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上)
【惜别离始知情深重】
却说蒋铭三人吃毕了饭, 桂枝去厨下收拾了。蒋铭打发李劲宝泉先去镇上寻住处。这才坐下来,与云贞述说别后详情。说了那时如何被禁足在家,以及后来种种。告诉家中景况:“菱歌生了个儿子,五个月了, 又白又胖的一个娃娃。大哥知道我来, 让我带话说多谢你, 只是时间仓促, 你现又是客居,没带谢礼过来。”
云贞笑了:“不是早都谢过了?也不过举手之劳, 不须谢的, 只要大家欢喜就好。”看看他,轻声说:“你原该往北走的, 绕了路来,伯父伯母一定不高兴,老人家心里怕是深怪我了。”
蒋铭笑说道:“怎么会呢?是我执意要来,要怪也是怪我……”叹口气道:“怪就怪吧,我也顾不得了, 不来看看你, 叫我怎么放心走?”
低声问道:“母亲说我就这么来看你, 怕人见了背后议论,损你清誉,可要紧么?”云贞温柔一笑,摇了摇头:“我不在意这个。”蒋铭笑说:“我也觉得你不会在意。”又道:“那时我来不了, 请你去金陵, 你怎么不去?”
云贞默然片刻, 说:“一来我的身份,也不是来去自由的;二来……大人要你在家读书备考, 我怎么好去扰你?”
蒋铭笑道:“我也料到了。只是你不去,害我想念的苦。”云贞听他说的直白,又觉害羞,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笑了。蒋铭伸手握住了她手,看着她眼睛柔声问:“妹妹也想念我么?”
云贞一时害羞无语。过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是,其实……我也很想念你。”
蒋铭闻听这一句,心中欢喜无限,叫了声:“贞儿”,起身过来,云贞不由也随着站起,蒋铭伸手臂将她拥在怀中。云贞听着他胸中心跳咚咚作响,只觉他身上男子气息袭来,不由一阵晕眩,面红心跳,难以自禁……片时挣脱开,蒋铭见她平时清丽的面孔此刻艳若桃花,流光泛霞,不由情动,就想去亲她,又怕唐突了她,迟疑片刻,只往她额发上轻轻吻了一吻。
相拥良久,云贞低声道:“咱们坐下来说话吧。”蒋铭平息了心情,柔声应道:“好。”两个手拉着手,相依坐下。
因说起这次上京的事。蒋铭道:“我这次一定中的,只不知中了之后如何,就是别处除授官职,也该先回来探亲,到时我先来这儿,咱们商量以后的事,你看好么?”
云贞道:“你别来这儿了。过年时舅舅说,过两个月,要安排我回应天家去,到时再会吧。”蒋铭想了想,喜道:“那就更好了!不如……你别回应天,直接来汴京寻我,怎么样?”
云贞道:“我还是回应天吧,看太公的意思,再说下一步。”蒋铭问:“太公知道咱们的事么?”云贞摇头。
蒋铭握了握她手:“不知道也没关系,他老人家那么疼你,只要你一说,一定都会依你!”
云贞不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蒋铭拥住她,柔声道:“你别担心什么,都会有办法的。”云贞道:“不是我要担心,现在最麻烦还是我家的身份。我不去金陵,其实也是怕……万一连累了你,不是小事。”
蒋铭:“你别想那么多。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这事,就是知道的,你是行医的,对人只有施恩,没有结仇的,哪有那么多人坏了良心,只要害人。”云贞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蒋铭道:“事在人为。你只管放心。我已经跟父亲说了,三年之内,不议亲事……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不做官了,又能怎样?”
云贞见他说的急,忙安慰道:“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并没担心什么。其实……”顿了一顿,“其实我只希望你好,只要你好好的,别的……我都行,没什么可担心的。”
蒋铭道:“我知道。可是,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能好。没有你我又怎么能好呢?”
云贞回握他手,含笑轻声道:“你不会没有我的,我信你,你也须信我才是!”蒋铭听她语气温柔坚定,大为感动,唤了声:“贞儿……”
千万言语,难以表白。半晌方说:“那你早些回应天,我到了汴京,考完了,到时怎么情形,立刻就给你写信,投到素文那里,让她给你送去。”……
两个人絮絮说话,眼见天色已晚,掌起灯来。蒋铭迟迟舍不得去,直到二更时分,夜色已深。云贞催促道:“你去吧,明日还要赶路,别太晚了。”
蒋铭无奈起身,复又叮嘱:“你千万保重自己,等我相见。”
出得屋来,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仰头望去,但见半轮冷月杳然挂在空中,繁星满天,清灿灿一道银河横空烂漫。走到院子中间,不觉都住了脚步,并肩仰望,看了多时。
蒋铭低声道:“等你收到信,知道我在哪里,千万早些来,免得我日夜悬望。”云贞望着他眼里反映出的星光月色,心中涌起万千柔情,满怀惆怅与不舍,却只点一点头,应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好好保重自己。”
相随走到门外,蒋铭转过身来,不约而同又紧紧拥抱在一起。云贞不由得泪水涌了上来,却平静说道:“你去吧。”蒋铭用力抱了抱她,方才放开了手。李劲拉过马来。云贞看着二人上马,夜色中去了。
次日一早,蒋铭又来见云贞辞行,一行车马启程,向北去了。云桂两个站在门口,直望到身影不见,转身回来。桂枝怏怏地道:“也不知舅老爷什么时候来,咱们什么时候回应天去。”
云贞不答她话,吩咐小厮把门关好了,走入房里。只听桂枝又喃喃讷讷说:“其实早也回,晚也回,要是依我,不如跟蒋二爷他们一道走也好了。”
云贞正自心里难受,却被这话逗笑了,道:“你这丫头,说的傻话!”
不由想起上次众人一路相送的情景,恍如昨日,不知蒋铭此去何时才能再见。怅然伤怀,一时难以自已,颓然坐在椅上,几欲流下泪来。
桂枝没料到她这样,忙说:“姑娘别难过了。等咱们回了应天,与太公说一声,就去汴京找二少爷。不管二爷去哪里做官,我们也跟着一起去。”
云贞不禁又笑了,嗔道:“说什么呢,哪有那么容易的!”桂枝道:“就算没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难的,我看是姑娘想的太多了。”
云贞渐渐平息了心情,擦干了眼角,说道:“不是我想的多。现在处境,你还不清楚么,那时如果我们俩不在应天,这时就在岭南了。去汴京?谈何容易!要是见他,被人知道了,还会连累他,不但考不成,还要担不小的罪过。”
桂枝嘟哝道:“真的有那么要紧么?又没人知道。”云贞叹息一声:“要是不要紧,我们又何必隐姓埋名,躲在这里来。”
桂枝还想说什么,又闭了口。云贞道:“你别管了,这事儿谁都管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勉强笑了笑,“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心事重重,呆坐了多时。她向来独立自持,自认为性情疏淡,凡事总能看得开,放得下。先前与蒋铭彼此表白,谈及终身大事,言语亲密,虽是出于一片赤诚,心里想的却是:“我只要他好好的,两个人彼此心里牵挂,就算将来无法在一起,有这一场缘分也是难得,我只远远守望着他也罢了。”——直到昨日与蒋铭两番拥抱,是她平生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身心触动无以言说,才知自己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忧虑。喜的是爱而得其人,忧的是身世坎坷,亲事难以如愿……
正自坐着,桂枝探头进来,笑容满面说道:“姑娘,镇上送花苗的来了,你出来看看捡些什么好,我不懂。”
原来地方上有二月种树栽花的习俗。云贞在这儿给人诊病,凡来的总要付些诊费,银钱上宽裕,就想趁此时把院子收拾一下,栽种一些花木。
桂枝起初不解:“过些天都要走了,还种花做什么?费工又费时的。咱们虽然没出赁房子的钱,也没亏了主人家,别说姑娘平常给褚大娘子送的东西,就是她家药铺也有不少的进账。”
云贞笑道:“你这心思,倒学会算账了。咱们走还会有别人来,前人栽花,后人看花。现有的花木,也不是咱们种的。临去收拾一下院子,也好留个念想。”桂枝就笑了:“姑娘说的也是,以后看见花木,褚家娘子也会想起咱们的好处。”
云贞出门来,看见花匠车上满载着花苗花肥盆栽等物,叠放得高高的。就捡了蜀葵,冬青,木樨,紫葳几样根苗,并各色草花种子,数包花肥,算钱,打发花匠去了。然后告诉小厮哪里栽种,如何掘挖土地……小厮知道不会让他白干,乐得很,笑说:“就请桂姐姐指教着我,管情三五天就弄好了。”
小厮干活儿。云贞先站旁边看了一会儿,落后换了紧趁衣服,拿了花锄手镐,和桂枝一起做起活儿来。桂枝笑道:“往常太公就说,不开心时,与其在屋里烦恼,还不如出来干点活,也就不烦恼了。”
云贞笑笑,心中也觉松快了些,想道:“不管怎么,我只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如今他好好的,我也好好的,等烦恼来时,再去烦恼也不迟……”
过两日便是花朝。褚家大娘召唤云贞到野外挑菜玩耍。云桂二人吃毕早饭出门,随着褚娘子和几个亲友一块儿走去附近山坡上挑菜。只见春光明亮,遍地新草发芽,河边桃树挂着花蕾只待开放,到处可见三三两两出来踏青的人。众女子提着篮儿,拿着小锄,挖取茵陈、马齿苋、枸杞芽等各色野菜。走走停停,说说笑笑。
一时走累了,褚娘子命小厮捡高坡处铺设毡条,幕天席地摆下茶点,众人一边吃喝谈笑,一边往四下观瞧,玩赏春景。只见坡下一群乡里孩子放风筝,那些风筝都扎的花红柳绿,趁着风儿飞的高高的,仿佛要钻入云端里去。云贞心情舒畅,一怀愁绪全抛去云霄之外了。
忽见一个小厮跑来,正是这两日褚家派去帮着栽种花木的,气喘吁吁,报说:“刚来了两个官人,说是周大姑娘家中哥哥,来找大姑娘的。”
云贞问来人模样,那小厮说不清,只说两个骑着马来的。桂枝疑惑道:“会不会是二少爷没去成京里,返回来了?”云贞摇头:“不会”,却也想不出是哪个。告辞了褚娘子,同桂枝一起回家来。
走到门前,就见道旁树上拴着两匹马。一个身穿青布袍子的汉子,把袍襟卷起来,掖在腰里,和小厮两个在那里掘土,另有一个高大魁梧,身穿竹青色罗缎袍的青年男子,站在边儿上观看。
转头看见了云贞她们,笑容满面走了过来。云贞一见惊喜叫道:“表哥!”原来是李孟起来了,那帮忙干活儿的正是常兴。
进屋里落座。常兴来拜见,桂枝也向孟起见了礼,倒了茶,俩人都出去了。云贞问:“表哥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孟起笑道:“你妙手回春,名号在外,我还不好寻的!”云贞笑了:“表哥怎么也会笑话人了,”忽想起窦宪曾说在东岭山寺庙见过孟起,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听连生说的。”
孟起不置可否,笑问:“怎么样?你在这里还住的惯么?”
云贞点头:“这里很好。隔壁主家是舅舅的朋友,很是照看我们,刚才就是与他家大娘子一块儿出去踏青了。表哥家中也都好吧?”
孟起笑了笑:“我都好,只是这一年来,母亲的身子不大好。”
原来孟起的母亲,就是云贞的嫡亲姑母,闺名叫做云珩。云家抄家时,孟起怕母亲着急,叫把这些消息都瞒了。后来云家老太太殁了,云珔也没了,实在瞒不住,只好告诉了。云珩禁不起这晴天霹雳,一病数月,人也消瘦了。
孟起道:“先时伤心难过,后来知道舅母和表弟在岭南安顿下了,你也平安,入秋时渐渐好了些,可是冬至前后,又着了些烦恼,愈发厉害了。每日只在房里郁闷,劝也不听,真是没奈何。如今饮食也吃不下,找人医治,又不愿服药,服了药也不见效,我心里着急,来寻你,我看母亲就是心事太重,表妹若去看看,诊病还是其次,她心里安慰些,你劝几句也能听进去,说不定也就好起来了。”
云贞看他越说脸色越沉了下来,知道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来找自己。便道:“表哥不必着急,我在这里也没事,就去家里陪姑妈待些日子也好。”
孟起喜道:“要是能住一段日子就最好了,妹妹什么时候要回,我还亲自送回来。”
云贞因惦记蒋铭的事,想早些回应天,思忖说道:“到时看姑妈情形,要是多待几天,我也不一定回这儿了,上次舅舅说,过些日子要安排我回家去。”
孟起道:“若是这样,来回一趟路不近,不如就不回来了,表妹索性在庐州多住一段时间,到时候我送你回应天去,你看好么?”
云贞叫桂枝进来,三人计议定了。落后桂枝做饭,吃毕了饭,喝茶说话儿,常兴就与小厮干了一下午活儿,晚上二人去客栈歇了。
次日云贞与褚家娘子辞别,诸事交代过,留了一封信给周通序。和桂枝收拾行李,打发小厮赏钱……又次日,孟起雇了一辆车,众人启程往渡口而来。
第六十六回(下)
【渡大江罕见鹰唳天】
因早上出发的迟, 到渡口已是黄昏时分。恰好有一艘渡船,原被人约下,那人有事又不走了。一说即合,就将行李搬上船, 打发车子去了。众人客栈里歇了一晚, 次日一早, 将两匹马也拉到船上, 扬帆起航。
船离岸渐行渐远,行到午时, 四面看不见岸头, 唯见江流滚滚,浩渺无垠。云桂两个出舱来, 立在船头之上,望着那江水浩浩汤汤,无边无际,云贞不由生起身世苍茫之感。又想起那年八月间,夤夜在江边赏月, 同是一条大江, 彼时波平如镜, 此时却是莽荡横流……只觉得恍如隔世,人间缘分直似梦幻一般,火石电光稍纵即逝,再不可回……
正自感喟, 不知何时孟起走过来, 站在身后, 桂枝便悄悄回舱中去了。云贞回头看见表哥,笑了一笑。孟起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望着江水良久,轻声问:“表妹想什么呢?”
云贞顿了一顿,答道:“我在想……人生天地之间实是渺小,太过微不足道了。”
孟起默然了半晌,感叹道:“似这般江流东去亘古不变,千百年来,也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多情儿女,像我们现在这般横渡大江,心生感喟……”
云贞听闻这话,与赏月那日蒋铭说的意思相近,不觉心中一动。她早知表哥对己有爱慕之情,只是孟起一向守礼,言谈举动从不逾越分毫。故此虽对他并无儿女私情,每每想起,心中不免也有暖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默然无话。
只听孟起又说:“天下山水皆是一体相连。不但南北如此,古今也是一样。所以我想,不管你牵挂的人在何方,或者已经不在了,一旦望着江流想起,也等于是在一处,倒不必为见不着面而伤心难过了。”
云贞听了这一番话,益发默默无言。忽听得头顶上方几声啸叫,二人仰头看去,望见空中不知何时飞来几只苍鹰,挟着江风展翼翱翔,盘旋鸣叫,忽尔低飞,在半空掠过,忽尔振翅钻入云端,几不可见。
此时仲春天气,江上风虽不甚大,也吹的船帆猎猎作响,鹰飞唳天,看得人襟怀荡轶,豪情顿生。孟起望着多时,不觉慨叹道:“真好气概!”略思忖,口占一词《临江仙》,道是:
骄阳凛照东流水,飞鸢啸唳长空。凌霄何惧羿雕弓。行云凭袂卷,猎猎一天风。
唯念当年关塞曲,古今豪兴谁同。且将怀抱散苍穹。得失随尔去,成败亦英雄。
船在江上行了一整日,到对岸时天色已晚,夜幕沉沉。就在码头客栈歇了一夜,次日又雇一辆车子。晓行夜宿,走了数日,来到庐州城。
一径来到守备府门前。孟起相扶云贞下车,带着桂枝,走入自家院里来。李家院落颇为整肃,来往家人仆役俱各敛声静气,敛目低眉,见了一行人经过,皆躬身闪在道旁。
不一时来在上房院里,只见数间正房,两边耳房厢房高低错落,曲廊边一架荼靡,枝叶繁茂,庭中生着一棵高大的木兰树,正开着一树莹白如玉的花朵。
孟起引着进了明间,微笑道:“委屈表妹先在这里坐坐,我进去与母亲说。”云贞就在椅上坐下来,孟起进里去了。
彼时屋里静悄悄的,门口立着一个丫鬟。桂枝在云贞身旁站着,俩人互看了一看,都不好说什么。正这时,只见外面款款走来一个妇人,三四十岁光景,身穿松绿袄子,品红绣缎裙,描眉画眼,施着脂粉,打扮得乔模乔样。
妇人向那丫鬟道:“珊瑚!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儿,就说我来给太太请安,不知太太身子好些了没,前日寅哥儿叫人从兖州捎来的吊钟柿饼,我拿来给太太尝尝。”
那叫珊瑚的丫鬟答应一声,进里屋去了,妇人看见云贞,上上下下打量她。须臾珊瑚回来,向妇人说道:“太太说今儿好些,请姨娘回吧,大公子也在里面呢。柿饼这屋也有,请姨娘留着自家吃吧。”
妇人闻言在原地呆了一呆,脸上现出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把手里汗巾儿一甩,扭身就走出去,她身后还跟着个提纸包的丫头,躲闪不及,险些撞上。妇人气哼哼说了句:“回吧!”二人去了。
少顷,忽见从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二十来岁模样,生得温婉端秀。向云贞含笑道:“这是云妹妹吧,母亲请妹妹进来相见。”
云贞忙站起身来,不知是谁不好称呼,就见孟起也掀帘子出来了,笑说道:“这是我屋里你表嫂。”云贞便知来人是李孟起的妻子秦氏,彼此招呼,一同入里屋来。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宽阔隔间,安放着橱柜炉鼎,待茶的桌椅,四壁悬挂字画,古筝,宝剑等物。再往里才是云珩的卧房。
秦氏打帘子,云贞进门,只见屋内屏帐柜几,锦褥雕床,铺设十分富丽,地上立着两三个丫鬟。一个中年妇人正从床上下来,打量云贞,唤了一声:“贞儿”。
云贞一看面目,就知道是姑母了,忙走近前叫了声:“姑妈”,敛衽才要拜下去,却被云珩一把拉住了,颤声唤道:“贞儿,你就是我的贞儿…”一边说着,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云贞到了这时,亦不免悲从中来,与姑母抱在一处,流下泪来。
云娘子哭的站立不住,秦氏在旁扶着,坐在床沿上。姑姪俩手拉着手,相对流泪。孟起劝道:“母亲别难过了,妹妹来是欢喜的事儿,如何又哭?当心哭坏了身子。”
云贞闻言忙止了泪水,又替姑母拭泪。丫头端水来,二人洗了脸,云贞这才整衣拜见了。
坐一处说话,云珩便问她从哪里过来,路上走了几天,又问在应天几时出来的……正说着,那边秦氏亲自摆放桌儿,奉茶上来,笑说道:“妹妹一路辛苦,快吃口茶吧。”
云珩笑道:“可不是,你一路上累的,我只顾拉住你说话。”云贞含笑道:“我没事,路上行走惯了,见到姑妈我也欢喜的很呢。”秦氏在旁笑说道:“一看贞妹妹就是母亲嫡亲的侄女,生的恁相像。”
云珩和云贞不由对看了一看,都笑了。云珩道:“人说养女随姑,说的可是,你这面目生的一点儿都不像你妈妈,倒像我了。可是细看风度神态,还是太公带出来的女孩儿,还是有你妈妈的影儿,错不了的。”
秦氏道:“我那时年纪小,还记得当年周大娘子,那气度就像画里的神仙一般,如今贞妹妹也是这等超逸不俗。”
云珩疑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周娘子?莫不糊涂了?”秦氏陪笑道:“母亲忘了,那年我才八岁,随母亲去过一趟芜湖。不但见了周娘子,还见过贞妹妹呢,那时妹妹也就三四岁样子,还是个小娃娃呢。”
云贞听孟起说过,这秦氏嫂子,闺名秦慕南,原是李孚友人家孩子,从小收养在他家,在云娘子身边长大的,小时和孟起兄妹相称,大了就嫁给了孟起。所以她们婆媳之间没有芥蒂,只如母女一般。
云珩想了一想,面露笑容:“是有这么回事,我倒记不得了。”向云贞道:“你娘进门时,我已不在芜湖了,我俩见的倒不多。后来她殁了,你去应天前,我还带着你表哥回去过一次,”问孟起:“你还记得不?”
孟起一直坐在椅上听她们说话,见问点头道:“我记得,那时贞妹妹是个可爱的小娃娃,好像个磨喝乐仙童一样,教人碰也不敢碰的!”说的都笑了。
云珩对儿子道:“你怎么还坐在这?回来还没见你父亲吧。”孟起笑道:“我过会儿就去,好久都没看母亲这么欢喜了。”秦氏附和道:“说的是,这才一会儿功夫,母亲脸色都看着好多了。”
云珩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娘母子在一起,说说笑笑多开心。那日我与你父亲还说,圣人也讲‘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我是不懂你们男人,为什么总要功成名就,殊不知功名背后,都隐藏着凶险,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说着停住了。
孟起陪笑道:“母亲说的是,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如今也都好好的。您就不要多想了。您这病都是太过忧心的缘故,这次表妹能多待些日子,母亲也要自己宽心才是。”
云珩看看儿子,欲言又止。转向云贞道:“我又没什么病,是他们总找人来,这一年到头逼我喝了多少苦药汤,现在一闻那个味儿,我什么都吃不下。你来了陪我说说话就好,千万别给我诊脉开方了,就开了方我也不吃!”
云贞含笑道:“姑妈说不开就不开,我看姑妈气色还好,只是虚弱些,应该没有大症候,倒是多进些饮食要紧。”
孟起笑道:“有妹妹在这儿我们都放心了。”向秦氏看了一眼,秦氏会意,就与丈夫一块儿辞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姑姪俩个,云珩倦了,索性倚靠在枕上,细细说起旧事,又问云贞在应天种种经过。娘俩个不免又哭一阵儿,笑一阵儿。如此不在话下。
却说李孟起和妻子出了门。孟起问:“这几天我不在,家里没什么事吧。”秦氏答道:“没什么,外面我不晓得,家里都安生着的。孩子……也都好。裴姨娘过来两回,请了安就走了,母亲轻易也不愿见她。”
孟起“嗯”了一声,边走边说:“你辛苦了。”秦氏跟在旁边,看了看丈夫,欲言又止。孟起问:“什么事?”秦氏道:“没什么,等你回屋再说吧。”孟起停住脚步问:“到底什么事,你且说。”
秦氏道:“前日父亲着人带湛儿出去骑马,受了点风,这两日有些咳嗽,这倒也不打紧,只是我听说……父亲要给他开蒙读书,这……是不是也太早了些,湛儿还不满五周岁呢。”
孟起“哦”了一声:“我知道了。这事儿你别管了。我会与父亲说。”说毕和妻子分开,走来书房见父亲。
李孚正在桌案旁想事,一见他进来,便说:“你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人找来了么?”孟起行了礼,答道:“已经在母亲房里了,母亲见了她,精神显见好了很多。”
李孚:“那便好。”起身从桌案上拿起两页纸笺来:“你看看这个。”
孟起接过看时,见是母亲云珩笔迹,写的一阙词,内有怨愤之情,读了一遍,放在桌上。
李孚走到茶桌旁,招呼他一同坐下。说:“妇人家总是想不开,身子恁般不好了,还要写这些诗词,显山露水,当初你舅舅就是为这获罪的,我说了也不听,你何时说说罢。”
孟起应道:“我知道了。外祖家遭遇这些变故,母亲也要疏解心怀,况这些东西只在家里,不会传扬出去,没什么要紧的。”
李孚道:“昨日姜蒙方从京里回来了,礼物都送到,事情也都办妥。若无意外,过两个月告身下来,你就好去寿州上任了,都统制的职衔虽是不大,但手里有实在兵权。到时你把家眷也搬过去,好免人口舌。”
孟起应道:“我知道了。”犹豫了一下,“家眷过去,我怕母亲这边没人侍奉……”
李孚顿了顿:“你先搬过去看看,不行再让她们娘母子回来。寿州比庐州还要紧,先是秦助,后来是我,下的功夫最多,守备贺思文虽然也是李唐旧人,奈何年纪大了,这么多年,只怕他心思有变,你去了我才放心。”
孟起道:“李悃在那里一年多,各方都接上了。他又是老人儿。倒是那几个文官,得防着些。”
李孚点头:“我正是担心这个,机事不密则害成。凡事就怕败在细小处,秦助不就是个例么?李悃做事是没说的,只是个性太耿了,我怕他一时不慎,被人看出什么。你两人在一起,我才放心。”
喝了口茶,又道:“对了,前日梁寅来消息,说是窦从义的那个儿子,去了金陵,和蒋家人在一起,他在酒桌上遇见了。”
孟起道:“这也不奇怪,窦宪想必是去看云贞的,顺便去蒋家拜访,前年冬天我去凤栖山,蒋铭和他兄弟都在那里,听窦从义说,他从前也是认识蒋毅的……”想了想道:“父亲看,要不要我去一趟金陵,拜访一下蒋弘之?”
李孚道:“不要!蒋毅当年跟赵德昭,赵廷美等人来往甚密,这人很是机敏,还是少招惹他,弄不好反引他疑心。倒是汤秉焕那里要紧,王益祥如今已能调动他多半兵力。”
李孟起思忖道:“父亲,依我看,咱们这里就先这样吧,这两年扩军耗费太多,粮草补给也吃力,这么下去也怕露了行藏。等我去了寿州,再做打算。”
李孚点头,沉吟道:“你说的是。你自己也要保重……我如今这么大年纪了,已经折了一个儿子,再也禁不起出什么差错了。”孟起看了看父亲:“我知道了,父亲放心”。
李孚蹙起眉头:“就凭王绍英那些儿能为,怎么仲怀竟折在他手里。那时你不在跟前,会不会是窦从义、韩世峻他们相助了,只是邀功时没说?”
孟起摇头道:“我查过了,凤栖山确实没有援手。王绍英死时也招认,那时下雪,常荣是马失前蹄了,所以才……,不然也不至于,这事,”缓缓地道:“或许还是天意吧。”
李孚摇了摇头,便道:“还是把姜先生请来,咱三个商议一下。”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七回(上)
【云娘子涵忍求全】
上回说到孟起来家, 与父亲李孚说话,提到了秦助、秦仲怀、王绍英等一干人物。这里有一段隐情需要交代。原来李孚和秦助早年相识,二人一直都是死党。秦助出生在寿州,乃是刘仁瞻的后人, 六合之战, 周世宗柴荣得了江北十四州, 那时秦助年纪尚幼, 随养父进了汴京,长成后入朝为官。李孚当年到禁军入职, 就是得秦助之力, 不惟如此,就连云珩和李孚的亲事, 也是秦助撮合而成。
秦李二人所谋者大,为了掩人耳目,李孚离开京城时,表面上装作与秦助发生龃龉,俩人翻脸成仇, 断绝了关系, 实际上却在暗中互换了儿女, 以此固盟。秦仲怀原本就是李孚的亲生儿子,侍妾所生,才几岁就跟着他娘一起去了秦家。秦助也把自己最小的女儿送到了李家,就是如今李孟起的妻子秦慕南。
这件事做的十分隐秘, 鲜有人知。云珔是个耿介书生, 与他两家关系都挺密切, 全不清楚个中款曲,只当两人真的反目了, 还曾屡次写书信从中劝和。其实哪里知道,李孚和秦助从未中断来往。只是做的万分谨慎,亲信人传递消息,所有留下痕迹的字纸笔迹,一经看阅即时销毁。故此秦助案发时,没查到任何有关李孚的证据。当时秦府中一个姓刘的书办走了,就是如今姜蒙方,改名换姓来了李孚这里。
近二十年来,秦助致力搜罗钱财,借着自己官宦身份,调动门路,私下与辽国、党项等地互通有无,做着丝绸牛马等各种生意。那年辽使萧崇敬来京觐见,办完了事,忽又绕路去了宋州,就是秦助以谈生意为由,使人把他诓骗过去的。
秦仲怀与萧崇敬在宋州会面,要与他签署约定,让他回辽之后上呈契丹王庭,一旦秦李举事,辽军则南下攻宋,内外呼应,形成夹击之势,好夺取赵宋的天下……
此事秦助计划颇为周密,也知会了李孚,谁料半路出了岔子:这萧崇敬是个死心眼儿,赚钱的事可以,谋反的事他却不想参与,两下没谈拢,萧崇敬惦记跑路,两次逃走都被秦仲怀捉了,身边的随从也折的干干净净。
秦仲怀怕走漏消息,押着萧崇敬、王三皮、小厮燕平去了石臼山。意欲扣留做人质,只要他给辽国国主写书,签订盟约,使王三皮带书回辽。萧崇敬并不知道王三皮早已是秦助的人,看出自家凶险,一定要他们送去边境线上,才肯写书签盟……如此这般,两下僵持住了。
后来的事看官已然知晓:宋庭因为辽使被劫,怕坏了澶渊之盟,急命地方上解救……便有了杨琼引着窦宪、蒋铭、陆青,四人雪夜上石臼山,救了三人出来,带到凤栖山,窦从义将他们交给了王绍英。
因事态复杂,萧崇敬没敢向王绍英透露实情,由着李孟起护送过了战马驿,以为平安无事了,谁知老天不看顾,才离狼群,又入虎口。李孟起把他们交给大名府公人后,佯作离开,其实一路尾随。没过几天,就扮作劫匪杀散护送官军,重又将三人劫持,逼迫萧崇敬写了书信,让王三皮带回去,燕平也放了。却看萧崇敬指望不上,干脆把他杀了!
那秦仲怀才干过人,颇有计谋。自十七岁起,就在江湖上替秦助谋事。辽使走脱后,他将计就计,把官军困在山上,将王绍英围堵在石匠洼……之后蒋铭和陆青突然出现……如此这般,和常荣一块儿,双双死于蒋铭手中。
消息传到庐州,已是春节过后。李孚悲痛万分,立时就要杀王绍英报仇,却赶上秦助那边又出了事,掀开惊天大案……,形势迫人,李孚不得不隐忍下来。直到五月,李孟起才带着常兴赶往兖州,杀了王绍英,给秦仲怀报了仇。
一年以来风云变幻。他们谋划这些事,虽是瞒的天下不知,却难瞒过枕边人。云珩听到些口风,看出些影迹,她是聪明女子,读的史书又多,思前想后,猜出秦助案子与自己哥哥无关,倒是丈夫的嫌疑更大…本来云家的风波刚刚过去,心情尚未平复,这下反又加剧了烦忧。每日思虑伤怀,精神越来越差,到后来恹恹不起…这才有了孟起去句容找云贞的事。
却说云贞见了姑母,到底是一姓血亲,分外亲近,说了半日话。吃饭时秦氏又来服侍。云珩虽然倦了,心里欢喜,倒比平日多进了些饮食。
吃毕了饭,云珩对秦氏道:“你回屋去看孩子吧,等下孟起回去也怕没人,有你妹妹陪着我,你就不用天天来我这儿了,有空多陪陪孩子。”
秦氏请示道:“贞妹妹要住一段日子的,母亲看住哪儿合适,好叫她们收拾屋子。”云珩道:“就这西厢房收拾两间出来……也不急,这两天,就让她跟我住一块儿吧。”秦氏应喏去了。
云珩带着云贞到隔壁里间,见是一间整洁房屋,窗明几净,靠墙设一个碧纱橱,过来是一张桌案,摆着笔墨纸砚。两边壁上都是书橱,满架都是诗书。原来是云珩日常写字读书的地方。
云娘子道:“这两天你就先住这儿,晚上咱娘俩好说话。”云贞看了看姑母:“那姑丈……”云珩道:“你姑丈军务忙,他有别的歇处,有时候连家也不回,就在外头军营里住了。”
云贞见案上放着诗稿,拿起来看,知道是云珩写的,笑说道:“我听人说咱云家是宿儒诗礼之家,姑妈这样有才情,才是云家女儿,我却怎么也比不上的。”
云珩苦笑道:“什么才情,不过就是解解闷,取个乐儿罢了。他们都怕我劳累,不叫我写。”
云贞放下纸笺,婉言道:“读书作诗是好事,只是太过劳神,姑妈身子弱,还是少做这些为好,虽是疏解心情,也容易增添伤感。要是写字消遣,不如抄些经书,也好静心养神。”
云珩想了想:“你说的是。那我听你的,以后没事就抄抄经吧,也是功德。”
晚些云贞叫了桂枝过来:“我但凡出门,都是她跟着。她和玉竹两个,都是小时候父亲教人从芜湖送到应天的,与我一块儿长大,她俩就像我的姐妹一样。”
桂枝行礼拜见,问了姑太太安。云娘子看她生的干净利落,说话又伶俐,很是喜欢,赏了一两银子,并两股银丝簪子。让丫头玉钏带她去耳房住下。当夜云贞就和姑母一处歇息了。
次日,孟起陪着李孚来了。云贞看这位姑丈五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穿一身纁黄色家常衣袍,言语深沉,仪容肃穆。见毕了礼,李孚问了周太公安好。让云贞坐。说道:“你姑母时常惦记你。现下你来了,她也好放心。听说你学的医术,正好给你姑母看看,调养一下身子。”
云贞回道:“今早诊过脉了,没有什么大碍,姑母是忧思太过,只要多加休养,饮食上调理,过段时间就好了。”
李孚微微笑了笑:“你姑母就是太伤心忧虑的过,你多解劝解劝她,别想那么多,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想何益?”又对妻子说:“你看贞儿生的这么好,你也放心罢。”略坐了一会儿,孟起陪着走了。
这厢云珩解释道:“你别看你姑丈脸色不好看,你来他也是欢喜的。他就是这么个人,小辈面前一天到晚板着个脸。今日有个笑模样,还是难得的。”
落后秦氏带了两个孩子过来。大的男孩儿,单名叫做李湛,虽然才五岁,却生得浓眉大眼,双目明亮,一举一动有板有眼,活脱脱是个小男子汉模样。小的是女儿,去年冬月生的,抱在奶娘怀里,两个黑眼珠子瞪乎瞪乎,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云贞喜她可爱,抱过来逗弄了一会儿。那李湛在云贞膝边依偎着,不愿离开。
秦氏奇道:“这个孩子,平时谁也不爱搭理,今儿见了妹妹倒是亲近,就像一家人一样。”对儿子笑道:“这是你嫡亲的姑母,在应天住,你亲她一下,等以后长大了,去京城考官儿,就去应天找她去!”
湛儿羞的小脸红了,却真个翘起脚,往云贞额上亲了一下。众人都笑了。云珩道:“可不就是一家子么,小孩子心净,天生能知道谁跟他近、谁跟他远。”
正说笑着,丫头进来报道:“裴姨奶奶来了,问太太今儿可好些了不?”云珩停顿一下:“请她进来吧。”原来就是昨日云贞见过的那个妇人,进来道了万福,云娘子还了半礼。秦氏对云贞说:“这是裴姨娘。”云贞知道是李孚的妾室,站起身来,与她见了礼。
裴氏满面笑容说道:“原来是表姑娘,昨儿在门口见了一面,我还想这是从哪儿来的上画儿一般的姐姐,后来听说是大娘子的嫡亲侄女,难怪生的这么俊。”云珩今日心情好,听她这些话,倒不像以前那么厌烦,便笑了笑。
裴氏笑问:“表姑娘是从芜湖过来的么?”
云贞心里不觉吃了一惊。只听云珩淡淡地道:“不是。这孩子因她母亲早没了,从小就过继给她舅舅家,是在她外公身边长大的。”
裴氏话一出口,就知道犯忌讳了,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忙陪笑描补:“我说这么些年,也没听大娘子提起呢。人都说养女随姑,不管到哪里去,血脉错不了的,看表姑娘生的与大娘子这等相像,不说是侄女,就说是亲生女儿,人也信了。”说毕自己先笑起来,旁人也都笑了。
又说了几句家常话。转向云贞道:“既是表姑娘住的日子长,啥时候有空赏了脸,到我那里也坐坐,喝口茶罢。”起身告辞去了。
待她走了,秦氏又坐一会儿,领着两个孩子也出去了。云珩才向云贞说起裴姨娘来历。
这裴迎春本来是李孚朋友的侍妾,因那朋友亡故了,临终把裴迎春和梁寅都托付给李孚,收了做第三房。妇人刚来时,见人低眉下意,只做温良模样,背地里极力贴服李孚,把男人心思笼络住了。也亏得妇人心机厉害,那梁寅是个外来的,却也没受气,跟着别的孩子一起长大了。没改原来名姓,也喊李孚做父亲。
待后来,裴迎春生下李季隆,等于在李家立住了脚跟,就与第二个小妾,也就是秦仲怀的娘,两个争风吃醋,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不久二房母子离开了家,裴氏愈发得宠,又想出尖儿,暗地又和云珩较劲儿。
云珩乃是大家闺秀出身,端重自持,不屑与妾室争斗,裴氏做的太过了,才出言弹压。裴迎春不能得逞,就在李孚跟前吹风,说些小话诋毁,那李孚却是个冷面冷心的,况云娘子是正室,与他乃是少年夫妻,心中自有一份尊重地位。见裴氏如此,也不声响,却摆出脸色,好几天没进她的屋里来。裴氏慌了,赶紧又给云珩下气赔礼,挽回其心。从此知道撼不动的,也就不敢了。
后来孩子们渐次长大,裴氏见李孚越来越倚重孟起,心生畏惧,不敢再做非分之想,反而时常来奉承云珩。云珩却一贯疏远着她,近日身子不好,更是借此推脱,不愿见她。
云珩道:“起初我想,大家都是女人,既然进来一个门里,也是有缘,又看她带个孩子不容易,想好好待她,相处时候长了也是个陪伴。可是人跟人想的却不一样,有些人就是不受尊敬,你对她越好,她越要爬到你头上来。这等笑里藏刀的人,我看见就觉心里堵得慌,还是远着些,眼不见,心不烦。”
云贞叹息了一声:“姑母说的是。这样人走到哪里,免不了都要争斗的。姑母只不理会她,远着她也罢了。”
云珩道:“你姑娘家,不知深宅里争斗的厉害。要不是有你表哥,她心里怕惧,不敢怎么样,像我这样没心计的,啥时候被她算计了也说不得。”
云贞安慰道:“我虽没经过,也能想象几分,姑母防备着些是对的。我看姑丈倒是正气的,您只看姑丈也罢了。”
云珩点头道:“是,你姑丈倒是男子汉的性儿,要换个耳朵软的,进来这么一个,这个家怕也要乱套了。”
却说过了两天,西厢房拾掇好了,一应铺陈周全,云贞带了桂枝搬进去住。因她在这里,李孚就很少过来。云贞常常从早到晚陪着云娘子,说话解闷,调理饮食,又开了个调理方,抓了几副汤药煎了吃。转眼十多天过去,院里木兰花谢了,生出嫩绿的叶子。云珩心情转好,胃口也好了,眼见脸上有了血色,笑容也多起来。
怕云贞总在家里闷,秦氏陪她到街上逛了逛。云贞看中一个小兔子的翡翠挂坠,因湛儿是属兔的,买了送给他。又给女娃涵儿买了个镶金沥彩的拨浪鼓玩耍。
第六十七回(下)
【桂丫鬟豪爽施惠】
这日在上房与姑母说话, 李孟起来了,告诉母亲他要出门办差,约莫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向云贞道:“妹妹且安心住着,等我回来了, 就送妹妹回应天去。”
云贞含笑说:“表哥有事就去忙吧。到时表哥要是没空闲, 叫别人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孟起笑道:“那怎么行!是我接你来的, 自然还是我送, 别人我也不放心。”
云珩听见儿子要走,有些不乐:“你妹妹在这里, 还是到处跑, 成日也见不着你个影儿。这又要远处去。”
孟起陪笑道:“儿子也想多陪陪母亲,陪妹妹, 奈何官差在身,我也是没法子。”云珩看了看儿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不言语了。云贞见状, 就指了个事从屋里出来了。
这厢云珩问孟起:“你这次又往哪里去?”孟起在母亲身旁坐了:“我去滁州一趟, 是军里的差事。母亲放心, 我尽量赶早回来。”
云珩又叹了一口气:“你有你的事情,我也不是非要你在家,难道你娘是那等不晓事的人么?我只是担心……”一语噎住了。
孟起低声道:“母亲不必担心什么,秦助的案子决断快一年了。别说咱家与他没什么关联, 就是曾经有些来往, 谁还敢提?事情已然过去了, 母亲不要多想,凭白糟蹋自己身子。”
云珩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一语又止住, 看了看儿子。孟起疑道:“那是什么?”
云珩默然良久,方说:“我是担心…你父亲的性子,做什么肯半途而废的?倘若秦助的事真有咱家的份儿,他能就此罢手么?万一,到时候这么一大家子人,只怕都要跟着他……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说毕眼圈红了。
李孟起心中一痛,面上却笑了,拉过母亲的手劝慰道:“母亲想的也忒多了。这不是无中生有么!父亲哪有那心思!就算有,如今秦助已经折了,凡牵连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算父亲想做也是孤掌难鸣。再说他都这个岁数了,怎么不知利害的?母亲且请放心罢。”
云珩收了泪,平复下来,语带嗔怨道:“我知道你跟你父亲都是一伙儿的,你可别只说宽心话哄我!”孟起笑说道:“儿子怎敢,母亲连我的话都不信了么?”云珩苦笑道:“我自然信你,可是儿大不由娘,你们男人的心思,谁晓得呢。”
嘴上这么说,心内觉得儿子话合情合理,轻松了许多。
却说云贞来在自己房里,桂枝匆匆跟进来,问:“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回应天呢?”云贞笑嗔道:“怎么了?不是说了要住一阵子的,急着回去做什么?”
桂枝答不出,嘟哝道:“听说表少爷要出门了,我觉着心里不安。”云贞瞅瞅她,疑道:“怎么不安,出什么事了么?”
桂枝往外看看无人,凑近跟前说:“昨儿我听珊瑚说,姑老爷跟姑太太商量,要给姑娘提亲,就是他们家三少爷,裴姨奶奶生的那个儿子。”
原来桂枝刚来时,与珊瑚和玉钏两个丫头住了几晚,混熟了,经常到一块儿说话玩耍,就把李家的人事知道了十之八九。
云贞略怔了一下:“是真的么,那姑太太怎么说?”
桂枝道:“真的,珊瑚说她亲耳听见。姑太太一口回绝了,说姑娘是太公带大的,凡事都是太公做主,这亲事他们家做不成的。”
云贞就笑了:“这不就结了,你又担心什么!”又道:“我看珊瑚那丫头也是小心明白的,怎么什么都给你说?”
桂枝笑道:“我们处的好呗!姑太太待姑娘亲近,她们也知道这些话不用避讳咱们。”。
云贞想了想,笑问:“是不是你给她们送东西了?”
桂枝抿嘴笑了:“我把那两个金鱼撇杖儿,她和玉钏,一人送了一支,开始还不敢收,我说这是我的,我们姑娘不管,也不问,她俩才收下了。”
云贞:“你倒也舍得。”桂枝:“这有什么舍不得,我又使不着!”
想了想又说:“我总觉着不得劲儿。姑太太是没说的,对姑娘极好,可是这个家沉闷闷的,讲话都不能大声,叫人透不过来气儿!姑娘没觉着么?”
云贞点了点头:“是有点儿。他们官宦人家,规矩多些也对,不然各人任意,不就乱了。”
桂枝摇头道:“也不是,你看金陵蒋二少爷家,排场比这里还大,也没见怎么样。蒋老爷虽然也板着脸,人却透着和气,不像姑老爷,看见就让人害怕。旁人也是,这家里人人好像都有八十个心眼子……只有表少爷在,才让人心里踏实些。”
云贞笑嗔道:“又乱说,咋那么多话。”桂枝吐了个舌头:“我就是跟姑娘说说。”又道:“论起来,还是咱们凤栖山最好,虽然没这样体面,可是人活的倒快活。”
云贞不觉出了会儿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想家了。出来一年多,也不知外公他们怎么样了”。桂枝道:“是呢,我也想玉竹了。走多少地方,还是家里最好。”云贞笑了:“那是自然。”
不觉又过数日。云珩散开了心结,精神日渐充足,要去城外寺庙进香祈福。对云贞道:“趁着春光还在咱们出去走走,到园子看看花去”。
这日天气晴好,日光明媚,姑侄二人坐轿,桂枝、玉钏两个丫头随轿,家人李保带了八个排军卫护,一行人出城来。秦氏却因孩子有些不适留在了家里。
原来城西三四里处有一座普化寺。寺旁连着一座花园,是人家的私园,整治得草木茂盛,四时花开不断,赶在平日也对游人开放,看花的人只须随心给几个钱罢了。
一行人先到园里赏玩了一会儿,已是暮春时节,桃李樱棠等各色花朵都开过气了,枝上烂漫繁华,一阵风吹来,那些花朵飘飘洒洒,如雨般纷纷落下来,铺的地上一层落红。
园里出来,就到隔壁普化寺进香。这普化寺不大,也有几排殿阁,甚是清幽。姑姪二人正在大殿上焚香祝祷,忽听见门外阶下李保和人说话。有人问:“你怎么在这儿,家里有人来么?”李保答道:“三爷好,太太和表姑娘在里面呢。”
只见一个人走了进来,二十来岁,军官打扮。云贞一看却是认识的,正是那日在东岭山上见过,跟陆青争夺麂子的李季隆。
李季隆向云珩作揖道:“儿子请母亲安!”云珩问:“你怎么来了,有事么?”季隆抬头看了云贞一眼,陪笑答道:“父亲命儿子来寺里找个人,不想母亲在这里。”
云娘子道:“既是这样,你就去办你的事吧,不用管我。怎么,你找的人住在寺里么?”
李季隆没认出云贞来,只顾打量她,稍后方答:“是。是父亲的朋友,原是个僧人,所以这里住着的。”又道:“姜先生到里面去寻了。”
正说着,听见门外脚步声响,一个身穿方巾道袍气度儒雅的中年男人,陪着一个光头老和尚,从殿旁甬道处走了过来。
云贞张眼一望,只见那和尚身材长大,却十分瘦削,一颗头仿佛是脖颈撑在肩上,脸上皱纹满布,花白胡须,双目炯炯。穿着一领僧衣,宽袍大袖,飘然而行。原来就是前年秋天在东岭山宝华寺后院见过的那个名叫觉空的老和尚。
李季隆躬身说道:“母亲且在,儿子先告退了。”出门走到阶下,向老和尚做了个揖,笑说道:“大师父来,怎么也不到家里,今日让晚辈好找!”
觉空停住脚步,也不答礼,面色沉郁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劳师动众的这么多人,你这是来捉我了么?”
李季隆忙又拱手,躬身笑道:“大师父这么说,季隆如何担得起!当日小子一时妄言,还请大师父大人莫记小人过,宽恕了罢!我父亲一向惦记大师父,今日得知您在这里,特派了季隆和姜先生迎请,请大师父家里相聚。这几个人是陪着内眷来寺里进香的,我带的人都没叫进来,只在寺外候着。”
和尚冷冷地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的紧,我才到,茶还没喝一口,你们就到了,难道我身边,倒有你的耳报神不成?”
他话里有话,表面上在说李季隆,实际上指的却是李孚。李季隆无言可对,一时语塞。
姜蒙方在旁呵呵笑道:“大师父是贵人,我们到山上请了多少回都没请动,这次偶然得知远路来了,李爷欣喜万分,派我们来迎,只怕迟了大师父进了城,就显得我们晚辈不恭敬了。”
李季隆连忙也陪笑,说:“正是如此。父亲是有事绊住了,不然,他就亲自来迎您老人家了。”
觉空冷笑道:“你如此说,就是我今天不同你去,也行么?”
李季隆闻言脸色变了,只不做声。姜蒙方又笑道:“大师父说笑了。李爷是想念的紧,才命我们快来,要是您在这里还有事,晚辈们就先告退,改日再来迎请也罢。”
觉空顿了一顿,呵呵笑了:“还是姜先生会说话,老和尚倒没话说了。既是这样,我就同你们去吧。”姜蒙方抬手笑道:“大师父请。”相陪和尚走了出去,李季隆随后也去了。
姑姪两个礼佛毕,坐轿回至家中。云贞没听窦宪和蒋铭提过李季隆的事,所以见他管云娘子叫母亲,很是意外。到家问姑母,才知道就是李孚的第三子。梁寅就是裴氏带来的那个继子,如今已去别处当差了。
云珩冷笑道:“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这个小三,惯会耍心机,做事心黑手狠。小小年纪不学好,屋里丫头都叫霸占尽了,还不足,还在外头牵三扯四。偏哄得你姑丈信他,只是惯着。有件事我没与你说……”
说着却停住了,又道:“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让人生气!”
云贞知道指的什么事,就没接话。问道:“那会儿外面两个人,一个穿衣巾的先生,一个僧人,姑母以前见过么?”
云珩道:“那个穿道袍的,是去年来的一位姓姜的先生,我听你姑丈说,留他在营里做书办的。那僧人却没见过。听小三说是你姑丈的朋友,你姑丈素来结交的人多,他有些什么朋友,我也不大晓得。”
云贞笑说道:“姑丈为官多年,自然朋友是多的。”她因在东岭山见过老和尚,同时又见到了李季隆和梁寅,不知几人是什么关系,心里好奇所以才问,却见云珩一无所知。想告诉姑母那天的遭遇,一来她不是多话的人,二来当时跟蒋铭在一块,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太过复杂,又担心云珩多想,就把这个话题撂过了。
到晚间细问桂枝:“那天,是你和允中先进去的,在院里听说了什么话,还记得不?”
桂枝道:“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个男的,就是后来陆二爷管叫他李大哥的那个人,跟老和尚说,要带他下山去养老,老和尚不肯去。还骂了那个李大哥。后来,梁寅就进来,紧跟着你和二少爷也来了。”
云贞想了想:“那时梁寅拦着不让我们走,说为了大师父的安危着想,可是那位老师父出来,好像很生气?”
桂枝道:“对,和尚不是对我们生气,是对梁寅很生气。还说……还说‘你当我老和尚糊涂了,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
云贞点头道:“是了,那日梁寅和李季隆去,一定是奉了姑丈的命令,就是说,他们要做什么,可是老人并不领情?”思忖了一会儿,不得其解。
桂枝道:“姑娘别想了,反正跟咱们没关系。我倒是奇怪,原来李季隆就是这家三少爷,我们在山上明明见过的,可是今天,他好像没认出来。”
云贞道:“那天咱俩扮了男装,遇见时,他和陆二哥打架输了,脸上还流了血,你还记得不?”
桂枝:“记得,”想了想,一下笑了:“我知道了!他那会儿让陆二哥和李劲打得落花流水,一定都没顾上看咱俩,所以不认得。”云贞也笑了。
桂枝又道:“我听玉钏说,他们家这个三少爷最讨嫌了,心眼又坏,她们见着都躲着走。”云贞没说话,过会儿嘱咐道:“她们说自家里事,你只听着就行了,别多问,更不要说咱们见过的话。”桂枝笑道:“这我还不知道,还消姑娘嘱咐。”
次日,云贞与姑母吃毕了早饭,因有半块尺头要给小娃儿做件罩衣,二人正掂量裁剪。只听丫头报说:“三少爷来了。”
李季隆进来,作揖声喏,陪笑说:“父亲说,来的这位表姐,医术甚是高明,想请姐姐去给个人瞧瞧,诊诊脉。”俩人听说,不由得一怔,对看了一眼。云珩问:“给谁瞧?是家里人么?”李季隆道:“不是咱家里人。”
云珩皱眉道:“既不是家里人,叫他外面寻医官去,又找她做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不过知道一点儿医道,是谁说的医术高明的话。”
李季隆陪笑道:“这人是父亲的好朋友,也不算是外人,听说还是云家外祖的旧相识,所以父亲说请姐姐去给瞧瞧。”
两人又互相看了看。云贞道:“既是姑丈的意思,我就去一趟吧。”云珩犹疑了一下:“让珊瑚跟着你去。”云贞道:“还是让桂枝跟我去,或许,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云珩点头道:“那也好,你使惯她了。”对李季隆道:“与你父亲说,我不放心,让你姐姐快去快回。”李季隆应喏了,云贞就同桂枝一块儿跟随出门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八回(上)
【抬望眼仍昨日河山】
云贞带着桂枝, 跟随李季隆出了上房,沿着穿廊往前院走。李季隆放缓了脚步,笑说道:“姐姐来了好些天,我竟不知道。从前亲戚也走动的少, 昨儿在寺里见着姐姐, 我竟不认得, 今儿听我娘说才晓得, 昨儿我失礼了。”
云贞没说话,只笑了笑算作回应。李季隆又道:“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 且在家多住些日子, 这里虽比不上应天,也有些好景物, 哪天空闲我陪姐姐外面看看去。”
他本来比云贞大两岁,只是叫“姐”,云贞仍是笑笑,没应声。李季隆以为她姑娘家害羞,也不在意, 一边搭话, 一边在心里打主意。
看官可还记着:去年秋天李季隆从濠州回来路上遇到了窦宪兄妹, 见灵儿美丽活泼,就动了爱慕之情。后来又在东岭山重逢,见灵儿与陆青在一处,心里不免又嫉又恨, 当时与陆青打了一架, 却被孟起阻止了。心里实在不忿, 一路悻悻,到家就与他父亲说, 要往凤栖山向窦从义提亲,求娶窦灵儿为妻。
李孚闻听,也觉得是个结交窦从义的好机会,于是找来孟起商量,说道:“窦从义和韩世峻都是当年有名的豪杰,交游甚广。要是和他成了儿女亲家,得他助力,江湖上也好做事。岂不是一举数得!”
李孟起想了想,不觉冷笑:“这事只怕不容易。窦家这女孩儿年纪还小,上次我去,碰上她才过十五岁生日。我看窦从义夫妇十分疼爱她,不会轻易许嫁。况咱们离得远,交往时日不多,要是贸然提亲,应了最好,若是不应,往后反不好与窦从义来往了,我看还是缓一缓罢。”
李孚思忖点头:“你说的是,我也觉着有些唐突。那就先等等,瞅机会再说。”就把此事撂下了。李季隆不甘心,却也无可如何。
那天云贞来到李府,被裴迎春看见了,因见云贞生的美貌,又是云珩的侄女,妇人就动了心思,当时李季隆办差不在家,她等不及儿子回,先与丈夫说了,道:“这位表姑娘温柔性儿,大大方方,又有本事,她家摊上案子,想必丫头亲事不好说了,我看她跟咱们季隆倒是一对儿,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守着家里明珠不要,还去外头寻琉璃去?……”
那李孚惦着凤栖山,还是觉着窦灵儿更合适,却架不住妇人心红,枕头风天天吹,就顺口问了云珩,被云娘子一口回绝,也就罢了。然而裴迎春不死心,等儿子来家,如此这般告诉他,说道:
“你说的那个窦姑娘,我又没看见,年纪恁小,人事不知的黄毛丫头,有什么好?我打听清楚了,这个贞姑娘是她两姨表姐,眼见十分人才不说,要是你娶了她,以后大娘子什么事不得看顾你?就是你大哥也要让你几分!”
李季隆骨子里是个浪荡之子,听他娘说了这多好处,心里也活动了。昨天在寺里听说云贞在,特意进大殿看她,虽然与窦灵儿不同,却是另一样美貌佳人。又想起东岭山上,灵儿跟陆青形容亲近,看样子是中意陆青的,自己求亲的指望不大。心里想道:“若是我娶了她姐姐,日后遇见了,也算争得一口气!”——算盘打了几遍,只赢不输,所以上赶着讨好云贞。
不一时来到前面厅上,李季隆先一步进里通报,请云贞进来。
只见厅上坐的三个人:李孚,姜蒙方,和先时那个老和尚。姜蒙方见她来了,便向李孚二人打躬道:“二位老先生且在,学生先告退。”会同李季隆一块儿出门去了。
这厢李孚微笑说道:“贞儿,这位是觉空大师父,与你祖父是好友,是云家世交的长辈,你过来与老人家见个礼吧。”又向和尚道:“这就是我内侄女,云珔兄的女儿。”
云贞看那老僧,虽是瘦得模样古怪,神情却透着慈祥。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大师父好。”觉空和尚早站起身来,单手打个问讯还礼。李孚让坐,云贞就在下首椅上坐了。
李孚道:“大师父,贞儿是咱自家里孩儿,从小学的医术,不如让她给您看看脉,调养调养身子,好好的,大师父何必总说那些丧气的话。”
觉空不答话,仔细端详云贞,疑道:“这个孩子,老僧可在哪里见过么?”
云贞立起身来,答道:“小女从前是见过大师父。”觉空抬手道:“你且坐,坐下说。”云贞微微一笑,坐下了,说:“前年秋天小女路过东岭山宝华寺,曾经见过大师父一面,只是匆忙之间未曾说过话。”
觉空凝神想了想,笑说道:“我真是老了,记性不行,只是看着有些面善,竟然一点也想起来……”
云贞含笑道:“那日小女因为行路不便,扮了男装,所以大师父一时记不起……”觉空不由“哦”了一声,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另还有个女娃儿,你们两个都穿的小厮模样。”
云贞笑答:“是的”。
李孚道:“竟有这么巧的事?”心下警觉,便问云贞:“贞儿怎么会去东岭山的?”
云贞:“那时从南面回应天,路过东岭山停留了一日。到山上观赏秋景,进寺游玩,跟的丫头淘气,打扰了大师父清修,我们赔了不是就退出来了。”
李孚呵呵笑了,向觉空道:“这么小的事大师父都能记起来,可见记性好的不得了,怎么还说老了不行了?”
觉空也笑了:“我老和尚现在,是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偏忘不了。”叹了口气,又道:“你看见我精神好,其实早不成了。寺里枯坐了二十年,别的不知道,自己身子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么?要不是时日不多,也不会来聒噪你。如今就是大罗神仙在此,也没奈何……不过,残生之年能见到云氏后人,老夫还是很开心!这女娃儿年纪虽小,举止倒颇有几分乃祖云重公素尚之风。”
云贞听他说到祖父的名字,又忽然换了俗家口吻,自称“老夫”,心中略觉诧异。只听李孚叹道:“是啊,可叹云珔兄就这样含冤身故了,怎不叫人扼腕痛惜!”
觉空不语。少顷惨然一笑:“这也是命数使然。人生在世,早晚都要去的,不是这样去,便是那样去,细思也没什么两样。人皆如此,夫复何言?”
李孚道:“大师父真是看的透了,我却不行。消息传过来时,真个是五内倶摧!只恨李孚无能,解救不了他……内子已是病了快一年了,至今还不见好,这次孟起接贞儿来,也是为让她劝一劝她姑母,一味只顾伤痛,坏了自己身子,于亡者又有何益!”
觉空轻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抬眼山河依旧,却是新人换旧人,孩子们都大了……”说着停住了,默然半晌。又问:“云家别的亲眷,如今都在哪儿,可还好不?”
李孚道:“云氏人丁单薄,外父只得舅兄一个儿子。现下贞儿还有个弟弟,是舅兄后娶的娘子生的,还没成年,跟着他母亲一起去了岭南宾州,还好有两房家人跟着,几个旧日朋友扶持,尚可度日。”
觉空颔首道:“平安就好,总算有个后人承继香火,云珔在天之灵也可瞑目了!”
李孚道:“贞儿母亲过世的早,她从小是在舅家长大的,她外祖父就是周坚白老先生,自幼教导传授与她医术,所以我让她来给大师父看看,施些针药调养,也是我们做晚辈的一点孝心。”
觉空恍然:“原来她母亲是周坚白的女儿么?”又仔细打量了云贞几眼:“怪不得,”问:“周老先生如今在哪里,可都好吧?”云贞欠身回道:“外公都好,他老人家这一向都在应天家中居住。”
觉空和尚迟疑说道:“既是你这么说,来也来了,再推拒倒是老夫不通人情了,就劳动女娃儿瞧瞧吧。”
云贞近前,左右轮番诊过脉息,诊了半晌,又细看了看老人眼睛。
觉空道:“你看我这身体怎么样?”云贞含笑说:“还好。大师父体弱,不能劳碌了,应多多休息为是。”觉空一笑,便不再问了。又说了几句话,李孚叫了李季隆来:“你陪着大师父到下处歇息吧。”觉空就同季隆去了。
房内剩下二人。李孚问:“你且直说,大师父病况究竟如何?”云贞轻轻摇了摇头,答道:“大师父身子不好。脉缓若无,脉体浮大虚空……恐怕难以挽回了。”
李孚略吃一惊,蹙眉道:“我看他脸色还好,说话也如常,怎么就到这个地步?”
云贞默然刹那:“侄女可能判断有误。但依侄女看,大师父面上神采,实是阴盛格阳之象。只因老人家多年修行,强自支撑,没有明显表露出来。”
李孚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沉吟良久,问:“现下还能怎么处?”
云贞想了想,说:“侄女只能尽力一试,若是服了药,脉象有复,就还可以斟酌。不然……可能时日不会太多,姑丈须早做准备。”
李孚点头:“我知道了,那你开个方子吧。”
云贞开了方儿,交代如何煎煮服用,便同桂枝一块儿回后院来。路上遇到秦氏,带着奶娘抱着孩子,同到了上房屋里。
只见裴姨娘不知何时来了,坐在床沿上,正与云娘子说话。见她俩进屋,讪讪打个招呼,说了几句没要紧的,告辞走了。
云珩叫她俩坐,问秦氏:“湛儿呢?”秦氏答说:“叫人领出去玩去了。”笑道:“裴姨娘又来了。”云娘子哼了一声:“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试试探探,问贞儿的亲事定下了没,被我说,贞儿外祖做主,已经许了人家了,因她父亲没了才没成亲。这次回应天,估摸就要成礼了。”
秦氏抿嘴儿笑道:“姨娘最近来的好勤哩,又要请妹妹吃茶,又要送东送西的,都叫母亲拦挡了,这一下把话说完,八成就死了心了。”
云珩道:“她那个心思,我怎么不知道的,以为云家出了事,想占便宜。我们贞儿再怎么,也不至于……”说着看看云贞,云贞微微笑了一笑,没说话。
秦氏问:“妹妹在家订过亲事了么?”云娘子道:“就是因为家里出事,耽误了她,贞儿这一桩姻缘,还不知将来落在何处呢。”说毕,叹了口气。
秦氏忙说道:“姻缘之事,都是老天爷定了的,妹妹这样人才,太公一定给她寻一头如意的亲事,母亲还担心什么呢。”云娘子道:“你说的也是。”
她俩讨论着话题,云贞不好插言,看小孩子可爱,就去逗她,那孩子咧嘴儿笑了。云贞就要接过来抱,秦氏阻道:“妹妹别抱了,看累着你。”自己把孩子抱在怀里,笑说道:“你看这孩子,昨天闹的我心焦麻乱,经你手捏捏揉揉,睡了一夜,今早醒,什么事都没有了。”
云珩道:“小孩子心思简单,病好治,左不过是些外感,发的急,好的也快。看你昨儿慌的那样儿,我就说没事,湛儿如今多大了,你也不是没经过,还是这么着,一有点儿事就焦的不了。”
秦氏笑道:“我都忘了,湛儿那时怎么过来的。那会儿也是母亲拿主意多,我心里倒没有现在乱的。”
云贞含笑道:“表嫂做娘的人,也难怪她。‘父母唯其疾之忧’,都是一样的。”
秦氏向云贞道:“小孩子病好医的话,从前我也听人说过。还说一旦人长大了,好多病都是从心里生出来,不改变心情难以根治。妹妹说是也不是?”
云贞道:“是这个理。凡人生病,无非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内经上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又说百病皆生于气。绝大多数病都与人心思情志有关,平常思虑、生气、郁闷、悲伤……以致气血逆乱,脉道淤堵,时间长了,就要生病了。”
秦氏含笑道:“所以遇事总要想开些,才是养生之道,母亲,你看贞妹妹都这么说了。”云珩笑嗔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都笑了。
云珩轻叹道:“原来在家时,老人常教导说,每日三省吾身,俯仰无怍,即是养生之道。可是,要是遇到什么事都想的开,不起念头,那不成了木石人了?”
问云贞:“方才叫你去,是给什么人瞧病?你认识么?”
云贞答道:“就是昨日在寺里看见,与姜先生一块儿回来的那位老师父,法名叫做觉空。”遂将经过说了:“姑丈说他是咱们家世交,听他说话,好像跟祖父和父亲都认识的。”
云珩道:“那是谁呢?”想不起来。云贞道:“应该是出家之前与姑丈交往的,他不说,我也不敢问。我看姑丈对他很是关心。”
云珩问:“他得了什么病,你看怎样了?”云贞回道:“并不是得什么病,是内里原受过重伤,如今年迈,气血虚弱,所以旧疾复发,难以支撑了。”
云珩惊道:“这么说,是病的很重了?”云贞望了姑母一眼,没言语。云珩心下明白,不觉叹了口气。
第六十八回(下)
【数从头皆故家子弟】
却说次日早, 云贞陪着姑母,两人立在院里荼靡架下,看那架上花朵。忽然丫头来报说:“二门外传话,说老爷请表姑娘去瞧个病人。”云珩疑道:“怎么又找她, 又是哪个病了?”丫头回:“说还是昨日的病人, 现下有人在二门外候着, 要接表姑娘去哩。”
云珩道:“昨日的话, 你都与你姑丈说清楚了吧?”云贞:“都说了。或是有别的事,我去看看, 姑母不必担心。”
依旧带上桂枝, 出了二门,却是一个老家人带领, 往西绕过群房,见房山对面院墙上开了两扇小门,打开门走出去,隔壁又是个院子,沿着墙边石子路往北走, 过了一带紫竹墙, 绕到前头, 只见一个小院,前面一处太湖石景,侧边花竹掩映,三间正房, 明堂门头上面悬着一个乌金笺匾, 上书两个浅金大字:逊斋。
李孚和姜蒙方都立在门前阶下, 旁边家人端着托盘,盘上搁着一碗汤药。
见云贞来了, 李孚说道:“贞儿,大师父不愿意服药,你去劝劝,老人家固执,你耐心些,他也说了想见你。”
云贞应喏了,便让桂枝接了托盘汤药。主仆两个进房,旁人都没跟进来。
进明间不见人,往里走入,只见是个宽敞房间,陈设桌椅几案、笔墨纸砚。靠墙安放一张拔步大床。觉空在床沿上坐着,见她说道:“云丫头来了!”云贞上前道个万福:“大师父好。”
觉空见桂枝端着茶盘,苦笑了一下,道:“都这时候了,我喝它做什么!”忽然虚咳了两声,云贞忙上前给他拍抚胸背,觉空止住了咳,扬手道:“我没事儿,”指面前椅子,“丫头坐吧。”
云贞依言坐下,抬眼只见对面壁上并排挂着两张画像:一张是坐像,画中是个四五十岁男子,面如满月,俊眉修目,头戴九龙珠冠,身穿大红蟒袍,腰间玉带,端正坐在椅上。另一张是立像,那人也是四五十岁,穿着绛紫色战袍,形容甚是冷峻。云贞打眼一看,觉得这穿战袍的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端详,越看越像是蒋钰,年纪却大了许多。
觉空道:“这两张画像你以前见过么?”云贞摇了摇头。觉空道:“那你猜猜,这两个是什么人。”云贞道:“小女猜不出。看这张打扮,这人不是皇帝,也是王室贵胄,旁边这个,倒像是一位将军。”
觉空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问:“云家祖上的旧事,你听人说过么?”
云贞一怔,又摇了摇头。她自幼离开本家,对于云氏家族所知甚少,想起来也觉遗憾。此刻觉得面前老人慈和亲切,就像自家长辈一般,便道:“外公和舅舅从不与说我从前的事,就是我父亲母亲的事,我也知道的甚少。大师父一定知道很多往事,能给小女讲一讲么?”
觉空嘴角又略过一丝苦笑,沉吟良久,长吁了一口气说:“看来周老先生是不愿你知道这些事,才不与你说,老和尚要是与你说了,岂不是和尚多事了么?”
云贞问:“您老人家,见过我祖父么?”
觉空就笑了:“何止见过。当年我与你祖父云重同殿为臣,虽然我是武官,他是文官,我俩却是好友,甚是说的来。只是……”又看看墙上画像:“只是那时我们做的官,却不是赵宋的官。”
云贞想了想,道:“那就是南唐的官了?”觉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望着半空出神,似乎在想什么。云贞看他沉思,不敢打扰。
只听觉空自语说道:“我还记得那年秋天,赵宋兵围金陵,昼夜攻城,城内米粮匮乏,死者不可胜数……国主无奈,再次派遣徐铉北上求和,没人敢随同前去,是我和你祖父扮作随从,一起去的…徐相在宋庭上卑躬屈膝,好言说尽,再三请求退兵,那赵匡胤只是不许,徐相一时情急,竟昏倒在朝堂之上……”
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彼时你祖父正在阶下,上前搀扶,直问赵大官:‘江南何罪?我主以臣子礼相待多年,不曾过犯,为何只恁逼迫不休!’就是那时,赵匡胤说的那句千古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强贼如此蛮横,到头来,也顾不得假装仁义了,呵呵,呵呵……”连笑了两声:“只恨我不在当场,不能血溅三尺,与强贼同归于尽!”
说到此,忽然语声发颤,神情激愤,仿佛又回到当时无可奈何、痛心疾首之际,不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胸腔发出空洞的声响。
云贞连忙上前拍抚老人后背,劝慰道:“大师父身子要紧,且莫动怒。”待他平息了些:“大师父还是先把药服了,好些再说吧。”
桂枝一直在门边站着,听见走了来,轻声问:“姑娘,这药都冷了,还能喝么?”
云贞:“我倒忘了!这药须得热了才能喝。”桂枝道:“姑娘莫急,我这就去叫人去热热。”托着茶盘出去了。
觉空道:“丫头,我没事儿。”缓了一缓,又苦笑说:“可笑我还以为自己看破了,说起来还是这般……”
云贞默然不语,似乎感受他心中惨伤,也自心酸酸的,几乎流下泪来。
觉空默然良久,喃喃吟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后来宋军大举攻城,城破了,死的死,降的降,主上成了阶下囚,徐老先生也归了赵宋。宋庭几番召你祖父入朝为官,都被他拒绝了,携着一家老小回了芜湖……”望空叹息了一声:“如今又是几十年过去,老的死了,新人还有多少记得这些?往事已矣,都付与尘烟罢了!”
忽然望着云贞问:“丫头,你说,这恩恩怨怨,一代一代,人是该忘了它,只看眼前,还是应该奋起复仇,洗雪前耻?”
云贞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说:“贞儿不知道。”
觉空停了片刻,又道:“那你说,譬如你遇到一个病患,问起来,却是祖辈仇家的后人,你该不该救他?”
云贞想了又想,心中难过,答道:“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外公当初教贞儿学医曾说过,面对病患时,贞儿只是个医者,仅此而已。”
觉空思忖片刻,连连颔首,轻叹道:“看来,我还是不够通透,所以不能悟道。周老先生是道门中人,不沾惹这些是非恩怨,今日是和尚不对了,不该问你这些话,难为你一个娃娃。”
停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和尚在佛门浸润多年,虽然放不下,却偏生出一念之仁。俗语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彼时天下大乱,刀兵四起,泥沙俱下,玉石皆焚。多少无辜本是不相干的,只因两方争权夺利,任是奇伟之人,珍稀之物,触着碰着也遭灰飞烟灭,岂不令人痛心……”
云贞无言以对,只是静静立着。看老人平复了,望着墙上画像问:“大师父,这画上的两个人都是谁,您知道么?”
觉空也看画像,虚笑一声:“都是老夫故人,早都作古了,还挂着他做什么?活着的只须活好当下,该忘就忘了吧!”顿了一顿,又道:“丫头知道么,老夫这辈子,听过最使人难过的一句话是什么?”
不等云贞答话,望着那画像自语道:“就是人常用来劝说未亡者的那句话:‘死的便死了,活着的,还须好好地活!’”
他语声平淡,云贞听在耳中,却似有无尽的惨伤,心中触动,深感人生其实无奈,莫名一阵悲恸,簇地淌下泪来。
这时桂枝托着盘走进来:“姑娘,药热好了。”
云贞忙收了泪,说:“大师父还是先喝药吧。”端过药碗,用勺轻轻搅了两下,凑近闻了闻,忽然停住了。
觉空无谓地笑笑:“其实无用。但看是你一片心意,拿过来吧,我自己喝。”伸手来接,云贞一闪避开了,道:“不行!这药……”
觉空疑道:“怎么了?”
云贞又闻了闻:“这药气味不对,不是我开的方子。”
LJ 觉空皱起眉头,表情中却夹杂了一丝冷笑:“难道是毒药?”
云贞拿勺儿略尝了尝,摇头道:“不是毒药,可是……却多了一味麻黄。”
觉空道:“我吃下会怎么样?”
云贞看他一眼,没回答。觉空呆了一呆,忽然站起身来,先是轻声冷笑,继而呵呵大笑,跟着又是一阵咳嗽。云贞忙将药碗递给桂枝,扶着他在床沿坐下。
觉空望空叹道:“李孚啊李孚,我怎么没想到?只有我走了,他才能放心啊。”又点头:“这也对,正是他的性子!”便向桂枝抬手道:“拿过药来,我喝!”
云贞:“不可!药不对,不能喝了!”觉空笑道:“丫头,要是我不喝下这碗药,怕不连累你?祸患无穷!”
云贞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面色却平静,说道:“我是个医家,只知给人医治病痛,是就是,非就非,连累不连累的话,我却从来不曾学得!”
觉空点头赞道:“好好,好孩子!的确是云家的种!”又自笑了:“你放心,这个药我不喝,你去叫李孚来,我跟他说话!”
云贞出了门,只见阶下立着一个家人,吩咐他去了。顷刻间,李孚和姜蒙方一同走来,想是一直都没走远。云贞三言两语,将汤药不对的事说了。
李孚闻言又惊又怒:“在我家里竟出来这样的事!是什么人大胆!”向觉空道:“大师父放心,此事我一定查清楚,给大师父一个交代!”
这时姜蒙方在旁说道:“李爷莫急,”端过药碗细瞧了瞧,疑惑说:“莫不是抓药的弄错了?”
云贞道:“若是抓药的弄错,别的药少一味,错拿了麻黄,也是有的。可是,现下方中并没有其他药与麻黄形状相似,别的药也都全,只是多了一味麻黄,于大师父病,效用刚好相反。所以依我看,倒像是懂药的人有意为之。”
李孚听毕,就把面色阴沉下来:“贞儿说的有理,这事也好查,药是叫常发去抓的,中间经过谁,一问便知!”喝命家人:“去把常发叫来!”
家人看他发怒,连忙答应一声,拔脚往外就走,忽听姜蒙方喝了声:“你回来!”
李孚诧异道:“姜先生有何话说?”
姜蒙方笑了一笑,走去往椅上坐下了,缓缓说道:“李爷不用查了,这事……是我做的。”
李孚愕然道:“先生为何这样做?”
姜蒙方又笑了:“为何?学生与大师父只见过两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害他?学生这么做,全是为了李爷着想。”
李孚愠怒道:“为我想?你加害大师父,怎地却是为我想,难道我想你加害他么?”
姜蒙方不答。一旁觉空和尚忽然笑了,说道:“姜先生确是为了你好,老和尚错就错在知道的太多了。只是看不出,姜先生年纪轻轻,为人竟如此精细!”
姜蒙方笑道:“大师父过奖了。要是姜某不谨慎些,恐怕也到不了今日,早就跟着秦爷去西方极乐了!”
李孚面沉似水。转向云贞道:“贞儿你先回去吧。”不待云贞答言,吩咐家人:“送表姑娘回太太那里去。”
云贞不好说什么,只得施礼告辞,与桂枝一起,随那家人走了。
这厢李孚一脸愠色,说道:“我知道先生从秦府出来不容易,这些年,也亏得先生处事周密,保全了大伙儿,可是大师父是我的至亲长辈,你如今做下这件事,教我怎么处?”
姜蒙方默然,抬眼望着李孚道:“李爷看怎么处?要学生向大师父陪个罪,也容易,只怕大师父从此容不得学生了!”
觉空冷笑道:“这也好处。后生者可畏,何必为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坏了你们交情!老和尚此行,只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几句肺腑之言,听不听在于你,和尚只求无憾罢了,值得计较什么?姜先生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是太看重老夫了!”
姜蒙方道:“大师父的肺腑之言,不觉得是一厢情愿么?向来都是同心勠力,一路至此,那边秦爷,把一家老小性命都搭进去了,大师父倒是稳稳当当,任事不愁清净了半辈子,如今却来这一番说辞,难道咱们半生忍辱负重、辛苦谋划,只为您老人家几句话,就此毁于一旦么?”
转向李孚拱了拱手:“学生若是只为活命,也不来李爷您这儿了,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枕石漱流,岂不快哉?之所以出此下策,只因大公子就要来家,学生不愿大师父与大公子说些没气力的话!”
一番话说的李孚默然无语。
原来这觉空也是当年南唐旧军中人,在宝华寺隐匿了二十余年,晨钟暮鼓,吃斋佞佛,使得慈心渐生,杀心渐退。近日旧疾复发,自知命不久矣,这次来庐州,就是想劝说李孚罢手,以免事发后累及亲友,生灵涂炭。李孚心里不以为然,但也知道他出自好意,并没多想。此刻听了姜蒙方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要是让觉空见到了孟起,如此这般,动摇了大儿子决心,可就贻患无穷了!
觉空看他不说话,知道被姜蒙方说动了,沉吟片时,苦笑道:“既是这样,老和尚这次来,实是多事了!我也不见孟起了,你若是放心,明日就着人送我回寺里去,若是不放心,老夫把这碗药喝了便是!”
李孚强笑道:“大师父怎这等说!姜先生不知咱们交往,还请大师父宽宥他罢了。大师父就请家中将养些时日,要是您老人家为此走了,叫李孚情何以堪……”
话犹未了,只听姜蒙方冷笑了一声:“大师父既然来了,还要走到哪里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九回(上)
【临归路遑论是非】
上回说到姜蒙方突然发话, 李孚和觉空俱都一怔。觉空冷笑道:“怎么,姜先生的意思,是要留下老夫这条性命么?”
姜蒙方顿了一顿,忽然站起身来, 对着觉空做了个深揖, 说道:“大师父哪里话!学生算什么人, 敢自不量力!这是李爷府上, 李爷就是要了学生的性命,也不能对大师父无礼。只是, 大师父若去了, 不免叫晚辈们朝夕牵挂,寝食难安。依学生愚见, 不如请大师父留在李爷府中,闭关清修,颐养天年,至于外面的事,您老人家就不必操心了!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那觉空隐居宝华寺二十余年, 起初只为避祸, 并非真心向佛, 后来浸淫经书,善根发动,生起一念慈心,才来劝说李孚, 其实没有真的悟道, 性情更是未改。方才与云贞谈话, 把旧事都勾起来,心绪翻腾, 愤恨依旧。听姜蒙方这么说,意思不让他出这个门了,就把从前倔强脾气上来了,冷冷地道:“要是老夫不依你说,一定要走呢?”
姜蒙方笑道:“大师父一定要走,学生又有什么法子?难道学生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么?佛说万法皆空,一切平等,此地彼地又有什么差别?你老人家是明白人,何必临了临了,要让晚辈们不放心呢?”
他这句话带笑说的,又似合情合理,觉空竟一时语塞。
李孚心下赞同姜蒙方,早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想着和尚到底是走还是留:要是走了,不放心他再见旁人,要是留下,又怕他跟孟起说些不该说的,委实难决。后来又想:老和尚没几天活头了,还是留在眼皮底下放心,就是孟起回来,先瞒住他也罢了。
便向觉空关切说道:“姜先生也是好意,大师父别误会。您现下身子虚弱,回去的话路途颠簸,我也实在是不放心。若是大师父在寺里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不如交由李孚去办。孟起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孩子一直惦念您老人家,不让他与您老人家见个面,日后知道了,他心里过不去,也要与我厮闹。您老人家且在这里将养几日,身子好些,我再派人送您回东岭山去。要是您想见什么人,就去接了来,也是易事。”
觉空被他俩话头堵住,满腔怒气,一时却不好发作。默然了半晌。
只听姜蒙方呵呵笑了,说道:“大师父放心不下的,想必也没别人,只有寿州李悃了,他是大师父抚养长大的,想必早去寺里探望过,该说的话,您老人家早都与他说过了吧?!”
觉空心内一惊,蓦地望了他一眼,顿了顿,冷笑道:“姜先生真是神人,什么都知道了!”说毕,不觉向李孚看了一眼。
姜蒙方笑说道:“大师父误会了!这件事并不是李爷告诉学生的。学生在秦爷府上那么多年,凡事经手多少?知道这事又有什么稀奇!”
觉空闻言不觉呆了一呆,随即自笑两声,颓然道:“姜先生说的有理,果真是‘人之视己,如见肺肝然’也!老夫昏聩至此,尚不自知,殊为可笑了!”
转向李孚惨然说道:“存忠我也不想见他了,如今我是个无用之人,见他又有何益?存忠为人忠直,只是性子太过耿介……往后,托庇你好生看顾他吧。”
李孚道:“大师父放心,存忠与李孚世交生死,胜过至亲骨肉,何须多言!”
姜蒙方笑道:“学生还听说了一事,却不知是真是假。听说李悃早年在京城,也曾娶妻生子。如今把老婆孩子都在某地藏匿下了,只他一个人到了寿州,瞒的世人不知。大师父与他情同父子,可知实情么?”
他此话一出,李孚和觉空都是一惊。李孚诧异道:“有这等事,先生哪里得来消息?”
姜蒙方道:“学生也是在京时听的传言,朦朦胧胧,不知真假,更不知他家眷何处安身,所以没敢跟李爷说。现下大师父在,正好请问大师父,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觉空先是惊异,继而默然不语,半日摇头道:“老夫不知此事,多半是空穴来风,如若是真,这么大的事,他纵瞒着别人,应该也不会瞒着老夫!”
姜蒙方冷笑一声道:“那也未必!似学生和李爷这等一心一意,不留退路,至死不变的,能有几个?如今风云莫测前程未卜,李悃留一招后手也在情理之中,大师父说,是也不是?”
觉空听他提到李悃时,就知道李孚断然不会放自己去了。原来李悃就是李存忠,本是南唐李景达(李璟之弟,李煜之叔)一支后人,南唐国破时,李存忠年纪尚幼,父兄尽皆战死,觉空将他一人带走,抚育成人。上次东岭山相会,李存忠告诉觉空,自己已有妻儿,并访查到当年哥哥遗下幼子,业已长大成人。自己已将妻儿与侄儿秘密安置在一处。将来万一事败,灾祸临身,也不至于连累了他们。
如此这般,觉空忽听姜蒙方说起此事,心中惊骇,只得推作不知。笑道:“要是真如姜先生所说,倒是老夫意外之喜。存忠是皇家支脉,上次见着,我还劝他退隐江湖,娶妻生子,好歹给景达公留个后,纵然不能承祀宗庙,也不至断了血脉。他却不肯依我,教我痛骂了一场。要是确有其事,可不好了!多谢姜先生告知,不论真假到底是一丝念想,老夫如今就死,也能瞑目了!”
姜蒙方笑道:“大师父,您连李悃都说服不了,何必还说别人?据我所知,当年就是大师父要保存实力,四方走跳,李爷进京与秦爷联手,也是您老人家一力促成。如今您初心变了,我等却已鞍前马后,付出半世心血,更有秦助公英魂不远,岂是说退就退的?大师父,依学生愚见,您老人家只管安享晚年,早晚诵些佛经,超度既往英灵,别的事,就别搅乱了吧!”说毕哈哈大笑。
他这一番话无礼之极,却不追问李存忠家眷的事了,觉空顿觉心里一松,没生气,反倒点了点头,苦笑道:“先生说的是,如今是我心生后悔了。你们都没错,存忠也没有错,错只错在老夫,当年教错了他……”
略作思忖,又摇了摇头:“不对,我也没有什么错,当年老夫所作所为,只是从心而已,如今也是,呵!呵呵……”连笑了两声,仰首叹道:“匪上帝之不时,利势易焉!老夫一生不曾昧心行事,我有何错,又有何悔哉?!”
转向姜蒙方笑道:“现下老夫只有一事不明,请教先生,人人都有缘故,却不知姜先生坚心似铁,又是什么缘故?我看先生年纪,不过四十几岁,难道身上也背负血海深仇,重责大任,或者,先生是要做那陶朱姜尚、赵普一流人物么?”
姜蒙方仰头大笑,说道:“就是学生有此心,又有何妨?大丈夫生来一世,纵不能流芳千古,亦当遗臭万年!这等乱世,谁家往前追溯,没有一笔血泪帐?那郭威人人都说他好,乾祐三年,汴京城抢掠三日,又有多少人托赖他家破人亡!我姜家祖上,本是老实本分百姓,就为不服劫掠,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一夜之间,数十人口,只留我父一人劫后余生……敢问大师父,佛家不是讲众生平等么?难道只你皇家恩仇便是天大的事,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觉空冷笑道:“既是众生平等,你看那庶民百姓,万般隐忍,谁不是要平安过活,一旦天下战乱,又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先生乃祖不就是其中之一么?要是人人都如先生这般想,世上永无宁日了!你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权力欲望,何必追根溯源,寻这陈年老账做借口,实为可笑!人世间功名成败,都是天数,岂是人力所能为也?历代开国的帝主,哪一个不是顺势而为,如今好好的太平盛世,却要逆天而行,称王称霸,不过都是狂心妄想罢了!”
话犹未落,只听李孚道:“大师父此言差矣!自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赵匡胤就是天选之人么?大师父可别忘了,当初赵匡胤强霸江南,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大丈夫立于世间,活的是一腔血性,当年寿州刘仁瞻誓死不降,把他乃郎都弃了,连柴荣也起敬,依大师父说,倒是他错了么?”
原来李孚虽然姓李,却和南唐王室没什么关系,方才听觉空说李悃是正支皇室血脉,心里就觉不痛快了,又听他说“功名妄想”的话,更是刺耳。忍不住开口反驳,语中带着不忿。
觉空一时哑口无言。反是姜蒙方在旁笑了,劝李孚道:“李爷这又何必!大师父只是年事已高,想法变了。他老人家也是为了咱们晚辈好,要是真都看开了,想必,他老人家今日也不会来这里了!”
李孚略作平复,向觉空拱了拱手,没言语。一时房内鸦雀无声。
觉空长叹一声道:“姜先生真是智人。老夫已明白了,世间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各自,岂是我一己之力所能左右。从前做过事,是我之业也!今番来此,亦有我之因也!诸位亦是如此,何来对错之分?原来因缘相依,业力轮回,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呵呵……”笑了两声,思忖说道:“果然佛言不谬,空花泡影,全是因缘和合而生,确是如此。”说毕又笑了。
他在宝华寺念佛诵经,静修打坐,一直不解经书其意,如今临近生命尽头,忽然有所领悟,一时间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放下千斤重担般,无比轻松。动身就要站起来,忽觉心头一阵烘热,喉咙里一股咸腥涌了上来,强自压了回去。
笑说道:“老夫原以为,今生结果必是宝华寺了,不想却是这里!好好好,故人在侧,也算是老夫有始有终,得其所哉!一切都是定数……很好!很好!”
忽听见外面脚步声杂沓,有人叫道:“大公子……您不能进去!”紧接着听见“啪”、“啊哟”的声响,像是谁挨了一记耳光,随即门“嘭”一声打开了,李孟起大踏步走入来,手上按着腰间佩剑。身后家人一手捂着脸,向前叫道:“老爷……”
李孚挥了挥手,示意家人下去了,只见又一人跟着走进来,却是云贞。
原来云贞和桂枝回上房院里,还没进屋,就遇见李孟起来了。孟起刚到家,衣服也没换,赶来要见母亲。看云贞走在前面,叫住笑道:“表妹,你去哪里了?”
云贞心中焦虑,正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来如同见了救星。怕姑母听见,连忙使眼色,从院中走出来。孟起不知就里,只得转身跟着出来了,疑道:“表妹怎么了?”
云贞如此这般,把给觉空大师父诊病,服药有假的事告诉了。李孟起脸色沉下来:“现在人都在哪儿?”云贞道:“在旁边院子,一个叫‘逊斋’的地方,我刚从那里来的。”
孟起回身便走,云贞叫住道:“表哥,我与你一同去吧。”桂枝紧紧跟随在后,也来了。
却说云贞走进屋来,默然敛衽,向李孚道了个万福。那李孟起犹自手按佩剑,望望屋里三人,只不言语。
李孚看了大儿子,皱眉道:“你回来了,这是做什么?冒冒失失成何体统!没看大师父在这儿么,还不快过来见礼!”
孟起顿了一顿,这才向父亲做了个揖,又转向觉空施了一礼,叫了声:“大师父。”
觉空缓缓立起身来,微笑道:“孟起回来了,云丫头也来了。不想还能看到你俩,我今番就走……也走的无憾了!”
孟起带笑说道:“大师父何时来家?孟起才回来,您怎么就说要走,您老人家要去哪里?”
觉空笑道:“我来也无事,只是与你父亲叙叙旧,要说的话,都对你父亲说了。如何不走?……老夫已是油尽灯枯,还能往哪里去,只有这最后一条路,人人都要走的,只争早与迟罢了!”
李孟起看他面有光辉,神采奕奕,只当说的负气话,上前两步扶着坐下了,陪笑道:“大师父何出此言?您来是贵客,要是在家里住的不开心,有谁得罪了您,孟起就代为赔罪,请大师父宽谅些个。”
觉空此时心中畅快,笑说道:“孩儿,我今日明白许多道理,几十年的心结散开,怎会不开心?真是非常好,好极了,从来都没这么好过。”呵呵笑了数声,又道:“和尚只愿你们少年人都好好的,天下人都好好的……”
云贞叫了声:“大师父”,孟起回头一看,只见她流下泪来,不由惊异道:“表妹怎么了?”云贞不答,含泪向觉空道:“大师父多保重。”
觉空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有你二人在此,吾心足矣!和尚修了这么多年,虽然没甚道行,这来去的自在,还是有一些的。”说毕将眼睛轻轻闭起,众人眼见着他脸色晦暗下来,顷刻之间神色灰败,头一垂,就此没了声响。
孟起大惊:“大师父!”往前探鼻息,发觉人已去了。
第六十九回(下)
【向斯人难陈衷曲】
次日午后, 云贞在上房与姑母坐的。云珩道:“他们爷几个都出城去了,不知怎么安排。昨天才没了的,今儿就忙着发送出去,也不知尊的什么制, 虽是出家人不忌讳, 也该有个礼才是, 这等匆匆忙忙, 也忒不像了。”
云贞安慰说:“这些事,凭姑丈他们去料理罢, 人已是走了, 再怎么只是尽心而已。要是姑妈心里觉着过不去,早晚诵几卷经文, 大师父神识未远,还能收得着。”
忽然想起觉空说的那句“死的便死了,活着的还需好好活”的话来,一阵悲凉袭上心头,几欲流泪, 怕云珩看见难过, 勉强笑了笑, 掩饰过了。
云珩这边,之前就知道觉空的身子不好,倒也没觉得多意外。可是她隐约感到觉空和李孚之间有许多隐秘事,心下疑虑重重, 却没地方问, 跟侄女更是不好说的。姑姪二人默然无语。
忽听门外丫头报道:“大公子来了。”李孟起掀帘子进来, 只见穿着一身素色衣袍,头上戴着白缎冠巾。云珩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事情怎么样了?”
孟起道:“早上棺木一送到,就成殓了。紧接着送去普化寺安置下,只等断七化了入土。别的没什么事,只留三弟在那里看着僧人做法事。我和父亲都回来了。”云珩叹了口气,没言语。
孟起默然坐了片时,说:“事已至此,不过尽心罢了。母亲不必难过了。”转向云贞道:“我想过两日送表妹回应天,表妹的意思呢?要是行,这两天就收拾一下。”
云珩道:“怎么这么急?再叫你妹妹待几天,等大师父过了头七再走吧。你这才回来,也好歇一歇。”
孟起陪笑道:“再迟我怕又有差事了,来不及。妹妹在家待了这长时间,恐怕太公也惦记她。”云贞笑说道:“表哥忙,要不让常兴送我也行,别耽搁了表哥的正事。”
孟起笑道:“那怎么成?送你回应天也是正事。”
云珩心里舍不得,却也无法,便道:“你说的也是,是该让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孟起道:“妹妹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说。”
两个人走出门来,就在荼靡架旁站立。孟起道:“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前面诊病的事,你细说说。”
云贞就从那日普化寺看见李季隆和姜蒙方接到觉空说起,如何李孚叫去诊脉,次日又去劝觉空服药,前后讲了一遍,说道:“那时发觉药汤不对,姑丈就要命人去查,姜先生承认是他动的手脚,然后姑丈就叫人送我离开了。并不知为的什么,只听姜先生说,他是为了姑丈才这么做的,还说如果他不谨慎些,就从秦府出不来了。”
孟起思忖着问道:“那依你看,姜蒙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这样做?”
云贞想了想:“详细我也不知,好像大师父知道些什么事,姜先生怕他说出来,所以要害他。”
孟起沉吟良久,又问:“那你看大师父,到底怎么走的,我看先时还好好的,突然就走了,很是蹊跷。”
云贞道:“这倒没什么奇怪,大师父是自己走的,进去时我看了,那碗药还搁在桌上,没动。大师父走时脸上神色,是阳气尽出了,老人家是自己散神走的。”
孟起望着花棚出了会儿神,叮嘱说:“这些事,还是关系到当年秦助谋逆案子,一时我也难与你说,姜先生好不容易脱了连累,怕大师父提起旧事,所以起了这心思,也算是有情可原,这事交给父亲处理罢了……秦案波及的人已经太多,如今大师父也已故去,我不想再生事端。今日之事,还请表妹不要与任何人说起,任何人,表妹能答应我么?”
云贞听他说的郑重,略一思索,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谁也不说,表哥放心吧。”
之后孟起从内院出来,到前面书房见李孚,说了要送云贞回家的事。李孚道:“这么着急做什么?我正想跟你说她的事呢。”孟起疑道:“她有什么事?”
李孚道:“你三弟的亲事,裴姨娘看云贞挺好,年纪也合适。我看凤栖山那边没个头绪,成数不大,不如亲上做亲,也是一桩美事。”
原来大凡人不做指望时,不会放在心上,一旦做了指望,就不免痴心妄想。李季隆被他娘撺弄,存了这个心,越看越觉得云贞好,就放不下了。裴迎春送礼物,云珩给挡住了,想请云贞吃饭,也叫推脱了。李季隆想找机会单独会面,可是家里到处都是人,云贞身边总不离云珩和秦氏,至少也有桂枝跟着,寻不见个空儿,这也是大户人家规矩礼法的好处。李季隆无计可施,只有再三央告他爹。
李孚这时又有了别的心思,也赞成这门婚事。便向孟起道:“你母亲说,太公已经给她订了亲,我看未必是真,云家案子这么重,就算外头有亲事也成不得。我写封信,你这次送她去应天,顺便就跟周老太公提亲吧。”
孟起初时一怔,继而冷笑道:“母亲说的没错,贞妹妹是订了亲的。就算没订亲,太公也不会愿意她嫁到这里来,再说云贞我知道,她不会愿意的。叫三弟别妄想了。”
李孚不悦道:“你怎么知道准不愿意?我李家门楣,哪里就配不上她了?”
孟起道:“不是门第的事,太公的性情,云贞的性情,我都知道的,绝无可能,父亲如何不信我话?”
李孚沉吟片刻,说道:“这次大师父来,云贞与他见了两面,说了不少话,想必她也听闻了一些旧事。这丫头聪明的紧,就怕猜到些什么,说出去,教有心人听见了,如何是好?要是做了亲,就不用担心了。”
孟起笑了笑:“父亲多虑了。别说云贞不知道些什么,就算真的知道,云家本来就是因为被这些事连累,她至今身份不明,不能光明正大行走,怎么还会与人说去?父亲做事如此周密,大师父也不是多话的人,表妹并不知道什么,我方才问过她了。父亲不必顾虑。”
李孚停了一会儿,点头道:“既是这样也罢了。提亲的事你再想想,由你看着办吧。”
孟起“嗯”了一声,忽然冷笑道:“这个主意,恐怕又是姜蒙方给父亲出的吧。”
李孚看了看儿子:“姜先生怎么会管这些?也不会出这样主意。是三儿他娘喜欢,三儿也觉得她好,与我说的。”
孟起冷哼一声:“三弟觉得哪个都好,爹也只是纵着他!”李孚笑笑,没说话。
孟起又道:“姜蒙方那时怎么在汤药里动手脚?虽然大师父没喝,必是他又说了什么,逼死了大师父,不然老人家怎么好好的,突然自己散神走了?”
李孚知道这事含糊不过去,叹了口气,缓缓道:“大师父不听劝,总要回宝华寺,姜先生也是担心……”不想跟儿子说觉空劝他退隐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道:“姜先生也是千难万险才从秦府逃出来,他顾虑的多,也在情理之中。虽说做的过了些,也是为咱们着想。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他的,他一介白衣,没别的地方投奔,不来这里去哪里?当初仲怀也是赖他照护,秦助和咱们来往这么多年,不出纰漏,也是他两边周旋……”
“这个人颇有谋略,这几天你不在,他将管屯的指挥佥事丁元寿拉拢过来了,这不是容易的,以后咱们许多事还要他帮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要揪住这些小事不放,况且大师父本来也是油尽灯枯,没有多少时日了。”
孟起冷笑道:“那时为什么让表妹去劝大师父服药,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姜蒙方的主意?大师父虽然脾气执拗,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人劝说劝说不就行了?这么做,是要嫁祸云贞,好让她闭口不言么?”
李孚知道他对这个表妹呵护的紧,因为姜蒙方换药的事,已是心生恶感,要是知道主意确是姜蒙方出的,必定心里存下芥蒂,将来二人不睦,于大局不利。便说道:
“你怎么总想这些没有的事。让云贞去劝,是我让贞丫头去的。大师父一见她甚是欢喜,想起不少以前的事。我又不晓得药汤有假,叫云贞去,是想她陪老人家说说话,宽宽他的心,你怎地只往坏处想!”
李孟起不言语,只看着父亲。李孚不觉蹙眉道:“难道你连爹的话也不信了?你是知道的,那觉空在外面,请了多少次不来,虽是我信得过他,可是怎么不担心?万一仇家知道风声,露了行藏,有多少危险!就这我也忍了,何曾想过动他?如今他自己来到,身子骨也不行了,我反急着要害他了?你问问云贞,是她亲自诊的脉,难道我骗你不成?”
李孟起听说这番话,方不言语了。
又过几日。这天一早,云贞和桂枝,孟起和常兴,带了四个排军,雇了两辆车子,一道启程。
云贞与姑母辞别,不免又相抱哭了一场。云娘子道:“你这一去,山高水远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云贞落泪道:“姑妈多保重身子,以后我往南来,就寻机会来看您。”孟起和秦氏在旁边劝了又劝,才都收了泪,相拥而别。
车马发动,依照孟起的意思,仍到运河边上换船,走水路北上。如此晓行夜宿,不一日到了码头,来在一家客栈门前,客栈名叫做武陵居,门口两边镌着一副对联,道是:“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五年前孟起送云贞和周太公回家,就曾路过此地,也住在这家客栈,故此是熟悉的。只见檩木廊柱已是有些陈旧,越发显得古色古香。客栈间壁相连新起了两层大酒楼,是同一家盖的,厅堂敞阔,门面光鲜,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店主人见孟起军官打扮,又有排军跟着,不敢怠慢,亲自安排了住处。都安顿下了,吃了饭。孟起和常兴去经纪处雇了一艘船,叫排军将行李搬到船上,约好了次日启程,就打发四个排军带车马回庐州去了。
不觉已是红日西斜,看看无事,孟起叫上云贞,二人到酒楼上吃茶说话。原来这里叫做淮扬码头,是东西南北几路方向经过处,甚是繁华热闹。两个人喝了会儿茶,就走到外间露台上,凭着栏杆,看那河上往来的船只,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清风拂裾,岸柳婆娑,水蓝的晴空飘浮着淡淡云朵,夕阳映照河面,一派氤氲如画。
云贞一边看风景,一边心中想着蒋铭,应是早到了汴京,不知这会儿怎样了。正自出神,忽听孟起唤她:“表妹你来看,这里有几首诗词,写的还不错。”
云贞回身走来,看那□□壁上墨迹淋漓,写着许多前人题咏,一眼就望见左上角一阙《浣溪沙》。一见之下,不由惊喜万分,甜蜜之情涌上心头,原来这词的下阙有两句:“亲爱但如明月永,相思常恨碧天遥①”,正是前时在长山镇,蒋铭寄来书信中所写七律的颈联。再看下方署名,道是:金陵蒋二作。
就知道蒋铭走的运河边上官道,也曾在这里路过,这首小词,正是写给云贞的。一时激动不已,幸福之情无以言说,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李孟起站在她身后,也自观瞧,二人默默看了半晌。
只听孟起轻声说道:“贞儿,你知道我为何着急送你回去么?”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天觉空大师父,真的吓到我了,万一你没有识破机关,大师父把那药汤喝下去了,后面会怎么样?我真想都不敢想。这次接你来家,我只盼你陪着母亲住一段日子,你们两人都能欢欢喜喜,谁知道竟遇到这样的事。要是你在庐州有什么闪失,我这一世恐怕都不能安心了。”
云贞听他语音平淡,却似含着无限关怀和感伤,不觉升起一阵惆怅,不知说什么好。
只听孟起笑了一笑,抬眼望着墙壁念道:“亲爱但如明月永,相思长恨碧天遥……,这词里,这两句尤为最好,语浅情深,明白如话,对仗又工整。只是,若依我的心意,只要头一句尽够了——但似月明亲爱永,何须万里寄相思?若是心内喜欢一个人,只愿她一切都好好的,康健平安,一世喜乐,我心足矣!”
云贞听此言大有情意,心内感动,默然无语。
二人静立良久,心绪万千。忽听得里间声响,一人喝道:“不是叫你滚么?还跟着我做什么?还要小爷给你买饭吃,也不问问你配不配吃,不怕撑死你个狗才!”
又有一人陪着笑说:“少爷叫小的往哪去?这许多天,小的连回去道路也不认得了!不若您老人家就把小的收下使唤,小的情愿写文书画押,一辈子服侍少爷,只求爷给口饭吃,别饿死了小的就行。”
前面那人“嘿”了一声,骂道:“你饿不饿死关我甚事!你个狗才,贼出身!还想怎地?啊?你还狗皮膏药,把小爷赖上了?快滚!没听见么?你滚不滚?滚不滚?还不滚,我教你不滚——”
紧接着听得“砰啪、哎呦”一阵乱响,好像一个踢打另一个,孟起和云贞忙走入来看,见一个闲汉从楼梯口处叽里骨碌滚到下面去了,踢人的那个愤愤地骂了两句,又啐了一口,转过身来,正与他二人打个照面,俱各惊喜。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回(上)
【恃风流少年弄箫管】
那人转过身来, 惊喜叫道:“姐姐!李大哥!你们怎么在这儿?”原来却是窦宪。
云贞和孟起一齐问:“怎么是你,你这是从哪儿来的?”窦宪笑道:“唉!说起来话长,我从南边才回来,正要去濠州找灵儿呢。”
原来窦宪那时在长山镇辞了云贞, 就往茅山去了。到玉虚观见到舅父周通序, 递上了太公家书。本来要在山上玩几天, 不巧赶上周通序和褚双两个要去闽地访友。窦宪寻思道:“师父和灵儿得在濠州待一阵子, 我这么早回去做什么?不如跟着舅舅往南逛逛去!”就与周通序说了,通序应允, 于是一道走了。
这窦连生是放任不羁的性子, 跟着两个悠游自在的道士,三人算是对了脾性, 一路游山玩水,说说笑笑,不亦乐乎。
不觉过了将近一月光景。窦宪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与舅舅告辞回返。当地朋友送了些龙眼干和白茶,周通序让他给太公带上。吩咐道:“回去说我都好着, 请老人家不用挂心。我就不写信了。”
俗话说路远无轻载, 窦宪本来只背了个缠袋, 装几样随身物件,一个人走的步履轻快,如今带上这些,裹了一个大包袱。水上行船还不碍, 陆上走就觉得累赘, 因此走的慢了。今日也赶到淮扬码头, 在武陵居客店住下,上楼吃饭, 遇见了云贞和孟起。
三人相见格外欢喜。云贞也把在庐州陪伴姑母的事情告诉了,说:“表哥送我回应天,要不咱们一路走吧。”孟起也道:“方才已经雇下船,船上宽绰,一起走,等到了濠州把你放下。”
窦宪喜道:“那敢是好了,我正愁路上没个伴儿呢,回来一路就我自己,真闷坏我了!”
云贞问:“你和灵儿什么时候回应天?”转对孟起道:“要是他们就回,我也跟连生去濠州吧,与他俩结伴走。表哥就好回去了。”
孟起笑道:“那怎么成!我一定送你到了家才放心。你要想跟他们一块走,咱们就到濠州停一两日,等等他们也行。”
窦宪摆手道:“那就不用了,我还不知啥时候回,恐怕耽误大哥的路程。我就到濠州下船,哥送姐姐先回,咱们到了应天再会。”
坐下喝茶说话,窦宪叫了客饭来吃了。云贞问:“方才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同他厮闹?”
窦宪道:“管他的!是一个闲皮,道儿上我雇他扛东西来着,上船用不着了,就打发他走了。”停了一会儿,又悻悻地说:“这个贼囚!那天过了江,没找到合适的脚子,走贪晚了,在乡里客栈歇了一晚,不想竟然有贼!这厮半夜悄悄儿地来,把我一双鞋顺走了,亏得我睡的轻,逮个正着!要送官,小子一劲儿求饶……我看他可怜,再说我赶路,经官动府的也嫌烦,就让他给我扛行李,跟着走了四五天。今儿到这里了,叫他走,这厮还不想走了!只要跟着我,姐姐说,我要他个咸腊肉做什么!”
听得二人都笑了。孟起先前没听云贞说窦宪出来的事,问道:“这次就你们兄妹俩出来的?是去看陆朴臣的吧,”说着笑了,“你怎么放心,就把灵儿妹妹一个人留在那儿,自己跑出来。”
窦宪笑道:“那哪能!韩师父也下山了,我们三个一道来的。师父收了陆二哥做徒弟,在那里教他武艺,得待一段时间,他说教完了陆二哥,还要寻访几个故人。也不知现在离开了没……”
吃毕了饭,一块儿下楼,就从一楼穿廊走来客栈大堂。看见那个被窦宪踢下楼去的闲汉,在过厅角落里蹲着,手里捧个碗吃饭。喊伙计道:“小二哥!俺吃完了。劳驾倒口茶吃,渴的嗓子冒火!”
店伙计端了一大碗茶水来,把碗筷收去了。那人一仰脖咕咚咚灌下去,洒的衣襟上都是水。忽看见三人,眼里一亮,抹了抹下巴,站起陪笑道:“少爷回来了!”
窦宪把眉头纵了起来,喝道:“你咋还没走?”转向店伙计说:“早跟你说了,他跟我不是一块儿的,你给他饭吃,自跟他讨账,不干我的事!”
那伙计躬身陪笑道:“小人知道,俺掌柜的说了,他跟客官来的,看在客官面上给他口吃的,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窦宪道:“这狗才是不又缠磨你们了?”向闲汉斥道:“你还不滚!明儿我上船走了,你还赖谁去!再赖,拿去送官究治!到时叫你想回也回不去了!”
那人可怜巴巴道:“官人真的不要小人服侍么?”
窦宪笑骂道:“怪狗才!我要你?我要的起你么?我吃一碗饭,你倒吃三碗,还说没吃饱!我养不起你,快哪儿来哪儿去吧。”
那人咧了咧嘴,嬉皮笑脸说道:“小人明儿一早就走,官人慈悲,看小的连日效劳,再赏两个脚钱吧!”
窦宪喝道:“滚!脚钱我前儿就给你了,想咋?玩儿滚刀肉不是?门外有砖头,你把自己砸开瓢儿了,看小爷给你几个脚钱!”
正这时,常兴从外头走了来。窦宪向孟起道:“大哥,借你家常兴一用。”孟起会意,冲常兴使了个眼色,常兴大踏步上前,伸手就把那人脖领子薅住了,径直向外拖拽出去,那人:“别别别,小的这就走了,不劳大爷费心……”脚不沾地出了门,被常兴将手一扔,当街摔了个跟斗,爬起来一溜烟跑的没影儿了。
次日窦宪相随上了船,同孟起、常兴、云贞、桂枝,一行五人乘舟北行。有了他,路上便多了许多热闹,说笑声不断。
忽一时窦宪想起来,问孟起道:“去年秋天咱们在东岭山,陆二哥与您府上三哥误会了,大伙打了一架,常兴一现身就把那边曾都头打倒了,我都没看清怎么倒的!后来我们几个议论,都不知道常兴竟这么厉害,还有三哥身边那个常达,也是身手了得,他们都是怎么练得?”
孟起听这话,看了看一旁常兴,笑说道:“他和常达,从小就在闽地跟着高人习武,长大后才过来的。”
窦宪听他说的简略,不好细问,便道:“怪不得呢!”向常兴摆手道:“常兴你来,咱俩比划比划,你教我两招行不?”
那常兴低头垂手,只不言语。李孟起笑道:“他怎么能跟你比,给他多大胆子敢与你动手!”云贞闻言笑嗔道:“连生!就你淘气,这船上多不方便,你还要难为人。”
窦宪听这么说,又看那常兴十分卑逊,想必没有孟起的话是断然不肯出手的,只得罢了。
行了数日,到了往濠州方向的岔口,窦宪换小船往西而来。孟起云贞四人继续乘舟北上,往应天去了,不提。
却说窦宪到了牛头镇临淮码头,上了岸。往镇上客栈找寻师父和妹妹,都没在,问店主人,说是韩世峻半月前离开了,两间房都没退,灵儿住着一间,另一间陆青住着,曾建也常来。
窦宪放下行李,出来吃了饭。去前时练武的地方找寻了一遍,没见人。寻思道:“这是去哪儿了?不可能带着灵儿去牢城,或是去码头上玩了?方才下船我没瞧见?”
这么想着,顺手在路旁杨树上扯下一条嫩枝,拧了个树哨儿,含在嘴边儿吹着,溜溜达达,走到码头上来。转悠了一圈,又往酒楼里瞅了瞅,都没有。
正自狐疑,忽看见那边楼上一个老婆子出来,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菜。
窦宪听陆青说过,那楼里住着与曾建相好的□□。于是踱步过来,笑问:“妈妈好。”
婆子打量他两眼,脸上堆出笑来,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多承官人问话,官人从哪里来的,敢问贵干?”
窦宪笑嘻嘻道:“妈妈怎地这清闲?你家姐姐呢?怎不见下来,赏我见个面儿,喝杯茶,有句话说。”
婆子笑说道:“官人来过么?你看婆子老眼昏花,竟没认出您来。俺家姐姐这几日身上不舒坦,总不见客,官人既是熟人,倒是不妨的!”便往楼梯上喊了声:“姐姐快下来,有大官人来看你了!”
潘娇儿在楼上听见这声,就知道来的是外地有钱的客,走下两阶楼梯,斜着身往外睃了一眼,只见当地站着一个白白净净、潇洒俊俏的小郎。想了一想,回身上去,往镜前照了照,整一整鬓发,这才扭动腰肢款款地下楼来了。
二人见了礼,婆子上茶。妇人含笑说:“向来不曾见,请问小官人高姓,何处贵地来的?”
窦宪戏她道:“官人就是官人,因何却是小官人?原来姐姐这里,官人也分大分小的。”
娇儿一抿嘴笑了,欠身作礼,说道:“是奴家说错话了,因看官人年秀,得罪了,且请官人恕罪则个。”
窦宪忙笑道:“我说笑哩,姐姐勿怪。曾建哥哥现在哪里,姐姐知道不?我是来找他的。”
潘娇儿略一怔,随即猜到窦宪就是上元夜乘船来的那几人中一个,心下有些失落,又有些讪讪的,就把媚态收起了,问道:“官人可是兖州来的窦小官人,陆二爷的朋友?”
窦宪笑道:“对对,就是我!这几天我出门去了,刚回来,找不着他们,也不知都去哪里了。”
潘娇儿道:“怪不得……我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曾建也好些天没来了,这个没人心的,早都把我忘了!”原来曾建陪着韩世峻和陆青,好长时间不来。潘娇儿倒想他,托人带信去找,才来了两回。
窦宪有些失望,要走又不好立时走的,看妇人甚有风情,坐下喝了杯茶,笑说道:“姐姐弹个曲儿我听,可好不?”
那潘娇儿见窦宪生的聪俊伶俐,一表人物,心里甚是爱他,只是碍着曾建,不好使出魅惑的手段,又见他年纪虽小,眉目之间却有一股端方清正之气,不容狎昵,不觉把平素妖冶放荡之态收敛了,含笑说:“官人要听曲儿,奴敢不从命?只不知官人要听什么曲子?”
窦宪笑道:“随姐姐,只要姐姐喜欢的就好。”
潘娇儿略想了想,抱起月琴弹唱了一曲《意难忘前》,竟是声韵清婉,字正腔真。
窦宪连声称赞。潘娇儿笑道:“奴看小官人甚是知音,一定也会些乐器,奴可有幸听闻么?”
窦宪听曲儿听的开心了,便道:“我倒会些箫笛,姐姐若不嫌,就服侍姐姐一曲。”
潘娇儿忙取过一支箫管来,窦宪接过,呜呜咽咽吹了一回,果然清幽委婉,余音绕梁。
妇人由衷赞道:“不想官人竟吹得好箫。”心花儿也开了,吩咐妈妈置办酒菜,要与窦宪吃一杯。窦宪笑说道:“多感姐姐盛情。我还找两位哥哥有事哩,改日再来相扰罢。”起身告辞。临去放下三钱银子:“给姐姐买脂粉的,莫嫌礼少。”
潘娇儿送到门口,窦宪又说:“等我见着曾大哥,教他早些儿来会姐姐。”把个妇人喜得眉花眼笑,走老远了,还在门口望他。
却说窦宪要回客栈去,转过楼角,远远看见曾建走在路上,身边跟着一个矮胖子,后头还跟着两个军官模样的,四人一路,拐进一个门里不见了。
窦宪忙赶过来,进了门,却是一家赌馆。外间厅角落坐着一个看场的黑汉,脸上刺着金印,裸着上半身,横肉滚滚。伙计过来迎接,问:“官人是自个儿来的,还是有约的?”窦宪道:“有约。是牢城营曾小官人约我来的,他来了么?”
伙计进里间找,少顷曾建出来,喜道:“窦兄可回来了,去了这多时,二哥都着急了!”
窦宪道:“都头真在这里,我刚在外头看见,还以为看差了!二哥和我家小妹呢?”
曾建道:“他们俩去玄明观玩去了!我何尝想来这里,是叫谢管事硬拽来的!”
原来不久前,都监杨能把谢三找去,将后宅一个丫鬟叫做嫣红的,赏了他做老婆。说:“你最是我心腹,好好与我看管生意,以后有你享不完的好处。”
又道:“皇甫威是我的人,武艺也好,将来我要重用他,过年时他和曾建厮闹,恐怕彼此记恨了。你想个法儿给他俩说合说合。那曾建与陆青甚是要好。陆青过两年要去京里,他背后是太傅楚王府,这是直通京城的道路,到时候他去了京,我把曾建调来身边,有事儿好使他往京里通消息。”
谢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嫣红丫头来,半是笼络,半是监视他。面上仍是喜不自胜,千恩万谢。说道:“据小人所知,曾建与陆青好,却还不如李瑞霖与他交情更牢。听说陆青在应天时俩人就认识了,李教头的本事比皇甫威还强,又是军中的,老爷不如在他身上使些好处,收为己用,岂不更好!”
杨能沉吟良久:“李瑞霖是那年巡按孙沔荐来的,摸不清他心思如何,他与陆青怎么认识的,你知道详细么?”
谢三道:“听说教头去应天办差,顺路访朋友,认识了,与京城倒没甚关系。”
杨能便道:“那再看吧。你先把曾建和皇甫威俩人说和好。皇甫那天我也说他了,他知道好歹的。”
谢三就去找皇甫威,驰骋三寸不烂之舌,说道:“升了李瑞霖职,是不好驳孙沔的面子。都监怎地不让他动兵权?还是防着他呢!刚才亲口与我说的,你我才是他心腹人。”
又道:“老爷的脾气我知道。张口就骂,正说明没拿你当外人。如今你下个气,窝盘住曾建,以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那皇甫威前日被杨能骂得狗血喷头,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又听说这番话,便懵了,不知是喜是恼,只得满口应承。
第七十回(下)
【耽迷执老道误丹砂】
谢三又去找曾建和陆青, 如此这般说了,邀请两人同去:“是都监老爷的意思,希望你俩和皇甫将军握手言和,以后好同心协力办差……”
彼时韩世峻刚走, 陆青忙着陪窦灵儿, 连牢城营点卯也不去了, 哪里顾上理会他?当面不好推拒, 含糊答应了:“行行”,到了日子却对曾建说:“既是给你俩说合摆的宴, 你去就行了, 我去做什么?我和灵儿已经约好了,明儿要去石洞山玄明观逛逛去。”
曾建笑道:“怎么, 明儿你俩去逛不用我陪着么?”陆青嘿嘿笑了:“你不是忙么!”曾建道:“这会儿你又嫌我碍眼了,前日我不来,非让我来。你两个你好我好眉来眼去的,我待旁边算什么?”
原来韩世峻走后,陆青还是继续到郊外习武。因他和灵儿两情相悦, 曾建在旁边觉着不得劲儿, 就找借口不来了。谁知一天没来, 陆青就急了,去牢城营找他,非喊他出来一块儿玩不可。你道为何?
原来这陆青自幼憨直,他心里喜欢灵儿, 便只知道对她好, 为她做什么都情愿, 甜言蜜语却一句也不会说。有曾建在旁,大伙说说笑笑, 他还挺自在,只剩下他和灵儿,反倒局促起来。那窦灵儿虽是活泼,毕竟女孩子害羞,亲密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如此这般,俩人单独在一起,反不如曾建在时有说有笑的了。故此陆青总要拉上曾建。
此时听曾建抱怨,陆青不好意思,挠挠头没话说。曾建看天色已晚,便道:“那行,我跟谢胖子说。明儿你俩去玩吧,我等早上应了卯再过来,单刀赴会,闯一闯谢胖子的鸿门宴!”
陆青道:“那你去,我送送你。”曾建笑道:“快得了,我个大男人还要你送?一会儿窦姑娘该来找你了,你俩好出去晒月亮。”陆青笑说:“哪有那事!”不由分说,拽着曾建的胳膊出门来。
走出客栈大门,曾建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吧?”陆青讪讪地道:“没啥事,我跟你出来走走。”走了几步,又道:“窦连生咋还不回来,都去了两个多月了。”
曾建说:“不定去哪里玩了,就快回来了。”笑道:“不回来还不好么?他一回来,灵儿姑娘也要回家了吧?”陆青“哦”了一声,没言语。
曾建就站住了,想了一想,笑说道:“你俩将来怎么打算的?商量了没?”陆青摇了摇头,道:“她没说。”
曾建噗地笑了,伸手推了陆青一把,道:“什么她没说!这事儿得你先说,怎么可能人家姑娘先说!”
陆青挠了挠头:“那怎么说?你教教我呗!”
曾建又笑起来:“我就说你准有事,原来跟这儿等着呢!”看见陆青脸也红了,不再笑了,说道:“这有何难?你就直接说呗!就说你喜欢她,想跟她双宿双飞,白头偕老!”
陆青咧了一下嘴角,笑了,却没说话。曾建又道:“正好明儿去玄明观,你和她一起拜拜三清祖师,当着祖师的神位,许个愿,一双两好,共度白头,多美的事儿!”顿了顿,凑近了问:“你亲过她没?”
陆青连连摇头。曾建笑道:“依我说,明天你在山上瞅个机会,亲亲她!只要亲过了,别的话就都不用说了,商量将来怎么到一处就行了!”
陆青想了想,红着脸问:“那样行么?要是她生气了怎么办?”曾建将手指点着他,笑道:“你呀你,可真是!放心吧,她绝不会生气,就生气也不是真的……”说毕笑着去了。
曾建到得次日,独自走来镇上赴约。谢三看见只来他一个,心下不快,问道:“陆二哥忙啥呢,怎么小官人也请不动大驾!”
曾建笑应道:“他有事没来,这长时间的交情,你还不知他么?最是好玩好乐的,能来怎么不来?最近他师妹在呢,今儿他陪着去玄明观了,所以没来。”
谢三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那天在路上,恍惚看见他身边有个小娘子,仙女儿似的,原来是他师妹,陆二哥还真有福。”说毕都笑了,两个上楼,皇甫威和辛柏生已经到了。
当下开席,众人吃喝了一顿。席间皇甫威半真半假给曾建赔话,谢三和辛柏生两个和稀泥,那曾建是在军中混过的,什么人没见过?于是就坡下驴,虚情假意,插科打诨,算是把话说开了。一众传杯换盏,拍肩搭背,皆大欢喜。
吃毕了酒,皇甫威要去赌坊耍钱。曾建不肯去:“我比不得你们,哪里有钱!”辛柏生戏他道:“都头怎地没钱?都头大把的金银,都给潘姐儿存着去了,只难取出来!”众人呵呵大笑……末了谢三说:“我出十两银子,给小官人做本钱,输了算我的,赢了是小官人的!”曾建推却不过,只好来了。
却说曾建见窦宪来了,便道:“窦兄既来了,进来坐坐,二哥估摸到晚才回哩。待会儿咱俩一起回客栈等他们。”一起进了里间。曾建介绍众人认识了。谢三招呼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窦朋友来了,不玩两把怎行?人多了才热闹!”
辛柏生道:“我看着你们玩吧,我玩这个真玩不来!”皇甫威一听,摆脸子道:“去,哪有还没开局就退场的?别给我胡耍笑!”
辛柏生道:“你们不知,我这钱袋里空空,一开赌就心虚。这个心就像有根线儿拽着,一会儿提上去,一会儿掉下来,真真是受用不得!”
说的众人都笑了,谢三笑道:“谁不是这样?耍赌不就是玩的心跳么?今儿窦官人是新朋友,你不玩,看人家笑话,皇甫将军也扫兴,”
曾建笑说道:“这样吧,咱们就轮一圈坐庄行了,不管输赢我都得走,窦兄找我寻陆二哥有事儿哩!”谢三挥挥手:“行行行,反正都得上,弟兄们一块乐呵乐呵,缺一个也不美气!”
于是都上场玩了一会儿。当下窦宪大发利市,赢了五六两银子,曾建倒输了二两。曾建因先说好了,况且又输,张罗要走。窦宪道:“这银子我不要了,把曾大哥的账也消了吧。”
谢三道:“这怎么说的,赌场无父子,别的账不清,赌账也得清。我先答应小官人输了算我的……”七嘴八舌乱了一会儿,窦宪和曾建一同走了。
回到客栈,一面等着陆青,一面两人说话,曾建告诉窦宪两件事,第一件是韩世峻走时留话,让窦宪同灵儿先回应天,他去各处走走,然后自己回凤栖山去;第二件是前不久陈升从金陵来过,给陆青带的银子、衣裳。说着说着,看天色已暗,叫了夜宵来吃。
按下二人不表,且回头说这天早上,陆青同灵儿一块儿来到石洞山玄明观。道官吴宗元听说是陆青来,亲自下山门迎接,陪着在观里游览了一圈,邀在厅上吃茶。
笑说道:“前时镇上于大官儿来了,好不赞颂二哥仗义!才知道陆二哥是京城王府关照的人,都监相公也要给面子的。”
陆青疑惑道:“谁与他说的?他知道的倒多!”吴道官道:“这镇子才多大地方,一点事没几天就传的都知道了。他还说不对旁人说,只对我说!”
陆青引见灵儿:“这是我兖州来的窦师妹,上次来的周道长,就是她嫡亲的舅舅。”
吴宗元讶异,忙命童儿端来酥饼点心、素斋茶食,笑道:“说来说去,竟都是一家人!山里微薄管待不周,请陆二哥和师妹多多原谅。”
灵儿笑道:“道长太客气了。”陆青问:“听说这石洞山上好几处仙洞,待会儿我们想去看看,也不知山上太平不,有没什么狼虫猛兽。”
吴宗元道:“别的没有,倒是有蛇,得小心些。也不是什么仙洞,就是石洞,去探一探也有趣,最有意思的一处山洞是穿山而过的,里面黑,得点火把才能进去。”
陆青憾然道:“这却没想到,来时没准备火把,今儿去不得了!”
道官笑了:“这不妨,火把观里常备着的,让他们寻去,有现成的给二哥带上。”吩咐道童去找,不一时,取来两支桐油火把,并火折子一同包了,送给陆青。陆青称谢不迭。
吴宗元爽朗笑道:“这算什么,还用谢?”又道:“说起周师伯,我正要问他老人家现在哪里,师妹可知道么?”
灵儿道:“舅舅应该是在茅山,可也说不准,他总是行踪不定的。前一阵我哥哥去茅山看他了,还没回来。怎么,道长找舅舅有事么?”
吴宗元:“现下观里出了点事,要是周师伯在就好了。”叹了口气道:“既然都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们,是我师父服丹药练功,出了岔子,要不是发现及时,险些把性命也伤了……”
原来玄明观的观主吴化淳,痴迷外丹之术,在道观后头开辟了一处地方,专心熬炼丹药。观中事务一概不理。大约一个月前,仙丹告成,吴道长择吉时服用,闭起关来练功,说是要练七七四十九天。头两个七天还算顺利,到了三七,忽觉身上发麻,四肢僵硬,先还强自支撑,以为只是出偏了,运功纠偏,谁知越纠越厉害,渐渐身子僵硬,气息奄奄,竟显出下世的光景来……
吴宗元道:“幸而护关的是我一个师弟,见机的早,仓皇破了关。等我去看,哪里是出偏?分明是中了毒!叫人熬甘草汤吃了,如今人算是救回来了,身子却还不能动,只能依枕静坐,着人服侍着,也有十来天了……若依我,还不如运功通络,把药力都散出来,慢慢休养,过一阵子也就好了。跟他老人家说,怎么都不肯,还把我骂了一场,说,‘那不是前功尽弃了?枉费我多年跋山涉水、殚精竭虑!’非要接着练不行,法度却又乱了,不知如何,竟成了盲修瞎练了……我也不敢深说什么。要是周师伯在,就能一起研讨拿个章程,凡事劝一劝,想必师父也能听进去……”
正这时,忽见一个道童在门口探头探脑。吴道官斥问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客人在呢,成什么体统!”
童儿进来,怯生生说:“师父,老观主请您过去呢。”吴道官听说,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你师叔没在么?”童儿道:“师叔在哩,老观主只要您去,说有话问您。”
吴道官无奈叹了口气,向陆青和灵儿摊了摊手:“你们看,这不就来了?”
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我师父服丹练功,是照着《参同契》的法门修炼的,昨儿叫我去,问我里面一节是不是弄错了,我哪里知道?想必今儿又有什么要问。这一门学问您二位可学过么?”
陆青和灵儿听他说了这番故事,早都禁不住相对咋舌。陆青笑道:“这道家仙术我是一点也不懂,”向灵儿道:“你学过么?”
灵儿摇头:“我也没学过。只是从前听舅舅说,《参同契》是无上秘术,其中奥秘极难参透。炼制外丹讲究也多,不但讲究药材来处,炼制的时辰、火候,服丹后还要导引丹力入周天修炼,时辰、地点都有讲究,许多关口,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一丝一毫也不能错的。”
吴宗元道:“窦师妹说的正是。原来就听周师伯说过,内丹不炼只炼外丹,多半都要坏事。现下可不应了?没法子,只能缓缓劝他老人家……这也是一个人的造化,随顺自然罢了。等窦师兄回来帮我问问,周师伯如今在哪儿,要是在茅山,我就使人请去。”
陆青和灵儿见他有事,便起身告辞:“道长快去忙吧,我们就不打扰了。”吴宗元也没挽留,将他俩送出山门,回身应对他师父去了。
陆青和灵儿出了道观,往山里走来。越走越深,先还依稀有路,后来只见野林乱石,杂草丛生。此时已是孟夏之际,天气渐热,山里却十分凉爽。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来至山峦高处,陆青望着碧空白云,四野苍莽,心胸为之一阔。
将双手拢在唇边,望空长长吆喝了一声,顿时山鸣谷应,回响不绝。灵儿拍手笑,陆青伸展双臂,大声说:“真个爽快!”向灵儿道:“你也喊一喊!”
灵儿含笑不语,停了一会儿,轻启朱唇唱起歌来,真如新莺乍啭,悦耳动听。陆青不觉听得痴了。一曲唱罢,两个默默无言,只见不远处,阳光穿过树林,映照着一丛山花,姹紫嫣红,迎风摇曳。
灵儿叹道:“好美。”陆青便道:“我去采了来!”便要去,被灵儿一把拉住:“不要采,让它在那里开着,才好看。”
陆青闻言如奉纶音,忙住了脚步,却将手掌一转,握住了灵儿的手。二人相视而笑,手拉着手,继续向前行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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