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上)
【披星月终践千里盟】
原来蒋钰从家出来, 本打算直接去汴京,半路遇到家人宝胜,知道蒋铭往石州去了,就先到了应天。探望了丈人陆廷玺, 又去妹妹家看了看, 后去拜望周坚白, 才知云贞已经出发三天了。蒋钰连夜赶路, 到汴京时追上了云贞,二人一路到了石州。
蒋钰笑道:“别怪我没早告诉你, 我是想咱俩好好聚聚。她既来了, 你俩在一块的日子还多着呢!”
蒋铭闻听喜不自禁。知道哥哥是为了护云贞安全,心中感动, 唤了声:“大哥”,感谢的话却没说出口。
蒋钰笑了笑,思忖着道:“我也不知将来如何。云姑娘表面超脱淡然,其实是个情义深重的人,与你恰是一对, 只是她身份未明, 将来总是个阻碍。你俩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蒋铭收了笑容应道:“这我明白。”蒋钰接着说:“她此番能来, 说明周太公能够宽容,也是你俩缘分到了。云姑娘是心里有主意的,女子能够如此,诚是难得, 只要你始终至诚待她, 凡事多加体谅, 以后就不会后悔遗憾。”
蒋铭道:“哥说的是,我都知道了。”
收拾罢, 蒋钰带陈升出发,汪殿成也来作别,一起送出城门。蒋铭和李劲送出城外十余里,蒋钰不让再送了,兄弟俩相拥而别。
蒋铭望着哥哥走远,心里怅然若失……直到望不见了,拨转马头,忽然想起云贞来了,顿时心花怒放。向李劲道:“走,咱们去见云姑娘去!”打马扬鞭,一路疾驰而回。
进了城门,忽又勒马停住。李劲疑问:“怎么不走了?”蒋铭想了想,笑说:“不急,咱们还是先回衙里去。”
回到府衙住处,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带上李劲,两个往城东走来。不一时来到任记药铺,只见临街三间门面房,路边长着两棵不大不小的榆树。铺子开着,门上挂着一幅厚厚的帘子。门头一块朱红色牌匾,上写“任记”两字,门边悬了个亚腰葫芦。
蒋铭端详了一会儿,向李劲笑道:“之前路过这儿好几次,没想到竟是如此有缘!”
掀帘子进屋,只见迎面一壁墙的朱红色小药柜,栏柜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头戴青布小帽,身穿长袍,正在看账本。另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在那边擦抹桌台。
见二人进来,中年男子起身陪笑问:“客官有何贵干,可是买药么?”
李劲道:“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掌柜,应天来的周姑娘住在这里么?”
那人一听,睁大双眼看了看他俩,“哎呦”一声,闪身从柜台里走出来。冲着蒋铭拜揖,笑说道:“莫非尊驾就是制使大人么?”
蒋铭连忙还礼:“不敢。请问掌柜高姓,可是任先生?”
那人道:“任掌柜刚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小可姓傅,是他家伙计。”蒋铭:“原来是傅管事,周姑娘在么?”傅管事连声应道:“在呢在呢,大姑娘正在里面药房呢,大人请。”
引着出了店铺后角门,便是一截穿廊,沿着走过来,就见一间抱厦,忽然门帘子撩开了,一个丫鬟探出头来张望,看见他们,不由得双目闪亮,满面惊喜,正是桂枝。
桂枝不及说话,就把头缩回去了,只听在里面说:“姑娘,二少爷来了!”旋即走了出来,向蒋铭笑盈盈道了个万福。
蒋铭按捺不住,喜笑颜开:“你姑娘在呢?”
桂枝道:“在呢!”将手去打帘子,蒋铭抢先一步踏进门来。
只见靠门口摆着一张桌儿,上面搁着篮子,篮子里盛着麻黄,旁边撂着一把剪刀,原来桂枝正在剪麻黄节。再往里看是三面墙壁:一壁橱柜,一壁架子,一壁小药柜。屋里各处七七八八摆放着草药,云贞正在一架梯上站着,整理高处药柜,扭身看见蒋铭进来,便望着他笑了,蒋铭忙上前两步举手去接她,云贞把手递在他手中,从梯上下来了。
却说旁人都没跟进来,桂枝把帘子撂下了,屋里只剩下铭贞两个。蒋铭拉着云贞的手,想说句话,不知说什么好,双唇颤抖,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只盯着她看,云贞亦是激动万分,才要开口说话,那蒋铭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云贞稍作迟疑,也将两手抱住了,听见蒋铭胸膛内心跳砰砰作响。
他二人大半年没见,朝思暮想,相思煎熬,乍一相见,俱都心潮翻涌,难以自持。尤其是蒋铭,如何按捺得住?低下头便去亲吻云贞,云贞开始还要躲避,却被他抱的紧紧的,闪避不开,不由得迎了上去……
热吻了多时,才分开了,平复半晌,在椅上坐下来。云贞满面云霞,举手整理鬓发,低着头不做声。蒋铭先还只顾瞅着她傻笑,后见她总也不抬头,生怕恼了,伸出手拉住她手,轻声道:“贞儿,我实在是太想你了,一时忘形……”
云贞抬头看了他一眼,双目含笑,又将脸转过一边,过了一会儿方才转过来,轻声问:“含光大哥走了?”蒋铭点头,“嗯”了一声,将她手又握了握。云贞羞的要把手拿开,被他捉住不放,只得罢了。
云贞此时心里又是羞涩,又是甜蜜。平复了一会儿,脸上红晕方才渐渐退去。说:“本来带着宝泉的,到汴京时,遇着含光大哥,让他带书信回家去了。”
蒋铭点头:“我知道,大哥告诉我了。辛苦你了,这么远的路,你,”眼睛发亮,压低声音说:“你来真是太好了,我真的太高兴了!”
云贞看他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由抿嘴笑了。停了一会儿,双目闪闪望着蒋铭,笑吟吟问:“那要是我不来呢?”
蒋铭不觉一怔,随即笑了,说:“不来?不会吧,这我还真没想过,我觉着你一定会来的。”
云贞一时语塞,少顷笑嗔道:“你就那么笃定我来?早知道我真的不来了,看你怎么样。”
蒋铭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娇嗔神态,心中情动,恨不得再抱住亲一下,强自按捺住了,笑说道:“能怎么样?你要不来,可就害苦我了!”
又想了想,笑说道:“我猜你一定来,倒不是我自负,是觉着我一片痴心,老天爷能不可怜见的?必定传与你知道,你又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云贞无言反驳,含笑不语。蒋铭又道:“我倒是想过,如果你真不来,除非只有一个缘故。”
云贞问:“什么缘故?”
蒋铭道:“就是太公舍不得你到边陲吃苦,不许你来,可是你不来,在家也不会开心,太公那么疼你,一定舍不得看你难过,早晚会放你来。所以你只有来的理,没有不来的理。只是我没料到,你来的这么快,他老人家真是开明的很!”
云贞咬了咬唇,笑了:“算是你说中了。开始时候,我担心祖父难过,是不打算来的。后来倒是他老人家,帮我找了任老先生,才跟他们一块来了。”
蒋铭又笑了:“我就说吧,等以后咱们回去,我一定登门,好好拜谢拜谢他老人家。”云贞含羞看他,也笑了。
蒋铭道:“大哥早上才告诉我说你来了,怎么留在这里不去府衙找我呢,这个任掌柜又是什么人?”
云贞:“任掌柜就是这里店主,名叫任清源,他父亲任老先生和外公是多年的好友,这回我来,正赶上任家从应天带药材过来,所以一路走的,外公托他路上照应我们。店里那位傅管事倒是此地人,是任掌柜请来看铺子的。”
原来傅伙计是太原人,从前就在任清源堂兄家的药铺管事,为人朴实可靠。任清源在石州新开药铺,堂兄就叫他全家搬了来照管店铺,傅伙计原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已出嫁了,只有小儿子在身边,老婆就在里院做饭上灶,收拾家务。
铭贞两个这才说起之前的事。云贞把去庐州的大概经过说了:“本来在长山镇等着舅舅,后来表哥来了,接我到庐州给姑母看病,在那里陪姑母待了一个多月,然后是表哥送我回应天的。”
因前时通信没说详细,蒋铭并不知李孟起相送的事,想起自己在武陵居客栈留的诗云贞必是没看见。心下遗憾,说道:“原来你是从庐州过来的,那跟我走的不是一路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李劲和桂枝说话声音。少刻李劲掀起帘子,桂枝端进来两碗茶汤,笑说:“今儿天冷,傅嫂子刚炖了七宝擂茶,要趁热才好喝。”
蒋铭见茶汤浓郁,果仁香气扑面而来,赞道:“这个茶好!”一边吃茶一边问:“这里冷,该生炉子了。这几天你们俩住哪呢?”
云贞道:“就在这院里住,紧里头有三间房,专腾出来给我和桂枝住了。饭菜都是傅嫂子做,桂枝也常搭把手,一应都便宜的。”
蒋铭道:“我看这里像是从前大户人家住过的,可怎么说,也比不了南边,你两个姑娘家怕不习惯。要不,”顿了顿,“要不还是搬去我衙里住吧,有事情随时商量,我也好放心,你说呢?”
云贞看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那怎么可以?”低头笑了。又说:“这里任掌柜也懂医术,可是常常有事不在,来前就与我说了,想让我在这边住着,好帮忙店里看诊。”
那蒋铭心思,盼望云贞住的离自己越近越好,听这么说,知道不肯的,就不好再提。因说道:“那也好,过会儿带我去瞧瞧你们住处,看怎么样,要是实在简陋,宁可再赁一处房子才好。”
吃毕了茶,一起去看云贞住的地方,果然是三间房屋,一明两暗,一间炕床,一间板床。因天气冷了,俩人都住炕床的一间,虽然陈设简朴,却也整理的干干净净,屋里甚是暖和。
蒋铭道:“还没生火炉,这屋里倒是不冷。”云贞道:“火炕烧热了,屋里就暖和的,再说是正房,这会儿阳光还好。前儿炕烧的太热,桂枝受不了,要铺得厚厚的才能睡着,我看也不急着生火炉。”
蒋铭摇头道:“不行,过两天还要冷,只怕就要结冰了,得赶紧生个火炉子,免得到时措手不及。”又问铺盖够不够,带的衣裳够穿不……云贞低着头抿嘴笑:“尽够了,看你像个妈妈一样,问的恁多。”
四处看过,出来小厅上坐下。蒋铭道:“要我说,你能不能……”望了望云贞:“你还是别在这儿看诊了,怪麻烦的。”
云贞疑道:“为什么,这有什么麻烦的?”低下头想了想,认真地问:“是不是我在这儿看诊,会让制使大人面子上过不去?”
蒋铭忙笑说:“不是,那怎么会呢?你也忒小看我了!你有这样了不起的本领,我得意还来不及,恨不得告诉天下人都知道呢!我就是…怕你太辛苦了,再者,这边蛮荒之地,民风粗犷,你年轻女孩儿在外抛头露面,我担心有那不知死活的,无事也来聒噪,虽然咱不惧他,就只怕添了你烦恼。”
云贞思忖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可是,我也要做些事情,总在屋里待着,我真的过不惯。要不,还是像在长山镇一样,只给妇人瞧病,你看这样行不?”
蒋铭笑道:“那也好,不管怎样,我只愿你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
低低唤了声:“贞儿”,云贞应道:“嗯?”
蒋铭道:“你但凡想做什么,只要你开心,就去做好了。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只管问我,千万别放在心上自己猜测,我别的不怕,只怕你误会了我心意…”
云贞听他说得十分恳切,含笑应道:“我知道的,你放心。”
说着话,任清源回来了,云贞给二人引见。蒋铭先跟着云贞喊任大叔。任清源连声道:“万万不可,岂不折煞小人了,绝不敢当。”谦逊再三,彼此平叙了礼,坐下。任清源吩咐傅嫂子厨下做饭,又叫傅伙计出去买了酒肉,和蒋铭,云贞三人一起,同桌吃了几杯。
席间蒋铭说道:“多亏任先生一路照应,我本想让妹妹去衙里住,她又不肯,觉得在这里方便些,往后还请先生费心照顾,有劳了。”任清源道:“大人客气了,再说路上有尊兄相随,实在没做什么!大人只管放心,铺子里还想请大姑娘看诊,这边距离府衙也不远,要是有事一定即时报知大人。”
蒋铭道:“她姑娘家,平安最是要紧,明儿我派两个亲兵过来,每天过来看看,有什么差使先生尽可吩咐他们做。”任清源笑道:“那可是好了!只是他们来,千万不能在门口把守,别人看了,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惊动了官府了!”蒋铭道:“还真是!我竟没想到,要那样,恐怕你这儿没人敢上门,生意也没得做了!”都笑了。
吃毕饭,任清源指个事走开了。蒋铭又与云贞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天晚才回衙门。次日打发李劲带了两个亲兵过来,又找人给云贞屋里设置了火炉,买下烧柴煤炭预备着。另给任清源送了羊酒礼物,答谢他相送之情。
第七十六回(下)
【诉肺腑难尽平生意】
却说次日, 蒋铭早衙毕了回到下处。叫人在明间地上点起火炉,烘得屋里暖暖的。分派王四春跟着董新民出去买了一只羊,厨下杀了收拾。又命杂役将衙厅以及后宅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了一遍,如此这般, 不消细说。
这日傍晚气温骤降, 阴云聚集, 后半夜下起雪来, 待天亮,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半空仍飘舞着雪花, 蒋铭欢喜道:“这雪来的真应景儿!”吃毕早饭,让李劲雇了两乘轿子去接云贞和桂枝。
不一时到了, 蒋铭迎出大门外,接了云贞下轿。相视而笑,一路并肩走入来。进了明间,云贞打开包袱,拿出给带的七宝擂茶细料, 桂枝跟李劲送去灶上, 教厨下人炖茶。
另还带来一包白茶, 云贞道:“这是舅舅从闽地捎回来,外公让我给你带的。这次来我还带了一块貂皮,想给你做个披风围领,还没做好呢, 过两天做好给你拿过来。”
蒋铭欢喜道:“多谢外公记挂, 他老人家真对我太好了!貂皮你自己留着做个什么, 我不怕冷,”抬头看了一看云贞, 轻声道:“本来就不怕冷,现在你来了,就更不怕了……”云贞嗔怪地看他一眼,抿嘴笑了。
这时外面雪停了。蒋铭陪云贞看了看住处,又往前面衙厅转了转,看他平日办公的地方。回来两个围炉吃茶。云贞笑说道:“你现在可是万民瞩目的青天官老爷了!”
蒋铭心里喜滋滋,又觉有些不好意思,赧笑道:“你怎么也像大哥似的,笑话我。”低声问:“上次李劲带去那个磨喝乐,你喜欢不?”
云贞想起那穿大红官袍的不倒翁,禁不住一下笑了。蒋铭又道:“那是我中了榜后,特意找人订做的,我听李劲说,太公看了也笑呢!”
云贞笑道:“可是呢,你怎么想到的!每次我……”想说每次想念蒋铭,收住了没说,改口道:“每次我有什么不开心,拿出来看看,就好了。可是这次我没带来,怕路上远碰坏了。”
蒋铭道:“不用带”,扬起眉毛,拍了拍胸脯说:“现在有真的了,还要那个假的做什么!”云贞一下又笑了。
蒋铭含笑望着她多时,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其实不论做个什么官儿,你也不稀罕。”
云贞就住了笑,想说什么,不觉脸红了红,又住了口。蒋铭看出她心思转变,追问道:“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云贞含笑不语,蒋铭低声嘟囔道:“你也夸夸我呗!”说毕伸了个舌头。
云贞含着笑顿了一顿,将手往脖颈上取出一个物件,摊在手心给他看:“你看这是什么?”原来就是蒋铭那日在湖边送的平安玉扣。
蒋铭喜笑颜开,也从衣服里取出那只绣木槿花的香袋来:“你看,这个我也随身带着的,也不装什么,就是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爱惜地抚了抚:“看这,都被我摩挲的起毛了”。
云贞笑道:“这不值什么,回头我再给你做个新的。”蒋铭道:“那当然好,可是也别累着你了……”
两个人絮絮聒聒说话,又下了一盘棋,就到吃饭时候了。杂役端来烤羊排,羊肉萝卜汤,羊肝,血肠,一大盘子烤馍,另有葱姜末,韭花酱等调料。昨日任清源送了一瓶三年的葡萄酒来,打开了,斟上二人对饮。
云贞只吃了一杯,便说:“这酒味道很好,留着你慢慢吃,我酒量浅,再吃怕醉了。”
蒋铭笑道:“再吃两杯,哪就那么容易醉了?这个酒与你一起吃才有味道,我自己,还是吃白酒够劲儿。咱们再吃几杯,剩下拿给李劲和桂枝尝尝去。”
一边吃酒一边说话,云贞捡了一片酸萝卜递在蒋铭碗里。蒋铭笑道:“这个醋萝卜太酸了,我吃不得!前儿在铺子里,看你吃,才叫他们预备的,平时我桌上不教上这个。”
云贞认真地道:“你试试,这对身体好呢,怎么不吃?”蒋铭:“你吃的惯么?”云贞:“来了几天,已经习惯了。我每到一个地方,先尝尝本地特色。一个地方的吃食,都与当地气候都有关,你看这里又干又冷,酒也比咱们那边燥烈,要佐些陈醋,才能平衡。你不知,那些酿醋坊的人,每天吃一小口醋,一年到头不得外感,就是这个缘故。”
蒋铭点头道:“你说的是,这也是格物致知的道理。”云贞微笑道:“正是呢,醋和酒一样,都是粮□□华,只要食不过量,也是养人的。”蒋铭道:“那我尝尝。”看着云贞,眼里含着笑说:“你捡给我吃好不好?”
云贞微微脸红了,笑嗔道:“你的手不能动么?”顿了一忽儿,使筷子将那片萝卜捡起来,送进蒋铭嘴里。蒋铭吃着,酸得直皱眉头,咂一下后味儿,说:“嗯,其实也有些好滋味儿!”
望着云贞笑说:“我猜着了,一定是经了你的妙手,才会这么好吃,不然我哪里吃得下去!”
云贞笑道:“你这油嘴滑舌……既是这样,那就再吃几块吧。”又将筷子去夹,蒋铭连忙摇头:“好了好了,你饶了我罢,再是好东西,也得等我慢慢消受才成。”……
说笑着,蒋铭忽问:“孟起大哥在庐州做什么呢?”云贞道:“他跟着姑丈在军中做事,也忙的很,我陪姑母时,他出门办差,好些日子都不在家。现在他有两个小孩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可爱的很,表嫂也是个贤惠可亲的人。”
说着想起来:“对了,你还记得那年咱们在东岭山,陆二哥和李劲打猎,遇见争猎的那个李季隆么?原来他也是我姑父的儿子,是姨娘生的。”
蒋铭应道:“这我知道了。去年秋天在金陵,我在酒桌上遇到梁寅,就是那时在宝华寺拦阻咱们的那个人,那会儿他不是和李季隆在一起么?现在去守御军做都头了,我是听他说的。”又问:“孟起大哥的孩子现有多大了?”
云贞道:“大的五岁了,小的一周……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蒋铭道:“不为什么,就是说着想起来了。”
云贞抿嘴儿笑道:“我知道为什么。”
蒋铭疑道:“为什么?”云贞拿起筷子指了指碟子里的醋萝卜,笑说:“因为它!”
蒋铭怔了一下,仰头呵呵笑起来,说道:“我想起那次在凤栖山,他拉着你手往坡下走,我是有点儿吃醋。你那时看出来了吧?”
云贞见他坦然承认,自己反不好再笑他了,老老实实说道:“那时我没看出来。不过,那之前咱们在路上你问桂枝表哥的事,我猜你可能……”不好意思说下去,又笑了。
蒋铭笑道:“是,那时我就觉着不对,后来见着人,我这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他喜欢你!不过后来再看……我心里敬他是个君子,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下回见面我得请他吃几杯,到时候,也得上一大盘这酸萝卜!”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云贞被他笑的害羞,不由把脸扭过一边儿,过一会儿方转过来,说:“你这小心眼儿!其实我觉着,表哥知道咱俩的事。”
蒋铭一怔:“他看出来了?不会吧,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云贞思忖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他知道,我的直觉一向都很准的。”
蒋铭双目满是笑意:“是么?那说说还有什么事,你直觉准的?”云贞想了想,忽然笑容淡了:“没有什么了。”
蒋铭见她不像先前兴致高,就不闹了,掰了一块儿烤馍递过来:“尝尝这个,泡肉汤吃,味道好的很。”
不知何时,外面又飘起雪花来。二人吃毕了饭,并肩站在廊下看雪,不知不觉两手牵在一起。云贞道:“看这情景,真像那年在凤栖山……回头想,都过去两年了。什么时候,再能一起回去看看呢。”
蒋铭柔声道:“古人说,会心处不在于远,只要心里牵挂,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云贞轻轻点了点头,低下头说了一句话。
她这句说的甚轻,蒋铭听在耳中却清清楚楚,正是自己在武陵居酒楼墙壁上写的词中一句,惊喜道:“原来你看到了!前儿怎么不告诉我?”
云贞望着他温柔一笑。轻声道:“承影,你知道吗,那时我不知该不该来,外公让我静修三天,好好想一想。我的心很乱,三天下来,还是纠结。但我总记着你说过的,‘应知身在情长在,莫任韶光空付水。’我想,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我现在按本心行事,将来都不会后悔。我喜欢你,并没碍着别人什么,为什么不能快快乐乐过日子呢?所以,我就来了。”
蒋铭听见她吐露心声,大为感动,将手揽住她肩头,柔声说道:“贞儿你放心,相信我,将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咱们在这儿待三年,三年后回去我就娶你进门,咱俩一辈子在一处,永远不分开!”
云贞望着雪花轻袅袅从空中飘落,默然了半晌,缓缓地说:“我知道。你为了我,大好前程不要,来这边远的地方,我怎么会不信你呢?可是,世间的事常常不能如愿。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开始我不懂,以为她还能回来,可是……后来到了外公家,他们都对我很疼爱,可我心里,总好像缺了点儿什么。如今父亲也没了,这一切,不管我怎么想,都是难以改变的,我能做的,也只有接受罢了。所以,你我不管将来如何,我只愿彼此始终能真诚相待,我心足矣。”说毕,忽然伤感,落下泪来。
蒋铭自觉心软得快要融化了,伸手拥住她,动情说道:“贞儿,那时在奉先寺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别的女子都不一样,风姿卓荦,超然物外,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困住你的事物。后来在凤栖山,踏雪落柿那日,大伙说平生志向,你说,‘愿无伐善,无施劳,愿无做功夫行迹之心’。我就知道我已寻到世间至宝。只是,我不知自己什么配得上你,纵然有些世人觉得高处,又不是你看重的,唯有一颗赤诚之心,与你相知相爱,此生足矣。”
……到了傍晚,蒋铭和李劲送两人回去,给任清源带了两个食盒,盛着酒肉菜品,彼此客气,表过不提。
却说云贞和桂枝回屋,小厮已经把炉子生了火,屋里温暖如春。
云贞道:“这里虽冷些,也和应天差不多,不像南方湿气大,不舒服。”
桂枝一边掌灯,一边道:“可不,去年冬天在长山镇,我就怕下小雪天气,说是雪又不像雪,说是雨吧,又不像雨,到处湿乎乎的,人走在外头,却好像在地窖里一般。”
把云贞逗得笑了,赞道:“正是那样,你这比喻还真是贴切。”
桂枝掇了小炕桌,倒了茶,又掂了一盒瓜子,与云贞对面坐了,两个剥瓜仁。说道:“我听李劲说,二少爷原本打算姑娘来了,就在后衙住的,没想现在离的这么远。”
云贞道:“这还远么?走路就到了。”
桂枝停顿了一下,低声道:“远倒是也不算远,只是,要我说,姑娘和二少爷既这么要好,还不如索性就住在跟前去!那样的话,等二少爷回去说了,无论怎样,蒋家老爷都不能不同意这门亲事了。”
云贞脸一红,斥道:“你这丫头!是不今天喝了几盅酒,昏了头了,就乱说。心思这么多,且用在别处吧!”
桂枝极少见云贞发怒,吓得半日不敢言语。落后看她脸色缓和了,陪着小心说:“姑娘别生气,是我说差了,我也是为了姑娘好……”
云贞笑了笑,温言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知道么,我所以到这儿来,是为了我的心,也是为了他一片真心。将来结果怎么样,只由天罢了。你若真为我好,就别在这上头用心计,要是用心计才能得的,那我宁可不要也罢了。”
桂枝点头道:“我明白了姑娘,以后再也不说那样话了。”
自此以后,云贞就在店里看诊,医好几个病人后,有了名声,来的人渐渐就多了,时而也有男人来问诊的。因她一向装束得体,言语庄重,铺子里还有军士值守,人人都知道是府衙亲眷,没人敢无礼滋事。蒋铭只要有闲就来探望云贞,饮食起居,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俩人也常常相约逛街,或是城外走一走,日子过得温馨平静。
光阴迅速,转眼将近冬至节气。一日太原来人,说制置使孙沔孙大人近日回京,走前要审阅石州的账目,并要蒋铭呈报年末述职文书,随身带去京里。蒋铭应命,不免忙碌了几天,样样准备停当了教来人取回。
因近日没顾上去看云贞,问李劲道:“怎么样,药铺那边没事吧?”
李劲:“都好着,没什么事”,迟疑一下说:“前儿我去碰见陈智勇在那里,也不知做什么的,见我去他就走了。听军士说,前时也看见他去…这人是不是,”笑道:“是不是有甚痴心妄想呢?”
蒋铭闻听,不觉“哼”了一声,想一想又笑了,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属正常,痴心妄想么?我料他是不敢的。”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七回(上)
【长愿得清欢若此】
却说到了冬至这日, 朔风阵阵,滴水成冰,天气甚是寒冷。蒋铭和李劲带了两个军卒,提着点心果盒, 往任记药铺而来。
自入冬以来下过了两场大雪, 都没化, 放眼望去, 到处白雪皑皑。大街上踩踏出一条冰冻小路,三三两两行人都穿的厚厚的, 口鼻呼出腾腾的白汽。有几个半大小子, 冻得鼻头红红,在路边冰地上打出溜儿玩, 欢呼声不绝于耳。
药铺这边,任清源去太原堂兄家过节了。留下傅管事一家还有云贞桂枝,傅家小厮在前面店里看门儿,厅上生着大火炉子,桌上放着一大盆肉馅儿, 傅嫂子和了面, 傅管事擀饺子皮儿, 云贞和桂枝都围在桌旁包饺子。
蒋铭和李劲到了铺子,李劲就支使俩军卒铲扫门前的积雪,培在树根底下。蒋铭走入里来,让桂枝打水洗了手, 说:“我也和你们一起包。”凑在云贞身边坐下。
云贞笑问:“你会么?你在家做过这个活儿?”
蒋铭笑道:“没做过, 这有什么难的?你先包一个, 让我看看,管情一上手就差不多!”
云贞拿过饺子皮教他怎么包。蒋铭依样包了两只, 果然甚好。桂枝赞道:“二少爷包的饺子,比我包的还好哩,端正是个元宝样儿。”众人都笑了。
正说着,李劲走了进来。桂枝叫他:“李大哥也来试试。”李劲笑着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这个。”
蒋铭道:“来试试!不会就学呗,谁是生下来就会的?”李劲推不过,只好洗了手过来,勉强包了两只,却是扁乎乎的,塌在那里。
桂枝笑道:“这馅儿都没包在里头,漏外面了,等下了锅,怕就成片汤了!”大伙儿都笑。蒋铭道:“这两个也不用做记号了,煮出来就捡给他吃,自己包的再不好,吃着也香!”
李劲难为情道:“二爷的手巧,我这笨手笨脚的。在家时,过年包饺子,擀皮儿也不会,包也不会,剁馅儿倒有一把力气,我又嫌剁馅儿心烦,我姐就啥也不让我干,只等吃就行了。”
蒋铭笑道:“巧者劳智者忧,无能为者无所求。你什么都不会干,正好当那个饱食而遨游的,岂不好呢!”又都笑了。李劲无可奈何笑道:“少爷您快饶了我吧,怎么今天都拿我耍笑上了。”
等饺子煮好,傅嫂子又拾掇了几样小菜。云贞,蒋铭,李劲,再叫上傅伙计,四人围桌儿吃酒。别人也都吃去了。吃毕了,蒋铭又与云贞待了一会儿,回衙门来。
一进门,王四春报说:“那会儿陈智勇来了,奉汪统领命,送了十几尾鱼来,听说大人去任记药铺了,知道得些时候才能回,就把鱼放下走了。”
蒋铭奇道:“这时候哪里弄鱼去,还弄来这么多?”王四春笑答道:“我也问他,他说,是前几天领人出城,去湖上凿冰钓的。”
刚坐下,董二和董新民一块儿来了,叔侄两个手里都提着盒子:一瓶酒,一副蹄子,一只水晶鹅,两只烧鸭,一盒顶皮酥果馅饼儿,一盒搽穰卷儿。放下东西,董二告辞去了。新民进来相见。
蒋铭道:“你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新民笑道:“这不过节么!乡下也没甚好东西,大人莫嫌简薄。托赖大人,我现在日子颇过得去了。倒是看大人,用钱处不少,做官又不贪贿,怕是要入不敷出了。”
蒋铭道:“没事,我从家里还带了些银钱,尽够了。我又没什么嗜好,吃穿用度,差不多就行了,要是讲究起来,还有个头儿?反倒把自己挟制住了。”
命人点茶上来,俩人围炉吃茶,说了一会儿话。走时,蒋铭又叫他提上两尾鱼去了。
又过了几日。这天蒋铭散了衙,没去任记。倚在床头,一边翻书,一边和李劲有一句没一句说话。
李劲拿火叉捅炉子,说道:“不是冬至一阳生么,这天儿怎么愈发冷了,幸亏有这些黑炭,不然,简直要把人冻死了!”
蒋铭道:“冬至冬至,冬之至也,能不冷么!任记那边炭还够烧吧?”
李劲道:“够,倒是咱们这里不多了,得多烧些木柴了。”蒋铭道:“没事儿,过了这个节气就转暖了。”
李劲:“咱们都来了快四个月了,也不知家里怎么样。”蒋铭:“我也想着呢,等大哥到家,再写信来,算日程也快了,年前差不多就有信。”
忽然军校来报:“陈智勇求见。”蒋铭略一怔。李劲:“他来做什么?”问军校:“就他一个人?”军校回道:“是,就他一个。”蒋铭道:“叫他进来吧,我就不出去了,冷。”
须臾陈智勇进门,施礼,蒋铭还礼,让他坐。陈智勇恭敬道:“大人跟前,哪有末将的座位。”
蒋铭笑道:“这里又不是外间,何妨?”又道:“前日拿来那么些鱼,是你去钓的?从前只看书上说卧冰求鲤,不知这里冬天也能钓鱼。”
陈智勇坐下,陪笑说:“这边一到冬天结冰,就有凿冰垂钓的,只是有些远,又冷,大人要是觉得有趣,哪天末将陪您去看看。”蒋铭点头笑道:“行,今冬不想动了,等来年吧。”
说了几句闲话,陈智勇顿了顿,忽然撤后一步,拜倒在地。
蒋铭诧异道:“陈将军这是做什么,有话直说。”忙上前扶了起来。
陈智勇:“末将今日来,其实有事相求。”蒋铭:“你说。”陈智勇:“末将是来求医的。”
蒋铭想起前日李劲说的话来,恍然道:“是请周姑娘治病么?谁病了?”
智勇道:“是汪统领染了个怪病,长时间不好,十分烦恼。他又要强,总不肯对人说。”
原来汪殿成背上长了一处痈疮,去年就有了,开始没当回事儿。今年夏天发觉长大了,碰着了发疼,行动有些碍事,让军医看,军医开了几副药,没管事,竟是越来越大,时而还破口流脓水。寻了两个当地医生看,都说长在督脉上,不敢弄。入冬之后越发厉害了,前些日子找任清源瞧了瞧,清理了一回,稍缓和些。
陈智勇道:“当时任先生说,统领这个病有些麻烦,里头疮根还在,外面再做功夫也是一时,得找高明大夫用内服药把热毒从里往外托出来方能痊可。末将听说周大姑娘医术甚是高超,问了傅伙计,他说大姑娘只给妇人看病,末将就没敢开口。末将前日去看统领,病的又厉害了,所以来求大人,能否劳动大姑娘给诊治诊治。”
蒋铭道:“原来是这事,我说看统领最近气色不好呢,他自己怎么不说?”
陈智勇笑说道:“统领这个人,不愿意人知道他病,我也是偶然撞见,才知道的。”
蒋铭想了想:“那我问问周姑娘吧,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既是任先生都弄不了,恐怕她也难处置。”
下午去药铺看云贞时,便说了此事。云贞思忖道:“这个症候,我以前曾见外公处置过,要格外小心才行。”
蒋铭:“能治么?”
云贞道:“按理应该能治的,可怎么治,还得看了才知道。”
蒋铭道:“要是便宜你就给他看看,要是忒麻烦,就让他找别人去!”
云贞就笑了:“要是你不说,我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了,哪有扔下疾患不管的道理呢!”
蒋铭笑道:“那要是……我不愿意你给他治呢?”
云贞看着他:“你认真的么?要是不愿意我给他治,你还跟我说做什么?”
蒋铭道:“没有。我只是问问,你刚说不能扔下疾患不管,我就想,要是我讨厌的人,不愿意你给他治,你管不管?”
云贞笑嗔道:“那得到时候看,现在没有这件事,凭空拿来难为人,你不是无理取闹么!”蒋铭嘿嘿笑了。云贞又问:“这个汪统领,不是挺好相处的么,听你说,他还给你送酒送肉的。”
蒋铭笑道:“那是我好相处,可不是他好相处。”把刚来时的事都说了:“依我脾气,那会儿真想杀了汪岐。后来他服软,我也犹豫了,寻思,不好把事情做的太绝,就留了一步。现在看算是做对了,忠恕之道还是挺管用的。这人还行,服了就是服了,再没小心眼算计,也称得上是个男子汉。”
云贞听他说杀敌的事,心里不免担忧,叮嘱道:“兵凶战危,我知道你责任所在,不能推脱的。只是,遇事还是小心些,别太冒险了。”蒋铭:“我知道的,你放心。”
次日,李劲接了云贞到府衙来,陈智勇也陪汪殿成来了。云贞查看了病况。只见皮肉里生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痈疮,正在大椎穴下面,紧挨着督脉。云贞诊了脉,思忖说:“待我回去店里开方给药。”汪殿成十分不好意思,连声道谢,脸都微红了。
云贞回到药铺,开出三天草药交给陈智勇,告诉如何煎煮服用。汪殿成服了药后,次日生疮处变得奇痒难耐,红肿起来,到了第三天不痒了,疮口溃败发脓血,气味难闻,模样狼藉,忙派陈智勇来药铺告诉。蒋铭陪云贞去他府上诊看,扎针止血,亲自处理伤口。
开始汪殿成说什么也不让云贞动手,只教军医处置,说道:“这么腌臜,怎么成?有劳姑娘在旁边指教着,让他们弄就行了!”
云贞道:“患处离督脉太近了,必得我亲手处理才行,别人做我不放心。”
蒋铭在旁皱眉道:“你看病就听医生的,不遵医嘱,往后治不好,算谁的?”说的汪殿成满面尴尬,哑口无言。云贞淡淡一笑,说:“这次就让他们一旁看着,下次再让他们做吧。”
一时清理完毕,敷上膏药。汪殿成顿觉轻松了不少,感激不尽。云贞叮嘱他忌口,别的还可,听见夏至之前不能吃酒,汪殿成懊恼道:“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
陈智勇笑道:“统领前日病成那样,吃饭的心思都没了,这会儿好些又惦记着吃酒了。”
蒋铭道:“那你自己看,是要命,还是要酒,要是非吃酒不行,我做主,以后就不管你了!”
汪殿成无奈笑说:“别别别,还是命要紧,有命在,好歹忍一忍,往后还有酒吃。”众人都笑了。
云贞回去,又开了几副药。过两日,蒋铭陪她来看了一次,已好了很多,疮口处也生出新肉了。后来汪殿成去府衙,又请云贞过来瞧……如此这般,月余渐渐痊愈,不提。
转眼到了新春佳节,各方都来送礼拜问,府衙甚是热闹。这一日,太原驿转来两封家书,一封是金陵来的,一封是应天来的。
蒋铭打开信,看见是蒋毅的笔迹,心里不觉慌了一下,以为父亲必定要为前事责备自己,看下去,却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反倒夸赞了两句,说家中都好,让他不要惦念。又嘱咐他凡事谨慎,保重自己,平安为上。另一封是蒋锦写来的,信中问候哥哥和云贞。
蒋铭欢喜非常,一刻等不得跑去任记找云贞,把两封信都给她看了。笑说道:“素文信里让告诉你‘事谐矣’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你俩约的暗语么?”
云贞抿嘴儿笑:“这是我们女儿家的话,不能告诉你!”
蒋铭想了想:“你不说,我也能猜着,要么是家务事,要么就是……”忽然笑了,说:“我知道了!”
云贞道:“你猜到什么了?”蒋铭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云贞哼了一声,道:“不告诉我算了,我还不问了呢!”
蒋铭陪笑说:“那我还是告诉你吧,我猜是她和张均的事,他俩要做人爹娘了,对不对?”
云贞笑着不说话。蒋铭道:“你不说,就是我猜中了。”低声道:“我是不是特别聪明?”云贞不觉笑了,嗔道:“就这么点儿事看你得意的,自己还夸起来了。”
蒋铭凑近前,笑说道:“你总不夸我,我只好自己夸了,不如……你也夸夸我呗!”
云贞忍不住地笑:“你本来什么都好,要什么有什么,多少人羡慕呢,还要人夸么?”
蒋铭道:“不是要别人夸,只是想要你夸。”
云贞看他片刻,柔声道:“在我看来,你就是十全十美,完美无缺的人,所以我不晓得怎么夸你。”
蒋铭将手托腮,认真地说:“没事儿,那你就随便夸几句,你放心,怎么夸我都禁得起!”逗得云贞一下子笑了,嗔道:“你都做制使官了,咋还这么淘气!”
蒋铭不做声,静静看她半晌,情不自禁往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说:“我现在只盼着,日子过的快些,好和你一起回金陵去。”
云贞温柔一笑:“现在不好么?我觉着,在这里每一天都很好,并不急着回去。”
蒋铭想了想,含笑点头:“你说的是,只要我们在一起,不管在哪儿,都一样好。”
看看快到上元节,这天蒋铭请董新民来,交付他和王四春看守衙门,给汪殿成打了个招呼。让李劲带上几个亲兵,雇了一辆车给云贞和桂枝乘坐。一行车马,往太原而来。
路上走了两天,这一日进了城。傅伙计的女婿名叫武厚,在城中三德客栈当伙计,众人按傅伙计说的找过来,就在客栈住下了。
第七十七回(下)
【早胜却人间无数】
次日便是上元节。太原城亦是冰天雪地, 风吹在脸上却比以前和软了。白天众人在街上逛了逛,这里虽然比不得金陵和应天繁华,却比石州热闹很多。到了晚上,一轮明月升空, 各处点起花灯来, 也有一条灯市街, 灯影幢幢, 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四个人走出来观灯。只见花灯虽多, 样式却简单, 大多方方正正,只在灯罩上描画了各种图画:也有人物故事, 也有虫鱼花鸟,还有许多象征吉祥富裕的图样,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应有尽有……
众人说说笑笑一路赏玩, 议论这个画的好看, 那个描画的什么故事……正走着, 李劲和桂枝不知怎么争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斗嘴,引得蒋铭和云贞直笑。
蒋铭望着一只花灯,摇手叫云贞道:“快来看这个灯, 像是画的你和桂枝!”
云贞看去, 只见灯上画着两个美人, 在牡丹花旁戏蝶,形容生动, 眉目逼真,很是艳丽。问道:“这是什么典故?也没有写字。”蒋铭左右细瞧,说:“这要是旁边画的几竿翠竹,就可说是湘夫人了。如今伴着花,不知是哪二位,想必是随手画的,并没什么故事。”
李劲和桂枝也过来看。桂枝笑道:“这个就是美人灯,画的真好看!”李劲道:“既是有美人灯,怎么没有个君子灯,或是好汉灯,多画两个,我也好跟着凑个数儿。”说的都笑了。蒋铭往前走几步,喊李劲道:“你快过来,你能凑数的在这儿呢!看看你算哪个?”
只见画着几只大肥猪,圆滚滚肥头大耳,十分逼肖。李劲苦笑道:“这就算了吧,我这腰身也不够,就别凑热闹了。”云贞和桂枝在旁笑的弯了腰……
众人走累了,看见路旁一个小酒馆,走入里来。店小二忙过来迎接:“客官里面坐,用些什么?俺们小店面食最是拿手……”蒋铭和李劲商量着要了两碗馄饨,两碗汤面,一盘子炸元宵,又要了几样小菜。点完了,才发觉云贞和桂枝没进来,忙又走出来寻找,原来两个在隔壁什物店里观看各样磨喝乐……
叫过来都坐下了。蒋铭笑道:“吓我一跳!这大半夜的,人又多,要把你俩走丢了,如何是好!”
云贞含笑道:“又走不远。况且我俩这么大人了,灯火通明的,还能走丢了?”
蒋铭道:“那更得小心呢,两个漂亮姑娘,太显眼,遇着坏人怎么办?”笑向桂枝说:“你们姑娘一直这样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可得好好跟着,要是真走丢了,我到哪里寻去,岂不是麻烦大了?”
桂枝笑答:“二爷不用担心。我们太公说,我姑娘命格贵重,一生不遭困厄,不踏险地。走到哪儿,都能化险为夷的。”
蒋铭眼睛一亮:“太公真的这么说?”桂枝:“那当然了,难不成我敢说谎么?”
蒋铭看向云贞,笑叹道:“这可太好了!看来,你天生有金甲神护身,以后我和你在一起,也能沾上些福气,事事都顺!”
这时酒馆里还有别的客人。云贞被他说的不好意思,低声埋怨道:“你说什么呢,那么大声,看旁人听见了笑话。”
蒋铭与桂枝商量:“哪天有空,你把你姑娘小时候的事儿,说给我听听。”
桂枝看了看云贞,笑说:“那我可不敢,姑娘不许说的。”蒋铭就看云贞,云贞不说话,嗔怪地盯了他一眼。蒋铭冲桂枝伸了个舌头,桂枝抿着嘴看李劲,都笑了。
说笑间,小二端上饭菜来,四人吃饭。忽见从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老者,穿过客堂,匆匆进里面去了。
蒋铭望着俩人背影,不知怎么觉得有些眼熟。问小二道:“刚才进去这两位是谁?”小二回说:“是俺们主人家。”
蒋铭“哦”了一声:“就是这太原城里人么?”小二道:“是啊,俺们胡记酒馆开了十来年了,刚进去岁数大的是俺们店主人胡老爹,岁数小的是他家女婿。”
李劲在旁问蒋铭:“怎么,二少爷见过?”蒋铭摇头笑道:“没,我看花眼了。”
一时吃毕了饭,李劲付账。伙计笑说道:“不用付账了,主人家刚才吩咐,今儿后宅新添了一位哥儿,赶这个时辰的客人,都免单了。”
众人都怔了一下,蒋铭向桂枝笑道:“你刚才说的很是,跟着你们姑娘,走到哪儿都有好事儿!”李劲笑道:“既是主人家请客,咱们是不是该给个喜钱?”蒋铭道:“那自然了,应该是这个礼!”
正赶这时胡老爹从后进来,蒋铭教李劲取出一个一两重的银锞子,奉上做贺礼。老头喜笑颜开,连连推辞道:“素未谋面,这如何好收!”
李劲道:“这是石州制使蒋大人贺你的,快收下吧!”
老头听说,欢喜的不得了,打躬作揖道:“原来是制使大人光临,小店荣幸之至!小老儿受之有愧了,不想制使大人竟如此年轻!”
转头招呼小二:“快叫你姐夫出来拜谢大人。”小二飞奔进去,过会儿回来说:“姐夫不知往哪里去了,到处寻不见人!”蒋铭笑道:“别寻了,这点子小事谢什么!”率众告辞,胡老爹忙叫伙计包了两包茶食,非给李劲带上不可。
次日返回石州。从此气候渐渐转暖,冰雪开始融化,白天化了,夜里又冻起来。大街上到处冰水混杂,泥泞不堪。蒋铭和汪殿成商量,让他派军兵修整街道。那汪殿成如今对蒋铭佩服的五体投地,自是惟命是从。
不觉又过了半月,一日傍晚,天气骤然寒冷,次日清晨,只见天上地下,草木皆覆盖一层冰霜,白莹莹,亮晶晶,柳树成银条,松花绽银蕊,真个是琉璃世界,玉雪乾坤,原来是难得一见的雾凇奇景。
云贞和桂枝在铺子门口观瞧,她俩从来没见过这样景观,激动得手拉着手,心情爽悦难言。远远望见蒋铭和李劲乘马来了。近前下了马,蒋铭笑说道:“贞儿,你去换换衣服,咱俩到城外转转去。”
云贞进里换了一身浅青色紧趁衣裳,外面罩着一件大红缎子貂鼠斗篷。李劲把马让出来给云贞,同着桂枝一块回府衙去了。
却说铭贞骑马出了城,来在野外,只见寰宇间一派霜清玉洁,阳光照耀下如梦如幻,宛似仙境。小跑了一程,俩人身上微微出汗。
蒋铭下了马,扶着云贞也下来,将披风脱下来给她拿着。兴冲冲说道:“我舞剑给你看。”取下佩剑,就在半山坡上,舞了一趟剑法,剑光映着霜雪,飒飒生寒,煞是好看。舞毕收了剑。走过来笑道:“这次怎么样?请你讲评一下,我还记得上回在江边舞剑,你说我使剑太过凌厉了,令人生畏,大哥也说使力过了。现又过去两年多,你看有进步没?”
云贞含笑不语,幸福之情满溢心头。将披风给他披好,系上系带。轻声道:“进步是当然的。只是……那天我说了,现在我看你什么都好,已经不知怎么夸赞了,更加挑不出毛病。”
蒋铭笑吟吟望着她,低声问:“真的么?”
云贞点了点头,轻声道:“真的。刚才我看你,觉得这世上,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蒋铭听着这一句话,禁不住心摇神驰,伸双臂将她揽在怀里。
二人相拥一处,听见彼此呼吸心跳,不由得深情对望。蒋铭情难自禁,低下头便去吻她,云贞温柔相就……热吻了多时,方才分开。彼此揽着对方,并肩向远方望去。
蒋铭叹道:“我还是小时候在汴京,见过一次雾凇,真太美了。今日惊蛰,‘万物出乎震,蛰虫惊而出走矣。’在金陵,这时候该是新草发芽,柳树也出新叶了,这里却还是万里霜天,没有一丝绿意。”
云贞转脸看他一眼,含笑道:“都到惊蛰了,怎么会没有绿意?”向旁边瞧了瞧,走过去几步,一手拢着斗篷,一手去搬地上石头。蒋铭道:“让我来!”过来把那块石头搬开了。
云贞捡起一条树枝,拨开霜雪,道:“你看这底下是什么?”蒋铭凑近了看,只见荒草之下,分明已有嫩绿的草芽冒出头来……惊喜道:“还真是,果然草木不负天时!”二人十指相扣,相视而笑。
蒋铭望着远方出神,问道:“云行雨施,品物流行。贞儿你说,人生在世,什么才是最幸福快乐的事?”
云贞想了想,含笑说:“要我说么……‘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
蒋铭爽朗大笑,点头道:“说的正是!人生在世,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其实都算不得什么。最快乐的事,就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相知相得,相依相守,就如此刻你我这般!”……
两个人回城来。到府衙吃了饭,吃茶下棋,盘桓一日。傍晚时分,云贞站在廊下看风景,庭中生着一株槐树,镶裹着一层冰霜,夜色流光之下,静美无言。蒋铭走出来,给她披上披风,并肩立了多时。
蒋铭道:“路上不好走,我喊李劲,叫上两乘轿子,送你俩回去吧。”云贞不语,转脸望着他微微一笑。蒋铭看她肤色娇艳,双眸映着夜光,流波闪烁,宛如出尘仙子,美丽不可比拟,不觉痴了半晌。
忽然轻声说:“今天……不回去了,好么?”
云贞望着他,深邃目光里万千柔情,轻轻地点了点头。蒋铭不觉一阵狂喜蓦地冲上心头,胸膛似乎都要炸开来了,低低唤了声:“贞儿”,伸出双臂一把将云贞拥在怀中……
是夜惊蛰时分,草木生发,万物萌动。到得次日,雾凇消融,宛如下了一场春雨,天地焕然一新。蒋铭送云贞回药铺,一路春风送暖,土地踩上去也是松软的了。自此以后,眼看着阳光明媚,四野青葱,桃红柳绿,生机盎然。
……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暂且按下铭贞二人在石州不表。却说陆青在牢城营,成日与曾建在一起习练枪棒,四处玩耍。冬至前后,来庆从真源县家里来了,给陆青带来银两衣物,递上陆玄书信。信中写的简略,说家中一切如旧,秋末叶衡生了个儿子,合家欢喜,云云。
陆青问来庆:“家里都怎么样?叔父身子怎么样了?”
来庆道:“家里都好。二老爷身子好多了,现下走路跟以前没两样,就是头发白了。老太太和大爷、大娘子也都好,秀姐儿也好。”
陆青道:“西院,那谁呢?有消息没?”来庆:“西院少爷一直没回来,也没信儿,就是,”话说半截停住了,陆青:“就是啥?”来庆:“就是西院小大姐儿没了。”
原来文权走后杳无音信。菊芳一直住在娘家,过年也没回来看望公婆。她和文权的孩子让奶娘带着,陆婶照看,小孩体弱多病,特别累人。陆玄上次来看陆青那几天,孩子染病腹泻不止,请医生诊治无效,夭亡了。陆叔陆婶都很伤心,派人去冯家告诉了菊芳,菊芳当着来人哭了,说:“早去早超生,这也是她的命!”没往陆家露面。
过了没几天,冯家就来了人,要陆家出具和离文书,送还菊芳当年陪嫁妆奁……如此这般,菊芳就与文权离了婚,另嫁人去了。
陆廷玺没奈何,不免又生气,病了一场。陆玄请医疗治,百般开解,后来叶衡生产,老头看见孙儿,开心了,方才渐渐好了。
来庆道:“大爷本来要自己来看二少爷的,二老爷说,哥儿太小,不让他来,所以就让我一个来了。”
陆青笑道:“其实你也不用来。我都好着哩!你回去告诉,大姐姐还从金陵教人给我送了银子衣裳,都够用了。教家里都放心吧。”来庆应喏,次日搭船回应天去了。
春节期间,陆青还是跟上一年节目差不多,和张老爹、闫大庆几个吃酒守岁,拜问李教头、崔押司,陪管营去玄明观打醮。正月初十这天,杨能又请众人吃了一顿,酒席上多了两个节级,却没叫潘娇儿供唱。
一晃到了上元节。傍晚时,曾建忙完管营那边事,走来叫陆青一起去镇上看灯,陆青没心思:“你去吧,我懒得动。”曾建道:“你看你,年纪轻轻小伙子,还说懒得动!不去做什么?去了,说不定窦姑娘今儿又来了呢!”
陆青笑道:“怎会!”嘴上这么说,心却活泛了,就和他出来了。
到街上看了一会儿花灯。走到码头上,进酒楼吃酒,刚坐下,只见潘娇儿来了,装扮得花枝招展。曾建笑道:“你怎么来了?”
妇人道了万福。坐下笑说:“那会儿我在屋里,望见你俩在下面,落后不见了。猜到你们必是到这里来了。”望着曾建娇媚一笑:“我何时得罪了小官人么?这好日子,你又没公事,怎地也不来看我一看。”
曾建道:“不是前儿才去过么,今儿二哥心情不好,我陪他吃一杯,解解闷,就没叫你。”陆青皱眉道:“谁心情不好了,要你陪?好好的,非拽着我出来!”曾建忙陪笑:“是我,我心情不好,拽你出来陪我的!”一边说,一边向潘娇儿使了个眼色。
潘娇儿会意,笑吟吟提起酒注子,给二人斟满了杯,说:“要么去我那边坐坐,我弹唱个曲儿给二位消闷,可好么?”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八回(上)
【灯夕伫盼舟传信】
曾建便问陆青:“二哥去玩会儿不?”陆青道:“要去你去吧, 我回营睡觉去了。”
曾建笑道:“别呀,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潘娇儿见此,便道:“那咱们在这儿看一会热闹,”指着窗下:“你们看焰火架子也抬出来了, 就等谢三来呢!”
曾建笑道:“可不是!去年是火烧栈桥, 今年还不知闹哪一出!”
只见外面人群挨挤, 空地上开始燃放焰火, 几个排军在旁拦挡着,有个长官穿戴的人立在边上, 却不是谢三。陆青疑道:“谢三哪儿去了?指点放焰火的也不知是谁?”
曾建眯眼睛望了望:“好像是胡巡检, 他怎么来了?”潘娇儿笑道:“谢胖子是不是在家出不来了,他如今有老婆了, 是都监府里出来的,听说,是个好标致的丫头!”
曾建“噗”一下笑了:“凭多标致的老婆,能栓住谢三?他没来必定是有事!”娇儿道:“标致不标致,是不能栓住谢三, 可都监府里出来的人, 还是有些拿捏的!”曾建想了想:“你说的是, 这也是块烫手的山芋。”
他二人你言我语说笑,陆青无可无不可,只望着窗外出神。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探头往窗外, 往远处河面张望。曾建料到他心思, 便说:“这里视线狭窄, 咱们还是出去瞧瞧吧。”
三人下楼来,也不往看焰火的人群里凑, 只沿着近岸处漫步,但见月色如银,河水映着月光和灯火,波光粼粼,恍惚如梦。
潘娇儿忽然说道:“你们看,那边还真的有一条船!”这会儿灯火凑集,人群攒动。要不是有心观瞧谁也注意不到,就在上次窦宪他们来到的地方,静悄悄停靠着一只乌篷小船。
陆青看见那船,心中不由一阵乱跳。曾建道:“这大晚上的,船停在那里做什么?倒像是等着接人的。”
话犹未了,只见沿着山脚小路过来一簇人,抬着一乘轿子。到了停船岸边住了。轿子里出来一个人,头戴方巾,穿着披风。也不理会旁人,径直上船进了舱。这人身后又有一个汉子,也跟着上了船,却回身与岸上一人拱了拱手。就见艄公撑起长篙,小船驶离了河岸,荡悠悠往南而去。
正这时一簇焰火升空,照得四下明亮。潘娇儿道:“岸上不是谢三么?他这是送什么人去了?”曾建道:“这谢胖子,我说不见人呢,却在这里,搞什么鬼呢!”
眼看那小船去远了,山脚一簇人抬着轿子往回走。只有谢三独个儿往码头这边行来。待他走近,曾建猛地高声招呼道:“嗨!谢三哥!哪里去来?”
谢三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他们,露出满面笑容,提着袍襟小碎步赶将来,说道:“还是你两个清闲啊,在这儿看热闹呢!”转向陆青:“这两天二哥忙什么呢,怎地不见你人!”
陆青笑道:“没忙什么,还不是混玩!”曾建笑嘻嘻说:“谢三哥近日也少见,听说你娶了新娘子,刚我看放焰火的换成了巡检,还以为你忙着在家陪嫂子呢!”
谢三哈哈大笑:“我可没你们那么大福!想在家里歇歇,哪得空?这几天都监老爷总有事,吩咐营里立等伺候,这不才刚脱身过来。”
曾建道:“刚望见三哥在河边送人,这大晚上的,什么人赶这时候走?”
谢三略一怔,转而笑说道:“你可说呢!都监老爷家里来的一个先生,大晚上非要走。我想请他逛一逛花灯,吃杯酒,他也不肯,也不知甚事赶得恁急。”
又向陆青说道:“正有个事要找二哥呢。前儿有船经过,从应天来的,上来打问陆二哥,说是二哥家里托人捎来东西。我叫他留在柜上了,这两天也没见你,我又忙着伺候都监府里,也没顾上给你送去!”
陆青道:“是么?”心里疑惑道:“来庆才走了不多时,家里怎么又送东西来?”
曾建看出他心思,说道:“会不会是窦姑娘给你带什么来了?”
陆青心内一动,问谢三:“现下东西在哪儿呢?”谢三:“就在酒楼柜上,你俩随我来。”曾建道:“三哥喊个人拿来吧,刚我看巡检去你酒楼上了,不想碰上他,咱们去潘娘子那边坐一会儿。”
于是就近叫了个闲汉打发去了。三人同娇儿来到潘家楼上。摆上果碟茶食,坐下吃茶说话。不一会儿酒楼伙计送过来一个包裹。陆青打开来看,见是一双暗花缎墨绿线滚边粉底皂靴,还有一封书信,是窦宪写来的,说庄子上有人南下,路过濠州,相托送来的。信开头不过问候之语,末了说:“自与兄长相别,甚是思念。小妹与家人亲手做了一双鞋送上。惟盼兄长诸事平安,早些到京,相聚之日可待……”
看毕了信,陆青心花怒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向谢三道谢。谢三笑说:“你我兄弟之间有甚谢处!你们且坐,我得去找胡巡检,还有点事与他说。”便告辞去了。
陆青又看了一遍信,当场把靴子也试了试,甚是合脚。曾建笑道:“你看你,刚还一脑门子官司,唬的我都不敢说话了,这会儿高兴成啥样了呢!”
陆青不好意思,只是笑。潘娇儿让妈妈置办菜肴,三人吃酒谈笑,娇儿抱琵琶弹唱了一曲。直玩到夜深方散。
转眼又过了十余日,到了惊蛰节气。和风暖阳,天地一派清新。这日无事,陆青来兵器坊找闫大庆,众人一边打做兵器,一边说笑。忽见曾建走来,在门口叫他:“二哥怎么在这?营里有急事,正找你呢,快随我来!”
陆青连忙出来:“什么事?看你急慌慌的!”
曾建不答,拉着他走到僻静处,看看左右无人,方说道:“我刚从码头来,有船从南边过来,传说金陵城守备军造反,都打起来了,南边一带都乱了!”
陆青惊愕道:“怎么会?守备军不是官军么,这是叛乱了?怎么可能,是有人造谣吧?”
曾建道:“小道就是大道,这样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一定是出了事!”
陆青想起姐姐家,着急道:“那现在金陵怎么样,是被叛军占了,还是在攻打?”
曾建摇头:“不知道。现在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占了城,也有说城里老早得到消息,关了城门,叛军在外面没进去。咱俩去问问我舅父,可能他知道。”
二人匆匆来找管营。管营怔了半晌,道:“这事我一丁点儿也不知道!”连忙打发军卒去镇上打探。又细问曾建,曾建道:“我也只听说这些,这么大的事,军中一定有军报到了,要不我和二哥去都监府里问问,就说是舅父使我俩去的,可行么?”
管营皱眉喝道:“不行!你这不晓事的,去哪里问,也不能去都监府问。”想了想,又道:“你俩老实给我待着吧,到时候上头自然有令,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罢了,别乱打听。”
俩人出来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不约而同想到:“去问李教头,想必他知道多些。”于是匆忙走来镇上,来到李家敲门,半日门才开了。
小厮探头出来,道:“二位官人好。”陆青:“哥哥在家不?”小厮道:“大爷公干去了,我们小爷在,二位官人请稍候,等我通报一声去。”说毕进里面去了。
曾陆两个在门房等候。曾建道:“一定是出了甚事,平时来,都是直接就请进去了,今儿怎么讲起礼数来了?”陆青点头:“这么就是他家小哥一定也听说什么了。”
不一会儿,只见小郎李瑞霆出来,作揖:“两位哥哥好。我大哥不在家,都监有差使,前日就出门去了。”陆青问:“听说金陵那边出事了,也不知到底怎么样,所以来问问,小哥可有什么消息么?”
李瑞霆顿了一忽儿,又迟疑了一会儿,说:“两位哥哥请随我来。”引着二人进了院子,来到卷棚屋里,道:“哥哥请坐,在这里稍等一等,我去去就来。”说毕又进里面去了。陆青曾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摸不着头脑。
过了好长一会儿,都等的有些烦躁了。李瑞霆才又来了,笑说道:“二位哥哥莫怪怠慢,因家里来了一位贵客,刚我跟客人说了二位哥哥来,他想见见你们。”
二人都问:“是什么贵客?”瑞霆不答:“哥哥跟我进去,见了面再说吧。”
陆曾只得跟着他入里去,直走到李瑞霖书房,就见屋内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穿靛青色布袍,头戴唐巾。另有一个随从打扮的立在旁边,那随从身子挺拔健朗,像是个行伍之人。
李瑞霆向那中年人躬身说道:“禀大人,这两位就是小人方才说的,家兄在牢城营中的朋友。”又向陆曾说:“这位大人是太原制置使,现任淮南西路都指挥使,孙沔孙大人。”
曾建和陆青听如此说,互相看了一眼,齐向孙沔叉手行了个礼:“大人!”
孙沔打量一下他俩,问曾建道:“你就是从前在成都府做都头,因饷银被劫一案,发落来这里的?”曾建躬身答道:“正是小人曾建。”孙沔又问陆青:“你是陆青?”陆青叉手应道:“是。”
孙沔点了点头:“都坐吧。”二人不敢坐,看李瑞霆。瑞霆带笑说:“恭敬不如从命,既是大人有命,二位哥哥请坐吧。”说毕告退出去了。
这厢孙沔又道:“你俩坐下,我有话说。”两个这才坐了。
孙沔向陆青问:“听说你与太傅府有亲眷关系,有这回事么?”
陆青不觉又站起身来,叉手答道:“大人容禀,小人陆青,本是宋州真源县乡民,因哥哥失手误伤了人命,代兄受过,刺配来了此处。陆青家中有个姐姐,嫁入了金陵蒋家,姊夫名唤蒋钰,与太傅府上有亲,替小人寻了人情来,故此才有这一说。小人委实与太傅府没有甚瓜葛。”
孙沔颔首道:“原来如此,”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和蔼说道:“你坐”。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这次来,是奉圣命,到此处置江宁那边守备军叛乱一事的。来找瑞霖是要问他一些事情,如今他不在,就只好借助你两位了。”随即说出一番原委来。
原来孙沔冬至时从太原回京,到家就到腊月底了。过了春节,一日忽然刘彦辉的心腹家人从滁州找来,带着刘彦辉给他的密信。信中告诉滁州刺史程元启收受贿赂,与金陵守御军汤秉焕勾结,二人有不臣之心,请孙沔在京中设法知会有司,早做准备。
孙沔接到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与刘彦辉交往多年,知道他说这话,必不是胡乱猜测,却愁没有证据,总不能红口白牙,就说别人谋反吧?忐忑纠结了几天,恰好上元节前真宗私下召见他,议论河东路边防事务。真宗说道:“秦助一案,至今想起朕还觉得心寒。秦助在朝多年,我见他勤勉克己,何曾想他竟素怀二心!”
孙沔趁机奏道:“南人多怀故土之情。臣听说,秦助是从前寿州刘仁瞻后人,也是南唐旧属过来的,可以想见。他是文官还不打紧,怕只怕,有武官与之勾连,万一有强人私下蛊惑,联合起来就是大患。特别是江南淮南一带,依臣所见,最好在军中实行换防制度,军帅分离,免得将帅长时掌控军兵,就好防患于未然。”
真宗思忖说道:“你说的这个,倒是个好法子,等出了正月,朕就教太尉府召三班殿属商议此事,拟个条陈出来。”
孙沔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过几日,金陵快马进京急报,说是守备军汤秉焕起兵反叛,幸得城内大尹倪智坤早一日得到消息,联合江宁县团练使带领五百官兵,会同城内民众千余人坚守城池。呈报发出之时叛军正在攻城,形势紧急,请朝廷尽快发兵增援。呈报还说,此事与滁州也有关联,但不知滁州那边战况,请朝廷速派使者查核应对。
当下真宗召太尉王皓几人商议,临时任命孙沔为淮南西路都指挥使,何钦为观察史,分别到寿州和濠州调动当地守备军马,前往金陵、滁州两地支援。孙沔和何钦接令即刻出发,星夜兼程,走到符离县时二人分了手,何钦往濠州来,孙沔就往寿州去了。
谁知孙沔还没走到寿州,半路得到消息,反叛的主谋乃是庐州防御使李孚,寿州守备贺思文也与他勾连,如今其子李孟起已经在寿州,庐州寿州两地皆已失陷。
孙沔闻听忙停住了,带从人回头来濠州找何钦。昨晚就到了牛头镇,往守御军营附近走走,不见一丝动静,觉得蹊跷,没敢贸然进去,就在镇上寻个客栈住下了,今日来找李瑞霖打问消息。
孙沔道:“算日程,何观察应该早两日就到了,杨都监此时已经点兵启程才对,再怎么,不该这样安静。况是用人之际,刚听小哥说,瑞霖前日被派出去往上游巡视河道去了,这就更不对了。要么是何观察没能如期到达,杨能对战事一无所知,要么就是杨能有诈,现在看倒是后者居多。你二人可知道他与李孚,或是金陵、寿州两地有什么来往么?”
第七十八回(下)
【战讯哗喧风满楼】
陆青听他说金陵发生战事是实, 心里着急,忍不住说道:“小人斗胆,请问大人,金陵城现在怎么样了?可是城破了没?”
孙沔道:“具体还不清楚。快马报时说是已将叛军挡在城外了, 金陵城池坚固, 不会那么容易攻进去。这两天也没听到别处叛军往金陵去的消息, 情况应该不会太坏。”
陆青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曾建回道:“据小人所知, 杨都监与李孚是有来往的,那年李孚曾派他儿子来见过杨能。”
就将上回李季隆来的事说了:“这是一年半之前了, 后来不知他们再有什么交往, 我俩在牢城营消息闭塞。要是李大哥在,一定知道的多些。”
孙沔沉吟了一下, 摇了摇头:“那也未必。杨能这个时候派他出去,估摸是防备着他,故意把他支开了。要想知道底细,还得找杨能身边亲近的人。你俩知道有谁是他亲信么?”
曾陆对看了一眼,几乎同时说道:“谢三!”
曾建便道:“禀报大人, 这跟前码头上有个管事, 专给杨都监管理生意的, 名叫谢文轩,我们都管叫谢三,他在杨都监身边时候最多,都监什么事都找他, 很得信任。上次李季隆来就是他接送的。去年春天, 都监还把府里一个丫头给他当老婆了, 如果真有什么机密事,他一定知道!”
陆青想起来, 说道:“对了,上元节谢三还替都监送过一个人,大半夜乘船走,被我们撞见,问是谁他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孙沔一边听一边点头:“那你俩看,怎么使个法儿把谢三叫到这里来,我要问问他!”
曾建和陆青立起身来。曾建叉手道:“最好就是诓他过来,可是这个谢三很是狡猾,如果真有其事,恐怕不容易诓骗,到时就只有用强了。敢问大人,此是军令么?”
孙沔微微一笑:“我只要这个人,你们是诓他来还是捉他来,我都不管。只是无论如何不能打草惊蛇,万一惊动了杨能,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同时叉手应道:“小人明白!”孙沔吩咐身边随从:“韩佐,你跟着他俩一起去,凡事都听曾都头指派。”
却见曾建迟疑了一下,孙沔道:“怎么?你有话就说,在我这儿说话不必多虑。”曾建陪笑道:“也没什么要紧,就是那谢三精的很,我怕看见陌生人他起疑。”孙沔笑道:“那你们就动动脑子,想个法儿让他不起疑便了。”
曾陆两个带着韩佐出了门。走到路上,曾建问陆青道:“孙大人说教咱们动脑子,让谢三不起疑,是什么意思?”陆青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让咱们想个法,把谢三诓来么?”
原来那曾建的心思,看孙沔是个文职官,猜想他要韩佐跟着,可能是不信任自己,一时没了主意。陆青却想的简单,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大人让咱们想法儿,咱们就想呗!你怕谢三见了他起疑,那咱就给个不起疑的说辞,不就结了!”
曾建思忖道:“你说的是,接着说,怎么才能让谢三不起疑?”
陆青想了想:“咱们就说,他是从金陵来的,是我姊夫家人,说那边打仗了,然后……然后他来找我,咱们想找杨都监告诉这件事,你看如何?”
曾建想了想,喜道:“好!就这么说,谢三一定信,等把他诓到僻静处,捉了他就行了!”看了看韩佐,韩佐叉手道:“小人听明白了!”
于是三个人往码头处来。转了一圈也没找见谢三,问谁都说这两天没见他。后来找到赌坊,伙计开始时候吞吞吐吐,后被曾建问的急了,方说:“三爷昨儿清早来过一次,嘱咐说他有事,这两天不过来了,实在有紧急的事,让去家里寻他去。”
陆曾二人都道:“正是有急事要找他。”打问了谢三住处,找了过来。只见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才开,一个小厮出来说道:“俺们老爷不在家,去码头了!”
陆青喝道:“胡说!我们刚从码头上过来,他明明在家呢!快叫他出来,我们有要紧事。”那小厮看了看韩佐,又说:“俺们老爷真的不在家,要是没在码头,八成,八成就是去都监老爷那里去了。”
曾建上前一步,一把抓起小厮衣领:“猴崽子,开口就是谎,信不信我揍你?!”小厮吓得脸都白了,一句话说不出。曾建放开了手,却又笑了,喝道:“你快去,叫谢三赶紧出来,说我们找他去都监府上呢!”指韩佐道:“这是金陵来人,有要紧事。要是耽误了,让他摸摸脖子上几个脑袋瓜子!”
小厮闻听害怕了,便说:“那,那几位爷请稍候,小的去报大娘知道。”进去了。
不多时,只见谢三满面笑容走了出来:“原来是你们俩,我说谁恁大胆,把小子唬的那样儿,怎么今天有空来我这儿了?”
曾建带笑说道:“怎么回事,这两天也不见你人,藏在家里不出来,是不是你做下甚事惹怒了嫂子,被罚闭门思过呢?”
谢三哈哈大笑:“哪有那回事,你说什么呢!”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韩佐。
陆青道:“这是我金陵姐姐家来的人,刚到的,他们那边出大事了!估摸都监相公还不知道,我们想去营里求见,又不敢去,所以来找三哥,看给我们领个路,可好不?”
谢三迟疑了一下,笑说:“金陵又出什么大事了?都到家了,请进来坐坐再说。”就往院里让。
曾建道:“我们就不进去了,事情急,家里说话也不方便。还是请三哥移步,咱们边走边说。”
谢三犹疑道:“什么大事,要不……你们先去找李虞候说去,他在都监跟前,说话可比我管用。”
陆青假装不高兴了,把脸子一撂,说:“我刚才找过教头哥哥了,他不在家,才来找你的,三哥平时何等义气,怎么还推脱上了?”
谢三忙陪笑说:“去也行,稍等我回去换个衣裳。”曾建笑嘻嘻道:“三哥恁地讲究,这不穿的挺好么,还换什么……”话没说完,忽见韩佐往旁边一撤步,拱手道:“谢爷,请借一步说话。”
谢三一怔,不由往他跟前过来两步,只见韩佐一侧身,右手挽住了谢三胳膊,左手往身上摸出一把尖刀,抵在他胸口上。凑近耳边道:“你快着,说一声儿咱这就走,不然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那谢三盯着胸前短刀,面色煞白。只得回头向小厮说道:“你进去吧,我,我出去一下,与你大娘说,过会儿我就回来。”
陆青和曾建都没料到韩佐突然出手,连忙一个走到前面打掩护,一个跟在旁边,韩佐紧挨着谢三,用刀抵着谢三后腰。曾建笑道:“三哥可别乱动,这位韩壮士是京里大官差使来的,要是伤着您贵体,兄弟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谢三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身不由己,被三个簇拥着走了来,路上遇见熟人也只点个头,一径走到李教头家里。进了书房,只见孙沔在上头坐着。韩佐将手一推,谢三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曾建道:“谢三哥,上面是京里来的淮南西路都指挥使孙大人,你要仔细答话。若有一句错处,谁也救不了你!”
谢三心里早怯了,听见这话,连忙向上叩头,说道:“小人谢文轩,参见指挥使大人。”
孙沔道:“我听说,你是杨能心腹之人,他做什么,你没有不知道的。不过军中也有法度,他是长官,做错的事,有他自己担着,你是下属,凡事听命于他,也是应当应分。今日只要你如实答话,既往的事都可以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可是,要是你胆敢欺瞒,但有一个字不实,我就顾不了你了。如今是你生死关头,你要仔细!”
这一番话说的平缓,落在谢三耳里却似有千钧之力。谢三战战兢兢道:“小人知道,大人请问便了,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丝毫欺瞒。”说毕又叩了个头。
孙沔道:“那你先说说,杨能和李孚何时开始来往的,来往过几次,每次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谢三心知厉害,老实说道:“前年春天,杨都监内眷回滁州家去,路上遭了劫,是李孚手下人给救下了,从此以后,俩人就来往上了。小人知道的,李孚那边总共派人来过三次……”
先把李季隆怎么来怎么去的事说了,道:“这件事陆二哥他们也都知道的,第二次是去年过年时,李家来人给都监送了一千两白银,还有若干绸缎,说了些什么,小人不在场,确切不知道。只是那人走后,都监甚是欢喜,说李孚看重他,全因他掌控濠州兵马的缘故……”
“第三次便是前日上元节,一个姓姜的先生带着一个护卫来了,和杨都监密谈了一日,小人在外间伺候,不知都谈了什么。那姜先生走后,杨都监对小人说,淮南路和江南路的兵马如今都在李孚掌控之中,那李孚是南唐后主一族的,图谋的事很大。还说,如果姓姜的说的都是真的,金陵马上就要出大事了,都监已派人去南边哨探,还让我在码头上留神各方消息。前两天,果然就有消息来,说金陵那边乱了。”
孙沔道:“杨能有没有跟你提过,通知朝廷防备的事?”
谢三想了想,摇头道:“没提过。小人,小人倒想过劝他,实在不敢多嘴,况且杨都监的家眷在滁州,据姓姜的说,滁州也在他们掌控之中……”
忽然停下不说了。韩佐在旁喝道:“怎么不说了?想到什么,快照实说!”谢三向上看了孙沔一看,脸色发白道:“小人刚刚想到,那年都监相公家眷被劫,会不会,会不会就是李孚做下的圈套……”
孙沔轻哼一声,笑了:“看不出你还真是个聪明人!”又问:“还有呢,你还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谢三道:“小人只知道这些,都监虽然用小人,却也防着的,但凡机密事,都不叫小人在场,所以别的小人委实不知道了。”
孙沔盯着他,问:“真的没有了?你可想仔细了答话。”谢三便犹疑了一下。
孙沔忽然喝道:“来!把这贼拖下去,给我勒死了!”韩佐应声跨步上来,抓着谢三肩头就往外拉扯……谢三吓得魂飞魄散,喊道:“大人饶命!小的冤枉!”
陆青和曾建没料到此,一时都呆了,齐齐拱手道:“请大人息怒,谢三恐有下情容禀。”
孙沔怒道:“什么下情?这时还不说实话,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耐烦留他做什么?”
这时韩佐丢开了手,谢三跪伏在地,叫道:“小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小人不知道的,实不敢乱说。”
孙沔“哼”了一声:“那何观察的事呢,怎么不说?!”
谢三一愣,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大人明鉴,何,何老爷的事,小人一时糊涂没想起来,没来得及开口。”
孙沔冷哼一声:“那我就再给你个机会。说!何大人现在怎么样了?人还在不在?”
谢三通身出来一场大汗,伏在地上说道:“禀报大人,何观察,何老爷,前日已经被人,被人害了性命了。”
孙沔将手握拳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道:“到底怎么回事,给我细细说!”
谢三:“是!前日战事消息刚一传来,就有一个姓梁的来了,说他是,是李孚的干儿子,如今金陵城守备军已经占了城,并且滁州也在他们手中,要杨都监起兵呼应。都监没应他,只敷衍说,还要派人去打探实情。谁知那天傍晚,何老爷就到了,和杨都监见了面,要他起兵增援滁州,杨都监命小人去给何爷洗尘,陪着吃酒,命小人灌醉何老爷,意好再拖延几日……不想,小人和何爷吃酒时,那姓梁的突然跑进来,不由分说,拔出剑,就将何老爷刺死了……”
孙沔连拍了两下桌案,喝问:“那后来呢,杨能怎么样?”
谢三道:“杨能看何爷死了,也曾大怒,当场要拿姓梁的,姓梁的说,如今钦使已死,再怎么都监也脱不了干系,要是杨能杀了他,杨家在滁州的家眷就都是死数……”
孙沔听毕沉默了半晌,众人都不敢说话,屋里掉根针也听得见。
孙沔又问谢三:“我听说,你内眷是都监府上出身的,你今天到这儿来,是不是家里已经去守御营里报信了?”
谢三慌的连连叩头:“绝不会的,真要那样不是要了小人命么?贱内如今有身孕了,还是顾着小人多些,绝不会去告诉的!”
孙沔盯着他,语气放缓了些:“那依你看,杨能现在是什么心思。你大胆揣测,说错了,我不怪你。”
谢三这时镇定了些,想了想:“小人以为,都监相公应是在观望,只是,如今何爷死在营里,家眷被叛军挟制,倒是……倒是向着李孚的心思多些。别的,小人就不敢妄猜了。”
孙沔思忖了一会儿,叫韩佐把谢三带去厢房里,原来他还带着十个排军,命将谢三看管了。这厢又问陆曾二人,杨能那边都有些什么人,以及营里情况。陆青和曾建详细描述了一番。
孙沔沉吟多时,说道:“事情紧急,为今之计,只有冒险先把守御营兵权夺下来,我听瑞霖的兄弟说,你两个都是身怀绝技,可愿随我一战么?”
曾建陆青立起身来,叉手说道:“但凭大人差遣,水火不辞!”孙沔点头:“那好,咱们商议一下,今夜就动手。”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九回(上)
【惊蛰夜孙沔险行计】
且说孙沔在李教头家, 告诉曾建和陆青,要在晚上动手,夺濠州守御兵营的兵权。说道:“瑞霖不在,我只有仰仗你二位了。你俩想清楚了, 此行极其凶险, 生死交关!到时要当机立断, 万不可犹疑, 更不能顾惜旧情,错失了机会!”
二人齐齐答道:“小人明白!”曾建道:“大人放心, 此是官家差使, 小人一定全力以赴,况且我们是牢城营囚犯, 与杨都监并没什么旧情可言。”
陆青想了想,说:“我俩平时总在牢城,守御营只去过三四次,营里布防全不清楚。大人要不要等一等,明日把李大哥找回来, 他熟悉里头情况, 领咱们进去也容易。”
孙沔摇头道:“不能再等了!现在消息漫天飞, 连你们都听说了,杨能什么不知道?他有把柄在叛军手里,怕这两天就有动作,要是他明着反叛, 再去就来不及了。瑞霖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就咱们几个, 他不容易起疑心。营里布防也不是很要紧, 我想好了,咱们光明正大进去, 只要见了面,近了身,你俩见机行事,一举制住杨能,别的就都好办了!”……
计议已定,叫李瑞霆进来伺候笔墨,孙沔亲笔写了一封信,盖上图章。交给瑞霆吩咐道:“你带上我两个排军,即刻去濠州城找崔怀远押司,在他那里等着,天黑城门关了之后,让他带你去见府尹。如此这般告诉他……明日天亮,要是不见我的人去,千万不要开城门,马上差人去京里报信,就说濠州守备杨能反叛谋害钦使,请朝廷速速派兵平叛!”
李瑞霆接信应喏,韩佐指派了两个排军跟着,三人匆匆去了。
孙沔又命把谢三叫来跟前,盯着看他半晌,沉声道:“谢文轩!”
谢三忙应声:“小人在。”
孙沔道:“我听说杨能很是重用你,现在他要反叛朝廷,你打算怎么办?你要是还想跟着杨能,我这就放了你去找他,我也不怕你与他说去,要是你想和朝廷一条心,从现在开始须得听我的号令!”
那谢三早知厉害了,汗水顺着背脊往下直流,跪下叩头道:“小人吃大宋的粮米,自然该为官家效命。这点事儿要是还不明白,小人也不用活了!但凭大人驱使,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孙沔点头:“起来说话。既是如此,你听我吩咐。我知道你从前做过吏丞,要是今日助我成了事,我就做主赦免了你罪人身份,以后还用你做公。要是你敢三心两意坏了事,可要仔细掂量掂量,杨能就算保你一时,他能保你一世么?”
谢三本来站起来了,听见这话,复又拜倒说道:“大人再造之恩,小人感激不尽!大人是战时钦使,小人身家性命都在大人掌握,敢不听命?杨能虽是对小人不薄,可他也是朝廷的臣子,生了二心便是大逆不道,人人皆可诛之。小人读过圣贤书,岂可因私情坏了大义?小人愿粉身以报大人!”
孙沔听他说的冠冕堂皇,不由笑了:“你说的很是。如今用不着你粉身,只须今夜领我们进营里,凡事听吩咐,保你平安无事!”如此这般告诉了一番话。谢三满口应承:“小人明白,绝不敢有差。”
犹豫一下又道:“小人那会儿从家来的匆忙,要是天晚还不回去,恐怕内人担忧,万一生出事端就麻烦了,所以请求大人容小的回去交代一声。”
孙沔略一思忖:“行。那你回去稳住内眷,别多话。我也不怕你作怪!”教陆青和曾建跟着他去了。谢三此刻性命悬在刀刃上,哪里敢多行一步?到了自家门口,没进院子,只与小厮说:“去报你大娘知道,我有紧急的事去都监府上,在家关好门户,夜里要有人叫门,不是我,任是谁也别给开门。”
之后又到教头家中。一众细细商议,都安排好了。李家做饭,大伙饱餐了一顿。直等到亥初时分,出发往守御营而来。
这时天色已漆黑,空中悬着一弯新月,繁星闪烁。谢三领路,孙沔和韩佐骑马,别人都是步行。春寒料峭,一路只听马蹄声响,脚步窸窣,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越发显得寂静。
陆青向远望了望天,心想:“一会儿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不觉心里就有些紧张。
只听孙沔说道:“今日惊蛰了,夜里还是这么冷。”问:“陆青,你去过汴京么?”陆青与他待了大半日,初见时的拘谨已然没有了。又看他审谢三、往濠州传信,谋划行动一丝不乱,心里实在佩服的紧。连忙答道:“小人没去过。”
孙沔“哦”了一声,轻松问道:“那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陆青没想到他忽然问起家常,略怔了一怔,如实回答了。孙沔笑了笑,又道:“你家哥哥犯了什么事,你替他顶罪来的?”陆青道:“我哥哥不是有意的,是失手误杀了人。”孙沔道:“那你替他吃这么大苦,心里不觉得委屈么?”
陆青听他语气亲切,也笑了,道:“我哥不让我顶替,他身子弱,是我自己要来的。小人父亲早年就没了,是哥哥养家,庇护着小人,小人才得长大成人,所以并不觉得委屈。”
孙沔点了点头,叹息道:“民间孝悌之心如此,也是难得。”往前走了一会儿,又问:“我听说,你在牢城营与人决斗赢了,你这身功夫是怎么练就的?”
陆青腼腆道:“小人自幼读书不成,只喜欢耍拳脚枪棒,胡乱学了些微末小技,与人争斗,实是无奈之举。”孙沔点头道:“这两年杨能待你怎么样?你别怕,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陆青虽然懵懂,也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想了想,老实答道:“小人也不知该怎么说,上元节前,都监还叫我到营里吃过酒。只是我刚来牢城时,斗殴杀了人,要是没有家里寻了太傅府人情,怕也难活下来。小人想,杨都监虽然看重小人,并不是觉着我有什么好,还是看在人情份上才会这样。如今他反叛朝廷,小人纵然不明事理,是非也能分得清楚,听大人差遣,平叛安民才是陆青的本分。”
孙沔笑道:“你这话说的明白。一会儿你只按我说的行事,不要慌张。要是杨能真有反意,我有把握拿住他。”
陆青也笑了:“陆青知道。不瞒大人说,刚刚还有些紧张,这会儿一点也不慌了,到时我和曾大哥见机行事,一定制住杨能,保护大人平安。”孙沔道:“对,你这么想事情已成了一半了!”
不一时到了军营大门前,守门军士喝道:“是什么人?”只听呼啦一下,现出一队持枪排军拦在那里。
谢三忙走上前说道:“是我!”军校举火把照了照:“原来是谢三爷,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谢三道:“这是京里来的重要人,要见都监相公的。”那军士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晃晃火把,看见陆青和曾建眼熟,又数了一下人数。
谢三道:“出什么事了?以前我也这时辰来过,大门不让进还是头一遭,”说着指曾陆两个,“这二位也是咱自己人,前几日还在老爷厅上吃过酒的,你没见过么?”
那军士笑道:“老爷有命,说是这几天事多人杂,让多留心,既是谢三爷引路,料不妨事的,请进去吧。”开了大门。
众人进来,行至中军营门前,孙沔和韩佐都下了马,又有军士拦挡不让进。谢三道:“这位是京里来的长官,见都监相公有要事,快放我们进去!”军士照了照,说:“谢爷进去,别人且在这儿等候。”谢三佯怒道:“耽搁了事,你担得起么!”军士道:“老爷前儿才吩咐下,但有生人都不让进,何况是半夜?谢爷请进去通报,没有老爷的令,小的万不敢放旁人进去!”
孙沔见此,在旁说道:“文轩不必为难他,你且先去通报。”暗中却冲陆青做了个手势。
陆青会意,跨步上前道:“我陪三哥一起进去吧!”那军士见过陆青和曾建,知道是都监府里亲近的人,瞅了瞅没说什么,陆青就和谢三一同进去了。
杨能已然睡下,听得通报立刻起身,到厅上来。见谢三和陆青站在一块儿,有些意外:“怎么了,是谁来了?”
谢三回道:“小人和陆二哥,还有曾小官,正在赌坊里玩耍,遇着人来,说是淮南西路都指挥使孙沔孙大人,打听李虞侯家,说要见老爷,我们三个就护着来了。曾建现在二门外陪着大人,请都监老爷速去迎接。”
杨能已听何观察说过孙沔的事。自思道:“想必是听说李孚反叛,半途折返回来了。”又看了看陆青,平常打扮没带兵器,就对谢三的话信以为真。皱眉问道:“他一共来了几个人?你可看清楚了,真是孙沔么?”
谢三答道:“小人以前没见过孙大人,不知真假。刚在码头上说了几句话,我想,天黑了找来,不应该是假冒的。他身边还带着一个护卫,另有八个军卒。老爷出去一看便知。”
杨能点了点头,又向陆青道:“你以前见过孙大人么?”陆青愣了一下,叉手道:“小人也没见过。”
杨能沉吟片时,脑子里飞速打转,他此刻最不想见的就是孙沔。第一个念头是想推脱不见,甚至想污蔑孙沔假冒身份,可是想,要是只有谢三一个人,怎么都好说,偏陆青和曾建都在,不能太着行迹了。便道:“等我换衣服出去迎接。”
又一转念:孙沔来必然要找何观察,见不到何钦必定起疑。无论如何得先压住他的气势。便命军士:“去把皇甫威四位将军都叫来!”
不一刻,皇甫威、辛柏生、施亮和张利都来了。杨能命在厅上点起灯烛,排军火把伺候,自己带领四员副将,连同谢三、陆青,一同迎了出来。
走到二门外,就见孙沔立在那里,身边跟着韩佐、曾建,后面几个军士。
杨能笑容满面,上前拱手施礼,说道:“不想真的是大人!大人如何夤夜前来,下官有失迎迓,恕罪恕罪!”又道:“那年大人巡视淮南,匆匆一面,转眼这都过去好几年了!”
孙沔还了礼,脸上却一丝笑也无,说道:“杨长官!我今日造访是为公事,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杨能假作怔了一下,连忙闪身一旁相让:“是是是,大人快请进。”
引着孙沔来到大厅之上,韩佐不离孙沔身后,皇甫威等四个副将,陆青、曾建与谢三,都随后走了进来。杨能招呼见礼,让座。
孙沔摆了摆手,道:“非常时期,这些虚礼都免了罢!且说正事要紧。”
杨能肃然道:“大人说的是,大人此行想必是为金陵叛军的事,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不知该怎么处,大人可是带着王命而来么?”
孙沔:“正是!”环顾一下四周,问道:“何大人怎么不见?都监快请他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他和都监一处商议!”
杨能假做吃惊,道:“何大人?哪个何大人?”
孙沔惊诧道:“就是新任淮南观察史何钦大人呀,这次我是和他一块从京城出来的,还同走了一段路,他来濠州,我去了寿州,怎么他没来营里么?”
杨能道:“没有啊!这两天各种消息传来,不知真假,下官派了两拨人打探去了,都还没回来。所以营里加强戒备,并没见有什么何大人来呢!”
孙沔愕然道:“这倒怪了!按说,他应该比我到得早才是。”就将此番来由三言两语说了。这些事杨能早已了然于胸,只装作刚刚知道,迟疑说道:“会不会是何大人中途改了主意,或者接到别的命令,又往他处去了?”
孙沔假意蹙眉,顿足道:“这下不好了!平叛这么大事情,岂是能改主意的?何大人没来恐怕是出了意外,凶多吉少!”
看官已知,此时俩人都在装假。那孙沔的心思,早知何钦已死,却不是杨能使人杀了他,知道杨能在犹疑观望,值此用人之际,留出余地不戳破,如果杨能选择忠心朝廷,依旧起兵平叛,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是说道:“如今形势危急,既是何观察没来,我是淮西路都指挥使,有调集淮西几州兵马之权,就请都监即刻布置起兵,先去金陵解围,然后集结别处兵力去打寿州庐州。前日我已经派人送急报去京里了,咱们一边行动,一边等朝廷敕令。”
那边杨能心里也在掂量:何钦死在营中,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早晚查出来,杀害钦使是重罪。如果立刻起兵平叛,或许能挽回些罪责,但是孙沔已生疑心,必定重用李瑞霖,到那时,自己被架空甚至被控制,不过抬抬手的事而已……
思量半晌,向孙沔拱了拱手,说道:“金陵消息纷杂,下官听说,好几个地方都已落入李贼手中。这事是和两年前秦助案并在一起的,涉及人多,恐怕京里也有人关联,如今何大人又不见了,忒也蹊跷!大人既然是奉旨调兵,必带着敕令文书或太尉的钧旨,下官请来一观,并非下官有意冒犯大人,实在是非常时期,不得不仔细着些!”
第七十九回(下)
【守御营陆青勇逞强】
孙沔闻言笑了:“这是应该的!这是我的不是, 事儿都赶在一块儿,一时竟忘记了!”吩咐韩佐:“快把敕令文书给杨长官看。”韩佐应喏,从身上取出文书,躬身双手奉上。
杨能接过文书, 背转身对着灯下观看。片刻后, 忽又倾身对着灯光仔细瞧了瞧。回身说道:“下官斗胆, 还请大人将随身印信拿来, 下官须得验看!”
孙沔听得这句,顿了一顿, 将右手摸了一把颌下须髯, 冷笑一声道:“文书有太尉府钧印,写的明明白白, 这还不够么?都监要看我印信,难道我这个人有假不成?你我可是老相识了!”
杨能将文书放在桌上,哼笑了一声:“大人人是真的,但这文书上图章却是模模糊糊,有些古怪, 这图章我见过多次, 能骗过我么?如今危急时刻, 半壁江山陷落水火,大人拿来这样一份东西,谁知安的什么心!”
高声喝命:“来人!把孙沔给我拿下!”
只听外面军卒应了一声,才要进来, 却被那八个排军先行一步跃进门来。顷刻间都拔出佩刀, 雁翅排开挡在中间。此刻韩佐也将佩剑“唰”地抽出来, 上前一步喝道:“钦使在此,谁敢放肆!”
孙沔冷笑道:“文书是我亲眼看太尉府书办写的, 印也是我看着钤盖,都监却说是假,看来都监反叛之心竟是真的了!”脸色一沉喝问:“杨能!何大人到底哪里去了?你敢说实话么?”
杨能心虚,一时语塞,向旁边四个副将喝命:“快把这个冒充钦使的给我拿下!”
孙沔大喝一声:“谁敢?!”目光冷冷扫过四人,说道:“何大人来难道你们都不知道么?还是杨能把大伙儿都瞒下了?或是你们早与他勾结,铁了心要做叛臣贼子?”
却说何钦来时,皇甫威几个虽没看见,却有些耳闻,只是没敢过问。后来这人不见了,还以为走了。这是听见孙沔和杨能对话,都知道事情不小,不敢答言,一齐看向谢三,谢三只缩在后面不言语。
杨能又喝命道:“奸人巧舌如簧,我怕你怎地!你们几个没听见么?快把逆贼给我拿下!”
话犹未了,忽听孙沔大喝一声:“给我拿下!”只见陆青和曾建各自亮出一把短刀,将身一晃抢步上前,一边一个将杨能挟制住了。杨能猝不及防,惊喝道:“你两个干什么?竟敢以下犯上,难道要造反么?”
曾建高声道:“不是属下们造反,是都监要造反,都监敢把钦使都杀了,还不是造反么!”
这时谢三从后面走上来,向杨能拱了拱手,道:“那天杀害何大人的是李孚手下,并非老爷本意,老爷就请实说了吧!”
一连串发生这些事,皇甫威四人都愣住了,手持佩剑面面相觑。杨能到底是武将出身,掌军多年,虽被利刃逼迫,也不畏惧,大声斥道:“谢三狗贼!孙沔给了你什么好处,竟敢污蔑本官!”转头又冲四个副将喝命:“还不把逆贼给我拿下,还等什么?”
那辛柏生和皇甫威在他手下多年,对看了一眼,双双冲上前去捉拿孙沔,被韩佐挥剑拦住了。韩佐以一敌二,不料皇甫威瞅个空,撇下辛柏生,一剑直向孙沔刺了过来!
眼看就要刺中,陆青救援不及,情急之下将手中短刀撇了过来,正中皇甫威手腕上,皇甫“啊”了一声,宝剑“当啷”落在地上。
那边韩佐见此,急出两剑将辛柏生迫退,回转身“噗”地一剑,就刺入了皇甫威的后心,登时扎了个透心凉!可怜皇甫威,眼看着自己胸前透出来的剑刃,还不相信发生的事……
韩佐将剑蓦地抽出,皇甫闷声扑倒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可叹一员猛将,顷刻间魂归大荒。
却说陆青掷出短刀,同时也就松开了杨能。杨能一挣,脱了控制,顺势拔出佩剑。因之前孙沔叮嘱要捉活的,曾建不敢下手杀他,只得闪避开了。
杨能仗剑高声大喝:“快来人!逆贼行凶,给我就地斩杀!”只听外间呼喝一声,哗啦跑进一队军士来,与围护孙沔的排军对峙,屋内施亮、张利、辛柏生,也与陆青、曾建和韩佐相对,两下一时僵持住了。
忽见陆青身形一晃,冲杨能欺身过来,闪电一般避过剑锋,拿住他手腕只一捏,杨能剧痛,将剑掉落地上。陆青顺势侧身,手上加力,杨能不由自主跟着他转了个身,被他勒住了脖颈,一手臂反扭在身后,一动也动不得。
这一举动发生在刹那之间,众人不及反应,都呆了。韩佐上前用剑指着杨能心口,喝道:“叫他们退后,放下兵器!”
杨能感到剑尖已经刺入肌肤,又瞥一眼地上皇甫威的尸身,畏惧顿生,垂下目光不言语了。辛柏生三人也被皇甫威的死震慑住,看杨能面上现出惧色,相互看了看,放手把剑扔在地上。那些军士见此,也将兵刃纷纷放下了。
孙沔高声道:“谢文轩!你把朝廷敕令读来,教大伙儿都听听!”谢三应了声:“是!”上前拿起文书,展开大声宣读。
刚读了抬头,就听“嗖”地一声响,从后厅蹿出来一个黑衣人影,手持长剑,直奔孙沔刺了过来。韩佐眼疾手快,挥剑一格,两剑相击,火花迸现。
黑衣人一击未中,紧接着“唰唰”两剑,刺伤了跟前两个排军,夺路向门外冲了出去。一时曾建带着众排军都向外追出,孙沔喝住道:“别追了!”
众人止了脚步,一时厅上站着黑压压一屋子人,却是鸦雀无声。孙沔看了谢三一眼,谢三会意,继续宣读文书。读毕了,孙沔道:“你把这敕令给三位将军看看,看上面印章,可是模模糊糊么?”
谢三应命照做。辛柏生三人这时不用看也都明白了,向孙沔齐齐拜倒,声喏道:“末将拜见都指挥使大人,悉听大人差遣!”
孙沔稍作整理,转到上首坐下。曾建指挥军士们都退到厅外。两个排军押解着杨能站在堂下,孙沔道:“杨都监,方才出去的是什么人?”
杨能脸色煞白,一语不发。孙沔冷笑了一声道:“到这个时候了,都监还不肯说么?”
谢三在旁拱手道:“禀报大人,这个人姓梁,是叛贼李孚的干儿子。”
陆青稍作迟疑,也抱了抱拳说:“大人,这个人我认识,他叫梁寅,的确是李孚的手下。”
忽然曾建上前一步叉手道:“禀大人,此人末将也见过,却不知道叫什么。他就是那年劫饷银的正贼!先时跟山贼一起打劫的就有他,最后也是他领着几个人,杀了长官林栋,把饷银全劫走了。那日他就是这个打扮,所以小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孙沔略显诧异,随即点头道:“那就对了,看来你丢的饷银是落在李孚那里了。”
陆青和曾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那日在宝华寺见到李孟起的事,心下恍然:当时二人找去宝华寺是找对了,饷银必是藏在那里,被李孟起取走了。
这时谢三命人收拾场地,把皇甫威尸身抬了出去。陆青虽然不喜欢皇甫威,但是认识久了,也有几分见面情,一时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孙沔向杨能道:“都监还不说实话么?何观察尸骨未寒,要查也不难。你统兵多年了,遇到是非大事,竟如此犹犹豫豫首鼠两端,实在是个糊涂人!死的这位将军,想必也是经年鞍马劳顿,若是死在沙场上,也落得一个好名声,家属也能得到抚恤。如今被你蒙骗却是这样下场,诚是可惜!”
杨能只是低头不语。只见辛柏生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叉手道:“末将不明真相,方才冒犯了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治罪!”
孙沔抬了抬手:“将军起来说话。刚才情势不明,岂能怪你?以后克尽本分便是了。”辛柏生道:“多谢大人宽宥,末将一定全力效命!”
孙沔又转向杨能:“事已至此,都监还是实说吧,我看以往同僚份上,呈报时也好替你进言,说一说你的苦衷。”命军士把他放开,搬个椅子给他坐。
杨能见大势已去,不觉叹了一声。只得坐下。将他与李孚来往前前后后交往的事情全都供说了。
原来之前李孚派人送礼,结交,杨能知道他必有所求。一来贪图钱财,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李孚看重,不免沾沾自喜。人在得意之中忘形,并没往深处细想,直到上元节之前,李孚那边派姜蒙方来游说,说李孚准备起事,要杨能届时占据濠州城,拥兵自重。一旦事成,高官厚禄可待。
因有前番来往,杨能有些心动,但对李孚的实力仍是半信半疑。姜蒙方看出他心思,说道:“都监若不信,且略等一等,不出半月金陵就会传来消息。到时四方呼应,只需拿下江南半壁,就可与赵宋分庭抗礼……”
如此这般,杨能含糊答应了。待姜蒙方走后,派人出去打探,果然探马回报金陵守御军反了。这天夜里梁寅来到,说金陵、滁州都已经落入李孚手中,不仅如此,光州、舒州、扬州几地兵马也在李孚掌控之下,催促杨能立刻起兵占据濠州城,加以呼应。
杨能没料到事情进展这么快,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一时犹豫难决。偏巧这日何钦到来,宣说朝廷旨意,要他起兵平叛。杨能设宴与何钦接风,意思想敷衍几日看看情势,不料席间梁寅突然蹿出来把何钦杀了!
杨能骑虎难下,梁寅连连催促,又用滁州家眷要胁……如果孙沔今日不来,明早杨能就要调兵进城,以护城为由,先把濠州占了再说。
孙沔冷笑道:“李孚说占了庐州和寿州也罢,说扬州、光州、舒州都在他的掌握,你也信么?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在京中听到李孚谋反的消息了。你也想想,如今太平盛世,民生安稳,谁肯跟着他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别的地方不说,扬州防御使和光州守备都是我熟识的,绝不可能反叛!李孚这等说,只是在诈你,他能诈你,也能诈别人,如此相互欺诈得来的合作,岂能成事?”一番话说的杨能面色灰败,垂头丧气。
孙沔冷冷叹道:“我本想不点破你,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却不识时务,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了。”命人将杨能暂时押入监牢看管。
连夜写下两封书信,盖上指挥使印章,又加盖了濠州守御军都监印信。把韩佐叫来,命他先去濠州城府衙知会,然后奔赴光州、舒州送信调兵,整整忙了一夜未眠。
天亮升帐,派陆青和曾建跟着辛柏生三个分头整顿兵马,孙沔则带谢三查核军资储备,正忙着,军卒来报,李瑞霖回来了。
却见李瑞霖身旁还跟着一个人,竟是陈升。原来李教头中途闻听叛乱消息,急忙折返回来,路上遇见了陈升来找陆青。两人相见,一块到了李家,听李瑞霆说,才知昨日发生的诸般事情。
一时都见毕了礼,互相告诉经过。陆青向孙沔引见陈升,孙沔听说是金陵来的,大喜,忙向陈升询问金陵的情况,陈升尽皆禀告了。
原来刘彦辉这个人,虽是性情软弱,头脑却精明的很。给孙沔写信之后不放心,赶在上元节前亲自到了金陵,找到大尹倪智坤。因他和倪智坤是旧相识,便在私下寻个空,告诉他汤秉焕有参与谋反的嫌疑。
那倪大尹还记得秦助案子,怎么不怕?当即召集心腹诸人商议,加强城防戒备,连夜集结城内团练军严守四门。
果然这一日早晨,叛军浩荡而来,领军的却不是守御都监汤秉焕,而是他手下纪事参军王益祥,另有一人随同指挥,却是李孚第三子李季隆。
原来王益祥早就是李孚的人,随同汤秉焕数年,已将守御军军权把揽在手里。某日李季隆来到,交代李孚要提前举事的命令。王李二人进内室,逼迫汤秉焕反叛。汤秉焕不肯,两下争执,李季隆一怒之下,竟把汤秉焕一剑杀了。
如此这般,王李二人领了叛军要进城,城门处早得了命令,把门关的严严实实,如铁桶一般。王李着急冲击城门,无论如何冲不进来,便将金陵围困了整整七天七夜。
到得第八天头上,只见叛军后方又来了一队兵马,两下对峙,冲杀起来。城里开始还以为是援军到了,却见来的仍是金陵守御营旗色,领兵的竟是汤都监的女儿汤丽娘。
话说汤丽娘去年秋天已与武继明离了婚,回来父亲家居住。陪着汤都监过了年,就去外面游玩散心了,所以没赶在兵变当场。在外听闻金陵围城的消息,丽娘决不相信父亲反叛,一个人潜回守御营,联络到平日熟悉的某个副将,那副将悄悄带出一队兵马与丽娘汇合……丽娘此时正是带着这队军兵赶来,与王益祥军队城下混战。
双方从午时一直战到日酉时分。王益祥见破城无望,又担心援军到来,便带上妹妹和外甥,和李季隆领了五千余兵马趁夜往滁州去了。
汤丽娘见叛军走了,在城下叫门不开,只得带兵也去了。
陈升道:“如今金陵虽是平安,仍处于战备状态,城里只有团练军不足千人防守。小人来前得知,滁州已在上元节失陷。滁州亦有不足一千军兵哗变出城,去到了金陵,已被金陵团练军收编使用。”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回(上)
【逢故识南北歧路】
却说孙沔召集众人商议。命李瑞霖代领守御军都监之职, 任命曾建做战时参军,让他去濠州参与守城。谢三仍去码头探听来往消息。杨能则押入濠州府衙牢中监候。如此又忙碌两天。这日孙沔集结兵马,亲领中军,由李瑞霖和施亮卫护, 另命陆青和辛柏生在前军领队, 张利殿后负责押运军资等物, 一路人马浩荡往寿州而来。
大军接近淮河时, 陈升向陆青道:“我明日往东回金陵,就不跟你一路走了。本来这次家里派我来看你, 就是想到濠州军大概要参战, 少奶奶的意思不想让你随军,大爷叫我见机与杨能说, 给你安排个清净地方,秋天好去汴京。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情势这样,没的说了,舅少爷跟着孙大人平叛, 凡事要多加小心, 平安为上。”
陆青笑道:“我知道, 没事的!我都好着呢,哥回去跟姊夫说,孙大人已经赦免了我罪人身份,做了参将了。如今战乱, 也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机会, 我会看着办的, 家里不用担心我。”
陈升正色道:“你别不当回事儿!沙场上刀枪无眼,人人就只这一条命, 可不能大意了!”
陆青连连点头:“我知道了陈大哥,一定多加注意,放心吧,我可知惜命呢!你路上也要小心,现在各处都乱,道上也不太平。”次日陈升相别去了。
这天大军走到淮河边上,天还没黑就宿了营,召集当地大小船只,次日早起渡河。只见大船小舟来来往往,将兵士马匹一队队送过河去。
陆青站在船上望去,只见春水柔波荡漾,两岸新柳婆娑,桃李含苞欲放,草地上许多野花开了,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在水面上映出悠然倒影。
心情格外舒畅,想起那年秋天跟着哥哥南下情景,如今已过去将近三年,这三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去了许多地方,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真可谓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时感喟不已。
想道:“这下可好了!从此离开牢城营,再也不是囚徒身份,以后我一定要大展身手,出人头地,到那时再回家,娘和哥哥、叔父不知得多高兴……”想到此,不由胸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情,踌躇满志。
忽看见两只白色水鸟从眼前翩然掠过,远远飞入岸边苇丛中去了。陆青笑容满面,心里说:“此情此景,要是换了蒋二哥他们,必定要作几首诗出来,我却不能的…”
正自出神,直觉旁边船上有个人看他,只见是个行船的,身材精瘦,面色黝黑。那人看陆青瞅他,便迎着目光把嘴一咧,讪讪地笑了。这一笑,陆青蓦地认出来了,这人就是那年去金陵时,船家沈大的儿子沈二嘎子!
陆青惊喜喊道:“嗨!怎么是你?”
沈二嘎子早已早认出了陆青,因看他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气势不同往日,没敢吱声。这会儿听见叫他,喜得脸上绽出一朵花来,笑道:“陆二爷!您怎地在这儿?我看了半天不敢认,原来你做了长官了!”
却说陆青额角上原有个刺印的,先前他也不在意,常常忘了。自从与灵儿互相表白后,每每自照,越看这个记号越不顺眼,就央了张老爹调弄膏药敷治。本来这样不合规矩,因有人情在,也没人管他。治了大半年,痕迹淡化了许多,帽子又遮住大半,所以二嘎子没看出来。
陆青招呼两船靠近了,问二嘎子:“你怎么在这儿呢,还驶船么?你家老爹哪里去了?”
二嘎子笑答:“我爹陪客人在那边岸上等着哩。本来带两个客人往南去芜湖,走到前面说打仗了,路上盗匪闹的凶,客人就不敢走了,折返回来,昨儿赶在这里,遇见官军征调运人,”笑问:“陆二爷一向都好么?大爷怎么样了?”
说话间,两船靠岸,陆青找个会驶船的军士,替二嘎子驶船。把他留在岸上说了会儿话。嘎子开始还有些拘谨,看陆青还跟当年一样随和,就放松了,依旧满脸笑嘻嘻,问他:“二爷何时做了将军了?好神气样儿!”
陆青嘿嘿一笑:“这不赶上打仗么,就从了军了。你还在应天码头么?”
二嘎子道:“可不是,我还能往哪儿去?那时你还说要来看我呢,咋也没见来!”
陆青摸了摸后脖颈,笑道:“后来我没去过应天,往濠州去了。”
二嘎子凑近跟前,眼睛里带笑问:“对了,那位小娘子怎样了?你又见过她没?”
陆青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云贞,伸手往他肩上怼了一下子,笑骂道:“你个臭小子,还那么花马吊嘴儿的,真是死性不改!”
说笑了一会儿,船回来了。二嘎子告辞说:“二爷军务要紧,快去吧。等你忙完了,还来应天码头上找我,咱俩还像当年一样,吃一夜酒!”低声道:“告诉你个事儿,我爹已经给我说下媳妇了,这次回去就要给我成亲了!”
陆青笑道:“那我先恭喜你啦!到时候有空,我一定去看你!”二嘎子笑应:“好,咱们一言为定!”上船去了。
过了河就离寿州不远了,大军继续启程,午后走在一处地方。忽听到后方喊杀声传来,陆青停住,辛柏生匆忙打马过来,叫道:“陆将军!后方来报说中军遇袭,咱们快回去救援!”
陆青一惊,忙拨转马头,指挥队伍往回走,问辛柏生道:“怎么回事?刚才过来也没见有敌兵!”
辛柏生道:“想必贼兵故意让过了咱们,只冲中军去了。”
顷刻赶到,只见一众军士围护着孙沔,不远地上躺着一人,浑身血迹已无声息,却是施亮,军士在旁守着。一问才知道,刚正走时,突然从山坳里杀出一队人马,直取中军杀来。施亮迎上去拦挡,被为首一员大将一□□落马下。这时李瑞霖赶上来,与来军杀在一处,贼兵人数不多,只斗了片时,打个呼哨就撤了,李瑞霖带人追了下去。
陆青忙对辛柏生说:“辛将军!你在这里保护大人,我去同李将军杀敌!”领着一队军兵追杀下来,直跑出五里开外,迎面遇见李瑞霖回来。
陆青道:“李大哥,怎么样了?”李瑞霖面色沉郁,说道:“不必追了!贼已去远了。”陆青还想问什么,却见李瑞霖一打马往前去了。
二人回来见孙沔。孙沔蹲坐在施亮旁边一语不发,大伙也都不说话。
过会儿孙沔站起身来,神情凝重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叛贼如此嚣张!早知咱们要来,半路设下埋伏,只为了先杀我。这是从前战乱时常用手段,看来这个李孟起不是寻常人物。”
陆青看施亮已经死了,便问:“现下怎么办?我过中军来保护大人吧!”
孙沔摇头道:“不用。这回没得手,不会再来了,这是提前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李瑞霖面沉似水,犹疑道:“还没到地方就折损了施将军,像有些不吉,大人看,咱们是不是就地休整一下再走?”
孙沔“哼”了一声:“还休整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接着走吧!”命人将施亮尸身抬上,继续进发。
陆青仍往前军领队,心情忽然沉重下来,又是愤怒,又是震惊。想道:“还没和敌军面对面交战,已经折了两个了,皇甫威算是特殊情况,这施亮可是实打实战死的。”想起陈升走时嘱咐,之前的兴奋昂扬一下子烟消云散。
傍晚到了寿州城下,离城五里之外安营扎寨,孙沔命人就近择地将施亮埋葬了。着人前方打探,城中不见丝毫动静。
次日一早,令李瑞霖和辛柏生、张利守营盘,孙沔带着陆青,领一千兵马来到护城河旁。只见城头上人影晃动,现出一个将领打扮的,往城下张看。
孙沔问道:“这人是谁,可是李孟起么?”
陆青细看了看,答道:“不是李孟起,这个人是梁寅,就是那时在营里刺杀大人,逃出去的那个。”
孙沔点头道:“怪不得,原来他跑来这儿了,所以城里知道咱们要来。”
忽见梁寅身旁又多了一个高大魁梧的将官。孙沔道:“这个人就是昨日晌午半路截杀咱们的,想必是李孟起了,没想他身为主帅,竟然亲自领兵偷袭!”
陆青道:“不是,这个也不是李孟起,这个人……”眯起眼看了半晌,竟认出是那年在金陵打过擂台,后又在东岭山上遇到的李存忠。
只听李存忠向下喊话:“孙大人!几年不见,可还记得李悃么?”
孙沔闻听,凝神细看,认出来了:“原来是你!前年回京城,听说你辞了官不做,如何却在这里?”
李存忠向空中抱了抱拳,答非所问道:“昨日路上会面,看大人风采依旧,李悃曾在殿前见过您,一直不敢忘记!”
孙沔道:“李悃!你是个忠直之士,又食过官禄,为何参与谋逆,助纣为孽,岂不是玷辱门楣,遗祸子孙!”
李存忠哈哈大笑:“孙大人!李悃始终是忠直之士,却从来不是赵宋的臣子,京中数年,不过权宜罢了!李悃实乃南唐孤臣孽子,在大人眼中,是助纣为孽,但在李悃看来,今日却是铲奸除恶,替天行道!”
孙沔向陆青道:“看来,李孚此次叛乱,是以光复南唐为名的了。”转向城头喝道:“贺思文呢?他可是多年宋臣,难道也和你们沆瀣一气了?李孟起现在哪里,你叫他出来答话!”
原来贺思文年纪大了,自春节时感染风寒,一直未曾痊可,卧病在床不能出战。李存忠笑道:“贺守备自始至终都是替南唐守城,从未变过。大人要见我家少主,他乃皇室正支血脉,身份贵重,岂是你想见就见的?要见他,你且唤赵官家来吧!”
孙沔斥道:“什么正支血脉,如今哪里还有南唐?大宋太平盛世几十年,你等贼子野心,狂徒妄想,找这借口真是可笑!”
李存忠大笑两声,说道:“大人此言差矣!赵氏兄弟暴虐不仁,巧取豪夺,天下谁不知道!大人是明白人,就算退一万步,你不认我主,也该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本是一家,皇帝位子,本来就该有德者居之,怎么叫做狂徒妄想?”
陆青刚开始听说“李悃”这个名字,觉得熟悉,却想不起哪里听说过。向孙沔道:“大人,我认识这个人,能跟他说几句话么?”
孙沔点头,陆青就在马上抱拳喊道:“李大哥,是你么?可还认得小弟?”
李存忠打量了一下:“我道是谁,原来是陆青兄弟!你何时从了军了?”
陆青道:“李大哥别来无恙!那时东岭山一别,小弟想念的紧。我前年就在军中了,大哥为什么却在这里,成了叛军中人?”
李存忠道:“陆青兄弟,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明白,听哥哥一句劝,还是解甲回家,远离功名场,过安生日子去罢!”
陆青道:“小弟还记得当年与李兄相识,哥哥武艺超群,心量更是宽阔,实在钦佩的紧,一直想,何时与哥哥再聚,吃上几杯!”
李存忠笑道:“我也记挂陆青兄弟。这离得远,说话也费劲,兄弟要叙旧情,待我放下吊桥,你不妨到城里来,咱们弟兄坐一处,开怀畅饮,不醉不休,你看如何?”说毕哈哈大笑。
陆青不知如何作答,看了看孙沔,孙沔却只望着城头不出声。只听李存忠高声道:“兄弟怎么犹豫了?是怕我害你么?要是疑心就别来了。我知道兄弟本领了得,要是进城来,哥哥保不准心里忌惮,真忍不住要害你呢!”
说着回转身,拿过一张雕弓,搭上箭镞,高声喝道:“陆青兄弟,你且退后!”
陆青一看,忙拨马过来卫护孙沔,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响,那羽箭正钉在孙沔马前地上,箭杆上绑着一个纸卷。李存忠高声喊道:“请大人把这书子给赵官家捎去,最好张贴四海,让天下人都知道,李悃到底是个怎样的叛臣贼子!”说毕转身不见了。
孙沔命人将那支箭拾起来,望着城头默然了片刻,调转马头道:“回去吧”。
到营中,李瑞霖接着,都坐在帐厅上。孙沔展开文书观看,越看越吃惊,原来这书子是李孚起事的一纸檄文。上面述说赵匡胤欺凌柴氏孤儿寡母,抢夺皇位,并攻占川蜀,强霸江南,穷兵黩武,杀人无数等等罪状,又写到赵光义杀害李煜、孟昶,弑兄杀弟,残害子侄,不仁不义,丧尽天良……书末直指当今皇帝得位不正。整篇文章写的文采斐然,铿锵掷地,看得孙沔背脊隐隐冒汗。
读毕了,将书子递给李瑞霖:“你也看看吧,这文章虽然牵强附会,却也写的气盛辞断,颇能蛊惑人心,没想到叛军之中竟也有这等人物。”
李瑞霖接过那书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默然无语,双手奉还给孙沔。孙沔指陆青道:“给他也瞧瞧。”
陆青讪讪地道:“末将文字粗陋,只怕,只怕看不出甚好歹。”孙沔道:“你看便了!”陆青接过来读了一遍,有好些字不认得,胡乱猜想,大致意思也能看明白。孙沔待他看完,问道:“你怎么想的?”
陆青老实答道:“里面说的这些事,都过去好久了,我没听说过,不知真假,所以……并没想到什么。”
孙沔顿了一顿,忽然笑了,道:“正是如此!这檄文,也只好给朝中人看一看,老百姓谁理会它?可知不足为虑!”
第八十回(下)
【避疑忌骨肉殊途】
又问陆青:“你怎么认识李悃的, 知道他什么来历?”
陆青道:“我是三年前秋天,在金陵遇见过他。那时他不叫李悃,叫李存忠,不知为什么, 在瓦肆里卖艺。听说他从前在京城里面做过官的, 什么官职我却忘了。”便将那年在嘉瑞坊瓦子打擂台的事, 从头至尾都说了。
末了补充道:“那事过去不久, 我从金陵回应天,路过东岭山时还碰见他一次, 他说是去那里看望一位故交长辈。当时他说话含含糊糊, 我也没好多问,不知实情。后来, 我和曾建到宝华寺查饷银的案子,遇见李孟起,他也提到和李存忠认识,那天李孟起去看一个老僧人,和李存忠当年看望的是同一个……”
一边说着, 忽然想起那年冬天在凤栖山, 窦从义设宴款待众人, 李孟起在宴席上的言行举止,才发觉往昔迷雾重重,自己身在其中,竟然毫无所知。
思忖着说:“李孟起, 李存忠, 现在看来, 这些人和事都是串联在一起的。当初我只觉得他们都是豪爽直性的人,自以为彼此投缘, 其实,其实他们各怀心思,压根就不是表面上那么敞亮……”
孙沔点了点头,沉吟道:“如此看来,李悃和李孟起结交已久,共同策划谋反,应该不止三年五年了。”看陆青满脸沮丧,不由得笑了,安慰他说:“这等人心思深沉,旁人哪里想得到,怪不得你要轻信。”
陆青忍耐不住,问道:“大人,咱们明天攻城么?”
孙沔不答,转向李瑞霖道:“瑞霖,你怎么想的?”
李瑞霖默然片刻,答道:“属下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听大人号令。”
孙沔轻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幸好金陵城没给叛军攻破,那里是当年南唐旧都,李孚要是把金陵占了,发号施令,俨然就有立国的气势了。这也是苍天护佑,大宋的时运旺盛。”
问李瑞霖:“要是现下攻城,能怎么攻法?”李瑞霖:“咱们只有不到七千兵马,强攻难度太大。要攻城,现下只能是征调船只冲击城门。”
孙沔想了想,长吁了一口气道:“冲击城门也不行。当年柴世宗攻寿州,数十万大军围困四个月,消耗无数,也没能攻下来,凭咱们这六七千人,能成什么事?”
李瑞霖:“虽是如此,依属下愚见,今日寿州是被叛军占据,和当初寿州是南唐重镇时不太一样,城里人心不一,兵力也有限。若是强行冲击,攻破城门的可能还是有的。”
孙沔摇头道:“叛军早有准备,估摸城里军力也有上万,破门的胜算几乎没有。如今还是一边做攻城准备,一边等待光州、舒州的兵马到来。各方消息想必都已上达,过几日就会有朝廷敕令到了。”
陆青在旁出神,忽然说道:“末将有个想法,不知能不能行。”孙沔道:“你说!”
陆青道:“今天见了李存忠,他说要邀我进城吃两杯。大人看,要不要我进城里和他叙叙旧,趁机刺探一下城里兵力虚实,我也能劝一劝他,如果他只是一时被人蛊惑了,说不定能听我一句劝。就是碰见李孟起也不怕,我和他有旧交,想必他也不会加害于我。”
他说着,孙沔已经皱起眉来,道:“你这简直是,这是什么时候?你进城他们能不防备的?怎么可能轻易让你刺探到军情。劝他的话,更是小儿心思!两军交战是你死我活的事,岂是叙叙旧情就能动摇的么?今日李悃的话你也听见了,他分明就是叛乱的骨干人物,就算不是,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他那么大人了,还在禁军里待过,难道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能听你的劝?!”
陆青被说了这几句,甚是惭愧,讪讪的低下头不吭声了。
孙沔和缓语气道:“我知道,你这是看形势紧急,着急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方寸。别说你跟李悃、李孟起只是朋友交往,就是父子至亲,两军对垒,刀兵相见之际,也要争个你死我活。到了战场上,生死一念之间,你可千万分清利害,不能存这些妇人心肠!”
陆青听这么说,蓦地想起那年在石匠洼,一念之仁放开秦仲怀,后来险些让他砍中蒋铭的事来,心中一阵凛然,几乎流下汗来。站起身叉手应道:“大人教导的是,陆青都知道了!”
孙沔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将手扶额,蹙眉思忖道:“今日怎么没见李孟起呢,难道,他不在城里?”看向李瑞霖,奇道:“瑞霖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么?”
陆青扭头看李瑞霖,见他正瞅着地面出神,神情怪怪的。想起从昨天午后他就闷着头,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和他讲话也是少有回言,不像以前那么有说有笑了。陆青还以为他因为看施亮战死了心里不快活,就没多问。
却说李瑞霖听孙沔唤他,一时回过神来:“大人,我……”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孙沔道:“你有什么心事么,这里没外人,不妨说来听听。”
李瑞霖抬眼看了看孙沔,又看看陆青,低头想了片刻,咬了咬嘴唇,起身叉手拜道:“大人,瑞霖有罪,有件大事隐瞒了大人!”
孙沔道:“什么事你且说,我不怪你。”李瑞霖道:“那个李悃,李存忠,其实是…”顿了顿,接着道:“其实他是瑞霖的嫡亲叔父。”
陆青听见不由吃了一惊,脑子里电光一闪,这才想起自己初到牢城营时,因杀了郑三被关在狱中,曾建去找李瑞霖讨主意,瑞霖建议逃走,让他去寿州投奔的人就叫李悃,没想到就是李存忠。
孙沔道:“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是昨日才知道的么?”
瑞霖道:“禀告大人,我这个叔父,其实我对他所知也有限,只知他这两年在寿州军中,其余全不知情。昨天见面我也吃了一惊。只是当时……属下顾虑的多了,没敢与大人说。”
孙沔蹙眉道:“你们以前没在一起过活吧?我记得你跟我说,你是父亲的朋友寄养在人家家里养大成人的。”
李瑞霖道:“是。瑞霖出生不久就没了父亲。听说我父亲原是军中人,那些年各处战乱,在闽地阵亡了。父亲死后,他的朋友把我送给当地一户富庶人家寄养,瑞霖才得长大成人。七年前,李悃找到了我,其中曲折不细说了,见面相认,我才知道还有他这个叔父。那时李悃还在禁军里任职,过了没多久,他就把婶娘和弟弟接到我这里来了,和我一起过活,他却走了,也不告诉我行踪,更不许我找他。”
“后来,就在两年前,叔父忽然又来了,嘱咐我,今后任是谁问也不要提起我和他的关系,只当没他这个人便罢。除非生死攸关的事,可以去寿州军中找他……说来恐怕大人不信,我连他还叫李存忠,这俩字是他的别名还是表字,也不知道。”
说毕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来,双手递给孙沔:“大人请看,这是叔父当年给我的,说紧急时找他,可叫来人用此牌作信物。只是,如今既已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个牌恐怕也没用了。”
孙沔接过玉牌仔细看了看:“这块玉牌应是门阀之物,你可知它来历么?”
瑞霖摇头:“不知,叔父只说是家传的,叫我好生拿着不得失落。”
孙沔看着玉牌沉吟片时,递还给李瑞霖。问:“昨儿晌午在路上,你应该追上李悃了吧,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瑞霖:“昨天我追上去,和他打了个照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我引到远处,说,如今我和他各为其主,从此断绝干系,让我只当没他这个叔父,日后回去也不许我跟婶娘和兄弟说起他,他也只当自己没有老婆儿子,没有侄儿。往后他和我战前相见,就是仇人厮杀,下手无情……”
越说心里越难过,不觉把头低了,喉咙里吞咽了一下。
孙沔点了点头:“我就说呢,那时就见你脸色不对……除了这些,他还说什么了?”
瑞霖犹豫片刻,抬头道:“还说,这次起事是他毕生的心愿。从前不告诉我是为了保护我,让我别把和他的关系告诉大人,否则大人从此再也不会信任瑞霖了。所以瑞霖心里忐忑,一直没敢说,请大人宽恕。”
孙沔颔首道:“事出有因,这种事古来有之。你既如实相告,我不怪你。”沉吟了一会儿,问:“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李瑞霖默然了片刻,说:“属下心里很乱。当初叔父送婶娘和兄弟瑞霆来家时,就曾交代过,此生不许瑞霆学武,更不许从军。得知我在军中,他也甚是不悦。那时我还不明白,现在想来,他就是要我们远离战场,免得像今日这样……”
说毕停了一忽儿,断然道:“这两日我也寻思过了,如今瑞霖既是大宋军人,为朝廷效命、保土安民,便是瑞霖的本分!所以瑞霖实无贰心,还请大人明鉴!”
孙沔面色凝重,“嗯”了一声:“你说的这话我是相信的。可是,如果来日战场会面,刀枪相见,你能做到与他恩断义绝,性命相搏么?”
李瑞霖望了望孙沔,低下头去,又不言语了。陆青一时不知所措,也不说话。三个人默默了半晌。
孙沔道:“这件事你两个知道就行了,再不要与别人说起。”李瑞霖不语。陆青应道:“大人请放心,陆青今天,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李瑞霖感激地望了望孙沔,犹疑说道:“大人看,还是瑞霖在中军么,要不换陆将军……”
孙沔打断道:“那也不用,我还是信你的,一切如前就行了。”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是纯然相信你,你的妻儿老小都在濠州,现下又当着陆青说这件事,可见你心胸磊落,我怎会不信你呢?”
李瑞霖叉手又拜,说:“瑞霖自得大人恩遇,心里就当您是自家长辈,凡事从未想过隐瞒。不想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属下不知说什么好。请大人安心,不论到了何时,瑞霖绝不会做不利于大人的事。”
陆青一边听着,一边琢磨孙沔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心道:“孙大人的意思是,李瑞霖的家眷在濠州,自己又得知了这件事,这都是把柄,要是他真动什么歪心思,全家人都逃不脱…”想到此心里一沉,才知形势相关,人人之间利害复杂,远不是自己从前想的那样简单明快,不觉心中一阵难过。
只听孙沔说道:“今夜要多加小心,敌兵看咱们人少,说不定要来偷营。”瑞霖道:“是,依属下的计策,今晚请大人和陆将军调换个位置为好……”
计议了一番,当晚陆青就在中军帐里睡下了,约莫子丑相交时分,被突然叫醒。原来派去伏在寿州城边的哨探跑了回来,报说一队军马出城往这边来了。陆青一骨碌起身,派兵布战。不一时,果见一千多人马杀来,当先一个正是梁寅,骑着马直往中军账冲过来,与陆青打个对面。顿时一阵鼓响震天,火把明晃,两边军兵喊杀起来。
梁寅知道中计,大惊失色,拨马夺路往回就走。陆青率兵一直追杀到护城河边,看着敌军从吊桥逃回城里去了,方才折返回营。
次日,孙沔下令拔营,大军后退十里扎寨,派辛柏生、张利二人分头到附近村镇征调船只,打造攻城器械。陆青每天监看城中动静,转眼过了七八天,城里一派平静。
这一日,韩佐和朝中钦使相继到来。韩佐报说光州、颍州几处军兵集结,约有两万人数,正在赶来的路上。钦使则带来了诏命文书,任孙沔为江淮都招讨使,总领平叛事宜,各州兵马由他调度。当晚东部军报也到了,说滁州及清流关已被王益祥和李季隆为首的叛军占据。扬州守备黄海宁集结了近万余兵马,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在扬州城里等待命令。
孙沔思之再三,将李瑞霖,陆青,辛柏生,张利等人叫在一起,商议了半日。决定派李瑞霖带文书手札前去扬州,会同黄海宁统兵攻打滁州。
孙沔向李瑞霖道:“黄海宁这人我不认识,不知他志量如何,如今四方战事迭起,我怕他存着拥兵自重的心。你此番去先到金陵找刘彦辉,和他一起去扬州。凡事和刘大人商量,如此这般,事情就会顺利。接下来如何攻打滁州,由你全权代我处置,实在攻不下来也要拖住敌兵,使之不能活动,等待援军到来……”
李瑞霖应喏了。临行之前,孙沔又道:“不是我不想留你在身边。此行关系重大,这里我又不能走开,只有亲信人去才放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的行事为人我是放心的,只需放开手脚行事,一切以平叛大局为重即可。”
李瑞霖感激得几乎落泪,拜道:“大人苦心瑞霖明白,瑞霖纵然粉身碎骨,不敢有辱使命!”
临走时对陆青说:“我走了,你从此要多留心,千万保护大人周全。”陆青知道孙沔这么做,是免得李瑞霖和李存忠叔侄俩阵前相见,心下也感念孙沔好意。应道:“哥哥放心,大人安危都在陆青身上。哥哥此去也要保重,咱们兄弟等凯旋再会!”
俩人相拥而别,李瑞霖带着百十军士一路疾行,往金陵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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