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上)
【吴道官周旋世法】
却说腊尽春回, 展眼又是新正佳节。虽是牢城营,各样人等也都将乖戾之气收敛了,一派祥和。除岁这日,军头派人到处洒扫干净, 天王堂上摆设了桌案香烛, 管营冠冕着过来, 带领众人拜神奠酒, 祷祝来年平顺。事毕。让曾建找陆青到家中吃饭。陆青不愿去:“我在长官跟前忒不自在,又不会逢场说话, 惹大伙扫兴, 还是不去了吧。”
曾建笑道:“我知道你怕拘束,替你辞过的, 舅舅非让来找,你要是不去,怕他多心,当你还记着前时的事,心里怨怪他哩。”
恰逢张老爹在旁, 也说:“二哥快去吧, 今儿这日子, 相公请你,是把你当自家人看待哩,你不去,怕不伤了情面?往后二哥还有大前程, 这等人情来往少不了的, 去了就当自家长辈, 别拘着,管保就喜欢了!”
曾建笑道:“老爹说的是。俗话说请客不到, 两边害臊。自从上回太傅府来人,二哥的身份,都监也须看顾的,何况舅父?都知道你性子耿直,不惯这些,怕什么?只别拂了他面子,教外人看着不好看。”
陆青便道:“那就去吧,这么我再不去,显得也忒不识抬举。”随着曾建去了。原来管营还请了王节级,并营里差拨和两个得力的军头作陪,众人吃了一顿,算是年夜饭,未及傍晚就散了。
陆青从管营处回来,又叫侯子一块出门,置办了酒菜,把张老爹、闫铁匠都找了来,落后曾建也来了,这才放开了,众人饮酒玩牌,掷骰赌彩,玩耍直至深夜。
初一早晨去给管营拜年,同曾建一块儿到镇里下馆子。熟人见面互相拜问,所到之处,无不张红挂彩,喜气洋洋。二人吃毕早饭,便往李教头家来。李瑞霖因新近升职,做了杨能厅前的都虞候,分管巡视河道、催办粮草等事务,忙的脚不落地,过年也不得歇,与曾陆二人打个招呼,便匆匆出门去了。只叫他堂弟李瑞霆陪着两个,瑞霆今年十六岁,是个读书的小郎,性子随和,文文静静,举手投足都有点儿像允中,却踢的一脚好球。三个人在院外空地上踢球玩耍,教头一双儿女,大的女儿七岁,小的儿子五岁。两个孩子追着他叔叔跑来跑去,玩了大半日,等教头忙罢公务回来,阖家团聚吃酒,甚是欢乐。
其后跟着曾建四处游耍,一直混闹到初六这日。管营令曾建跟随往玄明观打清醮,陆青也同着一起去了。三个人骑马,带领八名军士,抬了一担阡张,两匹毛青大布,并一坛南酒做衬施,大早往牛头镇西北方向来。
这玄明观依山而建,是左近最大的道观。陆青今日是第一次来,不一时到了门口,只见广庭庄严,殿阁错落。山门左右贴着对联,道是:瑞气早呈云锦至,清风常伴月华来。
进了山门,就见一个道士,头戴九阳雷巾,身穿八卦鹤氅,宽袍大袖,飘飘洒洒,神仙气派,领着个道童,从石阶上一路疾行下来。陆青看时,正是初到时在镇上见过的道官吴宗元。
吴道官将一行人接进偏殿,见礼毕。因是年年惯例,都是熟套了。管营令手下交付了衬施,道官相谢道:“总蒙相公厚赐,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管营笑道:“区区薄礼,表意而已,你心里头别笑话我们为军的穷酸就罢了!”
吴宗元忙陪笑:“小道岂敢”,管营问:“你老观主可在家么?”道官儿答说:“在。家师父自冬月回来,就在关房修炼,至今一月有余了,总不出来见客。若是老爷有事召唤,小道即时就去禀报。”
管营摆手道:“那就不必了!有你在什么事办不了?何必扰他老神仙,耽搁了道长得道成仙,倒是我的罪过了。”
道官儿:“老爷说笑了,这大年下的,蒙各方错爱,观里事务又多,小道无能,若有不到之处,还请老爷多多包涵。”管营呵呵笑:“说的哪里话,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伶俐能干,你师父也是省心了!”
吴道官看到陆青在旁,十分惊讶,笑着打招呼:“小哥现今做什么营生呢?那日后可又见过周道长没,也不知他老人家现在何方。”
陆青笑嘻嘻问了好,道:“听说周道长往茅山去了。小子这一向只在牢城营里,在管营相公治下听命,也没做什么营生,不过混闹罢了。”
因有了那天的来往,吴道官待陆青十分亲近,嘱他道:“既是这样,待会儿完了事,小哥与曾小官人留下玩一会儿罢。”说毕陪管营到大殿上行礼叩坛,焚香诵经去了。
曾建奇道:“二哥怎么认识他,好像熟识的很。”陆青笑道:“我刚来时候碰见的,”就将来时在于大户家设坛驱邪的事告诉了一遍,曾建听的直乐:“这好热闹,我怎么没瞧着!”
原来这玄明观的掌观道长名叫吴化淳,道号清虚,早年曾与周通序一起访师问道,二人也算是师兄弟,各人走的路子却颇为不同:道家炼丹功夫有内丹和外丹之分,周通序只修习内丹之术,讲究以身为丹房,心肾为炉鼎,精气神为材料,修的是那“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功夫。吴化淳却痴迷于外丹之术,成日琢磨如何熬炼丹砂铅汞,制作丹药服食,以图延年益寿。上回周通序来了没见着他,就是去川蜀找寻硫磺去了。
因吴化淳忙于炼丹,直似着了魔一般,俗事尽皆抛开,偌大一个道观,只交给大弟子吴宗元总揽事务。吴宗元自幼学道,头脑十分聪慧,他的心思却也不在修行上,如今三十出头年纪,道行没学多少,却在人情交往上无师自通,有眼色,会说话,行事活泛,不及两三年,与左近有头有脸的都熟络了,那些当官做吏的,高门大户人家,没有个不知道他的。玄明观本是个依山傍水的宝地,前来祈福保禳,做法避灾的人络绎不绝,加上吴宗元四方交好,观中香火日益旺盛。
且说吴道官做毕法事,请管营三人来到方丈敞厅上待茶。说了几句闲话,管营便道:“大节下的,你这里事多,我就不扰你了。”
曾建道:“舅舅先回吧,等下我和二哥还去镇里会几个朋友去,马也不用留,舅舅带回营里去便好”。
吴宗元一路送出山门,看着一队人马去了,同曾建陆青往回走,吩咐小道士:“你陪着两位小官人观里逛逛去。”向曾建道:“我还要去分拨些事务,你俩先转转,等下这里吃了晚饭再去。”
曾建笑道:“道长且忙去吧,我们俩玩呢,又没个正经勾当,不须您陪。这小师兄也不用陪。”陆青笑问道:“这左近有什么好玩的么?”
吴宗元道:“观里就是这样,二哥没来过,看个新鲜罢了。往后有闲,去山里走走,这山上没有金牛寨景色好,却也有些好去处,林子里野物不少。还有洞穴,没事探一探,也甚有趣。”
曾建道:“我听人说,你这边山也有个名,叫做石洞山,老早住过神仙,后来神仙飞升走了,留下仙洞,可是真的么?”吴道官儿笑道:“都这么传说,不过是个山洞,并没甚稀奇。”
正说着,忽然一个小道童跑过来,报道:“师父,那于大官人等不得,只要见师父呢”,吴宗元不悦道:“没看我忙着呢,叫他等会儿!你又来多嘴!”
童儿不敢说话,退后,却见斜刺里一个人抄小路匆匆走来,喊道:“道长慢走……”到了跟前拜倒在地:“道长慈悲,救命则个。”吴道官赶忙一把扯起来,诧异道:“大官人怎地来了,不是说好了,过几日我去的。”
来人勉强笑了下:“这不出事了,要请道长救命来,等不得了。”看见陆青在旁,愣了一下,疑道:“这位小哥……”吴宗元道:“这位是陆二哥,你忘了?那日与我一起去过你府上的。”
原来此人正是于大。于大便向陆青拱了拱手:“陆二哥见笑了”,道官儿说:“倒是出了什么事?值得你慌成这等,咱们屋里说去。”带领来到厅房。
陆曾二人一来因认识于大,二来刚说完他家驱邪的事,好奇,跟着过来了,于大只当他们与吴道官儿是一起的,也不避讳,当下说出了一番缘故。
原来去年春天,于大新纳了个小妾王氏。这王氏也是牛头镇上生人,早年嫁去了外地,因她男人没了,回乡与老爹一处过活。妇人生的有些姿色,就被镇上一个姓郭,外号叫做郭麻子的富户看上了。
那郭麻子是个贪财好色的主儿,只因家中大老婆甚是凶悍,不敢纳小,也不敢包占□□,只在外面偷食。三番五次去王家聒噪,王家贫苦,王氏起初以为郭麻子能娶她,又图赚几个钱使,暗地与他有过两次入港。后看郭麻子只是蹭油水的,怕坏了名声,就把他拒之门外,断了来往。后来王氏嫁给了于大,就把这一节抹去了。
不料冬月时,王氏到观音庙烧香,两个遇见了。郭麻子色胆包天,看于大不在旁边,近前亲近,诉说旧情,却被于大赶来撞见,喝了一声,麻子见势不好,拿腿就跑,于大气不过,追出半里来地,顺手摸了一块石头砸过去,正砸在郭麻子脚踝上。麻子逃回家中,脚脖子肿的碗口粗,瘸了十多天,怀恨在心。
当时正赶冬节将至,街上人多,一时此事闹的沸沸扬扬,镇上人都知道了,传说笑话。于大的老婆本来就是个推倒葡萄架的,如何不闹,登时醋海翻波,借口王氏跟郭麻子有首尾,又打又骂,只要赶出去。于大心里也有些疑影,但因王氏怀了孩子,图她生养,舍不得,从中百般调停……却不想王氏本来身子就弱,经过这一番挫折,又遭大娘□□,憋屈烦恼,把个四个月身孕掉了。大年夜里,家里琐事龃龉,又吃大娘打了几下,含忍不过,索性一根裙带搭在梁上,上吊死了。
于大没奈何,自认晦气,大年初一找地方保甲报了案,仵作查验过,一口薄棺盛殓了,着人抬到城隍庙旁边化人场,正要烧化,忽然那王氏的老爹跑来,呼天抢地,死活拦住不让烧,声言女儿死因不明,一张状纸告在巡检那里,告于大夫妇凌虐致死女儿,一尸两命。
原来牛头镇距离府县衙门远,凡事都是一个巡检官姓胡的总揽,小案子由他处置了,大案才往州衙上报。胡巡检当即命人把棺材停在城隍庙,将于家家人拘住了,也栓在庙里,发票要拿于大,提送州衙打官司。于大一听要他见官,慌的腿肚子发软,在家躲了一天,今儿跑来找吴道官。
因说道:“我打听清楚了,是郭麻子撺掇王老儿告的,又给胡巡检使了银子,叫仵作把上吊自尽改成了脖颈勒痕,现今王老儿咬着不放,合伙儿要撮弄我,去了公堂,好人也剥一层皮,不成我这条命要搭进去么?”
吴道官儿叹道:“大官人,我是个出家人!要是闹邪祟遭天灾,说不得给你禳解禳解,如今你是世间恩怨,讲究随顺因果,我能有什么法子?况且是刮喇人命的案子,你可是找错人了!”
于大苦着脸陪笑,求说道:“道长快别恁说,谁不知您法力无边!出家人慈悲为怀。只烦道长引一条道路,在巡检处说个人情,不要叫我见官。那郭麻子使了多少银子,我情愿出多些与他,只要消了这案子,买个太平日子罢了。”
吴宗元笑道:“你倒是心直口直,这话怎好明说的?巡检大小也是个长官,就贪钱,他也要脸面的。”于大陪笑道:“不是咱在这里说么,我请道长办事,怎能不把话说明白。还请道长千万费心,周旋则个。”
道官儿捻一捻颌下胡须:“胡巡检我倒认识,只是我一个出家人,怎好给你干这事儿?一个镇上的,你打听打听,能与巡检通门路的人也多,你还是找旁人去。”
于大急道:“我但凡能找别的人,也不来麻烦道长了…”一劲儿苦求,吴宗元被他缠不过,看看曾陆两个,问:“你二位认识胡巡检不?”俩人都说不认识。
道官儿向于大道:“即是这等,我告诉你一个法儿,这胡巡检,原是守御营杨都监门下出身,都监抬举他,先做了县丞,后来才升了巡检,你还是从都监那里找个门路,不过说一声,天大的事儿都了了!”
于大苦着脸道:“我是个小百姓,巡检都说不上话,何况都监!不怕道长笑话,一见了当官的,我这腿肚子转筋,路也不会走了。一个镇子上,只知有个姓李的在守御军里做教头,这人却又是个耿介头,我与他又没交情,他怎肯管这些事!”
吴宗元笑道:“李教头不行,那临淮码头上谢三爷,你不知道?他是都监的心腹人,人又活泛,你但肯舍出几两银子,找他管保能成。”
第六十一回(下)
【谢管事谎作人情】
于大就瘪了嘴, 半晌方道:“谢三爷我知道,前几天他还打发人寻我,说镇上要办灯会,让我出份子, 叫我……躲了。如今又去找他……”
吴道官一下子笑了:“这你也能躲过去?那谢三是什么人!依我说, 趁这机会, 你豁出些银钱, 跟他搭上线,又把案子消了, 岂不两全其美?”
于大没奈何:“找谢三, 也得有人引见,不然指着前事恐怕他又拿捏我, 还是劳烦道长,您与他相熟,引我去说一声。”
吴宗元笑道:“我走一趟不值什么,可是如何走得开?”看向曾陆二人道:“谢三是牢城营里出来的,曾小官人一定认识, 只不知与他熟不熟?”
曾陆互相看看, 都笑了。陆青道:“你说谢胖子么, 前儿我们还在他那里吃酒哩。”
于大闻言欢喜,拱手道:“这可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哥权当做个善事,替我疏通疏通。”
吴宗元也在旁撺掇, 两个就应了。曾建还想在观里玩一会儿, 吴应元道:“您二位好人做到家, 此刻就去吧,看他急得这个样儿, 要玩,什么时候不行!”于是曾陆两个同着于大,一起往牛头镇上来。
一径来到码头上酒楼,谢三正在楼下雅座间独自吃酒。讶异道:“你二位怎么来了,今儿不是说去打醮的么?快请坐!”又看见于大跟在后面,假做不认识,故作姿态问:“这位客官是?”
曾建笑道:“这是于大官人,陆二哥的老相识,刚在观里遇见,他有事相求三哥,所以我们一起过来了”。
于大忙上前作揖,陪笑道:“谢三爷,小人于彦特来参见!”谢三做出一副吃惊状:“哎吆原来是于大官人,你大驾可是难得见,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于大点头哈腰:“三爷这等说,就把小人惶恐死了,那日三爷的人来,赶巧我不在家,不得见,还请三爷恕罪则个。”
陆青在旁笑呵呵道:“他个大活人,不在家也是常事。谢三哥大人大量,何必计较?今儿大官人还有事要请三哥帮忙哩。”
谢三皮笑肉不笑,说道:“既是陆二哥的相识,有甚不好说的?快请一起坐吧。”于大就在下首坐了,伙计捧酒菜上来。
吃了几杯,说了一会儿闲话。曾建向于大道:“大官人,快把你的事儿跟三哥说,该怎地,好给你谋划谋划。”
于大陪着笑脸,如此这般把事情说了:“请三爷帮忙了了这案,便是救小人于水火,小人决不敢忘恩,必有重谢!”
谢三听毕笑了,挺了挺胸脯说道:“看不出你大官人手眼通天,连陆二哥都帮你说话,我还有甚不行的!若说都监相公那里,讨个情也容易,只不过,我和胡巡检相交份上,怎好一味用长官压他,以后难见面的!”
于大忙道:“这个小人明白,巡检那边小人自然也有礼敬,不能叫三爷为难。”
谢三呵呵干笑几声:“我图你谢什么!就是胡巡检那里,也不用多,表个意罢了!只是,前日说的灯会,却是正事,都监相公想要热闹,命我抻个头儿,大伙凑份子,赶等上元节,就在这码头上攒做一座鳌山,办一回灯市,岂不是全镇人的光彩?今儿大官人既来,就斗胆烦你拔个头筹,你看如何?”
那于大苦水只往肚里流,站起来陪笑说:“这是该当的”,满口应承了。谢三笑道:“大官人这等爽快,那件事包在谢某身上,管教你平安无事。”
于大又相陪喝了两杯,谢三道:“你放心,早则今晚,迟则明日,我就把这事了结。你先去吧,我跟陆二哥和小官人还有话说。”
于大告辞,就去柜上付酒账,谢三笑的嘴也歪了:“这是我的地方,何须你这样,改日办成了事,你再表你的心吧。”于大这才做了个罗圈揖,去了。
这厢谢三将话题一转,说起过两天杨能要在守御营请客的事:“你二位可知道了?”二人都摇头。谢三道:“定在十二日筵宴,一定要请你二位的,只还没来得及派人去营里说。”
曾建笑道:“怎会有我的份儿,应是只请二哥去的。”
谢三摇头道:“哪里,老爷这回请的几个,都是他得力属下,前日让我拟贴,你二位都在名录的。”陆青便道:“那么也有李教头,和王节级了?”
谢三笑道:“李教头现是都监账下都虞侯,排第一位的,自然有他,王节级却没有,他还差点身份哩。”
三人又吃了会儿酒,谢胖命做了三碗虾仁馄饨上来,各人吃毕散了。
回营路上,曾建道:“这谢胖子,又要发一笔了,咱俩饶给于大说一回人情,却是白效力!那会儿你没在,胖子问我,于大跟二哥什么交情,我说了,他便说,‘既是这等,我心里有数了。’这一遭,还不知怎么敲于大的竹杠呢!”
陆青道:“管他的,今儿就是赶巧,行个方便的事儿罢了。”
曾建笑道:“二哥说的也是,要是二哥图钱,那会儿就不叫他找谢三,二哥自己往都监处说人情,也说的下来。”
陆青略一怔,笑道:“你想的多了,今儿只是顺便。姓于的是什么人我都不知道,给他说人情?不值当的,由他去罢了!”
果然于大次日来见谢三,不光把办灯会的份子出了,又拿了两份各二十两银子给胡巡检和谢三做谢礼。
那谢文轩将银子都收入囊中,没与杨都监提一句,径自来见胡巡检传话,说是于大央陆青在都监那里讨了人情,要免提他案子,云云。把于大的谢银分了十两给胡巡检。
巡检无奈,只得先命人找来郭麻子,斥骂了一场:“你这厮!我竟叫你蒙骗了,原来是你刮喇王氏在先,现在于大在都监老爷那里把你告下,说你调戏良妇,污人清白,以致一尸两命,反还诬告他,如此这般,现下连我都有干系,你可怎么说?!”
郭麻子一时呆了,喃喃讷讷,少不得又央告巡检。巡检叫他给王老头拿十两银子,叫他撤状子,说:“现已查实,是你女儿自尽,跟家主无关,就算受气,也是她有过在先……”
那王老头本来就是郭麻子撺掇,才有胆子告状,听见风头变了,又得了银子,也就罢了。一场官司就此平息。过不几日,于大买酒买肉,送到牢城营里来,谢了陆曾两个,落后又去玄明观,找吴道官儿做法事去晦气,不提。
转眼到了正月十二,杨能摆设筵宴,召集部下庆赏新春。
陆青、曾建二人来到,门口排军引进倒厅中等候,一进门,就见屋里已坐了四个人。都是一般军中打扮。见他俩来,纷纷起立打招呼,唯有一个圆团大脸、络腮胡子的,扬着下巴,仍是坐在那里,只点了点头。
曾陆坐下,大伙聊了几句,才知四人都是杨能手下的副将,那大脸盘傲慢的叫做皇甫威,另外三个分别是辛柏生、张利、施亮。
不一会儿,李教头和谢三也来到了,那谢胖子都熟识的,插科打诨,笑声连连,厅里顿时热闹起来。
说笑了一会儿,排军来请,八个人鱼贯走入后堂深处,来在一间花厅上,桌席已经摆下。杨都监从屏风后转出来,身穿大红麒麟补子圆领,浑金带,满面笑容,在上首坐定。众人见礼唱喏毕。杨能让李教头和陆青分别坐在左右肩下,下面副将依次坐,曾建和谢三居末。
看官听说,这牛头镇虽属濠州府管辖,但因距离州衙远,守御军营驻扎附近,镇上事务多被杨能把持住了。码头上多半生意也都被他把揽手里,来镇上做买卖的客商,□□,都要给他利钱。
杨能赚的银子多了,囊中丰厚,志向也高远起来,便开始想着建功扬名,各方结交。前次李孚派李季隆来拜杨能,递了书信,信里倒是没写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些客套言词。可是李季隆私下却同杨能极尽亲近之意,说了不少的私密话。
李季隆道:“家父虽在庐州,一向称赞都监相公才干卓著,是头一等的英雄人物,心中很是仰慕,愿倾心结交。家父说:军兵乃国之重器,虽然目下太平,可是契丹西夏,虎狼窥伺,不定什么时候又起刀兵,就是咱武职人建功立业的时机……”如此这般,杨能听话听音,一时间踌躇满志。
这人凡有了郁闷烦恼,不见得要与人倾诉,可是遇到开心得意的事,却忍不住要告诉人去。杨能就把这事与谢三说了,笑道:“那李孚是个有本事的,比我官阶又高,他如此看重我,还不是因为我手里这几千人马,若不然,他肯把我放在眼里?”
谢三看出杨能心思,出主意道:“依小人看,老爷不如趁现在太平,多招揽些兵将,增强自己的势要。”杨能皱眉佯怒道:“乱说!如今朝廷正在各处削减驻军,我要是反扩军,让知道了弹劾一本,岂不是杀头的大罪,如何使得!”
谢三陪笑道:“小人的意思不是增兵。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老爷手下要是多几个本领高强又忠心的头领,岂不是比多少兵都管用的……”
杨能一听有理,只为笼络人心,才有了今日这次筵宴。
当下开局把盏,说道:“军中生活粗粝,你们各位一年来多有辛苦,难得今儿大伙凑在一起,热闹热闹。虽说尊卑有别,可要是战场上,生死之际,大伙就是同袍兄弟了。所以今儿桌席之上,不论礼数规矩,不论高低上下,只要痛快吃酒耍笑,就像自家骨肉兄弟一般才好。”
众人俱都站起身来,道:“属下岂敢”。李教头是打头的,笑着道:“大人宏量,这等吩咐,我们做属下的又没甚功劳,怎么当的起?何况军中是最讲法度的地方,上下尊卑,一丝不能乱的,大人虽恁说,属下们却是不敢。”
杨能满心欢畅,笑着摆手:“好了好了,且都坐下!别的地儿我管不着,这个地儿可是我说了算,今儿就依我,只管放开了,快活吃酒,明日再管法度规矩,要是都这么拘着,倒像是我假做模样,耍戏你们了。”
众人相互看看,辛柏生笑说:“大人既如此说,属下们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俺们吃了酒,只怕忘了礼数,失了体统,有甚无礼冲犯处,还请大人莫要怪责。”
杨能哈哈大笑:“就这等才好,我才说了,今日就好像自家骨肉兄弟,家无常礼,谁家兄弟吃酒还拘礼的?你们且放开了,怎么快活怎么来,我心里才畅快,又怎会怪你们!”
众人都笑了。谢三招呼上酒上菜,佳肴美馔,流水般端了进来。
吃过了几杯,酒意上来,都放松了,话也多了,连陆青和曾建也觉自在了很多。谢三向底下排军打个手势,排军去了,不一刻,引了三个唱曲的歌妓,抱着琵琶筝琴上来。陆曾二人看去,其中两个是谢三赌坊里常驻供唱的粉头,叫做桃红、柳媚儿的,另一个却是潘娇儿。都穿的鲜艳衣裳,花枝招展,香风拂拂。众女子向上见了礼,弹奏歌唱起来,一时间莺声燕语,春意满堂。
那潘娇儿唱了一曲,又舞了一回,真个是舞低杨柳楼头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席上虽都是粗豪汉子,也觉得心情畅爽,浑身舒泰,那杨能更是笑眯眯乐得眼睛没缝儿。
却说潘娇儿原本不是官妓,谢三一心要讨好杨能,嫌别的□□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见了大官儿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所以拉了她来捧场。娇儿本不愿意来,架不住谢胖子软硬兼施,只得来了。
三个□□弹唱歌舞,又递了一圈酒,谢三吩咐底下置了绣墩,让都坐了。众人又吃一巡,谢三看向陆青,笑说道:“早听闻陆公子好功夫,拳脚枪棒皆是了得,有万夫不当之勇。今儿可好演练几手,一来给老爷助兴,二来,我等也开开眼界,可好么?”
陆青自来到,没料到这一问,愣了一下,起身说道:“谢三哥可是难为小弟了,那些都是市井传言,营里人乱说的,怎当得真!陆青不过三脚猫的功夫,不敢在相公跟前献丑,况且李教头在此,我原是他手下败将,岂敢班门弄斧!”
他这一年来经历了诸多事故,性情变得稳重了,人前争强好胜的心思收敛了许多。故此一力推辞,再三谦逊不肯。
谢三鼓动不成,有些尴尬,无奈向上看了看。杨能呵呵一笑,道:“陆公子何必过谦!今儿又不是考较武功,只是耍个乐子。公子既恁说,一个人耍起来也没甚兴致,不如请教头下场,跟陆公子凑个对子,演练起来,一定好看!”话犹未了,众人一片附和叫好之声。
陆青不好再推拒,看向李教头,眼睛跟他要主意。李教头正欲说话,一旁皇甫威大喇喇站起身来,向上叉手道:“大人在上!属下有个请求,请大人决断。”
杨能道:“你说!”
皇甫威道:“属下早就听闻李教头本领高强,刀枪剑戟无所不能,可是每每教习时,属下都没在场,到今儿也没机会见识,不如趁此良机,向教头讨教一二,也为大人助一杯酒兴,大人意下如何?”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二回(上)
【曲滥花筵将军醉】
上回书说到皇甫威提出与李瑞霖较量武艺。这皇甫威从前在禁军待过的, 宋辽边境交战时,曾到战场拼杀,因此一向自大,不把别的副将看在眼里。李教头比他迟来, 资历又浅, 却升职在他之上, 心中就有几分愤愤不平, 怎么看他不顺眼。至于陆青,那时军中传说他杀了郑三, 人人都赞是个好汉, 皇甫威听闻却嗤之以鼻,对人不好说, 心里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厮,牢城营的囚犯,能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临危拼命,侥幸得手罢了。”
今日见杨能让陆青坐在了他上首位,心里更烦他了。听陆青说自己是李教头手下败将, 皇甫威便站了出来, 只要与李教头比试, 却把陆青闪在一边理也不理。此举明摆着是轻视陆青,众人岂有看不出的,一时都看杨能。
杨能顿了一顿,拍桌子笑道:“这个提议好!我就说文轩呢, 陆公子外来是客, 怎好劳动他的!让他先歇歇, 皇甫和瑞霖你俩先走一趟,让大伙儿瞧瞧!”
原来比武演练是谢三跟杨能提前说好的。杨能的心思是:四个副将都是自己人。陆青曾建年纪轻没心机。唯有李瑞霖, 是前年巡按使孙沔路过此地荐过来的,杨能呈报升了他的职,其实心里防备着他,怕他聚拢人心。只派他做许多外面差使,很少让他浸淫军中。
这会儿皇甫威提议,正中杨能下怀,想道:“不如趁这机会,看看李瑞霖到底本领如何,要是皇甫威赢了,也好压一压他锐气。”
便命人将托盘托出两个银锭子来,一个锭子足足十两,说道:“今儿是个好日子,你二人都是我军中才干,使出本事来,大伙开眼,也壮咱们军威!这二十两银子权做彩头,哪个赢了,就教他拿去。”
谢三头一个称颂鼓掌,其余副将看着雪花银也不免咽口水,随声附和。陆青和曾建想不到其中有这些关节,只要看比武看热闹,便也跟着鼓起掌来。
当下李教头和皇甫威走到厅前,排军拿了两杆木棒——因怕伤着,杨能不叫两人用枪。俩人相互抱了抱拳,一人接过一条棒,就见皇甫威使个拨草寻蛇式,李瑞霖摆一个十面埋伏,都没二话,顷刻斗在一处。
却说李教头也知杨能猜忌他,心下忖度道:“这次即便要赢,也得多相持一会儿,不好速战速决,才使都监面上过得去。”故此不肯用全力,只是守住了周身密不透风。那皇甫威却是一心要赢的,恨不能一口把李教头吞了,步步都使杀招。因二人心态不同,不消几个来回,李教头就落在了下风,几次差些被打中了……众人看得眼花缭乱,陆青和曾建齐声喝彩。
须臾战了十来个回合,你来我往险象环生,众人看得大气也不敢喘。皇甫威一时心急,使个泰山压顶,一棒打将下来,李教头将手里的白蜡棍反手一格,不想他手里这个棒不成兵器,又细又软,皇甫威拿的却是个剑脊木粗棒,两棍相交,就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白蜡棍断成了两截。
皇甫威大喜,打蛇随棍上,立刻冲了过来,李教头打个转身闪避过了,两手各握一截断棒,却做双剑来使,瞅准空档欺身进来,只将手中棒略一偏,从皇甫肋边扫了过去,皇甫威陡然吃了一惊,慌的一跳出了圈子……
使个旗鼓,又要赶入来,却听杨能拍手笑道:“好好好!且先罢手,你两个都是好汉,真个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一时半会儿的,也难分胜负,今儿就到此为止罢!”
两个人撇了手中棒,向上施礼,谢了都监,彼此拉一拉手,进入厅来坐下。
杨能欢喜,命人给二人取大杯斟酒。又命将银子均分了,每人十两,摆在各人桌上。他因看出皇甫威稍逊于李,再战下去就要输了,所以叫停。众人也有看出来的,也有看不出的,纷纷称赞不绝……如此这般就算是打了个平手,李教头心里自是有数,皇甫威却以为自己能赢的,心下甚是不甘。
又吃了几杯,谢三悄悄给辛柏生使了个眼色。辛柏生起身道:“大人在上,属下斗胆,也要凑个热闹。属下久闻陆公子好功夫,不知公子可肯下顾,让在下讨教几招么?”
没等杨能说话,谢三接口笑道:“辛将军莫不是看见皇甫将军和李虞侯都得了银子,眼红了么?我可劝你小心,恐怕陆公子的拳脚,不肯与你商量哩。”说的众人都笑了。
辛柏生向谢三笑道:“三哥高看柏生了,俺自知不是陆公子对手,只为了大伙高兴凑个趣儿而已,小人哪有谢三哥那等足智多谋!”又都笑了。
杨能笑问道:“二郎,你意下如何?”
陆青起身叉手答道:“小可但凭相公吩咐,只怕陆二学艺不精,还请辛将军手下留情。”
皇甫威先时对他轻视无礼,陆青自然明白,心道:“我的本事是自家的,旁人瞧得起,不能增我一分,瞧不起,也不能减我一毫。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我理他作甚!”——虽是这么想,终归少年人有些气闷,一听辛柏生提出比试,欣然应战。
于是二人下场,斗了几个回合。那辛柏生虽是军中出身,拳脚功夫却比陆青差得远了,陆青上手就知深浅,又觉辛柏生这人讲话顺耳,不讨厌,有心给他留情面,虚张声势战了十几个回合,使了一招鸳鸯腿,那辛生扑地倒了,陆青忙上前扶起,笑说道:“陆二无礼,辛将军承让了!”
杨能哈哈大笑道:“就你俩花招多!这会儿我可没银子给你们分了!”
陆青抱拳笑道:“相公明鉴,就给银子,陆二也不好意思收,辛将军是让着我哩!”那辛柏生十分乖觉,敬了陆青一杯酒,道:“陆公子少年英雄,身手真个了得,辛某心服口服!”杨能见此愈发欢喜,顿时满堂欢愉,笑声赞声不绝。
谁料皇甫威多喝了几杯,有些醉了,听见都夸陆青,越瞅他不顺眼,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声言道:“怎么陆公子竟这般了得!不行,我也得请教几招!”非要拉着陆青比武。陆青的心思也要与他比,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只有谢三贼精,阻拦道:“皇甫将军且坐,今儿大伙都吃了不少酒,难见高下。不如日后再切磋,都是这军里人,不有的是机会,急什么!”
杨能笑道:“这话说的是,行了,今儿席上够了,还要耍,等回头散了你们自己耍去!”皇甫威闻听此言,只得悻悻坐下。重又上酒上菜,三个□□弹唱起来。
却说潘娇儿一曲罢了,谢三教她给众人斟酒。走到皇甫威跟前时,皇甫涎着脸向她说道:“这娘子好不俊俏,你来,待军爷吃了这杯,你给军爷唱个《颤声娇》来听听!”
他说的这曲子是时下低等娼寮中一个艳曲,词句污秽,下流不堪。潘娇儿登时红了脸面,施了个万福道:“军爷宽恕,奴愚笨之人,不曾学唱过这个曲子。”
皇甫一听住了笑,趁酒意骂道:“你个什么地方来的,谁不知道?这曲子还推不会?老子让你唱曲儿是给你脸了,你个贱人,竟敢欺老子!”
谢胖子忙上前圆场,说潘娇儿:“你咋恁没眼色的!还不给皇甫将军斟酒,陪个不是”,又向皇甫陪笑道:“皇甫将军何必!她小家子出来的人,怎敢对将军无礼,想是真的不会。你大人大量,莫与她计较,待会让她唱个拿手的曲儿,给将军赔罪。”
连捧带哄,劝之再三,皇甫气平了,谢三使眼色,让潘娇儿上前递酒。辛柏生望见杨能坐在那里乜斜着眼睛,只是笑,便向娇儿打趣儿道:“你这潘姐儿,也忒实心眼儿了,这个曲儿不会,就唱个别的,好好唱个,给皇甫将军说几句体己话,他怎不知怜香惜玉的?”
潘娇儿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倒了杯酒,双手递上去。那皇甫威转怒为喜,涎脸一笑,一伸手抓住衣袖把她扯了过来,娇儿冷不防,身子一歪跌坐在皇甫腿上,险些将手上酒泼了。
皇甫一手将妇人搂在怀里,一手接过杯儿,笑说道:“好可人意儿的娘子!这杯酒军爷赏你,你就替我饮了吧!”说着把杯子怼到娇儿唇边,扬手只一灌,那酒一半进了妇人嘴里,还有一半泼洒在脸上。潘娇儿给呛着了,挣脱开起身,半弯着腰一阵呛咳。一时羞惭狼狈,又因有曾建在场,心中惨凄,不由簇地流下泪来。
皇甫威看她哭了,登时恼怒起来,斥道:“贼□□,爷赏你酒喝,你敢哭什么?”
辛柏生没想到这一出,缩头不说话了,张利、施亮都是躲事的,也不言语。谢三见皇甫威醉了,说不成道理,只得让潘娇儿下去。皇甫却不让她走,高声道:“你敢走?谁给你的胆子,今儿老子不发话,看哪个敢教你走!”
正这时,忽听“啪”的一声响,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曾建将手中酒杯掇在案上,望着空中冷冷地道:“堂堂七尺汉子,只管为难一个妇人家,算他娘的什么本事!”
厅里登时静了下来。皇甫威怔了一怔,指曾建喝道:“贼配军,你说什么!”
曾建“呼”地站起来,伸手对指着道:“贼配军也没见过你这等下作无耻的,好歹也是个男子汉,跟个妇人过不去,算哪门子英雄好汉,没的玷辱了守御军营名声!”
皇甫威闻言大怒,本来脸就红了,这下更成了关公,一手推开桌子,摇晃走过来,口里骂道:“贼顽囚!凭你也敢骂老子?你找死!”
曾建也离了坐席,叫道:“狗杀才!就骂你怎地,难道小爷怕你不成!”
皇甫威气冲牛斗,札手舞脚过来拉扯曾建,施亮在中间假意拦了一下,没拦住闪避一旁,皇甫威晃到近前,一把抓住曾建胸前衣襟,曾建劈手一拽,揪住了皇甫衣领。两个都叫:“且出去,看爷教训你这厮!”撕撕扯扯往门口走去,因都醉了,过门槛时不知哪个绊了脚,齐摔倒了,一径滚将出去,把帽子都滚掉了。当下两个醉汉,一个卡脖子抓发髻,一个搥下巴按胸脯,滚打在一处。
杨能喝命:“还不快去拉开!”几个排军近前,只看两人揪拽成了一团,滚来滚去,不好上手,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陆青大踏步走将来,弯下腰伸手拿住皇甫威肩头,大喝一声:“松手!”
皇甫威只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拉他,不由自主放开了曾建。陆青顺力一甩臂,把个皇甫威偌大身躯扔了开去。皇甫就地滚了一个筋斗,扑在地上,扎挣着欲起,只觉肩膀痛不可当,疑心胳膊脱臼了,略动了动,才知并没脱臼,这时张利和施亮,加上辛柏生,都来搀扶。皇甫吃了这一吓,酒醒了七八分,踉跄站立起来,只推醉了,耷拉着脑袋不言语。那边陆青也扶了曾建起来。
杨能起身离席,斥道:“看看你们,酒醉成疯,一个个儿的成什么体统!还不快去收拾,回头须得好好惩治惩治才行!”叱骂了两句,拂袖而去。众人都不声响。
少刻排军把曾建和皇甫的帽子拾起,二人重新戴上,辛柏生等人拉着皇甫威走了,陆青也同着曾建离开。谢三安排人送娇儿三人回镇里,李教头吩咐排军撤桌席,收拾打扫,一时都散了。
看看过了几日,便是上元佳节。因办花灯之会,谢三连日来忙的不住脚,镇里于大、郭麻子等富庶人家,一来惧怕杨能势要,二来也图热闹,有多有少,都来随分子。谢三筹了不少银钱,半数收入了私囊,半数拿出来攒造鳌山,扎缚焰火。往镇上沿街又布置了两里灯市,凡经营店家门口都搭灯棚。自正月十三日这晚,牛头镇各处点起灯火,燃放烟花爆竹,真个是流光溢彩,灿烂缤纷,繁华世界。镇上人等,入夜都出来赏玩花灯,耍百艺的来表演,小摊贩来做买卖。就连濠州城的人也有跑来观看的,码头处更是人多得挨挨挤挤,川流不息。
且说这天正日子十五,管营家眷也要出门赏灯,管营让曾建陆青陪着去。两个都慌了,曾建扯个谎,说那天在守御营吃酒,谢三已然说好了,要他俩帮忙巡视治安。管营听如此说,只得罢了。这天刚一过午,俩人就来到码头。陆青到浴堂洗浴,曾建往潘娇儿这里来。
娇儿一见他来了,欢心无比,喜兴非常,忙教八老烧水,亲自服侍曾建洗浴。洗浴毕了,二人上床云雨。妇人念他那日为自己出头,与皇甫威打斗了一场,着实感激,极尽温存之能事,把个曾建欢喜的云里雾里。事毕摆桌吃茶,说体己话。
第六十二回(下)
【月盈灯火玉人来】
说至绸缪处, 曾建叹道:“可惜我时运不济,如今是个囚徒,要是从前做都头,就把你娶回家去, 省的你在这里伏低做小, 受那些混账的腌臜气!”
娇儿望着情郎, 含情脉脉笑说道:“想那么多干嘛?要是你还做都头, 咱俩怎能遇上呢,就是遇上了, 只怕你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哩。”
曾建点头笑道:“你说的也是, 看来,咱俩就是这个缘法, 左右拗不过命去。”娇儿道:“可不是说,你看人活着,有几个一辈子顺风顺水,十分顺意的?我就从来不爱打算将来的事,过一日且快活一日, 将来怎么样, 随天罢了。那天你肯出头, 我已经很知足了,也算我有眼睛,没白跟你一场。”
曾建苦笑道:“那日醉了,竟跟那厮撕扯起来, 两个爷们家, 倒像是当街撒泼的泼妇, 叫你看笑话了。”
娇儿“噗嗤儿”一声笑了:“那又怎地,我就爱你那时不管不顾的样儿, 你不知,前儿谢三来,还说,‘这回可好了,人人都知道你有舍命的护卫,从今往后,这镇子上,没人敢欺负你了。’”
曾建皱眉道:“他怎么又来了!这狗才!满大街捞昧心钱,又来刮喇你,天下的便宜都叫他占去了!”娇儿忙陪笑说:“他来还是为那日的事,我没给他好脸儿,坐了一会儿就去了。”一边说着,搂着曾建的腰,仰起脸,柔声道:“你既不高兴,以后我少理他也罢了,他算个什么,也值当你吃醋的。”
曾建顺势亲了她一口,笑嘻嘻道:“你要我不恼,也成!就给我唱个那什么‘声儿娇’的曲儿听听,我还没听过哩。”妇人掐了他一把,笑道:“人家好意同你说,你倒好,越发涎脸涎皮起来了……”二人调笑不提。
却说陆青在浴桶里泡了多时,出来教伙计服侍按摩敲打,迷糊睡了一觉。落后又叫个篦头的来篦了头,绾好发髻,包裹了巾帻。顿觉浑身舒泰,精神焕发。出来看时,已是黄昏时分。到外间柜上付了账,正要出门,迎面遇见谢三与辛柏生、皇甫威三人走了进来。
谢三笑道:“二哥却在这里,怎么也不说一声。”向柜上伙计道:“上回我不是说了,凡陆二哥来,都记我账上的,你敢是不听,又收他银子了?”陆青笑道:“三哥说什么呢,怎好让你破费的!”皇甫威和辛柏生俱都抱拳相见,招呼道:“陆公子!”陆青还礼,笑笑点了个头。
那日皇甫威因吃陆青拖拽,跌了一跤,如今胳膊还疼的抬不起来,又听辛柏生说比拳脚陆青留了情,虽然嘴上仍是不服,心里却也不敢小觑他了。
谢三道:“二哥一个人么?等忙完了,晚间咱们吃两杯。”陆青道:“不了,我约下朋友了,三哥也忙,改日吧。”当下别过了。
随即来到潘娇儿这边,等了片刻,曾建和娇儿下楼来。三人一同出门,只见天色渐暗,各处灯火都点亮了,那鳌山就造在临近栈桥的空地上,几百只各式奇巧花灯,层层叠叠垒做三四十尺高,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不一时,一轮皓月东方升起,映照得四方如同白昼,真个人间天上,灯月交辉。那潘姐擦胭抹粉,梳着个堕马髻,打扮得妖娆模样,跟在曾建身边。陆青看着他二人,忽然想起灵儿来,觉得自己甚是孤单。
却说三人信步溜达,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正逛着,忽然曾建说了声:“快走!”抽身往陆青左侧一闪,径直走到路旁酒楼里去了。撇下陆青和潘娇儿在一处,二人不明就里,只得跟着过来,进门,只见曾建还在向外张望。
陆青怪道:“你这弄什么鬼,跑什么!”
曾建道:“你没看见么,我家舅母和表妹都在那边,刚差点儿叫她们瞅见,要是舅舅知道咱三个在这儿逛灯,我就给骂死了!”
陆青道:“那么上楼坐坐,叫些东西吃,我都饿了。”三人来在楼上,找个临窗位子坐下了。往外一望,对面正是鳌山和栈桥,灯火辉映,尽收眼底。
点了几样酒菜点心,边吃边说话,向外观瞧。只见人来人往,不时路过几个熟悉面孔。李瑞霆陪伴他母亲和嫂子等人也来了,一行玩赏花灯。
陆青看着人家,就想起往年此时也是一家人团聚饮宴,何等欢喜热闹。如今却是孤身一人成了囚徒身份。家中母亲哥哥不知如何牵挂想念,又想起去年正是上元节,发现了文权和盼盼私□□……他虽是个粗心之人,也不由生出世事沧桑之感,凄然伤怀。
曾建看他对着窗外出神,问道:“二哥怎么了,想什么呢?”
陆青回过神来:“没想什么。”
潘娇儿提起注子给二人杯里斟满了酒,向曾建笑说:“陆二爷是想家了。”
曾建也笑了,举杯道:“二哥别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陪你吃几杯!过去这一年,我最高兴的事就是与二哥重逢。但愿明年此时,咱们兄弟,还能在一处快活吃酒!”
陆青笑了笑:“哥说的是。”举杯一饮而尽。
又过一会儿,游人越来越多。只见下面谢三命人抬了一架焰火摆在栈桥上,燃放起来,登时爆竹声响,一道道烟火直冲上去,半空里散做万千礼花。人们都凑近来看,直似潮涌一般,四个排军拿杆拦着。正喧哗闹乱,忽然一个花炮哑了,半空掉下来,正落在一边鳌山之上,偏这时炸开来,把两只绣球灯烧着了,火苗哔哔剥剥,一传两,两传三,呼啦啦烧着了一片,又有火星子蹦出来,不知把哪里的炮仗点了,砰啪响成一片,吓得人群连声惊呼,潮水般往后退去,险些不曾踩踏起来。
一时胆小的就走了,胆大些的退到远处,围做一圈,只看那火势。却说数艘船只泊在河面上,挨着栈桥有只船不知装载了什么易燃的物件,不知怎么也烧了起来,连同栈桥枕木都燎着了。那船家还在岸上看灯,慌了手脚,呼天抢地跑来救火,谢三等人起初不当回事,还在说笑,落后看火势大了,慌了神,吆喝那些排军、伙计、杂役人等,都来提水灭火。
陆青三人先坐在楼上看着,后来出了门,站在圈外看热闹。只见烈焰升腾,救火众人呼喝吵嚷,跑来跑去,乱成一团。正瞧着,潘娇儿悄悄拉了一下曾建衣袖,道:“你看那边,都这早晚了,怎么还有船来。”
曾建举目望去,就见一轮明月之下,水面上远远驶过一只舟子来。船头站着三个人,看身型,像是两男一女。渐渐那船近了,曾建眯起眼细瞧,叫道:“二哥你快看,船上那人好像是谁?”
话犹未了,就见陆青将身一闪,奔跑开去,沿着河边一路跑,直跑到山脚下,冲着那船挥手,口中吆喝:“嗨!在这儿呐——”
船上人听见喊声,也看见了陆青,欢喜得跳脚,也冲着他挥手。最前面一个少女,明眸善睐,神采飞扬,身穿一件大红披风,月光、灯光、火光映照之下,光华耀目,熠熠生辉,十分抢眼,正是窦灵儿。灵儿身旁站着窦宪。俩人身后还立着一个中年男子,却是韩世峻。
船家驶船靠近了,将锚缆系在大石上。窦宪一跃上来,同陆青抱了一抱。灵儿喊了声:“陆大哥!”陆青脸一红,伸出手去,灵儿接住了,陆青拉着她上岸来。落后韩世峻也下了船。陆青拱手道:“韩师父”,欲要下拜,被韩世峻拦住。窦宪笑道:“这地方狭窄,哥别拜了,等明儿再拜也不迟。”
说话间,曾建也赶过来了,一众人拿取行李包裹。先到临近酒楼吃饭。此时栈桥那边火已救熄了,鳌山余烬尚在烧着,潘娇儿没露面,早回自己家去了。
却说众人酒楼上坐的,叙述别后情由。陆青给韩世峻斟了杯酒,说道:“万没想到韩师父来此,那时凤栖山相别,陆青一直惦念,今日再见,真太欢喜了,不知韩师父此行去哪里,能在这边多留几天不?”
韩世峻放下酒盅,瞅陆青笑道:“去哪里?我就是来这里的,还去哪里?”灵儿在旁笑说:“陆大哥!这次师父来,就是来看你的。”
陆青醒悟,一时喜出望外,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起身做了个揖:“陆青多谢韩师父!”韩世峻连摆手道:“你快坐下说话”,待他坐下了,道:“我一来是为你,二来,十多年没见外头世面了,也想出来看看,这山河变成怎么样儿了……”
陆青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赶着给三人斟杯布菜。曾建便向窦宪道:“现也有二更天了,怎么也想不到你们这会儿到,我才刚看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窦宪笑道:“还不是灵儿,催着船家赶路,说要看花灯,我还说呢,这地方有什么灯好看?不想我错了,不但花灯好看,还赶上个大热闹!”一桌人都笑了,陆青看看灵儿,俩人都不说话,只是笑。
原来窦氏兄妹回到凤栖山,就跟韩世峻说陆青在濠州如何期盼,极力撺掇他往南方游玩,顺路好教习陆青枪法。尤其窦灵儿,为了实现陆青心愿,千方百计讨好央告。韩世峻本也喜欢陆青,又想自己一身武艺,若是此生没教出个好弟子,也是憾事,不如成全了他。此外,也想寻访故旧消息,就答应了。
三个人大年初一动身,先赶到周坚白家给老太公拜年。恰巧赶上蒋锦和张均也去拜望太公。原来蒋锦自从嫁到应天后,时常到周家看望,就如自己的娘家一般。两下遇见,听说窦宪他们南下,还要路过金陵,去茅山脚下看云贞。蒋锦就在周家写了封家书,托付给窦宪带来。落后三个人乘船顺流而下,天气尚寒,河道上船只较少,他们又催促快行,故此没做耽搁,连夜赶到这里。
当晚韩窦三人到客栈住下,一宿晚景提过。次日,陆青和曾建到濠州城中,找头等店家,从头到脚买了一身上好的衣帽鞋袜,包好了,拿到客栈送给韩世峻做拜师之礼。又次日,置办了一桌丰美酒席,外面请了李瑞霖作陪客,共六个人。陆青恭恭敬敬拜了韩世峻为师,从此与窦宪和灵儿一样,称呼师父。
韩世峻便从即日起教习陆青武艺,将毕生所学拳脚枪棒,骑术战法,疾行攀高等各样本领倾囊相授。陆青自是勤学苦练,功夫日增。曾建牵马匹取兵器,跑前跑后服侍;窦灵儿亦每日陪伴,照顾饮食等事。
如此暂且不表。却说窦宪离了牛头镇,往江宁方向而来。晓行夜宿,不一日,到了金陵城。他是个调皮爱玩的人,看看天色还早,寻思道:“这金陵是好地方,上次来就没顾上好好玩。要是去了蒋府,看他家那样儿,门庭大者规矩多,恐怕要被拘着,不得自由。不如我先逛两日,再去递信也不迟。”
就跟人打听哪里好玩,人家见他年纪小,讲话有趣儿,便说:“嘉瑞坊那里南瓦子,什么都有,是个热闹去处。”
窦宪逛了过来。听了一段评书,又看了一会儿变戏法儿的,走累了,看见一间茶楼,上楼来坐下,要了一壶茶,两碟点心。一边吃茶,一边望着窗外,瞅过往的行人。
正自观瞧,忽听隔壁间里有人说话,开始声音低,听不清说的什么,后来渐渐高声起来,似是一男一女两个吵架。
只听女子说道:“今天我亲眼看见的,你还抵赖!你也是个男人,不能敢作敢当么?”
男子道:“我抵赖什么了,真的是没有的事,就是哥们儿吃酒,叫她唱过几回,表哥和蒋二官他们都在的,能有什么事?今儿我是去书坊,路过她家门口,遇见了,进去喝了杯茶,你说,就一盅茶的功夫,能干什么事?”
女子冷笑道:“就一盅茶的功夫?要不是贼奴才通风报信,只怕这会儿你还在那里吃茶呢!当我不知道,前两年,你就跟着院儿里一个娼妇勾搭,只差领回家了,莫不是同一个人?”
男人恼道:“这是哪个奴才多嘴多舌,看我拿出来,不抽死他的!”
似乎那女子哭了。男人好言哄道:“好娘子,快别生气了,当心伤了身子。你也替我想想,我是个男人,身边有一两个相好的歌妓,又是什么大事,值当你生这么大气?”
女子啐了一口,怒道:“这是什么话!你忘了,成亲时你怎么跟我说的?赌咒发誓,我只当你是正经君子,出言有信,谁知口不应心,全是骗人的话!”
男子急道:“怎么口不应心?我跟你说的,句句是真。就不知你气的什么,别说相好,就是娶妻纳妾,还不是人家常事?何况我们通判府!难不成真要我为你守身如玉,岂不成了笑话了!”
女子气苦道:“好好,好你个武继明,算我瞎了眼,白认识你了!”
忽听“哐当”摔门声响。窦宪打开门伸头张望,只见那边房里出来一个女子,怒气冲冲,正跟窦宪打了个照面,女子一窘,一伸手,把楼道旁摆花瓶的木架推倒了,花瓶“啪”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窦宪吓了一跳,赶紧把脑袋缩了回来,只留了个门缝儿窥看。就见女子匆匆下楼去了,不一会儿,那间房里又出来一个男人,垂头丧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也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三回(上)
【两处相思甘蕴涩】
窦宪又在楼上坐了会儿, 看看红日偏西,付了账出门。打听道路往奉先寺来,预备找个寓所住下。进寺院大门,刚要往知客房方向去, 忽然看见那边允中从里走出来, 不知在想什么, 一边走一边出神。窦宪背转了身, 待他走过去了,蹑足赶上往肩头一拍:“允中!”
允中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他, 惊喜道:“窦大哥怎么在这儿?”窦宪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允中道:“哥来了怎么不到家,上次来就没见着, 自个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好不遗憾!”
窦宪道:“上次来是有别的事,不能久留。这回倒不急,想在外头住一晚, 明儿再去, 我还带着你家大姐姐的信呢。”允中喜道:“那还住外头做什么?快跟我回家去。”不由分说, 拉着窦宪一同往狮子桥家里来。
到家时天已黄昏,蒋毅和虞先生还在萧老太爷家没回来。允中领着窦宪一径走入里院,到上房来见母亲。白氏听说是周坚白的外孙、云贞的表弟,便叫请到明间里, 见毕礼数, 窦宪递上蒋锦来信。信中不过问候、告诉平安之意。白氏看了十分欢喜, 略问了几句话,就叫允中陪窦宪去吃饭, 安排住处。
允中问母亲:“怎么不见我二哥?要知道窦大哥来了,他不知多高兴呢。”
白氏道:“他跟你大哥出去办事还没回来。要是在家,还不早过来了!你待会儿出去再问问,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别是跑远了吧?”
允中笑说道:“他跟大哥在一块,不会去远处,可能有事耽搁了。”
原来自去年秋天起,蒋铭和允中被禁足在家。允中还罢了,他本来就不好出门交往,自个儿在家也能找乐子,镌一方小印也能开心半天。平日陪白氏说说话,跟丫头们玩,日子过的快活。蒋铭却是习惯四处交游的人,渐渐的就有些不耐起来,又不敢出声,一天天挨日子。
到了九月初九,菱歌临盆,生下一个儿子。全家上下欢喜,蒋毅给孩子取名士禟,乳名就叫重阳儿。过满月时,各方朋友、门下家人都来送礼庆贺,足热闹了两三天才住。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这天蒋铭实在耐不住,来找蒋钰,央求道:“哥!你快救救我罢,我又不是女孩儿,就算是,天天禁在院子里也受不了。你帮我跟爹说说情,也让我出去透口气儿,不的,你兄弟就快闷死了。”
蒋钰也看着他心疼,板起脸道:“要我给你说也行,可不许你再任性妄为,凡事得经我知道。要是再像上回胡闹,看往后我还管你不?”
蒋铭听他一口答应,喜的无可无不可,连声应道:“我知道了,上次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蒋钰便与父亲提了此事。说:“王绍英的事过去小半年了,至今不见动静,想必没什么关系了。他俩也关了这长时候,我看二弟也诚切反省过,如今快到节下,外面事情多,我有点儿忙不过来。不如解了禁,也好让二弟给我帮一把手。”
蒋毅想了想:“让他出去也行,但得有人跟着点儿,去哪儿,做什么事,都听你的,不许他擅自妄为,更不许往远处去。”
蒋钰明白父亲意思,笑了一笑:“这我知道,就只让他在城里,不许他往乡下去。”兄弟俩这才能出家门。蒋钰吩咐李劲每天跟着蒋铭,出来进去都要报备,倏忽又过数日,就到冬至了。
那蒋铭如今正在情爱之中,一得自由,心里禁不住就打小算盘,想去看望云贞。不敢跟父亲说,只盼挨过冬至,借口去看虞先生,好趁便去句容。却不料冬至前日,蒋毅派人去乡下接了虞先生来家。说:“请先生在家里住一阵子,过了年再回去吧,咱们老友聚一聚,也好请先生指点他二人功课。”
蒋铭满心希望落了空,反比以前拘束的更紧了。这小伙儿饱受相思之苦,实在受不了,就想瞒着父亲私自去看云贞,向蒋钰道:“大哥,你就给我三天时间,或者两天也行,让我去一趟句容,只要见她一面我就回来!”
蒋钰早防着这一出,严词道:“不行!父亲早说不许你出城,就是怕你去乡下。你当是白说的?现下全家人都盯着你,虞先生也在,出去两三天,能不让发觉么?再者说,算算还有几时你就要去京里了,还不在家陪爹娘多待待,也尽尽你的孝心!”
看蒋铭赌气样子,又道:“我告诉你,这大过年的,你别给我弄事情,要敢私自出去,试想看会怎么样,不成上次还没挨够么!”说的蒋铭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只不言语。
蒋钰看看弟弟,叹息了一声:“我也知道你现在心情,牵挂是难免的。可是……”停顿了一下:“可是你想过没,看这情势,你俩将来未必能在一块儿,要是婚姻不成,现在见面越多,只怕以后苦恼也越多。”
蒋铭闻言心内一惊,抬头看着哥哥:“怎么会,上次爹不是都应允提亲了么?现在云家不过遭了冤情,只要案子澄清了,平了反,亲事自然就无碍了。”
蒋钰道:“这话说着简单。可秦助案这么大,况且已经成了铁案,云家要平反,哪有那么容易?依我看,除非有什么大转机,否则翻案是不可能的事。就算真有转机,得等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你倒是说说,情势如此,你俩怎么在一起?”
蒋铭张嘴要说什么,想了一下,又没说,低了头闷声不语,半晌嘟囔道:“事在人为!真要想,办法还能没有的?反正咱爹就是不待见我,成心不让我如意!”
蒋钰皱眉斥道:“胡说!怎么不待见你了?本来不同意这桩婚事,也同意了,做出多大让步,这还不是疼你?后来是云家出了事,难道为着你结亲,把一家子家业前程都搭进去不成?”
蒋铭就不言语了。过会儿嘟囔道:“横竖我俩都要在一起,总有办法的。就连菱歌那样,大哥都能跟她在一块,我们怎么不能。”
蒋钰把脸一沉:“你说什么?”蒋铭不则声。
蒋钰道:“那能一样么?我遇到菱歌时候,她是什么身份,要是我不把她带回来,恐怕她就……,她到了咱家,再怎么,也不会比那时更糟,如今云姑娘一个人好好儿的……有句话,我也是私底下跟你说,就算你和云贞亲事成了,将来也难讲,说不定,反让她过的不快活!”
蒋铭一听笑了:“这怎么可能,哥说的玩笑话!”
蒋钰正色道:“我可没跟你说笑话。这是大事,你不要意气用事。你且细想,云贞是行医的人,有自己的志向,她可不是寻常依附男人过日子的女子,就算你俩真的成了,她嫁进来,难道只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么?不把她一身的本领才华埋没了。这事你俩商量过没?”
蒋铭道:“说是没说过,但这事我想过的。等成亲以后,我还要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她想做什么只管做去,我绝不会把她拘束在家里。”
蒋钰笑了,轻声叹了口气:“你是这么想,到时候能做到么?将来你到朝廷做官,她就是官眷,难道还能抛头露面出去给人行医看病?就是礼法上也容不得。”
蒋铭思忖了一下:“出去行医看病又能怎么样?大宋律法,没见哪条说,不许官眷给人看病的。”想了一想,又道:“最不济,我就不做官也罢了,咱爹,还有大哥,不都没做官么,也都过得好好儿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别的都是无所谓的事。”
蒋钰认真地看了看他:“你这话当真?”蒋铭道:“自然当真!”
蒋钰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半日。把蒋铭看得心里有点儿发怯,笑道:“哥怎么了,看得人毛毛的。”
蒋钰也笑了,道:“你这话不论真假,给我说说就算了,可不能让爹娘听见。若听见了,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
蒋铭一笑:“那我怎敢的!”
蒋钰想了想,又道:“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决心,还急什么?先忍耐忍耐吧,何况你俩还通消息,又不是音讯全无。这事儿父亲也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计较罢了。万一惹恼了,你能拗得过的?针尖对麦芒,到时候还是你吃亏。倘忽闹僵了,就更成不了事了。”
蒋铭在哥哥那里碰了钉子,仍不死心。回头与允中商量,想让他帮忙打掩护,把身旁人支开,私自走。允中一听差点哭了:“求求哥别闹了,这能瞒得过么?上次把我吓坏了,我可禁不起再来那么一回。”
蒋铭气道:“有事儿算我的,你怕个什么!”
允中给他出主意:“你既去不了,何不让云姐姐过来,到时候还住奉先寺,你们不就能天天见面了!”蒋铭道:“这法子我早想过,可她姑娘家,想的又多,未必肯来。”
允中道:“那也说不定,云姐姐不是平常人,况且她一定也牵挂你。你叫李劲去说,说不定就来了。”
蒋铭就派李劲送信,信中没写这层意思,只交代李劲传话,说自己不能出城,盼望云贞来金陵会面。李劲去了,过两天回来报说:“我当面讲了的,姑娘未置可否。回时桂枝跟我说,‘姑娘说了不来,还请二少爷遵从老爷的意思,好好准备功课,不要挂念她。”
蒋铭无法,看春节将近,只得把会面的想法暂且放下了……
却说允中陪着窦宪吃了饭,到客房安顿下。蒋钰和蒋铭回来了,一起走来看窦宪。见礼毕,蒋钰道:“上次匆匆一面,我本想留住你的,你却不肯,眨眼就不见了。”
窦宪笑说道:“请兄长莫怪,上次是家里大人嘱咐过,不让多耽搁,才走的。”
蒋铭问:“你这次来,也是去看云姑娘的么?”窦宪:“这次只是过来玩,没什么要紧事,不但要去姐姐那儿,还想去茅山看看舅舅,转一圈再回去。”
蒋钰道:“既不忙,就在家里住几日再走吧,让允中陪着你,各处玩玩。”
允中笑说:“刚窦大哥说,他路上还去濠州了,才从陆青哥那里来的。”
二人惊讶,便问陆青在濠州怎么样。窦宪说了原是跟韩师父和灵儿一块来的,因师父有些事,他二人留在濠州,只自己一个人来了。
看官听说,因临走时,韩世峻叮嘱窦宪不要在蒋家多提自己,所以窦宪说的含糊。蒋钰也没在意,只问了陆青的情况。向两个弟弟道:“连生一路辛苦,你们也别扰他太晚了,早些休息。父亲这时还没回,明日再见罢。”说毕,一个人回房去了。
蒋钰一走,蒋铭就问窦宪:“如今凤栖山上怎样?杨琼在哪里呢?”
窦宪道:“山上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杨琼还在莲花寨带兵,他表叔王绍英死后,朝廷派了个新的知寨来,却是个文职官,来了就把杨琼升做参军,叫他统领兵卒,什么都交给他管,杨琼说,那文知寨好似一块咸腊肉,只挂衔拿饷,不管事儿的。”
蒋铭又问:“韩师父到濠州有什么事,怎么不来金陵?”窦宪笑道:“韩师父是我和灵儿拉去濠州,教授陆青哥武艺的。”如此这般,把前事都与二人说了。
蒋铭笑道:“这下可把陆青美坏了!有韩师父教,以后他不得天下无敌了!”允中道:“陆青哥去年不顺,经历这番坎坷,能如此,也是得遂心愿了。”窦宪点头道:“可说是呢!”三人这里叙话不提。
且说蒋钰进了自己小院,来在菱歌房里。菱歌和奶娘都在炕上哄孩子,那小娃四个多月,雪团也似娇嫩皮肤,黑溜溜眼珠儿,鲜红嘴唇,穿个红绫子小袄,好似个玉瓷娃娃一般,躺在小被儿上,把一只小手放在嘴边吸吮。
见蒋钰来,奶娘抽身往外屋去了,菱歌叫秀春倒茶。蒋钰道:“不须倒茶,我不吃。”坐下来,把小孩子手拿开:“别叫他吃手,看等出牙齿,把指甲都咬坏了。”将手指放在孩儿手掌里,让他抓。
那孩子紧握住父亲一根食指,盯着他看,转头又看看他娘,嘴角一翘,便笑了。把个蒋钰喜欢的不得了,就把孩子抱起来,左边右边亲嘴儿,亲的小孩咯咯地笑。菱歌笑嗔道:“看你,别把他弄疼了,慢着点儿。”蒋钰笑道:“你看这小子,比禥儿小时候还壮,看这小胳膊,一节一节就如莲藕似的!”
逗弄了一会儿,孩子本来困了,不一时,把脑袋嗑伏在蒋钰胸前睡着了。菱歌吩咐奶娘抱了去。含笑问蒋钰:“今儿怎么样,外头都好么?”蒋钰道:“都好着,也没什么事。你都做什么了?”
菱歌道:“也没做什么,下午荷花来了,坐了一会儿,大姐姐留吃了饭,才去的。”蒋钰道:“哦,那会儿在门口见着个影儿,丫头好像胖了许多。”菱歌抿嘴儿笑了:“哪里是胖,她是有身孕了。”蒋钰也笑了:“怪不得呢。”
仔细看了看菱歌:“你倒瘦成这样了,还是得多进些饮食才行。饭菜不合口味,就让丫头跟厨房说去,别将就。”菱歌温柔一笑:“我饭量还行,就是胖不起来。想来,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蒋钰点头道:“这孩子一下生,把你身子亏虚了,回头我跟她说,叫厨房造些好汤水,给你补一补。”菱歌忙道:“快别,都好好儿的,又多事做什么?我只是弱了些,又不是生病,自己保养些,慢慢的就好了。”
第六十三回(下)
【一庭和睦蜜含酸】
蒋钰笑道:“这怎么是多事?身子是大事, 再说她也不是那等小器的人,你何必这么小心。”菱歌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越是这样越要知分寸。那屋里两个孩儿,没见怎么样,轮到我就要汤要水的, 虽是大姐姐不说, 只怕下人们议论, 传到大人们耳朵里, 就不好了。”
蒋钰不觉皱眉叹了口气:“这是你的家,有什么只管说, 管他下人怎么?你过得这么小心, 也不是我的初衷了。”
菱歌笑了,拉过蒋钰的手柔声道:“你别多想, 我都好着呢。说心里话,我是真心感激大姐姐,要不是她看觑,请云姑娘给我瞧病,也不能有这个孩儿。老天待我实是不薄, 让我危难之时遇见了你, 如今又有了重阳儿。现下我是心满意足, 什么都不求了。”说着,眼睛里泛出泪来。
蒋钰拿帕子给她拭泪,皱眉道:“好好儿的说话,又哭什么, 不是说妇人生完小孩不能哭么, 当心伤了身子。”菱歌接过帕子笑了:“你一个大男人, 懂的倒多,这又不是月子里, 孩子都多大了!”
擦了眼泪,低声说:“今儿你去那屋歇吧,我身上不清爽。”蒋钰关切道:“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菱歌:“没事,歇歇就好了,你去吧。”蒋钰道:“那你歇着,我刚好有点事要跟她说。”
就往正屋里来。只见兰芝歪在床边,拿着本《玉匣记》翻看。见丈夫进门,疑道:“你不是去那屋了么,怎地又来这边?”
蒋钰笑道:“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倒成了你们都嫌弃的了!”
兰芝起身帮他宽外袍,一面笑说道:“谁嫌弃你了?我不过问一句……什么好事都让你得了,还说这话,做人可不能这样儿,得了便宜又卖乖!”
蒋钰不由得呵呵大笑:“娘子说的是。我受教了!”往椅上坐下,说:“我刚是去那屋看看孩子。”
这时潮音端茶来,兰芝接过茶盅放在案上,丫头去了。兰芝笑道:“算了吧,你也不用跟我解释,这么些年了,哪个是你心尖儿上的,我还不知道么!”
蒋钰一时语塞,脸上有些讪讪的,手里拿着茶盅,想了一会儿,道:“今儿荷花来说什么了?往常可没听咱家大少奶奶这样说话,如何带着些酸酸的陈醋味儿呢?”
兰芝被丈夫说中心事,没了话,就将脸儿扭了过去,不瞧他。——原来荷花一向与菱歌要好,今日来聊起府中旧事,说到菱歌刚来时蒋钰如何如何,一时高兴,就忘了避讳兰芝在旁,兰芝听见心里不得劲儿,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蒋钰见妻子似羞似恼,心中油然而生一阵歉疚,忙放下茶盅过来,往兰芝对面坐了。低声道:“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给你赔个不是。”
兰芝抿了抿嘴儿,抬眼看看丈夫,笑了,说:“谁生气了?”顿了一顿,又别转了脸,半笑半嗔地道:“我才不生气呢!生气也是白生,管得了人管不了心,我早都看开啦!”
蒋钰愈发惭愧,禁不住脸也红了,拉住妻子的手道:“兰儿,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不好,这么多年,多承你宽宏大量!”
兰芝就顿住了,少顷转握住他手,叹了口气道:“你也没什么不好,这都是命里的缘分,注定了的。她是个苦命的人,再怎么,我还有老爷太太,有娘家人,她却只有你一个……都是从前的事,计较什么,大家和睦过日子,比什么不好呢。”
说着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道:“那会儿荷花来,一劲儿说菱歌瘦了,孩子倒是长的壮,像是当娘的把自己都贴给孩子了……我寻思这话不是滋味,叫小鸾吩咐厨房,每月加几两银子,造些好汤水给她补补,不然外人看着,还以为我怎么着呢……”
蒋钰一时无言答对,讪讪笑道:“哪有那些话,是你想的多了。”握握妻子的手:“总归多谢你,有你,诚是我蒋含光的福气。”
兰芝抿嘴笑了:“你知道就好!”忽想起来:“听说有位窦家哥儿来了,是云姑娘的姨家表弟,替素文捎了信来家,你见没?”
蒋钰:“刚见着了,正要与你说这个呢。”便说起窦宪路过濠州,见过陆青的事:“听说青弟在那边有几个好朋友,都挺好的,管营和都监也都看觑他,你就放心吧。”
兰芝道:“窦小哥回去还过濠州吧?我想,青弟是个手里撒漫的,朋友又多,身上没钱不行,不如跟窦小哥说说,等他回去,托他带些银子给青弟。”
蒋钰想了想:“窦宪说他还要去茅山看周道长,再说这么远路,也不好麻烦人家带银钱,还是回头让陈升去一趟吧。”兰芝应道:“你说的是。”看看天晚,二人歇息不提。
次日,窦宪拜见了蒋毅。因他这次是替蒋锦带书信来,蒋毅也没深问凤栖山上事。只问候一回家中长辈,说:“上次承你父亲来信,告知的事项殊为紧要,多谢他了。回去替我多多致意,若有机缘能见一面,就最好不过了。”吩咐蒋铭允中好生招待窦宪。如此这般,不消细说。
又次日,便是武继明请客吃酒的日子,因蒋铭再过半月要去京里赴考,早约好要给他践行。因允中有事去萧家了,说好过晌儿跟萧纯上一起去。蒋铭就只带了窦宪,两人往水帕巷来。
进了院门,主人钱丰在前厅候着,亲自带领二人进去。曲曲折折走到花园深处,但见几间厅房。房前长着一株腊梅,黄莹莹花朵挂满枝头,飘散着幽甜香气,沁人心脾。
只见武继明,马怀德都在,梁寅也来了。蒋铭引见窦宪道:“这是我好朋友窦连生,从兖州来的”。又把三人向窦宪一一介绍,都见了礼,落座吃茶。
梁寅便道:“窦兄既是兖州人,闻听那边有个凤栖山庄,窦兄可知道么?”
窦宪看了蒋铭一眼,笑道:“凤栖山知道的,怎么,梁都头也知道这个地方?”梁寅笑说道:“那凤栖山上的窦庄主,尊讳从义的,不知窦兄相识不?”窦宪便把双手向上拱了拱,应道:“都头所说窦庄主正是家父。”
梁寅一脸惊讶,起身向窦宪做了个揖,笑说道:“原来就是少庄主,失敬失敬了!”武继明和马怀德也欠身附和,窦宪忙站起还礼:“哪里,梁都头客气了。”
蒋铭在旁道:“梁都头怎么知道窦庄主的,难道以前见过?”梁寅笑道:“我哪儿有那福分!只是从前听人说,窦庄主原在□□身边做过侍卫,文才武略十分了得,是有名的英雄人物。”
窦宪呵呵笑了:“都头过誉了,那都是江湖上传说,怎当的真?家父很多年都不下山了。”
梁寅道:“不管怎样,今日能见到少庄主,实乃三生有幸,待会儿,一定要与少庄主畅饮几杯!”
蒋铭脑子里飞速打转,心说:“我原先都不知道窦从义,他怎么知道的?忽然想起梁寅曾跟李季隆在一起,恍然道:他以前在庐州李孚手下,李孟起曾去兖州拜望过窦从义,他想必是从李家听说的。”
说话间,萧纯上和允中也到了。马怀德笑道:“好久不见你俩了,上次在莫愁湖,你俩就没来。我还以为今儿又不来了呢!”
武继明笑说道:“他俩敢不来!啥时候不来,今儿也不能不来,好不容易聚聚,承影这一走,还不知啥时候回呢!”
蒋铭笑道:“多谢继明兄,总是想着小弟。”转向萧纯上说:“纯上兄我也好久不见了,都忙什么呢?”萧纯上道:“也没忙什么,你还不知道我,整天无事忙。”
武继明插嘴道:“纯上是在屋里忙。”梁寅和马怀德一下子都笑了。萧纯上“腾”地红了脸,指着武继明道:“我再忙哪有你忙?你不光屋里忙,外头你也没闲着!”一时众人都大笑起来。
武继明笑了一气儿,说:“我忙乎一年了,也没忙出啥名堂,怎么,纯上有好消息没?”
萧纯上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马怀德道:“怎么,萧兄还为子嗣的事情烦恼么?”武继明道:“要我说也是多余,年纪轻轻的,急个什么!还不是迟早的事。”
萧纯上笑道:“哪里是我急,我是为老人家唠叨,这不,前日蒋伯父和虞先生来家,说起府上大少爷新添了哥儿,祖父羡慕的不得了。倒像我做差了什么事儿似的,唉,真是没奈何……”
他们说着话,园主人钱丰看着伙计摆桌。因笑道:“老人家上了年纪,都这样,盼着有后。我听说宝陀山上送子观音灵验的很。萧大官要是实在着急,倒是可以去拜拜。”
蒋铭笑道:“钱先生实心,你听他说呢!都是玩话,他才成亲多久,就急着麻烦神佛了?依我说,倒是找个大夫看看,调养调养,还靠谱些。”
马怀德道:“神佛也忙的很,不是那么好麻烦的。今年我们那儿兴起一阵风,赶在正月初五到九华山拜地藏王菩萨,说是能发大财。不少人大过年跑去山上了,前日我来金陵,还有人没回家呢。”
梁寅问道:“难不成要一步一拜地拜上山去么?”马怀德道:“怎么会!都是有钱的,平日养尊处优,怎吃得那样辛苦!”
武继明道:“这就是俗世人心思,越是有钱,就想要更多钱。”向钱丰戏道:“老钱信不信这?要不明年也去一趟?咱拼他个富可敌国!”
钱丰连连摆手:“岂敢岂敢!银子自然越多越好,可是‘富可敌国’听上去不像是啥好事儿哩!”说的都笑了。
蒋铭笑道:“都是人自心想出来的,哪有那许多事!佛菩萨讲究的慈悲为怀,若是求子求寿,求个平安,也还罢了,求官求财却不是个笑话?那释迦牟尼佛本来就是太子出家,苦修多年证悟成道。他至富至贵的人,抛了一切去做和尚,你反去跟他求财求官?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众人连声称是。允中道:“怪不得《金刚经》一开篇就写托钵乞食。拜佛求财,确实与佛法背道而驰了。”
梁寅见窦宪坐在那里不说话,便问:“少庄主有何高见,说来我们听。”窦宪笑道:“我哪里有甚高见,我只想,老话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神佛放在心里敬着就行了,拜不拜的,恐怕他也不在乎。要是只布施了才得保佑,那不就成了做买卖的了?”
众人皆笑赞:“窦兄这话说的很是!”
说笑间桌面摆好了,武继明招呼众人落座。钱丰往继明耳边问:“现叫她俩过来,还是等会儿?”武继明满脸笑容:“过来过来,这就叫过来!”
须臾,只见王芸儿和王春儿姊妹两个,抱着月琴琵琶,香风拂拂,花枝摇曳,从耳屋里嬉笑着走了出来。放下乐器见礼,武继明就叫俩人先在底下坐了,落后到席间递酒,又叫轮番弹唱。那武继明瞅着芸儿,俩人眉来眼去,脉脉含情。
却说窦宪刚来时,乍看武继明,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会儿见了两个□□,忽想起前日在嘉瑞坊茶楼遇到隔壁间两口儿吵架的事,认出武继明就是那个男的。
窦宪心道:“那天同他吵架的女子,应该就是他老婆了。想必是武继明逛妓馆,被老婆找了去,俩人路上翻了脸。”一边想,一边心里发笑。
当下觥筹交错,吃喝玩乐起来。那梁寅很是活泛,插科打诨,一个不落对饮了两圈儿,喝得脸通红,行迹也忘,一会儿蒋铭窦宪套近乎,一会儿与芸儿春儿调笑,耍戏王春儿,引得满桌子哄笑……
正闹着,钱丰走来给武继明和蒋铭递酒,陪饮一盅。武继明拉他坐:“老钱别急着去,银子还有个赚够的时候?先歇歇,坐下吃几杯。”钱丰推却不过,落了座。
蒋铭提议道:“这么闹也没趣儿,不如请纯上兄做令官,咱们行个令。”马怀德笑道:“萧兄制令,可别太文了,让我这粗人难为。”梁寅附和道:“我就更是了!”萧纯上想了想:“那咱们就掷骰儿吧,轮着谁,要么唱个曲儿,要么说个笑话儿,说不出的,罚酒三杯!”
就请武继明先掷,两个骰子转出四加三,是个七点,正是窦宪。
窦宪刚要说话,忽见一个伙计匆匆进来,望着钱丰道:“老爷不好了!门口来了个人,带着十多个军兵,要进来,小的们拦不住,应了老爷出去答话,老爷快请去吧。”
钱丰一惊,站起身来:“哪里来的军兵?”伙计道:“不知道。小的们也不敢问,您快去吧,不然怕要闯进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蒋铭问:“你看清楚了,是军兵,还是衙门里差役?”伙计道:“是军兵,不是公人。”马怀德起身道:“老钱莫慌,我跟你出去看看。”蒋铭止道:“我看马兄倒不用去,不如请梁都头起动一下。”
梁寅道:“正该我去,看看是哪路神仙。”众人这才记起他是守备军中的人,都道:“正是都头去合适。”钱丰就与梁寅去了。
这厢静了下来。武继明道:“这老钱也不知干了什么,把哪儿的官军得罪下了。”马怀德道:“他一个做生意的,能有啥事,多半是来这儿的客人有啥不妥当。”都没心思玩了,说几句闲话,等消息。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就听外面脚步声响,梁寅的声音说道:“就是这里了,小官人请。”话音未落,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四回(上)
【武继明回护王芸儿】
上回说到梁寅引进一个人来。众人举目看时, 只见来人个头不高,头戴玄青软纱武士巾,身穿大红十样锦缎箭袖袍,腰间扎缚一条黑金镶铜銙带, 面目清俊, 神采英拔。
窦宪一看觉得眼熟, 蓦地记起:“这人不是那日茶楼上吵架的女子么, 如何扮了男装,竟是如此俊俏!”心下暗自喝了一声彩。
再看旁人, 都认出来了, 先先后后立起身来,武继明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 脸上带着几分错愕。原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他家娘子,守备军都监府上女公子汤丽娘。
丽娘环视众人,都认识,唯独窦宪面生些, 记不起哪里见过。又往旁边瞧瞧, 看见了两个唱的:那王芸儿本来坐在武继明边上, 春儿在马怀德身旁坐的,两个知局,都退到各人身后去了。
蒋铭瞅了瞅武继明,见他站在那里, 也不招呼丽娘, 面上讪讪的, 只不言语。心说:“这可是坏了!这汤娘子不速之客,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敢是他两口子怄气,找来这里了?”
便向丽娘拱手,笑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汤小官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小官人快快请坐。”说着退后,把自己位子让出来了。众人看他如此,有样学样,也都退到座椅后面,纷纷地拱手见礼,都称呼“小官人。”丽娘亦拱手答礼。
马怀德忙招呼伙计,把武继明的椅子向下撤了一位,就在武继明和蒋铭中间加了个座位,请丽娘坐了。钱丰并不知道丽娘身份,见这情形,又见梁寅唯唯诺诺,知道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亲自捧了一副杯箸安放桌上。
趁乱的当口,马怀德给梁寅使了个眼色,梁寅会意,悄悄摇手要领芸儿春儿出去,却被丽娘一眼瞥见了。喊住道:“梁都头!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赶人走了,莫不是我来的不对了么?”
那梁寅是他家部下,怎敢得罪,连忙陪笑道:“小官人误会了,她俩是钱掌柜叫来的人,刚才钱掌柜说,乡下姐儿没见过世面,不堪伺候,让我领出去,换别个过来。”
马怀德见此情景。忙又给梁寅使眼色,假意嗔怪道:“就叫她们留下吧,这才刚来,唱也没唱呢,又换什么!这老钱恁地多事!”
汤丽娘进来时,一眼就看见王芸儿,便疑心她是武继明在行院里的相好,这会儿听梁寅和马怀德一唱一和,心里愈发认定了。淡淡笑了一笑,说:“这就奇了!一桌的贵客,独我来就不能伺候了,都头这话说的没道理,莫不说的反话吧?”梁寅不敢回言,只得陪笑。
蒋铭听这话,看出些剑拔弩张的意思,便向丽娘笑说道:“小官人是尊贵人,您这一说笑可不打紧,可不把梁都头给吓坏了!”说的丽娘一下子笑了。众人都松一口气。
重新都落了座,马怀德招呼两个女子:“你两个别愣着了,快弹唱个好曲儿,给汤小官人接风。”那芸儿和春儿不知就里,只看武继明闷着头不言语,丽娘又在他上首坐的,不敢怠慢,依着吩咐,一个弹琵琶,一个唱了一曲。
却说这汤丽娘,自幼生长在武职官家里,天生活泼聪慧,性情豪爽。汤都监爱如珍宝,从小当她是男孩子一样教习武艺,学了一身本领,弓马刀枪,样样皆能。因她在京城长大,见的事多,常随父亲到军中操练,家中来客也出面拜会,向来没有小家女子忸怩羞态。为出入便利,常作男装打扮,凡熟识的人都看惯了,不以为异。待长大了些,更是自矜自持,心里暗自发愿,一定要找个才貌出众的丈夫。那武继明也是官府少爷,才貌不差,为人风流博浪,又在芸儿那里开蒙过了,俩人成亲后,双宿双飞,如胶似漆。彼此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武继明赌咒发誓,指天划地,什么甜话不说出来!丽娘自是信他,以为得偿所愿。
谁料去岁秋天,蒋铭等一众人在莫愁湖湖亭吃酒,武继明与王芸儿重逢,俩人又好上了。芸儿本来就是武继明第一个动心的人,况又是热恋中分开,一旦冰释前嫌,旧情复燃,愈发炽烈。继明三天两头往行院跑,起初丽娘没在意,时间长了,觉出不对,一来二去发觉了。这丽娘是亮烈的性子,如何容得?况她自家有本事,一向自视颇高,认为自己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别家男人可以娶妻纳妾,招蜂引蝶,她的男人却只得她一个儿才行。免不了要质问丈夫,继而拌嘴,小两口儿吵闹起来。
那武继明却是纨绔的性子,开始还哄着骗着,后来被妻子逼勒不过,索性就承认了。说道:“我与你是夫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大娘子,她只是个院儿里的,我不过喜欢她伶俐,会弹会唱,你知道我的性儿,喜欢请朋友吃个酒,喝个茶,叫她来伺候,大伙找个乐子,不过偶然去她院儿里坐坐,又不带来家,碍着什么了?你只当没看见罢了,何必计较!”
丽娘闻听大怒,无论如何不依,就要告诉公婆,又要回娘家去。武继明怕事闹大了自己吃亏,便说:“罢罢罢,既是你这样,我再不去找她也就是了。以后供唱也寻别人去,”笑嘻嘻道:“守着如花似玉的老婆,我还不足么,还寻她作甚……”
如此这般,一时安抚住了丽娘,背地里仍悄悄与芸儿来往,只是做的隐蔽些,次数也少了。然而丽娘既知道了,如何瞒得过她?!消停没几天,又争执不休,继明继续瞒哄,以至于妻子寻踪码迹闹到外头来。遇到窦宪那天,就是丽娘发觉继明悄悄去找王芸儿,追到院门口,他家小厮看见忙去禀报……武继明出来,俩人当街不好吵,就到茶楼里吵了一气。这两天因恼了,谁也不搭理谁。丽娘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与父亲汤都监都说了。
汤都监自然也不高兴,但碍着通判府,一时不好说什么。只得劝说女儿道:“这事儿是他荒唐,可是世风如此,年轻人保不准不这样,先随他去吧,等时间长了,慢慢劝他,心就回来了。一味吵吵闹闹,传出去叫人笑话,总归还说是你的不是。”
丽娘委屈憋闷,忍不下这口气,今儿听说武继明又出来吃花酒,把继明贴身小厮叫来审问,得知了地方,带着十几个排军过来了。
武继明见老婆来,知道是来找茬的,心里着实不快。他想的是,自己没做违礼的事,丽娘新婚看不开,闹一阵子,慢慢的也就好了。今日把芸儿找来,还想美事儿呢:等酒席散了,让钱丰在园子里安排个地儿,俩人好春风一度。如今丽娘一来,美事儿就不成了,当着众人又觉着失了面子,又怕她闹起来丢脸。故此心里懊恼,神色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只闷声在那里坐着。
俩女子弹唱了一会儿,酒桌气氛缓和许多。丽娘示意住了唱,笑道:“这不是很好么!怎么还说不堪服侍,依我说,两位姐姐唱的又好,生的又俊,真可谓色艺俱佳,难为是谁寻来的,恁地有眼光!”
大伙都不敢接口,丽娘只做不在意的样儿,也不看武继明,却向马怀德说道:“兄长也在这里。”
马怀德知道他两口儿闹架的事,又是弟媳妇,十分尴尬,心里只叫得苦。陪笑道:“今儿是继明摆酒,大伙儿给承影兄践行的,再过几天,蒋二哥就要去京里了。”
丽娘于是向蒋铭道:“原来如此,今日小弟来的冒昧,搅扰了诸位雅兴,还请蒋公子不要见怪。”
蒋铭笑道:“小官人哪里话来!您是贵客,平日我们想请还请不到哩。”说着看向武继明,武继明附和笑了。众人也随声附和,面上都陪着笑,肚里各装心思。萧纯上和允中对面坐的,俩人互相递眼色,暗自吐舌。
丽娘笑说道:“既是小弟来迟了,就敬蒋兄一杯,权做小弟赔罪吧。”说毕端起酒杯敬他,蒋铭忙说“多谢”,二人对饮了一杯。
蒋铭心道:“这汤娘子行事豪爽,她既是扮了男装,又自称兄弟,我只当她是男子说话也罢了。既然来了,不论如何得帮继明一把,给他两口儿说合说合。”
便向武继明道:“刚我还说呢,与继明兄相交多年,多承你关照,这几年大伙儿不在学里了,只因为有你,还是时常聚在一块儿,倒没疏远,十回里有七八回也都是继明兄破费。真叫我们不好意思的。今日难得小官人驾临,做兄弟的借花献佛,敬你们二位一杯!”
众人这么一闹,武继明已放下心来,又看丽娘应对自如,渐渐自在。听蒋铭如此说,就笑了,说道:“瞧承影说的,咱们兄弟多少年了,还说这些!倒显得生分了。什么都不用说,全在酒里吧!”
一边说着,端起杯来,大伙都看丽娘。丽娘想道:“这么多人,不好折他面子,更不好伤着旁人。”于是相随也举起杯来。
武继明顿时欢喜,饮了酒,向蒋铭照了照杯底,笑说道:“咱们几个交情,自是没说的,就怕承影往后做了大官,身边非富即贵,就把我们这些穷朋友,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
蒋铭呵呵笑了:“快行了罢!这话别人能说,你也好说的?再说小弟岂是那样人!”萧纯上接话道:“承影不是那样人,对了,你这次必然高中,能留京里得个职就好了,等明年我去会考,就有投奔处了!”武继明道:“纯上说的正是,明年我也去,到时咱们一块儿走!”
蒋铭笑而不语,叹气道:“唉,其实我心里,也想明年大伙儿一起去,实在不愿意占这个先,说了又被我爹骂。我想着,不管今年怎样,明年横竖还要再考一次。”
萧纯上赞道:“承影就是有志气,不愿从恩科出身。”武继明插口道:“什么志气?他就是狂呗!”向丽娘道:“上学时候他就这样,多少人都算上,顶数他,仗着自己记性好,最狂了。”众人都笑起来。
汤丽娘也笑了,说道:“这固然是蒋兄有志气,不过依小弟愚见,恩科和常例科其实一样,不过是晋身入门。比如我们武行,就是领了官职,做了将领,也还是第一步,本事高低,还是到校场乃至战场上才见真章。文科小弟不懂,想来,也得有真才实学才能立住脚,图得长远!”
蒋铭笑赞道:“小官人说的是!到底是小官人从汴京来的,识见高,小弟实是佩服。”众人附和。武继明见妻子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心中得意,不觉笑容满面。
却说蒋铭见丽娘瞅了窦宪一眼,才想起他俩不认识,自往额上拍了一下,笑说道:“看我疏忽了,尽顾着说我,忘了给小官人引见,继明也不提醒一下,该打该打。”对丽娘道:“这是我好朋友窦连生,前日从兖州来的。”又向窦宪道:“这是都监府上汤小官人。”
丽娘抱拳道:“小弟汤立。”忽然想起来,正是那日在茶楼走廊上见过窦宪一面,自己当时怒极,还打翻了花瓶架。不由脸上一红。窦宪却面色如常,好像全没认出来,只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武继明道:“前面咱们玩到哪里了?接着玩。”梁寅一直在旁不说话,这会儿回道:“前面萧大官制令,继明兄掷骰儿,轮到窦兄了。”
窦宪笑道:“前面的不算,如今小官人来了,就从小官人重新开始吧。”丽娘笑道:“别,因我来扰了大伙,已经不好意思了。还是按你们原来的。”
蒋铭道:“我们也是刚开始,就请小官人先。”萧纯上和允中随声附和。
丽娘就不客气,拿起骰子掷了,三加三,是个六点,数点儿,又是窦宪。萧纯上奇道:“马兄哪里去了?”原来马怀德不知什么时候离席不见了。武继明道:“不管他,咱们且玩咱们的。快,该窦兄弟了,还是你的头筹!”
窦宪笑道:“那小弟就讲个笑话罢。”因说道:“有个乡下地方,打作凳子时候图便宜,直接到林子里把那树丫杈砍来,锯平了,钉在木板下头,就是凳子腿儿。这日有一家,叫家人去林子里砍树丫杈,那人去了一整天,两手空空地回来,家主就问:‘去了这么久,一个也没弄回来,难不成跑去偷懒了?’那人说,‘小的哪敢偷懒,小的把整个山子都转了,树丫杈都是朝上长的,却没见一个朝下长的!’”一桌人都笑了。
窦宪饮了门前杯。取过骰子来掷了,数点儿,却是萧纯上。萧纯上原打算唱曲儿的,曲目都想好了,因丽娘在座觉得不好意思,唱不出来,说笑话又不会说,呆睁睁了半日。众人笑道:“这下可好,令官制令,倒把自己难住了”,一齐拍手笑他。萧纯上没奈何,只得认罚了三杯。
又掷骰儿,轮到了允中。允中想:“萧纯上岁数比汤娘子大,他不好意思唱,我却年小唱个无妨,也好凑凑趣儿。”便开喉音唱了一曲《长相思》,道是: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①
第六十四回(下)
【窦连生婉劝汤丽娘】
武继明赞道:“这曲子唱的好, 李后主的词更没说的。咱们这里就属允中兄弟最有样儿了。他这一嗓儿,比那勾栏里唱的还强不知多少哩!”梁寅接口道:“蒋三哥要是扮起来,他们那些人,都没饭吃了!”说毕都笑了。
汤丽娘看了他俩一眼:“你们如何这么说, 什么人也拿来比, 亏得蒋兄大量, 若是量小些的, 怕就要生气了。”蒋铭在旁笑道:“小官人放心,他可没那么脸皮儿薄。”
允中不动声色, 缓缓把门前酒吃了, 笑了笑:“我不气。继明哥就爱开个玩笑,我都习惯了。”接过纯上递的两粒骰子, 笑说道:“看我掷着继明兄,好叫他唱个曲儿,听比我唱的好还是不好。”
将手出去一掷,那两粒骰儿在盘中滴溜溜转,停住了, 一个四, 一个六, 合起来是个十点,一数正轮到汤丽娘。
丽娘凝神想了想,笑了,说:“我却都不能的, 就认罚了罢。”
众人都不好说什么, 只听武继明笑说:“这三杯罚酒, 容我代小官人吃了,你们说可行不?”
蒋铭拍手笑道:“怎么不行?兄长正该如此!”旁人听说也都笑了, 纷纷附和。再看丽娘笑而不语。梁寅连忙站起身来:“小弟给武兄斟酒!”
连斟了两杯,继明笑着都吃了,梁寅复又斟上。
且说这时武继明看丽娘说也有,笑也有,与平时自家里没两样,言语多有维护之意,以为丽娘想开了,心下十分欢喜。他又有几分醉了,未免得意忘形,千不该万不该,将第三杯酒端着,招手把王芸儿唤了过来,笑眯眯说道:“我先时饮了不少了,这会儿倒有些不胜酒力,小官人的这杯罚酒,你替我吃了罢!”
众人闻听,心里一紧,皆偷眼看丽娘。丽娘心中大怒,一时却不好发作,强自忍耐住了,只把眼前茶杯端起来呷了一口。
蒋铭低声叫道:“继明!”又瞥了王芸儿一眼,这两个正美滋滋传情达意,哪里顾得上?那王芸儿只听武继明说话,三不知的走上来,款款道个万福,眉眼含笑,就把那杯酒接过来饮尽了。重又提注子斟满一杯,双手递给武继明,娇媚一笑。
武继明醉眼惺忪,也不接她杯子,笑说道:“你就用我这杯儿,给汤小官人敬一盅,请小官人从今往后多多看觑着你!”
蒋铭沉声道:“继明!你喝多了!”那武继明心里笃定,压根儿没在意蒋铭说什么,大喇喇坐在那里,把一条臂膊搭在椅背上,笑看着芸儿和丽娘。
却说王芸儿没认出丽娘是女子,因看她生的面嫩,又听说姓汤,猜想道:听说武继明有个妻弟,莫不就是他?她本来在武继明右手边,这会儿走到左手边,到得丽娘近前,才要说话,就听丽娘压着嗓喝道:“下去!”
芸儿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捧杯带笑说:“小官人……”
话犹未了,就听“啪”的一响,脸上着了一记耳光,“啊”的一声酒盅也掉地上了。丽娘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这里上头上脸!”反手又打过来,却被武继明伸胳膊挡住了。丽娘怒极,一反掌拿住丈夫手腕,向旁边一摔,把继明甩了个趔趄。武继明就急了,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蒋铭忙走过来,拉住责备道:“继明你是怎么了,就醉成这样?”向丽娘道:“嫂夫人请息怒,继明他喝醉了,都怪我们那会儿胡闹,灌了他不少酒。”
武继明见此越发来劲了,逞着脸叫道:“你看看你,一个妇人家,成什么样子!有事回家说,在这里闹什么!”
汤丽娘又羞又怒,气得浑身哆嗦,嘴唇发颤,眼泪都迸出来了,半晌只说了句:“武继明,你欺人太甚!”
这时梁寅走上前来劝说道:“大姑娘息怒,武兄喝多了,不如属下护送大姑娘回去,有事回去再说吧。”
这梁寅与武继明一起逛行院吃花酒,丽娘早看他不顺眼了,那日找到行院儿,就看他和武继明一起进的门!这会儿正愁没人扎筏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端正打在梁寅脸上,打的梁寅身子一歪,险些不曾摔倒了。
武继明没料到丽娘对梁寅也动手,惊的呆了一呆:“你这人!难道疯了?”只见汤丽娘一拂袖,把面前杯盏“哗啦啦”扫落在地,将身一转冲出门去了。
蒋铭见丽娘神情激动,怕出事,自己追出去却又不合适,便向窦宪道:“窦兄弟劳驾,跟去看看!”窦宪会意,闪身追了出去。
梁寅被打得脑袋里“嗡嗡”直响,伸手一摸,嘴角也出血了,没奈何,也走出去追丽娘。芸儿和春儿都吓得呆住了,那王芸儿忘了哭。少顷钱丰过来,把两个都领出去了。
这边萧纯上和允中支使伙计们把地上杯碟都拾起来,好在都是些金银器皿,不曾摔坏。重新把桌子整理好了,煮了茶水上来。继明一脸懊丧,坐在那里生闷气。
却见马怀德不知从哪里回来了。蒋铭没话找话道:“马兄去哪儿了?”马怀德坐下,说:“我那会儿有酒了,怕说错话,去老钱那边眯了一会儿。”对着继明叹气:“好好儿的,就闹成这样了,还是怪你,也忒沉不住气!”
继明怨怅道:“这能怪我么?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疯了简直!”
允中在旁说道:“要我说,还是继明哥的不是。那会儿不该把酒给王芸儿吃,嫂子怎么不恼的?”萧纯上也说:“是这个理,落后让王芸儿敬那一杯,就更不该了。”
蒋铭看武继明一脸尴尬懊恼,便道:“算了继明,你也别难受,嫂夫人这等,也是她心里把你看的重,不然今天也不会来了。”
武继明听大伙都说他的不是,又听蒋铭这话,心里略觉安慰,就不言语了。
默然坐了一会儿,马怀德问:“蒋兄什么时候动身,日子定了没?”蒋铭:“还没,再过个十天八天的吧。”萧纯上道:“那也快了,得好好准备行装。”几人有一句没一句说话,过了会儿,梁寅回来了,说没追着汤丽娘,也没见窦宪,都不知哪里去了,那十几个军士还在门口等着。
武继明道:“劳烦都头把他们带回去罢。回去了,不要与人说今天的事。”梁寅答应刚要走,又被马怀德叫住:“都头且慢,先去跟老钱说,预备些吃的,都管饱了再带回去。都头也吃些东西,别饿着了。”梁寅应声去了。
却说丽娘冲出门去,怕人追来,不愿人看见,只捡僻静路走,园子里亭台水榭,景物颇多,绕了几绕,走错了方向,不觉来在河边。沿岸行走几步,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天上一轮红日西坠,河风吹过,阵阵冷峭。丽娘扶着栏杆立了片时,怒气平息下来,心底涌起一阵悲凉。自思道:“今日与武继明闹到这步田地,众人面前,俱各丢尽了颜面,恐怕难以回转。况且他为了一个妓|女与我动手,这等伤我,我还与他和好做什么?想不到我这么好强一个人,大事上拿错主意,如今误了终身,悔之晚矣……”
一阵伤心难过,对着河水默默流泪。又想起从前蒋铭拒婚的事,在南瓦子认错人,与陆青打了一架的事,心中羞愤交集,想道:“落到这地步,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也罢了!”
一时就要翻栏杆跳到水里去,却见水中自己的影子晃了一晃,何等明艳俏丽,如何甘心?想道:“我好好一个人,样样儿哪里不比人强,难不成就这么悄没声息完了?既是婚姻不遂,大不了我回都监府,一个人孤单终老也罢了!”
正自思量,听有人唤了声:“汤娘子!”
丽娘回头一看,见是窦宪。不由一窘,转过头仍望着河水,没好气说道:“你来做什么!”
窦宪走近前来,抱了抱拳,笑道:“是他们叫我来的,怕你想不开。”
丽娘一怔,心道:“也不知他何时来的,看了我多久了。”也不理窦宪,回身往来路上走去。
窦宪一旁跟随走来。丽娘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想开想不开,与你什么相干!”见窦宪不答,还跟着,就将一拳打了过来,窦宪闪身避过了,笑道:“娘子须讲道理!我自要回去,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难道你走这路,我就不能走了?”
丽娘语塞,转头继续往前走,窦宪仍是跟上来。说道:“就是不相干,我也是一片好心,你又何必恼我呢?”
丽娘不理他,只顾往前走,窦宪相随走了十几步,笑说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蠢到那个地步,别人不好,又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你死做什么?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丽娘知道他是劝自己,心中略觉舒缓,口里仍忿恨道:“我什么没做错?我瞎了眼睛,错认了人!又傻,信了人骗我的话,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儿,又叫人说不是好妇人,人人都笑我,这还不该死么!”
窦宪噗地一声笑了:“这是你自家的事,管别人说什么!既是错认了,错信了,换个人也罢了,还值当去死的?要是这样就该死,普天之下,怕是要死的没人啦!”
丽娘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想说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类的词语,又觉不恰当,改口道:“夫妻是伦常大礼,岂是说换就能换的!”
窦宪道:“我又没说随意更换,不是你说的,认错信错了么?夫妻又不是父母,血脉关联换不了的,既是错了,怎地就不能换换了?”
丽娘一听不由笑了,嗔道:“胡言乱语!你又不是女人,顺嘴胡说些什么!”脚下没停,步子却放缓了些。
窦宪笑道:“我虽然不是女人,可我家里有娘亲,有姐姐妹妹。我常听我娘与她们说,女子是尊贵身子,要爱惜自己才是。女人最傻就是为了别人不好,反糟蹋自己的身子,更不能为了和人置气,拿自己性命当儿戏。”
丽娘听见这话,蓦然站住了脚步,想了想,没言语,又接着往前走。走了一段又停了,向窦宪说道:“你回去吧,我要回家了。你放心,我才不会死,我才没有那么傻呢!”说毕笑了笑,转身加快脚步,一径去了。
窦宪回到厅上,几人正围桌吃茶。蒋铭问:“怎样?嫂夫人回去了没?”窦宪道:“嫂夫人先走错了路,往河边去了。我只远远看着,看她在栏杆那里站了站,后来寻着路,往外头走了,想是回家去了。”
向武继明道:“武兄放心吧。”继明:“辛苦窦兄了。”又吃了一会儿茶。钱丰命厨下做了几碗汤饼端来,众人吃毕散了。
回到家时,天已然黑了。兄弟俩先送窦宪到客房,又去上房露个面,各自回屋歇息。
只说允中换衣洗漱了,歪在床上出神。萝月过来道:“今儿你忙了一天,累了。早些歇着吧。”移开灯,要给他放下床帐来。允中拦道:“不忙,是有些乏了,却睡不着,你坐这儿咱们说会儿话。”萝月就在一旁坐下了。
允中便问:“你今儿都做什么了?”萝月含笑答:“也没做什么。那会儿琥珀姐姐来了,坐了一会儿去了。”允中道:“与你说什么了,她现在忙着替二哥准备行李吧?”
萝月点了点头,轻声道:“二爷要出远门,说这次出去时间长,她心里难受,过来跟我坐了坐,我也不知怎么开解,只说些话给她宽心罢了。”
允中叹了一声:“也是难为她,二哥总是往外跑。这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萝月问:“你估摸着,二爷这次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允中道:“考完了,要等发榜,要是没中,赶端午前就能回来了,要是中了,就难说了。”
萝月疑惑道:“要是中了,难道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么?”允中笑道:“那也不会,总要回来的,只是迟些时候。”
萝月松了口气:“那还好。我跟琥珀姐姐说,再怎么有老爷太太在呢,还能不让回来看父母么?要是那样,就不做官也罢了!”
允中看她认真的样子,不由笑了。萝月有些难为情,低声问:“我说的话没道理吧?”
允中摇头,微笑道:“不!你说的很有道理。”萝月得了信心,又道:“我跟她说,二爷要是做了官,下次回来就能带上她一起走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允中笑道:“差不多吧。”看着她眼睛,忽想起白天的事来,心里思忖道:“要是将来我遇到汤娘子那样的,我性子又不比两个哥哥刚锐,到时护不了萝月,岂不是害了她。”沉吟片刻,问道:“那天荷花来,你说她过的很开心的?”
萝月应道:“嗯,那日她在菱小娘屋里,我和琥珀姐姐一块儿去看她,她可高兴了,说秋天她就要做妈妈了!”
允中停顿了一忽儿:“那你觉着,是像菱姐姐那样好,还是像荷花那样才好呢?”
萝月眨眨眼睛,忽然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了,脸上红了一红,别转脸儿说:“我不知道。”
允中思忖着说:“我是想,不管别人看怎么样,总归要你自己觉着好,才是真的好。所以问问你。”
萝月默然,看看左右无人,咬了咬唇,望着允中说:“我怎么想你还不知道么?何必又问。”顿了一顿,低下头喃喃地道:“这都是各人的命数,不由人的,不管怎样,我只认命罢了。”
允中心里一软,拉过她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柔声说:“我知道了,是我错了,不该问你这话。”萝月看他一眼,将手抽回来,温柔笑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五回(上)
【徒叹惋纷纭世事】
却说这日窦宪往句容去, 蒋铭和允中送出城南五里亭。窦宪问蒋铭:“哥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姐姐?”
蒋铭想了想:“不用了。你见了只说请她放宽心,过几天我就去看她。”又问:“你在那里待多久?”窦宪笑道:“那儿也没什么玩的,我待不住。只去看看姐姐, 就往茅山找舅舅去。”又说:“哥到汴京考完了试, 要是去应天, 有空来兖州玩。想必那时我也回去了。”
蒋铭:“好, 我多半是要去应天的,有时间就去凤栖山找你。”允中在旁道:“窦大哥下次路过金陵, 千万来家里住, 别见外了!”当下拱手作别,兄弟俩看着窦宪去了。
上马回来。允中道:“二哥刚说, 过几天要去看云姐姐,是要进京时绕路去么?”蒋铭“嗯”了一声。允中就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方道:“恐怕爹爹不准你去。”
蒋铭道:“准不准我都要去!到时出了门,腿长在我身上, 我就去能怎么样?不成还把我抓回来?”
允中看了看哥哥, 不吭声。过会儿好像想起什么:“对了, 昨儿我忘了跟你说,我听纯上说,虞先生后天要回乡下……”
蒋铭心不在焉:“是吧……”允中道:“不如你跟爹爹说,这趟去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由你送先生回, 到时就好去看云姐姐了。”
蒋铭顿了一顿, 哼笑了一声:“你想的倒美,我只要一开口, 爹就知道我想做什么,能让我去送么?说了也是白说,反又饶骂,何必我自己找不自在!”
说毕扬手加鞭,跑去前面了。允中暗自叹了口气,打马跟了上去。
回到家,门口小厮报说:“老爷在书院,让二位少爷回来就去呢。”两个依言而来,只见虞先生和蒋毅正下棋,蒋钰在旁观战。一局方罢,三人正复盘议论,见他俩来,蒋钰便问:“窦连生走了?”
蒋毅和虞先生也撇下了棋盘,招呼都到茶桌旁坐下来吃茶。
虞先生道:“窦从义我还是在京时见过一面,那时也就二十出头,少年人英气勃发,虽是武人,却不粗鲁。不想如今他公子都这么大了,看样子也是知书识礼。”
蒋毅道:“窦从义虽是武人,他岳丈家却是道学渊源极深的。我是不记得窦从义了,上回周太公来说,想起有这么个人,样貌也记不得。他这个孩儿生的也像周家人,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
蒋钰笑说道:“这个窦宪是调皮淘气的性子,内里却稳重精明,看着他爱说爱笑,可是要细察,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丝毫不失分寸。”
蒋毅就感叹道:“一晃这些年,咱们不知不觉,下一辈都长起来了。上次我那亲家公陆廷玺的两个侄儿来了,小的叫陆青,也这个年纪,是个好后生,淳厚朴实,讨人喜欢。窦宪又是这样,再看纯上他们,这些孩子,个人秉性不同,却都是本分的好孩子。只咱们一个个的都老了。”
虞先生笑道:“咱们老了,世风也跟咱们年轻时候不一样了。说到纯上,前日在萧府,我看他正写一幅字,却是‘虫二’两个字。你且猜猜,是什么意思?”
蒋毅疑道:“那是什么意思?”看蒋铭和允中,两个都只笑,不言语。又看蒋钰。蒋钰笑说:“那虫字上面,应该还有一撇吧,父亲不知,这是时下人玩的拆白道字,‘虫二’,应是风月无边的意思。”
蒋毅恍然,也笑了。继而摇了摇头:“怎么萧纯上写起这个来了?”虞先生道:“我也觉得奇怪呢,这不像是他做的事,问他,他说是武照央他写的。”
蒋铭笑道:“武继明写这个,是要拿去送人的,先还想让三弟给他写,后来改主意了,说先生在咱家住着,怕先生知道了,说他。”
蒋钰禁不住笑了,道:“他写这么两个字,能送谁去,想必是要送到风月场里去了?”允中望了虞先生一眼,吐了个舌头:“所以他才怕先生看见,不想还是给看见了。”
虞先生叹道:“继明这孩子,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摇了摇头,没往下说。蒋毅接话道:“子不教,父之过。武通判当年,读书何等刻苦,轮到儿子却要溺爱起来。自谓家中如今富贵了,享用一下无妨,可是事关教养品行,岂是能含糊的,不是把他害了么?”
说毕也叹了一声:“如今风气,越来越往浮薄上走,读书识字也搞这些花头,哗众取宠。有那功夫,怎不在正经学问上多用点儿心思……”向蒋铭允中道:“你们两个,可不许把心思多花在这上头!”两个忙都应道:“知道了。我们不会的。”
虞先生道:“世风如此,可奈何?如今天下太平,饱暖无虞,玩的花样自然多了。依我说,这拆白道字也罢了,勉强还算是读书人的游戏。那日听顾先生说,还有人只因好酒,不知如何才好,竟披头散发,爬到树上饮酒,招呼众人来看,疯疯癫癫荒唐之极!含光,是有这么回事么?”
蒋钰笑答道:“是有这回事儿,就是石坊主的连襟,姓孙叫孙廉广的,都说他豪饮,家里藏酒也多,金陵城里没人酒量比得过他。前时石坊主还说,这位孙酒仙想让他给我二人引见,邀我去他府上吃酒呢,我说免了吧,我又不好这个,酒量也不行,只说我甘拜下风就是了。”
蒋毅摇头笑道:“这个人我知道,岁数应该不小了,听说他乡试考了好些年,时乖命蹇,也没考过。后来专一习字,立志要赶超王右军。好几年没声息了,现在他做什么营业呢?”
蒋钰道:“现今在细柳街和小虹桥跟前开了两家头巾店。他嫌商贾身份不尊重,也不好生经营买卖,倒是石坊主,却不过亲戚情面,给他照看着生意。”
允中问:“那他的字写得怎么样?”蒋铭一旁失笑道:“这还用问么?想来是不怎么样,不然他还用跑树上吃酒去?”允中疑惑道:“莫不是功名不就,得了失心疯么?”
蒋钰也笑了:“疯倒是没疯,听石坊主说,这位酒仙如今常说的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要学那刘伶嵇康,魏晋的风流。”说毕众人都笑了。
蒋铭越想越可乐,往自己额上连拍了两下,说道:“他这还不够风流?还用学么!到树上喝酒,亏他想来!敢是世间容不下了,要驾云上天,可惜身子重又飞不起来,做不成鸟人只好做猴儿……”
话犹未了,连蒋毅都掌不住笑起来了,笑骂道:“这小二,哪里学的这等贫嘴薄舌!”众人又都笑了。虞先生道:“这就是那‘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了。”蒋毅点头叹道:“正是,可见名之一字累人,比利之一字更甚。”
因说起虞先生回乡下的事。蒋钰道:“先生何必急着回,乡下房舍简陋,这几天早晚又寒冷。不如在家多留几日,日间也有人侍奉,过了寒食再回也不迟。”
虞先生道:“不住了。这都住了两个多月了,我也想我那几间陋室了,祭祖那时我就想回,你爹爹留住了不放。我那边还有十几个小学生,也该收收心了。”
蒋毅道:“再过几天铭儿也要动身,他从前没去过京城,这是头一回,况又要见官考试,先生有什么话多嘱咐嘱咐他。”
虞先生笑道:“这还须你吩咐,会考的事我也跟他说了许多,不知这场恩科是否依例,也不要紧,只依着吩咐做就是了。我看铭儿此去若无意外,必定是中的。只看如何除授,早晚回来喜报,你使人去告诉我一声。”
蒋毅:“那是自然!我只想他年轻不知深浅,若是真的考好了,有幸殿试,如何应对还得先生指点。”
虞先生笑道:“弘之你也忒多虑了,铭儿虽然年纪小,为人处世,没什么话说,只管放心好了。退一步讲,如今官家宽仁,十分看重读书人,就算有一星半点不妥当,也没事的,何况铭儿性子谨慎,虑事周全,临事也机敏,我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他。”
蒋钰陪笑说:“父亲对二弟期望殷切,所以才这么操心,其实没什么事。”蒋毅便笑了。蒋钰又问:“二弟到了京师,该先去拜见太傅吧?”
蒋毅点头:“嗯”,嘱咐蒋铭道:“你到了那里,凡事自己斟酌。要有不好决断的,就与太傅明白讲,请教他,听他吩咐就是了。”蒋铭应喏了。
蒋钰道:“太傅我见过两面,是和蔼可亲的人。二弟又是他名下荐的,我看,只当是自家长辈答对,也就是了,不必小心翼翼。”蒋毅道:“虽是如此,太傅是朝中阁老,又是官家至亲,尊卑有别,须得谨慎守礼,不可逾分。”蒋铭又应了声“是。”
蒋钰略迟疑了一下:“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本朝立国四十余年,从□□朝到太宗朝,再到今上,官家自家里也出了不少事情。我们只听些江湖传闻,不知详情。我只知道,太傅当年有望做太子的,因生了病,触怒太宗皇帝,一度被废为庶人,其余的就不清楚了。此番二弟到京,与太傅见面时日也多。不如您二老跟我们细说些赵官家当年的事,太傅因何贬为庶人,又是如何复位的,等二弟进京见了,心里有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行动应答,也好把握分寸。”
蒋毅默然不语,看了看蒋钰,又看看虞先生。先生道:“含光这话有理。”蒋毅沉吟一会儿,长吁一声道:“这些事,不是我不愿说,只是,说起来话就长了。”虞先生笑了:“那你就长话短说,就没那么多事了。”
蒋毅:“先生说的是。”因说道:“太傅赵元佐,原是太宗皇帝长子,自幼聪慧机智,文武全才,长成后跟着太宗征战沙场,太宗极是宠爱他。要不是后来生了病,他就是太子无疑了,也轮不到今上即位。”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沉吟不语。
蒋铭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忽然就生了疯病,也是奇怪。”虞先生冷笑一声:“是真疯还是假疯,只有天知道了。弘之,你只说他是如何生病的罢。”
蒋毅便道:“他这病,由来也久了。”不觉看了蒋钰一眼,又吃了一口茶,方说道:“那时德昭皇子因受了太宗申饬,自尽而死,不久,德芳也莫名身故了。元佐当时还是个少年人,就曾一度悒悒。那时齐王(即太宗的四弟赵廷美)还在,他们叔侄二人甚是相厚。元佐常去齐王府上走动,每每廷美受太宗斥责,元佐便去安慰叔父。雍熙元年,廷美因谋反一案,被贬去了房州,元佐觉得叔父冤屈,还曾上书为廷美申诉,惹得太宗不快。廷美到房州不久,忧悸而死,自那时起,元佐就开始疯癫了。”说到此,叹了口气。
默然片刻,接着道:“太宗命各方寻医诊治,一度好些,太宗十分欢喜,为此还大赦了天下。可是,元佐的病时好时坏,不断闹出些事来,最后……最后竟把宫殿点火烧着了,这下惹怒了太宗,不得不黜了他皇子身份,只令在家休养。直到今上即位,念及兄弟之情,复了他楚王之位……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众人默然良久。蒋铭道:“原来如此。看来先生说的是,他那时未必是真的疯,只因看见堂哥死了,叔父也死了,明白是冤屈死的,良心上怎么过得去。要是坐上那个位子,等于杀人也有他的份儿了,只怕寝食难安,所以他宁可不要做太子,这才疯了。”
蒋毅和虞先生都不答话。过了一会儿,只听允中喃喃讷讷地道:“原来当今世上,还有伯夷叔齐一类人物,只为情义良知,连皇帝都不要做的。这让人如何……如何……”不知说什么好,住了口,蓦地流下泪来。要是往常,蒋铭早就笑话他了,这次却没言语。
虞先生道:“元佐发病时,我已经离开汴京了,后来还是听你说才知道。他样貌生的像他父亲,这性情,却实在像极了从前□□皇帝。”
蒋毅点头,叹息了一声:“是。这些都是官家私事,你们听听也就罢了,不要对外人传说。所谓‘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你们兄弟,要记得凡事以仁义为本,伦常为重。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何其短暂!骨肉恩义,比权势名利要紧的多,哪怕生死面前也是最要紧的。”
蒋铭允中都应了声“是”,蒋钰道:“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蒋毅又向蒋铭道:“特别是铭儿,将来走这宦途,我自然愿意你施展抱负,显亲扬名,但是,倘若遇到选择是非的时候,孰重孰轻,一定要分清楚。切不可为了一己之私,做那等背恩忘义,忍心害理的事。”
蒋铭见说的郑重,站起身来应道:“是,儿子知道了。”
第六十五回(下)
【自珍重缱绻情思】
众人吃了会儿茶, 又说几句闲话。蒋铭想起凤栖山上聚宴的事,问道:“□□帝驾崩的时候,您二老都在汴京,可知道‘烛光斧影’一节, 到底实情是怎么样, 可真是太宗做下的么?”
允中听得一惊, 不由看了蒋毅一眼。上次在兖州李孟起提到‘烛光斧影’, 他不知指的什么,后来私下问蒋铭, 才知道是赵光义涉嫌弑兄的一桩疑案。
蒋毅和虞先生互相看了看。虞先生冷笑了一声:“不管实情怎么样, 如今都是说不清的了,还管它什么实情, 只当不知道也罢了。”
蒋毅皱了皱眉:“刚还说,让你该说不该说的拿好分寸,这话也是能说的?”蒋铭陪笑道:“这不是在家里么,我想起来了。”顿了一顿,又问:“您二老可知道李孚这个人么?”
虞先生摇了摇头。蒋毅道:“李孚?是现今在庐州守御军的那个李孚么?”蒋铭:“正是他。”蒋毅思忖着说:“李孚这人我知道些, 原来他在京城待过几年, 后来又去了寿州做都统制, 然后又到庐州做团练使。你怎么问起他来了?见过他么?”
蒋铭说:“没见过,但我见过他大儿子李孟起。”就把上次在凤栖山,李孟起拜望窦从义的事说了:“那日窦庄主请宴,李孟起也在座, 庄主叫了唱话本的, 唱的李后主亡国事, 后蜀孟昶请降的事,李孟起就说, ‘怎么不唱一出金匮盟约,最好,把烛光斧影一节也加上’,本资源由滋源君羊已无二儿七五儿吧椅收集所以我刚才想起问这个……那时我也吃了一惊,还想他怎么恁大胆,当着许多人说这话,回头又想,他可能是为了亲近窦从义才说的。”
蒋毅道:“有这可能。窦从义是□□身边的人,什么不知道?听你说来,这个李孟起不像是等闲人物,不至于口无遮拦乱说话,应该是有意说的。”将手捻着颌下髭须,沉吟道:“没来由的,路途又远,李孚去拜望窦从义做什么?”
蒋钰道:“李孚跟云家有亲。父亲记得不,云珔的妹妹,也就是云贞的姑母,嫁给了李孚。所以李孟起是云贞的表兄,从周老太公那头论,他们两家也算是姻亲。”
蒋铭道:“是,李孟起见窦从义,正是请太公引见的,说是李孚早知道窦从义,钦慕他,所以才去的。”
蒋毅“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这个李孚颇有心机,早年他和秦助关系很是密切,我记得最初他在禁军里任职,就是秦助荐的他。后来两个不知因为什么事相恶,断绝了来往。这次秦助的案子发了,倒没丝毫累及他。反是云珔一介书生受了连累。”
蒋铭不由想起李孟起那日在凤栖山上言行动作,莫名觉得几分扑朔迷离,却想不出哪里不对。蒋毅看他出神,以为他又在想和云贞的亲事了。便说道:“你想什么呢?秦助这案子,已经定了是逆案,现下朝廷没人敢碰,你要知道厉害,见了太傅不许提这件事,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蒋铭陪笑道:“我没想这个。只是想起了李孟起,他是个有本领的,跟大哥年纪差不多……要是大哥施展才学,无论文武,都比他还强,却埋没了……”
声音低了下来,嘟哝道:“这一科太傅怎么不荐大哥,按理说应该让大哥去考,家里什么事非他不行。”
蒋毅没料到他忽然提起这个,看了看蒋钰,一时语塞。却见蒋钰笑了,向蒋铭道:“我要想去,怎么不能去的,用你来鸣不平?我也是看透了,为官作宦,看似荣光无限,一旦时运不济,恐怕下场还不如市井小民。秦助、云珔,这不都是例子么?今天父亲和先生一再叮嘱你,不就是因为你去的,也不是什么祥和之地。再者说,听说‘烛光斧影’这些事,皇帝自己家里也是一本烂账,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远了不说,你只看先生,经天纬地的才学,也辞了官,远离朝廷,只为洁身自好,我又算得什么。所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人生一世,结果只在修为,不论士农工商,在哪里,做哪一行,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如今,并不想去应什么试,做什么官了!”
蒋铭骤然听说这一番大论,不由瞠目结舌。蒋毅看了蒋钰一眼,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允中在旁笑说道:“大哥说的有理。我就觉得大哥和先生这样好,我跟大哥原是一样的心思!”
虞先生含笑点头,向蒋毅道:“‘古之学者读书为己,今之学者读书为人’。含光年纪轻轻就能这么想,实在是了不起,令我都钦佩他了。”
蒋钰笑道:“我是无知妄说,先生这话,蒋钰怎么担的起。”又对允中道:“你可别拿我做挡箭牌,从此不肯用功读书了,专一琢磨那些插花制香的事,一味精致的淘气。”一时都笑了。
又过了一日,虞先生回乡下,蒋毅命允中去送,萧纯上也来了,俩人一块儿走了一趟,不在话下。
却说蒋铭此行上京赴考是件大事,家里备办行李,俱各忙碌。白氏娘子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一天蒋铭来上房,白氏又道:“你到了京城不要四处乱走,注意安全。事情完毕,能回来便早些回来,回不来也让小厮送个信,好教家里放心。”
蒋铭笑道:“母亲不必担心,那里有太傅照看我,谁敢惹我?况且还带着李劲和宝泉呢,我只不多事就罢了。”
白氏嗔怪地看他一眼:“再不许你像上回兖州那样,自作主张,胡作妄为。现在一想起,我这心里还直跳。不单是我,你父亲也吓得不得了,那两日他也睡的不好,就为你冒险,担心你万一出个什么事,怎么承受得了!”
蒋铭嘟着嘴,说:“这是您老人家心思,我爹才不会呢。”
白氏急道:“怎么不会?你是他亲生骨肉,他怎么不知疼的?亲口对我说的,什么官什么财,都是其次,儿子命才是最要紧的,只怕你出些差错。要不上回那等下狠手打你,就是气你不听话,不知避着危险。跟我说:‘我就这么一个……你就生这么一个儿子,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叫人怎么办呢’……你们三个,你爹心里看的你最重,只是当你面儿不说罢了!”
蒋铭听的不耐:“好了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了,再遇到那样事,我只躲着走,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正说着,听外面脚步声响,丫头打帘子,蒋毅回来了。
蒋毅看见蒋铭在,面露笑容,令他坐。蒋铭想溜,一时不好走的,只得坐下了。白氏道:“老爷这么早回来。”蒋毅点头:“我与含光商议了,这次铭儿去京,要给太傅带些礼物。你把那一围金镶奇南香带找出来,好生包了,给含光屋里送去。”转对蒋铭道:“这是贵重东西,你路上仔细些。”
蒋铭便问:“这样贵重礼物,我与太傅怎么说,万一不收怎么办?”
蒋毅道:“只说是我送的,太傅看了信,不会不收的”。又道:“这几年交往,我们没送过什么,倒是太傅送了不少东西来。别的不说,就前年送的一口剑,就是一件无价的宝物。”
蒋铭笑道:“怪不得,那口剑大哥给我们看过,我还想哪里得来的,原来是太傅所赐。每次咱们不是也回礼了么?”
蒋毅笑了笑:“咱们回礼,都是些文房、书画清玩,我怕担嫌疑,让人说贿赂媚上,没送过贵重物件。这次不同以往,太傅荐你在先,是把你当自家子弟待承,送这份礼,也说得过去了。”
说起后日蒋铭启程的事。向白氏道:“到时先让李劲宝泉带了车,在元武门外等着,让含光和允中送他出去。”
白氏道:“含光都安排好了。那天我听他说,这个宝泉也是出过远门的,路上事他都知道,我们也可放心了。”
蒋铭听说“元武门”三字,呆了一呆,站起身来说:“爹!我……我不从北门出城。”
蒋毅听了没作声,就把脸色沉了下来。白氏疑道:“你不从北门出去,从哪里出去?”
蒋铭看了他爹一眼,向母亲道:“我从南门走,我……我要先去一趟句容长山镇,云姑娘现在那里,我已经写信与她约好了,走前我要去看她。”
白氏听了,看看蒋毅没出声。蒋毅皱起眉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满脑子还想这些!不许你去!你两个又没有婚约。纵使有婚约,见不见面也是两家长辈定的事,你自己跑去做什么?这像话么?”
蒋铭站在那里,闷着头只不则声。蒋毅知道他心思拧着,几句话挡不住的,又不想临走父子俩闹的不快,也就不说了。一时两人僵住了。
白氏忙劝说儿子道:“铭儿就别去了,回头让人捎个信儿,告诉一声儿就行了。你爹说的是,你俩又没婚约,去看她,你倒是没事儿,她却是闺阁里的姑娘,将来若亲事不成,对她名声也不好。”
蒋铭不敢对着他爹说,便向母亲道:“儿子从前跟母亲说过,将来非她不娶。如今虽有些拦阻,也不是大事,她家案子总有一天会昭雪的。”
蒋毅严声道:“这还不是大事!这个案子现已成了铁案,还谈什么亲事?况且并没有提过亲,这就是天意,难不成是谁说了算的事么?”蒋铭又不则声。
白氏冲儿子使个眼色,对丈夫道:“我看先不说这事了,铭儿还是先应考,亲事且等等,他年纪又不大,过个一二年的,再说也不迟。”蒋毅吁了一口气,面色和缓了些。
蒋铭最怕就是父亲给他定亲,看话说到这里了,便道:“爹,儿子知道这件事让您为难了。可是爹答应过提亲的事,虽然没成,也应给儿子一些时间。我想等上三年,倘若云家的案子平反了,我就与云贞成亲,若是平反不了,到时再想旁的法子,总之三年之内,请父亲不要跟别家议亲。”
还想加上一句“别家议亲我坚决不肯”的话,看母亲在旁使眼色,就住了口。
蒋毅沉声道:“不行!这不是该你做主的事!大人们审时度势,自有安排,由不得你!”
白氏忙向儿子道:“你先好好的去应考吧,这才是眼前大事,别的都先放一放,如今哪有时候给你说亲事呢!”
蒋铭听见这话,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没说。蒋毅闻言也放缓了语气,道:“你母亲说的有理,你先别想这事了,等你考完再说吧!”
蒋铭没得到答复,心想:“不论如何,我的意思已说明白了,往后我要怎么样,也不算欺瞒。”就不再说了,心里终归不高兴,隐隐不安。
却说这日,一家人送蒋铭出了家门,蒋钰和允中骑马相送出城,一直送到城南五里亭处,会合了李劲和宝泉。蒋铭和李劲骑马,宝泉赶车,一行绝尘而去。
路上赶得甚急,下午申时,来到了长山镇褚家门前。刚驻了车马,门就开了。桂枝欢喜迎了出来,冲蒋铭道个万福:“二少爷!”
蒋铭一笑:“你姑娘在吗?你们可都好?”桂枝笑答:“都好,姑娘在里面。”
蒋铭把缰绳扔给李劲,三步两步进了院,只见云贞正从屋里走出来,穿着家常缃色袄子,湖色罗缎裙,依旧是眉如远山,目似秋水,面色红润,神采比半年前好了很多。
蒋铭见到心上人,胸膛一下子敞亮了,抑制不住满面笑容,走上前做了个揖,笑说:“云妹妹好。”
云贞亦是心潮翻涌,笑了,还了礼,相让进屋。蒋铭走到她身边,情不自禁伸手牵过她的手,云贞害羞,略挣了一下,却被他握住了……两个携着手走入堂屋,分宾主落座。
他二人虽是通着消息,却已半年多没见,两地情牵,朝思暮想,乍一相见,内心激动无以言表,一时却都不知说什么。云贞看蒋铭似乎比前又长高了些,身材也比前健壮,面貌愈发英朗了。一双眼眸闪闪发亮,含着笑只顾看自己,不觉羞涩低下了头。蒋铭隔着桌儿将手伸过来,两个又拉了拉手。听见桂枝和李劲进院声响,云贞忙把手拿了回来。看蒋铭面有风尘之色,知道他路上赶得急。含笑轻声问:“你们吃饭了么?”
蒋铭“呀”了一声:“还没,我都忘了!这李劲也不提一声。”将手去摸肚子,望见李劲在门外,喊道:“李劲!你和宝泉出去买点吃的回来,忘了吃饭你也不说,你不饿么?”
李劲笑道:“怎么不饿啊,我这肚里咕咕叫了,看二爷只顾赶路,没敢吱声。”
云贞也笑了:“不用出去买,家里有的,一会儿就好了。”桂枝在旁应道:“那日表少爷来说,估摸你们这两天该到了,姑娘早都让备着了,我这就去,立等就好!”
蒋铭笑问:“窦宪走了?”云贞:“是,来到第二天就走了。你们且先坐,我去厨下帮桂枝。”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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