顺着掌心的纹理缓慢地擦过去,细致地描摹着她软软的肉窝。
“你、也不用这样吧……”
她终于忍不住了,红着脸口齿不清地抗议起来。
“我怎么了?”
他反问了一句。
……喂!
她的头顶几乎要冒烟,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怎么了?”他重复了一遍,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不高兴的话,你也可以捏回来啊。”
祝水雯开始恼了,想吵架吵赢的心态占据了上风,她口不择言地说:“我为什么要奖励你?”
看到少年的眼眸骤然亮起来,祝水雯意识到:她好像开启了一个不太应该提的话题。
贺雪岐俯下身,以疑惑的表情明知故问道:“刚才某人心眼很坏地过来咬人,又不准人咬回去——现在给点奖励不应该吗?”
……啊啊啊!
祝水雯的瞳孔震颤起来,她的灵魂一瞬间被完全抽空,直接遗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啊!
*
只要一想起来,祝水雯就要按捺不住原地尖叫的冲动了。
但,那也不怪她吧!
都怪贺雪岐那时候的模样太惑人了。细软的黑发垂落下来,白色的绷带覆着他的眼睛,穿插在墨色的发丝中,时隐时现。
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头却始终微扬着,好像在尝试在虚空之中捕捉她的视线,唇隐忍地微抿着。
就好像……无论接下来她对他做什么,他都会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似的。
她本来只是打算在他的额头上贴一下,最后神使鬼差地凑了过去,咬了下他的鼻尖——她发誓,自己咬得很轻的。
但到底是咬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一副那么柔弱可欺的模样,她就控制不住地牙痒。
难道说兔子有磨牙期,她也有……?
但咬这一下后,她还没能反应过来,却听到他的呼吸声陡然重了起来。
即便是迟钝如她,也能从那只按在她后腰上的手上,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一股几乎要实质化的躁意。
他像是下意识的动作,迫不及待地把手收紧了些。
她的后腰被格外明显的力道所钳制,没轻没重的压迫感彰显着失控的前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过度了。
以貌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柔弱可欺”四个字,绝对拓印不到贺雪岐的头上。
那一瞬间,她以为他会把绷带给扯下来,吓得身体僵硬了好一会儿。
但最终,他没有。
他只是环着她,一言不发地调整着呼吸的频率。尽管这个过程不甚太平,他像是安定不下来似的,把她的后颈摸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又摸索着凑过来亲她的头发。
「……做、什么?」
他嘶哑着声音道:「镇定。」
头发上的红绳被他拽了下来,发丝铺了一肩。
没来得及戴口罩的侧脸被绷带蹭了又蹭,娇嫩的皮肤磨得轻微红肿起来。
在又羞又窘的情绪中,她只能像掩耳盗铃一样地庆幸,天顶的烟花实在太过密集热烈,如此热闹的声响遮掩了她喉咙中无意识溢出的细细呜咽。
然而,在最后,他紧紧地拥着她时,她清晰地听见了,那是比烟花更大的,他嘈杂的心跳声。
*
然后,现在,那段被他扯下来的红绳,系在他的手腕上。
……明目张胆到有些过分了!
但在她把视线移开以前,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看了好一会儿,她问道:“你之前的那串……”
那绕了数圈的朱砂手串,不知去向。
如今他的手腕上,除了她绑发的红绳,再无一物。
称不上空空荡荡,但比起之前,似乎又显得太过干净了些。
“断了。”他轻描淡写道。
“哎?”她惊了一瞬,“什么时候?”
“不知道。”
*
其实他是知道的。
在少女咬下来的那一刻,珠串突然毫无预兆地绷断了。
能合情合理的解释有很多,但他宁愿相信:那是因为,它知道自己不再需要它了。
他不是全然的机器,但周遭的环境迫使他早早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必须要过分压抑欲望的场合,他得找一些转移注意力的手段,好尽量保持住冷静的姿态。
那串朱砂是母亲许卉枫替他求来的,为了保佑他身体健康。
于是,他的习惯变成了数珠子。
从一数到一百零八,再从一百零八倒数到一。
如果还未结束,那就把这个过程再重复一遍,再一遍。
有时候他想母亲应该是爱他的,只是爱和恨无法避免地交织在一起,正如她对妹妹许卉丹,也是如出一辙。
有问题的大概是他,因为许卉丹就适应良好。她恨姐姐恨得咬牙切齿,但却又会义愤填膺地为她出头,陪着她一起痛骂贺关友。
她们似乎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爱一个人的深处就是恨一个人,对那人的全部都横眉竖眼、哪儿哪儿都看不惯,但就是不离开对方——这样恐怖的执着,当然能称得上是“爱”。
太畸形了。
不过在少女眼中,更畸形的人也许是他吧。
但是,即便他表现出了让人惊惧的攻击性,对她而言,似乎也只有一个问题值得头痛——
是抱住他,还是……抱住他?
她是柔软的、接纳的,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温柔,但他沉溺后,只想将她锁进怀里,将这份温柔私有。
谁也看不见、谁也找不到。
她无知无觉,只兀自着急起来:“我陪你回去,再找找,到时候换条绳,应该还能……”
他道:“不需要了。”
那些承载了他太多的负面情绪的朱砂,毁灭在了应当死去的场合。
他得以在腐坏的尸骸上新生。
前提是……
“祝同学,一直看着我吧。”
——或者说,爱我吧。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喜欢”。
*
“能、不看吗?”
祝水雯小声问道。
她头都抬不起来,手心在微弱地发潮。
太、太热切了,这眼神……
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她不理解,她不明白!
实际上,在少年把绷带解下来以后,两个人谁也没主动提,二人之后要用什么模式来相处。
交往吗?也说不上。
即便贺雪岐说了,她大概也会因为不知所措而回绝掉,毕竟她的身份是“祝绯绯”——她实在说不清两个人到底算什么关系。
但还好,他没说。
不过,祝水雯总觉得,自她咬过他一回以后,贺雪岐突然就切回到了正常的状态,恢复成了她熟悉的样子。
就好像他体内藏着一个开关,刚才的疯是因为控制理智的开关跳电了,但她又误打误撞地掰回去了。
——好吧,严格来说,也不是很正常。
他捏了会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祝同学,你的手好小。”
——不要突然就开始说怪话!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种程度的胡言乱语,还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他问道:“明天能来你家找你吗?”
祝水雯沉默了好一会儿,委婉道:“我家很远哎。”
贺雪岐距离姐姐家,算是隔了有一段距离,不过,姑且还算是在能接受的程度内。
但是,去她家……那就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事了!
贺雪岐道:“可是我想见你。”
祝水雯:……喂!!
“不能来找你的这段时间,我过得很煎熬。明天不能见面的话,我会感觉很痛苦。祝同学,我每一天都在想你,已经想得开始讨厌寒假了。”
请不要逼她现场表演“我聋啦”的绝活!
拜托!拜托!
第67章
哼哧哼哧了半天, 她还是低声道:“我明天跟人约好了啦……”
今晚,姐姐要住在她的家里,那白天肯定是得陪她四处逛逛了。
另外, 大年初一的,还得去走走亲戚。
爸爸和大伯好多年没有同时登门拜访了,亲戚们想必都会很惊讶吧。
这种情况下,她倘若缺席的话, 恐怕要引起不少猜忌。
少年的表情变得更落寞了, 好一会儿,才像是用尽最后力气一般,可怜巴巴地问道:“真的不可以吗?一秒钟都不行?”
……呜。
祝水雯感觉自己更煎熬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以前贺雪岐鲜少露出这般神情,她说“不太方便”时,少年的脸上压根看不出端倪, 回应她的也只有一个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好”, 或是简简单单的“知道了”。
这常她感觉,他似乎也不是多在意这件事, 好似她的赴约与否,对他而言, 可有可无。
因此, 她拒绝起来, 虽有歉疚,但称不上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但现在——
“今天不行的话, 明天也不可以吗?”他退让了一步,但语气却还是委屈的, 好像他做出了什么巨大的牺牲似的。
“不、不行啦……”她硬着头皮摇头, “我们初二也要走亲戚的……”
见他的神情更显失落,她下意识加快了语速:“我在家的时间就一点点, 到时候要是弄得太晚了,你回去的车票会不好买。”
等等、为什么她的理由是怕他不方便回家?
这不是显得她好像很希望他过来,只是碍于现实因素,迫不得已才拒绝他一样吗?
……他好像没注意这一点。
祝水雯刚松了口气,便听他道:“不能见面的话,那今晚,可不可以跟我视频一会儿?”
祝水雯愣了下,才想起来,现在过零点了,是“今天”了。
“……好。”
只是视频而已……应该、没问题吧?
他软声问道:“可以不戴口罩吗?”
这个不行!
绝对不行!
但她还没说出口,贺雪岐就用可怜到无以复加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可不可以转告你的妹妹祝水雯,让她有空的话,就不戴口罩地跟我视频一会儿,然后再把内容转告给你?”
祝水雯:……
虽然是她先说的,“我不是祝水雯”,但是,但是——!
他打蛇随棍上一样地演起来,表现得这么煞有介事,还是……好怪啊!
这是在搞什么奇奇怪怪的PLAY?
“不行吗?”
掌心的软肉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指腹擦过的那点痒撩拨着她敏感的神经,异样感浸入骨髓,直至爬到她的背脊上。
他像是发现了,这种小动作不会被她拒绝,因此,颇有种越来越放肆的态势,好似存心想试试她的底线在哪里。
他、他做得再过分一点,她就要阻止了!
但到底是要“再过分”到什么地步,她还没想好。
——结果就是根本没阻止。
连他“视频”的要求,都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他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无师自通了撒娇的杀伤力,哄着她晕头转向地一一同意下来。
她节节败退,甚至连摇头都没能想起来。
直到回了家,在镜子前眼皮耷拉地刷牙时,她才想起来——
大家都是大年初一走亲戚的,那么,他应该也是要走的吧?
姐姐在她身边早就睡着了,她却在床上翻到天蒙蒙亮,想了又想,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该不会,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大年初一见面”,而是哄她“不戴口罩视频”吧?
……他演的?
啊?
她上当了?
*
在没睡好的情况下走亲戚,结果就是——
她魂不守舍到被打趣都不知道。
一见面,亲戚们是惯例的热情。
“一年没见,我们小水长成大姑娘咯!”
“我小时候还抱过你的,记得的伐?那个时候你那么弄点大,小小的一个,我抱着都不敢动,被你妈笑死咯!”
“小水几年级了?高二了,成绩还好的伐?大学应该能上的吧?哦我们小水有志气啊,要考首都大学!——哦不是首都大学,是首都的大学啊。那也很不错的啦,加油啊!”
虽然这些说辞她每一年都会听一遍,但每一年,她都会高高兴兴地应着,和叔叔阿姨们聊一会儿,然后再自觉地退下去,把聊天的主场让给父母。
但今天,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小水的伐?”
一个面生的叔叔指指手机,她定睛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那赫然是她领旗的照片!
“是的吧!我就说,我儿子前两天给我看呢,说‘爸爸爸爸,这是小水姐姐吗’,我一看,哎哟,这不就是我们小水吗?”
就在祝水雯“不是我,我不是”地尝试否认抵赖时,祝曦充满自豪地炫耀了起来:“对对,我和姿姿也没想到。听说是他们学校票选出来的,说什么‘人气最高’,哎呀,真是意想不到……”
一大票子亲戚啧啧称奇起来。
这一闹,其他亲戚都凑了过来,像是在挖掘宝藏似的,挨个传阅起来。
“哦!我们小水!”一个阿姨摇头晃脑,评价起来,“个拍的是好看的!”
“我们小水怎么生得这么美啦?漂亮,真好看!”
“人气最高才能领旗啊?小水怎么拿到的第一,这么牛的哇?”
一个不常见面的表妹噗嗤一声笑出来,嘴里憋不住话,开始往外噼里啪啦地抖消息:“姨夫,你看过水姐姐演的舞台剧没有?”
祝水雯浑身一震。
啊——!
别说了,别说了——!
那个舞台剧,她因为感觉太羞耻了,不仅至今都没看过第二次,甚至连父母都没说过!
果然,祝曦疑惑地问了句:“什么舞台剧?小水还演舞台剧了?”
表妹立刻来了精神:“是啊,我们语文老师在讲话剧的时候,给我们全班都放过。大家都说水姐姐好看死了。”
祝水雯:……?
全!班!
啊啊啊她不要活了!
*
最终,祝曦没能看到女儿的舞台剧。
因为大娘适时地说了一句,“吃饭了”。
亲戚们陆陆续续地上桌。
但即便如此,“小水上了馥九的宣传稿”这件事还是带给了亲戚们极大的震撼,话题一直在围绕着她展开。
吃了点米饭,血糖一升高,睡眠严重不足的毛病顿时就体现出来了。
面对亲戚的问题,祝水雯答得颇有种“你问东我说西,你谈天我说地”的牛头不对马嘴感。
问就是“对对对”。
有个阿姨关心道:“小水,眼睛怎么黑眼圈那么重的啦?没睡好啊?学习压力太大了?”
“嗯嗯,是的,没睡好。”
另一个叔叔在一旁打趣道:“大晚上不睡觉,不一定是学习问题嘛,万一是谈恋爱了呢?”
祝水雯机械道:“嗯嗯,是的是的。”
她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又咬了口小排,才发现,餐桌上突然就鸦雀无声,一下子没有人说话了。
她迟钝地抬起头,发现聊天的叔叔阿姨一个个全都盯着自己看,眼中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左眼写着“八”,右眼写着“卦”。
“啪”的一声,她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这一声像是某种提醒,所有人同时开了嗓,兴奋地七嘴八舌起来——
“真谈恋爱了?”
“小水之前有谈过没有?这是第几个啦?”
“男的女的啦?小后生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照片?给姨看看样子!”
“长得帅的伐?学习成绩好不好?父母干什么的?名字叫什么,要不要喊你表哥去调查调查?”
她搁下筷子,疯狂摆手:“我乱说的!我乱讲的!真的没有谈,没有,没有——!”
表妹语出惊人:“我知道了,是跟那个‘叔父’吧。”
祝曦:……?
见妻子眼神不善,祝曦结巴道:“我、我没弟弟啊,姿姿,你要相信我……”
祝水雯在一旁垂死挣扎:“不、所以我都说了嘛,根本就没这个人……”
表妹冥思苦想结束,大叫道:“想起来了,那个,叫‘克劳狄斯’!”
祝曦大惊:“怎么还是个外国人?”
祝水雯头皮发麻,忍不住一拍桌子,满脸通红地喊道:“没这回事,都别说啦——!”
全场肃静。
她坐下来,终于得以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假装无事发生地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表妹鬼鬼祟祟地凑上来。
“水姐姐,你跟我偷偷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她小声问道,“你是跟‘叔父’分手了吗?”
在表妹的身后,殷姿冷漠地环着手,眼中发出死亡射线。
更之后,是扒着门的祝曦,以及各种面熟和不面熟的亲戚,满满当当,把一扇门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
祝水雯:……
她果断地打了个哈欠,一边说着“哎呀我好困呀”一边飞快地躺倒下来,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您好,这里是尸体,您的留言将转接地府,请勿打扰0-0】
因着这一轮是拜访母亲这边的亲戚,祝绯绯并没有到场。但在这一刻,祝水雯前所未有地想念她。
呜呜,姐姐,快来救救她!
*
回到家,跟父母聊了会儿天,祝水雯觉得精疲力尽。
母亲更早一些知道,有了心理准备,她倒没显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脸色一如既往的黑。
倒是祝曦,他好像有些傻了——他似乎从来没考虑过“女儿有可能会谈恋爱”这种可能,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在他心里,闺女还是那个跟在他身边“阿爹”、“阿爹”的小尾巴,那么小的一个奶团子,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到了跟小男生牵手手的年纪了呢?
因此,祝曦不住地开始说车轱辘话。
“外国人,其实外国人也不是不行……
“但外国人还是稍微有点……就是,生活差异会有点大吧……
“爸不是歧视外国人啊,爸就是觉得……
“异国恋很辛苦的。就算是结婚了,你是留国内,还是跟着他走啊?爸也不懂外语,到时候过来看你也很麻烦……
“他要是欺负你怎么办?你挑个国内的小伙子,爸还能扛着锄头去敲他脑壳给你出气,是不是?还是选国内的好,爸也放心一点。”
闺女一脸犯难,忍了又忍。
等祝曦开始搜索“千万不要嫁给外国人的100个理由”之类的营销号通稿时,她终于像憋不住了一样,小声道:“他本来就不是外国人啊。”
祝曦沉默了。
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歧视外国人,他是歧视地球人。
第68章
回到房间后, 祝水雯只有一个感受——
好累。
力竭了。
少女扑到床褥上,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嘴里发出“唉”的一声长叹。
她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把“我说他不是外国人意思是跟我演舞台剧的那个不是外国人而不是默认我谈了对象并且我的对象不是外国人我没有对象没有对象没有对象”给说清楚的——不, 她真的说清楚了吗?
祝水雯没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从老爸半信半疑的神情,能看出来,他大概是没在信的。
但老爹努力控制了自己的好奇心,没再追问下去。
可能是因为, 他意识到, 再问下去,女儿可能要暴走,当场上演“兔子乱拳打老爹”的不孝戏码。
但是……
少女“呜呜”地哀鸣起来,把被子拍得“蓬蓬”响。
因着表妹的缘故,现在父母已经知道贺雪岐的存在了——!
都怪她, 前两天干嘛坐客厅里写卷子, 结果被殷姿抓了个正着。
现在就连母亲都不帮她说话了。
啊啊啊——!
想到这里,她捞起手机, 气呼呼地点开聊天界面,然后发了个“兔兔暴揍”的表情包过去。
虽然责任都在她自己, 但她要揍贺雪岐!
[贺雪岐]:【?】
[贺雪岐]:[狗狗疑惑]
她实在说不出口发生了什么事, 只闷头发了“兔兔飞踹”、“兔兔扯脸”、“兔兔勾拳”等十几张恶狠狠的表情包。
对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正当祝水雯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头时, 他突然发来了一张“狗狗兴奋”的表情。
祝水雯:……
她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贺雪岐]:【知道了,马上推出沙袋上门.服务, 请视频进行预约[狗狗蹲坐]】
祝水雯:……
喂!!
她打字道:【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她跳下床。
刚靠近房门, 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密集的聊天, 父母好像聚在一起说些什么,但因为隔着些距离, 她实在是听不清楚。
祝水雯觉得自己现在有些疑神疑鬼。只要父母背着她一起说话,她就觉得他们没准正在讨论自己——但实际上,祝曦和殷姿的感情一直很好,夫妻俩常常会坐一起说点悄悄话。
应该跟她无关吧。
她极力如此说服自己。
把本就是虚掩的房门关上,少女犹豫了会儿,她把手移向下方的门锁。
咔哒一声,落锁了。
这栋房子是家里分了宅基地后弄起来的自建房,在祝水雯上小学时才建起来。
尽管房门带了门锁的功能,但在今天以前,祝水雯从来没有用过。
左拧拧,右拧拧,确定房门打不开了,她才松了口气。
……不是,她为什么要锁房门啊?
[祝水雯]:【我好了】
少年好像一直在等她,在这句话发出的同一时刻,视频通话的申请就弹了出来。
就在祝水雯按下“接通”以前,她半倚着的门板,突然发出了“砰砰”的震动声。
母亲“温柔”的声音,透过木头模糊不清地传了过来:“小水啊,为什么锁房门啊?”
祝水雯:……
殷姿耐心问道:“宝贝,你睡了吗?”
手里的手机在震动,门外的母亲在呼唤,祝水雯感觉自己冷汗要下来了。
“妈、妈咪!我在视频……”想不出要憋什么瞎话,祝水雯只得道,“有什么事情等会儿好不好?”
殷姿顿了顿,问道:“跟同学?”
祝水雯:“……呃。”
她能不能把姐姐拖出来当挡箭牌啊?
不过,知女莫若母,祝水雯这个“呃”一出来,殷姿就像是明白了,只道:“宝贝,你等会儿方便的时候,把门开一下,妈妈想跟你聊一聊。”
随后,门后的动静消失了。
祝水雯顿时生出些听闻“死刑延后一小时执行”的既视感,但她来不及细想母亲想跟她说什么了,慌里慌张地接通了视频。
在她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那一瞬间,少女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不要看!”。
*
贺雪岐是户外拨过来的视频,背后是泛着红黄的暗沉天空。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雪白的羽绒,帽檐处带着一圈绒毛,把他整个人裹在里头,看着颇有种清爽雅致高山雪的气息。
他的神色一怔,直到少女那边的镜头变成一片漆黑,他才应了一声“好”。
只听见一阵衣柜乒乓打开的声音,一派兵荒马乱的迹象。
等镜头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哑然了。
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身上穿的是……
馥九的校服。
他想起来,刚才少女慌里慌张接通视频的时候,身上是一套草莓兔的居家睡衣。
她的头发也梳过了,原本被枕头压得有些乱翘的毛被强行压了下去,此刻在镜头里,有几根在倔强地慢慢翘起来。
像是新芽在艰难地破土。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在眼睛上下上下不安地转动了数下后,她若无其事地伸出手,跟打地鼠似的,把它按了下去。
“你没看到。”她凶巴巴道。
没了口罩作掩饰,她的语气不再如先前那般从容,从强装镇定变成了虚张声势的张牙舞爪。
“我没看到。”他顺从道。
虽然早就知道她其实演技并不好,口罩下的表情肯定异常丰富,但实际看到时,这种新奇感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头一次知道,少女窘迫的时候,牙齿会咬口腔两侧的肉。
腮帮子微微陷下去,软软的嘴唇便无意识地嘟了起来。
很像是在撒娇索吻的样子。
*
他说他没看到。
尽管这是显而易见的睁眼说瞎话,但祝水雯被安慰到了。
于是,冷静下来后,她问出了一个本该一开始就提出来的问题:“怎么晚了还在外面?你家里人呢?”
他轻描淡写道:“不跟他们一起了,怕火气会上来。”
她愣了一下。
虽然今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拜年走亲戚,但只要得了空,她就会给贺雪岐发消息。
对方回得毫无异样,她也逐渐松懈了下来。
——果然,那会儿,他只是在“假装”恢复正常?
她突然想起来,凌晨的时候,贺雪岐说大年初一想过来找她。
她还以为他只是说说,难道说……
“你家里又吵架了吗?”
他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没有哪天是不吵的。这次还行,比去年把酒店桌子都掀了要好一点。”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微妙了一些:“不过,我爸赔了洗手间镜子的钱。”
*
贺雪岐先前砸坏了镜子,没能让宿启鸣赔上,就只能回去“自首”了。
贺关友还以为这是许卉枫授意的,气得出了同香楼就打算驱车走了,美其名曰“陪客户去赌博”,也不知道是打算钻哪个老婆的被窝。
因此,凌晨两三点,夫妻俩在大马路上大打出手。
——然后被贺雪岐报警都抓起来了。
新年第一天,就达成了“送父母双双进派出所”的成就,人生经历称得上是炸裂。
祝水雯:“……他没为难你吧?”
他平静道:“还好。”
祝水雯知道他虽然不说,但场面多半是不太平的。
证据就是,有好几次,祝水雯都明显感觉到,他有种不想再继续往下说的停滞感。
她忍不住劝道:“如果难受就别说了。”
但最后,他还是说完了。
尽管说得干干巴巴,像是只留了关键信息的新闻稿。
他道:“你之前说过,老是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会感觉心里没底。”
少年停了停,才道:“我有在改。”
祝水雯咬住唇。
往日,贺雪岐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今天却是额外多了一句:“想到晚上能跟你说话,就觉得还能忍一下。”
祝水雯:……
她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在摄像头的注视下,泛出了不太寻常的浅粉色。
偏偏他还补充道:“你经常这么对祝绯绯说,我学你的。”
感情这还赖她是吧?
少女气恼地“哼”了一声。
“赖我。”他认真道,“我太想让你感觉高兴了。”
这下,她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呜呜了一会儿,她小声问道:“那你几点回去啊?外头这么冷,不难受啊?”
“快了。”他道,“在路上。”
“走回去啊?”
“嗯。”
他呵了口气,对着镜头露出点笑,换了个话题:“我过两天可能要出省去集训。”
“集训?”
“竞赛。省队要准备选拔了。”
她想起来,姐姐之前好像是提过一嘴这件事——姐姐的数学,这次是全年级唯二的满分之一,自然被当成了竞赛的种子选手。
但她没想到,集训居然这么快。
“要去哪里集训?”
“冬珠。”
冬珠市就在馥海市旁边,二者隔海相望。
在冬-馥跨海大桥没修起来以前,祝水雯是跟着父母坐渡轮去玩的。
现在修了桥,车开过去只要两个小时。
不算远,但也说不上近。
她“哦”了一声,下意识开始想要怎么买去冬珠的车票。
想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很反常。
“干、干嘛跟我说这个。”
他诚挚道:“报备。”
祝水雯:……
她没好意思问“为什么要跟我报备”,光是想着这个问题,她的面皮子就开始烧起来了。
什、什么啊。
她一害羞,就要打退堂鼓:“你在走路的话,那就不视频了吧?”
他断然道:“不要。”
“干嘛不要?”
“因为我想跟你说话。”
祝水雯:……禁止犯规发言!
*
最后,这通说好只打“一会儿”的视频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是祝水雯主动说的“不聊了吧”。
贺雪岐其实早就到小区了,但却一直没有回家,只在小花园的木质长廊里坐着。
他“嗯”了一声。
少女叮嘱道:“回去多喝点热的,不要感冒了。”
“好。”
就在少女即将挂断的前夕,他冷不丁道:“小水。”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亲密地喊她的名字。
这让少女吓了一大跳。
幸好,他要说的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他只是说:“晚安。”
她再次陷入窘迫之中。
牙咬着腮帮子的肉,蔷薇色的唇瓣微微嘟起,她兀自犯着难,却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正让某个本就心怀不轨的混账心绪格外剧烈地翻涌起来。
最终,少女期期艾艾道:“晚、晚安。”
——飞快地挂断了。
聊天界面重新跳了出来。
他点开祝水雯的小号,发过去了“狗狗比心”的表情包。
大约是小号能更放飞一点,少女扭扭捏捏地发来了三颗小红心。
……糟。
他垂下眼,手指略带烦躁地敲了敲手机的侧边缘。
好想见她。
*
贺雪岐没有说的是,在父母在派出所做了笔录出来后,还发生了一些在他看来很微不足道的事。
不过就是——
贺关友对每个亲戚都阴阳怪气地宣传了一遍儿子的“丰功伟业”,借题发挥地痛骂了没本事又脾气大的寄生虫老婆生了这么个反骨的贱种出来,导致被脾气大的娘舅一砖头爆了头,刚出派出所又进了医院——仅此而已。
许卉枫气得唠叨了儿子一路“你干嘛要这样气你爸”,最后干脆把他赶出了医院,因为“你爸看到你就血压上来,你自己回家吧”。
这就是他走路回去的原因。
虽然确实是他挑唆的娘舅,母亲骂的不算错,但她大概并不知道真相如何,会这么做只是单纯因为“骂儿子”这件事不需要承担任何的风险。
……看在娘舅比他倒霉(指这两天需要伺候因脑震荡而住院的贺关友)的份上,算了。
贺雪岐面无表情地想。
现在,他有更需要去做的事。
在他的背后,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贺雪岐。”
那声音很是低沉郁气,和以往近乎无脑的跳脱全然不同,好似被疼痛给磋磨走了棱角,以至于性格都翻天覆地大变样了。
贺雪岐头也不回,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邓绪杰。”
邓绪杰双拳紧握,面色狰狞,但语气是哀求的意思:“我等了你五个小时……”
“不是我让你等的,是你心里的那口气在让你等。”贺雪岐平静道,“你如果不是要有事求我,你完全可以不用来。”
邓绪杰“是、是”地应和着,嘴角抽搐道:“那你现在能跟我说了吗?”
贺雪岐看了他一会儿。
“还记得那天吗?你生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有印象吧?”
他的声音并不重,但邓绪杰听着,头上却是冒出了滚滚热汗,眼睛瞪得几乎要脱框而出。
邓绪杰觉得,自己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天的。
自己本应完美的生日宴,被顾瑾宴的一瓶香槟敲得粉碎。
他明明打听好了,那天顾瑾宴是要去野外飙摩托车的,才放心大胆地邀请了浩浩荡荡的人过来,妄想着这一次不再做谁的配角,而是所有人的“邓哥”,乃至“邓爷”。
——最后,他变成了所有人心中名副其实的小丑。
无数次,他都被这个噩梦所困扰,半夜从床上惊醒过来。
在发现自己死也还不上钱后,碍于顾瑾宴的威逼,他被迫把一切告诉了父亲。
父亲确实不会不管他,很快就把钱凑齐了,但邓绪杰的内心没有一丁点感恩。
他被父亲的皮带抽得像野猪一样在地上滚动、嚎叫,粗糙的水泥地让他的膝盖变成了一滩肉泥。
而父亲还嫌火没撒够,拿了洗车的高压水枪过来,对着他的伤口像钻孔一样地喷!
一想到这里,他的膝盖痉挛似的疼痛起来。
他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怒号:“是谁?”
他对顾瑾宴没有任何怨言,只是,他怨恨那个告发的混账东西——明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有顾瑾宴不好的享清福的好事,为什么要出卖他!
该死,叛徒——该死!
他死死地咬着牙,听贺雪岐慢条斯理道——
“那天,袁瑕仙被你下了脸,她就去求了宿启鸣,让宿启鸣找了些路子……后面的事,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第69章
祝水雯一脸肃穆, 如临大敌地将手指按在那三颗颤颤巍巍飘浮的小红心上。
两分钟很快过去,撤回键随之失效。
没听见什么奇怪的提示音,她松了口气。
崩坏度处于岌岌可危的95%, 也不知道全满以后会是什么后果,问系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虽然她很清楚,自己这行为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如果想避免数值上涨, 恐怕最好的办法是不回应、不理睬。
可是——
她的视线落回屏幕上。
雪白的小狗摇着尾巴, 热情地对着她比出一个大大的爱心。
跟那颗心比起来,她回的心太小、也太微不足道了。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作祟,她举起手机,凑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用鼻尖和电子小狗贴了贴。
随后, 她像是碰着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似的, 飞快地将手机搁到一边,穿了拖鞋, 跑去开房门。
*
不得不说,开门前, 她是心存了侥幸的。
万一、万一……
母亲早已回房休息, 忘记了要跟她“聊一聊”呢?
吱呀——
门开后, 梦想破灭。
客厅的灯大亮,母亲搬了把椅子坐着, 是一眼就能看到她房门动向的角度——她的浑身上下,都写着“有备而来”。
父亲陪在旁边, 像是要为女儿筑起一道防护网似的, 手半搭在母亲的膝上,一派安抚的样子。
——然后被没好气的殷姿一掌拍开了。
祝水雯硬着头皮呼唤道:“妈~~咪~~~”
那语调, 是她自己都要受不了的谄媚与狗腿。
殷姿唇角一抖,像是要被逗笑的样子。
然而,在看见女儿的模样后,她的视线一下子凌厉严肃了起来。
“小水,你在家里穿校服干嘛?”
祝水雯畏畏缩缩道:“……暖、暖和。”
馥九的冬季校服是加了绒层的,保温效果还不错,对得起它的价格。
但如果说它比能把人裹成球的珊瑚绒居家服还要暖和——那是纯粹胡诌八扯。
少女心虚地关上门。
一分钟后,门缝里,探出了一只萎靡不振的草莓兔。
*
谈话的地点不是客厅,而是祝水雯的房间。
母女俩面对面坐在床上。
殷姿神情严肃,像是准备进行某项艰巨且困苦的伟业。
房门没关,半掩着——这是殷姿的提议。
幸好如此。
在盘着腿缩成一团后,祝水雯的紧张情绪就开始加压。若房间是全封闭的,她恐怕会感觉更加难以适从。
不过,她意外发现,母亲似乎也在紧张。
证据就是,足足一分钟过去了,殷姿依然一言未发。
意识到这点后,少女的心思突然活泛了起来。
继续大眼瞪小眼的,也得不出个结果。要不,她干脆……
主动出击?
好,上来先“我没有谈恋爱”、“我没有男朋友”、“我也没有女朋友”来一套澄清三连击——反正,这也不算是说谎。
说的时候,要眼睛直视前方,面带微笑,从容镇定,理直气壮!
然而,在她演练结束以前,母亲先一步开口了。
殷姿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以很快的语速道:“避孕套要怎么买、怎么用,你知道的伐?”
祝水雯:……
瞳孔大地震!
*
“没有啊!根本就没有到那一步——!”
少女的脸红得直冒烟,“呜呜”叫着扑到母亲身上,滚来滚去地抗议:“亲都没亲过的,怎么可能直接……呜啊——!都说过好多次了,根本没有这种事啦!讲多少遍了,你们干嘛就是不信啦,干嘛!!”
殷姿“哎呀呀”地讨饶道:“好好好,是妈妈错啦。应该先跟你聊聊天的,上来就说这个,是有点太突然了。”
不过,这一刻,母亲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祝水雯破天荒机敏了一次:“妈咪,老实交代!你刚是不是在套我话?”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殷姿做出了对天发誓的姿态,又道,“主要是,我跟你爸都不知道你的情况,那起码得告诉你要怎么保护自己,是不?”
——但乖女儿自己绷不住地自爆了,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殷姿不由得庆幸,看来还只是停留在拉小手的阶段,还好还好。
闺女看着比她还臊的样子,一边抱着被子一边红着脸哼唧:“干嘛这么早就替我贷款,八字都没一撇的事……”
“因为很担心你啊。”殷姿谨慎地选择自己的措辞,温和道,“不是担心你谈恋爱,是担心你受伤。”
之前在客厅里,夫妻俩商量了半天,最后达成了一致:当务之急,是得跟宝贝女儿叮嘱一下安全健康问题。
女儿大了就不由人,千叮万嘱最后还是防不住,爹妈的话哪有臭小子说出来动听?遮遮掩掩反而不好,索性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说是这么说,但真事到临头,殷姿意识到自己不仅不能把臭小子抓起来千刀万剐,还得说话尽量做到客观中立且理性——她的脑仁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
不过,比起祝曦,她的状态还是要好一点。
老祝已经完全崩溃了,现在估摸着正在房间里失魂落魄做家务,尝试平心静气。
没个个把小时缓不过来。
看女儿抱着自己的腰呜呜哇哇的,直到这一刻,她才感觉到熟悉的氛围回来了,终于生出些说话的冲动,把刚刚和祝曦的话慢慢地复述给女儿听。
“妈妈跟爸爸,真的很爱你的。”
少女道:“我知道的,我也爱你们——我超爱的。”
“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爱你。你知道你爸刚才说什么吗,他说如果知道你被人欺负了,他就算拼了命不要,也要把欺负你的坏蛋给一起带走了。”
在女儿生出愧疚以前,殷姿先失笑道:“当然我觉得他是在哈牛皮,法治社会了,肯定要先法律程序的是不是?但态度么,就是这么个态度啦。”
但很快,她的笑敛了起来,严肃道:“但是,等到‘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我们再出面,就算欺负你的人不在了,不管是坐牢了还是死了,我们都觉得,不值当的。如果你不健康、不开心,那么无论坏人付出什么代价,对我和老祝来说,都是亏的——你可以理解妈妈的意思的,对吗?”
少女点点头。
好一会儿,她乖乖认错了:“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我就是觉得……”
殷姿帮她说后半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嗯。”
少女闷闷道:“而且也没有谈啊,真的没有。万一以后要分手了呢,我就想着,先不说了。”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没有谈”和“分手”是两组矛盾概念。
殷姿心里长叹一声。
这不就是完全被那小子给套牢了吗?
她没有去提醒女儿,而是顺着往下说:“妈妈可以理解。那,你跟你绯绯姐说过吗?”
祝水雯摇摇头,又补充道:“姐姐可能……也许……大概……知道的,吧?”
——到底是多没底气,才加了这么长的前缀啊!
殷姿沉吟了一会儿,认真道:“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不想当面说,发短信,写信,都可以。不过,如果你出什么意外,比如失踪啊、联系不到人啊,我去问你绯绯姐——那时候不要怪妈妈,也不要怪她告诉了妈妈,好吗?”
少女“嗯”了一声。
她娇嗔般嘟囔:“妈咪,现在没人会写信了啦。”
殷姿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爸以前就是给我写信的。”
“现在没人会看这种手写的东西了。”
“你写我会看的。”
少女不说话了。
好半天,她才道:“妈咪。”
“嗯?”
“我以后会跟你说的,真的。”
“好的,那你要记着自己的话哦。”殷姿伸出尾指,“答应我们,在那之前,要保护好自己,好吗?”
“好。”
细弱的尾指勾了上去,重重地摇了摇。
“如果有拿不准的情况,就去找你绯绯姐商量。你们两个人都拿不准,过来找爸爸妈妈,可以吗?”
“好。”
少女迟疑了会儿,才跟犯了错误似的,小声道:“妈咪……我本来以为,你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去找姐姐问个清楚的。”
显然,“怀疑母亲”这件事,让她感觉很是不好意思,说得吞吞吐吐。
“我是想过。”殷姿道,“不过,后来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的。所以呢,虽然我和你爸都很好奇,但还是等你亲口告诉我们吧。”
少女呜了一声。
“所以,那个男孩子……现在还不是男朋友吗?”
“……嗯。”
“那等‘是’的时候,你领回来,让我和你爸看看吧。”
怀中的女儿应了一声,是整段对话里最响亮的“好”。
*
殷姿回到了房间内。
果不其然,祝曦正趴在地板上,愁眉苦脸地用抹布擦着床角的顽固污渍。
干了半天家务了,他的情绪显著好转,从捶胸顿足的猩猩恢复成了一个长着苦瓜脸的……人类。
见妻子进来,他连忙问:“怎么样?”
“挺好的,很有进展。”
殷姿说得咬牙切齿。
和在女儿面前的温和平缓相反,这一刻,在丈夫面前,殷姿终于不再掩饰,眼中燃烧起熊熊的烈火。
“小水答应了,说会领上门给我们看看。”
夫妻俩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意思——
等那时候,看她(他)不扒了那小子的皮!
*
悠闲的日子还没过几天,祝水雯就接到了一个意外来电。
“姐夫?”
“妹妹,过年好!”顾瑾宴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明朗,“过年过得怎么样啊?”
二人寒暄了两句。
当然,祝水雯很清楚,顾瑾宴特意打电话,一定是有事情。
果然,几句话过后,顾瑾宴便说出了来意:“你姐不是要去冬珠集训了吗,我想着,你要是没事的话,你坐我车呗,我把你一起捎上去。”
不知为何,面对顾瑾宴自信满满的提议,少女可疑地陷入了沉默。
好半天后,她怯怯问道:“摩托车能上跨海大桥?”
顾瑾宴破防了。
*
“小祝同学,请。”
司机拉开车门,为少女挡住车顶可能碰到头的横杆。
这是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祝水雯对牌子不了解,也不知道价格,但光是司机这番绅士的开门服务,就够让她害怕了。
不过,这点畏缩情绪,止于她弯腰进车厢位置。
顾瑾宴对她招手:“妹妹,吃吗?”
放在后座中间的小桌板上,是一堆跟“奢华”格格不入的鸭制品。
鸭脖,鸭架,鸭头,鸭肠,鸭心。
他前头的液晶屏幕在放血腥的B级片,一群男男女女在草地上你砍我、我砍你。
正巧,这会儿画面播放到了女主角一斧子下去,面目狰狞地撕开了炮灰的胸腔,将心脏掏了出来。
顾瑾宴应景地拿了个鸭心,往嘴里一丢——他的吃相倒是和行为举止格格不入,很是优雅。
司机目不斜视,像是习惯了少爷看着血浆片吃鸭制品的没品行为。
不过,到底是没有没品到底。
看到祝水雯进来,顾瑾宴按了两下屏幕。
于是,播放的视频变成了清新童趣的《小羊朵莉大冒险》。
“吃吧。”顾瑾宴道,“这盒提拉米苏也是给你的。”
他从一个足有十二寸的提拉米苏的包装盒上,拿起了一个——
巴掌大的三角形切片。
“妹妹,这家蛋糕味道还可以的,先尝尝喜欢不喜欢。”他道,“喜欢的话,等会儿多抢点你姐的。”
就算他讲话基本不顾忌人的心情,但面对小姨子,他姑且还是装了一装。
祝水雯没戳穿他,把蛋糕接过来,以“太好吃了这很难买吧”为开头、“姐姐肯定会很喜欢”作结束,一通狠夸。
顾瑾宴热泪盈眶:我亲爱的妹,我那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
司机开得很平稳。
看祝水雯一直在看窗外跨海大桥的风景,他还特意贴心地走了右车道,好让她能看得清楚。
灰白色的海水一望无际,海面上下起伏着,向着远方一层层地推去。
她看了会儿,在想到“这就是连接馥海和冬珠的海水啊”时,她大脑毫无征兆且不受控制地复习起了洋流的方向。
——住脑啊!
*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赶上下午场的课结束。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顾瑾宴在酒店二楼的宴会厅,找到了正在用餐的祝绯绯。
“你来干嘛?”
“带咱妹来冬珠玩啊。”顾瑾宴理直气壮道,“再说了,你能来,我干嘛不能来?”
“我,被邀请来的。你,厚脸皮蹭的。”祝绯绯比了个向下的大拇指,“菜狗不配好吧。”
“我怎么算蹭了?我有正当理由的。”顾瑾宴煞有介事道,“女士,请签收一下由您家属‘顾某’发出的外卖订单。”
祝绯绯:……
看到十二寸的蛋糕压在桌面上,她的眉头不住地抽搐:“这么大一个,你喂猪?”
祝绯绯旁边的女生是她集训分到的舍友,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乐不可支道:“绯姐,这是你谁啊?哥还是男朋友?”
“路人。”
“追求者。”
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舍友秒懂了:“哦——!”
她立刻端着盘子起身,把位置腾给顾瑾宴,好方便他继续“追求”。
临走前,她没忘记叮嘱:“绯姐,晚上还有课,别聊得忘记时间了哦。”
祝绯绯把人叫回来,切了一大块蛋糕让对方端走。
等她走了,祝绯绯才用不太自然的语气道:“谢谢。”
不仅是谢顾瑾宴大老远路过来,也是谢他不辞辛苦地替她送人情。
她很清楚,那么大一个蛋糕,几十个盘子叉子,肯定是准备要分给她同学的。
“我脾气也没那么不好吧?”她假意生气,“你怎么老觉得我会被人排挤?别太损了啊。”
虽然,情况确实如此。
倘若不是真的找不到能一起玩的人,她之前也不会跟袁瑕仙处成了唯一的朋友,还处了那么久。
“我没有啊。”顾瑾宴耸耸肩,“你说蛋糕?那不是拿来喂猪的吗?”
祝绯绯:……
三秒钟后,顾瑾宴惨叫起来,倒在餐桌上抽气不已。
——未来博士大人还精通拳击,这合理吗?
祝绯绯松了松拳头,环顾了一圈后,问道:“我妹人呢?”
顾瑾宴幽幽道:“你问我啊?不是你跟她说的,贺雪岐跟你不在同一个教室,在化学竞赛那边吗?”
他一边抽气,一边幸灾乐祸道:“地点都说了,现在才问‘人呢’,绯博士,你会不会有点白目啊?”
祝绯绯:……
擦!!
*
晚饭后的休息时间很短。
在考虑一番后,祝水雯大度把这段时间的姐姐让给了姐夫。
至于她自己……
问了好几个人,穿过了一道流水潺潺的锦鲤池,她成功站在了化学竞赛教室——
呃,旁边的楼梯口。
身边不时有人经过,偶尔会有人转头看她,大约是在奇怪她为什么要兀自傻站在台阶上。
少女没有留神其他人的视线,她的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是,“那次”以后的第一次见面啊。
手心紧张得微微发热了。
*
贺雪岐其实还不知道她过来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即便是人都过了跨海大桥,她也没在聊天里透露出一丁点端倪。
结果,她此刻站在楼梯上,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直接去教室吗?
还是发条消息过去,告诉他准备接收“惊喜”?
她想着,不禁纠结起来。
这种“不速之客”的行为,会不会反而引人讨厌呢?
等到亮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少女才愕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她居然已经走到了教室的门口。
她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打扮。
换了七八件才选定下来的假两件学院风褐色连衣裙,领口处是绑了十几次才满意的蝴蝶结,脚上是衣柜里最可爱的小兔堆堆袜,以及虽然她觉得不太满意但也挑不出更满意遂只好作罢的黑色玛丽珍鞋。
有点小坡跟的款式,和他站在一起,会显得身高更匹配一点……吧?
身后有人好心问道:“同学,你找谁?”
就在这一瞬间,从那么多人里,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呆住了。
少年穿得低调,仍旧是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墨黑的发丝安安分分地垂在耳边。
不过,和在馥九时不同,他并非一个人在座位上。
他的周围正挤了一圈的人,有几个人在面红耳赤地争吵什么。吵了两句后,几人一起看他,面露期盼,那模样像是在等待着“神”进行最终的裁决。
——裁断谁是对,谁是错。
贺雪岐简单说了两句,于是,一个少年欢呼起来。祝水雯听见他在说“我就说吧,我是对的!我肯定是对的”,另一个少年憋气了会儿,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嘚瑟屁啊!下次再来!”
*
谁也没有质疑,这场随性开展的比赛,裁判为何是他们的“队友”。
倘若真要刨根问底,多半也只会得到一个诧异的眼神,外加一句“哎,那可是学神哎!”。
这期间,无论其他人如何欢呼或是哀嚎,贺雪岐的神色一直很是平淡。
他像是一台高算力的计算机,问了便输出答案,但再无其他多余的情绪。
热闹也好,冷寂也好,都和高山上的雪无关。
他只是,如此“存在着”,成为默然的一部分。
身后的人又问了她一遍:“怎么了,同学?需要帮忙吗?”
“呃——!”祝水雯急急地侧过身,好给人让路,“我我我——”
要不、她还是走……?
——迟了。
门口这点动静,被里头的人注意到了。
“啊,怎么会有美少女过来我们这边啊?”
“好可爱,跟小兔子一样……找谁的啊?”
少年倏地抬起头,在视线捕捉到她时,带了点倦的冷意陡然褪去,眼眸中染上了少见的惊愕之色。
祝水雯怯怯地抬起手,对那边摇了摇:“嗨……?”
会……笑话她吗?
她今天这身打扮,会不会有点太矫枉过正,反而显得很滑稽呢?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少年的眼眸弯了起来,那神情明耀而灿烂,宛如晨间刺破地平线的第一缕光,连带着周身冰雪般的寒冷都柔化成了宜人的清爽。
第一次,他在她面前,露出如此直白的笑容。
——只为喜悦,不染阴霾。
*
同一时刻,在贺雪岐的身后,那个刚刚赢了比赛的少年一脸难以置信,用中了彩票大奖一般的语气激动道:“啊?她对我挥手哎?她是不是在对我笑?”
“她眼睛都没在看你,别太自恋了。”另一个少年严肃道,“正确答案是:她在对我挥手。”
另一个女生听不下去了:“你们两个神经……”
拜托,这个方向,只有她和学神两个人!
学神?绝对不可能,直接排除,那么结论已出:美少女只可能是在对她明送秋波!
下一秒,她和一大票人,眼睁睁看着学神起身,穿过密密的座位,踏过众人的目光,向少女快步走去。
三人:……
很好,今天是大家集体失恋的日子。
第70章
她想, 这一路大概会被很多人看到吧。
贺雪岐连掩饰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突出一个“光明正大”。
不过,可能是她太过自我意识过剩了, 没准根本就没人看他们——这些“猜测”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滚动,但她没有确认的机会了。
毕竟,自少年出来见她开始,她的注意力就没办法放到他以外的其他地方了。
……之前视频的时候, 明明也没紧张到这种程度啊。
两个人是并肩走的。小坡跟的鞋子踩得瓷砖“咯哒、咯哒”响, 很有些心慌意乱的意思。
“去哪里呀?”她开始没话找话。
“找个人少点的地方。”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平稳冷静,让人下意识就想点头附和。
“啊、哦,好。”
……可是,为什么要找人少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不自觉解读他的每一句话,抠字眼式地浮想联翩, 却偏偏鼓不起勇气问句“为什么”。
正在这时, 少女感觉手背被轻轻擦了一下,冰凉的触感像雪片落在肌肤上。
这让祝水雯的大脑嗡了一下, 手一瞬间惊慌地攥了起来,但又很快地松开。
他他他不会是想牵手吧!?
这是试探吗?她要做什么反应?要接受吗, 还是、先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哎?
少年的手没有什么动作。触了那一下以后, 它便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没有再进行下一步。
……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啊。
祝水雯对自己此时的一惊一乍感到绝望,尽管从外人的角度看, 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但莫名的羞耻感让她连眼都抬不起来, 只能拼命盯着地下光洁的地板砖, 靠走格子线来分散注意力。
她不会……很想跟他牵手吧?
……呜!!
祝水雯心里乱糟糟的。因着头微垂着,她没有看到, 此时少年的视线,正落在她那不断发颤着的睫毛上。
他突然问道:“宴哥送你过来的吗?”
祝水雯的脚步一滞,有些惊吓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
“如果是你一个人过来,会拎着那个帆布袋吧。”他指了指祝水雯空空如也的手,“所以我猜,大概是放在宴哥的车里了。”
……猜对了。
这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让祝水雯觉得有些气恼,故意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先去见了姐姐,把东西放在她的房间里,再过来见你的呢?”
“啊……”贺雪岐的语气里夹了些苦恼,“确实,我没想过这种可能。”
很好,她扳回一城!
但紧接着,少年露出了落寞的神色,可怜巴巴道:“所以……过来以后,你不是第一个来见我的吗?”
祝水雯:……
“不是吗?”
那语气更可怜了。
恍惚间,祝水雯甚至幻视了一双毛绒绒的小狗耳朵,因为主人的冷酷无情,它正垂头丧气地耷拉着,折磨着她的良心。
“是、是的啦……是第一个来见你的。”
——为什么即便知道他是装的,她还是会被忽悠着上当啊?
这时候难道不该狠狠拒绝他吗?
她听见他在笑。
然后,迎来了猝不及防的问题——
“这段时间,我很想你。”他认真道,“你呢?”
她愣住了。
小坡跟的鞋子骤然停了下来,和少年的鞋面对面地贴着。
不知何时,他站到了她的面前,微微弯腰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抱个满怀。
山雪的气息柔和地围裹着她,让人如失温般产生身体正在发烫的错觉。
“有想我吗?”
少女突然红着脸,推了他一下:“你等我一下。”
于是,贺雪岐眼睁睁看着少女飞快地绕过他,一溜烟地跑到了走廊的尽头。
戴上口罩后,她再跑了回来。
“好巧,贺同学。”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你也饭后散步啊?”
贺雪岐:……
如果说,世界上那么多的不解之谜放在一起排个序,那么,祝水雯的这些迷惑表现,铁定能霸占他的榜首。
“好巧。”他面无表情道。
“集训好几天了,都没机会跟你交流一下呢!你感觉这里的菜怎么样啊,有没有很想念馥九的食堂?”
贺雪岐感觉他后槽牙有点痒。
尤其是,当她用这般拙劣的演技一本正经地演起来的时候,他就特别想像进入狩猎模式的烈犬一样,一口叼起这只笨兔子的后颈肉,把她带回窝里狠狠地欺负。
但在那之前,少女吸了口气,停顿了好半天,眼眸湿漉漉地看他。
他微怔。
随即,她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小声道——
“我、超想。”
他听见理智绷断的声音。
*
第二天,是安排的休息日。
前一晚,少女是睡姐姐房间里的。在祝绯绯的舍友同意后,酒店给加了一张小床。
不算大,但用来睡觉是够了。
因着今天要去科技馆,少女特意换了双运动鞋,衣服也更偏轻便和休闲。
——但是,好像没有昨天那么可爱了。
她悄悄瞥了一眼少年,视线却刚好跟他撞个正着。
……他在看她。
有、有什么好看的?
她立刻把目光移到正前方,摆出目不斜视的模样,捏着衣服边的手却是垂了下来。
排队的人很多,她跟姐姐是分散着排的。随着队伍的不断调整,人墙一层又一层地叠上来,渐渐的,她连姐姐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不过,偶尔还是能听见一些熟悉的声音飘过来——
“谁要喝奶茶?又不渴!”
“有巧克力你很了不起?再嘚瑟我给你扔出去。”
“你票还没买?啊?那你在这儿干嘛?体验生活吗?”
……很热闹。
正在她抿着唇偷乐时,却感觉到手背被轻轻地擦了一下。
又是不小心碰到的吗?
她转过头,却发现,贺雪岐正目光灼灼地看她。
“可以吗?”
——为什么要语气这么诚挚地问她啊?
虽然之前也不是没牵过……可是……
“姐姐在。”
“她看不到的,这么多人,还有宴哥在,她没心情看我们这边的。”
“但是……”
他轻声道:“我想牵,从昨天见到你开始,就在这么想。”
实际上,他想的并不只是“牵手”,但能说出口的,只能到这种程度。
即便是把里面最微不足道的欲望捡出来,再以尽量平淡的语气陈述给她听,少女的耳朵尖还是红了。
片刻后,她翻出口罩,犹犹豫豫道:“一会会儿。”
这个“一会会儿”,一直维持到出馆,依然没有结束的意思。
谁也没有主动提,好像都不愿意戳破那个过分华丽的泡泡。
只是……
祝水雯总觉得,自己在过分放纵着什么——这样发展下去,到底会迎来什么结局呢?
不过,她全然没想到,意外并不是先从她或者贺雪岐开始。
而是找上了祝绯绯。
*
集训的最后几天,选拔考试开始了。
祝水雯没什么担心的余地。本来她应该挂心一下祝绯绯的,但根据“剧情”的反馈,如果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没有意外干涉,祝绯绯未来不仅会斩获数学金牌,还会凭借这场竞赛的成绩,成功保送进首都大学。
有这样的实力,进个省队,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然而,就在考试考完的当天,她接到了大伯母打来的电话。
“小水,你快劝劝你姐!”尖锐的声音在听筒里震荡,大伯母显然是气得够呛,“这死丫头非要说,她对数学没兴趣,不想去首都大学,还要把竞赛的名额给退了!”
“啊?为什么啊?”
“她说她要去高考,考另一所学校。”大伯母是动真火了,“这个神经病,放着好好的前途不要,说要去那种犄角旮旯的乡窝头地方当海军!”
祝水雯:……
懵了半天,她才迟缓地念出一个字:“啊?”
第71章
祝水雯一踏进门, 就被看到的画面给惊呆了。
入眼的一切,一片狼藉。
木栏杆给打断了,露出撕裂的木屑。地板上的剐蹭暂且不提, 祝水雯还瞧见了一点凹陷的痕迹——她琢磨,凶器可能是那个碎了半边的水晶烟灰缸。
总的来说,是一个会让人不自觉开始担心祝绯绯和大伯母脑壳坚硬程度的可怕画面。
客厅里就一个人,那就是垂手呆坐的大伯母。
“阿姆?”
“哎, 小水, 你来了啊?”大伯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开始哭,“人跟人怎么会差那么多?小水你这么懂事,绯绯这死丫头就知道给我找事,还让这个当妹妹的过来劝……”
她一边抹着泪, 还没忘记寒暄:“你上来一趟也不容易, 这次在阿姆家多住两天吧?阿姆给你把被子都准备好了,过两天再带你出去吃海鲜去。”
听这声音, 祝水雯放心了一些,不像是身上有什么伤的样子。
她最擅长的就是陪聊, 没几句话, 就让大伯母的情绪稳定了不少。
得了空, 她才问道:“姐姐人呢?”
大伯母气不打一处来:“楼上呢,把房间门一锁, 我怎么叫都不应。说她两句就不耐烦,本事不大, 脾气不小……”
祝水雯安抚了几句, 大伯母似是觉得得了支持,便寻求认同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挺有毛病的?放着好好的路子不走, 非要搞那歪门邪道的。”
祝水雯当然不可能跟着亲妈一起骂她女儿,只得道:“姐姐还蛮有自己主意的。”
“她那是太有主意了!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要飞!”大伯母愤愤不平,“我跟她苦口婆心地说,老师都说了,这次竞赛,她很有希望拿奖的。这个奖,她先拿着,到时候真不想要保送,再参加高考去——那不是一样吗?”
她越说越来火:“这死丫头本来就想一出是一出的,现在脑子发热,说要当海军去,过两天又不想当了,竞赛也给退了,我看她拿什么后悔去!结果她说,就算后悔了,那也是她的事,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我是她妈她都敢这么跟我唱反调!你说这不是脑子进水了是什么?”
祝水雯:“……呃。”
她倒不觉得姐姐想当海军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在之前校庆的时候,姐姐就选的是军舰。
那会儿,在做模型的时候,她听姐姐说了不少这方面的事,什么型号啊,排水量,吨位,载重,对方说得头头是道。
说这些的时候,姐姐的眼睛在发光。
虽然那些让人头疼的数字,她听过就忘,但祝绯绯那时候的表情,她却是一直记着。
但是……
大伯母说得不无道理。
尤其是有“剧情”打底,她很清楚,这次竞赛姐姐是能拿金牌的,未来还会靠它进入首都大学——那可是首都大学啊!
她道:“我会好好劝劝姐姐的。”
*
上楼后,祝水雯迎来了今天的二度震惊。
这……认真的吗?
看着门上那数条被菜刀劈砍出来的狭长痕迹,她陷入了震惊。
这肯定不可能是祝绯绯自己砍的,那就只能是……大伯母做的?
太冲击了。
她总算懂祝绯绯为什么会如此“暴力”了,原来都是言传身教的结果啊?
大伯母在她面前永远是热心肠的模样,谁能想到情绪崩溃以后是这样的?
她敲敲门,在祝绯绯发火以前,她先道:“姐姐,是我。”
过了几秒,祝绯绯硬邦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不会是我妈喊来劝我的吧?”
“怎么可能。”祝水雯道,“我就是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我妈不在你旁边吧?”
“她在楼下。”
门开了。
祝绯绯顶着个鸡窝头,一脸黑气道:“快点。”
*
在坐定以前,祝绯绯先道:“你也觉得我在胡搞八搞吗?”
这句话一出,反倒叫祝水雯酝酿好的话说不出口了。
意识到祝绯绯现在对抗情绪很重,祝水雯摇摇头,只道:“我知道你不是跟阿姆说的那样,是心血来潮的。”
见祝绯绯的脸色缓和了一下,她才往下继续说:“我只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跟她讲啊?”
如果是不想集训,考试考得差一点,说被刷下来了——这不就好了?
“我不想让她叨叨,说什么‘我送你去集训,你最后就给我考这点分’,没完没了地念……”
“但现在,你直接退出的话,她不还是会念吗?”
——甚至还念得更狠了。
起码,如果祝绯绯是被刷下去的,大伯母应该不至于气到要拿刀上来砍门。
“那是因为——!”
祝绯绯情绪激动起来,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一点确实说不通,遂把到嘴边的牵强借口又压了回去,不吭声了。
祝水雯想了想,有点理解了。
姐姐太骄傲了,也太想被认同了。
在学校里,祝水雯考倒数,那是凭自己的实力,每一个空格都写满了“努力”二字。
但祝绯绯考倒数,是靠交空白的卷子,或是写一些低级错误的答案:她极力想让人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实水平。
即便是要退竞赛,她也迫切地希望母亲能知道:是她的女儿有这个能力而不要,而不是相反。
同时,祝绯绯还希望,在知道这个前提下,母亲还能继续毫无保留地支持她的决定。
越是不被认同,便越是想要得到认同——祝绯绯是和母亲杠上了。
不过,祝水雯没有就此批判什么,她只是困惑一个问题:“你如果想当海军的话……”
——为什么不早点或者更晚点提出,非要现在说呢?
“早点我还没想好,再迟就晚了。”祝绯绯纠正道,“我的目标不是普通海军,是指挥官。”
说罢,她从旁边抽出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军事指导用书,跟祝水雯说了一大通。
总结一下,大致是:指挥官是需要经过训练的专业人才,目前的晋升通道主要是靠海军学院来提拔。通过参军当战士的提拔途径则要少得多,而且还会浪费几年的黄金时间。
所以,她想高考直接报考海军学院。
“专业可能会选信息工程,电子通讯这一块吧。”祝绯绯思路很清楚,“这样的话,学的数学也不算浪费了。”
祝水雯:……
她觉得要糟。
本来是想来劝姐姐不要放弃大好的机会,但现在被一通说,她居然动摇了。
但是……
祝水雯甩甩头,遏制住自己危险的念头。
“剧情”并非是这么写的啊!
说话间,她把剧情翻来覆去地看,妄图从只言片语中猜出姐姐未来的发展趋势,还努力去回忆“梦境”的画面。
很可惜,她连自己考大学的记忆都没有,更别提姐姐的“未来”了。
但即便如此,“竞赛保送”这件事是确定无误的,祝绯绯如今隐隐有偏离剧情轨道的迹象,这已经足够让她感觉到难受,乃至……恐惧。
“这样不会觉得有点可惜吗?”她问道,“你竞赛也准备那么长时间了,起码拿个金牌吧?”
祝绯绯反问道:“金牌拿到,然后再放弃保送资格,那不是更浪费吗?”
她见祝水雯没说话,又道:“而且我妈的性格我知道的,我如果金牌拿到了,她肯定不同意我放弃保送的。她现在说‘到时候再放弃’,但到那时候,根本就由不得我说放不放弃了。”
祝水雯依旧沉默。
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她自己的思路居然跟大伯母是一样的。
在跟祝绯绯聊以前,她满脑子都是,这也太可惜了。
那可是很难才能进去的省队啊;
那可是金牌啊;
那可是保送资格啊;
那可是首都大学啊……
但是,姐姐的意愿呢?
大伯母一定想的是:梦想又不能当饭吃,与其以后吃苦,不如现在就少走点弯路。
那么,她呢?
她在想什么?
祝绯绯大约是发现了她不寻常的沉默寡言,因此,那份在母亲面前都未曾动摇一下的坚决,陡然有了碎裂的痕迹。
“你也感觉有问题吗……?”祝绯绯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问道,“哪里不行?”
祝水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都不需要说一句话,就能轻易左右姐姐的意愿。
但这份信任,反而带给了她更大的煎熬。
她心知肚明,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偏离剧情,但是……
“有没有可能,相比于海军学院,你会更喜欢去首都大学念书呢?”祝水雯在尝试合理化自己的劝诫行为,“海军学院管理会很严格吧,每天估计要早起跑操什么的……万一后悔了,也不可能退学重念……”
“嗯,是,有这个可能。”
面对妹妹,祝绯绯要比面对母亲平静上太多:“哪儿都有可能遇到不如意的事。但是,非要受苦,我希望是我自己选的。”
选择本身,即是自由。
“你之前跟我说,说‘有些东西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祝绯绯道,“我听了,尝试了,然后发现确实不喜欢。”
她看着妹妹,认真道:“所以我决定退赛。”
这样的话,她可以腾出一个名额,去让给更需要它的人。
这句话后,祝水雯沉默了异常长的时间。
祝绯绯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那么纠结,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心已然摇摆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惭愧了。
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
与其说她意志坚定,不如说她是外强中干,脆弱至极。
她需要妹妹的支持,需要家人的支持,甚至不惜向立场相反的母亲寻求精神安慰——尽管她表现出来的形式是叛逆式的对着干。
良久,妹妹才像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似的,问道:“这些事,你跟阿姆说过吗?”
——这是松口了的意思。
但祝绯绯却来不及感觉欣快,面对这个问题,一阵窝火感油然而生。
“有什么好说的?”她语气烦躁,“她听得进才有鬼。托她的福,现在所有亲戚都知道了我要进首都大学,她怎么可能让我打她脸啊?”
“那就是没说过啦?”
“说了也没用。”祝绯绯斩钉截铁道。
妹妹踌躇了数秒,深吸了一口气:“我替你去讲。”
*
祝水雯还真去讲了。
不过,这一次,是祝绯绯说对了。
虽然在她面前,大伯母的态度要温和上许多,但也就是相对委婉点,意思还是同一个意思。
说来说去,无外乎是“你说得对,但是……”和“你的想法也有道理,但我说的更有道理”的车轱辘。
几次下来,祝水雯突然意识到,她是在跟一个难缠上数倍、也固执上数倍的“祝绯绯”对话。
姐姐的对抗情绪,本质上是源于大伯母。
看她回来,祝绯绯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怎么样?”
祝水雯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才小声道:“没吵起来就算好的。”
殷姿和祝曦会让步,会和她协商,再不济也会听听她的想法并尝试去理解她。
但在大伯母面前,这一套沟通逻辑失效了。
她的身份太弱势了,天然就没有说服力,完全撼动不了对方坚固的思维。
不过……
没关系,她可以请外援!
“妈咪——help!”
*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殷姿只用了一句话,就让铜墙铁壁一样的大伯母动摇了。
包厢提供的茶叶一般,但殷姿还是喝了。
抿了一口,她悠悠道:“当海军好啊,这个包分配啊,工作不用发愁了。毕业出来就安排当军官,还是特殊人才,这不好吗?”
祝绯绯了解得多,知道“包分配”这句话不实。本想反驳,但祝水雯按了一下她的腿,示意她先不说。
因为,少女发现,大伯母肉眼可见地犹豫起来。
殷姿趁热打铁又说了几句,大伯母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内心的另一个顾虑:“但是,如果那边条件太苦了,绯绯坚持不下来……”
“那不更好了。她坚持不住了,不就知道要听妈妈的话了?”殷姿慢条斯理道,“到时候,你再送绯绯去国外念个大学,那也不迟啊。绯绯那么聪明,混个文凭出来不是轻轻松松?”
说着,殷姿对闺女努努嘴:“小水,带你姐姐出去逛逛。”
*
回来以后,事情都解决了。
不过,最终起了决定作用的,是祝绯绯的态度。
她像是突然就开窍了,在殷姿这番“演示”过后,她立刻接了上去,对母亲滔滔不绝地陈述起来。
这对她并非难事。为了能说服母亲,她把这方面的信息全搜集了一遍,无论母亲从哪方面驳斥,她都能迅速地“回击”。
“行了行了,说不过你。”大伯母悻悻道,“反正我老了,也不懂这种东西,你以后别来求我擦屁股就行。”
倘若搁了以前,听到这句话,她八成又要跟母亲吵起来。
——谁会求你?我死在外头,我都不会来求你的!
但这次,她没有。
她看到母亲的鱼尾细纹在轻轻地颤动,那是对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无力,以及对自己在女儿面前失去权威的伤感。
她在长大,而母亲在衰老。
强者和弱者的地位在持续拉平,直到有一天,母亲也会把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上,自然而然地问她,“绯绯,这个东西,要怎么用啊?”。
——尽管,那将是很遥远以后的事情。
但在这一刻,她开始平视对方。
*
{崩坏度:99%}
头一次,崩坏度的增加,没有跟贺雪岐挂钩。
直到看到这个提示,祝水雯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
还有1%的余地,对她而言,这称得上是好消息。
毕竟,她可是“忤逆”了剧情的要求,选择去支持姐姐的决定。
她说不清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是,逼着姐姐去参加竞赛,难道就一定“对”吗?
「非要受苦,我希望是我自己选的。」
她想,自己没有权利,用感情去绑架对方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就像贺雪岐也从来没有强迫她,要求她不可以在他面前假装成姐姐。
……但是,剧情要怎么办?
她没太睡好,一晚上都在做各种噩梦,但醒来以后,她记不起自己到底梦到了些什么。
只记得,她应该是梦到贺雪岐了。
不光光是少年版的他,还有青年版。
时而她在教室里,看他在做题,眉眼冷淡。看到她在看,他抬起头,礼貌地点点头,很是疏远的样子;
时而她在一个小房间里,青年似乎比少年时期更不爱笑了,有时候会皱着眉对她说什么,眉宇间戾气横生,像是在按捺蠢蠢欲动的杀意。
奇异的是,这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到恐惧,她只是觉得……
很难过。
好似见着他这副模样,她也悲伤起来了。
但梦里,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任凭青年说什么,她都一脸无动于衷。
睁着眼后,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天花板,总觉得心绪不宁。
于是,她打开了面板。
然后,她发现——
剧情,消失了。
它如同出故障的电视机,变成了满屏雪花点的状态。
*
[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小水。]
系统仍然完美地维持了“吃干饭”的人设:[不过,应该是正常现象,没必要太担心。]
祝水雯傻了。
“应该正常”是什么意思?
还想不想完成任务了啊!你一个系统,划水到这种程度,这不太好吧?
她期期艾艾道:“可是……崩坏都到99%了哎?”
系统道:[还差1%,那就是还处于正常范围,无须担心。]
祝水雯:……
虽然知道系统不靠谱,但这一刻,祝水雯靠着这点安慰剂,获得了喜人的宁静。
它说没事,那就没事吧。
现实似乎是要验证系统说的“无须担心”,在之后,崩坏度再也没有变动过。
*
等寒假快结束的时候,一直热衷暗中观察的老鹰头,第一次在群里发言了。
他扔了个链接出来,是一个捐款界面。
大家点开一看,都震惊了。
方慕柔第一时间打来了电话:“小水,你打算捐不?”
没等祝水雯说话,她先一步哀嚎道:“怎么是给袁瑕仙捐款,好晦气啊——!”
*
那裹着血迹斑斑绷带躺在病床上的人,赫然是许久不见的袁瑕仙。
祝水雯道:“我还在看呢。”
她的手指往下滑,飞速地看着袁瑕仙母亲的自述——
【小女自从被校园暴力后,患上了严重心理疾病,无法自行外出,一直在家休养……】
【某邓姓的小禽兽,竟然因为之前跟小女发生了些许口角,趁我不在家时,入户砍伤小女……】
【我不同意私下和解,想为小女讨回公道!可是住院费用天价,无力承担,希望好心人能伸出援手……】
即便是现在提起袁瑕仙,方慕柔还是很愤愤不平:“捐个0.01,够多了吧?这是她的福报。”
祝水雯道:“你别真捐0.01,不然太显眼了,老鹰头要找你谈话了。”
听见“谈话”两个字,方慕柔有点怂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我没钱!穷都不行啊?我都快上街要饭了,也没见人给我捐捐款啊。”
祝水雯说了两句,突然想起来上次殷姿的迂回劝说,遂道:“你不捐其实也问题不大,但不要捐0.01。不然讲句‘那个’一点的话,万一人没抢救回来,她妈妈中年丧女,回头翻账目的时候看到个0.01,觉得你在侮辱她,找你报复怎么办?”
方慕柔被说服了。
最后,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捐了个不算多也不算少的数字,淹没在大众的捐款中,毫不起眼。
祝水雯很清楚,在看到袁瑕仙那恐怖的刀伤时,她的心里隐隐是有些同情的。
因此,她捐款了。
但是,也到此为止了。
她连再见袁瑕仙一面的念头都没有。
同时,她也很明白,她此刻能表现得云淡风轻,纯粹是因为她现在的生活得还不错,过去的一切都真正地过去了。
如果她过得凄苦,面对这个消息,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不知道。但她想,大约是不会如现在这般,还能有余力感觉同情吧。
本来缪漾还想组织人去看望的,觉得好歹也是同学一场,但因着学神第一个甩出了“不去”,后头直接冷场,无人敢应。
最后也就作罢了。
*
异常安稳的高二,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
在学期过半的时候,祝水雯达到了目的,从最后一个考场离开了,往前挪了一个。
然后,又挪了一个。
等高二结束的时候,她的成绩仍旧不稳定,忽高忽低。即便是发挥最好的一次,也只是排到班级的中下游。
但总体来说,一直在进步。
她并不焦躁,只是扎扎实实地学习。暑假她只回家住了四天,就返回了姐姐家里,方便跟姐姐讨论问题、查漏补缺。
贺雪岐基本天天过来蹭饭。
后来连祝绯绯都嫌烦了,让他滚。
再后来,祝绯绯意识到,让贺雪岐滚不是难事,但让他滚的时候别带上妹妹,那却是天大的难事。
再再后来……
她忙着去应付顾瑾宴了。
好几天后,晕头转向的祝绯绯才意识到,贺雪岐那小子似乎有段时间没来了。
祝水雯道:“他去国外了。”
哦,对。
这两天,就是竞赛的日子了。
*
高三开学后,大家发现,光荣榜换新了。
——换成了贺雪岐面无表情拿着奖牌的照片。
全校通报表彰,整整20分钟的讲话,有18分钟在变着花样地夸贺雪岐。
老鹰头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
祝水雯觉得自己是沾了光,一见老师心情好,她跑办公室都勤快了。
这一天,在给她讲完题以后,趁她放松之际,黄新巡瞥了眼群里贺雪岐的照片。
这是上级领导在布置任务。
少年带的队伍是罕见的全满分,放在历年来对比,都能称得上是极其出色。
在事后的采访中,所有队友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
「我必须要谢谢学神的帮助。」
「学神帮我太多了。」
「琪哥,我当之无愧的神!」
算是给馥九挣足了面子。
馥九自然投桃报李,准备拿少年当典型来宣传,也好趁机扩大一下学校的影响力。
不过,这张照片里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在黄新巡眼中,显得格外的惹眼。
那就是,少年腕上那根气质迥异的……兔绒球红绳上。
黄新巡头也没转,冷不丁地问出一句:“你俩还没分手吗?”
祝水雯下意识道:“还没……哎?”
*
她愣住了。
下一秒,她听老鹰头语气平静道:“没分的话,高三就别分了,不要影响学习。”
说完,老师赶苍蝇般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去上课。
祝水雯浑浑噩噩地走了两步。
他又道:“这两天你表现很好,不懂的地方多来问。没什么好害怕的,大胆点。”
祝水雯讷讷地应了一声。
她如同提线木偶般走出办公室,呆滞地看着走廊的人来来去去。
……“还没”?
还没什么?
——根本就没开始,哪有结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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