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上)
【藉烟光古踪乍现】
上回说陆青和灵儿离开玄明观, 按吴道官儿指示的路径往山中而来。一路上草木繁盛,不时见到松鼠,兔子,听到山鸟鸣叫声分外悦耳……
其实这山景都是看惯了的, 他二人此时有情饮水饱, 故此所到之处无不是美景, 所闻之声无不是乐音, 手拉着手说说笑笑,心里甜蜜蜜, 脸上笑盈盈, 尤其陆青,开心的如同要飞起来。
陆青见灵儿穿着一身紧趁衣裳, 外面是一件海棠色洒金绣衫,腰系彩绦,金环束发,飘飘如林间仙子一般。忽想起曾建说让自己亲她的话,一边走一边出神。灵儿疑道:“陆大哥, 你想什么呢?”
陆青一下回过神来, 把脸一红:“没想什么…”
话犹未了, 惊动了脚下一只四脚蛇,“哧溜”蹿了开去。灵儿吓了一跳,“啊”了一声。那陆青眼疾手快,一步跨出, 把那蜥蜴捉在了手上。
搁在以往, 肯定就要吓唬人了, 这会儿小心翼翼拿起来给灵儿看,笑道:“别看它模样吓人, 其实不咬人,还挺好玩儿的,有的还会掉尾巴哩。”
灵儿看那小蛇在他手中摇头摆尾拼命地挣扎,忙说:“快别伤它,把它放了吧。”陆青依言放下了,小蛇在地上挣挫了两下,瞬间跑的不见了。
灵儿笑道:“陆大哥身手好快,这也能捉住了。”
陆青:“我小时候天天到山上玩,这东西经常见,开始我也捉不住,它跑的可快了!后来见多了,就会捉了。”
灵儿道:“你们都是这样!我哥小时候也可淘气,把树上虫子捉来玩,那大杨树上有一样虫子,我们叫它树老虎,通身碧绿碧绿的,长个方形的大脑袋,两只蜗牛一样的细长角,胖胖的身子……”
陆青笑道:“这个虫子我们管它叫胖毛虫,长的傻头傻脑,是小孩子玩的!”
灵儿道:“有一次,我哥捉了两只,装在瓷瓶里养着玩,夜里瓶盖没盖好,都逃走了……四脚蛇倒没见他捉过,我知道不咬人,可是这东西生的丑,跑的又快,有点儿怕人,我不喜欢它。”
陆青想起来,笑说:“不但是你们女孩子怕,有的大男人也怕它呢!我有一次从山上捉了一只四脚蛇回来,那会儿还在学堂念书,拿去大家玩,先生眯午觉,我把它放在砚盒里,先生醒了开砚盒,一下子钻进他袖筒里去了,先生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灵儿禁不住笑了:“你也太淘气了!那后来呢?我猜先生一定重重打了你一顿。”
陆青讪讪地道:“先生倒没打我,把我赶回家,说不让我上学了,我娘知道,打的我好惨,后来……后来先生也不要我了。”
一边说一边笑,解释道:“其实这主意不是我想出来的,别人说的,我觉着好玩也没多想,就那么做了。”
灵儿道:“这个指使你的人也太坏了,饶吓了先生,又害了你。”
陆青笑道:“也不是,那会儿大家都是小孩子,都不懂事,还是怪我自己。”一边说着,想起文权来,就把话题岔开了。
不知不觉来在一座山脚下,乱草丛中依稀有条小路,蜿蜒伸上山腰,山腰上一大块平缓的沙石空地,边上有个山洞口。俩人顺小路走上来,陆青道:“就是这儿了,吴道长说的穿山而过的仙人洞,走出去就到山后。这是谁造来?也不知做什么用。”
灵儿想了想:“会不会是运送什么东西,就不用翻山了?按说这么大的地方,要使人力造出这样的山洞,不知要费多少气力,也要一段时间才行,不该没人知道的。难不成,真的是神仙造出来?”
陆青笑道:“进去瞧瞧就知道了。”拉起灵儿的小手往里走去。
先时还有亮光,越走越暗,一会儿工夫,前方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陆青取出火折子,点燃火把向周围照了照,只见这洞中甚是宽阔,洞顶距头上尺来高,一个人伸展双臂还探不到边。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砂石地面,两侧石壁上明显有刀砍斧凿的痕迹。
陆青道:“看这样还是人力建造的。”继续往里走,越往深处,越觉四周一片阴凉,湿气侵人,两人只听见彼此呼吸声、脚步声,还有火把哔哔剥剥燃烧的声响。
灵儿悄声道:“这里阴森森的,要是一个人来,还真有点儿怕呢。”陆青握了握她手:“不用怕。”
走了多时。忽然看见左侧有一个岔口。陆青道:“这里有岔洞,不知里面是什么?”灵儿道:“既然吴道长他们都晓得这里,想必来的人也多,不会有什么古怪,咱们进去看看。”
陆青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拉着灵儿,拐进去瞧了瞧,只见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忽听见流水声响,打火把一照,看见一股涓涓细流,从顶上石缝里流出来,沿着石上凹槽流到地上,又沿地上一道水沟流入石壁中去了。二人皆恍然:“原来开凿这边是为了取泉水的。”
回到主路上又往前走了几十步,远远望见前方有日光照射进来。少刻两人从洞里出来,已是山背后了。向远望去,仍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却比方才山势平缓了许多,一轮红日沉沉西坠。
两个又在附近走了走。陆青道:“怕天晚了,咱们回吧。”
正要原路返回,忽见不远处草丛里,一只灰兔一动不动卧着,两只圆眼睛瞪着他俩瞧。
灵儿笑道:“这小东西,好像一点都不知怕人。”近前走了两步,那兔儿一下子跃开,跳了两跳,却又停了下来,偏着头望着他俩。
陆青把火把递给灵儿,笑道:“还逗咱们玩儿呢!看我捉了它!”
疾行上前去抓,那兔子“嗖——”地蹿开,钻进草丛。陆青追来,倏忽不见了野兔踪迹。只见面前山壁上紧贴着一截枯树,下面堆着杂草败叶,掩着些乱石。
陆青把石头翻开,仍是不见,奇道:“藏哪儿去了?”忽听“唰啦”一声响,那野兔从旁边荒草丛里冲了出来,撒开四腿,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
陆青:“可惜了,不然把它捉回去,给你玩两天!”
灵儿却没说话,将火把递给陆青,自己往枯树那边凑近瞧了瞧,伸手拽了两把藤蔓,讶异道:“陆大哥,你看这里!”
陆青:“怎么了?”灵儿道:“这里好像是个洞口。”陆青过来看,本来以为是一截枯树桩,细看竟没有根,是从别处移过来堵在这里的。
两人拨开枯草败叶,移开碎石,再去搬那木桩,果然活动了。露出一个一人来高的洞口。陆青喜道:“这里还有一个山洞!”
此时火把已经快燃尽了,却还有亮光。陆青举着火把探身进了洞口,喜道:“这个洞比那个有趣,藏的好深!咱们进里看看。”
一边说着,一边走入里去,灵儿跟随。却见这山洞不及前面那洞宽敞,也能轻松容下一个人行走,两侧石壁平滑,錾凿得方方正正,脚下用大块石板铺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洞里并不觉潮湿。灵儿悄声道:“这里倒像是有人住的。”
走了一会儿,前方道路越发平展整齐。陆青疑道:“难道这个洞也能穿山出去?”快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前方空旷了许多,拿火把照了照,看起来像是一间屋子。回头要与灵儿说话,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只听背后灵儿弱弱叫了声:“陆大哥……”
回头看去,见灵儿扶着额头,身子摇摇晃晃。吓了一跳,将火把往地上一扔,跨过来将她抱住了,唤道:“灵儿,你怎么了?”灵儿道:“陆大哥,我头好晕,胸口也闷的慌。”
陆青此刻也觉晕眩,并发觉气味异样,他俩之前刚从那边山洞出来,习惯了潮湿发霉的气味,所以没留意,这会儿才想起来,心道:“不好!这里好久没住人,怕是有瘴气。”
连忙屏住了呼吸,一把将灵儿抱在怀中,往来路上走,不想他一用力,血流加快,眩晕的更厉害了,没走几步,腿发软,脚下失了准头,不留神打闪跌坐下去,情急之下扭身护住了灵儿,盘坐在石上。
灵儿迷迷糊糊说道:“陆大哥,你怎么了,我的头好昏……我们……还能出去么?”声音里流露出恐慌。陆青道:“没事儿,你别说话。屏住气,一会儿就好了。”
灵儿在他怀抱里,只觉得身上暖暖的,心里一阵轻松,自语道:“陆大哥,我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我听见你心跳……真的好欢喜。”
陆青这会儿只觉头昏胸闷,心里还是清楚的,恨不得不要喘气才好。只听灵儿含混说道:“陆大哥,你喜欢我,是像喜欢姐姐那样的喜欢么?”
陆青一怔,少顷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说道:“那不一样,我对云姑娘,只是敬重她,对你才是真的喜欢。”
灵儿在黑暗中微笑,喃喃地道:“陆大哥,你是不是看我这样,才说安慰我的话。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很欢喜……”
陆青脑袋里昏昏沉沉,先还自信无碍,此刻却也有些怕了,便说:“不,我不是哄你,我是真心喜欢你,只愿咱们天天在一起,一生一世在一起才好。”
灵儿没接话,好像昏迷过去了。陆青奋力,硬撑着往门口方向挪蹭了十几步,再也使不出力气,只得停了下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几时,清醒过来,口鼻吸到新鲜的空气,周围都是昏黑的,仔细分辨,依稀看到洞口方向有些黯淡的天光。自己动了动手脚,发觉已经复原。只听怀中灵儿发出微细均匀的呼吸声,心里顿时踏实了。
少顷灵儿动了一动:“陆大哥?”陆青应道:“嗯。”灵儿:“陆大哥,我们这是在哪儿呢?”陆青道:“我们在山洞里,你还记得么?”
灵儿停了一忽儿,说:“我记得了。”陆青道:“你活动一下,看怎么样?”灵儿试着站起身来:“还好,就是脚下虚软,没力气。”又问:“方才是怎么了?”
陆青道:“方才咱们进来太急,中了些瘴气。这会儿好了。等我点火把。”将手去摸包袱,寻出火折子,吹着了,点燃余下一支火把,看了看身旁,道:“这会儿好了,咱们进去看看。”
灵儿拉住他衣襟:“我有点儿害怕。”陆青道:“不怕,刚才我都看见了,里头是屋子,人住过的,咱们这么快就好了,想必里头还有进气的地方。”
于是前面带路,灵儿在后跟随,果然空气清新了。走了不远,见到一间石室,甚是宽敞,却是四壁空荡荡的。
灵儿道:“看那边,哪里来的灯光?”
陆青举火把凑近前,只见石壁上面有一处隐隐透出光来,不是灯火光,却像是水光,有盈盈流动之态。将手摸一摸,十分光滑,与寻常石壁并没什么两样。
陆青道:“这里面是什么宝贝么?”又看别处:“原来屋里光线都是从这儿来的,可是这么暗,又看不清楚什么,莫非这里住的是个瞎子?”
灵儿想了想:“要真是眼盲的人,也用不着光了。我猜,可能以前主人在时,这个光比现在明亮很多,能照亮屋子,后来时间久了不亮了,主人也走了。”
陆青点了点头。又沿着石壁看去,只见一侧壁上有三层石板砌就的架子,上面两层空空如也,只第三层上放着一个盒子。灵儿摸了摸,盒子是木头做的,盒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陆青伸手去拿木盒,一时竟没拿起来。奇道:“这是什么木头,这么重!”
灵儿道:“是不是钉在这上面了,你看能打开不,慢着些儿,别有什么古怪。”
陆青将火把递给灵儿:“你站远些”,双手将盒盖搬开来。只见里面放着一部书籍,书旁有一只半月形的小巧物件。
陆青将那物件拿起来,掂着有些分量,给灵儿:“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灵儿接过来看,却是一块砭石,打做成梳子模样,梳齿圆利光滑。便道:“这个像是医家用的砭石。”
陆青道:“那你收起来,回去给太公看。”灵儿稍作犹豫,又一想,这里已是没有主人了,便将砭石梳放入腰间顺袋里。
却说陆青一伸手,将那书籍拿了起来,道:“这是什么书?”灵儿:“当心些,让我看看”,陆青从灵儿手里接过火把,将书递给她,两个凑近了观瞧。只见书皮上弯弯曲曲四个古字,灵儿念道:“这个字好像是念胎,胎……什么什么录……”
翻开首页,只见上面是密麻麻的小字。陆青道:“写的什么?”灵儿:“不知道,看不清,认不出写的什么,带回去给外公看。”正说着,忽觉手上异样,就看那些字变得模糊了,书页窸窸窣窣四分五裂,升腾起一阵细细的烟雾……
灵儿“哎呀”了一声,慌忙将书放回盒子里,已然迟了,眼看着那书籍变成了一堆细碎的灰屑。原来时间太久,这书页是丝绢一类东西,已经朽化,经此移动,转瞬之间竟是灰飞烟灭。
第七十一回(下)
【沐星华恋影成双】
灵儿登时大悔, 痛惜不已,懊恼说道:“这是古书,一定是件宝物,被咱们给弄坏了!”几乎流下泪来, 陆青心下也觉憾然, 安慰她说:“这也不能怪咱们, 就算我们不动它, 也是朽坏了,不能碰, 看不成的。”
灵儿呆站了半晌, 无可奈何,只得叹息了一声, 将木盒原样盖上。
陆青道:“那边好像还有一间屋子,过去看看!”走入玄关,果然右手边又有一间石室,隐约听见水流声响,灵儿此时心情十分沮丧, 拉住陆青衣襟, 道:“陆大哥, 别进去了罢,我……我们还是回去吧。”
陆青此时好奇之心大盛,拍拍她手臂道:“没事,有我呢, 不怕!”走了进去, 忽见前方出现两个亮点, 与石壁上流光不同,倒像是两盏灯光。
陆青道:“这又是什么光, 是谁点着灯了?”
将火把往前举照了照……这一照不要紧,蓦地看出轮廓,只见那边壁上是个石龛,龛上一条碗口粗的大蟒,一层层盘踞着,叠的半人来高,昂着头,那两个亮点正是蟒蛇的两只眼睛,映着火光,直瞪瞪望着他们。
灵儿倒抽一口冷气,紧紧抓住陆青的胳膊,一声不敢出。陆青也唬得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数起来,伸手把灵儿拦在身后,口里说道:“没事没事……”眼睛盯着蟒蛇,慢慢弯下腰,把靴筒里解手刀抽了出来。
灵儿紧张说道:“别,别惹它,咱们快走,这是它的地方,想是它在这里守着的。”
陆青低声道:“好,你先走,我殿后。”冲着那大蟒勉强笑了笑,说:“蛇兄,俺们不小心闯进来,扰了你老人家清修,您大人大量莫见怪,俺们这就告辞了。”
说着向后退去,灵儿回身向外走,就这样两个挨着,一步一挪,慢慢退了出来。出了洞口,看见天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青忙又将那截枯树移过来,堵住了洞口。灵儿道:“还是原样关好了,别叫人发现,不然遇到那……”心有余悸,不知怎么称呼才好。陆青道:“你说的是!”把那些石块也都搬过来原样垒上,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又将些枯草败叶划拉过来掩住了。
此时已然入夜。陆青拿过火把,说:“外面咱不晓得路,还从原来的洞口返回去吧。”两个寻到来时那山洞,复又钻了进去。因走过一遍了,没甚顾忌,脚步匆匆忙忙,不多时就从前方洞口穿了出来,手里火把还没燃尽。
二人出得洞来,约莫已有三更时分。并肩站立,抬头只见漫天繁星,一弯弦月如一片琉璃挂天上,山色幽明,风清气朗。
手拉着手立了一会儿,陆青道:“咱们得在这里过夜了。”往附近拾了些松枝枯木,用燃剩下的火把打底,生起一堆篝火来。来时缠袋里装了水袋,带了两个油纸包的酥饼,都取出来。灵儿笑道:“陆大哥你吃吧,我一点儿都不饿。”
陆青道:“我也不饿,等会儿饿了再吃。咱们只好在这儿待到天亮了!”往一块大石上铺了些干草,又将包袱皮展开了铺在上面,两个人紧挨着坐下了。
灵儿把那只砭石梳子取出来,瞧了瞧说道:“这个东西,应该是医家按摩刮痧用的,难道住在山洞里的,是个给人看病的先生?”又摇头:“不对,要是看病的先生,该去人多地方才是,怎么会住在山洞里?”
陆青道:“这里见不着个人,一般人闷也闷死了。多半是个清修的道士,怕人打扰,才来这里隐居。”
灵儿点了点头,又道:“那个山洞做成那样子,得多少人力物力,一个道士如何调动得来?况且修行的地方只要清净就行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陆青懒得动脑筋,拿过石梳摆弄两下,笑说:“你别想了!也可能最早建造山洞的人早都没了,后来修道的人住在那里,不然好好的,住到深山老林有什么趣儿!”将梳子递还给灵儿,又笑道:“难不成真是个蛇仙,修炼成人形了,做成了这个地方?”
灵儿也笑了:“蛇精幻化人形的故事我听说过,却没见过,也不相信。我们那边倒是有人被蛇精附体的,要找法师驱邪才能好的。”
陆青道:“这种事我们家乡也有,我听过可多呢!蛇精、兔子精,还有黄鼠狼也能成精的,我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叫陈四侉子,他哥有一回就让黄仙附了身,躺在炕上不起来,只喊着要吃。家人煮饭给他吃,吃了几大锅还不饱,后来请人做法,把黄仙请走了,他哥醒了还说:好几天没吃东西,饿死我了!也不知那几锅子饭都吃到哪儿去了……”
说笑了一会儿。灵儿道:“那条蛇不知守了多少年了,真的好怕人。不知它在洞里吃什么,才长的那样大,我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瘆的慌。”
陆青笑道:“它是大山里长成的,出来找吃的还不容易。那会儿听里面有水声,想必洞里还有别的出口,说不定它盘着的地方,后面就是出口。”
灵儿听他这么说,禁不住扭头往身后看了看,一阵夜风拂过,不觉打了个寒战。道:“那要是它这会儿出来了,到咱们这里来可怎么办?”
陆青伸手臂搂住她,笑说道:“不用怕,离的还远着哩,再说它也怕火,看见火光就躲的远远的,不敢过来。”
灵儿依偎在他臂弯里,叹息一声道:“要是那部书能留下来就好了,外公一定看得懂。真是太可惜了。”
陆青不言语,他此刻拥着灵儿,感受她身上传来少女的芬芳,一时间仿佛思绪都停止了。
两个默默坐了一会儿,灵儿唤道:“陆大哥”,陆青应了一声:“嗯?”
等了半晌,灵儿低低说道:“那时……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么?”
陆青问:“什么时候?”灵儿不语,将脸儿转向一边去了。
陆青见此情景,才想起她指的是那时进山洞中了瘴气,迷迷糊糊中自己说的话,本来那些话他说不出口的,当时情急才说了出来,这会儿想起,倒不觉得难为情了,笑着说:“当然是真的,你要不信,我再说给你听!”
灵儿转过脸来,抑制不住满面笑容,目光闪闪,轻声道:“好。那你就再说一遍,我想听!”
陆青想了想,望着她眼睛含笑说:“那时你问我,喜欢你与喜欢云姑娘一样不,我说,不一样,我对云姑娘,是敬重,对你,才是真心的喜欢,我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灵儿听他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心中喜悦难以言表,眼里瞬间泛出泪水来,伸出双手搂住他脖颈,声音发颤说道:“陆青哥哥,你这样说,我心里……真的好欢喜,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陆青听这话,亦是心潮翻涌。看她双眸深湛,泪光映着星光和火光,迷离闪烁,美丽不可方物,再也按捺不住,将两手环抱住她,低头便向她樱唇上吻去。灵儿婉转相就。二人拥吻了多时,才分开了,灵儿将脸贴在陆青胸前,默默无语,沉浸在无限幸福之中。陆青此刻只觉得天大地大,志得意满,人生都是喜乐。
那年他去金陵途中遇到云贞,触动了少年人爱慕之情,将云贞看作天人一般,一见面就变得笨嘴拙舌、自惭形秽。后来看见云贞和蒋铭好了,犹如当胸受了沉重一击——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如蒋铭聪明多才,这下更有些自卑了。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不免自怨自艾。
相比之下,他和灵儿的交往却是一路轻松。灵儿美丽聪慧,性情活泼,起初陆青只当她是小妹妹一样,并没往男女事上想,正因如此,在灵儿跟前反而不觉拘束,挥洒自如。那天被曾建点醒,想起过去种种,才发觉灵儿其实老早就喜欢他了,一时心花怒放。越看灵儿越觉得可爱,由此心中自信满满,却不知他这个样,看在灵儿眼里,也越发觉得他好了……如此这般,两人相悦之情日渐增长,却都羞于开口表白。今日终于天假其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却说二人向火而坐,相依相偎,互诉衷肠。述说当初夜市相见情景,孤山子重逢,陆青拦马救下灵儿,及至后来在凤栖山上诸般往事。
灵儿轻声道:“那时我见你只看姐姐,没注意到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真的好难过。”
陆青道:“我傻乎乎的,在山上一直不知你心意。还是那天,曾建提醒才想起来,你那时处处都是看顾我的。”说毕将手臂用力抱了抱她,笑道:“不是我心里没你,是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你是窦庄主的宝贝女儿,身份又高,生的又美,怎么会喜欢我呢?所以没敢往这上头想。再后来……我成了牢城营的囚徒,就更不敢想了!”
灵儿听陆青赞她,自是欢喜无限。道:“那时你和蒋二哥他们下山,我等在半路上,就是想跟你一路走,不想又遇到剿匪的事,没去成。回到山上我哭了好几次……后来,哥哥要去金陵送信,我跟他出来,也是想打听你的消息,只知你家在宋州,却不知确切在哪儿,又不好去找你,心里着急……后来在金陵,打听你在濠州牢城营,我就央哥哥带我来找……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啦。”
陆青道:“我还要多谢你,请了韩师父来。你真对我太好了!有你在,我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就给个皇帝我做,我也不要做了!”说毕又往她额上亲了一下。
灵儿羞涩地笑了,抬起手抚摸他额角上的刺印,说:“那时一见你,我看见这个印记,心里好难受,在车里哭了,我哥哥还笑话我……等以后到了宋州,我与太公说,请太公给你医好了。”
陆青也摸了摸那印痕,笑说道:“行!我都听你的。那时我娘也是一看见这个印就哭,我自己倒没当回事儿,现在日子长了,常常都记不起来了。”
灵儿听他提到母亲,想起周敏曾说女孩子嫁人,对方家庭很是要紧。便问陆青家中都有些什么人。陆青一一告诉她:“我娘和大哥都疼我,没说的,叔父也是特别疼我,常背着人给我零花钱……从前的大嫂没了,现在新娶了嫂子,新嫂子也是自小来我家,同我们都一块儿长大的……”絮絮叨叨说了一遍,却独独把文权略去了。
灵儿道:“我哥应该就快回来了,一回来,只怕就要催着我回家,我还想多在这里待一阵子,迟些走才好。”
陆青顿了顿,说:“我当然也舍不得你走,可是你出来这么久了,庄主和夫人一定想你,也担心。你回去等着我,姊夫说,过一两年想法子让我去京里。到时我就去凤栖山向窦庄主求亲。”
灵儿含羞道:“那我回去,就跟爹爹妈妈说咱们的事。你到了汴京托人给我捎信,我往汴京找你去。”
陆青笑说道:“也不知窦庄主和夫人,愿不愿意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
灵儿羞涩不答,靠在他胸前轻声道:“你不用担心,从小到大,只要我开心的事,爹爹妈妈没有不依的。只是不知你家里大人怎么样。”
陆青道:“我家里也是一样,我娘见了你,不知多喜欢呢!”
说着话,只见天边发白,日色渐明。二人就着火将酥饼烤了烤,分着吃了。收拾了包袱,将余火熄灭,手拉着手往回走。
此刻太阳还未升起,清风吹拂,鸟鸣阵阵。两人一夜未睡,却都精神饱满,脚步轻快。走到玄明观山下时,远远望见前面来了两个人影,冲着他俩大声吆喝。待走近些,看清正是窦宪和曾建。
见面就说:“可找着你们了,一夜不见回,把我俩都担心死了!”
灵儿和陆青都问窦宪什么时候回来的。窦宪道:“昨儿晌午就回来了,和曾大哥在客栈里等你们,总也不回来,你俩怎么在山上待了一夜!”
陆青不好意思道:“本来是要早回的,不想遇着些意外。”灵儿伸个舌头,笑道:“哥,你不知道,我们在山上遇见好奇异的事!”窦宪和曾建都问什么事,两人相互看看,笑而不答。
却说次日,陆青和窦宪来到玄明观,告诉吴宗元,周通序已往闽南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道官儿叹息道:“这也没办法了,只好师父自己慢慢调理,从头再来罢。”
又待了几日,窦宪与妹妹商量回兖州。这次灵儿痛快答应了。临去前一天,陆青约了李瑞霖兄弟俩,六人宴饮了一回,算是给他俩践行。次日,陆青和曾建骑马相送,直送至老鸦山附近,一一作别,看着兄妹二人上车往北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二回(上)
【从心率性全为无悔】
却说窦宪和灵儿离开濠州, 往应天而来,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这日到了宋州,来在城南无名巷周家门前。
叩门,小厮天福儿迎了出来, 窦宪问:“太公在家么?”天福儿:“在, 太公和姑娘都在家。早知少爷和灵姑娘该回来了, 天天念叨哩。”原来半月前云贞和孟起就到了, 龙眼肉和白茶也是二人带了回来。孟起没做耽搁,次日就返回庐州去了。
窦宪和灵儿进门, 只见周坚白、云贞, 后面跟着钱妈妈、桂枝、玉竹,一众都迎了出来。灵儿上前一一相抱。众人到堂屋见毕了礼, 钱妈妈领着两个丫头去厨下收拾饭菜。
这厢窦宪向太公禀告,如何到茅山见了周通序,如何跟随去闽地游玩,以及一路的见闻。灵儿述说在濠州诸般情景,大伙欢声笑语, 不消细说。
灵儿把山洞里得的砭石梳子拿了出来, 递给坚白和云贞看, 问:“你们看,这是不是医家用的物件?”
云贞接过细瞧了瞧:“这是用来刮痧按穴的砭石,石头也平常,打作这么精巧细致的, 倒是少见。你从哪里得来的?”
灵儿答:“是在一个山洞里得来的。”就把那天和陆青在石洞山, 无意间探入石室的情形讲了一遍, 说到木盒子里古书,憾然不已:“……真的眼睁睁看着就碎了, 也不知在那里放了多久,书皮上面是古字,里面也都是弯弯曲曲的小篆,我看了一眼,全认不出……一定是件宝贝,竟在我手上变成了一堆灰……”说着,几欲又哭。
周坚白问:“书皮上的字你看清楚了没?”灵儿道:“看清楚了,书皮上四个字,第一个好像是胞胎的胎字,第四个是录事的录,中间两个我不认得。”
云贞问:“那你还记得那两个字怎么写的么?”灵儿想了想:“我记得。”拿纸笔,把四个字都描画出来。坚白一看,甚为惊异,叹道:“这是《胎臚药录》!不想这书竟在此处,现世只一刹那光景……”
灵儿难过道:“《胎臚药录》是什么?我就知道一定是件宝物,如今毁在我手上,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云贞道:“这部书,汉代医圣张真人在《伤寒杂病论》卷首提到过,失传已久了,今世没听谁说亲眼见过。不想竟然在深山里藏着,又是这样朽坏,看来,多半是真本了。”又对灵儿道:“你是无心之失,这也是该当如此,怎么能怪你呢?
周坚白沉吟道:“去年在扬州,我听说从前认识的一个道友曾见过这书,如今这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几十年没消息,他比我还年长几岁,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便问灵儿那洞中详细的情形。灵儿就将如何不小心中了瘴气,石壁上莫名流动的光……以及发现蟒蛇的事都说了。
一边说一边比划:“好大的一条蛇,又这么粗,盘起来有这么高,眼睛就像两盏灯一样,正对着我俩看,把我吓坏了……然后陆大哥这样,我这样,一步一步挪出来,就怕它突然过来咬我们……我俩出来后,把洞口原样封好,只怕让人发现进去了,惊扰那蛇,被它吃了。”
窦宪笑道:“我听他俩回来说,还想去看看呢!什么蛇仙?我才不信!要依我,多去几个人,带上家伙,把它捉回来玩两天!可是都不告诉我在哪儿,不让我去!”
周坚白笑道:“不叫你去就对了!天生万物有灵,何况,看那洞里情形,必是有得道的高人居住过。那条蛇说不定也曾陪伴过他,就算不是,它在山里多年,吸食天地之气,生成偌大也是不易,想必是有些灵性的,你何苦去扰它?结下仇怨,负了因果,生生世世都要还的。”
说得窦宪吐个舌头,笑道:“外公教训的是,我知道了。我只是说说罢了,要让我一个人去,我也不敢去的。”
坚白看灵儿因那古书的事很是懊恼,就安慰她说:“这样的东西,何时出世何时湮灭,都是有定数的,不是人力可为。虽然是假你之手化去了,其实也与你无干,你就别多想了。既是这里见到,说明这书还在世上,说不定别处也有收藏。到了该见天日的时候,自然就出来了。”
云贞道:“从前我听舅舅说,但凡世间稀有的因缘,不论人也好,物件也好,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倘若遇着了,就好生护惜,遇不着,也不必四处寻觅强求,只须顺其自然即可。想来这书没到现世的时候,所以才化去了,也不为可惜。”
坚白道:“正是这个道理。”灵儿听他俩都这么说,也就放下了。
到晚间,姐妹俩在一屋里睡,说悄悄话。灵儿按捺不住喜悦心情,将自己在濠州与陆青在一块儿的事告诉了云贞,连两人深夜在山里彼此表白的经过也吐露了,说道:“陆大哥说等他去汴京,就来凤栖山与爹爹妈妈说我和他的事”。
云贞见她抑制不住的甜蜜喜悦,也为她高兴:“这真太好了。陆青为人信义,他说了来,到时就一定会来。你只管放心,在庄上好好待着,等着他消息吧。”
灵儿“嗯”了一声,含羞带笑地问:“我这次回去,就想和爹爹妈妈说这事儿,姐姐说行不?”
云贞想了想:“也行,你想说就说,不想说,等他来时再说也成。我看姨丈和姨母对他也有好感,应该不会反对的。”
灵儿心里甚是激动,抿着嘴儿笑的睡不着。便问云贞蒋铭的事:“我听哥哥说,蒋大哥去汴京应考了,现在怎么样了?给姐姐写信了没?”
云贞沉默了半晌,方说:“写信了。他现在就在汴京任职,可是我还没跟外公说,我和他的事和你们俩不一样,将来还不知能不能在一处。还是一切顺其自然吧。”
灵儿问:“还是因为姐姐家牵连案子的缘故么?”云贞“嗯”了一声。灵儿轻轻叹了口气。转而安慰道:“姐姐不用担心,蒋大哥那么能干,现下又做了官,一定有办法给姨丈洗清冤屈,你们俩一定能在一起的。”云贞握了握她手:“我知道,我不担心。”
当夜姊妹俩各怀心事,不知何时才都睡着了。
窦宪和灵儿待了两天,就回凤栖山去了。这日送他俩出了门,云贞回来自己屋里,桂枝跟着进来了,笑说道:“看把灵姐儿高兴的,整个人都像是块儿蜜糖了!”说的云贞一下笑了:“你这话,形容的倒很是!看她那么欢喜,我也总想笑呢。”
桂枝犹豫片刻,低声道:“姑娘还不告诉太公么?也好拿个主意,总这么闷着,不是长法儿,姑娘自己也不开心。”
云贞收了笑容,不觉咬了咬唇,说:“现在这个情形,外公又能怎样?我怕说了,又让他担心。”
桂枝恳切道:“太公是有见识的老人家,不会担心的。不管有没有法子,总能有个主张。以前你不是常说,凡事该怎么就怎么,别把简单的事儿想复杂了。要是依我,前时告诉太公,说不定,咱们这会儿已在汴京城与二少爷见面了呢!”
云贞仍是沉吟不语。桂枝又道:“姑娘自从认识蒋二少爷,性子都变了。”云贞疑道:“我怎么变了?”
桂枝道:“从前不管什么事,姑娘拿主意可利落了,现在总是犹犹豫豫的,这样儿也不行,那样儿也不行……思谋半日还没结果,都不像是你了。”
云贞闻言笑了,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对,是该告诉外公,商量一下怎么办。”
原来她俩到家没两日,蒋锦就来了,带着蒋铭书信。信上说,蒋铭此去一举高中头甲第三,是为钦点探花郎,如此这般,已留在京城任职,请云贞见信后尽快来京相会。
云贞看了信,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虑。欢喜的是蒋铭得偿所愿,忧虑的是偏偏落在京城,自己如今还是罪眷身份,换了别处还好,天子脚下,众说纷纭,若是真去找他,只怕连累到他。真个是柔肠百转,寝食无味。
思虑再三写了一封回信,说此事还未曾禀告太公,要与老人家商量才行,并且自己出门一年多才回来,要陪外公待些日子,暂时不能来京。叮嘱蒋铭稍安勿躁,恪尽职分,不要挂念自己……云云。
信交蒋锦带走后,每日辗转反侧,委决不下,迟迟没对周坚白提起。今日桂枝催促,又看灵儿那般开心快乐,不免心里也触动了,下午拿上蒋铭书信来找周坚白。说道:“外公,贞儿有件事要与外公说。”
周坚白慈和道:“过来坐下说。”自从云贞回来,老人看出孙女有心事,还以为她在李家遇到了什么不便与人讲,也就没问。
云贞顿了一顿,走至外公跟前,忽然双膝跪下了。坚白不由一惊,忙拉她起来:“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云贞起身,唤了声:“外公”,将书信递过来,坚白接过展开来看,只见抬头写的是:“铭顿首。字付贤妹云贞妆次”,就不看了,把信递还给孙女:“到底什么事?你说与我听。”
云贞道:“是蒋铭来的信,他要我……去汴京与他相会。”
周坚白一怔,蓦地心下明了,略想了想,问:“是上次他们一起去凤栖山时的事么?”云贞含愧道:“是。本来,他说到春天给蒋锦送嫁,就来家里提亲的,不料后来出了案子的事,所以……这次在句容,我们见过面了。”
将去年初秋蒋铭找到长山镇,自己同他去泉盛乡给李妈妈看病,后来一直通信,以及蒋铭赴京之前又去辞行等事大略说了一遍。周坚白道:“怪不得,去年春天他来,总问你和你舅舅往哪边去了。”
沉吟良久,轻叹了一声:“看来,前年在蒋家,是我一念之差,把你留在那儿,却没想到,这也是你的缘分了。”
云贞见他面上没有喜色,知道并不是很赞同这门亲事,心里涌上一阵歉疚,唤了声“外公”,不知说什么好。周坚白明白她心思,笑了笑。拉着她坐在身边,问道:“你想好了么,现在打算怎么办?”
云贞望着外祖父:“贞儿想知道外公的意思。”周坚白默然半晌,方问:“你母亲的事,有人对你说过么?”云贞点头:“上次在山庄,听姨母说了些。”
坚白道:“要是从前,我是不愿意你去,只怕你再走你母亲的老路。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我的想法也变了。这件事,还是你自己决定吧。蒋家门庭不错,可毕竟是仕宦之家,一旦嫁进去,怕是不得自由了。”
云贞低头不语,坚白接着道:“云氏牵连逆案,蒋铭没能如约提亲想来也是这个缘故。要是换了别家,还没甚大碍,你只充作周家女儿罢了。偏偏又是他家,多少人看着的。那蒋弘之一心要儿子入仕,对蒋铭的期望甚高,你两个将来结果如何,也是未知……”
云贞轻轻点了点头:“这个贞儿知道。”
坚白又道:“就是将来到了一处,蒋铭这孩子,骨子里骄傲的很,他是要建功立业的那类人,你和他一起,恐怕将来什么事都得以他为重了……这些,你都好好想一想,心里要有准备。”说毕不觉叹息了一声。
云贞明白外公心思,必是教导孙女学医这么多年,结果还是要去别人家里做主母,心有所憾。一时歉疚,不觉滴下泪来:“贞儿让外公失望了。”
周坚白温言道:“这也是你的缘分,外公只希望你过的自在开心,又有什么可失望的。你别哭了,我最不喜欢看见你哭。”又问:“给他回信了么?”
云贞道:“回过了,我说,要问过祖父的意思再做决定。我想,他刚刚得了官职,立足未稳,万一牵扯上逆案非同小可。来时路上表哥也说,现在风声还紧,总得再过几年,才能想法儿将我继母和弟弟接回来。可见这案子影响还是很大,如今他又是高中,一定很多人看在眼里,我去了,只怕给他带来麻烦…所以我回信说暂时不能去。”
坚白点头:“你这么做是对的,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沉吟片刻,又嘱咐道:“外公的心愿以前跟你也说过,我把你养大,教你本领,只愿你活的遂心如意,你只要爱惜自己,就是对外公孝顺了。蒋铭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可是,要是情势不容,你也别把自己束缚住了,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当断则断。不是世上别人怎么活,你就得怎么活。”
云贞闻言体会老人家心情,又想起自己母亲,眼睛不觉又湿润了,拉住坚白的手说:“外公放心,这些贞儿都明白。贞儿有家可依,也有医术傍身,不论如何决不委屈自己,不做让外公伤心的事。”
第七十二回(下)
【和美恩爱尽在平常】
经过这番谈话, 云贞心里踏实了许多。看看又过了半个月,一日李劲来到,先到上房拜见了太公,云贞叫他厅上相见。
李劲告诉了蒋铭近况, 说道:“二少爷在京中平安顺遂, 只盼能早些见到姑娘。”递上蒋铭书信。信中却只说, 明白云贞的心意, 让她好生陪伴太公,照顾好自己, 云云。
随信捎来一个磨喝乐, 却是个做官打扮的胖胖的不倒翁: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圆领袍, 脚下粉底皂靴,两手端扶着銙带,喜眉笑眼,憨态可掬。将手一碰,摇摇晃晃, 纱帽展翅儿颤巍巍的, 全家人看了笑个不住。就连周坚白也笑了:“是怎么想来?做成这样玩物!”
又过了一个月光景, 期间陆玄带景茂来拜望太公,送些时新物品,坐了半日去了。蒋铭却再无消息。此时已是六月天气,赤乌当空, 十分炎热。云贞每日不出门, 不是陪着太公闲坐说笑, 谈论医理,就是在房里读书, 做针线。
这一日,蒋锦派人来,给太公送来几盒茶食酥果,并下帖儿请云贞过去,说是身上不舒服,请她去看看。次日来轿子接,云贞就带了桂枝一同去了。
轿子到了张府门口停下,家人往里通报了,蒋锦迎出大门口接着,两个人携手进来,直走入里院蒋锦的住处。
蒋锦先陪着云贞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到几间房里看了看,云贞看这院落虽小,却也亭轩错落,花木深秀。房间里器物摆玩,壁上挂着字画,布置得十分雅致。因笑说:“这正是你的风格了,可见你如今是得其所哉!”蒋锦笑道:“也就是这样罢了。”
说着话,采芹上茶。忽见从她身后跟进来一只猫儿,通身白毛,头上和尾巴却是茶色,背上还有两个茶色的斑点,生得虎头虎脑,洁净可亲。那猫见了云贞,走到她身旁,伸着脑袋蹭她脚下。
蒋锦讶异道:“这真奇怪了,这猫平时胆小的很,见个外人来,哪怕是家里小厮,也要躲藏起来。见了姐姐倒不怕,还来亲近了。”
云贞笑道:“是么”,弯下腰摸了两下猫的头,那猫儿仰头看她,一跃跳到腿上。蒋锦忙说采芹:“快把它抱走,看弄姐姐身上猫毛儿。”云贞笑道:“不妨事”,将手抚摸,那猫儿就呼噜呼噜地起来,引得都笑了。
云贞问:“它叫什么名?”蒋锦道:“它叫二筒。是去年七月金管家出门路上捡的,希正喜欢抱了来,来时还是小奶猫,怕活不了呢。不想现在长大了,调皮的很,采芹快把它抱走,看一会儿抓着姐姐。”
采芹走来笑说:“云姑娘小心,二筒指甲好几天没剪了,早上少爷还说,该给它洗澡了。怎么却没抱走呢。”一边说,一边将猫儿抱起出去了。
云贞道:“你说身子不好,是怎么个不好了?”蒋锦便道:“也没什么不好,就是……”看看左右无人,悄声说:“还是那件事了,麻烦你给看看。”
原来上次蒋锦去周家,两人说许多闺房话。蒋锦婚后,夫妻恩爱,公婆呵护,日子过得很是如意,唯一愁的是至今还没怀上孩子。蒋锦道:“上次你诊脉,说我身上都好着,我也就不着急了。只是……”凑近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云贞一抿嘴儿笑了,说:“是你让他看,还是他自己说的?我还没听说哪个男人要看这个的。”
蒋锦微红了脸,笑说:“上次你说我月事正常,诊脉也没毛病,我回来都跟他说了。他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既然你没事,说不定是我有什么不好,不如我也去瞧瞧吧。”
云贞笑道:“既是他要看,怎么不找外面的医生去,要我看,我倒是没什么,恐怕你家官人不好意思的。”
蒋锦道:“就是不好意思外头找医生。他说要请太公给看看,我想又没什么症候,大张旗鼓的做什么?不羞人么!既是姐姐来了,请你顺便看看,可好不?”
云贞笑道:“既是你说好,那就好吧。”蒋锦也笑:“我就知道你是最让人放心的。”命秀云去书房找姑爷过来。
不一会儿张均来了,只见穿着一件白绸道袍,戴着软纱头巾,眉目疏秀,斯文模样。与云贞作了揖,坐下聊了几句。落后望着蒋锦,蒋锦点了点头。张均有些不好意思:“劳动姐姐了。”
云贞给他细细诊了脉。诊毕了,张均道:“姐姐那时不在应天,素文天天盼着姐姐回来,今日既来了,就多坐会儿,吃了饭再去吧。”蒋锦吩咐采芹把二筒抱来,交给门外小厮,张均带着去了。
这厢云贞望着蒋锦抿嘴儿笑,蒋锦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怨不得你笑,他这人,说是因为我喜欢猫才捡一只回来,其实他比我上心多了。每每张罗带出去梳毛洗澡的,一个大男人,说出去谁听了谁不好笑呢。”
云贞笑道:“笑且随他笑去,自己过的开心最要紧。看他对猫都这样儿,何况待人呢!看得出你俩很是默契,我也替你高兴呢。”
蒋锦问:“姐姐看他脉象怎么样?”云贞道:“也没什么事,都好着呢。”蒋锦道:“那怎么到现在还……”又陪着笑说:“要不,还是请你给我们开个方子,调理调理吧。”
云贞笑道:“你还说不着急,没见像你们这样,平白无事想药吃的,”想了想,“也行,那就开个小方儿,给你去去心疑。”便要纸笔写了个方子。蒋锦喜道:“多谢你”,收了起来。
又道:“我还有要紧事与姐姐说,咱们到里屋说话去。”引云贞到了里间,取出一封信来:“我哥哥有信来了。姐姐看了可别着急。”
云贞闻听这话,心里不觉一紧:“出什么事了么?”蒋锦道:“没出什么事,就是我哥现在不在汴京了,他去了石州。”
原来蒋铭会试之后又经殿试,真宗甚爱他的才学,当即下旨除授翰林院学士,充任昭文馆供职,主理编修文史之事。——这原是官家拳拳爱护之心,可那蒋铭正值年轻气盛,教他坐在馆阁中从早到晚翻书做学问,岂有不厌烦的?时间一长,就觉无聊烦闷起来。
却说张均的哥哥张垣在直秘阁承旨司任职,因是姻亲,蒋铭到京时就认识了,两人住处相邻不远,早晚相见,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某日蒋铭向他问起当年秦助的案子,说道:“我原不在京,不知这案详细,问谁都讳莫如深,真的有那么要紧么?有个好朋友受这案子牵连,不过一点小事,就遭全家流配去了岭南,不知这两年有没希望回来。”
张垣笑道:“这是逆案,怎么不要紧?就是真冤枉,也只能等几年再说……”将他所知情形告诉了一番。
原来当时真宗亲审,秦助直言自己是刘仁瞻后代,由亲眷抚养成人,不忿当年祖辈枉死,才做下种种事端……当着皇帝的面,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语。惹得官家震怒,只命严查严办。
张垣道:“圣上器重秦助,先还有心调他入枢密院做宰执的,不想出来这件事,牵连进去的多是才学人士,在秦家查出的书信也多有怨愤之词……你想,这不是明着打朝廷的脸么?圣上心情怎么好得了?所以处置的重,到现在谁也不敢提。”
蒋铭听了这些话,知道短时间内给云家翻案无望,越发郁郁不乐了。过几日云贞回书来到,说暂时不能来,蒋铭知道她顾虑的是什么,心中万分失望,然又无可奈何。
却说因他中了头甲,又是太傅举荐,年纪又轻,人品风度都是第一等人物,谁见了不喜欢,一时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朝中大臣,凡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孩儿,纷纷托人求亲,就连宰相章犀盈也托张垣带话,说家里女儿比蒋铭大两岁,问蒋铭定亲了没,没定亲的话,就要给蒋毅下书提亲去……蒋铭躲避不及,想尽法儿婉言拒绝,又担心蒋毅给他订亲,云贞又不来。一时又是愁,又是烦,又是相思,又是忧虑,把个小伙儿头疼的不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从张垣处得来一个消息。说是太原呈报,在石州任监军的刘彦辉生病甚是沉重,申请回京休养,朝廷要另外派个人去做监军。
张垣道:“还不到一个月,那边来了两回呈报了,上回说是病重,这回说是病笃,恐怕这会儿人都不在了。这边朝廷还没找出个替职的。”
蒋铭心中一动,问:“石州是个什么地方?怎么没人愿意去?”
张垣笑道:“石州还在太原的西北,偏僻小城,却是太原城的门户,往西就是党项,那边兵匪时常过来骚扰,前年还叫夺占了,费好大力气才收复。那地方气候恶劣,监军一任三年,武将还罢了,文职谁受得了?这刘大人去了还不到两年就成这样了,还有哪个愿意去。”
蒋铭听了这消息,回去自思道:“我要是去了石州,边关待上几年,了我一桩夙愿,也省得做这份不咸不淡的差事。到了那边,又没人聒噪提亲,云贞也好前去相会了。” 想了一夜拿定主意,次日与张垣说了。
张垣惊讶道:“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好差使,你去那里做什么?家里许你去么?”
蒋铭道:“我也学了些武艺,一直想去边防看看,做监军而已,又用不着我行军打仗。家里有什么不许的?”自作主张写了呈子上去。
原来当朝制度:文臣事务先经宰相阅览,武官事务先经太尉,唯有翰林院馆职属内阁,可以直接上书。阁中正为没人愿去石州发愁,一见奏本,即呈真宗批阅,真宗看是蒋铭,想起他是哥哥赵元佐的人,便要问他哥的意思,偏巧元佐完了恩科的事,就到乡下避暑去了。事情又急,于是真宗朱笔一挥,准了蒋铭的呈奏。
旨意一下,蒋铭松了口气。没过两天,赵元佐回来,闻听此事甚是不悦,把他叫去责备道:“是我荐你来应试的,如今高中了,想你年纪轻,没阅历,放在馆阁里磨磨性子,过几年好堪大用。因为爱惜你,连地方上都没让你去,如今却去边关吃苦受累,你父亲不担心么,岂不怪我?”
蒋铭先告了罪,说:“晚辈全托大人庇佑,侥幸得中,忝居馆职。自知阅历浅薄,无以克当厚爱,心下常自惶愧,寝食难安。前日偶然得知石州一事,晚辈以为正是历练良机,想家中有兄长幼弟陪伴,父母大人亦不至牵念过甚,才敢擅自主张。晚辈在家时,父亲常教导为臣者当为国效命、为君分忧。蒋铭自请边关效力,家父知道必然赞同,对大人更是只有感激,断不会有丝毫埋怨。此是晚辈下情,还请大人明鉴。”
赵元佐听他说的入情入理,其实心里也喜他有志向,敢作敢为,又看木已成舟,只得罢了。说:“旨意都下来了,我说什么也没用了,你给家里写信好好说说。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吧。”蒋铭喏喏而退。
回到下处,叫李劲准备行李,给家写信。此时宝泉回去金陵送信又来了汴京,另从家中带了一个小厮叫宝胜的,虽是年纪小,却是十分伶俐。蒋铭将家信交给宝胜,命他带回金陵。
把李劲叫来吩咐道:“差事催的紧,我带着宝泉先动身。另外我给云姑娘写了封信,你往应天给她送去,然后留在那里等她,以一个月为期,要是云姑娘愿意去石州,你就护送她来,要是她不去,你就独个儿来石州找我。”
李劲一听慌了:“这怎么成?石州这么老远,又是边城,李劲职责在身,万万不能与二少爷分开。再说了,云姑娘还不一定去呢,或者太公舍不得她去。要是让我在应天等着,不就是强着姑娘去么?”
蒋铭沉吟了半晌:“你说的也是。”改派宝泉送信到蒋锦处,信里告诉云贞,自己官差在身,不能到应天来接她,请她到石州相会,如若太公不允,就等自己回来再见,云云。
且说云贞看了信,默然了半日。蒋锦又把宝泉叫来当面问话,宝泉说,他从汴京来时,蒋铭已经动身走了:“二少爷吩咐小的在这里殪崋等些日子,要是大姑娘去石州,小的一路跟随伺候,要是姑娘不去,就令小的回金陵家去。”
打发宝泉去了。蒋锦向云贞道:“哥一定盼你去的,不然也不会让小厮留在这儿了。他信中没说,但我听希正讲,大伯信中说我哥中了之后,许多人上门提亲事,他去石州,想必也跟这个有关。只是石州路途遥远,要去,也是难为姐姐,我也不知该怎么处,姐姐自己看吧。”
云贞也知道蒋铭去石州是为了能与自己相会。心里有喜有忧,说道:“我是没什么,只怕外公不肯让我去。”
蒋锦:“我知道。哥也必定想到了。姐姐回去禀告太公,只看老人家意愿吧。”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三回(上)
【石州城蒋铭初任职】
云贞到家时已是天晚。思虑了一夜, 次日与外公说了蒋铭去石州的事。周坚白沉吟半日:“既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云贞看了看外公,没言语。周坚白道:“如今不打仗了, 按说去也无妨。可是那里寒苦, 路也远, 你若不去也好, 在家等他回来,安安稳稳也罢了。”云贞“嗯”了一声, 应道:“贞儿知道, 那么我就不去了。”
坚白看着她:“可你心里是想去的,是不是?”
云贞默然, 少顷抬头看祖父,说:“他是为了我……才去那边的。”
坚白不觉叹息了一声:“是啊。昨天你去张府,我料到与他有关,不成想事情是这样。昨晚我起了一课,你们两个人…”话没说完, 沉吟良久, 又道:“你静修几日想一想吧, 去还是不去,自己决定。倒也不用顾虑我,人留在家里,心不在此, 也是枉然。”
云贞低了头, 内疚道:“贞儿太任性了。”周坚白笑了一笑:“这也没什么。到我这把年纪, 凡事都想得开、看得淡了,要我说, 你去也好,不去也好,其实都没什么要紧。人生一世,各人修为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又轻叹一声,“你也有你的因缘,却是我不能左右的。”
云贞含泪唤了声:“外公”,依偎过来。坚白怜爱地看了看孙女,说:“前一阵子城北任记药铺的任老先生来看我,说起他外甥在太原有药铺,每年从宋州往过运送药材。你要是去石州,我便问问他,若有合适机会你同他们一道走,我也放心些。”
过了几日,果然联络到任老,才知他家新近在石州开了间分店,他儿子任清源采办了药材土物,再过半月左右就要启程。听说云贞要去,欣然答应同行,笑说道:“不知大姑娘到那里投奔何人,要不嫌弃,小店还缺个医生坐馆哩,只是女孩子怕不安全,要是当地有人照护就好了。”
坚白笑道:“她有个远房表兄,不久前出任石州制使,所以她才去的。”对方一听高兴了:“这么就更好了,往后,还要多承制使大人看觑俺们哩。”
接下来半个月,匆匆忙忙,准备行李衣裳。蒋锦知道云贞要去,亲自来送了二十两盘程,云贞不收。蒋锦笑道:“这也不是我的,是哥哥让宝泉带过来,先我没说,怕说了,倒像是催着你去了。”又问带不带宝泉,云贞想了想:“路上虽是用不着他,可他去了,承影身边就多个自己人服侍。”就把宝泉带上了。
临到出发时,坚白一再叮嘱:“你在外面,行事我都放心的,只是路上警醒些,照顾好自己。我这边守家在地,又有你姨母他们在,你不用惦记。”云贞应喏了,洒泪拜别祖父,随任家一行启程不提。
话分两头,早在一月前,蒋铭已从汴京动身,走前赵元佐叫去府里践行,又给带了一份下程。蒋铭不敢推辞,只得拜谢收下了。之后带着李劲,另有禁军兵马司调拨了二十个军校,随同往西北方向而来。
一路上快马加鞭,晓行夜住。走到相州某处馆驿,正遇到原来的石州制使官刘彦辉一行从石州回来,蒋铭想问问那边情形,却看他奄奄一息,话也说不囫囵了。只好安慰几句,拱手别过。
走了一个月光景,这日到了石州城。径直来到官衙厅上,只见偌大院落厅堂,静悄悄空荡荡,只有几个仆役在那里洒扫。
随行军校喝问道:“这里谁是管事的?制使老爷到了,如何没人迎候?”
仆役们立在那里,面面相觑。落后一个年长些的走过来,哈腰陪笑道:“禀告军爷,小的几个只是杂役,负责打扫庭院,伺候起歇的,并不知大老爷今日降临。因没有当厅的老爷,差役们也都没来当班。”
李劲喝道:“胡说!昨儿就叫人提前通报过了,怎么你们都不晓得?”那仆役不敢答言,缩着肩膀站着。
这时门外跑来一个军校,正是昨日提前进城的,叉手拜道:“昨日小人到了统领府,与统领汪爷禀报了。汪爷说,今早要去校场练兵,请大人先在官衙歇下,小的们先伺候着,稍后他来拜会大人。”
李劲看了看天,皱眉道:“这都晌午了,还不见来,难道这会儿汪统领还在练兵么?”
军校道:“小人刚去校场,汪统领不在那里了,问他帐下,说是……说是……”,看了看李劲,又看看蒋铭。李劲道:“是什么,快说!”
那人道:“说是统领不是去巡城了,就是回府了,小的还以为……还以为来这儿拜会大人了,不想却没来。”
李劲看了看蒋铭,道:“这汪统领是什么人,多大的来头,简直无礼之甚!”
蒋铭略一思忖:“先住下再说”。
李劲命军校搬行李,入到后衙安顿下了,吩咐杂役厨下做饭。蒋铭洗漱了,房里坐着。命人将方才那年长的仆役叫过来,问他:“原先衙门吏丞都哪儿去了,怎么一个不见?”
那人陪笑道:“禀告大老爷,这衙门里没有吏丞。”
李劲疑道:“没有吏丞?连个写字的师爷也没有么?”
那人道:“前年刘老爷刚来时,有个随衙的押司,是太原城衙署派过来的,待了三个月就回去了。从那往后,衙里案卷、告示,都是刘老爷亲自书写。石州这里是边城,以军务为主,凡事都听汪统领的,刘老爷在时,只管地方上民情纠纷,别的一概不管。小的听说……”看了蒋铭一眼,不说了。李劲在旁斥道:“听说什么?快说,说个话也吞吞吐吐!”
蒋铭制止李劲,微笑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这里多久了?”
那人躬身陪笑道:“小人贱姓董,行二,人都叫小的董二。今年虚四十八岁,在石州待了二十多年了。”
蒋铭笑道:“怪不得,原来是董二官,我如今刚来,不知这里详情,你知道些什么,只管与我说说。”让李劲给他搬个凳子坐。董二告了座,斜佥坐下,说:“小人不会说话,讲的不中听,还望老爷宽恕则个。”当下告诉了一番。
原来这石州地处边塞,与契丹、党项都相去不远,从前战事不断,人口少,只作为太原附属城镇管辖,划拨一个吏丞过来,协助统领将官共同处理城中事务。
后来澶渊建盟,宋辽边境消停了,党项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石州来往人口增多,迅速繁荣起来。党项见此垂涎,突然派兵进犯,石州守军本来人少,又没提防,竟被党项打跑,把州城占了。
消息迅速传到太原,当时太原都制置使孙沔刚来,便派了守御军中一员副将叫做汪殿成的,带兵前来收复。那些党项人主要是抢掠财物,立不住脚的,一见来兵攻打,弃城跑了,汪殿成乘胜追击,杀的落花流水,大获全胜。
孙沔将此事回报了朝廷,任命汪殿成为石州统领使。自此石州才单独设置府衙,京师派任州制使兼监军统领石州事务,第一任便是刘彦辉。
董二说道:“刘老爷虽是朝廷派来的,比汪统领官阶高,可是这里不比内地,别的地方是文官高武官一头,这里却是相反。据小的所知,就是年终述职呈报,也是刘老爷写了,给汪统领看过才作数的。”
蒋铭听到这儿,望着李劲笑了:“你听听,可不是天高皇帝远,什么新鲜事都做出来!”又问董二:“城里有多少军马?汪殿成手下几个副将,你知道么?”
董二道:“城里总共加起来,大约有三千兵马。汪统领帐下有三位将官,分别叫作汪岐、牛广赟、陈智勇。别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蒋铭沉吟了一会儿,说:“董二官,你认识人多,可知城里有才学的先生,给我寻一个来。银子我按月付他,若做的好,等我上报就把他参个吏丞,也是容易的事。”
董二笑答道:“这里做生意的多,有才学的先生却不愿来,所以难找。不过……”望了望蒋铭,顿一顿,说:“小的有个嫡亲侄儿,名叫董新,字新民,今年三十二岁,在衙后小学馆训蒙,要是老爷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叫他来伺候些笔墨倒可以。原先刘老爷忙时也曾找他。”
蒋铭道:“那行!改日你叫他来我看看。”说毕,打发董二去了。
吃毕了饭,蒋铭同李劲换了便服,两人往城里走了走。见这石州城不大,却也五脏俱全,百业俱兴。溜达了两条主街,在茶铺里坐了坐,晚些回来。一问,汪殿成仍没露面。
李劲奇道:“这是成了例了?想着还跟刘爷在时一样,把咱不放在眼里了。”
蒋铭冷笑道:“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便是刘彦辉的不是!这汪统领是等我先去拜他呢,就此好给咱们立规矩。”
李劲笑道:“二爷要是去了,恐怕以后就要被他辖制了。”蒋铭也笑了:“先不理他,且看他挨到什么时候。”当晚歇息不提。
次日一早起来,和李劲一块骑马往城外去,路上远远望见一队军士,簇拥着一个将官往西郭门校场方向去了。李劲道:“该是点卯时辰,做统领也够忙的。”蒋铭道:“在其位谋其事,干什么是容易的!”
俩人出了城,向北绕城转了一圈,见这座州城四面环山,周围山势不比南方险峻,却是连绵不绝,气势恢宏。此时已是七月末,天高云淡,草木枯黄,秋风飒飒。蒋铭勒住了马,笑说道:“这地方不错!三年在此渡过,岂不爽哉!”李劲笑应:“这里风土粗犷,正是好男子待的地方!”
蒋铭望着远方出神,自语道:“也不知云姑娘什么时候能到,现在动身了没。”问李劲:“你说,她会来不?”
李劲笑道:“会!上次我去送信,把那个磨喝乐拿出来,他们看了都笑,我听桂枝说连太公都笑了呢。所以云姑娘必定来的!”蒋铭呵呵笑了。
回到衙门,只见七八个差役在厅口聚着,交头接耳,见俩人走来,忙都肃立了。一个班头过来参见,原来昨日董二通知班头,说新老爷来了,众人都来当班了。
蒋铭略问了问,吩咐从后日开始按例升衙理事,便打发散去了。
吃毕早饭,命人把带的一箧书抬进卧房,自己一册册取将出来,往架上摆放。忽然军校来报:“汪统领来了,正在门前下马。”蒋铭停了一下,吩咐:“先请到厅上待茶,说我就来”,将书全部放好,这才换了公服,走来前厅。
果见一个武官在厅上坐着,生得膀大腰粗身材,圆盘子脸,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厅下还站着一个副将。
蒋铭走来相见,二人平叙了礼。汪殿成呵呵笑道:“昨儿正是例行操练的日子,下官有失迎迓,得罪大人了。”
蒋铭淡淡一笑:“统领军务繁忙,自然公事为重,时日还长何须过谦。”各自落座,军校奉茶上来。
且说那汪殿成的心思,等着蒋铭先去见他。一早点完卯回到下处,左等右等不来,正自烦恼。只见账下副将陈智勇来见,说道:“末将听说,新制使已经到了,统领还没见么?”
汪殿成哼笑了一声:“昨儿晌午就到了。听说是个年轻小白脸,今春恩科才中的,以为自己官阶比我高半级,就要摆谱,这会儿还没见影,想是等我去拜他哩。”
陈智勇陪笑道:“读书人死心眼儿,这么想也是常情。他新做官,年纪又小,如何晓得咱们这里的事?若依末将的愚见,您大人大量,倒不必与他计较。只恐文职心量窄小,顶对起来,总是不美,万一呈报上做些手脚,有碍统领前程,岂不因小失大了?”
这陈智勇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汪殿成一向听他的,便想了想:“你说的也是。莫若哄哄他,只要别插手老子事务,凭他怎样罢了。”这才带着智勇一起来了。
却说蒋汪二人厅上说话。汪殿成笑道:“大人昨儿来,到街上逛逛没?这地方虽然边镇,自下官来,也有些热闹可瞧。”蒋铭道:“傍晚出去走了走,两条街许多商铺,确是人气兴旺,比我以前想的不同。”
殿成笑道:“人气旺,财气就旺,事儿也多,以后民情诸事,有的大人忙了!这地方偏,也有偏的好处,没人来指手画脚,也是省心!往后石州城里,民事劳烦大人费心,军务就由下官效力,咱二人文武合力,保得一方百姓安居,岂不好么!刘大人在时,与下官就是如此,大人以为如何?下官是个粗人,文墨不通,说话直,大人莫怪。”
蒋铭想了想,笑说道:“统领说话如此爽快,蒋某就也直言了。蒋某来此,为的就是守护一方百姓,民□□是分内该料理的,说什么辛劳?只是现有一事不明,昨日到了,府衙吏丞都不知哪里去了,刘大人在时地方财税如何收放,账簿现在何处,统领可知道不?若是统领不知,蒋某只得着人去太原孙大人处询问了!”
第七十三回(下)
【接风宴李劲再出手】
汪殿成听了这话, 一时语塞,笑容也僵住了。哑了半晌,方说:“城里财税账目,现下…是在下官那里, 叫幕僚掌管着, 那时刘大人病了不能起动, 一应事务都交在下官代管。只等太原来人, 或是这边有人过去押运粮草时,抄本上报孙大人查核, 便罢了。”
蒋铭恍然“噢”了一声, 笑道:“这么就好了,没找到吏丞, 我还以为刘大人回京,把账目直接送去孙大人那里了,后悔来时没顺路去太原拜会孙大人。既是在统领那里,改日我派人去取,或是统领着人送过来, 就简便了。”
汪殿成只得勉强笑了笑, 点头道:“是, 大人说的是。”就不言语了。
原来边塞州城与内地不同,财税收发、派放及上缴等事,都由本城制使官主理,京师也不派巡按来查, 只须上报上一级都制使核批即可。那刘彦辉是个文弱书生, 在京时就有个外号叫刘老蔫儿, 是出了名的性子软,没刚性。他才来石州时, 孙沔派个吏丞过来协同立了账,其后每到决算时,刘彦辉就去找汪殿成商议……渐渐被汪压制,到了凡事必经汪殿成同意才能实行的地步。后来刘彦辉病了,汪殿成索性就把这宗事务全把揽在自己手里,州衙的用度反是从他这边发放出来,因为每次上呈抄本都有刘彦辉的图章,所以就连孙沔也不知实情竟至如此。
汪殿成原本想的是:新来制使是刚考中的书呆子,年纪又轻,知道什么!我只说一直按此行事,自然而然就成了例了。不料蒋铭开门见山就要财税账簿,话说的明明白白。按规矩也不敢不给他交账,可是吃进去的怎甘心吐出来?当下一颗心突然塞住,闷闷坐着一句话不说。
蒋铭只作没在意,命军校:“去把我从南带来的茶找出来,炖一壶,请统领尝尝。”
又向汪殿成道:“方才统领说各司其职,这话极是。坦白说,蒋某是个文职的营生,军务又不懂,管来做什么!只是不论怎么说,我身上挂着监军的职衔,年末上呈,少不得各项都要表述表述,莫不请统领单附一份呈报递上去?就算蒋某愿意,只怕上司也要追究。所以这军务的事,多少还得留些心,请统领指教一二,最起码,别叫说出外行话来,就成了石州城的笑话了!”
汪殿成听他话里有要干涉军务的意思,心里就有些急了,自思道:“这小厮一来就把揽账务,不是个好相与的,要是再插手军务,以后这石州城岂不是没我说话的地儿了!”
转念又想:“他一个书生秀才出来,知道什么叫沙场厮杀刀枪无眼,不如先叫小厮看看军兵操练,震慑震慑,叫他知道厉害,就好收敛些。”
因笑道:“大人说的是。俗话说的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务有什么难的?有敌来犯时调兵遣将、浴血拼杀,那才见武职的本事,平日不过按成例办事罢了。大人既这么说,不如请同下官到校场瞧瞧去,今儿天气也不错,下官就在教场厅设宴给大人接风,大人意下如何?”
话一出口,蒋铭早知他心思,拍掌笑道:“正合我意!这话统领不说,我倒要说了呢!”于是带上李劲,一同出门上马,往校场而来。
少刻来到。就在演武厅前置两张交椅,二人坐了,观看场上。那陈智勇先行一步早来,叫上牛广赟和汪岐,三人分队操演兵马,排演阵型。一时只见兵戎整齐,旌幡飘摆,刀枪闪烁,金鼓喧鸣。兵士们都知道新来制使坐上头观看,一个个儿铆足了精神,威风凛凛,喊杀声动。排军演练毕了,刘智勇和牛广赟两个上马,表演了一回骑射,果然箭无虚发,两边军卒雷鸣般喝彩。
蒋铭看得兴致勃勃,着实称扬了几句,那汪殿成本来肚里郁闷,得了几句好话,倒觉松快了许多。
落后就在厅上设宴,酒菜下饭,摆满桌台。多是大块儿猪鸡牛羊肉,粗面卷饼,汪殿成笑道:“咱们这里,不比南面饭□□细,大人入乡随俗,只好将就些罢!”
蒋铭道:“我看尽够了,倒比我预料的好得多。”与他在上首席坐下了。牛、陈、汪三名副将上来参见,蒋铭看预备座椅多,便道:“三位将军辛苦,一起坐下吃几杯罢。”
汪岐和牛广赟看看汪殿成,没言语。陈智勇叉手道:“长官们都在,哪有末将的座位。”汪殿成招手笑道:“过来过来,叫你们坐就坐,哪儿那么多说辞。”
却见那汪岐呵呵笑了,说:“恭敬不如从命。统领既然发话了,咱们仨就陪着长官喝几杯。”说着,先过来坐下,那两个也跟着坐了。
汪殿成见李劲在外间门口站立,指着他说道:“这位兄弟是哪个?也叫过来坐。”蒋铭正色道:“统领说笑,这里都是将官,哪儿有他的位子!”
汪殿成笑道:“大人看不惯了吧,我们军中的营生,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会儿太平无事,你看都像模像样的,等到了战场上,白刃相见,血肉横飞,还论什么你我高低?一看本事,二得看运气,难道,那贼匪看谁官大,就能手下留情了?”说毕哈哈大笑。
蒋铭听他话里有话,想了一想,点头笑道:“统领说的有理,边防的确得靠武职的本事,要不是统领治军有方,英明神武,石州也不能这么太平。统领真可谓劳苦功高,蒋某得好好与你吃几杯才行!”
当下推杯换盏,吃喝起来。汪殿成刚刚占了上风,心中得意,话也多了,声儿也愈发高了。蒋铭却少说话,只听他们几个谈论,或是卖弄各人以往英雄经历。
忽提起了刘彦辉,汪殿成问道:“制使从前认识刘大人么?”蒋铭摇了摇头:“未曾谋过面。”
汪殿成笑道:“这位刘大人,好玩的很,倒是个聪明人,就是身子太娇弱了,去年冬天来了一股流寇,城下抢劫财物。我命人下去捉拿,同刘大人一块在城墙上看他们厮杀,后来下城墙,刘大人脚软的路也走不动,脸也白了,还是着人背着才下来的。”说毕,和三个副将一起,都笑起来。
蒋铭淡淡笑了笑:“从前不认识刘大人,来时路上倒是碰见了,刘爷病的不轻,话也说不出一句。他身子弱,想是耐不得边关苦寒气候。”汪殿成道:“那也是,”牛、陈二人都点头附和。
却见汪岐在旁“嗨”了一声,接话道:“刘大人不是身子娇弱,是胆儿太小,吓得脚软了。统领还记得不,前年我去太原城押运粮草,有个文职的参军跟着办差,那人身子倒是挺好,人也年轻,谁知道上碰见一股党项兵抢粮,叫我们给杀跑了,那参军离着老远,只在马上趴伏着,等到了衙门前下马,才发现……才发现小厮吓得尿了裤子了!”说毕哈哈大笑,汪殿成几个也跟着笑起来。
陈智勇看蒋铭不动声色,住了笑说:“俺们军中粗人讲话,蒋大人请莫见怪。”
蒋铭哼笑一声,摇了摇头,把身子向后一靠,歇靠在椅背上。说道:“没见过刀枪的书生,本来胆子就小,头一回遇见这样,也是难免。刚我在上头看着,三位将军骁勇善战,想必武艺高强,都是久经战阵的了?”
汪殿成道:“他们三个本事都还不弱,任谁也能独当一面,要不说呢,虽是上下级,我只当他们兄弟一般!”
陈智勇和牛广赟忙都道:“统领过誉了,末将如何敢当,战场厮杀原是末将们本分。”
独汪岐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笑说道:“本分是不差,制使大人不知,这军中人也不一样,京里的官兵吃香喝辣,却安安稳稳,有没有本事各人知道罢了,只我们守边的命苦,不定啥时候敌贼来了,就得玩命儿!要是没些本领,怎么混到今天!”
蒋铭拍手笑道:“汪将军说的实在话!蒋某在家时,最喜欢看人耍刀弄棒,见了本事高强的,心里就禁不住钦敬,”指门口李劲道:“所以我叫他也跟人学练了两年功夫,正不知学的怎么样。今儿天气不错,统领也高兴。不如就让他与汪将军练练手,指教他几招,也给咱们助助酒兴,统领以为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都不笑了。汪岐想推脱,拿眼看汪殿成。汪殿成却没推辞,你道为何:一来话说到这儿了;二来蒋铭毕竟是监军,认真起来,他出口的话也可算是军令;三来汪殿成心里想:听他说话,这随从未见得有甚真本事,就算会几下子,汪岐也不至输了。便道:“大人既有此意,让他俩练练何妨!”向汪岐道:“你当心些,别伤着这位小哥!
李劲听说,早踏进来一步,向汪岐抱拳拱手道:“汪将军请!”
汪岐起身同他外面来,就在厅前空地上,往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刀,李劲拔出腰间佩剑,两个打个照面,战在一起。
话说李劲和蒋铭一起长大,早知蒋铭用意,上来便是狠招。那汪岐原也有些本领,无奈刚喝了酒,脚下散乱,李劲又是成心教训他,一点情面不留,未及两个回合,就把一柄利剑架在汪岐脖颈上了,手腕往下一沉,低声喝道:“跪下!”
汪岐站立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众人都走出来看。蒋铭一边笑,一边呵斥李劲:“快放开!汪将军跟你开玩笑,让着你呢,你还当真了!还不退下!”李劲收剑还鞘,俯首退下了。
汪岐从地上爬起来,敢怒不敢言,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蒋铭也不理会他,向汪殿成笑说道:“这汪将军不胜酒力,看脚也软了,快叫人送回去歇着。我还有几句话,要与统领商议。”
汪殿成这会儿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向陈牛两个道:“竟醉成这样!你俩快送他回去。”二人施礼告辞,扶着汪岐去了。
蒋铭和汪殿成重又回到桌上。汪殿成吩咐军校热酒菜,蒋铭抬手止道:“不必了!”
俩人一时都不言语。少刻蒋铭伸手指在桌上敲了几敲,思忖着说:“统领是爽快人,蒋某有话就直说了。这治军是你的职分,虽是我挂职监军,并不想多加干涉。至于军资分配,等我看到账目再说,差不多的,就还依刘大人在时成例也罢了。只是,”
顿了顿,接着道:“如今有一事相烦。我从汴京来时,随身只带了二十个兵士,人不够,烦统领从军中分拨一百五十人,给我听用。”
汪殿成听说不干涉他军务,一切都依照旧例实行,心里松了一口气。刚才看李劲露这一手,明摆着是教训汪岐乱说话的。心道:这厮不好惹,若是闹的过了,上呈的时候给我使绊子,也是麻烦。且先让他一让,看是怎样。
于是笑道:“这是小事!只是人这么多,衙署里住不下,大人的意思,还让他们住在军营么?”蒋铭点头道:“别的都不变,只依我吩咐使令就行了。”
汪殿成道:“那行,明日就让牌头分拨,到衙回复大人。”
果然次日牌头来报,一百五十个兵士到位,听蒋铭吩咐。蒋铭同李劲来到校场,按花名册一个一个比对过了,令牌头每日来衙门听指示,安排事务,如此这般,不消细说。
却说董二把他侄儿董新民带来了。蒋铭见董新民是个斯文洒落的人,谈吐颇为不俗。问及诗书礼易,侃侃而谈,试他作文,略思索一挥而就。
蒋铭大喜,便说了请他主理公文撰写之事。董新民恭敬说道:“大人有命,学生自当效力。只是听闻大人乃今科探花,小生岂敢冒认才学,从今往后,还请大人多多指教。”蒋铭笑道:“先生过谦了。以后相处时日还长,随意些才好。”
自此每到早班升衙,董新民也来衙前伺候,散衙后便去小学馆教书。蒋铭闲时常请他来吃茶,两个颇谈得着。一日,新民见案上摆着《黄石公三略》、《尉缭子》等书,如获至宝,便向蒋铭借了去看。如此这般,俩人渐成了好友。
却说汪殿成看蒋铭没声响,便令陈智勇前去问候,送些土物,实则打探他平日做些什么。陈智勇回来报道:“制使大人除了升衙理事,就是去校场练兵,并不见做别的什么,打听身边人说,赶上休衙日子,就与他随从一块儿,骑着马,往城外山里转去,大半日才回来。除此以外,只在屋里读兵书。”
汪殿成听说笑了:“他这是憋得慌,出去散心了。”疑道:“他练的什么兵?就那一百五十个兵么?”陈智勇道:“正是呢,天天都练,他不去,也让随从去。有时还拉到城外山地去练。”汪殿成哈哈大笑:“他这是拿练兵当耍子,过行军打仗的瘾哩!”
笑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冷笑道:“还看兵书,乳臭未干的娃娃,纸上谈兵有什么用,难道贼兵按书本上写的来么?”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四回(上)
【追粮草武统领受困】
倏忽过去一月有余, 已是秋末,霜降过了,石州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早晚地上已是覆着一层寒霜。
这日晌午时分, 蒋铭在后衙厅上与董新民吃茶说话。董新民道:“再过几日就要入冬, 该结冰了, 大人从南来耐不得冷, 往日刘爷在时,赶这节气, 屋里都要生炭火了。”
蒋铭笑道:“刘大人身体弱。我觉着还行, 是比南边冷些,生炭火倒还不至于。这边冬天长, 换了在金陵,有年到了霜降,桂花还开着。”
新民道:“还是大人身子强健。我们本地人也怕冷,想早些取暖,奈何哪有许多银钱?不过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 党项人也猫冬, 不打仗了。”
蒋铭点头道:“冬天行军不便, 粮草辎重是个大事儿,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出来打仗,都家里伏着了。”
新民笑说道:“有件事学生一直好奇的很, 大人高中头甲, 天子门生, 翰林院又是天下读书人景慕之地,大人怎么却到这偏远地方来吃苦?”
蒋铭道:“我因学了些武艺, 一直都想到边防看看。总听人说,男儿这一辈子,不到沙场瞧瞧是莫大一桩憾事。翰林院好是好,就是我待得气闷,所以一听说刘大人找人替职,我就上呈子了。如今虽没战事,来见见风土人情也好。”
说毕问新民:“我也好奇呢,先生一直在石州,如何学的这般满腹经纶,令叔父一看也是聪明人,莫非是家学渊源?先生怎么不去科考,凭先生的才学,中榜得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
董新民一笑:“大人高看了。我家祖籍原在川蜀,父亲和叔父都是平常匠人,那些年各方战乱,随军修造工事,辗转落在了太原。后来战事消停,就住下了。我自幼也和家父学了些木工手艺。说来惭愧,我这人天生有个毛病,嗜书如命,但凡看见书本字纸心里就喜欢,必得通读了才罢。有年跟着家父,给一位长官家打做家具,机缘巧合,遇到他府上一位宿儒教师,不嫌愚笨,愿意教导学问,我就在他座下读了三年书,考过了地方州试。后来也曾进京赴考,第一回没中,第二回赶上家父过世,待除了服又去,路上遇到事情阻住,又误了。如此过去七八年,我成了家,有了孩子,就不愿再折腾了!”
蒋铭叹道:“可见地方上饱学之人也多,不知埋没了多少。明春开科,要是先生还想去考一回,我倒愿意助先生一行。”
董新民闻言站起做了个揖,笑说:“多谢大人美意。说实话,现下没这心气了。况且我喜欢读书,只是享受读书之乐,倒没多做仕途之想。现下,胡乱教几个蒙童识字,凑合一家衣食也罢,虽然寒苦些,落得逍遥自在。不怕大人笑话,以往闲时,我还给人家做做木工,补贴家用哩。”
正说着,李劲忽然来报:“王四春前厅求见。”
原来这王四春是个牌头,是蒋铭从贴身亲兵里选出来的,另还有一个叫做贾庆斌,是从分拨的一百五十人中选的,二人都在军营里歇宿,除了带兵,还交代他俩一些事务。蒋铭一听王四春突然来,知道必定有事,忙走出来相见。
王四春叉手报道:“禀大人,牛广赟和汪岐前时去太原城押运粮草,今日回来路上遭遇一股党项兵,把粮草抢了,三停抢去了一停,刚刚俩人进了城,料到贼兵没走远,汪统领和陈将军带人马出城追去了。”
蒋铭一惊,问:“牛广赟和汪岐呢?”王四春道:“牛将军受了伤,回下处了。汪将军正在整顿粮草车辆。小人一听到消息就赶来报告大人。”蒋铭点头:“做的好。你再去看着,有什么消息速来报我。”王四春应喏去了。
蒋铭想了想,叫李劲:“跟我出去看看。”顾不上董新民了,带李劲走到城墙上瞭望。只见城门也没关,外边一个人也不见。蒋铭命人将贾庆斌叫来,亲自带他到城门处,安排他接管了城门守卫,吩咐凡有人出入仔细盘查,若见有异常立即关门。
回到衙中等着,看看红日偏西,不见人来报消息。直到傍晚时分,王四春忽然又来了,说汪岐点了六百兵马要出城。
蒋铭一听急了,忙命李劲出门乘快马拦阻。李劲出了府衙还没上马,迎面遇见贾庆斌跑来,报说汪岐已然带兵出了城,往北去了。
蒋铭闻言大怒:“这时辰城门已该关闭!叫你守门你做什么了?如何不来报我就私自放他出去?”
贾庆斌道:“小人早关城门了,是汪将军强又打开。小人跟他说,但凡军兵出城要有大人许可才行,汪将军不听,打了小的一巴掌,把剑要杀小的,小的拦阻不住才让他去了。”
蒋铭怒道:“一巴掌你就给他开门了?难道他杀得你,我倒杀不得你了?”将佩剑也拔了出来。那贾庆斌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大人饶命!小的并非怕死违令,只是汪将军一向是小人长官,他说…他说大人是文职,不管军中事务,说话不作数,还说……有些不敬的话,小的也不敢学说。小的位卑职小,实在拦阻不住,不得不让他走了,求大人宽恕。”
蒋铭忍了又忍,收剑入鞘。斥道:“你这等违我军令,本该就地斩首!看是第一次,且先饶你,等这事儿完了再说!”
你道蒋铭为何如此急怒。原来石州城里,兵将加起来总共不足三千,有战斗力的只两千六百人左右,如今汪殿成带出去一千五百军卒,城中只剩下不足一千人,汪岐又带兵出去,城里就没兵力了,为将帅者没兵可带,还能做成什么事?所以蒋铭急了,暗中跺脚,只恨自己疏忽。
定了定神,匆匆走来看牛广赟。只见他受了伤,扎缚绷带吊着一条臂膀。见蒋铭来,慌忙起身迎接,说道:“末将有伤,礼数不周,请大人恕罪。”蒋铭摆手:“罢了”,便问他事情始末。
牛广赟如此这般告诉一番:“因近日天冷,末将们也是防备着,怕党项人缺粮伺机来抢,路上十分小心。贼人每次抢粮都是从前方杀来,所以末将走在队伍前面,汪将军在后头……不料这次贼兵却是从后杀来,也有五六百人,领头的也很厉害,劫了十辆车子去了,末将与他争斗,没留神被他暗算了。”
蒋铭问:“既然是汪岐殿后,怎么他反倒好好的?你却受伤了!”牛广赟抬头看了看,欲言又止。蒋铭皱眉道:“怕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快与我实说!”
牛广赟道:“大人不知,末将和汪岐,都是随汪统领从太原来的,汪岐其实是汪统领的本家,他们是一个汪,他比汪统领小两岁,却高着一辈,私下与我们说,论起来统领该叫他叔,所以统领平常不甚管他,纵有僭越处也不理会,我和陈智勇凡事也都让着他。”
蒋铭冷笑一声:“就是说,贼兵来了,他反倒躲了,让人夺了粮草,还得你去抵挡?”牛广赟不言语,脸色略带怨忿。
蒋铭又问:“那陈智勇呢,是什么来历?”
牛广赟答:“陈智勇是原来石州城里副将,那时被党项人占了城,便是他去太原求援,夺回石州一战,他险些把命丧了,是汪统领战场上救了他。所以他对统领死心塌地,统领也信任他,陈将军为人是厚道的,主意也多。”
蒋铭:“天晚了,他们还不见回来,你怎么想?”牛广赟摇头:“不知道,从来也没这样过,按说追夺粮草,不管追上追不上,这会儿也该回来了。他们出去的仓促,身边连水也没带。除非……除非是败了,想回回不来。汪岐也是急了,所以才带兵走了。”
蒋铭略一思忖,问道:“你现在能行动不?”牛广赟道:“能!就是使不得兵器,用大力伤口怕出血。”蒋铭点头:“那你自己当心些,且随我来。”
同牛广赟一起到校场清点兵士。原来汪岐把精壮兵卒都带走了,剩下的都是早上押运粮草才回来的残兵败将,点齐了只三百余人,加上蒋铭那一百五十人,连带守城门的都算上,总共不足五百兵数。
看看天色暗了,蒋铭下令将城门紧闭,从这五百人里挑出病弱伤残的七八十个,分成两队,由王四春和贾庆斌带领,轮换把守城门,其余的兵士都命回去睡觉,枕戈待旦。
又上城头瞭望了一回,只见夜幕降临,月色不明,星光晦暗,城下不见一个人影。蒋铭下城来,吩咐王贾两个但有消息立刻来报,就带着李劲回衙睡觉去了。那董新民见形势紧张,没回家,也在后衙歇下。
半夜丑时初刻,李劲把蒋铭叫醒,报说:“陈智勇回来了。”蒋铭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吩咐:“叫他来见。”又问:“就他一个回来的?”李劲:“是,刚在城外叫门,贾庆斌放进来的,他的脑筋倒清楚,直接就奔这里来了。”
蒋铭走出来,只见厅上明晃晃掌着灯,陈智勇面色疲惫,衣袍上染着血迹,站在当地。
见蒋铭忙上前叉手施礼,说道:“禀报大人,汪统领带的军队现下都被困在西面山上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敌兵在山坡上压着,冲不出来,统领腿上中了箭……末将是从南面树林边人少处杀出来,绕路回来的。请大人下令,即刻派兵救援。”
蒋铭命人给他拿吃的喝的,将地图铺开来观看。陈智勇喝了两口水,一边指点着地图方位,道:“咱们得快速过去,趁着天黑好靠近些,路我熟,大人请快发令点兵。”
蒋铭道:“现在城里已经没兵了,酉时汪岐带了一队兵马出去,他没找见你们么?”
陈智勇一怔:“没见啊,”略思忖,一拳砸在桌上:“糟了!他必是以为贼兵往北去,也往北追去了,这次我们也没想到,贼人是往西去,半路又来一股人,两面掩杀,才把我们迫入老鹰嘴山谷,困在那里了。”
蒋铭道:“现下敌军有多少人,怎么分布的?”陈智勇指点地图,如此这般,说道:“敌人约莫有两千多,两个头脑分别带着,在这一带山口雁翅型把着,我们带兵去,只能从中间这里迎着打,汪统领听见动静,带人往外杀,还有几成胜算。可是如今没兵,如何是好?”
蒋铭道:“现在城里兵士,满打满算不足五百,还须留些守城。咱们只能趁天黑,杀个措手不及,捡薄弱处撕开口子,让困住的人冲出来!”
陈智勇立睁一双眼睛,连连摇头:“不行,咱们人太少了,四百人一旦靠近,两面包抄,立刻就被吃掉了。除非擒贼擒王,可是敌军在高处,虽是天黑,也难靠的太近,咱们根本接近不了首脑。里面人饿了一天,又冻了一晚上,早打不动了,天又黑,见不着援兵,不可能冲出来。”
蒋铭沉着脸:“不博一下怎么成?就是向太原求救,也得三日援兵才到。天一亮敌军必定进攻,他们能撑的了那么久么?”
陈智勇又摇头,看了看蒋铭,迟疑道:“实在不行,末将倒有一个法子。”蒋铭:“说!”陈智勇道:“为今之计,先救人要紧,我们可以带着粮草去,和敌军谈判,让他们撤兵,换统领军队回来。”
蒋铭愕然,盯了他一眼,怒道:“这是什么法子?本来就是追夺粮草去的……再说粮草没了,吃什么过冬?难道是教党项人把石州当成粮草库了么?”
陈智勇低头不敢答言。蒋铭顿了一顿,又道:“要是把粮草给出去了,他们不撤兵,反来攻城怎么办?”
陈智勇道:“一定会撤兵。党项人出来,为的就是粮草,要人没用,只要拿到了粮草,就会以最快速度撤走。这个法子以前……以前石州守军也曾用过的。”
蒋铭怒斥道:“胡说!这与投敌有什么两样?”
陈智勇低下头,说道:“现在事急,顾不得许多了,末将以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要不这样,就去太原求援,等救兵来。只是,等天亮了两边杀起来,汪统领他们吉凶难料,请大人早做决断。”
蒋铭阴沉着脸,望着地图思忖一会儿,问:“你说贼见了粮草一定撤兵?”
陈智勇点头:“是,不然两边打起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于他们也没好处。就打了胜仗,攻城也不易,况且援兵来到,他们什么也得不着。”
蒋铭脑子飞速打转,将手一拍桌案,沉声道:“既是这样,就依你说,给他们粮草也罢!我想这么着,你看如何?”便对陈智勇说出一番话来。陈智勇听得心惊肉跳,说道:“这法子倒是可以,只是太冒险了,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蒋铭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下并没有万全之策。”遂命李劲去找牛广赟、王四春、贾庆斌、董新民等人,须臾都到齐了,如此这般,分派下去。
第七十四回(下LJ)
【出奇兵文制使立威】
话少絮烦, 只说石州地处偏西,四更时分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蒋铭与陈智勇二人在前领队,王四春带着五十几个士兵从后押运二十车粮草,一众出城, 匆匆往西面山路上行来。走着走着, 天就蒙蒙亮了。
众人来至一处路口停下。陈智勇向蒋铭说了一声, 勒转缰绳, 一人一骑往老鹰嘴谷口驰来。打远就有党项兵见到了,吆喝道:“来的什么人?再走就放箭了!”
陈智勇住了马, 喊道:“我是石州城的守军, 要你们长官来,我有话说!”
且说这两拨党项兵并不是一路的, 都是出来找粮草,赶巧碰上,把汪殿成合围在这里,虽然占足优势,也是两难:要战, 天黑不好动手, 要撤, 又怕他们不舍得那十车粮草,尾随追杀。这会儿看天快亮,两个正在计议,开战怕得不偿失, 不战又怕拖久了援军到来……
正犹豫不定, 小校来报说了。便有一个头领走出来, 向陈智勇喊道:“你有何话说?”
陈智勇打马走近了些,叫道:“我们制使大人说了, 你等出来厮杀,无非为了过冬粮草,我们也不缺这个,现下奉上二十车粮草,两下罢兵。可行么?”
那头领一听大喜,说道:“你先等着,待我们商议一下。”回头跟另一个说了,也是欢喜。向陈智勇道:“你们即刻送粮草过来,见了粮草我们自然退兵,放了这谷里许多兵马,不再相扰!”
陈智勇道:“粮草我已经运过来了,就在北面山坡处,为了表明诚意,是我们州制使蒋大人亲自押运来的。蒋大人说,你们须得把这边的人都撤了,两位长官带兵,亲自过去交接。不然,我们宁可把粮草烧了,也不与你们。”
两头领听说如此,忙命人绕山梁爬到高处瞭望,果然望见星星点点的火把,一簇人马带着粮草车,在那边缓缓而行。
一头领笑道:“他这是怕咱们拿了粮草又不撤兵,所以离得恁远,好引咱们过去,让这边人出来。”另一个也笑了,却说:“还是小心些,宋人心眼儿多,会不会有诈?”
那个笑道:“就这几个人,有诈难道怕他?他要是有兵,就直接杀过来了,还带粮草车来作甚!石州兵本来不多,看来都被咱压在谷里了。”
另一个道:“那也得防着点,万一骗咱们,没带粮草呢?我看还是留些人在这里守着,等粮食到手了,咱们再撤。”那个点头道:“你说的是。”
说是这么说,这两个家伙各带着一队兵,又要争功,都不肯折损自己的兵卒。所以都愿意去接收粮草,不愿意在这边守着。一时你推我、我推你,商议不定。
陈智勇只作不耐烦,催促道:“我们大人亲自把粮草运过来,你们还这样,就是不守信义!你们再不走我可回去了,一把火烧了粮草,大家拼个你死我活!”
两头领都道:“我们得见了粮食才能撤兵。也罢,我两个都同你去,也不怕你使诈!”
各自分拨了三四百人,着两个排头带队,仍在山口留守。别的兵分两队并行,马兵在前,步兵在后,俩头领走在最前头,由陈智勇带路,一起向蒋铭这边行来。
两处仅隔着二三里路程,须臾走近了。陈智勇打马上前拦住道:“两位长官且看,那边为首就是我们制使大人,你们且在这里等着,我过去通报一声,把车子带过来。”两军就都停住了。
这时天色渐明,二人看见蒋铭年纪轻轻一个小伙儿,生得文质彬彬,穿着文官衣袍,纱帽幞头,也无甲胄。不约而同相互看了看,都笑了。
蒋铭催马向前。陈智勇迎上说道:“大人!他们要验看粮草!”说着,左手放在胸前悄做了个手势。
蒋铭看在眼里,向两个头领拱了拱手,旋拨马回来,冲王四春挥手。王四春就引着二十辆车子近前来,话说这里正是半山坡处一个山口,两边军兵距离不过二十几步远。陈智勇道:“请二位长官前来查看!”两个头领催动座马,各带着十几个兵卒过来了。
正此时,忽听得高处不知哪里“嗖——”地一声尖啸,一枚响箭破空而出,二人大惊都往上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二十辆粮草车上覆盖的麻布袋陡地掀开来,每辆车冲出五六个兵士,个个儿手持利刃,押车的兵卒也都拨出佩刀,众兵直如虎狼一般,惊天呐喊着杀将过来,最前面十几个党项兵还没回过神来,顷刻间削瓜切菜,都做了刀下之鬼。
这厢蒋铭手持一杆长枪,蓦地催马冲上前,不由分说,便将一个头领挑落马下!另一个头领被陈智勇迎面杀到,“啊呀”一缩头,把个帽子刺落了,披头散发拨转马头就跑。
此时最后一辆车上,就有军校擂起鼓来,咚咚咚山鸣谷应,后面的党项兵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主将一个落马,一个败回,又听喊杀声伴着鼓声,震天直响,都慌了,洪水般向后溃败下来。
却说这里山路狭窄,马军后退,后面步兵闪避不及,便从山口直涌入谷里去了。那谷口一侧正是山势迂回避风处,生着一簇树林。鼓声响时,林中早现出一队兵士,当先一个便是李劲,引着百余人雁翅排开,张弓搭箭,却将最前面一拨败兵放了过去,只拦着中间发射,那箭镞飞蝗般射来,内中还有几只火箭,将人射中烧着了……一时间哭爹喊娘,惨叫声不绝。
当下党项兵虽多,却分散做几处,余下一个头领因有乱兵拦阻跑不快,被蒋铭和陈智勇赶上合力杀了。党项兵卒一看当头儿的死了,哪个还肯拼杀,只顾没头没脑乱奔,况且已是一日一夜不曾休息,都逃命去了。
石州兵见此精神大振,一路追赶,忽见对面又有败兵过来,又听那边山上鼓声阵阵,不知多少军马厮杀……
原来牛广赟和贾庆斌带了三十余人,趁天黑埋伏在老鹰嘴谷口附近,听见这边鼓响,也只管奋力擂起鼓来。里面汪殿成听见,知道援兵来了,登时振作起来,指挥兵将向外冲杀。留守的党项兵听见到处都是战鼓响,不知宋兵来了多少,心里早怯了。况汪殿成带的这些又是哀兵,死地后生,只要拼命,怎么招架得住?沿路败退而来,与这边溃散下去的军队相遇了,群龙无首,只就近向山坡下四散奔逃。
如此这般,蒋铭和汪殿成两边军兵汇合一处,杀得党项兵七零八落,落荒逃散,先前被抢的十车粮草也夺了回来。陈智勇和李劲带领一支队伍乘胜追击败兵,直追出去十余里地,大获全胜。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太阳却还未升起。蒋铭命王四春、贾庆斌带领兵士打扫战场,整顿军马回城。汪殿成经过一番冲杀,腿上伤口崩裂,又流出血来。命人抬他到车子上,推着走,受伤的军士相扶着,乘马的乘马,坐车的坐车。牛广赟身上也有伤,也坐在车子上了。清点凌晨去的三股士兵,加起来总共四百二十人,无一伤损。
众人经历了一夜的煎熬和惊恐,如今打了胜仗,俱都兴奋不已。回去路上,陈智勇走在车旁,和牛广赟说笑,你言我语,向汪殿成诉说制使大人如何运筹帷幄,如何神勇无敌。
那汪殿成劫后余生,听着这些话,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什么滋味,对着蒋铭没话说。只向牛广赟笑道:“人家都是英雄凯旋,只我和你拖后腿,倒像是难兄难弟一样了。”
蒋铭和李劲前面并行,听见他说,都笑了。蒋铭抬手把纱帽摘了下来,抖了抖,复又端正戴上,笑了笑说:“去时候我还担心呢,我这纱帽还是新的,别教弄坏了,要弄坏了,这地方,一时还不好寻去!”说的众人都笑了。
有说有笑回城来,远远望见城下一支军兵在那里,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党项兵来攻城了,细看却是自家服色,原来是汪岐不知何时带兵回来了,在城下叫门。因蒋铭出城时,把能打仗的兵全都带出来了,只教董新民领着那几十个病弱伤残的兵士守城,嘱咐他紧闭城门,任谁来不许开。所以汪岐进不去城,正自闹气。
汪岐看见大队人马回来了,打马迎过来,向汪殿成抱拳道:“统领回来了……”不明就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汪殿成脸往下一沉:“你去哪儿了?”汪岐支支吾吾,汪殿成喝道:“到底怎么回事,吭叽什么?快说!”
汪岐道:“末将带兵往北追贼,本来要去救援统领的,不想跑远了没找到,落后天黑了,在山里迷了方向,不敢再动,等天亮,这才寻了回来……”
汪殿成一边听他说,一边看蒋铭脸色。蒋铭只冷冷看了汪岐一眼,没做理会。这时城门开了,董新民出来迎接,作揖抱歉道:“因制使大人去时有命,除非见统领和大人回来,别人一概不许开门,况汪将军带着许多兵马,学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敢违命。”
蒋铭满面笑容下了马,相揖说道:“先生辛苦了。”回头向汪殿成道:“统领且请回府歇息片刻,辰时三刻,咱们升厅议事。”说毕,与董新民一块进城去了。
蒋铭回后衙洗漱,换了衣服。看看时间到了,带着李劲来至教场厅上。只见众人分列两旁,上首位子空着,汪殿成在旁侧坐,见他进来,起身相迎。蒋铭道:“统领有伤不便,不必拘礼。”就在上首坐了。
汪殿成道:“这一战多亏大人神武,不然殿成今番恐怕回不来了。不想大人如此能战,着实下官没想到的。”还想说两句叹服的话,看看站的都是手下,就住了口。
蒋铭淡淡一笑:“这一仗能够险胜,全托赖上天护佑,也是咱两人运气好。”看看下面,又道:“统领打算如何奖罚,可有了方略?”
汪殿成心中一凛:“下官还没顾上想,正要听一听大人的意思。”
蒋铭道:“始末缘由,统领不知道的,陈将军和牛将军自会与统领说。别的我也不想管,只是有一个人我要处置。”
说毕把脸色一沉,向王四春道:“把汪岐给我拿下!”
王四春应喏一声,便同两个军校上前来拿汪岐,汪岐防备蒋铭找他麻烦,正琢磨如何答话,不想忽然拿他,一时慌了,下意识将佩刀拔了出来,涨红了脸道:“谁敢动我?”两只眼睛只看汪殿成,殿成见他拔刀,心下一惊,忙起身喝道:“你要干什么!快把刀放下!”
这厢李劲早拔剑出鞘,跨步挡在蒋铭前面。汪岐听得汪殿成喝喊,陡然灵醒,忙松了手,佩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王四春和军校上前将他绑了,按着跪在当地。汪岐高声叫道:“我得何罪?”
蒋铭冷冷地道:“你得何罪?要按军法,砍你三个头也不枉!今日不杀你,军令岂不成儿戏,以后怎么管别人!”喝命:“推出去砍了!”
汪岐大叫:“冤枉!我便有错,不得死罪!”向汪殿成道:“统领救我!”
汪殿成对这个本家小叔也是烦透了,到底还是亲缘相关。说情道:“大人且慢,汪岐枉顾军令,私自带兵出城,也是要救下官心切,请大人念他好意,饶他这一次罢。”
蒋铭冷笑道:“统领要聚拢人心,也当有个限度!这等违抗军令,以下犯上的东西,还留着他做什么?今番我饶了他,岂不叫别的将领寒心?”
汪殿成垂首无语,陈智勇给牛广赟使个眼色,俩人一块跪下求情,蒋铭仍是不允。汪殿成见状无奈,起身向蒋铭拱手说道:“大人明鉴,汪岐的确有罪。只是事出有因,原是下官的过失,前时下官轻慢了大人,才纵得他如此大胆妄为。所谓恩从上流,还请大人开恩,饶他一条性命。以后若有再犯,任凭大人处置。下官绝无二话。”
蒋铭本来一心要杀汪岐立威,听汪殿成说出这些话,倒不好坚持了,黑着脸沉吟片刻,说道:“且看统领面上,今日饶你不死,下次再有过犯,严惩不贷!”
喝命打四十军棍,降级以观后效。汪岐以为必死无疑了,吓得浑身稀软,被拖出去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从此老老实实,再不敢托大了。
经此一战,汪殿成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常邀蒋铭观看练兵,有重要军务也找他商量。蒋铭将那一百五十个兵依旧派回军中,从中选出二十个军头分领兵卒,如此这般,不消细说。
却说这一日,刚下衙回至房中,换下官服,命人上茶。忽然军校来报:“门口来了两个人要见大人,说是从京里来的。”
蒋铭一听,忙不迭放下茶杯,问:“男的女的?”
军校一怔,答道:“两个男的,骑马来的,问也不说姓名,只说要见大人。”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五回(上)
【何当并骑燕山行】
蒋铭听闻京里来人求见, 不说姓名。疑道:“这是谁来了?”李劲在旁道:“我出去看看。”蒋铭点头:“也行”,忽然心内一动:“还是我出去看看吧。”
匆匆走出来。只见衙厅阶下立着两个人,当先一个头戴软角乌帽,身穿竹青交领长袍, 气宇轩昂, 风神洒落, 竟是蒋钰, 旁侧跟着陈升。
蒋铭大喜,小跑着下了台阶, 唤道:“大哥!你怎么来了?”蒋钰满面含笑道:“如今见你, 还要几层通报了,制使相公好大的官威啊!”
蒋铭不好意思道:“大哥怎么也取笑我……说是京里来的, 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哥去汴京找我了?”
蒋钰笑说:“是啊,本来是到汴京看翰林学士的,结果到了那里,说你早来石州了, 只得又赶过来。”
一边说着话, 携手走入后衙。李劲命人接了行李, 与陈升相随进来。吩咐兵卒打水请二人洗漱。蒋钰摆手道:“已经洗漱过了。”又问吃早饭了没,陈升道:“那会儿大爷说,正赶上升衙理事的时辰,不便打扰二少爷, 就在茶肆吃了才来的。”
蒋铭这才参拜了哥哥。众人各自讲礼毕, 李劲同陈升一起告退出去了。
这厢蒋钰环顾屋子, 点头道:“你这住处还行,比我预想的强些, 偏僻地方不能要求太高,差不多马马虎虎也就行了。”
蒋铭笑道:“我也觉得还可以,与家里自然不能比的。”便问:“家里都好吧,父亲母亲身子可都安好?”
蒋钰盯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还知道问?你这翅膀硬了,想跑多远就跑多远,想过父母怎么样没?”
蒋铭心中一凛,望了哥哥一眼,陪上一丝笑,低下头不言语了。
蒋钰见此,面色缓和笑了笑:“我出来时都好着,这会儿不知怎么样。知道你来石州,父亲就算不生气,也不会开心的,母亲不得担心么?先时嘱咐你多少话,如今离得远,没人管得了你了!这么大事就敢自作主张,难不成,你以后不回家了么?”
蒋铭默然半晌,方说:“事情赶的急了,就没顾上。我想,不过三年也就回去了。旨意下来,我就给家里写了信,让宝胜送回去的,哥来时路上遇见了没?”
蒋钰道:“遇见了。”看了看弟弟,又笑了:“你这次可是光宗耀祖了!消息一到家,听说中了探花,全家都高兴的不得了。州府县府,亲朋故旧,来贺的人,把大门口都堵上了!爹爹本来说的不张扬,也不得不摆了两日宴席。后来他老人家悄悄去了乡下,找虞先生吃酒去了,只叫我在家应酬客人……父亲真是欢喜的很,多少年都没见他老人家这么高兴了!”
蒋铭想着彼时家里情形,不自禁笑容满面,问:“母亲、三弟,大嫂和菱姐姐,孩子们,他们也都好吧?”
蒋钰:“都好。听说你高中,母亲自然高兴,身体也好多了。只是惦记你,这次来让我给你带了一身衣服。还说,看你在京里怎么样了,安稳找个住处,回头把琥珀送来,有她在你身边服侍,家里也好放心些。不成想你跑这里来了!”
又道:“你大嫂她们也都好,重阳儿长大了好些……允中还是那样子,又长高了些,如今跟你个头差不多了。还是天天在家淘气,最近这些日子总往奉先寺跑,好像与悟因大师熟识了,动不动就去寺里,谈空说有,参禅打坐。来前我跟他说,二哥高中,下来就看你的了,府试的日子眼看就到,要是考不过你怎么交代?他倒乖,答应好好温书,不知现在考得怎么样了。我看他对仕途也不上心,就是爹查问,也不过敷衍塞责罢了。”
蒋铭笑道:“他人聪明的很,就是没那份心。哥不知道,小子看着老实,其实蔫淘着呢,仗着爹娘疼他,一心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根本就没那上进的心思。”
蒋钰笑道:“我怎么不知?反正有你我在,也不指望他怎地,由着他快活也罢了。”
蒋铭道:“哥到汴京见过太傅了没?”蒋钰点头:“见了,说你来石州,担心父亲怪他放你来,也担心你有什么闪失,跟我说了许多话……”说着换了口吻,冷笑一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说!别跟我鬼扯那些冠冕堂皇,到底因为什么,来这么远地方?”
蒋铭陪笑道:“我就是……整天在馆里坐着,我实在耐不住,再说哥也知道,我老早就想到北方看看,正巧赶上这个机会,就上了呈子,不想那么快就批下来了。”
蒋钰“嗯”了一声:“还有呢?”
蒋铭顿了顿,老实说道:“还有,就是老有人给我提亲。云贞在应天,我写信让她来,她不肯来……因为她家牵连案子,她怕连累我,不肯到京来。那日宰相章犀盈也托张希平说亲,还说他知道父亲,要托人往金陵写书去,张希平私下与我说,他家女儿比我还大两岁,今年都二十四了,那么大了还没出嫁,是个什么样的女娘?我真也怕了……”
蒋钰不觉笑了,说:“章犀盈家有个老姑娘,朝中人都知道的。据说女孩儿很好,才貌双全,就是她老爹太挑剔,又要才学,又要长相,又要门第,所以总选不中,耽误到这时候,越大越成了难题。”
蒋铭笑道:“不管好不好,耽误不耽误,千万可别选我!除了云贞我谁也不要,就是皇帝女儿给我也不成的。”
蒋钰不觉冷笑了一声,带笑斥道:“说的什么!看把你狂的!”
蒋铭不好意思:“没有,我真不是狂,哥还不知道我么!”笑嘻嘻道:“哥,我说的都是老实话。等你回去,帮我在爹跟前说几句好话呗。”
蒋钰笑道:“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可是这些实话,能跟爹说么?”蒋铭道:“凭哥怎么说去,反正只要哥帮说话,天大的事儿也能了了。”蒋钰哼笑了一声,指点道:“你呀!”蒋铭就笑了。
两个吃茶说话。蒋钰问道:“你官衙的公务怎么样?办案子有意思不?”
蒋铭叹了口气,苦笑说:“有什么意思!都是些扯淡的事!不是东家把西家的孩子打了,就是西家盖房子,碍了东家的风水,要不,就是谁家小子偷了谁家猪肉……来了两个月了,没遇着一个像样的案子。不过,是比馆里坐着好多了,常常什么事都没有,落得清闲,我就和李劲城外耍去。”
忽然想起来:“前日有个案子,倒是有点儿意思。”蒋钰:“说来听听。”
蒋铭笑道:“那被告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上茅厕时候捡了一包银子,二十二两,拿回家去了。他母亲倒是个厚道老太太,说,那丢银子的得多着急,让儿子回去等失主,小子孝顺的很,真个回去了,那失主找不见银子,正在那里哭。围了一大圈人。小子给他还银子,丢银那人却说,他丢的是三十两纹银,一定是小子回家藏起了八两,捡银子的就喊冤枉……最后,俩人扭着来衙门了。丢银子的说,捡银子的匿了他银子,捡银子的说,本来捡的就是二十二两,各执一词,让我给他决断……”
蒋钰道:“那你怎么给他断的?”蒋铭道:“我先也不知道怎么断,后来捡银子的老娘来堂上,作证儿子从不说谎,捡的就是二十二两。我就说,既然他捡的是二十二两,你丢的却是三十两,可见他捡的并不是你丢的那包银子。这二十二两既没找到失主,就让他拿回去赡养老娘。你丢的那三十两且自寻去,与他却不相干……丢银子的那厮听这么说,立刻改了口,说他丢的多少记不清楚了,好像就是二十二、三两……”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钰笑吟吟问:“那最后呢?青天大老爷怎么断的?”
蒋铭道:“本青天说,好个大胆的刁民!刚才你咬定了是三十两,如何又说记错了?公堂之上岂能容你含含混混?他是个穷家小子,若要匿下,全都匿下了,如何只匿下八两,却把二十二两拿来归还?偌大年纪老人家也来做证,可见是你混赖他!要是断给了你,天下还有谁人捡了银子要还?快给我退下,再敢胡搅蛮缠,老爷就要打板子了!如此这般,让我轰出去了……”
兄弟俩说笑多时,又在衙里走走看看,到了吃饭时分。蒋铭要请哥哥去城里饭馆吃,蒋钰道:“就在衙里吃吧,让我看你平时都吃些什么!”
于是吩咐厨下做饭,端上来,都是大盘大碗,水煮鹅鸭羊肉,萝卜山芋,粗面卷子,糙米稀饭。蒋铭笑道:“别看饭食做的粗糙,倒是原汁原味儿,吃习惯了也不错,这个羊肉好吃,哥尝尝。”
蒋钰尝了尝,奇道:“这羊肉倒是味美,怎地没有膻味儿?”蒋铭道:“我问董新民,他说这左近山上,生长一样野葱,夏天时候羊吃了,肉就没膻味儿。”
打开一瓶酒,酒香喷鼻而来,给蒋钰满了一盅:“哥试试这个酒。”
蒋钰抿了一口:“好辣口,这是什么酒?够劲儿!”蒋铭笑道:“这是当地用粮食酿的白酒,比咱们那里金华酒味道冲,劲儿也大,容易吃醉了。前儿汪殿成送给我两瓶,还有一瓶,哥回去时候带上。”
蒋钰摇头笑道:“算了不用了。这次我去太傅府,王爷还要给我带酒呢,说是从契丹那边过来的烧酒,我吃了一杯,比这个还烈。这个你自己留着吃吧。”问他:“董新民我知道了,是你找来的幕僚,汪殿成又是哪个?”
蒋铭道:“就是石州军统领使,这边军务都归他管。”蒋钰“噢”了一声:“我还没问你,你在这儿同僚之间处的怎样?来时在汴京,我听说刘彦辉病好了些,圣上准他回乡养病,已经去了滁州了。”
蒋铭笑说道:“这刘大人,他走了一身清净,可给我留了不小的麻烦!”
蒋钰:“怎么了?”蒋铭道:“本来他在这里做监军,就该管着汪殿成,这老先生可好,什么都听汪殿成的,说来好笑,就连他的俸银都是先到统领府,然后再发放给府衙,那时我刚来,汪殿成还想跟原来一样,要压我一头……”一边吃饭,一边将初来情形,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蒋钰道:“那现在怎么样了,还是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蒋铭得意说道:“那哪儿行!现在凡事都得按朝廷法度来,该怎么就怎么!”
蒋钰笑道:“你必定又使了什么招儿了?”
蒋铭笑说:“也没使什么招,是前些日子出了个事儿,亏得我把他救回来了……”一五一十,把上次汪殿成夜深被困,自己使计策假扮送粮草,杀□□项兵的事讲了。
蒋钰听得心惊肉跳,皱眉道:“你怎么又干这冒险的事!万一哪里出点儿差池,伤着了怎么办?”蒋铭吐了个舌头,嘿嘿笑了:“我就知道,说了哥又要骂我,先不想说的,因是得意的事儿,没忍住。”
说的蒋钰也笑了:“你这大胆妄为的,我也不知说你什么才好了,怎地你不想想,万一败了,可怎么处?”
蒋铭笑道:“这我还真没想过,我心里觉着,一定不会败的。”蒋钰瞪他一眼:“人不可太过得意忘形了!”蒋铭陪笑说:“我知道了,以后不这样了。事后我想过,万一败了,城门关的严严实实,敌兵一时攻不进来,去太原求救兵也罢了。”
蒋钰笑骂:“你这胆子大的没边儿!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上次凤栖山来信,家里吓成什么样?现在我想起来还觉后怕。父亲也说担心你,就怕你处事不谨慎,逞能招祸。他对你期望多高,你不知道么?做这么冒险的事,你说,这些事,我回去能说么?”
蒋铭看着哥哥,只是笑。过会儿说:“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的。这次也是事赶在眼前,没办法了。你想,怎么说我也是石州的监军,遇到事只知讨救兵,那也忒无能了!”
蒋钰叹了口气,点头道:“那倒也是,不管怎么着,我还是希望你安安稳稳的,凡事以自身安危为重。这也是父亲母亲的想法。”
蒋铭:“我知道了,哥放心吧。”想了想又说:“说起凤栖山那次,我也是怕,当时杀了人,好些日子都睡不安稳……不过也有好处,经历了那回,从此见了战阵不怕了,这次杀敌,贼首就在眼前,我心里真一点儿也没乱。”
蒋钰点头:“你说凤栖山,我倒是想起个事来。”蒋铭:“什么事?”蒋钰道:“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一时吃毕了饭,倒上茶来。蒋钰有些疲倦,就在床榻上歪着。蒋铭问:“刚才说凤栖山,哥想起什么事了?”蒋钰沉吟了一会儿,说:“凤栖山上有个叫韩世峻的,这个人怎么样?”蒋铭疑道:“哥怎么想起他了?”
第七十五回(下)
【未审关城羌音烈】
蒋钰道:“端午节前一天, 我在金陵遇见他了。那天我在咱家缎子铺门口,正赶他路过,问我太平桥怎么走,说了几句话。要不也不认识, 赶巧陈升从屋里出来, 碰上了。陈升二月间去濠州给陆青送银子, 在那儿和他见过, 所以认得他,两下引见, 我才知道就是韩师父。”
蒋铭想了想, 恍然道:“那时窦宪来家说,他是跟韩世峻一块儿下山的, 韩师父在濠州教陆青功夫。估摸是教完了陆青,去金陵寻访故旧了。这位韩师父功夫十分了得,他和窦庄主,也就是窦连生的父亲,都是从前太祖朝宫禁里做过护卫的。那时在凤栖山, 韩师父还指点过我枪法……”
便说了如何会见韩世峻, 以及那天晚上韩世峻和李孟起雪中比武的事。犹豫了刹那, 说:“他也认识咱爹,亲口跟我说的,与爹爹甚是熟悉。”
蒋钰闻言不觉坐起身来:“是么?你跟我细说说。”
蒋铭就把离开凤栖山之前的那天晚上,韩世峻找他到演武场说的话, 全都告诉了哥哥, 道:“他原是当年德昭皇子身边侍卫, 当年高粱河之战,父亲和皇子的营帐是紧挨着的, 他说天天能见到咱父亲,所以认识,还说爹爹虽是文职官,当时在战场上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他十分钦佩。后来他离开汴京,还曾去咱家门前辞行,那时大哥才刚出生……这都过去快三十年了。”
蒋钰认真地听着。沉吟道:“原来如此。还跟你说什么了?”
蒋铭道:“别的也没多说什么,就是打听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咱们弟兄姊妹如何,那次允中也在,他也见了,还问起大哥在家做什么,有没有孩子……怎么?这次他见你没提么?”
蒋钰不语,出神了片刻,摇头道:“没。只说了几句客套话,邀他到家坐坐,他也不肯,说还有事,就走了。偶然初会,我也不好强留他。要不是陈升认出来,看样子……他好像并不想让我见到他。”
蒋铭思忖着说:“这个人是有些奇怪,那时在山上就说,不让我回家提起他,也不愿人知道他在凤栖山,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蒋钰默然了半日,道:“可能老人家想的多,有些往事,不愿意提起吧。”
便换了话题。兄弟两个久别重逢,说不完的话,直到深夜才歇下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早,蒋铭和哥哥一起,带着陈升李劲,四人骑马到城外山上转了一圈,此时霜寒天气,万物萧森。众人却都跑得身上出了汗。蒋铭沿路给哥哥指点上次战斗拼杀的情形:何处埋伏,何处交接,何处杀敌……
说道:“我才来那会儿每天出来转,早把这周边地势了然心中了!哥看这地方好不好?丛山峻岭,真是壮人襟怀。我刚到时还没到中秋,山明水净,遍野深红浅黄,这时节寒冷了,又是霜天万里,说江山如画丝毫不虚!每天在原野上驰行一小会儿,真个快意无加!”
蒋钰勒马而立,听得心潮激荡,远望多时。朗声说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你说的对,这里端底是好男子待的地方,我都想留下不走了,与你并肩上阵驰战沙场,岂不壮哉!”兄弟二人相对大笑。
回来进了衙,董新民走来拜揖,报说早衙无事。蒋铭把他引见给蒋钰,见了礼,新民说了几句话就去了。
回屋里坐下,蒋铭道:“刚才董先生,就是昨儿我跟哥说过的那位,满腹才学,有了他,我就不用亲自抄抄写写了,难不成我做制使,还得兼着师爷?岂不好笑!哥不知道,这位董先生,除了是个读书人,还做得一手好木工呢!”
蒋钰笑了,说:“这也不算稀奇,你还记得不?前年中秋,我找来家里弹琴的荆先生,他就是个做裁缝的。”
蒋铭道:“怎么不记得!那时我笑他,爹还教训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告诫年轻人要谦逊,教我不可小瞧了世人……”忆起往事,又都笑起来。
蒋铭道:“不论哪里,也说不定藏龙卧虎。不过要和夸夸其谈之辈相比,有才学的还是少。半个月前,我想再寻一个能言能写的,参他做个吏丞,或者替董新民蒙学坐馆,董新民就好专为我用了。张榜出去,还真来了几个读书人,一试却都不中用!其中有一个,打扮的像是有学问,高谈阔论,开口就说什么‘土为周天,木为岁年’,问他什么意思,解的狗屁不通!要不是顾着天下读书人体统,早把狗才拉出去打板子了,再不许他故弄玄虚!哥说,要是赶上那没识见的,遇上这等胡说八道的东西,被他唬住了,让去教学童,不是都被他教坏了?”
他一边说,蒋钰一边笑,叹道:“读书人全在养其廉耻。没了廉耻,哪里还有诚正!学些浮皮潦草,信口胡言,误人误己。所以经典上都讲‘非人不传’,似这等鲜廉寡耻的人,读书反倒不如不读了。”
吃毕了早饭。兄弟俩往城里逛街去,蒋铭买了当地特产的核桃、枣子,要给哥哥回程带上。蒋钰笑道:“买这些做什么,这么远路,到家总得走一个多月,到了地方也都坏了。”蒋铭道:“不是给家里买,是教你和陈升哥路上吃的,好消闷。”兜兜转转,逛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到衙门口,军校报说:“汪统领来了,在前厅等候大人。”蒋铭奇道:“他怎么来了?”想了想:“可能听说大哥来,要拜会你。哥见他不?”
蒋钰奇道:“你俩交情都到这地步了?”蒋铭笑道:“那是!这人是武人性子,服了就是服了,现在也与我称兄道弟,只我防备近之不逊,从不主动亲近他。”蒋钰就笑了,说:“来都来了,会会何妨?”
只见汪殿成满面笑容走出来,下阶拱手,说道:“大人可回来了,教下官好等!”一起走到厅上,都见毕了礼,坐下吃茶。
原来汪殿成前时曾问蒋铭,怎么练就的一身武艺,蒋铭随口说是家里哥哥教的,他便记在心上了。所以一听说蒋钰来,忙不迭前来拜会。
当下向蒋钰道了路上辛苦,每日更稳稳群夭屋儿耳气五二八一言及仰慕之情。笑说道:“下官明日置办薄酒,请大人与尊兄到敝处一叙,两位莫嫌简慢,光降光降。”
蒋铭笑道:“这怎么好意思的”,看向蒋钰,蒋钰欣然应允:“统领盛情,不敢推辞。只是我初来乍到,就到府上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汪殿成十分欢喜。
蒋钰又道:“适才听承影说,汪统领治军得法,练兵有方,军容甚整,所以正与他商量,想明早,去校场观看操演兵马,不知统领可否行个方便。”
汪殿成连忙笑说道:“这是小事!尊兄大驾,平日殿成请也请不来的,实在荣幸之至。既如此,明早殿成就在校场恭候两位大驾。”说毕告辞去了。
次日早,兄弟俩带了李劲、陈升出门,却见陈智勇已在阶下等候,陪着众人一块到了校场,观看操演,果然兵马整齐,刀枪明亮。那汪殿成早见过蒋铭的本事了,又看蒋钰气度超凡,一路相陪,甚是礼敬。
观看操演毕了,二人回衙。午后来至统领府上,汪殿成闻报亲自出门迎接。宴席设在正厅,另叫了陈智勇和牛广赟两个作陪。众人到厅上叙礼落座。蒋钰也不推辞,就在上首位坐下了。一时开宴,推杯换盏,饮了三巡。
汪殿成道:“咱们僻陋地方,想找个弹唱乐器的也没有,还是以前听董新民说过,城南有个会吹笛的,昨儿我着人叫来了,伺候一曲,蒋爷听听如何。”
叫上来,只见是个三十来岁粗壮汉子,形容木讷。手里拿一管竹制的羌笛,比寻常笛子长些,比箫又短些,幽幽咽咽吹奏了一曲。
曲罢,汪殿成皱眉道:“你这吹的什么!丧声剌气的。俺们行伍之人吃酒,你吹这个腔儿,酒倒进去,都不知顺着哪里下去了!”说的都笑了。
那吹笛的却不笑,定了定神,将笛子贴在唇边,先是一声长音,昂扬悠远,音色苍凉,接下来铿锵有金石之声,渐渐曲调转促,陡峭激越,抑扬顿挫,奏到紧急处,浑如千军万马厮杀一般,众人皆听的毛发倒耸。只听声到高处,忽然破空一响,戛然而止,竟是把那羌管吹裂了!一桌人惊愕,张口结舌。
蒋钰鼓掌赞道:“好个羌笛!端底是北地之音,慷慨壮烈!”汪殿成见此,也着实赞誉了一番,当场命人给他斟酒吃了,又带他下去吃饭。
经此一回,众人都松快了,天南海北谈笑起来。因说起各地出产的酒。汪殿成命人开了一坛葡萄酒,说:“这是去年从清源县买的两坛,准备开年与制使大人共饮的。今日蒋爷来,请略尝些。恐怕时候不足,味道欠佳。”
每人斟了一杯,果然酒香扑鼻,入口却有些酸涩。
蒋铭道:“这还是没到时候,须得再藏一阵子才行。那年在家喝过葡萄酒,还是大哥从京里带回去的,入口绵醇,后味儿绝佳。这次哥回去路过汴京,再买些带家去。这边就罢了,实在太远,带不得。”
蒋钰笑道:“你说的容易!葡萄酒在出产地不值什么,只是路途远,难运送,京里也难得有卖的。就是有,价钱也贵的很。那次是有人送与太傅,他老人家舍不得吃,转送给父亲的,你才能吃上,不然哪里寻去?!”
汪殿成道:“我听说,大人恩科出身,圣上钦点探花,原是在翰林院的,如何却来这里了,家里老太爷也放心么?”
蒋钰笑道:“怎么可能放心?他后生家任性,只说来边关历练才算好男子。自作主张就来了,我到京中看他,这不追了来,家里还不知道呢!”
汪殿成道:“大人年纪轻轻,又是文职尊重,大好的前程,却来这里吃苦受累,老太爷定是舍不得,只是下官们着实佩服的紧。”
蒋铭笑着叹了口气:“有什么佩服的,我这还担着责呢,来前被太傅叫了家去,骂了恁一顿,回去还不知怎么样哩。”
蒋钰道:“原是他荐你考的,能不生气么?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次我去拜见时,他老人家与我说,打听石州城治军不差,防卫牢固,三年之后一定让你平安回京,让我回去带信,请父亲放心。”
蒋铭笑道:“这就好了,有了这句话,等我回家,就好免吃家法板子了!”说的都笑了。
汪殿成在旁听得心中凛凛,起身敬了蒋钰一杯,说道:“蒋爷只管放心,有下官在此,一定护卫制使大人周全,不教他有毫发伤损!”
蒋钰一饮而尽,笑道:“那就多劳统领费心了。以后京里有什么事,地方贵眷有什么事,只管与承影说,有能效力处,一定尽力办妥!”汪殿成连声道谢……
饮了多时,蒋钰起身告辞,汪殿成再三挽留。蒋铭道:“明日哥哥还要启程,不能再饮了。”这才罢了。汪殿成直送出门外老远。
次日早上蒋钰要走,蒋铭舍不得,让哥哥再留一天。蒋钰道:“不留了。总有一别,等你回了咱们再聚吧。你在这里好好的,一切平安为重,莫让家里担心。”
蒋铭道:“我知道了,大哥只管放心。”蒋钰含笑道:“你我还不放心?你这心思用的,比我在上,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忽又正色说道:“承影,你知道么,其实我最看重的,是你对家人,对云姑娘,从来不用心机,不计算得失,这份赤诚之心,是哥最喜欢你的地方。”
蒋铭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感动,几乎落下泪来,说:“哥是知道我的。”
蒋钰又道:“你一直为了哥哥着想,凡事维护我,为了我,不惜与父亲争辩,哥也记在心上的。”蒋铭赧笑了一下,忽然问:“大哥不能科考入仕,真的不在意了么?”
蒋钰一笑:“这事我早已放下了,你也不用挂怀。”迟疑片刻,又道:“咱爹是了不起的人,这么多年诚是不易,他有苦衷,不少事你是不知道,高梁河之战……”
说到此,顿了一忽儿:“高粱河之战,当时德昭皇子阵前立新的敕书,是爹爹亲手执笔写下的。”
蒋铭乍听这话,大吃了一惊,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后来,就是为这个事,爹爹才决定归隐,再不出仕了么?”
蒋钰默然,过会儿说:“也不全是,后来……也算是这个原因吧!祖母一直担忧,临终时才迫着父亲答应再不入朝,其实爹爹心里,是很想做一番事业的……现在,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其实父亲最疼的是你,才会对你严厉,他只是不说出来,这些你心里要有数。”蒋铭默然不语。
蒋钰停了片刻,面露笑容说道:“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云姑娘已然到了,就在城东任记药铺落脚,我们是一道来的!”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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