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上)
【铁衣郎楼堂沐汤浴】
按下金陵蒋家不表, 却说陆青在牢城营里自在逍遥,每日与曾建玩耍,把金牛寨四周野外都走遍了,也往牛头镇、濠州城里逛了几回。光阴迅速, 倏忽过去一月有余。
一日, 李教头到营里办差, 邀他两个中秋节到家做客, 说道:“家里已经预备了,到那天我白天当班, 酉时便可到家, 晚上咱们兄弟一同饮酒赏月,乐一乐。”
陆青不好意思:“过节呢, 该是哥哥府上团聚,我们去岂不是搅扰了!”教头笑道:“自家兄弟,说什么搅扰,莫非二哥嫌弃我一个小教习,身份不够, 请不动大驾了么?”陆青吐舌笑道:“大哥说这话, 小弟可当不起, 不得不从命了。”
又问曾建:“不知管营相公那日有什么吩咐不?”曾建笑道:“没甚事。前几日我舅母带着表妹来了,他们人多,一家子团聚,我正好跟二哥一起去李大哥家。”
李教头十分欢喜:“那今天就算约好, 到时我不来专请了, 只在家里恭候。”二人齐道:“知道了, 到时一定来!”
谁知到了八月十五,管营家女眷要去牛头镇上逛逛。听说曾建要去李家过节, 管营便道:“那正好,你俩跟着一块去,陪着你舅母她们走走。”两个小伙儿无奈,这日吃完早饭,便跟着车轿来到镇上。
因管营老婆要改做头面首饰,众人就先到了银匠店,店里伙计满脸堆笑迎入来,待茶。原来这家店分做两边,一头是倾银铺,专门倾兑银两的;另一头是银匠摊,专打造钗环首饰,金银花翠。管营娘子吩咐完了首饰的事,便带着两个女孩儿观看各样点翠簪钗花钿,一样样挑来拣去,试了又看,看了又试,说个没完……
好不容易从银店里出来了,女娘们又要逛铺子,看绸缎面料,胭脂水粉……直逛了一上午。管营两个女儿,大的十四,小的十二,都知人事了,以为陆青是一般配军,看他生的英俊,心里喜欢,说起话来忽嗔忽笑,咋咋呼呼,一味支使他拿东拿西。
要是搁在从前,陆青遇到这样情形,早就转头走了。如今他经历变故,性子深沉了些,也知道容谅人、凡事给人脸面。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木着面孔,不说话。
曾建过意不去,给舅妈使眼色,私下央告。管营娘子知道不耐烦,就说:“你俩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跟着我们了,我们再逛一会儿就回去。”
那曾建巴不得一声,忙嘱咐随行排军好生伺候。同陆青出来街上,如遇大赦般,长出了一口气。陆青叹道:“我的娘呀,这比到山上打一天草料还累人呢!”
曾建哈哈大笑,道:“权当先练练手,等你以后娶了媳妇,就知道了,不会这般难熬了!”
陆青笑道:“快得了吧,要练你先练,让我受这个罪,还不如不娶老婆哩!”
曾建一撇嘴:“谁信啊?你就是这会儿嘴硬,到时真有了二嫂,不信你不百依百从的。”
陆青道:“去!你看我是口不应心的人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能让女娘摆布了!”
嘴里这么说,心却一动,想起云贞来,闪念道:“要是云贞让我陪她逛街,我愿意不愿意?”马上想道:“要是她,我怎不愿意的?就是天天陪也是愿意!只可惜,她中意的人却不是我……”不觉一抹惆怅涌上心头。
曾建没察觉他这心思,笑道:“是不口不应心,到时再看了。现下咱们去哪玩去?”
陆青道:“我怎么知道?这边我还没你熟。这时候李大哥也不在家,就在家,也不好这么早就去扰他,不如先到哪里逛逛,吃一杯去。”
曾建道:“那咱们就去码头,找个地儿乐乐去。”
原来这牛头镇在淮河沿岸,镇子东头傍山角就是临淮码头。凡到濠州城里的往来船只,都停靠歇泊在这里,因经过的客商颇多,人气旺盛,各样生意也兴隆起来,形成一片繁华地带:酒楼,赌坊,行院窠子,乃至各式小买卖,应有尽有。平素码头上人烟凑集,比镇上还热闹些。
不一时两个到了码头上,陆青是第一次来,往四下转了转,进酒楼坐下,叫了一壶酒,几碟小菜,吃了两杯寡酒。觉着有些无聊,说道:“干坐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找个地方玩玩去。”
曾建就笑了,看了看他,欲言又止。陆青奇道:“怎么了?有话直说。”曾建笑说道:“还去哪里玩,要么去赌,又没带那些钱来,要不咱们找个姐儿,解个闷?”
陆青以为他要叫唱曲儿的,摇头道:“没啥意思,我不好这个,也听不懂唱的什么,你要是喜欢听,就叫个来也行。”
曾建看着他半晌,说:“那就算了。”陆青道:“怎么了?”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了,笑说道:“你要去自己去吧,反正我不去。”
曾建“哦”了一声,没言语。陆青补道:“在家时,大人管得严,自来不许去那些地方。”曾建又“哦”了一声,笑了笑,拿起筷子夹菜。
陆青不知怎么,脸忽然红了,想了想说:“咱们弟兄,我也不瞒你,你知道我因为什么来的这里么?”
曾建放下筷子:“不是因为陆大哥失手杀了人么?”
陆青道:“你不知,我哥误杀的那个人,是他的小妾。那妇人原来就是做这一行的,大哥看她可怜,带回家里。我娘不许她进门,哥就在外面赁了间房,把她安置了,百般照顾,不想这女人性不改,不守妇道,又去引诱别人……这事儿说起来话长,又是家丑,我不跟你细讲了,总归最后她害了自己性命不说,还累了我哥哥……害我抛家舍业来这儿遭罪!”说到恨处不由得拍了一下桌子,道:“所以我现在一见到这等妇人,打心眼儿觉着厌恶,怎么还会沾惹那些!”
曾建头次听他说这件事,忙笑道:“我也就随口说说,你别当回事儿。咱们且吃酒,不提这个。”
陆青笑道:“我也是想起来生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再说天下人也不全一样儿,哥哥要想去玩,只管去。我四下走走,看看风景也好。”
曾建不好意思道:“二哥说什么呢,我能撇下你自己去玩么,也忒没出息了。”
正说着,忽然门口走进一人来。那人个子不高,生得白胖,大脸盘子上一张小嘴,两只眯缝眼,眼梢往下耷拉着,总像没睡醒似的,身后跟着个随从。曾建一看认识,是隔壁赌坊里管事的,姓谢,官名谢文轩,行三,码头上人都管他叫谢三哥,私下也喊他谢胖子。
原来码头这一带,有一多半生意都与守御营都监杨能有关系,或者他就是主家。谢三从前是某处县衙里书吏,因为牵连县官贪赃枉法的案子,判罚来牢城做工。杨能看他为人乖觉会说话,又兼懂得文墨,便教他在这里帮办经营。曾建从前采办时遇见,彼此认识了。
当下谢三满面笑容,举手招呼道:“小官人今日倒是清闲,却在这里吃酒!”曾建笑应道:“原来是谢管事。有礼了!今儿我赶巧没事。谢管事怎么在这里,会朋友么?”
谢三笑道:“哪里,这些日子刘爷不在,都监相公吩咐,命我替他看着点儿酒楼。”
曾建听这话,知道这家酒楼也是杨都监的本钱。便说:“管事要是不忙,且来坐坐,吃两杯再去。”谢胖子看了一眼陆青,笑嘻嘻过来坐下了,问曾建道:“多承小官人盛情,这位壮士是?”
曾建道:“这位是陆二哥,是我至交的弟兄。”谢胖一听,吃惊道:“可是牢城营里斗杀了张旺的陆二郎么?”
曾建转向陆青笑道:“二哥你听,现在你可是名声在外了!”
谢胖子慌的站起,向陆青拱手笑道:“哎呀呀,今天可是什么风吹的,久仰久仰!陆二哥是英雄人物,谢某一直想要拜会,却没门路,今儿怎地恁走运,幸会幸会!”
原来那郑三作威作福,左近人人谁不知道?如今被陆青打杀了,陆青却安然无恙。早有那消息灵通的,打听陆青不但有一身本事,在京城又有大官做靠山,就把陆二郎的名声传开了。
陆青起身还礼,笑道:“管事说的哪里话,陆二岂敢当得。”谢胖笑道:“二哥这等豪杰,却如此谦逊,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今儿两位贵脚踏贱地,既来了,说不得,给小人一个薄面,咱们楼上叙一叙。”
请两个到二楼雅间,招呼伙计另上酒菜。曾陆推却不过,上来坐了。没说几句话,谢胖吩咐从人:“去,到西边楼上叫个姐儿,过来伺候。”
曾建拦住道:“管事不忙,陆二哥今儿没甚兴致。这酒也不能多吃,不瞒你说,我俩只是在此混些时候,晚间还有事儿哩。”谢胖笑道:“您二位既来了,怎地也要吃几杯,好不容易遇到,且给一个脸面,让兄弟表表心意……”
两下正客气,忽听外间有女子说话声音,少顷一人挑开门帘儿,探进半个身子来……陆青和曾建先是鼻孔里一阵香风飘入,随即眼前一花,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妇人,生得高挑身材,两道吊梢眉,一双丹凤眼,傅粉施朱,描眉画鬓,装扮得妖妖娆娆。
那妇人倚门而立,含着笑,涎瞪瞪眼光往众人身上一溜。向谢三娇声嗔道:“好你个谢胖子,前儿让你拿去改的东西,怎么还没取回来,却在这里吃喝耍笑。等刘奎回来,看我怎地告他说!”
一行说着,眉花眼笑,往曾陆二人看过来,三番两次,从头看到脚,把他两个都看得不自在了。
谢胖呵呵笑道:“忙什么?才拿去了,哪能恁快的,敢是谁给你说定了亲老公,等着上轿子不成?再说了,谁家银匠有你那等本事,三更半夜连轴转的做买卖?等刘爷回来,我还要劝劝他,看你这般辛苦,也该空出歇一歇,可别累折了你小腰儿!”
妇人一串声儿咯咯直笑,骂道:“我把你个烂了舌头的,今儿有客,我不与你计较,看回头等着你的。”说毕,又打量一回陆曾两个,扭转身才要走,却又回头抛了个眼风,方才撂下帘儿,去了。
曾建笑道:“这是个什么人,跟谢兄恁地熟惯。”谢胖子笑道:“她呀,可是个妙人儿,岂止跟我熟惯,小官人上次来没见她么?这码头上谁不认识,左近百十个粉头,只她是个尖儿,最会赶趁。自打春天教刘奎包了,就成了酒楼半个老板娘。这不,刘奎往滁州去了一个多月,她都混成万人迷了……”
原来妇人叫做潘娇儿,是在码头上做生意的□□,为人风骚泼辣,乖觉伶俐。因看刘奎是这一方霸王,便拢住了他,两个打得火热,人们惧怕刘奎,都让着她三分。
这潘娇儿是没银钱没男人都不行的,刘奎在时,她遇到看得上眼的酒客,也要招揽生意,如今刘奎出门办差去了,更是与人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就连谢胖跟她也有一手,晓得妇人好风月。
谢三笑道:“看刚才这一出,这妮子定是看上你俩谁了。”陆青没理会,曾建笑道:“今儿忙,谁有空儿理她呢!”
三人吃了一会儿,说些闲话。谢三劝酒,陆青道:“不能再吃了,怕吃多了,晚上耽误事儿。”谢三与他初次见面,不敢深劝。笑眯眯说道:“既是晚间有事,我倒有个好去处,好教二位歇一歇,享用享用却好。”
曾建问:“什么好去处?”谢三道:“从这儿走不几步,靠山冈下,新开了一家浴堂,热汤泡浴,还有人揉肩搓背,累了,不妨睡一觉。喜欢,找个姐儿陪着也行。二位说,可不是好去处么?”
二人一听,俱笑道:“这倒是好,咱们且试试去。”跟着谢胖子出来。走不多远,果见一幢二层楼,门前挂着一把大汤壶。谢三陪哥俩进去,伙计赶紧过来,不一时老板也出来了,点头哈腰,跟谢三打招呼。
就有小厮引着二人进里头去。曾建道:“二哥先去,我随后便来。”
陆青跟人到了单间,仆役过来服侍,伺候除去头巾,脱了上下衣服,用大木桶盛洗澡水,陆青脱的赤条条泡进去,也不知什么皂粉,香喷喷的往身上招呼。直泡的晕乎乎,又换一桶水洗了,出来擦抹干净,头发挽束了,裹着一面大汗巾,躺板铺上,由着人上上下下敲推按摩,陆青从没受过这样服侍,浑身松软,如在云里雾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却说曾建看谢胖走了,又出来门口张望。只见潘娇儿花枝招展,在隔壁楼口,靠门边儿立着,冲他抛媚眼。那曾建正值青春年纪,早不是童子身了,先前跟陆青说,心里就动了火,只碍着面子不好行事。这会儿见妇人勾搭他,一笑走了来。
潘娇儿将帕子半遮着脸,抿嘴回了一笑,闪身进里头去了。曾建走到门口,八老迎着,那妇人在楼梯上,扭脸笑盈盈看他一眼,竟带着些害羞,走上楼去。曾建身不由己,跟着上楼来。
绕过立屏,只见靠里半面安设一张床,挂着红罗幔帐,外面安放着春台桌凳,侧首是金漆柜儿,摆着妆盒镜子等物。
潘娇儿到此,不似先前那样妖气了,媚然一笑:“官人请坐。”曾建坐了,婆子端茶上来,放在桌上,下楼去了。妇人道:“官人请茶。”
曾建故作老成,伸手拉她道:“刚吃了酒,谁要吃茶!你坐下,咱俩说话儿。”妇人咯咯一笑,扭身坐在曾建腿上,勾住脖颈,不由分说就亲了个嘴儿。
第五十六回(下)
【流配汉绮馆会春娇】
潘娇儿笑道:“小哥姓甚名谁, 怎么没见来过?”一边说着,一边拿手帕子摩挲他脸上刺印:“我自来不曾见过,谢胖子请哪个配军吃酒哩!”
曾建笑道:“我就是牢城营里配军,你不愿意, 怎地勾搭我来?”娇儿搂着他脖颈, 撇着嘴儿笑道:“谁勾你来?看不出你年纪小小的, 面皮却恁地厚。”
说的曾建脸微微红了, 一把将她抱起,走过来扔在床上, 那妇人就做出各种媚态来……两个情兴似火, 肆意癫狂无度……不知过了几时。事毕各整衣衫,相依而坐。
娇儿道:“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是谁?也是营里配军么?”曾建一怔, 笑了:“原来你看上他了!他可是个正经英雄人物,不上这条道儿的。你别做梦了!”
妇人拿眼角瞥他一眼,巧笑道:“凭他怎么英雄,还不一样是男人。只怕你醋了,不肯带他来, 要是来了, 我不信他就是关夫子、柳下惠!”
曾建道:“我醋什么?你又不是我影射的。实告你说, 他我是叫不动的,你若有本事,勾他来,我才服了你。”又道:“我得去了, 怕他一会儿洗完了, 出来找不着我。”
说着就欲起身, 却被娇儿拉住了胳膊不放:“忙什么!那么大人了,找不着还猜不着么?”
……于是二人又缠绵了半晌, 都困倦了,相拥而卧。
正朦胧间,只听楼下有人吵嚷。曾建问:“怎么回事?”娇儿做个手势:“别出声”,细听了听,匆忙起身整衣衫,口里骂道:“要死!这厮怎么回来了,偏赶这会儿”。
曾建也坐起身来:“是谁?”娇儿道:“姓刘那厮回来了,你且躲一躲。”曾建一边整衣,一边笑道:“我躲他作甚?难不成,你俩玩的仙人跳?”娇儿一听此话,柳眉倒立,杏眼圆睁,啐了一口道:“呸,说的狗屁话!你看错老娘是谁?”
曾建忙陪笑道:“是我说错话了,你莫恼。”下床来说:“刘奎又能怎地?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娇儿道:“莫作声!我去支开他,你瞅空儿快走。”
说着走下楼来,只见刘奎已到楼梯口,札手舞脚要往上来,八老和婆子都拦不住,看见娇儿,迎面喝问道:“谁在上头呢?”
妇人不答,娇声埋怨道:“没谁,你怎才回来?我不自在,躺会儿歇歇。”扭腰肢往下走,边笑说:“有谁又怎的?你恁久不回来,叫我喝西北风不成?”
那刘奎刚喝了几盅酒,怒道:“你个贼□□,别打马虎眼,我明明听见有人!我好银子供着你,还跟别人!我看哪儿来的光棍捣子,不要命了他。”
蹬蹬蹬往上就走,妇人走下来拦,被刘奎扯住衣裳往身后一掼,三步两步踉跄下来,险些跌了一跤。
妇人叫道:“你个攮刀子的贼杀才!没事就来欺负老娘,不成世上,就没大似你的了?”
刘奎听这话里有音,略一怔,顿住了脚,这时曾建从房里出来,二人打了个照面。
刘奎不认识曾建,只看他面上刺印,破口大骂:“狗日的贼配军,敢来爷爷地方撒野。”
冲上来抓他,那曾建看他来势汹汹,又骂的难听,不及细想,居高临下就是一脚,楼梯狭窄,刘奎无处闪躲,端正踢在胸脯上,叽里骨碌滚下梯来,摔倒在地,腰里缠袋也扯落了,掉出两个圆鼓鼓蘑菇头样儿大银锭子,骨碌碌滚出老远。
曾建忙走下梯来,陪笑道:“啊呀呀,这是哪位爷,真得罪了!”
刘奎翻身爬起来,恼羞成怒,紫胀了面皮,喝叫:“你个贼配军,今儿叫你有来无回。”喊从人:“还不给我上!打死了小贼,有我呢!”
随从应声而至,与曾建扭打。曾建看那二人都是精壮蛮汉,脸上也有刺印,知道是营里抽调的配军,打架不要命的,惧他人多,不敢对敌,抽身往外就走,不留神踩在银锭子上,打了一跌,就势抓起那银锭子,往一人脸上打去,抢出门来。
诸人紧追不放,曾建且战且退,一路往浴堂方向奔走,正碰见陆青在路上张望,喊道:“二哥——,快来助我。”
陆青不及问,忙过来迎战。三拳两脚,就将两个从人打得龇牙咧嘴,摔倒一边儿去了,刘奎大声叫道:“反了反了,快来人,把小贼都给我抓起来,解到老爷府里去。”众人闻声聚拢过来,拿着各式家伙,围上来要捉他两个。
正乱着,只见一人小跑而来,一手拎着袍襟儿,一手扬着半空里,高声叫道:“且慢动手!”却是谢文轩。一路走一路叫道:“两位且慢,都是自己人,这是怎么话说?”
一阵风似的到了跟前,陪笑向刘奎道:“刘爷回来,也不知会一声,兄弟们都不知道!”凑到耳边嘀咕了几句。
刘奎先时见陆青拳脚无敌,已是吃了一惊。听谢三说了二人身份来历,脸上不觉僵住了,尴尬笑了笑,转怒为喜。喝退众人,向陆青曾建拱手,笑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曾小官人和陆公子,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误会,误会!”
谢三满面春风,引见道:“这位便是都监相公属下刘虞候,”曾建陆青俱都拱手,曾建笑道:“不知是虞候,小可得罪了。”刘奎呵呵笑道:“都是不值当的事儿!是刘某莽撞了,两位莫怪。”
当下到酒楼里,相见毕了。刘奎就命摆酒菜,曾建陆青连声辞让:“不当吃酒了,还有事,要回镇上。”那刘奎怎么肯放:“早听说陆二哥少年英雄,今日有幸得见,不吃一杯,这码头上人人都以为刘某没脸面了。”
拉拉扯扯,极尽热情,两个推却不过,只得吃了两盅。再三道:“实是有事,不能再饮了。”
刘奎不敢过分勉强,把胸脯拍的山响:“往后都是弟兄了,二哥有甚事,说一声!刘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直送出老远。
曾建和陆青本来还要置办些东西,有了这个情景,就不好在附近买,只得走回镇上酒楼,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鱼,两盘果品。着人提着,往教头家里来。
一径到了教头家,小厮飞奔进去禀报,李瑞霖满面喜色迎出来,笑道:“你俩怎地才来?叫我们好等!”看见提着食盒:“你们这是做什么?到我这儿还买东西!”
陆青笑嘻嘻道:“没事儿,我俩去码头玩,顺便买了的。”曾建道:“哥哥这边有老太太,嫂子,我俩总空手来,忒不像样儿了。”
原来自从上次李教头相助逃亡,三个人已是倾心吐胆,亲如兄弟。陈升走后不久,陆青就与曾建来过李家,将玉牌还给李瑞霖,与家里人也都相见过了。李家除了教头和妻子儿女,还有他婶娘和堂弟,一起过活。
李瑞霖吩咐小厮接过东西,打发提盒人走了。笑向陆青道:“让你见一个人,你再想不到,谁在我这儿呢!”
陆青奇道:“是谁?难不成,是卢九哥来了?”瑞霖道:“比卢九哥还叫你想不到呢,快跟我来!”
不由分说,领着往西边卷棚屋里来,一进门,就见他堂弟李瑞霆,正陪着一人喝茶,陆青一看之下,惊喜万分,原来那人竟是陆玄!门边儿小凳上坐着陆家仆人来庆,见他们进屋,赶紧站起。
陆青叫了声“大哥!”兄弟两个抱在一起,激动莫名。陆青欲要下拜行礼,被陆玄一把接住了,又喜又悲,流下泪来。
陆青吃惊道:“大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家里都好么?”陆玄拭泪道:“没什么事,都好着呢,我是见着你,心里高兴。”
陆青因这段日子过得逍遥,并没觉得伤感,如今看哥哥流泪,又看他人也瘦了些,风尘仆仆,难掩倦容。想起前事,心里一酸,眼眶也湿润了。
李瑞霖道:“朴臣,你先与大哥说几句话,过会儿到厅上,咱给大哥接风。”带着曾建和弟弟回避了,留下他俩在屋里。
陆青道:“大哥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会在这里?”陆玄道:“我那会儿去了营里,没见着你,打听说你到李家来了,怕你今晚不回,我寻思李教头我也见过的,就来找你,不想比你先到了。”
打量陆青神采奕奕,欣慰道:“我听教头说了,你如今在这儿平安自在,不受人拘管,过的很是舒服。”陆青笑道:“是,都是蒋家姊夫托人情,才得如此。”问家中母亲和叔父情况,陆玄道:“都好,叔父身子也好多了,现在自己能行动了。”略说了几句,便道:“回头再细说吧,且出去与教头相会。”
到厅上,曾建也与陆玄相见了。几人落座,李瑞霖叫小厮带来庆儿去吃饭。先给陆玄上了汤饼点饥,众人慢慢吃酒说话。原来陆玄这次走水路来的,就在临淮码头上岸,只不巧,与二人错过了。
陆青就说起白天在码头遇到谢胖、浴堂洗澡等事。曾建问李瑞霖道:“刘奎这人怎么样?哥哥熟悉么?”
教头道:“认识,也不很熟,他原来是都监府上亲信,杨能看他会办差,派他总管码头上各处生意,想必捞了不少银子。上个月派去外头办差,昨晚才回来的。”
陆青道:“这家伙怎地像个泼皮,今儿打架,一口一个贼配军,要不是谢三,还不知如何收场。”
教头道:“那是他霸道惯了,不认识你们。可是,你俩因为什么跟他打起来了?”
曾建尴尬不能回答,脸涨通红,陆青解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误会了。后来谢三说合,刘奎也挺给面儿,还扯住我俩吃酒哩。”
李瑞霖笑道:“那是,现在你陆二郎名声在外,他巴结还来不及哩。那谢胖子可是个笑面虎,最奸猾的。跟这些人相处,得加小心,面儿上过得去就行。”
陆青道:“嗯,我知道。” 笑嘻嘻向陆玄道:“哥不知道,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也长心眼儿了。”大伙儿都笑了。
众人吃了一会儿,陆青就要走。李瑞霖道:“本想咱们兄弟通宵叙话的,可是陆大哥才来,一路辛苦,你们亲兄弟多时不见,一定许多话说。我就不留你们了。”
当下曾建到外面雇了一辆车,来庆拿了行李,四人乘车,趁着一路明亮的月色往回走,到营里已将近三更。曾建张罗打水,都洗漱了,把来庆叫去自己房里睡。兄弟俩这才躺卧在床上,各诉别后详情。
先是陆青说了来牢城后的各种事:如何遇到了曾建,后来打死张旺,杀了郑三,与曾建相约逃走,然后陈升来了……如此这般,把陆玄听的一会儿怕,一会儿喜,一会儿唏嘘。陆青说毕,又问家中情形,陆玄也告诉了。
原来蔡小六和张千回到真源县,就到陆家回报。听说他们一路平安,濠州也有朋友照顾陆青,家中大小都放下心来。
陆廷玺这时病已好了大半,能扶着拐杖走动了。一日,把陆玄叫到跟前说道:“前些日子,你娘说,相中了叶衡那丫头,要给你做小,我和你婶娘也觉着挺合适,近日家道不顺,不如你赶快办了这事,也借喜气冲一冲。”
陆玄一来因为陆青,二来因为盼盼,哪有心思办喜事?不情愿说道:“二弟才去受苦,我实在没有心做这事,等过些日子,我想去濠州看看他,纳妾娶妻的事,回来再说罢”。
不想陆廷玺自从病了一场,性情变了,动不动就生气,听陆玄如此说,就把脸子撂下来了,不悦道:“不是蔡六都说了,小二都好着呢。我知道,你是觉着他替你受罪,过意不去。这和你娶亲是两码事!再说,他是你亲兄弟,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陆家现在下面一个男孩没有,你赶紧成亲,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陆玄见老头不乐,不敢惹,喏喏而退。回来问母亲,陆母也是这个主意。劝他:“现在家里就你一个平平安安的,你叔心里着急,你就听他的吧。依我看,也不要让叶衡做妾了,丫头身份低些,可是模样性情都配得上你,她还识字。我做主,直接就做正房得了,大家都欢喜。”
请了叶妈来说,叶妈自是喜出望外,叶衡早知这个结果了,面色平静,心下怅然,没说什么,接受了母亲安排。故此,陆玄六月初就与叶衡成了亲。
叶衡成亲之后,旧日情态不改,依旧是勤谨持重,尊上宽下,对陆玄更是温柔体贴,有关盼盼的往事一字不提。陆玄心中大感安慰,恢复了往日精神,陆家两院也又有了欢声笑语。因都记挂着陆青,便让景茂留下家里管事,叫来庆儿跟着陆玄,来了濠州看他。
陆青听说大哥娶了叶衡,很是高兴。将家中人一个个都问过了。黑暗里默然半晌,方道:“他呢,一直没消息么?”
陆玄知他指的文权,答道:“没。”
过一会儿又道:“叔父头发白了一多半,明显见老了。”陆青心里难受,半日说不出话来。
后来说起将来打算,陆青道:“陈升来说,姊夫说了,过两年想法子,叫我去汴京禁军里谋事,或是回家也成。”陆玄道:“还是回家吧,你在外面,我和娘都不放心。”
陆青想了想,说:“其实,我还是想去汴京,要是回家,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将来做什么呢?不如到军中谋个出身,离家也不算远,回去探望也便利。”
陆玄道:“那也行,到时候再说吧,横竖,只要你好好儿的就行。”
兄弟俩絮絮叨叨说了一夜的话,直到天蒙蒙亮,才都睡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五十七回(上)
【酬恩义呼朋会友】
却说陆玄来看望陆青, 兄弟俩说了一夜的话,直到天亮才睡了。醒来已是巳牌时分,曾建领着来庆过来,一块儿吃了早饭。
陆玄道:“管营相公对你这等照顾, 我来了, 总得拜见拜见, 奉一份礼, 不然人情上说不过去。你在这里时间还长,往后还要请他多看觑你。”陆青应道:“但凭大哥安排。”
一旁曾建听见, 笑说道:“陆大哥不急, 早上我见舅父已经说了。舅舅听说陆大哥来,也要请见。只是今天有事出营去了, 明日再见不迟。”
陆青就陪陆玄在营里转了转,不论军卒囚犯,走哪遇见都是熟人,见了陆玄十分客气。来到马房,两个守军, 以及张老爹和侯子诸人都来见礼。说了会儿话, 陆玄就张罗请大伙儿吃酒。说道:“二郎在这里, 多承各位关照了”,众人陪笑,纷纷地道:“陆大爷远路而来,我们没给接风, 却要您老人家破费, 不好意思的。”
陆玄笑道:“诸位客气了, 我听二郎说,自来大伙儿都对他好, 出门在外的人,怎好不知谢知谢。”
张老爹道:“咱们这里,军爷是最厚道的,只是我们没做什么。反倒是二哥为人爽阔,时常请大家吃几杯。”陆玄道:“他小年纪人,凡事多出些力,也是该的。”
侯子插不上嘴,只顾陪着笑脸,端茶倒水伺候。落后陆玄出钱,曾建带着侯子和来庆,并两个排军,出去买酒菜回来,众人就在马房院里吃喝了一顿。
次日,曾建引兄弟俩去见管营。临去时,曾建说道:“上回京里来人,是直接给杨都监下的指令。都监又是舅舅顶头上司。陆大哥倒不须太过下气了,反叫舅舅不知如何是好。”
陆玄笑说:“多谢小官人提醒。二郎原是管营相公治下的囚徒,又是小辈,谦逊些还是要的。”
陆青道:“曾大哥说,昨天在马棚那边,哥对他们太客气了,怕长了那些人骄气!”
陆玄正色道:“这我也知道。那时你刚来,人家不知底细,哪个能好好待你?要不是托赖押司打点,还有小官人脸面,还不知怎么样呢!可不管怎样,到底也没为难过你。况且别人不说,我看那张老爹,是个心地慈善的人。你是一般囚犯时,他就处处关照你,这份人情是极难得的。现在你有了身份,要是拿腔作势作大,就显着咱不仁义了。”
陆青点头道:“哥说的是,我知道了。”
回头陆玄跟管营相见,管营迎出门来,彼此谦让再三,平叙了礼。陆玄叫来庆奉上二十两纹银。说道:“二郎多蒙相公关照。我来的仓促,也没带甚东西,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
管营笑着推辞:“大官人客气了,这是我分内之事,实在当不起。”陆玄道:“相公要不收,就是我们兄弟身份低微,造次有罪了!”管营笑道:“大官人何出此言。”道了声“有愧”,才将银子收下了。
吃茶毕,请到边厅管待酒席,陆青曾建下首作陪。管营从镇上行院叫了两个妓者,席下琵琶筝琴弹唱。说道:“小地方偏僻,没甚好款待,让大官人见笑了。令弟才来时,我不知是王府亲眷人,多有得罪。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陆玄笑道:“岂敢。相公职责所在,做的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哪里就说到此地位。”
又道:“说来惭愧,本来这案子在我身上,失手误杀了人命,二弟是替我来的。当时事发突然,一来觉着没脸面,二来我又病着,没好意思跟京中长亲说。后来长亲知道了,好不怪责,这才托人情来。只怕迟了一步,怕他惹出祸事,还好不曾有甚闪失。总是相公照拂之恩,陆某不敢有忘。”
管营感叹:“二郎小小年纪,行事这般仁义,又是一身的好武艺,将来前程无量。”对曾建道:“你跟着陆二哥,也多学着些。”曾建起身笑说道:“舅舅放心,我这不是天天和二哥在一起,跟他学呢!”
都笑了。陆青起身给曾建递了一盅酒:“当初要不是都头哥哥一力保护,我也不能这么顺当。今日当着长辈,我敬哥哥一杯。”曾建不好意思:“这怎么敢当?”立起来饮了。管营和陆玄看在眼里,十分欢喜。
管营道:“大官人好容易来,不忙就走,与二郎好生团聚团聚,营里无趣,出去四处转转,就镇上去住两天也好。”陆玄道:“多谢相公美意。”如此这般,乐了半日,宾主尽欢而散。
次日,陆青陪哥哥到濠州城找崔押司,却赶押司不在,出门办公事去了。又折返到牛头镇上,逛了逛,晚些去李瑞霖家,恰遇着教头刚回来。
陆玄便道:“我想择个时候,请教头和押司聚一聚,兄弟几个吃杯酒,叙叙话,也相谢前番两位照顾二郎的情分。”
李瑞霖道:“这如何使得?陆大哥远来是客。不如这样,我明天往城里办差,顺便见崔押司,跟他说了,大哥不用再跑一趟。后天你们都到我家来,人齐了,咱们就在这镇上找间酒楼,我来做个小东!”
陆玄道:“那怎么行!必是我请,这事你可不能跟我抢。只要拜托帮我约着押司,还有,我也不知哪家酒楼可意,你替我选了罢”,说之再三,约好了。
到了后日,陆家兄弟俩,加上曾建,来庆儿跟着,先到李教头家中吃茶,过一会儿崔押司来到。与陆玄相见了,一行人来到街上,到了一座门面不大的酒楼。进了门,就要上二楼雅间,伙计拦阻道:“客官莫怪。这会儿不巧,雅间现有客人在呢。”
李瑞霖一怔,斥道:“胡说!我前日就订下了,说今日来,怎么让别人占了?再说这么早,什么人来?叫你掌柜的过来答话!”
只见掌柜的赶来,忙不迭打躬作揖:“教头恕罪,没想您来这么早,上头是码头谢三爷,陪着都监府里贵客在,我说了您订桌儿,三爷吩咐,您若来了,说一声,您一定给面儿不计较。也是小的罪过,先说的,他们用不了多时,我想八成您到了,他们也去了,谁知您到的早,他却去的迟……”
教头皱了皱眉:“谢三陪的什么客,这等摆谱!那人……可是庐州来的?”
掌柜道:“是外地客人,小人没见过,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谢三爷是给都监老爷办事的人,小人怎么敢多嘴?”又哈腰陪笑道:“不如几位在大堂先坐,围屏摆张桌儿,可好么?”
李教头停了片刻,向陆玄道:“这还真是不巧,陆大哥说怎么着?要不咱换个地方?”
陆玄笑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必计较恁多,教头怎么安排都成。”李瑞霖点头:“那就依掌柜的,在楼下吧!”
众人才坐下,忽见一人从楼上匆匆下来,正是谢文轩。一眼看见了,满面笑容,举手招呼道:“教头恕罪,小人奉都监相公钧旨,送个客,顺便打个尖儿,一会儿就好赶路了,冲撞了教头,勿怪勿怪!”
李瑞霖一笑:“不妨事。是庐州来的那位吧?管事快上去陪着罢。”
谢三低声道:“正是呢!多谢教头包涵。那我先上去了,改日再来奉陪。”
说着,又对桌上诸人拱了拱手,上楼去了。这厢重又落座,吩咐伙计摆酒菜上来:酿豆腐,梅白鱼,咸水鹅……都是当地菜品,色味丰美,十分道地。
陆玄安席,依次给崔押司、李教头、曾建递了酒,郑重道了谢意。接着陆青又敬酒。说起当年卢九和孙孔目来濠州的事,众人结交经过,都觉感慨。
陆玄叹道:“那时李兄到真源县访卢九哥,我正巧在客店,遇着了,谁曾想,竟有这么深的缘分!今日有幸又结识崔先生和曾兄弟,都是义气中人,倒像一家子骨肉,不隔心的。我在生意场上打转这多年,没交下一个这样朋友。今天相聚,真是欢喜的紧。”
李瑞霖笑道:“当时我到县里,一见二哥面,就觉投缘。上次去京里办差,还想着啥时候顺路,再去真源看看诸位好朋友,不想回到家,二哥已在这里了!就是当时错过了,不曾出上力,幸好押司哥哥在。”
崔押司道:“这就是俗话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样性情的人,转来转去,就转到一块儿了。”
陆玄点头道:“押司说的正是,前天没见押司,还担心押司公务繁忙,请不到,过两天我就要回了。要是见不着,岂不遗憾!想我在生意场上,都是以利相交,各人忙着计算经纪账,哪里顾得上推心置腹,结交朋友呢!”
押司忙道:“陆兄谦逊了,话也不是这等说,不管做什么营业,为人都是最当先的,孙孔目说,陆兄为人仗义爽快,是他至交,今日一见,不是虚言。再者,你们兄弟之间情分,我也是羡慕的紧哩。”
说着,提议同陆玄和陆青吃了一杯,笑道:“前日也是凑巧了,平常都没什么事,那天赶上我当班,有人来报人命案子,太爷派我领几个人去查看,错失了与陆兄相会。”
大伙一听是人命案子,禁不住都问:“什么命案?押司说来听听。”
崔押司道:“是有个撑船的艄公,沿河发现两具尸首,离这儿也就十来里远,都是男尸,其中一个是秃头的沙弥,另一个是长着头发的俗家人。捞上来着,没人认得。跟前寺庙也都问过了,都不是。昨儿有个人说,那个沙弥,好像是东岭山上宝华寺里的……”
曾建道:“这不应该,东岭山是在南边,离这么远,下游地方,怎么尸首还能漂到上边来了?”押司笑道:“可说是呢,那人也是乱猜,不作准。”
李瑞霖问:“尸身有伤么,是被人杀的,还是溺死的?”
押司道:“有刀伤,仵作查验过,说死的时间不长。”
瑞霖道:“那就不奇怪了!不管人是哪里的,必是在附近杀了,抛尸在水里。”
曾建道:“也不知是谋财害命,还是仇杀?”
押司道:“这可说不准,他一个出家人,能有什么钱财,多半是仇杀,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不是旁人行凶,就只这俩人起了争执,斗殴致死,也有可能。”
陆玄叹道:“可怜两条性命,背井离乡,就这么交代了,连个姓名也不知道。”
陆青问:“看这样子,能破案不?”
押司笑道:“这谁知道!如今破案子,都要看缘法,有缘法了,说不定来个知情的就破了,没缘法,成了无头案子,往哪里寻去?”
正说到此,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只见谢三引着两个人下楼来。都是二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走在前面的一个,头戴缨子帽儿,身穿锦绣衣袍,目下无尘,神情倨傲。陆青一见,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东岭山上与他抢夺乌金鹿的李季隆。再看后面跟着的,正是那个叫常达的随从。落后又有两个长随跟着下来。
谢三走着,往这边看,点头示意,算是打个招呼。那李季隆也看过来,见到陆青,吃了一惊,却转过脸假做不认识。顷刻间,一簇人出门去了。
李教头看他们眼神异样,向曾建道:“他怎么恁地看咱,莫不曾兄弟认得他么?”
曾建摇了摇头:“我也奇怪呢,我不认得他,看样子倒好像他认得我们,难不成以前见过的,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只听陆青冷笑了一声,道:“这俩人我认识。”
众人诧异,都看他。陆青道:“去年秋天,我从金陵往家走,路上遇见过的,还和他们打过一架。”
遂将路过乔家集,在东岭山上打猎,争夺乌金鹿的事情说了:“这小子下黑手,还想要杀人哩,斗得你死我活,都见血了。后来遇到别的朋友分解开,算是没结仇,可是心里都没放下。刚才他明明认出我了,假装没看出来。这人心胸小的很,要是理会起来,还不定怎样呢。”
曾建笑道:“我说看面色不善,那目中无人的样儿,难不成再要打一架,分个胜负?”陆青也笑起来:“那也说不定。”
李瑞霖道:“没想朴臣还有这个经历!那乌金鹿性子机敏,最难捕猎,人说谁猎到了,就能出将入相,贵不可言。这么好彩头,谁肯轻易放过?他与你相争,也在情理之中。怎么样?既交过手,这人武艺如何?”
押司在旁笑道:“那还用说,一定是二哥手下败将了!”
陆青笑道:“这个李季隆,功夫真不怎么样。可他手下那个,就是刚在他身后的,那人叫常达,身手端的了得,我当时也没赢得了他,还想什么时候再交个手,分个高下哩。”
陆玄从没听弟弟提过此事,不由埋怨道:“越说越来劲了,你出门在外,怎么又惹事,一头鹿罢了,让让他又能怎的,平白与人结仇,不值当的。”
陆青道:“大哥你不知,不是让一让的事儿,本来就是他不讲道理,咱就好说话,也不能平白无故叫他欺负了。”
陆玄没话说,瞪了他一眼。陆青陪笑道:“大哥不用担心,我知道分寸的。”陆玄道:“我不担心,担心有什么用?反正也管不了你。”众人都笑了。
曾建向李瑞霖道:“这两个人什么来历,教头哥哥知道不?”
李瑞霖道:“听说是庐州防御使李孚的公子,来拜访杨都监的,我还是刚听二哥说,才知道他叫李季隆。这事说起来话长……”如此这般,道出一番原委。
第五十七回(下)
【见端倪按迹查踪】
原来去年, 杨能派人送家小回老家滁州,随行装载了不少财物。走到半路,遇到一伙儿劫匪,把两条船都劫了, 东西全拿走不说, 人也险些叫劫匪掳了去。事有凑巧, 正遇着李孚治下一名副将带兵路过, 将劫匪杀散,把人救了回来, 财物也追回大半。听说是官眷, 李孚派军兵一路护送,杨能家眷平安回到了滁州。
家人向杨能报告此事, 杨能感激不尽,更是欢喜万分:他早想与李孚结交,只是没机会,这下天赐良机。于是就在月前,杨能派刘奎往滁州办差, 同时备下书信礼物, 命他顺路到庐州拜见李孚, 谢他相助之情。李孚亦是欢喜,收下了拜礼,又派儿子李季隆回拜——李季隆就是这么来的濠州。
曾建道:“就是说,刘奎这次回来, 是跟李季隆他们一道来的么?”
李瑞霖道:“那倒不是, 刘奎去了庐州之后, 又去滁州给杨家送信,才返回来。李季隆与他前后脚儿到的, 却不是一路。”
陆青道:“原来李季隆是李孚的儿子,我说小子狂得没边儿呢,原来是当衙内当惯了!”
忽然想起李孚是李孟起的父亲,云贞的姑父,那李季隆就是云贞的表兄弟了,心中疑惑:“怎么那时在山上遇见,他们互不相识呢?或者是自己什么地方搞错了?”
众人继续吃酒叙话,猜枚行令,玩了多时。一个个都有醉意了,却仍是兴犹未尽,李教头道:“难得今日弟兄们相聚,到我家里吃茶,大家醒醒酒。”
一众从酒楼走出来,路上说说笑笑。过街口时,曾建忽然停下了脚步,道:“几位兄长先去,我想起点儿事,去去就来!”
陆青奇道:“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么,非赶这时候?”曾建笑嘻嘻说:“没啥,小事儿,你们先去吧。”
陆玄担心曾建喝多了,便说陆青:“你陪小官人去一趟吧,快去快回!”
俩人拐弯儿到另条街上,陆青道:“到底什么事?你见神见鬼的!”曾建边走边道:“我刚看见一个人,你随我来,别问!”
直走进一家店铺里去,陆青看时,正是前几日,俩人陪着管营家眷做首饰头面的那间倾银店。进门来,只见倾银柜前站着一个人跟伙计说话,却是潘娇儿的相好、都监府虞候刘奎。
曾建笑呵呵招呼道:“怎这么巧的,虞候也在这里!”刘奎略一怔,脸上显出几分尴尬,说道:“小官人来了。”又对陆青抱拳叫了声:“陆二哥。”
曾建笑道:“虞候公干?我前时陪着舅母过来打做首饰,叫有功夫来取,我都给忘了!刚路过想起来,进来看看,也不知做好了没。”
伙计陪笑答道:“小官人记差了。府上做的活计,前日管营老爷已经派人取回去了。”
曾建一皱眉,斥道:“什么我记差了!你不知道,还有别的哩!你快点,把刘爷的事办好了,去把银匠给我找来,我跟他说!”
刘奎笑了笑:“我的事已经完了,你们说话吧。小官人,改日再会!”说着掂起柜上一个包裹,又向陆青点了点头,匆匆出门去了。
曾建看着刘奎走远,回过头来。伙计道:“小官人稍坐,我去叫银匠。”曾建喝道:“待着!我不找银匠,我找你!”
伙计吓了一跳:“找我?不知小官人有甚事,但请吩咐。”曾建道:“你跟我说,刘奎刚来干什么了?”伙计犹疑道:“这……刘爷是来倾银子的,没有别的事”。
曾建问:“他怎么个倾银法儿?”伙计陪笑道:“就是倾银子,没啥别的法儿。”支支吾吾,不肯说。
曾建近前,低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告诉你,我这趟来,是奉命办差事、查案子来的。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拿去都监府,开堂审问,到时我看你说不说!”说毕,从身上取出一块碎银子,掇在柜上。
伙计眼睛一亮,陪笑道:“小官人莫要吓小人,小人好小胆儿,这可不敢收!”曾建哼了一声:“少废话!给你就收着,快说!”
伙计看了看左右,伸手把银子拿了,藏在袖中,低声道:“我说了,小官人可别说是我说的,刘爷前日拿了几锭大银,吩咐小店把倾成小锭子,刚才来,取回去了。”
曾建问:“他原来那银子什么样儿?”
伙计道:“原来是大锭子,一个差不多五十两,边角都錾凿掉了,是个秃元宝样儿”。
曾建又问:“那秃锭子上面,可有什么标记不?”伙计道:“应该是有的,可是錾凿的厉害,密密的麻子坑,瞧不出来了。”
曾建道:“你好好想想,是个什么字样儿,想出来,我有重赏!”凑近了笑道:“要是想不出来,我带你换个地儿想想去?”
伙计忙陪笑,两手合十道:“小官人明鉴,小人句句都是实话。银锭子上的字小人真没看出来,再说小的也不识得几个字,怎么敢乱说?”
曾建盯着他半晌:“回头要想起什么来,告诉我!要是知道不说,往后查出来,我可不饶你!”又道:“今天问你的事,不许跟别人说。”
伙计一咧嘴:“我的爷!小的命薄薄儿的,还敢对人说!”
二人从店里出来,陆青问:“怎么?刘奎这银子有鬼么?”
曾建道:“二哥不知道,那天我跟刘奎打架,他掉出两锭银子,我打眼看了一下,当时没顾上,后来想起来,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儿。他那银子,錾凿的乱七八糟,明摆着是怕人认出来。不知怎的,我疑心就是去年秋天我丢的那一批饷银。”
陆青一惊:“怪不得,你问小厮那话……”想了想,又道:“必是你心头总想这事儿,才会疑心,不过,好端端的银子錾凿成那样,确也奇怪。刚才刘奎见着咱俩,脸上不自在,走的那么匆忙,好像什么事瞒着人似的。”
曾建道:“你看也是吧!他办差回来,身上忽然多了这许多银子,就是怪事儿!又着急分成小锭子,显见是来路不明。”
陆青点头道:“是,你说的有理。可是银子倾过了,要查也没影儿,找不到证据,也是枉然。”
曾建咬了咬牙,憾然道:“为了这一批饷银,落到如今这地位,不拿住这劫银子的贼,我实在不甘心!”
陆青道:“哥莫急,现在有了蛛丝马迹,总比从前一点影儿没有强,回头咱们再商量,要是刘奎真有干系,不怕查不出来。”
曾建:“说的是。从今天起,好好盯着刘奎,我就不信他一丝马脚不露。不知为什么,我总觉着,这贼就藏在不远处,早晚把他找出来!”一路说话,走到李家去不提。
却说陆玄在牢城营里又留了两日,与陆青道:“看见你在这儿挺好,我也放心了。家里老人还等消息,生意也不能离开太久,明日我回去了。”
陆青点头:“大哥到家,跟娘和叔父婶娘说,我惦记着三位老人家。”
陆玄:“嗯。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别惹事。等来年空闲了,我再来看你。”
陆青道:“我没事儿,哥忙,家里事情走不开,来不来都没关系。”
兄弟俩说了一夜话。第二天,曾建和陆青送陆玄往码头来,看着他与来庆登舟启程。摇手告别,望着客船远远地去了,陆青不免心里酸酸的。
转回身来,曾建道:“都到这里了,咱们找刘奎聊聊去!”陆青道:“好”,笑问道:“去哪儿找?还是去姓潘的妇人那里?”
曾建讪笑道:“你又笑话我做什么,去那儿找也行,就是不在,潘姐儿一定也知道他在哪,可要刘奎真的有鬼,看咱这么急着找他,怕不打草惊蛇?不如先去他酒楼里坐坐去。”
陆青笑道:“说的是,还是你想的周到。”便走到酒楼来,大早上还没客人,俩人进门晃悠了一圈,坐下吃茶,问伙计:“你家刘爷在么?”
伙计一听满面惶恐,打躬说道:“报二位官爷,从昨儿起,俺们这酒楼归谢三爷管了。刘奎的事,小的们通不知道。”
曾建和陆青诧异。曾建问:“怎么刘奎不管这儿了,他做什么营生去了?”
伙计吞吞吐吐,半晌说道:“这些事小的都不知道,客官既是三爷的好朋友,只管问谢三爷。”
曾建怒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非得去问他?我现在只问你,知道些什么,你敢不说?”
那伙计吓得打个半跪,脸儿都白了:“官爷饶恕,小的真不知道什么!”
陆青劝道:“哥着什么急,又没大事儿,回头见着谢胖子,问他便了。”曾建悻悻道:“没事是没事,小子说话半吐半咽,让人生气!”便道:“咱回去吧!”
出了酒楼,陆青道:“怎么着,真个回去?”曾建道:“回去怎行?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儿不论如何得打听明白,刘奎到底去哪儿了。”
陆青道:“这时候去找谢胖子,刚伙计说,八成在妇人那里,怕不合适吧?”曾建道:“管他合适不合适,权当不知道,胖子在更好,正好问问他!”
一面说着,忽然起疑道:“那潘姐儿是刘奎的搭档,谢胖子怎么会在她那里?”
陆青挠挠头,笑了:“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正自疑惑,忽见谢胖子迎面而来。曾建招呼道:“谢三哥,哪里去?”谢胖一看是他俩,顿时展开笑容,拱手道:“哎呦呦,这是什么风儿,把您二位吹来这里?”
曾建笑着还礼:“我俩刚去码头,送陆大哥启程回家去了。”
谢三连声欷吁:“原来那日是陆大爷来了,你看我,这几天事多,也没顾上请杯酒,失忽有罪!”
陆青笑道:“管事说的见外了,”又问:“刘虞候怎地没见,有空儿大伙坐坐,吃一杯!”
谢胖顿时住了笑,正色道:“刘奎出事了,您二位没听说么?”
曾建道:“不知道呀,出了什么事?”
谢胖道:“那厮忒也放肆,胡作妄为,犯在都监老爷手里,昨儿老爷下令,把他一顿军棍打杀了!”
曾陆大吃一惊:“他犯了什么事?惹得都监下这样重手?”谢胖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贪污柜上银钱,贪的太狠了!”
往近前凑了凑,低声道:“实话告诉你俩,不止为此,这厮胆大包天,和都监府上一个宠妾私通,都监才容不得他。只为了脸面,不好说这缘故。”
曾建一呆:“看不出这厮胆大,竟做下这等不法的事。”
谢胖干笑了两声:“可是哩!‘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事儿说起来话长,我现有差事去办,等空闲了,容我做个小东,请小官人和陆二哥吃个酒,咱们慢慢再说。”说毕举手告辞,匆匆去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言语不得。一起往潘娇儿这里来,八老迎进屋子。坐下待茶。等了半晌,妇人方才款款走下楼来。道了万福,笑说道:“两位贵客,少见。”
曾建看她新装扮过,瞅陆青的眼神儿飘飘忽忽,带看带不看的,笑道:“怎样?今儿我带陆二哥来了。你怎么说?”
潘娇儿脸一红,含羞看了看陆青,没言语。陆青皱眉,瞪了曾建一眼:“你开什么玩笑,快说正事!”
曾建咧了咧嘴,向妇人道:“我们来,是想问问刘奎的事。前日见他,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叫都监打杀了?”
潘娇儿不听这话则已,一听怫然不悦。道:“这是你们官府的事,怎么问我?俺们一个院儿里人,又不曾长远卖给那厮,他做下歹事,与俺们什么相干?凡他的事儿,奴一丝儿也不知,二位官人要是来找乐子的,奴自当奉陪,若是来问案的,却是找错人了!”顶的二人哑口无言。
曾建顿了一顿,冷笑道:“你急的什么?我是刚听说刘奎死了,出乎意料,顺路过来问问,什么要紧事!你跟刘奎混在一块儿,谁不知道?他的事,与你相干不相干,也不是我管的,何必跟我撇清?你不说,还问不着明白人儿了么?”
他说话的当儿,陆青已从袖中取出一块银子来,放在桌上。
潘娇儿听了曾建这一番话,又见陆青拿银子。神色缓和下来,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勉强笑道:“官人这是做什么,也忒把人看扁了,难不成俺院儿里人,眼睛里只认得钱么?”
曾建转笑容说道:“也怨不得你怕。刚我俩碰见谢胖子,才知道这事儿,也是吓了一跳。谢胖说,刘奎是因为贪污柜上银钱,又与都监的小老婆通奸,才叫打死了,可是真的么?”
潘娇儿往门口走了两步,看看跟前无人,回转来,骂道:“哪有这些事,当官的要弄死个底下人,还愁找不着说法儿?刘奎出去一个多月,才回来几天,就发出这多事来。又是贪污,又是奸情,官人也信?”
曾建道:“我就是不信,才来问你的,你别怕,但凡知道什么,告诉我。我们是讲义气的人,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牵累你。”
细看她眼圈发红,似是才哭过的,笑道:“可怜了你这份情意,还替他掉眼泪,刘奎泉下有知,也值了的。”
潘娇儿啐了一口:“去!我跟他有什么情意?只是……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就没了,难道我这心是石头做的不成!”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五十八回(上)
【无由案迷离扑朔】
三人又都坐下。娇儿道:“官人请把银子收回去, 但要问什么,奴说了便是。”
陆青笑道:“拿出来了,怎的还好收回去?”
曾建问:“你快说,刘奎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都监?”
潘娇儿道:“这事底细, 奴也不尽得知。刘奎贪钱不假, 可这码头上, 哪个不贪钱?哪个办差不是图落钱的, 刘奎是个粗人,要说贪, 比起谢三还不知好多少呢, 与府里人通奸,更是没有的事儿!这些说辞儿都是那天杀的谢胖子捏出来的。刘奎被打死, 是因为他得罪了人,听说那人势大,给了都监一大笔银子,非要他的命不可!”
曾建听到这里,心里怦怦直跳, 急问:“那人是谁?
妇人道:“是谁我也不知道, 只听谢三这么说, 刘奎一死,他接替了码头上差事,高兴的不了,昨儿喝醉了酒, 来我这儿啰唣了一夜。开始我还寻思, 是不是他要占刘奎的位子, 故意陷害,就问着他, 胖子也要撇清,才说了几句,说是刘奎在外头得罪了人,人家交代都监杀他。贪污也好,奸情也罢,都是捏出来的罪名罢了。”
曾建道:“到底奉了谁的命,胖子没说么?”
妇人摇头:“没说,只说是京里来的大人物,都监也得罪不起的。”
曾建大失所望。追问:“依你看,谢三知道这人是谁不?”
妇人想了想:“我问了好几次,他也不说。看着,倒像是他也不知道,不过也难说,谢三心眼坏的很,谁知他心里藏着什么奸哩!官人请想,这是人命大事,刘奎现死在那里,就是榜样,谢三知道什么,他敢乱说?”
顿了一顿,恨恨地道:“我觉着刘奎死的屈,多问了几句,他就不耐烦了,话里有话,意思要我跟他一心,就把我跟刘奎的事不告诉人去。我呸!我一个院儿里的人,怕他告诉谁去?用这话吓唬我,难道老娘是吓大的不成?”
事情纷至沓来,曾建也有些懵了,思忖片刻问道:“还有个事儿,刘奎这次从南回来,得了不少银子,你知道不?”
娇儿听闻此言先是一愣,落后脸色变了:“这我可不知道。他一个下人,办个差事,就是办得好,都监相公赏几两银子,不过三瓜俩枣的,能得多少?”
曾建笑道:“上次我在你这里,他不是把两锭大银子掉地上了,你瞧见的,怎会不知道?”
妇人冷笑一声,道:“那是他的银子,又不是给我的,我怎么就该知道?”又道:“刘奎是管生意的,身上带些银子也是常事。难不成他贪污的银子,也敢光天化日拿出来现世?”
曾建仔细瞧了瞧妇人,笑了:“贪污不贪污的,我是不知道,我看他带着大银锭子找你,只当是给你的盘缠呢!”
潘娇儿一时顿住了,勉强笑道:“官人说的好笑。这码头上,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把银子当命?我又不是他老婆,他倒好慷慨,把那多银子给我。”
曾建住了笑:“他对你那等上心,回来就忙看你,把来银钱给你又有什么奇怪的!”
盯着妇人脸色,认真地道:“你请放心,我又不要你的银子!我问的事跟都监府也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实话告你说,我是看那银锭子有些蹊跷,想看看什么模样。”
潘娇儿略怔了怔,少顷讪讪地道:“官人说笑了,刘奎那厮手紧的很,寻常都不漏财,真是来路不正的银子,还不好好捂着,舍得给我?”
曾建听她不吐口,心里不甘,却又不好逼问她,只瞅着她半晌不做声。妇人摊了摊手,说道:“我这儿真没有!你要不信,这里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由着你翻好了!”
曾建苦笑道:“那也不用,我信你罢了。”
陆青在旁说道:“你好好想想,要是想起什么,早点儿告诉我们,刘奎牵连的事可大着呢!说不定,这些来路不明的银子,就是他的死因。”
曾建点头:“二哥说的正是。”向娇儿道:“往后谢胖子跟你说什么,只要与刘奎有关的,你告诉我,我也不让你白告诉,一定重重地谢你。”
潘娇儿应道:“奴知道了,要是有,一定跟官人说。”
陆曾两个看问不出什么了,就要走,出了门,曾建又回头叮嘱:“回头谢三要问你刘奎什么事,你都说不知道。今天我俩来也别告诉他,银子的事更是一字儿也别提,说多了,恐怕给你招祸。”
潘娇儿行了个万福,感激道:“奴知道了,多谢官人关怀。”
二人出得门来。陆青道:“这事儿奇怪了!银子没看着,人又突然死了,怎么咱们步步都赶不上?”
曾建恨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现在想不出办法了,等等再说。”
正垂头丧气,忽听身后有人喊:“二位客官留步!”回头一看,却是潘娇儿那边八老,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叫着:“客官慢走,娘子请二位回来,有话说哩。”
两个连忙折返回来。潘娇儿见面就说:“请楼上坐,才好说的。”吩咐八老:“来人你支应着,莫让上楼来。”三人同到楼上坐定。
原来潘娇儿见他俩去了,心中十分不安,自思道:“刘奎莫名死了,谢胖子为人又阴险,我要不寻个依靠,往后码头上如何安身?只能凭人欺负去了。这两个人,陆二是没指望,那曾建倒像有情的,人品也比刘奎胜百倍,不如拢住了他……”如此这般,才将两人唤了回来。
娇儿道:“刘奎拿的银子我见过的,是两锭秃元宝,錾凿过的。”
曾建听闻惊喜:“这银子哪里来的,他跟你说过没?”
潘娇儿:“我说给你,你知道罢了,可别说是我说的,以后有什么事,也莫来搜寻我。”
曾建道:“那是当然!我们是讲义气的人,你帮了我,岂有牵连你的道理,你快说!”
妇人又看了看陆青。陆青疑惑道:“怎么不能我听么,要不,我下楼去等着?”
曾建失笑:“二哥说什么呢!”对妇人道:“我跟陆二哥就如同一个人,有什么话你只管说罢。”
潘娇儿说道:“上次刘奎来,那两锭银子确是拿来给我的,我看錾凿的怪模怪样儿,就问他,银子从哪里得来的,这等作怪!开始他不说,晚间喝醉了,跟我吐了两句,说那银锭子,是他道上黑吃黑,讹来的!”
曾建一惊:“黑吃黑?难道这银子,是谁偷的抢的么?”
娇儿点头:“刘奎说,是他回来路上,遇到一个同乡,那人十年前就在东岭山宝华寺剃了头发,出了家。他身边还跟着寺里一个火工道人。两人身上带着四百多两银子,都是这个银锭子。被刘奎看见了,问他怎么带得许多银子。那人说,是给寺里采办物料用的。刘奎看银子錾凿的乱七八糟,又听说话含糊,猜到来路不正,威胁要去报官,那人怕了,刘奎又带着手下的,硬生生把四百两银子勒索来三百两。为此刘奎得意的很,跟我说,有福之人不用忙,不知那俩费了多少力气搞到这些银子,没想却是给他预备下了。”
曾建问:“那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火工道人,都是从东岭山宝华寺下来的?”
娇儿道:“是,刘奎说的,有鼻子有眼睛,应该是准的。”
陆青道:“那这银子,是从寺里偷出来的了?”
妇人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偷的,但不知从哪儿偷的。因为锭子上有字,不敢明面儿上使,就錾凿下边角儿,路上使费,后来把字迹凿的模糊了,预备走远些,拿去铺子里倾成小块儿,就好使了。”
曾建道:“那你知不知道,银锭子上原来铸的什么字?”
妇人摇头:“这我真不知道,刘奎也说没看见。他说,那两个人都不识字的,问了想必也不知道。”
曾建心中一喜,拍桌子道:“银子呢?快拿来我看看!”
妇人却道:“银子不在我这儿。”
俩人都一怔,陆青问:“刚才不是说,是让你收着的?”
潘娇儿道:“先是给我收着,可是没过两天,又让刘奎要回去了,慌慌张张的,说是拿去分成小锭子再给我。我不给,问他为什么,他急了,就用抢的,把两锭银子都抢去了!”
曾陆愕然道:“怎么会这样?”妇人道:“我先也不知道,后来刘奎回来,叫我骂了一顿好的,才说实话,说是前时路上碰见的那两个人,不知怎的都叫人杀了,尸首漂在河里,官府正在追查,他害怕跟这银子有关,就把我这里两锭银子,连同身上还有几个锭子,都拿去倾银铺里重新浇铸了……结果,现在人也死了,也不知那些银子在倾银铺子里拿没拿回来……”
见陆曾都不言语,只盯着她看。便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别不信!”
曾建泄气道:“不是不信,刘奎倾银子我们知道,前日他到铺子里取银子,我们碰见的,这下可好,一定是查抄了,当成了贪证,没收了!”
妇人恨恨地道:“怪不得贼胖子说,刘奎贪了不少银子,堆在屋里来不及藏,想来就是这些了。估计胖子也得了好处,要不高兴的那个样儿!”
曾建苦笑道:“刘奎死了,往后油水都归他了,能不高兴么。”
又问了些刘奎情况,妇人答了,都没什么要紧的。曾建嘱咐道:“从今往后,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只当你不知道。我可不是吓唬你,万一走漏风声,你这条小命儿,还不够人家一捏的。”
潘娇儿道:“奴知道了,奴看官人正气,才说给你们,再不敢对别人说的。”
二人又略坐了坐,要走。潘娇儿看着曾建,目光留恋,欲言又止。陆青知局,向曾建道:“我先下去等你。”下楼去了。
留下曾建和妇人在桌旁,一边一个站着。潘娇儿走过来,拉住曾建手臂,含情一笑。
曾建也笑了,拍拍她手背说:“今天不便,改日我再来看你。”
妇人道:“刘奎无故死了,胖子总来啰唣,奴这心里……害怕的紧。”
曾建抬起手,捏了捏妇人下巴,戏谑道:“我看你泼辣的很,也知道害怕么?”
娇儿顺势往他臂上掐了一把,笑嗔道:“你当我是死人啊?!”
曾建笑了,轻轻拍了拍妇人脸庞:“你不用怕。刘奎犯的事儿,跟你没关系,只要别多话,保你没事。胖子也别管他,凭你这么个伶俐人儿,管他天王老子呢,使出几招狐媚妖法,还不都叫你拿下马来?”
妇人笑,举拳又来敲打,被曾建握住了。将她搂在怀里,带笑问:“你既不敢说,怎地又把我叫回来了?”
妇人忸怩不答,只把手掌在他背上摩挲,半晌方道:“往后要是我有事找你,你来不来?”
曾建扳着妇人肩膀,脸对脸儿看看她,笑吟吟点了点头:“行!以后有要紧事儿,遣人来找我就行。”放开手要走,却又被妇人拢住了,问:“你还来么?”
曾建笑道:“来!怎么不来!有空我就来看你。”亲了她一口,低声道:“真得走了,陆二哥还等着呢!”
妇人这才松开手,含着笑,目送他下楼去了。
当天下午,陆青和曾建来到濠州城,到衙门找崔押司。押司奇怪:“你俩怎么来了?”陆青笑呵呵道:“没事儿,过来转转。”曾建问:“先生前日说的浮尸案子,如今怎么样了,结了没?”
押司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无头案子,又没苦主,不晓得猴年马月哩!”
陆青问:“上回不是说,可能是东岭山上下来的么,到底是也不是?”押司道:“不知道,前日往四周发过告示了,还没见回复。”
陆青就说想看看尸首:“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这等,押司哥领我俩瞧瞧行不?东岭山我也去过,说不定能认出是谁呢!”
押司笑道:“你两个淘气,这是什么好景儿?行!想看就去看看吧,可别吓着了。”
领着二人去停尸间看了一回。两具尸首早被水泡的不成模样,又放了好几天,形态丑恶,气味难闻。陆青和曾建掩着鼻子瞅了几眼,忙出来了。
辞别了押司,回到营里,在屋里商议。陆青道:“刘奎是从这两人手里勒索的银子,现在银子没有,刘奎也死了。要报官府,什么证据都没有,光靠妇人几句话,官府也不会管,这事摆不到明面儿上了。”
曾建皱眉道:“这件事不简单,除非有过硬的证据,不敢明面上说。要查,也只能私底下查,不能让人知道。你想,刚有点疑影儿,刘奎就死了,这两个人也死了,很可能都是因为这笔银子。”
陆青思忖道:“你说会不会,这三个人的死,都是一个人干的?”
曾建变脸色道:“怕的就是这!潘姐儿说牵涉到京中的大人物,这背后的水不知多深!要是让人知道咱俩在查这笔银子,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怕是咱俩的小命也危险。”
陆青如今懂得世事险恶了,听说到此,不由也有些紧张。问道:“上次你见着那些劫饷银的,到底什么样,一个都没记认下么?”
第五十八回(下)
【小儿女眉目含情】
曾建摇头:“那时天晚了, 贼们都穿的灰衣裳,蒙着面。我只看出其中一个,好像就是前头那拨山贼里一个使刀的,因为白日与他交过手, 直觉是他。其余的全没印象, 其实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人, 可是势头凶猛, 一个个厉害的不得了,我都没分出个儿来, 更别说记认了!现在想起来, 真是蹊跷,山贼野寇哪有这么厉害的!我在军中两年多, 见过不少匪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陆青听着,忽想起去年在兖州凤栖山,相帮杨琼救援王绍英的事,想到那秦仲怀和常荣十分凶悍, 不觉喃喃地道:“高手在民间。我们不知, 山贼野寇里, 也有许多了不得的人物哩。”
曾建兀自思索,突然摇头道:“不会!要真是山贼,为什么要蒙面?再说又是晚上。你还记得不,白日那一拨山贼, 没有一个蒙着脸的。”
陆青一想, 拍腿道:“是了!蒙着脸就是怕人认出来, 难不成……难不成他们是官面儿上的人?”
二人面面相觑。曾建道:“要是这样,刘奎和那两个人的死就好解释了, 必是让真正劫饷银的人杀了!那两个人偷出银子,让人盯上了,刘奎分赃也被人知道,不好杀他,却借了都监的手把他杀了!”
两个小伙儿默默了半晌,不觉背脊上隐隐冒汗。不约而同说道:“算了!这事别管了,杀刘奎的人是京里大官,都监相公都归他调动,就凭咱怎么管得了!”
陆青道:“现在都知道了,你能放下不理么?”曾建更是不甘,恨恨地道:“不放下又能怎么样?现在一丝证据没有,抓住一丝影儿,还是道听途说!连潘姐儿都不认的。”
又都想了一会儿,陆青道:“依我说,咱们去东岭山上走一趟,悄悄查一查,说不定碰上蛛丝马迹呢?就是没什么事,现如今秋景好上来了,只当去玩玩儿也罢。”
曾建喜道:“我也想呢,这俩人是从东岭山宝华寺下来的,又有一个是和尚,多半这银子不是从寺里偷出来,也是附近什么地方偷的。”
陆青道:“那就这么着!上次路过,我只顾着打猎,都没到寺里看看。听说那间寺庙好几百年了,说不定,贼窝就藏在里头呢!”
曾建接口笑道:“那咱俩就去碰碰运气,拿不到贼,抓几只兔子耍也好。说不定,还能打到一头乌金鹿哩!”
次日,二人来找管营,说要去东岭山上打猎。管营开始不同意:“要打猎,就在附近转转不行,别处不说,石洞山上就有野物,去那么远做什么?况且二郎是都监叮嘱照看的人,你走了,万一这几天都监想起跟我要人,我怎么回话?”
两个左说右说,再三要去。陆青只说东岭山景色好,去年因路上赶得急,没玩够,那边宝华寺是古寺,十分好玩。管营说:“实在要去也行,得跟杨都监那里报备一声。”
陆青苦着脸道:“都监等闲想不起我来,这么小个事儿,还要去说,恁琐碎的!过几天就回来了,何必去烦扰他。”
曾建也在一旁央求,管营招架不住,答应了:“那二郎留封信,你们自走,我只当不知道。万一都监找,也好交代。你俩玩几天就回来,莫要时间长了,叫我牵挂。”
二人欢喜应喏了。当即准备随身包裹,带了弓箭、朴刀,从马房拉了两匹马,都做军卒打扮,假作营里出去办差的,第二天一早出发。
话说这次出行,与上回逃亡大不相同,俩人虽然藏着心事,到底是年轻后生,一路上马蹄得得,鸟儿出笼般,欢快万分。正是秋色宜人的时节,金风送爽,黄叶婆娑,他俩优哉游哉,赶一会儿路,赏玩一会儿风景,到晚间客栈歇了,不消细说。
不料这日早起,天就阴起来,秋云漠漠,上路走不多时,空中落下雨来,风夹着雨,吹的凉湛湛、冷飕飕,两个虽不怕冷,也觉不舒服,又怕淋湿了行李,树下避了一会儿雨,隐约望见前方树上挂着个酒旗,冒雨赶了过来,果然路弯处有一家酒馆。
到跟前下了马,店里伙计打着伞,奔出来相迎。曾建吩咐接马,陆青便往里走。忽听马嘶声,大路对面方向有一辆车冒雨驰来,到了跟前也停住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喊道:“前面可是朴臣大哥么?”
陆青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搭着件披风,帽兜罩着头,又戴了一顶遮雨斗笠,一时看不清是谁。那人把斗笠往上掀了掀,叫说:“陆大哥!真的是你!”
陆青一见,竟是窦宪,讶异道:“窦兄弟!你怎么在这儿?!”这时马车上有人撩起帘子,探出头来,笑颜如花,星眸闪烁,银铃儿般唤了一声:“陆大哥!”陆青看去,正是窦灵儿。
三人见面,又惊又喜。进来店里坐了。陆青道:“你俩不在山庄,怎么走到这里来?”窦宪笑道:“好巧!亏得下这场雨,不然就与哥哥错过了!”
就将来去缘由,自己和灵儿到金陵送信,后来又到长山镇看望云贞的事说了,喜道:“听蒋二哥和姐姐说,知道你在这边牢城,我俩没事儿,想找你玩去呢!刚看两个人这边停了,我看着影儿,肚里瞎猜,冒冒失失问了一句,没想竟真的是你!”
窦灵儿笑盈盈看着陆青,不说话。陆青见她青衣小帽,扮成个小厮模样,比前长高了,像是瘦了些,脸上少了两分稚气,多了一分姑娘家的柔婉,越发美丽了。禁不住心中喜悦,笑说道:“灵儿妹妹穿成这样儿,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向兄妹俩介绍曾建,都相见了。
窦宪道:“哥这是去哪里?”陆青道:“我俩闲的,去东岭山打猎耍子。怎么样,你俩有空一起去不?就是得走回头路了。”
窦宪看了看灵儿,笑道:“我们本来就预备找你玩的,既遇到了,还不跟哥一起去?”陆青喜道:“那敢是好哩!”看看灵儿,又道:“你们出来时间长了吧,怕是灵儿妹妹想家,不着急回么?”
那窦灵儿乍见陆青时,喜出望外,脸红心跳,幸亏下着雨,不大显出来。这会儿心绪才平复了,听陆青如此说,摇摇头笑道:“出来时跟家里说好了,就是要游山玩水的。前天路过东岭山,哥哥还说想去看看呢,没去,这下刚好一起去了!”
四人边说话,叫了饭菜茶点吃着。看看雨小了些,出门,陆曾两个上马,窦氏兄妹仍乘车子,车夫调转马头,一块儿往南行来。
行至天色将晚,雨停了,西方云层透出阳光来,云霞绚丽。到了一家客栈跟前,曾建道:“再走怕天黑了,就住这儿吧,又不赶时间。”窦宪迟疑了一下,与灵儿商量了几句。笑道:“昨儿我们俩就在这儿住的,又回来了。”
停住了马车。店里伙计一见窦宪就笑了:“客官怎地又回来了,莫不是俺家伺候的周到,您舍不得走了?”
窦宪笑道:“你个油嘴,算你说着了!不但我回来,还另给你带了客人哩!回头,你记得免我的账!”
伙计直笑:“这得掌柜的做主,小人可不敢应承,小的要是应承了,饭碗就端不稳当了。”笑呵呵走来帮搬行李。
窦宪问:“昨儿那客人又来过没?”伙计道:“谁?早晨跟小官人一起走的客官么?没见回来!”
四人安置好房间,聚在饭堂吃饭。窦宪向陆曾说道:“昨夜里我俩就住这儿,到的时候,都晚上了,上房只剩下一间,遇着一个姓李的客人,带着几个仆从,让出一间房来,就认识了,开始我觉着挺感激,与他多说了几句,谁料这厮粘乎的很,总在身旁腻歪,他本来往南去庐州的,今早还陪我们走了一里多路,才掉头回去了。”
陆青心中一动,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可是叫李季隆?”
窦宪惊讶道:“是,哥怎么知道,莫非认识他?他说是庐州防御使衙内。我寻思,可不是孟起大哥的兄弟么,从姐姐那边论,还沾着亲的,可我看他忒烦人,懒得理他!”
陆青失笑道:“天下事还真巧,怎么又是他!”窦宪道:“哥跟他很熟么?”陆青道:“见面眼睛红,不熟也熟了!”
就将去年路上,打猎相争的事说了一遍。道:“前几天,在镇上还遇见过,各走各的没说话,看他那样儿,也是没好气。竟然让房间给你们,看来心地还不错,不是我想的那等小人。”
窦宪笑道:“还说呢!那厮做好事,根本没安什么好心,他是别有所图哩!”窦灵儿听说,在旁边扯了一下哥哥衣袖,低低叫了声:“哥!”
窦宪道:“没事,说怕什么?陆大哥又不是外人!”
原来那李季隆见灵儿美貌伶俐,动了爱慕之情,大献殷勤,让了房间,与窦宪结交相识了。早晨出发时,还借故送了一段路,窦宪一再相辞,直到露出不耐烦的脸色了,李季隆才转回去。
窦宪道:“这厮炫耀身份,要不是看我们不好欺负,还不知怎地纠缠!”
曾建笑道:“小子骄慢惯了,以为抬出身份,平头百姓还不赶着巴结,没成想碰上窦兄,不吃他这套。”
陆青看灵儿面色发红,神情尴尬。不由心里一股怒气直冲上来,拧眉骂道:“这个混账羔子,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痴心妄想!再让我遇见,还得给他好看!”
窦宪笑说道:“罢了罢了,他也没做啥,况且过去了,不提了。”
边吃边聊,陆青问起凤栖山上人事。窦宪告诉他,王绍英遇刺而死,辽使萧崇敬到大名府后也被人杀了。这些陆青全不知道,吃惊不小。
他三个男人说话,窦灵儿只在一旁默默吃了饭,静静听着。陆青看她脸色不似见面时明亮,对窦宪道:“今儿累着灵儿妹妹了,连生你先送她回房歇着吧。”
于是窦宪送灵儿去她房里。灵儿埋怨道:“哥说那些话做什么,你看陆大哥都生气了!”
窦宪呵呵笑了:“生气才好哩,说明他眼明心亮,一点都不傻!”
灵儿害羞叫道:“哥!”窦宪看她发急,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又笑道:“你看人家陆大哥,根本都没把脸上刺印当回事,你反白白掉了那么些眼泪。”
灵儿被哥哥说的低了头,原来那会儿她看见陆青脸上刺印,心中难过,在车里哭了一场。
窦宪道:“你看陆大哥好好的,这下可放心了吧!”
灵儿露出笑容,道:“以后有机会,我找外公或是姐姐来,一定把陆大哥脸上的刺青医好了。”
窦宪望着妹妹:“哦?”悄声道:“你是嫌他脸上有印不好看,还是心疼他呢?”
灵儿接口道:“我自然是……”话没说完,含羞带恼,抬手打了哥哥一下。
窦宪仰头哈哈笑了,说道:“也不知这陆朴臣,哪世修来这么好福气,害的你亲哥都有点儿吃醋了。”
且说这头,因看兄妹俩去了,曾建瞅着陆青半晌,撇着嘴直笑。陆青疑道:“你笑什么?一个男子汉,笑的恁怪里怪气!”
曾建“哼”了一声:“装!你就装吧!”
陆青奇道:“我装什么了?”
曾建道:“那小丫头喜欢你,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宝贝,我都看出来了,你会看不出来?”
陆青略皱眉道:“别瞎说!哪有那回事,她是窦兄弟的亲妹子,就和我的妹妹一样。你别乱说,让窦兄弟听见,惹他怪!”
曾建只是撇嘴,其后窦宪转来,就都不说了。
次日早晨,众人吃毕了早饭,上马的上马,乘车的乘车,继续前行。窦灵儿换回了女装打扮:穿着水蓝绫子裙,杏黄衫子,头顶上挽了个发髻,用一只金钗束住了,下边头发扎成四绺细辫子,一任披在肩上。明眸皓齿,肤白唇红,端的如精灵仙子一般。陆青看见眼前一亮,灵儿跟他打招呼时,瞬间竟没说出话来。
自从昨晚听曾建那么说,陆青嘴上反驳,心里却禁不住美滋滋,仿佛吃了蜜糖般。他是淳朴的性子,自从发觉铭贞两个有意,就把那一段心事放下了,却也因此不曾往别人身上想过。如今回想,往昔一幕一幕,发觉灵儿应该早就喜欢自己了,怎么不开心的?一路上看什么都觉顺心顺意。情不自禁嘴角往上翘着……
到了下午,乌云尽散,露出湛蓝色天空。秋阳明丽,山路两旁草木层层叠叠,青黄相间,悦人心目。灵儿在车上打开帘子,眼光情不自禁追随陆青,陆青也时不时望过来,两人目光撞在一起,都觉害羞,蓦地闪开了。灵儿欢喜自不必说,那陆青只觉得心胸大开,整个人都轻快了,好似要飘起来。
这日到了乔家集。陆青指路,在去年住过的那家客栈门前停住了。店主人还认得陆青:“这不是猎到乌金鹿的那位好汉么!”热情招呼。一年前,他们曾在这里住过两个晚上,陆青还与蒋铭在集上逛过,故地重游,甚是熟悉。
一路上,早把饷银的事情跟窦氏兄妹讲了,告诉说,这回来东岭山,是要到宝华寺查查案情踪迹。那窦宪本来就是个好热闹、好新奇的,听了这事儿,精神头十足,比他俩还起劲儿,灵儿因与陆青相见,万事俱足,自是要跟着的。于是次日吃毕早饭,四人便一同往东岭山而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五十九回(上)
【探山寺恰逢李孟起】
却说四人一块往东岭山上来。窦氏兄妹走在前头, 陆青和曾建牵着马跟在后面。这时节比上回蒋铭他们来时稍早一些,正是凉爽宜人,山上浓荫蔽日,气息清冽, 衰草乱石, 黄青杂沓。秋色尚未深农, 已见斑斓绚丽, 又多了三分生机盎然。
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灵儿跟在哥哥身后, 她今日换了紧趁装扮, 外面罩着件银红绸箭袖衫,用一条青翠色丝带束着腰, 脚上穿着一双玄色鹿皮小靴,俏丽之余,又增几分飒爽矫健。窦宪顺手掐了个草叶衔在嘴里,吹出一段小曲儿,悠扬婉转, 清亮动听, 引得曾建和陆青连声称赞, 笑道:“恁地好听,窦兄弟你可真行!”
不一时到了宝华寺。进寺门,只见偌大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不见。窦宪喊了声:“嗨!有人么?”
靠门口知客房里应声走出一个小沙弥, 两手合十打问讯道:“几位施主, 请问做何贵干?”
曾建放开缰绳, 大喇喇走上前说道:“我们是濠州军中来的,有事要问, 你寺里管事的呢?”
沙弥道:“阿弥陀佛!军爷既是来办差,快请屋里待茶。”
窦宪笑道:“两位哥哥且去,我和灵儿在外等着罢。”接过缰绳,兄妹俩牵着两匹马,往那边大松树下去了。
陆曾两个走进客堂,见墙壁正中供着佛龛,那边角落里却坐着两个军卒打扮的汉子。一个穿黄袍的中年僧人迎上来,请俩人坐了,吩咐沙弥上茶。
曾建道:“我们是牛头镇守备军中来的,奉了都管监军杨老爷命,有话要问你们。你们管事儿的呢?”那僧陪笑说道:“军爷要问什么,但问小僧便是。”
曾建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寺里近期可有逃离走失的僧众么?你仔细着回答,要是撒谎蒙骗,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僧人合十打躬,陪笑道:“小僧不敢诳语!军爷问的这件事,昨日濠州府衙里已经来人问过了,小寺已如实上报。不知军爷是不是跟他们错过了,有劳又辛苦走这一遭。”
曾建把脸一沉,喝道:“说什么废话!我们是都监府里来人,他们是府衙里来的,不是一处的!这案子发在守备管的地界,都监相公按例过问,我们才来,不的我们闲的没事了?这是人命案子,已经有人认出来,死的和尚就是你这寺里出去的!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老实说,要敢藏着掖着,拿去就是个死!”
那僧收了笑,却是面色不改,恭恭敬敬说道:“军爷莫要动怒,小僧是出家人,岂敢诳语。寺中确是驱逐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僧人。还是今年春天的事,度牒都给收了。是个在香堂管事的,因他私下做手脚,哄骗亏损香客布施,才逐了出去,算起来也有七个多月了。昨府衙来人也是这么说,只不知道是不是他,寺里已派人跟着去府衙指认了。”
曾建冷哼了一声,道:“就他一个人?没别个了么?”僧人低眉道:“没有别个了。”曾建板着脸道:“没别个,那没剃发的呢?寺里帮忙做事的,近日有没有走了的?”
僧人陪笑道:“回军爷话,那些烧茶做饭的火工,寺里一直有的,总是来来去去,做一段时候,结了钱走人的也多,还有一些,原是施主雇了做替身来积善缘,一年到头,也不知更换多少,这要查,哪里查的清楚呢!”
陆青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向角落那两个军卒看了看,问道:“怎么,这二位也是来公干的么?”
没等那僧人答话,就听一个军卒喝道:“关你甚事?小子什么来路,问的恁多!”
陆青一听,“呼”一下站起身来,刚要发作。那知客僧慌忙走过中间,两边打手势陪笑,道:“几位军爷好说,都是官家人,快休动怒,伤了和气,小寺实在担待不起。”
那军卒本来立起身来,听这么说,望了僧人一眼,又坐下不言语了。那僧将声音放低,向陆青道:“现有一位大将军,正在敝寺里头有事,这两位军爷是在此候着那位大将军的。”
陆曾交换一下眼色,心里都道:“好像这人来头不小,我们本来就师出无名,平白得罪人,惹出事来反倒不好。”悻悻地罢了。
又问了些话,知客僧答对甚为得体,陪笑说:“两位远来辛苦,请往后堂坐坐,稍后小寺备些素斋请用……”
曾建看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落后出门来,窦宪迎面道:“陆大哥怎么样?问出什么了么?”
陆青道:“府衙的已经来过,咱们来的迟了。”曾建泄气道:“说那死和尚春天就走了,不管干什么都与他家没关系。看那厮稳稳当当的,一点都不慌。应该早都准备好说辞了!”
窦宪笑道:“人命案子,摊在谁身上不害怕,想是吓着了,所以推脱。”
陆青点头道:“咱这么明着查,肯定查不出什么。这案子多大干系?要是牵连上,还不得一锅端?有事也不敢说。算了,咱们还是到里头逛逛吧,这是古寺,听说好玩的很,说不定,也能看到点什么。”
他本来对寺庙不感兴趣,这时却要游览。一来是因为灵儿在,二来因为上次在门外遇见了李存忠。他对李存忠的印象颇好,当他是兄长、好朋友一样,一直惦记着。刚才听说一位大将军在此,就想起李存忠了,心想:会不会是他呢?
众人相跟往里走,窦宪张罗拉着灵儿去请香礼佛,灵儿怕陆青嫌麻烦,低声道:“陆大哥有事呢……”陆青早听见了,笑说道:“来寺庙不烧香做什么?况且又没什么事。”
灵儿笑问:“陆大哥也拜佛么?”陆青讪讪笑了,却道:“来都来了,拜一拜也无妨,只当好玩。”如此这般,同着灵儿去请香,又陪她到大殿瞻拜。窦宪和曾建只做漫不经心,走着走着,就走岔道上去了。
陆青和灵儿说说笑笑,各个殿都转到了。陆青没话找话,问灵儿这个像是哪尊神,那个像是哪尊佛,灵儿给他解说,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他两个彼此有情,嘴上不说,心里早都欢喜的不得了。
陆青笑道:“从前跟着我娘到庙里拜神,又是天王又是城隍的,我看都长得差不多,就说,弄那么麻烦干嘛,反正都是泥塑的,还不如都做成一个样儿,拜一个就当全都拜了!惹我娘骂我没有虔敬心……”
灵儿抿嘴笑了,道:“我听外公说,神佛固然有,都在人的心里。求神拜佛,其实都是从自家心里求的,要是这么说,神佛可不就都是一处的?陆大哥要当成一个来拜,我觉着,也未尝不可。”说毕吐了个舌头,都笑了。
不知不觉走到最里面,四人汇合一处。窦宪道:“哥说现在怎么着?”曾建这会儿也不惦记问案的事了,说道:“这也没什么转的,碰见人都是没嘴葫芦,一问三不知。不如咱山上打猎去吧!”
陆青四下张望,疑道:“刚才门口和尚不是说,有个大将军来了,像是什么大人物,你看那俩当兵的那么横。怎么一路上也没见什么将军。”
灵儿指道:“那会儿在天王殿,我看见一个军士往那边去了”。众人顺着方向走过来,却见一棵枫树在墙边。走近跟前,只见树后露出一扇朱红小门。
陆青上次没来,却是听说过的,知道这里便是允中和桂枝误打误撞进来的那个小院。欢喜道:“就是这里了!咱们进去瞧瞧。”上前一推,门开了。
只见当院站着两个人,一个穿黄袍的老和尚,眼窝深陷,皱纹满脸,他身旁是个魁梧高大青年人,头戴武士巾,身穿铁青色夹纱战袍,腰束玄色銙带,悬着佩剑,眉目凛然,正是李孟起。
除曾建外,那三个都是意外惊喜,齐声喊道:“李大哥!”
孟起见是他们,刹那间有些诧异,随即现出喜悦神情,笑道:“陆兄!少庄主,灵儿姑娘,怎么是你们?”
四个走进来,陆青窦宪才要答话,却见那老僧面色沉郁,不怒自威,不觉都收住了脚步,住了口。
李孟起微微一笑,转向老僧道:“大师父,这是我在兖州的几个朋友。”又向几人道:“这位是觉空大师父,是我家中长亲,今日我来,就是来看望大师父的。”
四人纷纷行礼:“大师父好。”老僧打量一下他们,又看了一眼李孟起,也不说话,转身进房里去了。
孟起笑了笑:“我大师父常年隐居在此,不惯见外人,你们别介意。”转向灵儿说道:“一年没见,灵儿妹妹长成大姑娘了。”灵儿害羞笑了。
一时都相见了。几人经过凤栖山庄相聚,已是十分熟稔,不期相逢,都十分欢喜。孟起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有事么?”
陆青答道:“是有点儿事,”看了看曾建。曾建见孟起穿着气度不凡,拱手施了个礼,方答道:“陆二哥要旧地重游。我两个找了个查案子的由头,来这边看看风景,玩耍的。”陆青笑着附和:“正是如此。”
孟起笑道:“我就说么,你们办差事怎么还带着灵儿姑娘。”又问陆青:“朴臣兄现今在军中做事?”陆青赧笑道:“算是吧。”没说别的。孟起也不多问,转向窦宪问了问窦从义夫妇和韩世峻近况。
窦宪笑道:“上次一别,快一年没见了,正巧了,我有些话想跟大哥说。”
孟起笑点了点头:“我也正有事要跟你们说呢。只是……这里地方狭窄,不便进去说话。再者,我还有事要与大师父商量。不如你们几位先去外头坐坐,等我出来再做详谈,可好么?”
说毕不等答话,喊了声:“来人!”
房里应声出来一个军卒,正是先前在客堂里呵斥陆青的,低着眉眼,叉手侍立。孟起道:“这几位是我的客人,你陪着去知客房坐一会儿,等我来!”
陆青忙向孟起笑道:“不用了李大哥,你有事,先去忙吧。我们几个先去山上转转,玩一会儿,回头再来找你。”
窦宪一心惦记要问辽使萧崇敬的事,问:“李大哥住在寺里么?约莫什么时候走?我有好多话,想与大哥说呢!”李孟起迟疑片刻:“你们住在哪儿呢?”
陆青告诉了。孟起笑道:“这么就好办了!”原来李孟起也在乔家集落脚,住在另一处客栈。孟起道:“你们先去玩,等下山咱们客栈里相会。我那里还有个故人,正好你们见见。”
众人便问是谁,孟起道:“我先不说,等见了就知道了!”
于是四人走出来,到前面拴马大松树下,包袱中取出弓箭、朴刀,扎束在身上。仍将马匹留在原处,叮嘱知客僧照看。然后出寺门,往山林中转悠,踅摸了半晌,只看见一只小松鼠,贴着树根溜走了。陆青道:“今儿咱运气不好,寻不见个野物。”
话音未落,忽然“唰”的一声响,一条尺来长的小蛇从脚边蹿起,往远处游去了。灵儿不觉惊叫了一声,抓住了陆青胳膊。陆青拍了拍她手臂,安抚道:“别怕!”那边窦宪手里拿着木棍,赶上去就打。灵儿喊道:“别打它!又不咬人,你管它呢!”
窦宪停住脚,却道:“怎么不打?等它咬就迟了!”
陆青笑道:“老话儿都说蛇有灵性的,无缘无故的,不要杀蛇。”
窦宪笑了,将手中木棍摇了一摇,高声道:“好吧,听你俩的,你们人多便是有理!”
听他这么说,灵儿害羞,连忙放开抓着陆青的手,脸也羞红了,陆青也觉有些难为情,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两个都不说话,只顾往前走路。
曾建装作没在意,一旁埋怨道:“看你们总说笑,把东西都吓跑了!害我见不着乌金鹿!”窦宪见妹妹羞窘,便有点后悔开玩笑。接话道:“哪里有那么多乌金鹿,我看今儿能打只兔子就不错喽!”……
转了半日。不知不觉到了上次猎到麂子的地方,停了下来。窦宪道:“要不咱还是去找李大哥吧,刚说有故人要见,也不知是谁。”
曾建道:“还没顾上问,这位李大哥到底是什么人,好不派头!”
陆感叹青道:“他是庐州防御使李孚的大公子,名叫李孟起,本领高强,我们都见识过,佩服的紧哩。”窦宪附和,便与陆青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在凤栖山众人雪夜比武的事来。
陆青问窦宪:“李季隆是他亲兄弟。按说云姑娘应该知道的,可上次我们在这儿见着了,云姑娘怎地不认识他?”
窦宪笑道:“你看他俩长的也不像,想必不是一个娘生的。姐姐没见过。李大哥多敞亮的一个人,那李季隆,我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还有这回事儿。”
曾建道:“李季隆看着骄横,比他哥气度上差太远了。”
陆青想起那日争猎的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小子岂止骄横,心还毒的很呢,上次就是在这儿,我俩同时射中了乌金鹿,他那一箭,射在鹿屁股上,我那一箭,射穿了鹿脖子,他耍横非要强占,后来我们比武决输赢,他输了,就亮兵刃,看那样儿,还想要杀人哩……”。
正说着,忽见灵儿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你们听,好像有声音。”
俱各凝神细听,曾建道:“有人走路,好像还有掘挖的声音……”
话犹未了,就听远处有人喊:“窦姑娘!”
循声看去,只见那边林中走过来两个人。窦宪失笑道:“哈!这可是,说谁来谁!这货怎么也在这儿。”
须臾来人已到了跟前,正是李季隆,紧跟着身后常达也到了。
第五十九回(下)
【叙前情巧遇萧燕萍】
原来李季隆前日也到了乔家集, 与他哥汇合了。今天李孟起让他在客栈等着,这小伙儿待的心烦,想起去年在东岭山上打猎的事,叫了常达一块上山, 也寻思要找乌金鹿。小子眼尖, 因灵儿穿的衣服颜色显眼, 被他远远看见, 像是路上错过的那个姑娘,便寻了过来。一看真是窦灵儿, 心中大喜, 忙奔了过来,到跟前却见灵儿身边站着陆青, 登时变了脸色。
灵儿看是他,不自觉往陆青身边站了站。窦宪迎上一步笑道:“李兄!这可真是山不转水转,不想又见面了,李兄也来打猎的么?”
李季隆一看到陆青心里就发堵,何况又见灵儿和他有亲近之意, 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姓陆的阴魂不散, 走哪儿都有他, 难道这小贼合该是我命里的对头?”
也不回答窦宪,抱起双臂,端着肩膀,冲陆青冷冷地道:“我当是谁呢, 原来是陆兄。听说陆二哥在牢城营过的好日子, 怎么, 今儿有空出来放风了?”
陆青也没好气,听他说话阴阳怪气, 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能来了?难不成,这山里竟是你家的地盘么?”
李季隆听他语含讥讽,由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哼”一声骂道:“姓陆的,你个打脊贼配军,你当自己是谁?小爷只是懒得理你,不然,只须动动手指头,管叫你灰飞烟灭!”
陆青最恨人骂“贼配军”三个字,何况对方又是李季隆,早忘了李孟起这层关系,破口对骂道:“你小子又是什么东西,谁家笆篱没关好,跑出个你来?上回二爷的拳头,还没教训你够吧!”
窦宪连忙走到两人中间,张着手臂,笑呵呵打圆场道:“二位哥哥莫要生气,这是怎么说的,都是自家兄弟,快休如此!”
李季隆听陆青提起旧事,恼羞成怒,气冲冲走过来,一手扒拉着窦宪,一手指陆青又骂:“你个狗杀才贼配军,三爷骂你是轻的,信不信,今儿三爷就要你的狗命!”
陆青冲上前来,也因中间碍着窦宪,一把没够着李季隆。忽见曾建从侧边“蹭”地蹿了过去,冲着李季隆就是一拳。李季隆倒是机灵,一闪躲过去了,常达看见主人遭袭,忙挺身上前,敌住了曾建。陆青知道常达了得,连忙上前助战。
窦宪连声叫道:“别打别打,都是自己人……”却将手臂撑着,只拦挡着李季隆。
陆青叫道:“连生你别管!”向曾建道:“这个交给我,你去把小贼拿下!”曾建应了声:“好嘞!”扭转身,便向李季隆打去。
他们几个休息时,朴刀和弓箭都放在地上,李季隆和常达也未带兵刃,所以四人是徒手相斗。窦宪瞅了片刻,只见常达十分凶猛,便过来帮陆青对敌。那边李季隆和曾建过了几招,自忖敌他不过,招架之余,绕着树做掩护,曾建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
却说陆青他们都是厚道的人,又知道李季隆是孟起的弟弟,不免收着些,常李二人却是无所顾忌,连连下狠手。一时间两边打作一团,胶着上了。灵儿插不上手,站在圈外着急。
正不可开交,不知从何处奔来一个人,倏忽到了近前,大喝道:“住手!”曾建这时刚从地上拾了一根木棒,向李季隆打过来,忽觉眼前一花,没看清来人怎地出手,木棒就被劈手夺了去,不由得打个踉跄摔倒了,翻身站起,只见一人立在面前,军卒打扮,样貌平平。
只听李季隆向来人叫道:“常兴!快把小贼给我拿下!”常兴却不上前,转向常达喝道:“常达住手!”又向陆青那边躬身拱手道:“陆少爷,请别打了。”看几个还在对战,转身向李季隆道:“三爷快叫常达停手,这几位都是大爷的好朋友!”
李季隆一怔,喝道:“你别管!快去把姓陆的给我杀了,有事我担着!”一边说,一边转身,却向灵儿奔了过来,要去拉扯她。窦灵儿滴溜一个漂亮转身,奔到常兴身旁,叫道:“常兴,你快叫李大哥来!”
李季隆冲着常兴怒道:“你敢抗命?”
常兴急道:“三爷息怒,这位陆少爷,还有凤栖山上两位少庄主,都是大爷的朋友。大爷现在寺里,等着请去呢!”又喝叫:“常达住手!”将身一晃闯入战团,拦住了常达。众人这才都住了手。
常兴向陆青和窦宪躬身施礼,说道:“大爷吩咐常兴来寻几位,请一同下山,到客栈叙话!”
李季隆心有不甘,恶狠狠看了陆青一眼,对常达喝道:“走!”一径去了。
陆青四人收拾了弓箭朴刀,拎上猎物,与常兴一起往寺里走去。进了寺门,就见李孟起站在那里,旁边站着李季隆,两个军卒和常达牵着马跟在后面。
孟起正和弟弟说话,见众人来,打过招呼,转脸责备李季隆道:“你也忒任性了!还不快给陆少爷、窦公子赔礼!”
李季隆不愿意,叫了声:“大哥!”
窦宪笑说道:“快别,不打不相识,我们都没想到这层关联,得罪三公子了,还请李大哥见谅。”
李孟起面沉似水,盯着李季隆不言语。季隆迫于无奈,忍气吞声走过来,对着窦宪举手拱了拱,一句话没说,带上常达,牵马向外走去。
李孟起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三弟,一向叫家里宠坏了,忒不懂事!还请几位好兄弟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他这么一说,陆青便觉有些尴尬,讪讪一笑道:“小弟惭愧,这事也有我们的不是。”
当下曾建到树下牵过马匹,连同李孟起等人,一行下山来。孟起叫常兴拉过一匹马,请灵儿乘了,走在最前头,余下都是步行。陆青便将去年在此处打猎,遇到李季隆、梁寅和李存忠等人的事说了。
因问起李存忠下落,孟起道:“李存忠是我旧相识,听说他如今在寿州军中做事去了。”
陆青道:“上回存忠大哥说,来这里看望一位出了家的长辈,就是那位大师父了吧。”李孟起一笑:“正是。”问陆青怎么认识的李存忠,陆青又说起金陵比擂的过往……如此这般,众人边走边说,边说边笑,一路下了山,来到孟起住的客栈。
常兴在前,引众人进到客栈院子,走至后面一排房屋。常达和两个随从都在门口候着,见了李孟起躬身施礼。
孟起问:“人呢?”常达垂首答道:“在里面。”
众人都以为说的李季隆,跟着进来,李季隆却没在,只见桌边坐着一个小厮,灰头土脸,嘴角和眼角还有两处伤疤,满头乱发,只用一块旧帕子胡乱裹了,一身破旧衣服上遍是污渍……小厮两眼无神,苶呆呆坐在那里。
李孟起见了,皱眉道:“不是让给他换换吗?怎么还是这样!”
常达在旁小心答道:“回大爷,是要给他换的,他说什么都不肯,所以……”
李孟起“嗯”了一声,挥手命他退出去了。向小厮温言说道:“你看谁们来了,好好看看,还认得不?”
小厮看见陆青几个,眼睛里蓦地闪出光来。窦宪抬手指着他,笑说道:“是你?你不是那个,那个……”小厮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站起身来,也不说话,只管把两只手揪着衣襟,踧踖不安低下了头。
陆青见这幅样子颇为眼熟,一下子想起来,这人正是辽使萧崇敬身边那个叫燕平的小厮,仔细端详一下,似是比先长高了,神态更加腼腆。惊喜叫道:“怎么是你!你咋跑这儿来了?”
向李孟起问道:“他怎么跟大哥在一起,难道……难道你们一直没分开么?”
孟起笑道:“我也是前天路上遇到他的,这小子,非要我帮他找杀他叔叔的凶手,给他叔叔报仇,我上哪儿找去?”
原来这小厮是辽使萧崇敬的亲侄儿。自萧崇敬死了,一直在宋地流浪,因为李孟起送过他们一程,小厮知道他身份下落,一路寻了过来。
孟起道:“那时王知寨派了一队军兵,我和常兴跟着,把他们三人送到了战马驿,交接给大名府的人,兖州那些人回了,我们也走了。我是今年春天见了朝廷邸报,才知道萧使官被害的事,别的全不知情,你们说,叫我哪里给他寻凶手去?”
向燕平道:“你再说说,萧使官是怎么出事的,大伙好帮你想想主意。”
燕平开始不说,呆呆了半晌才开口,因他本是辽国人,又兼流离颠沛多时,嗓子也哑了,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众人好不容易才把事情来去听明白。
原来李孟起将他们送到战马驿,两下分手。三人跟着大名府的公人们继续往北走。一日傍晚,行到偏僻地方,忽然来了几个蒙面人,将随同军士尽皆打散,把三个人都劫持了。
燕平被人蒙住眼睛捆了,搭在马上跑了一夜,也不知走了多远。天明时分,那些人把他丢在一处山谷里,乘马飞驰而去,从此就不见了。
所幸身上没有伤损,燕平从山谷里爬出来,到了附近镇上,发现街上有他们使团人约好的记号,顺着记号找到了王三皮。原来王三皮也给扔在了半路。两人在客栈等了多日,没有萧崇敬消息。三皮要燕平跟他一起回辽国,燕平不肯,只是要寻叔叔,王三皮拗不过他,一个人先走了。
燕平独个儿留在大名府地界,四处找寻,不及两个月,得到萧崇敬已死的消息。可怜小厮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王三皮走时给他留下几个盘缠也都花光了,去找大名府府尹,门上人不认识,把他赶了出来。这小厮年纪虽小,心里却有个拗劲儿,想起自己认识李孟起,便一路打问着,往庐州方向来找他。沿途讨饭,挨饿受冻,一天行不了多远,却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被他路上遇见了。
众人听说了经过,尽皆唏嘘。陆青问道:“你说劫匪带着你走了一段,他们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不?听声音有熟悉的么?”燕平紧闭着嘴唇,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窦宪奇道:“这也是怪了!什么好心的匪类,把王三皮放回来,还给他留下行李钱袋,这哪儿是劫匪,简直是菩萨嘛!”
曾建笑道:“想必是冲着萧崇敬去的,不是为钱,留他俩没用,就放了。”
孟起笑道:“什么菩萨,想必放了他们,也是有用处的。”指燕平道:“我跟他说呢,你这条小命还在,已是老天保佑了,还不老实回家去,还闹什么!”
陆青笑道:“可不是,劫匪还有好生之德,放了你们,大约是要你快回去报告的,不然留你没用,不早杀了?”
小厮低着头,只不吭声。众人又问别的话,总是摇头,或说忘了。李孟起道:“我早跟你说了,这件事,不是你自己的事,是两边朝廷的事。现在官家都查不出谁杀了萧使官,辽国也没人来问,你找我有什么用?不如快回乡去,跟你们国主说。要是你们国主派人过问,这边也会加力,便能早日找出凶手,给萧使官报仇。”
那小厮满脸都是失望,呆呆坐着,不说话,也不哭。窦宪叹道:“他这是折磨的久了,连哭也不会了,真是可怜。”
众人说些别话。李孟起问陆青怎么到了濠州,问窦宪如何来这里。窦宪和灵儿因云贞要隐藏行踪,没提去看她的事。只说到茅山找周通序去了,李孟起也没多问。
正说着,忽然常兴走进来,在孟起耳边说了句什么,孟起起身外面去了,少刻回来说道:“不瞒几位,我此行出来,有军务在身。大伙儿请在这里吃个便饭,完了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们了。”
灵儿看了哥哥一眼,窦宪知道她不想跟李季隆见面,便笑说道:“既是这样,李大哥你先忙,我们就告辞了,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聚吧。”陆青和灵儿随声附和,孟起又说几句,看他们执意要走,也就不挽留了。
众人起身告辞,却见燕平忽然站起来,三步两步到门口,挡在那里不肯让开。窦宪笑道:“你站这儿干嘛?舍不得我们走么?”
小厮不答,盯着李孟起看了一眼,转头又看了看陆青。灵儿问道:“你是想跟我们一块走么?”燕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用力点了点头。孟起疑道:“你要跟他们走?那你是想去兖州,还是去哪儿?”
小厮沙哑声音答道:“我要去应天,回家!”
陆青奇道:“你不是辽国人么?应天也有你家?”李孟起笑了:“他是想跟着你们到应天,然后自己回家去,是不是这意思?”燕平又点了点头。窦宪笑道:“那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孟起思忖片刻,问窦宪:“你们回去带着他方便不,要不我派两个人,跟着送一送吧?”
窦宪笑道:“不用!我们带他一块走罢了,多个人还热闹!”转向小厮道:“你跟着我们也行,可得听话,还有,我们要在濠州站一站,跟陆大哥玩些日子,你也一起去么?”
燕平又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来。
李孟起道:“行!那你就去吧。”小厮眼睛里闪亮光,一句话不说,扭转身跑出去了。陆青疑道:“他干嘛去了?”灵儿道:“一准是去拿随身行李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燕平背着个包裹走来。众人就与李孟起告辞,牵上马,回住处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回(上)
【匿盗银移花接木】
李孟起将陆青几人送出客栈大门, 方才转身回来。
李季隆站在房门口,一见他哥便说:“大哥怎么就让小厮去了?那小子贼得很,只面儿上装傻。要让他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岂不留下后患?”
李孟起沉下脸来, 责备道:“你既知道, 怎么不听我的话?不好好在屋里看着, 又跑到山上去!”
李季隆嘟囔道:“我又没事儿, 待着无聊,寻思留两个人看着他, 也就行了。”
孟起斥道:“还说!今儿山上是怎么回事?你去玩也罢了, 怎么又跟陆青打起来?上次争鹿的事我还没说你!早跟你说过了,如今形势, 江湖上广交朋友,何等要紧?你只当耳边风!别的先不说,今天这个窦宪、窦灵儿,是兖州凤栖山的人,父亲费了多少心思, 才与窦从义来往上, 你可倒好, 只顾自己那点儿私怨,肆意与人结仇,万一妨碍了大事,你担的起么?”
李季隆听他话说的厉害, 不敢回言。
俩人进了屋, 孟起叫过常兴道:“你说说, 方才在山上,是怎么个经过!”
常兴垂手道:“回大爷话, 那时小人在屋后,正看着排军收拾,听见声儿,越墙出去的。看见陆青和窦宪与常达交手,那个姓曾的,与三爷交手。小人依着大爷吩咐,上前劝开了……”
顿了一顿,又道:“地方离着不远,今儿要不是三爷经过,屋后的事情,可能……就被他们几个发觉了。”
李孟起面色缓和下来,沉吟了一会儿。吩咐常兴:“先吃饭吧,吃完了饭,你再去寺里看看,仔细些,别留下什么破绽。”常兴应喏出去了。
李季隆看他哥不生气了,便问:“姜先生和常发他们走了么?”李孟起“嗯”了一声:“已经启程了!”
季隆道:“窦宪和他妹子,前几天我道上碰见了,本来他俩去牛头镇的,想必路上遇到了陆青和姓曾的,一块来了。那天我在牛头镇见过陆青和曾建。谢三说,他俩和刘奎都很熟悉。所以我有些担心,恐怕俩人忽然到宝华寺来,与饷银的事有关。”
李孟起面色一凛:“你不是说,那几锭银子上面没记认了么?”
李季隆忙道:“是,这我确认过,肯定没有了。大哥放心。只是这两个人来的恁巧,我怕是在刘奎那儿听说了什么!那姓曾的,为饷银丢了前程,又吃官司,一定时时惦记着。”
孟起凝神思忖片刻,道:“没事,只要银子化过了,就没要紧。”复又冷笑道:“他们两个就是为这事来的,一到了,就打听那和尚和火工身份!亏得早有准备,否则……”
李季隆吃了一惊:“那,可怎么办?”
李孟起道:“怎么办还等你说!我都安排好了,没事。再说现在东西都拿走了,他们就去查,也查不到什么,不用管他!”
看李季隆若有所思,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事就这样儿了,你别再打什么主意!这个陆青,和窦家交往不薄,他关联的人还多,都不是好对付的。你要是想杀人灭口,赶紧收了心思!惹出更大的事来,越发不可收拾了!”
李季隆心里记恨陆青,正琢磨趁此机会,使个法儿害他。被哥哥看破,就不言语了。
看官听说,原来去岁劫夺饷银一案,正是李季隆和梁寅、常达三个,带了几个亲信军士,奉李孚命令做下的。这李孚本是南唐李氏宗族后人,开宝八年,宋军攻破金陵,唐国主李煜被俘,掠至汴京。地方上仍有残余军队存留,先后在闵州、琼州等地策动□□,直至李煜身死,才渐渐平息下来。李孚当时就在此军中。后来脱离乱军,改换身份,到汴京禁军里任职。他心思深重,交游深广,审时度势,从一个小小的三班供奉使,做到检校官,后来外放任团练使,如今成了庐州防御使,人力物力都有相当累积。
李季隆是李孚第三个儿子,小妾裴氏所生。说来有趣,李季隆和梁寅,其实是一个娘生的,梁寅的父亲是李孚在南唐军中时结交的好友。梁父死时,将老婆裴氏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一并托付给了李孚。
裴氏嫁给李孚后,又生下了李季隆。这妇人生的不美,却十分妖媚,哄的李孚喜欢,连带也娇惯李季隆。故此季隆从小就十分骄横,加上这两年开始办差,小子心狠手黑,行事不留余地,得父亲纵容,愈发眼高于顶,常人都不看在眼里了。
上次东岭山路过,李季隆一行就是奔着饷银去的。早派人与老鸦山上山贼勾连上了,谋划的是:先帮山贼劫了饷银,再从山贼手里将银夺走,如此这般,官府再查,也难查到他们头上。没料想遇上了蒋铭他们,把贼众杀散,又将银子夺了回去。
无奈之下,只好等蒋陆一行走远了,人马埋伏在路边,一举杀人夺银。得手后,就将银子藏匿在宝华寺中。这次李季隆代父亲去濠州回拜杨能,顺路来寺里见觉空和尚,递上李孚给和尚书信。顺便查看藏银,却发现少了四百五十两,九个锭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盘查寺中人等,发觉走了一个僧人,一个火工道人。季隆一面派人回报李孚,一面追到濠州,杀了那僧人和火工。僧人死前供述,多数银锭都被刘奎讹去了,李季隆要杀刘奎,又怕动静太大,于是见到杨能时,谎称与刘奎有旧仇,借杨能的手把刘奎杀了。
庐州那边得到消息,李孚也吃了一惊,忙与孟起商量,由孟起、常兴带了十几个心腹军士,并有李孚身边随从常发、幕宾姜蒙方,一同前往宝华寺,把银子取出来,装上车,连夜带回庐州去了。此是李家机密事,外人全然不知。
却说常兴着人摆饭上来,兄弟二人坐下吃饭。李季隆问:“大师父还是不肯去庐州么?”李孟起点个头:“嗯。”
李季隆冷哼一声道:“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儿,去年我和梁寅来请,好话都说尽了,他也不吐口,这会儿大哥和姜先生一同来请,还是不去!他把自己当谁了?就咱爹耐烦,一次一次给他脸。惹急了我,回头拿根绳子捆了,看他去不去!”
李孟起瞪了弟弟一眼,斥道:“胡说!觉空师父什么人,是你摆布的么?再说这是那么简单的事么?不动脑子!”顿了顿,又道:“我告诉你,觉空师父的事不许你插手!要是自作主张,伤着他,就我不管,爹也饶不了你!到时谁也护不了你!”
又道:“明天你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别独个儿走了!”李季隆看他神情严厉,不敢再说。次日一早,李孟起与李季隆离开了乔家集,往庐州回家去了。
却说陆青、曾建、窦氏兄妹,带着小厮燕平,五人辞了李孟起,回客栈来。半路看见一家烧饼店,陆青停下来,进里买了一摞烧饼,油纸包好了,提回店里。吃饭时叫店家热了,端上桌来。那烧饼皮儿烤的金黄色,面儿上一层芝麻,酥油香气喷鼻。
陆青将盘子推到灵儿面前,笑说道:“灵儿你吃看看,去年秋天我们路过这儿,吃过这家烧饼,云姑娘也说好吃呢。”
没等灵儿说话,忽然旁边燕平伸过手去,抓起一个烧饼,拿在眼前瞅了瞅,就往嘴里送。陆青一皱眉,顺手把筷子伸过去,对小厮手臂敲了一下,斥道:“你急什么?”
燕平给他敲痛了,一下子楞在那,瞪起眼睛怒视陆青。陆青瞬间有些心虚,仍呵斥道:“你饿死鬼投生啊!看看你这两只爪子,也不洗洗,乱抓!”
小厮气得嘴唇直哆嗦,眼泪直转眼圈儿,一赌气站起来,把烧饼往地上一丢,将身一转,回屋去了。
本来陆青打了小厮,心里稍觉后悔,一看他这样儿,反更恼了,喊道:“你给我回来!给我捡起来!”
燕平理也不理一径去了。陆青作势要追,被窦宪曾建劝住:“行了行了,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陆青坐回椅上,愤愤地道:“臭小子糟蹋吃食,活该讨吃挨饿!”
灵儿在旁含笑说:“我看着他洗过手的,陆大哥冤枉人了。”弯下腰,把那个烧饼拾了起来,看了看,上面沾了一些灰。刚要将手去掸,陆青忙站起来道:“这个给我吧!”不由分说拿了过去,吹一吹,扑簌扑簌烧饼皮儿,咬了一口:“嗯!好吃!”
灵儿先吃完了饭,拿个盘子盛了些饭菜:“我给他送去,别叫饿坏了。”陆青道:“管他呢!小子饿了就来了,不来,就是不饿!”灵儿抿嘴一笑,去了。
这厢三个小伙儿说话。曾建不死心,还想去山上看看:“那会儿明明听到挖掘声音,李三儿来打断了,不知有什么蹊跷。”陆青:“行,反正没事儿,明天咱俩再去一趟,不然你心里总惦着。”计议定,天也黑了,回屋歇宿。
当晚窦宪安排燕平和自己住一间房,小厮不肯去,待在陆青和曾建的屋里不走。陆青皱眉呵斥道:“你在这儿待着干啥?没吃饱么?还不睡觉去!”
燕平坐在床边,低着头,嘟噜着脸儿,只不言语。陆青想起那会儿敲了他一筷子,心内有些抱歉,思忖道:“他还是个孩子,看样儿,不比灵儿大,异乡颠沛,吃惊受怕,那天晚上在石臼山差点儿喂老虎,这又死了亲人,孤苦伶仃的,实在可怜。”
于是不忍再说他,不觉叹了口气。曾建道:“算了,今晚就让他住这儿吧,我去窦兄弟那屋睡。”就走了。那小厮也不洗漱,面冲里和衣而卧。陆青也不理他,自顾睡了。
第二天,燕平早起洗漱了一番,头发也重新梳理过,倒现出几分清俊的模样来。吃饭时,陆青嘱咐小厮道:“你和少庄主、窦姑娘留在客栈里,你听他俩的话,别乱跑。等我和曾大哥回来,咱们一块走。”
燕平正吃着,听这话一怔,忙不迭咽下嘴里食物,坚定说道:“我也和你们一起上山去!”陆青板起脸道:“你去做什么?我们有要紧事儿呢!那山上有狼虫虎豹,万一遇上了,谁有功夫顾你?”
小厮先时脸上还有笑意,听这话就不高兴了,道:“我自己能走,不用你管!”陆青斥道:“怎么不用管?不用管,你跟着我们干嘛?告诉你,你老实在这儿待着,不许胡闹,要是再耍性子,看我回来不收拾你!”
燕平不说话,两眼瞪着陆青看。陆青道:“你看我干嘛,快吃饭!”燕平顿了一顿,把碗“啪”地掇在桌上,站起身回屋去了。
陆青恼道:“这小屁孩子,人不大,脾气还不小!我才刚说他一句……”
灵儿笑劝道:“陆大哥别生气,他年纪小。想是路上吃了太多苦,心里不好受,才这样的。”
吃毕饭,陆青和曾建拿上弓箭、背了朴刀,往东岭山上来。一径来在昨日和李季隆几个打斗的地方,四处查看,发觉这里离那觉空大师父的住处不远。往东北走了二三十步,果然见到寺庙后墙,墙后是一片树林子,其间这里那里散落着十几个坟包,原来是块墓地。
只见一棵半枯的老树下,堆起了一座新坟,坟前还留着烧化的痕迹。俩人绕着坟走了两圈,没看出什么异常。
曾建道:“昨天听到掘挖的声儿,想必就是它了,不知真假,咱们掘开来瞧瞧!”说着,就去划拉那坟头。陆青慌忙拦阻:“哥疯了么,挖坟掘墓可是死罪!再说还有人烧化,怎么可能是假的。”
曾建停住手,呆站了一会儿,跺了跺脚,走到一旁山石上坐下了。泄气道:“看来是查不出什么了,除非那俩死尸的案子破了,再不,就是杨能背后主使的人现身!”
陆青也有些失望,也坐了,随手拿个树枝往地上抽打,说道:“杨能那里肯定没指望,还是看杀人案子能不能破吧。”
曾建道:“要是真跟饷银有关,案子指定破不了!刘奎的银子到底是不是饷银,又没证据,自始至终都是猜的,拿到公面上也说不出口。”
陆青凝神想了想:“也是。你说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你总惦记着银子的事,看什么都觉得跟它有关系,也可能,压根就没甚关系。”
曾建叹了口气,懊丧道:“也有可能。说起来也真邪门儿,那么一大宗银子,到现在快一年了,神鬼不见!我总感觉这背后有一大票人,就算咱们查出来,也奈何他们不得。”
忽然想起来,问陆青:“那个叫常兴的什么来历?昨儿忽然蹿出来,我都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他打倒了!劫饷银那拨贼里,有一个就是这么厉害,根本招架不了,亏我跑的快,要是慢了,就跟林栋一道见阎王去了。”
陆青道:“常兴是李孟起的随从……”
曾建望着陆青,压低声音说道:“也是怪了,自打见着刘奎的赃银,一路总少不了李季隆,你忘了,那日谢三送李季隆刚走,回头都监就把刘奎杀了,昨天也是,平白就遇上他们兄弟,你说,会不会这事与他们李家有关?”
第六十回(下)
【遁行迹顺手牵羊】
陆青心中一动, 回想凤栖山上,常兴少言寡语,从未显山露水,以为就是个普通家仆……
忽又想到常达, 心中释然, 摇头道:“他们李家是军中的, 常兴和常达是贴身侍从, 武艺高强没什么奇怪。不是说杀刘奎的是京里来人么?李家是庐州的,再说他们是官军, 劫饷银做什么, 难不成要造反么?”
曾建只是一时动念,听陆青这么说, 也觉自己想的多了。思忖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最近这些事太蹊跷,必是有权有势的人在背后,不然能做的这么干净,寻不见马脚?”
陆青也狐疑, 往深处想又觉头疼, 便不耐烦起来, 道:“那也不一定,江湖上高人也多。再说这事从开始都是咱俩想出来的,或许刘奎手里的银子,根本就不是饷银呢?”
曾建连连摇头:“不对, 我直觉这银子一定就是饷银!就是没有切实证据, 不的, 我拼着去京里告御状,也要把它查个底掉!”
陆青安慰道:“你莫急, 也不用这等丧气。朝廷都没法子,咱们破不了也属正常。我看这事只能先放着,慢慢查访,总有见天日的时候。”
曾建恨恨了半晌,唉声叹气,无法可施。两个人闷闷坐了多时,都没心思打猎了,没精打采下山来。
一进客栈,迎面窦宪和灵儿走来,告说萧燕平不见了。窦宪道:“你俩刚走一会儿,小厮就掂着包袱出去了,问他啥也不说,气哼哼的,一眨眼就没影了,我和灵儿寻了半日也没寻着。不知跑哪儿去了!”
灵儿问:“你们在山上没见他么?”陆青曾建都道:“没呀!”窦宪笑道:“灵儿还说,小子一定上山找你们去了,我说不可能,找你们,他收拾行李干啥,一定是嫌跟着咱们不自在,自个儿回辽国去了。”
看了看妹妹,又向陆青笑说:“灵儿怕哥回来不见了小厮,不高兴。我说那能怎么办?腿子生在他身上,他要跑,谁能拦得住!”
陆青无奈道:“可能我骂了他,他记仇了。算了,随他去吧。”
灵儿道:“我是怕他孤零零一个人,路上遇到凶险,可怎么好?”
窦宪笑道:“你担心他!小子山南海北,从大名府到这儿上千里地,你看不好好的!要是没这本事,他才不跑呢!”
曾建也说:“窦兄说的是,这小厮看着呆,其实精着呢,你看黑眼珠子滴溜儿转。他荒僻地方生长的人,到哪儿都能活人。”
窦宪道:“可不是,何况他身上,还带着李大哥给的银子呢。”
陆青也有些担心,听他们说的有理,就把心放下了。落后回屋,发现搁在行李里的一个装碎银子的顺袋不见了,到处寻不见,一想,必是被燕平拿走了。气得直跺脚:“臭小子手脚不干净,下次见着,看我不揍死他!”
曾建问:“里头有多少银子?”陆青道:“银钱是小事儿,那个袋子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
他从家带的东西不多,这个顺袋放在身边是个念想,如今丢了,恨得牙根直痒痒,懊恼不已。
次日一早,四人车马往回走,沿途打听燕平下落,不见丝毫踪迹。
不一日,回到了牛头镇,灵儿和窦宪在客栈住下了。曾陆两个回营见了管营。当晚,陆青又匆匆返回来,也住在客栈里。自此,曾建每日过来,几个人四处玩耍,笑语欢声,快乐无比。
却说陆青和窦灵儿彼此爱慕,心性却都如孩童般,俩人在一处,仿若两小无猜,甚是投契。陆青成天想着给灵儿买些好吃好玩的,行动百般呵护。灵儿亦是喜在心上,凡陆青说的话从不违拗。如此这般,俩人嘴上不说半句情爱话语,却是眉目传情,心里都甜似蜜糖一般。
这日,陆青因说三天都没去营里了,明早要回去一趟。灵儿便向窦宪道:“咱们也去陆大哥营里看看,哥说好么?”
陆青赶紧阻拦:“那里可不是什么好玩地方,都是些囚犯,半人半鬼的,你姑娘家,怎么去得。”
窦宪笑道:“你看我说什么了,陆大哥也不叫你去吧!”
灵儿只得罢了,问起牢城营里情形。陆青就将前番经历告诉了,说如何杀了张旺和郑三,如何连夜逃亡,后来又被陈升和李教头追回等往事,他说的兴致勃勃,兄妹俩听的连连咋舌。
窦宪道:“亏得哥本领高强,要不,岂不教贼暗算了!”陆青笑道:“本领高强不敢说,运气还不错。才跟曾哥说呢,去年在山上,叫你打的落花流水,现在来了,也该教我们几下子。要是过两年,我真个去禁军,总得有些本事,才能出人头地。”
曾建在旁附和:“听说窦兄的枪法恁地了得,不如咱们找地儿练练,让我也开开眼界。”
窦宪笑道:“曾哥说笑了,我那三脚猫的本事,岂敢班门弄斧。不过既都是兄弟,也不在乎谁高谁低,有空就切磋切磋。”
于是次日,陆青和曾建乘马持枪而来。四人到郊外平阔地方,演练了一天武艺。窦宪使出生平所学,尽数给陆青和曾建观看,陆曾十分赞叹。只是马上应敌,似乎还是曾建经验丰富。
陆青懊恼道:“上阵杀敌,还得是马上能为,怎么想个法儿练练才行。”
窦宪撇下枪道:“最好的法子,还是找韩师父请教。师父一直惦着二哥呢,在山上提过好几次,说你悟性高,是学武的奇才。”
陆青憾然道:“一直要去访韩师父,可是事不由人,现在到了这地方,更由不得我了!”
窦宪便道:“等哥往后去了汴京,我跟师父说说,请他老人家去京里转转,到时二哥就能见着了。”陆青笑道:“那敢是好了!我做梦都想跟韩师父学武艺,有机会你千万成全我!”
窦宪和灵儿住了十余日。转眼过了重阳,不觉已是秋风萧飒,天气寒冷起来。窦宪私下张罗,要回兖州去。灵儿一听说要回,眼圈就红了,紧闭着小嘴,低头不做声。窦宪看她这样,心就软了,道:“再过两天也行,我怕出来时间长,家里担心。来时妈说,赶你过生日之前,让回去呢。”
又待了几天,灵儿自己也觉得不回不行了。与陆青辞行,陆青虽是舍不得,却不好挽留,无可奈何,只得帮忙收拾行李,雇下一辆车子,这天兄妹俩动身,陆青与曾建骑马相送,送了一程又一程,那陆青心内留恋,只恨不能跟了去。
直送过了老鸦山,窦宪教住了车。向陆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哥请留步吧。”陆青和曾建下马,兄妹俩也下了车。
窦宪对曾建道:“曾大哥什么时候来兖州,到家来玩。”曾建笑道:“这可说不准,反正过两年,二哥去汴京,说好了我跟他一起去。到时去兖州也不难。”又道:“窦兄何时再到南边,可别忘了,顺道来看看我们。”窦宪:“那是自然。”……
陆青站在那里,和灵儿对望了几望,都不言语。最后还是灵儿说了句:“陆大哥,你多保重。”陆青点头,望着兄妹俩上了车,举手作别去了。直望着车子转过山脚,没影了,方才拨马回来。
怏怏地往回走,曾建问:“窦姑娘没说什么时候再来?”陆青摇了摇头。曾建又问:“那你俩说好了没?”
陆青:“说好什么?”
曾建笑道:“还有什么?就是你俩的事啊,将来怎么样,没说?”陆青又摇头。
他从小心性淳朴,加上母亲管得严,长这么大,没跟女人有过情感瓜葛,更不晓得男女之间如何表白情意。这些天与灵儿一块玩耍,虽是两情相悦,并没说过一句传情达意的话。此时听曾建问,不免心下懊恼,闷闷地走了半日。
回到房中,想起这些天相处,一幕一幕,又是欢喜,又是怅然。又回想最初在夜市上见到灵儿情景,后来在孤山子客栈,拦惊马重逢,再后来凤栖山上种种……想着想着,幸福满溢。
心道:“灵儿必是喜欢我的,也知我心里有她,既然彼此都知道,还用说什么!她这次明白是来见我的,既是这样,以后必有再相见的日子。我愁什么?”如此一想,心便定了。只是每当独自一人时,思念灵儿不已。
却说落木萧萧,秋去冬来。陆青和曾建照旧在一处演练武艺,去镇上码头吃酒找乐子。曾建有时与潘娇儿相会,真情假意,恩爱一番。陆青就去澡堂里洗浴按摩,睡一觉,享受一回……那谢三因顶替了刘奎位子,颇得杨能欢心,正是人生得意时,成日满面春风,言谈滚滚。遇见陆曾两个,更是上赶着亲近。陆青少年人,一时高兴,帮闲捣子也认识了不少,不免众人纠集着,到赌坊里耍钱赌彩,输了便罢,赢了就要请客吃酒听唱……如此这般,银子流水般花去了。
一日又要去,在那里翻找银子。曾建劝道:“二哥,咱不能这么耍了,多少钱禁得起这么着?回头没了,落得咱自己吃瘪。”
陆青挠头道:“奇怪了,记得咱也赢过的,怎么赌来赌去,银子只有少了的。”
曾建笑道:“久赌必输。赌钱就好比两碗水倒来倒去,这碗倒那碗,那碗再倒这碗,到最后,两只碗都是空的,水都漏光了。”
陆青想了想,笑说道:“你说的是,都漏给谢胖那厮了。”
从此就不去赌了,远着那帮闲汉。寻思自己心里没数,把剩下的银子给曾建管着。俩人吃喝玩乐,倒也过的优哉游哉。
临近年底,下了一场大雪,地冻天寒,溯风凛冽。这日陆青和曾建使人买了酒菜回来,屋里烧起炭火炉,烘得暖暖的,叫了兽医张老爹和侯子过来烤火,吃酒吃肉,说些笑话。
侯子见屋角放着一把朴刀,刃上有豁口了,讨好说道:“二哥这刀怎成这样了,何不去作坊找闫大,叫他打作一把好刀,也配得二哥一身好武艺。”
陆青便问:“哪里去打?”曾建道:“在院子紧里头,上次咱俩路过,没进去。”又道:“军中打作的兵器,能打得什么好货。”
侯子笑道:“你二位不知,这打造兵器是手艺活儿,得用心,还得有力气,掌准火候,才能淬出好钢。老爹认识打铁的闫大,一手好活计,就是人各色,难说话,旁人不行,只有老爹去说才能成。”
老张头在旁笑骂道:“你这侯崽子,话恁多!我这把老骨头刚烤热乎点儿,吃杯高兴酒,叫你一说,又得出去戗风冷气!”
原来打铁铺里有个叫闫大庆的,世代铁匠,专会打作好铁器,因做了配军,心气全无,不好好干活,也不搭理人。来时得了缠腰蛇疮,张老爹给治好了,只与老爹来往。
陆青笑道:“老爹且在这里吃酒,不必劳动,侯子跟我去就行,就说是老爹的熟人,他能不给面儿?”张老头笑说:“别,还是老汉跟二哥一同去吧,那闫大庆古怪的很,装傻充愣,我怕他得罪了二哥。”又吃了几杯。四个人穿了厚实外袍,顶着风,往兵器场来。
走到场院,找着管事军头,说明来意。领着往里走来。只见院子里搭着两个四面漏风的泥棚子。众人走入一间棚内,见六七个粗汉,在炉边儿凑一堆儿烤火,地上横竖画了些线,拿石头块走棋作赌,叫嚷咒骂,粗言秽语,不堪入耳。
军头叱骂了几句,那些人也不在乎,有一个站起身来,涎着脸说了两句脏话,哄然都笑了。陆青虽在乡间长大,从来没见过这样野蛮粗汉。看模样穿戴,知道都是营里囚犯。
军头领着众人出来,指道:“闫大在那边棚儿里,小官人自去吧。”四人走入另个棚子中,只见正中一个大火炉,烧得火炭通红,旁侧架着两只大风箱,屋里四个配军,两个烤火,一个拉风箱,还有一个四十来岁古铜面色的汉子,个子不高,身材健壮,衣袍上到处是破洞,袖子卷起来,露出黑褐色手臂,左手扶着一块铁胚,搁在砧子上,右手抡锤敲打。
看有人进来,两个烤火的都站起来,干活的却没理会,直到张老爹跟进来,那打铁的中年汉子停住手,走过来说话,原来就是闫大庆。
老爹道:“大郎好久不见。这是陆二哥,曾小官人,他二人知道你打作得好兵刃,特来访你的。”
彼此见礼,陆青问他打铁的事,口口声声只叫“闫师傅”,闫大庆开始还是问一句答一句,过会儿喜笑颜开,连说带比划。又给陆青演示。
陆青看的兴起,教闫大指示着,自己上手抡锤,嫌火慢,支使侯子和曾建拉风箱。闫大就教陆青如何锻打,如何淬火。捣腾了半日,别人不说,那侯子本来瘦弱,直累的筋疲力尽,气儿都喘不上来,炉边出了一身汗,又兼吹冷风,回去生了一场病,险些没把小命要了……
单说陆青耍了半日力气,痛快的很,只觉没玩够。次日又来,还从外面给闫大庆带了酒肉下饭。把个铁匠欢喜的,说也有,笑也有,把自己所能倾囊传授与他。陆青时不时过来,在闫大指导下,打造了一杆浑铁点钢枪,一口削铁如泥的钢刀,留着自用。曾建也跟着打了一把朴刀,此是后话不提。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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