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上)
【转攻城英雄献策】
上回说到李瑞霖奉令去扬州统兵, 攻打滁州去了。这头孙沔忙着处理江淮各州县往来军报,调动兵马。一边督查预备攻城物料,命陆青加紧巡查,观看寿州城中动静, 晚上防备敌兵偷营……
一个人主理这么多事, 也需要人商量。李瑞霖在时孙沔什么都跟他说, 瑞霖走了后, 孙沔喜欢陆青诚朴,有意相教, 就把他带在身边, 大小事都不瞒他。
这日对陆青说道:“近几年朝廷连年削减驻军,特别秦助逆案之后, 许多地方官兵减了多半。如今战乱一起,几个重镇顷刻就被占了,这么大的疆土,兵力排布没个章法!太平时节也罢了,一有大事捉襟见肘, 乱抓一通, 如何是好!”
陆青从来只知道沙场拼杀, 没想过统兵打仗还有这么多事。看孙沔每日忧心,殚精竭虑,也替他焦急。便道:“如今情形,只是滁州、寿州和庐州三处失陷, 滁州有李将军去了, 寿州咱们围着, 只庐州那边不知情形如何。叛军虽是兵力集中,相互之间不能联络, 只要这三个地方各个击破,别的小股盗匪不足为虑,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孙沔听他分析战局颇有大略,点头道:“是这个理,我岂不知的?可是国家承平日久,还是十三年前川蜀李顺造反,官军曾经打过仗。如今当兵吃粮都不打仗了,训练不足,能有多大的战力?就拿江淮一带来说,驻兵最多的两州就是寿州和庐州,却都被叛军收拢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金陵,那里防守薄弱,离庐州又近……”
陆青道:“大人前日不是已派韩佐将军,前往调动溧水巢湖附近守军支援金陵了么?李孚兵力有限,这时忙着守庐州,没有得力的战将,恐怕也腾不出手来去打金陵。”
李孚又点了点头,说:“李孚要打金陵,除非庐州不要了,孤注一掷,现下料他没这个魄力。只是庐州叛军四处扰民为患,要困庐州,还得别处调兵才行。”
陆青问:“汴京禁军几十万,不能派兵出来平叛么?”
孙沔摇头道:“朝廷不肯,要调禁军,恐怕引起民心骚动。现下只能调动周边军队。现下只好先拿下寿州,再去打庐州了。”
顿了顿,又道:“凡事都有因果,要不是近两年朝廷下令削减地方驻兵,李孚也不会着急仓促起事。你看金陵、滁州,虽是主力叛乱,都有小股军兵哗变,说明人心还是向着宋庭的多,不愿反叛。独独寿州、庐州两地一点儿声息没有,全跟着反了。这李孚,也不知做了多少年功夫。要不是程元启暴露,再让他藏匿几年,把别处驻军也招揽了,如何了得!”
陆青道:“大人说的是。”忽想起那年李孟起拜访凤栖山的事,心道:“李孟起去凤栖山,绝不会是单纯的访亲交友,难道是为了招揽窦从义?”又一想,“一定是了!”想起窦灵儿来,莫名地一阵恐惧掠过心头。
过了几日,光州守备刘潜率领各州集结的两万人马来到,再加上孙沔从濠州来的兵,以及附近城镇的团练军,总共将近三万兵马,孙沔分派,命将寿州城团团围住。叫兵士在护城河边从早到晚骂战,敌军却不理会,李存忠和梁寅时常到城头观望,只是冷笑而已。
孙沔道:“叛军做的是坚守准备,绝不出来的,只能强攻了。”
于是次日起,陆青和颍州来的大将杜兴,各自带着五百敢死军士,分做两队驶船过护城河,后边投石器、弩箭往城上袭击掩护。陆青勇猛当先,数次率人过河上岸,冲击城门,无奈城门坚固,地势又不利,箭镞滚石如雨点般从城上落下来,几次陆青差点被打中了。连续数日打城不下,反折了不少兵卒。
这天韩佐回来,带军报说李孚派兵袭击巢城,一直打到芜湖边上,沿途大肆招募民夫,劫掠财帛物料。因周边官军已去了金陵,地方上只留些小股团练民兵,毫无战力,几乎都教叛军收编了,如今庐州附近盗匪横行,已有百姓往他处逃难。
孙沔闻报,找来刘潜商量:“现在形势,要打下寿州没有个把月是不成的。咱们久攻不下,物料人力日渐消耗,庐州那边反倒有功夫扩充军备,李孚早晚派兵过来接应寿州,那时我们里外受敌,如何是好?
刘潜思忖说道:“寿州自古乃是淮南门户,重中之重,也是滁州和庐州等处的屏障依傍,不打下寿州城,叛贼有恃无恐,打下了寿州城,整个局面势必扭转,别处叛军必定一战而溃。为今之计只好往朝廷上书,请调禁军增援,一力强攻寿州。”
孙沔沉吟不语。傍晚时分,把陆青叫来跟前,问他:“依你看,现在情形怎么弄才好,先别想禁军的事,如今这么多人马,攻了这些天,寿州纹丝不动,再来多人有什么用?难不成,真的要拿人强堆上城头么?”
陆青踌躇了一下,道:“大人说的是。只是,末将没读过什么兵书,见识短浅,不敢乱说。”
孙沔皱眉道:“什么敢不敢的?战局胶着,再这样下去,必定于我军不利。找你来就是要你说,是继续强攻寿州,还是怎么办?”
陆青便道:“末将以为,寿州城坚固,叛军又早有准备,一时很难打下来。若是一味强攻,徒然折损兵士,更把大军都拖住了。现下滁州那边已被李将军牵制住了,如果能把寿州围在这里,也不须打城,只使他不得妄动。咱们大军却往南去,将庐州全力攻打。李孚乃是叛军的首脑,俗话说擒贼擒王,要是能攻破庐州,哪怕抓不到李孚本人,别处叛军必定动摇,也就不攻自破了。还有,这阵子没见着李孟起出来,巢湖、芜湖那头叛贼如此猖獗,说不定李孟起也在那边。”
孙沔心里早这么想,只是缺个人印证。当下点头道:“你说的是,正合我意!”
第二日升帐,与刘潜说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当年柴世宗围城,几十万兵马攻不下来,还是太祖武德皇帝先将周边州城击破,最后才拿下了寿州。现下叛军主要兵力在外面,咱们不能一味在这儿僵持,损耗兵力物力,贻误了战机。不如往南先打庐州。”
刘潜也没经过这么大战阵,心里也没主意了,应道:“大人奉上命总领平叛之事,下官听大人号令便是。”
孙沔于是分派刘潜率领近一万军兵继续城下围困,嘱咐他:“不必硬功,只隔三差五佯攻即可。”之后亲自统兵,着陆青、辛柏生、张利三人,加上刘潜带来的大将杜兴和两个偏将,率其余近两万人马,分做三队拔营往庐州方向而来。
行了十余日,探马飞报,说前方五十里远叫做三河镇,前不久已经被李孚军队占据,守城将领乃是原来庐州官屯指挥佥事丁元寿,带领两千兵士把守在此。
孙沔下令,命陆青从前军中选两百马兵,一千步兵,一路奔袭,务必当日将三河镇拿下。
陆青带兵马一路疾驰,接近镇子的时候,只见前方尘烟四起,一片厮杀呐喊之声,连忙派哨探前去,少顷回来,说是溧水来的军马,正与城内丁元寿军队交战。陆青便命擂鼓,带领军兵飞驰上前助战。
冲到阵前,只见一员大将,膀大腰圆,身穿赭色战袍,骑一匹花斑马,手持长枪,正引领兵士杀敌。那人看见陆青,眼睛一亮,喊道:“陆二哥!”原来竟是马怀德。陆青惊喜:“马兄!”
二人沙场上乍然相遇,又亲切,又激动,打马近前,就在马上击了一掌,分头向前厮杀。正是两军难解难分之际,这边援军一到,形势立即扭转,叛军潮水般败退下去,丁元寿看敌不过,带兵往南落荒走了。
不一时,战斗结束。陆马二人下马相见,俱各笑容满脸。马怀德道:“二哥怎么在这儿?我听说你在濠州呢,”不等陆青回答,又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濠州军奉旨平叛,你随军来了!”上前伸手拍他的臂膊,赞道:“看这小伙!多威风!”
陆青开心的不知说什么好:“我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马兄!真太高兴了!”
马怀德道:“还记得咱们在南瓦子,比武打擂台的事么?那时我就看出来了,二哥天生就是大将军的材料!”
陆青道:“马兄说话还跟以前一样,让人痛快!”都哈哈大笑。
正说着,另一队追击败兵的队伍折返回来,打头一员女将,骑着一匹青鬃马,身穿锦葵红战袍,神采奕奕,英姿飒爽,虽然满面征尘,身上还有血迹,却掩不住面似桃花,窈窕身段。近前下了马,叫声:“大哥!”
马怀德笑道:“汤将军,快来相见,这是濠州来的陆青,陆二哥。他也在金陵待过,跟继明和蒋承影、允中兄弟一起,大家都是好朋友!”又向陆青道:“这位汤娘子,是金陵守御营都监汤大人的女公子。”
陆青刚一看见就觉面熟,想不起哪里见过,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是汤丽娘。
原来丽娘从金陵走后,不知该往哪里去,她在武家时和马怀德熟悉,知道继明的舅舅在溧水领兵,于是挥军南下,往溧水投奔去了。见到马怀德,两军汇合一处。这时马怀德的老爹接到军令去金陵了。丽娘便带了原部一千兵马,马怀德带三百亲兵,俩人打算去寿州助孙沔攻城,走到半路接到消息,说孙沔军往庐州来了,二人也变了方向…才刚到了三河镇附近,得知这里只有两千叛军驻守,两个商量先把三河镇攻下来,建个首功,故此发生了交战。
丽娘听说是陆青,也认出来了,在金陵嘉瑞坊南瓦子交过手的。沙场上已无小儿女之态,大大方方抱拳施礼,笑道:“陆将军!”陆青想起那次把她摔了一跤,反有些不好意思,还了一礼,讪讪笑了。
两边军队汇合一处进城,随后大军来到。怀德和丽娘拜见了孙沔,道了此行原委。孙沔向马怀德笑道:“那年我回汴京,赶上你成亲,我还去吃过喜酒,五六年不见,你长成这样高大了,你父亲身体还好不?”
马怀德笑应道:“有劳大人惦念,我父亲一向都好。前日金陵叛乱,姑丈武通判命人来报,要父亲派人手去,正赶上大人的军令也到了,父亲就带了溧水三千兵马护卫金陵去了,吩咐怀德见了大人禀告,请大人尽可放心!”
孙沔颔首道:“这就最好了,”转向汤丽娘说:“当日到底什么情形?战报紧急,我离京走的匆匆忙忙,也没顾上细问,如何就到这个地步!”
原来汤都监被王益祥冒名叛乱,汤氏全家都和李孚、程元启一样都列在了叛贼名录之中,朝廷下旨严令拿办。
丽娘见问,不由哽了一下,眼圈红了,少停却将泪水咽了回去。如此这般,向孙沔告诉实情:“……一切种种,乃是小妾王氏之兄王益祥所为,这贼害死我父亲,挟持了幼弟,领着大队军兵去了滁州。此贼在府里潜伏多年,我爹爹只当是得力之人,被他蒙骗,军务都给他管,谁想到贼子用心如此险恶。现今父亲被害,我全家背负恶名。还请孙大人做主,将此冤情上达天听。”
孙沔道:“原来如此!我也觉得纳闷,你父亲为官一世,恪尽职守,怎至于是非不明,做这等大逆之事?即使如此,你且安心带兵,等事情了了,我一定向朝廷呈报此事。”命人给丽娘在镇上官衙单独拨出房屋,安置歇息,并寻一个养娘服侍。
当晚孙沔和众将在衙厅议事。马怀德说到,距离庐州西北五六十里的地方,有个饮马川隘口,里面藏着叛军主力,传说有三五万兵马。
孙沔道:“前面也听探报,说庐州城西北有伏兵,看来,李孚是把兵马藏在这里了。按朝廷编制,庐州最多只能驻军六千,他如此深心,竟积攒下三五万,我却有些不信,那么多兵供给如何跟上?历年巡查御史下面访查,又是如何瞒下的?一丝马脚不露,难不成他是大罗神仙!”
马怀德道:“小侄也是这么想,三五万人多半是诈称,可是李孚谋划多年,两万人数怕还是有的。”
孙沔沉吟半晌:“两万人也是大患,如果咱们攻打庐州,这边伏兵一起,首尾夹击,咱们处境堪忧了。为今之计必得先把这些藏兵打掉,或者将其逼退到明处,就是赶去庐州城里,也比藏在暗处要好。”
杜兴道:“这个怕难,末将老家原在庐州西,知道地势,饮马川隘口四周全是山岭,只中间一条驿道,还有一条溪涧横跨山口,易守难攻,如果敌兵不出来,我们很难打进去,一旦小股兵士冒然进去,不熟悉布防,敌众我寡,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孙沔思忖道:“既是这样,咱们能不能去一队饵兵,佯装路过,把敌军引出来作战?”
马怀德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去的人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敌兵不会动,少了恐怕起疑,也不会轻易出来,并且,一旦敌兵真杀出来,这小股饵兵就很危险,搞不好全被敌兵吃掉了,所以派谁去是个大事…”
陆青在旁听了,便向孙沔道:“要是这样,末将愿意做饵,领一千人不多不少,假装没防备,一定引贼兵出来!”
第八十一回(下)
【甘做饵巾帼诱敌】
孙沔问杜兴道:“杜将军可知道诱敌路线么?”杜兴:“知道, 就在谷口前面有一条驿路,只要从那里路过,敌兵就能看见,一旦中计就会出来。只是, ”笑了笑, 又说:“陆将军这等雄壮, 只怕贼兵不会上当, 依末将看,倒是那位汤娘子去, 最为合适。”
话犹未了, 马怀德急了,脱口而出道:“不行!汤娘子一个女人家, 如此凶险,难道大宋没男人了么,要让妇人打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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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兴道:“马将军莫急。诱敌罢了,应敌还得靠咱们男人,这位汤娘子也是大宋军人, 理应为国效命, 况且不是说, 她家还背着案子呢?若是打赢了这仗,以证清白,岂不正好?”
马怀德一听,眉毛也立了起来:“岂有此理!这不是趁人之危么?”
杜兴笑道:“马将军不必焦躁, 我只是就事论事, 没别的意思。如今兵凶战危, 怜香惜玉的心思且等靠后才是。”
马怀德闻言大怒:“你不要乱讲!说的什么话?这位汤娘子乃是我家表弟妹。”手按佩剑站起来,就要和杜兴翻脸。
杜兴忙起身抱拳道歉:“是我不明实情说错话了, 马将军恕罪,千万别往心里去!”
孙沔皱了皱眉,喝止二人道:“行了别闹了!都坐下!都是为了平叛大局,不要个人意气用事。”
向马怀德道:“按常理,是不该让一个女子去冒险。可是当此非常时刻,杜将军说的也是实情。汤娘子为人有担当,武艺又强,胆气过人,我心里甚是钦敬她。让她去诱敌,并非有心轻视,更谈不上趁人之危。叛军伏在那里许久,怎么不防备的?要引出来必定不容易。汤娘子女儿家,贼兵的戒心不会那么重。况且你俩来到三河镇的事,一定早传报进去了,敌兵看见她领军,也不会疑心有诈……这是大事,倘若一次不成,二次再行诱敌之计,可就难了!”
马怀德默然了片刻,悻悻地说:“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要是汤娘子没来这里呢?咱们这么多大男人,干什么吃的,指望一个女人去诱敌,大宋军兵的脸面不要了么,没的教人耻笑!”
孙沔不语,心里寻思:要是强行下军令,汤丽娘也得去,可是马怀德这么反对,非让丽娘去,显得太不通人情,不能还没攻城,先寒了将士的心。于是拿眼睛看了看陆青。
陆青心里也赞同马怀德,觉得不该让丽娘冒危险,可听孙沔说了,也觉得有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孙沔给他使眼色,知道要他帮说话,便想了想,向马怀德道:“马兄,我看这件事还是问问汤娘子吧,看她愿不愿意去,要是她愿意,小弟护着一起去,定然不教她有失!”
当下命人找来汤丽娘。孙沔与她如此这般说了,话没说完丽娘就听明白了,一口答应:“既是军情需要,就我去吧!叛贼见是女子带兵,必定轻敌,容易骗他出来。”
孙沔大喜,起身向丽娘施了一礼:“深感娘子仗义!孙某实是钦佩。”
汤丽娘还礼说道:“大人如此,小女实不敢当。可是小女有句话说,去诱敌可以,不管成与不成,请大人记得此事,将来回京,务必向圣上呈报我家冤情,为家父平反昭雪,还我汤氏一门的清白!”孙沔满口应承:“娘子放心,此事孙某一定尽力!”
次日启程,大军绕路往西,往饮马川隘口而来。到了附近,孙沔分兵派将,人马分做几处布置停当,不消细说。
单表陆青和丽娘带了一千余兵众,顺着驿道走来。汤丽娘仍是骑着那匹青鬃马,却换了一领银红罗袍,外罩银盔甲,头上戴了一幅红罗洒金绣抹额,衬着玉雪肌肤,芙蓉面容,端的俊美无比,令人不敢直视。陆青只做随行副将装扮,面上无精打采。
却说陆青从马怀德那里,已然知道丽娘是武继明的妻子,小两口闹不痛快,暂时分开了。他从没见过这样张扬的女子,况且先前有过错认打斗一节,有点儿不好意思看她,反是丽娘言谈自若,陆青才渐渐自在了。
俩人并骑走在军队最前面,到隘口前方时,估摸敌兵哨探能看着了,丽娘故意东张西望,旁若无人。陆青则摆出一副慵懒懈怠姿态,在马上装打瞌睡。
看官听说,饮马川隘口里面原是一个山谷,地势比别处平缓,李孚在此藏着两万军兵,由心腹大将冯世雄和副将葛彪带领,分做四五处建造营帐,没有军令,不许他们冒然出战。二人早已接到战报,知道孙沔带兵来打庐州了,每日紧守山口寨栅,加派哨探严加监视。
这时忽然探马来报,说有两员军将领了一千人左右,主将是个女的,看样儿要往庐州那边去。因先前已有消息说,溧水那边来了军队,人数不多,占了三河镇的。冯葛二人便不疑心,出来坡上瞭望。
正看见陆青和丽娘领兵走着。观察了一会儿,那冯世雄还在犹豫,葛彪却是个急躁性子,又是个色鬼,看见当先一个美艳女子,就把色心动了。笑说道:“冯将军且在这里看着,我带人出去拿下这一小股残兵,不是轻松的事!解了庐州的祸患,立一大功,也给朝廷来个下马威!”
冯世雄听说有理,又看来军步伐散漫,队形不整,于是不加阻拦。一声炮响,葛彪带了两千人冲了出来。
顷刻间拦住官军去路,汤丽娘和陆青佯装没防备,惊慌失措拨转马头,指挥兵卒往来路撤退。葛彪见此更来劲了,下令疾追,一气儿追出三四里地。陆青和丽娘轮番停住招架,打个三五回合回头又跑,葛彪率军紧紧追赶。
如此且战且走,丽娘只作情急走错了路,引着一队兵马往岔道上来,冯世雄在高处望见,便也率兵马出了隘口,沿小路包抄过,岂知杜兴早领五千人埋伏在山坳中,看见敌兵来了,陡然金鼓大作,冲杀出来,将敌兵截成了两段。一时喊杀声震天,山鸣谷应,响成一片。
葛彪见势知道中计,却已被重重围住,打的动不得,后军冯世雄欲要回师,又听一阵炮响,马怀德和辛柏生各领着一队兵马奔出,马怀德拦住冯世雄军厮杀,辛柏生则趁势攻入隘口,直奔本营……当下官军将敌兵截围在几处,各自混战。张利和韩佐护卫着孙沔,众人在高坡处观战,传令兵来往战阵调度。
却说陆青本来和汤丽娘相距不远,战阵中彼此相望,厮杀了一会儿就谁也看不见谁了。这一战打了一个多时辰,直杀得征尘四起,日光昏暗。敌兵虽众,奈何措手不及,被打得七零八落,本营也被捣毁了,冯世雄只得率领大股败兵,沿路往庐州方向败走去了。
陆青正自杀敌,忽见马怀德领兵掩杀过来。陆青喊道:“大哥!看见汤娘子没?我找不见她了!”马怀德叫道:“兄弟不用担心!她经过战阵,必是杀退敌兵,先自往中军汇合去了!”说毕,二人又分头追击溃散的敌兵。
又战多时,敌兵溃退的远了,杜兴和辛柏生追击残兵,张利指挥收拾战场。陆马二人打马往中军过来,远远望见孙沔,未及说话,却听韩佐向身后指着喊道:“那边是什么?”
两个扭头一看,只见山侧弯路处荡起一片尘烟,一队兵马正往这边杀来,直如洪水猛兽一般,顷刻到了近前。当先一匹黑色战马,马上一员大将,正是李存忠。
原来战事开始时,李存忠本来说好要去庐州防卫的,因李孟起有事外出,孙沔围住寿州,就把他也耽搁在了寿州城中。后来孙沔主力调往庐州,李存忠便教梁寅留下守城,自己率领了一千精兵,半夜悄悄出城,绕过了围困的宋军,从后面赶来。这日闻报说宋军变了方向,往饮马川隘口来了,这边有藏兵李存忠是知道的,忙急行军过来增援,还是晚了一步。
却说李存忠见此情势,急得眼睛里冒出火来,率三十几骑直奔高坡处杀来,顷刻间将中军护卫圈撕开了一个口子,杀到军帐近前。马怀德和陆青都慌了,齐齐迎战。马怀德跑在前头,刚打了一个回合,错马的一刹,被李存忠横扫一枪打落到马下。李存忠一带缰绳,催马又刺,马怀德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儿,躲过了。这时陆青冲过来一枪迫退李存忠,解了怀德危困。
此时陆青全力应敌,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的枪法得自韩世峻真传,况又年轻力壮,手中点钢枪使得神出鬼没,招招式式直奔要害。存忠招架不及,被他一枪挑破甲胄,却没伤着皮肉。又见韩佐已护着孙沔往远处去了,那边杜兴和辛柏生也赶了来,只得举枪喝了一声,率军兵沿山道败走。
陆青这会儿已是杀红了眼,领着百十来兵卒从后追击,直追出去十余里,望不见了才回来。
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宋军安营扎寨。马怀德受了重伤,在军帐中找军医,孙沔也懂些医道,看了看,肋骨断了两根,好歹没伤着内里,使人给他正骨,包扎。
马怀德痛得哎呦叫唤,额上豆大汗珠子直往下掉,大骂李存忠:“这个狗娘养的,那会儿我认出他来,恍了个神儿,不然,也不会吃了暗算!早知今日,那时在擂台上,陆兄弟就该摔死狗贼!”
陆青想起李存忠毫不容情的样子,铁青着脸说不出话来。本来他对李的印象不错,后来又知道是李瑞霖的叔父,还曾想见了面好好劝说他,让他不要助纣为虐自毁前程。经过这一战才彻底清醒了,明白了什么叫作兵凶战危,什么叫作各为其主。
马怀德包扎好了,消停躺着,看看左右,问道:“汤娘子怎么没见,她回来了没?”
陆青这才想起来,一打听,丽娘还没回,急忙带人出来寻觅。
却说两军混战过后,敌兵败退,丽娘带着一小队士卒追击残兵,不知不觉跑出来十几里远。看距离大部队远了,丽娘止住部下兵士:“不追了,回去罢!”
刚要回头,忽见旁边小山坳里冲出一簇兵卒,正是葛彪率领,两下相遇,战在一处。丽娘身边本来人少,葛彪又是色胆包天,一心只想捉拿美娇娘,全然不顾其他。顷刻把丽娘身边兵士冲散了。
丽娘正自奋勇杀敌,忽然一箭飞来,不偏不倚中在腿上,丽娘激灵打了个闪,座下青鬃马乍然受惊,一个起扬,把她摔落在地,枪也脱了手。
葛彪看见大喜,挥手命令从人住了,纵马上前,看丽娘正用手扶着箭镞,痛不可当,已是不能行走了。葛彪笑道:“好个厉害的娘子!我把你带回去,也能免一些我的过失。”
当即下马,撇了枪,徒手上前拉扯丽娘。丽娘不动声色,待他走到近前,忽然从靴筒里拔出一口锋利的短刀刺去,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葛彪下意识一缩脑袋,只觉头皮嗖的一凉,头盔和网巾都被削了去,登时披头散发。葛彪以为自家脑袋开了瓢,险些晕厥过去。
丽娘还要再刺,奈何葛彪退远了,够不着,便将短刀飞出,因她力尽飞刀使得偏了,没刺中。
葛彪恼羞成怒,骂道:“贼妇人,老子要你的命!”拔出佩刀,恶狠狠举起要砍丽娘,手抬到半空中,只听“噗”的一响,葛彪身子陡然僵住,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站那里摇晃了两下,扑面倒下来,正扑在丽娘脚下。
丽娘吓得往后挪了两下,才看见他背上插着一支箭,扎进不知多深,再看嘴边涌出血迹,咕涌两下不动了。旁边十几个敌兵,看主将死了,一哄向后散开。
这时只听一声喝喊,山脚树丛里跳出一个人来,来人手上举着明晃晃钢刀,直冲过来,不由分说搠翻了三四个,那些敌兵保命要紧,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霎时逃的无影无踪。
来人到了跟前,叫道:“汤娘子!”汤丽娘一看认识,金陵酒桌上见过,叫做窦宪窦连生的。
窦宪不等她答话,蹲下身看了看她腿上的箭,问道:“觉得怎么样?”丽娘道:“还成,就是,走不得路!”窦宪道:“这得拔出来才行。”
走去把丽娘的短刀拾回来,将箭旁的衣裳小心割破,露出肌肤。又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来,打开,放在一旁。将手握住箭杆,说道:“娘子,你忍着些!”
不等丽娘答话,手上用力,已将箭拔了出来。丽娘忍不住“啊”了一声,鲜血涌出,窦宪忙将瓷瓶倒出白色药粉,洒在伤口上,就见出现许多白色泡沫,血止住了。
窦宪问:“好些没?”丽娘松了口气:“好多了!”窦宪撕下一块衣襟,包扎了伤口,问:“你还能骑马么?”丽娘道:“能!”
青鬃马没跑远,窦宪牵了过来,抱起丽娘,托举她上了马。又把丽娘的长枪拿起来给她,自己捡了一把好刀提着。牵马往驻兵方向走来。路上遇着散兵,又聚拢成了一簇,走到营地时已是黄昏了。
迎面碰见陆青带人马来寻找,阵前相见惊喜万分,两个禁不住拥抱了一下。陆青问:“连生你怎么来了?”窦宪没答,反问道:“二哥见着灵儿了么?”陆青闻言吃了一惊:“没见啊,怎么,她来这里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二回(上)
【览春芳窦宪游花圃】
窦宪看陆青吃惊, 忙笑说:“哥莫急,灵儿是来了,还没赶到,应该在半路上。”
陆青怎么不急, 问道:“你俩不是一块儿出来的么?怎不在一处?”
窦宪叹口气, 笑说道:“她自己跑出来的。年前我们寻人捎带东西, 你收到了吧?年后我和灵儿到外公家, 听说金陵闹兵乱,好几个地方都被叛军占了。想着你在这边, 八成要随军打仗, 灵儿吵着要去濠州找你,家里不让。我爹说, 她来了也帮不上什么,还给你添乱,等战事平息了再说。丫头说什么都不肯,趁人不注意,留个字条偷偷走了, 我是随后追下来的!”
陆青闻言甚是忧心:“你比她晚走, 你都到了, 她还没到,一个女孩子,如今又闹战乱,遇到危险可怎么好!”
窦宪道:“没事, 哥别担心。灵儿机灵着呢!虽然闹叛乱, 濠州往北没啥变化, 我走得快,可能她路上耽搁, 错过了。我到濠州见着曾建哥,说你和教头哥哥都去打寿州了,等我赶到寿州,你们又来庐州了。前日抄小路到了庐州城外,你们还没赶去。我又返回来找,刚半路遇到两军打仗,碰巧救下来汤娘子……”
陆青“哦”了一声,心里挂念灵儿,脸色沉了下来。窦宪本来没多想,看他意悬悬的,心内也狐疑起来。安慰陆青道:“哥不用担心。我脚程快,灵儿怕追她回去,一定不走大路,所以错开了。我跟曾大哥说,要是见着灵儿,就教她在濠州等着,别往南来。”
陆青略觉放心,这才顾上理会汤丽娘,看她腿上受了伤,便问:“是中了箭伤么,要紧不?”丽娘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害羞起来,摇了摇头没言语。窦宪在旁答道:“还好,只是皮肉伤,过几天就没事了。”陆青看看他,疑惑问:“你俩以前认识?”
丽娘和窦宪相互看了看,丽娘仍没说话。窦宪笑了,说:“上次去金陵,和蒋二哥、武大哥他们一起吃酒,见过汤娘子一面。”陆青就不问了。
两人将丽娘送去住处,仍是窦宪抱着丽娘下了马,扶进军帐,所幸丽娘拄着拐杖还能行走。陆青命找人服侍她,安顿好了,带窦宪去看马怀德,见面也是惊喜,三个说了会儿话。让怀德歇着,窦宪和陆青到营帐中来。
陆青道:“你说到过庐州了,可知那边情形怎样?”
窦宪略迟疑:“也没怎么样。不过,朴臣哥,我告诉你个事,你莫着急。”
陆青一怔:“什么事?”窦宪随即说出一番话来,登时把陆青急坏了。
原来窦宪那日赶到庐州城附近,打听军队还没到,欲要找个住处歇下,好等陆青军队到来。因闹战乱,庐州周边一派荒芜凋落,客栈也都关停了。想要找个人家借宿,却见家家关门闭户,都躲在屋里不出来。窦宪问了半日,听说城西有个普化寺,心道:“出家人总不至于逃走了,就是逃走也有空房,且寻个住处去!”
便向城西走来,行了一阵,估摸快到地方了,忽然闻见馨香扑鼻。只见一带土墙,中间两扇大竹篱门。门没关严,中间错开着一条空隙,刚够一人过去,想必平常是开着的。举目向里望去,但见草木繁秀,浓郁的绿荫中缀着一簇簇鲜艳颜色,原来是个花圃。
却说太平盛世,多有人家经营花木林园的。待花开之时开门供人游赏,有收钱的,也有不收的。窦宪站在门口望了几望,喊了两声:“有人么?”没人应。这小伙是心里不装事的人,因想道:“今儿天气正好,时候也还早,到寺里也是待着,不如先去这里赏赏花,或者见了园公,还能找口吃的!”于是一侧身进了门来。
却见这园子十分深广,里头一派葱茏翠绿,花木品类繁多。此时已是二月下旬,各样花朵或是盛开,或是含苞待放,窦宪沿着曲折小径走去,只见两边海棠芙蓉、瑞香芍药、绣球郁李……一丛丛一簇簇斗彩争妍,烂漫如锦。走着走着,眼前忽然一阔,见一汪清幽如碧的湖水,水边杨柳清新翠绿,几树桃花灼灼盛开。
窦宪沿着湖边走了走,就在一株柳树下站住,把包袱放下来,垫在大石上坐了。耳听着黄鹂鸣叫,眼看彩蝶飞过,湖面上时而还有水鸟飞翔来去,太阳晒在背上暖洋洋……
一时心情大悦,自思道:“如今战乱,路上田地都撂荒了,家家掩门闭户,人人恓惶失措,只有花儿鸟儿却还跟往常一样,都比人活的自在,不必为过去将来伤脑筋…”
不觉把脑子放空,发了会儿呆。不知过了几时,方回过神来,觉得口中干渴,心道:“这花园必定有人日常打理,园公应是住的不远,我且去找找,讨口水吃。”
便往园子深处走去,果然看见一带篱笆院墙,花木环绕,整整齐齐五间村舍,收拾得利落洁净。屋前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头发在顶上扎成个丫角,小脸洗的干干净净,口里哼唱着歌谣,手上拿着个花枝,在那里舞旋旋玩耍。
窦宪看他样子甚是可爱,笑着招呼道:“嗨!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忽然看见窦宪,一下愣住了,也不答话,两只小鱼眼睛盯着他看,忽然脸上显出惊恐之色,回身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阿娘!阿娘!”
应声从屋里出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妇人,妇人看了窦宪一眼,匆匆牵孩子手进里去了。
那老头向窦宪走过来,问道:“客官从哪里来?”
窦宪拱了拱手,笑说道:“老丈,我是过路的,看你家园子侍弄的恁好景色,进来看看。游了半日了,还没见过主人家,这会儿口渴,来讨口水喝。”说着,从怀里摸出钱来。
老头露出笑容,连连摆手道:“小哥客气了,俺们家这园子不收钱,只为大家来走走,看着心里欢喜。”
窦宪笑道:“种花一年,看花不过十天。这么大的园子,又要修剪枝叶,又要汲水灌溉,老丈费了多少辛苦!这几个钱不值什么,只当我买花儿了罢。”
那老头本来是个爱花草成痴的,一听夸他园子侍弄的好,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皱纹都卷起来了,说道:“虽是不容易,享用的时候也快活哩!小老儿没别的喜好,只爱拾掇个花花草草,往常日子太平,赶上园里牡丹芍药开时,左近十里八乡都来观看,人多的挨挤不开。今年因闹战乱,不见人来了……”
窦宪道:“老丈在这里,城里叛军不出来扰你么?”
老头听这话,一下子不笑了,回头往屋里瞅了瞅,对窦宪道:“城里头军兵不来,他们都往远处闹去,跟前不犯。可是,因没人管了,附近山上闹匪贼闹的厉害,不定啥时候就来抢东西,要吃要喝,不合意还要打人杀人哩。前一阵子来了七八个强人,拿刀拿枪的,来园子里,把我家大黄狗也杀了,吃狗肉。可把俺们吓坏了!把俺这院子弄的乱七八糟,这才收拾过了,我老儿一生最看不过就是腌臜……”
正说着,屋里匆忙出来一个老妇人,埋怨老头道:“你这个老糊涂,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韶叨!”
老头道:“怕什么,这位小哥是过路的客人,又不是山贼。”
老妇人道:“那也不要多话了,女婿才说不要招揽生人,叫他回来看见又要惹气。快让人家官人去吧。”
窦宪声喏道:“阿婆好,阿婆不怕,我是好人。”又向老头道:“那匪贼来,怎么走的,吃饱喝足就走了么?”
老头道:“他哪里肯走?盘踞了一日一夜,吓得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家女婿回来了,亏得有一身好本事,把贼打的一哄都跑了!”
窦宪笑道:“那可好了,我还说,赶了这么远路,只见您老这里安宁,原来是有厉害人物护着的。”
老头笑说道:“是,我老汉只得一个女儿,自嫁了这个女婿,就没人敢欺负俺们了。只是我这女婿脾气不好,看见有人来家,总没好脸色,客官喝了水就去吧,我怕他回来对客官不敬,就不留你屋里坐了。”
说着,让老妇人取水来。这老头十分爱说话,好不容易有个外人来,一边看着窦宪喝水,口里兀自叨叨不休。
正这时,园中走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青布短打扮,面目冷峭,老头见了陪笑道:“姐夫来家了。这位小哥路过,看看花,来讨水喝的。”那人也不答话,冷冷看了窦宪一眼,开了角门进了院子。这厢老头低声说窦宪:“客官快请去吧。”
说毕回身向屋里喊道:“吉祥儿,你看谁回来了!”
只见刚才那小孩子乐颠颠从里跑出来,冲青衣男子叫道:“阿爹!”男子登时欢喜,一把将孩子抱起来,亲了一口。却又回头看了窦宪一眼。
窦宪见这人走路姿态脚步,知道是有功夫的,觉得他的眼神甚是奇怪,倒像是认识自己,仔细想想,确实又没见过。不好再作停留,向老头道:“多谢老丈。”便转身离开了。
出了园子,不远就是普化寺。窦宪上前敲门,敲了半日门开一道缝,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问何事,听说要住宿,头晃的如同拨浪鼓一般,说道:“如今乱着,小寺连香客都不接了,何况要住,万万不行。”
说完就要关门,被窦宪将手一伸把住了门边,另一手从怀里摸出钱来,笑道:“小师父行个方便,让我见见住持师父,有话说!”
小沙弥怔了一下,仍是摇头,脸上却软和了,道:“这可不敢收。只是……我给你问问师兄。”回头招招手,走过来一个面色油滑的中年僧人,打量窦宪问道:“你有什么事?”
窦宪陪笑道:“师兄辛苦,我有要紧的事,求见本寺住持师父。”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块碎银递在僧人手里,那僧将手捏了捏银子,面露微笑:“跟我来吧。”
领着窦宪到后面方丈内,见了住持,却是个须眉花白,昏头昏眼的老和尚,坐在蒲团上没声响,像是在坐禅,又像是打瞌睡。
窦宪上前作了个揖,恳求道:“大师父慈悲,小子孤身一个,本来打算到城里投亲的,如今闹乱又不敢进城。且留寺里暂住两日便走。”
老和尚缓缓睁开惺忪双眼,喃喃地道:“乱世之中,哪里有安宁之地,施主快请离了这里吧。”说毕又把眼睛闭上了。
窦宪一看急了,索性坐到和尚身边,打叠起满面笑容,央告道:“大师父一看就是有道的高僧,慈悲为怀,如今乱世,佛门之地尚不能容,叫我往哪里去?若蒙收留,小人多给些布施,可行不?”
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那住持和尚脸上只如泥塑的一般,只是不应。最后微睁开眼道:“此间是非之地,不留施主是为了施主好,施主莫再浪费精神,还是快些出寺,寻别处安身吧!”抬头命先前那个中年知客僧进来:“你带着施主去吃个斋饭,好生送他出去。”又闭上眼睛打坐,再不搭理窦宪了。
窦宪跟着知客僧出来,二人对看了两眼,都笑了。窦宪笑嘻嘻紧挨着他走,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银锭子,从衣袖底下塞过来,那僧脸上带笑,半推半就地收了,低声道:“施主好情,我不收就不恭敬了,只不知有何差使,莫叫小僧太过为难。”
窦宪悄声笑道:“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且救我一救,我就住两个晚上。”
知客僧看四周没人,便道:“你先吃个饭,胡乱混到晚上,我把你安排个僻静寮房待着,可不要出声,更不能乱走,叫人看见了,须连累我。”窦宪欢喜道:“这我知道,不消嘱咐”。
且说窦宪吃了一份素饭,在屋里待着,等僧人来叫他。百无聊赖,从窗缝向外张看,忽见甬道处有个身影经过,竟是常兴,往东边一间阁走去,一晃不见了。
窦宪吃了一惊,想道:“常兴是李孟起的亲随,他在这里,难道李孟起也在寺里?怪不得老和尚不让我住,还说那样的话,原来这里竟是叛军掌控的地方!”
看外面一个人没有,轻手轻脚出了屋,走到东边来,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蹑手蹑脚走到房山处,绕过廊柱,便到了阁子后面,见地上杂草丛生,知道没人来的,又见壁上有一扇小窗,窗上破了个孔隙,窦宪凑上去往阁里张看。
只见屋内正中一张桌子,摆着酒菜,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人正坐,却是背对着窦宪,另一个侧面坐着,却是李孟起。门口一人侍立,正是常兴。
李孟起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柄长剑,将剑刃拔出剑鞘来观看,说道:“这么贵重的物件,蒋兄却将它随随便便放在别院橱上,实在是太过粗疏了。”
背对那人坐着纹丝未动,说道:“守城时拿出来使用,还没来得及收好。也是没料到,这时候竟会有窃贼偷盗,我那别院,也有值钱的金银宝器,唯独尊兄眼力过人,看中了这件宝贝。”
窦宪听这声音甚是熟悉,眯眼细瞧了瞧,虽是背影,也认出来了。吃了一惊:“这不是金陵蒋家含光大哥么,他怎么在这儿,与李孟起一块儿吃酒?”
第八十二回(下)
【挟人质孟起据霜锋】
却说屋内正是李孟起与蒋钰。孟起听蒋钰说“窃贼偷盗”, 明着是在骂他,不由一窘,顿了一顿,看着剑刃冷笑道:“若我猜的不错, 这把青釭剑, 应是赵官家赐与楚王赵元佐, 楚王又给了蒋兄的吧?”
说着, “唰”一声还剑入鞘,又道:“蒋兄只知今日, 不知当初, 可知四十年前,这把宝剑在于何处么?”
蒋钰闻言一怔。这剑的确从赵元佐那里来的, 但赵宋距今立国将近五十年,青釭剑是否一直在汴京城,他却并不知道。李孟起有此一问,应是别有来历,就没接话。
李孟起好像也没指望他回答, 紧接着便说:“这青釭宝剑本是唐国主宫中之物。三十五年前, 金陵城破, 无数典籍字画付之一炬,唯独这些宝器无法处置,都被来犯宋军夺占了,运到汴京, 收入了赵大官囊中!”
一边说, 一边双手托着宝剑上下端详, 忽儿苦笑了一声,道:“这宝剑本来就是我李氏一族所有, 如今我得了,该算物归原主才是,却被蒋兄说是窃贼偷盗,蒋兄以为,这公平么?”
蒋钰哑然刹那,淡淡一笑道:“不告而取,是为偷窃。我想我这话并没说错,要是得罪李兄,也无法了。这青釭宝剑,我也打听过它的来历,据传这剑曾是前蜀名将常胜将军赵子龙的随身之物,可是……”
笑了笑,又道:“可是,子龙将军也是战场上从曹孟德手中抢来的。宝器历经数百年,不知经过了多少人手。据我所知,唐国主祖上乃是徐氏养子,早年寄人篱下,颠沛流离,想必身无长物。后来大权在握,灭闽平楚,无数金珠宝器都是从外而来,这青釭剑亦不知是从谁人手中夺来……李兄说,这公平二字又该如何理论?”
窦宪在窗外听着两人对话,心内狐疑道:“看来这口古剑是无价之宝,李孟起从蒋府偷了出来,蒋含光追来了这里。如今战事吃紧,紧要关头。他二人竟然为了一把剑,一个潜入金陵做此小人行径,一个抛下州城家小不顾径自追来……”越想越觉不合道理,却想不出别的缘故。
只听李孟起仰面大笑,说道:“蒋兄说的着实有理!如此宝物年代久远,人寿与之相比算得几何?就如同这江山社稷,本来就没有固定的主人,不论是顺位承继,还是巧取豪夺,但凡落在谁的手里,稍假时日,便成了名正言顺。要这么说,旧日渊源都可不论,如今青釭剑在我手中,便可算是我的了!”
蒋钰一言未发。因他背对着窗,窦宪看不见他面上表情,肚里却替他冷笑,想道:“李孟起这番话说的强词夺理之甚,真显得小人了!”
那边李孟起说毕,不免也有几分心虚。转向门口:“常兴你过来,看看这口宝剑,年久月深,可还好用不?”
说着又将青釭剑拔了出来,剑鞘放在桌上。
常兴依言接过剑去,孟起又道:“把你的剑给我。”拿过常兴的佩剑,转脸向蒋钰道:“蒋兄,常兴这剑也是一口好剑,且让我试试看,这青釭剑真有那么神奇么?”
说毕双手持定佩剑,命常兴:“你用青釭剑斩这把剑试试!”
常兴看了看手中宝剑,叫声:“大公子……”孟起不应,只轻轻点头,示意他砍。常兴站定了,两手举起青釭剑,对着孟起手中剑用力劈了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两剑相斫火光迸现,孟起手里的剑霎时断成两截,断刃落地“铮”的一响。
孟起笑赞道:“好个宝剑!”窦宪在外看的清楚,不由心中也喝了一声彩。
蒋钰笑了笑,站起身来说道:“刚才李兄说,这样宝器,可以不论来历渊源,任谁有本事取来,就是谁的,要这么说,数天前它是我的,现在归你所有。如若我今日再把它夺过来,可算是物归原主么?”
孟起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蒋兄的意思,将来还要把这宝剑夺回去么?孟起愿拭目以待!”
蒋钰笑道:“不是将来,而是现在!”
李孟起微微一怔,笑了:“我知蒋兄身手了得,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了。但如今剑在常兴手里,蒋兄若能赤手夺了去,我却有些不信!”
蒋钰不答,忽然将身一晃,径直向常兴冲了过来。那常兴毫无防备,下意识将手中青釭剑举起格挡,不想蒋钰全不理会剑锋,只稍一侧身,伸手来拿他的手臂。转瞬之间,常兴怕伤着蒋钰,慌忙收剑退避,却因迟疑了一刹,房门口出不去了,闪退在墙角无处可退。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当口,蒋钰已欺身过来,常兴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忽地酸麻,待回过神来,青釭剑已然落入蒋钰手中。
常兴大骇,一步跃过来挡在李孟起身前。孟起脸上也早变了颜色,“唰”地将身上佩剑拔了出来。
却说窦宪视野有限,只看到蒋钰背影一晃,再看剑已经在他手里了,大吃了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蒋钰面色平静,拿着宝剑仔细看了看,走到桌旁拿起剑鞘,缓缓还剑入鞘。微笑说道:“这青釭剑再怎么贵重,不过是个物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值得什么?要知李兄如此执着它是你旧家之物,早说一声,我送与李兄便是,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一边说着,单手将剑递给常兴,那常兴面色惨白,一双眼睛直盯着他看,不接剑,也不言语。
蒋钰转身将青釭剑放在桌上,语气和缓向常兴道:“你的功夫并不差,只是没防备,又不敢伤我,才被我夺了剑。论身手,我身边有个叫陈升的,与你倒有一拼。只因城乱,我让他去大尹府上帮忙护院了。要是有他在家,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你拿到这把剑。”
说毕又看李孟起:“现下已到了这里,与李兄家不过咫尺之遥,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兄千方百计把我引来,到底为着什么事?”说着,坐回原来椅上。
窦宪在窗外定睛看着,几乎不敢喘息。只见常兴面无表情,低着头走过来把青釭剑取走了。李孟起也还剑入鞘,坐回了桌旁。不知是不是被蒋钰夺剑的举动震慑住了,一声也不言语。
默然坐了一会儿。蒋钰开口道:“我思来想去,以前与李兄从未谋过面,不该有什么恩怨过节。只有一事,我二弟承影那年去凤栖山,曾助力当地知寨王绍英救了辽国使臣萧崇敬。我想,应是坏了李兄的事吧?”
窦宪听说这一番话,蓦地想起那年凤栖山上的事来,心道:“是了,那时李孟起就在庄上,秦仲怀劫持萧崇敬,李孟起必然知情,说不定他们就是一路去的,好彼此相互照应。李孟起后来主动要送萧崇敬回辽,应该就是存着杀心了,可怜萧崇敬才逃离虎口,又入了狼窝……”
又想到后来王绍英被刺杀,恍然道:“李孚和秦助,一定是瓜葛在一起的叛贼,王绍英多半是李孟起和常兴杀的。今日李孟起引蒋钰到此,难道是知晓当年秦仲怀被杀的真相,寻蒋铭不在,要害他的哥哥?”
正想着,只听李孟起淡然一笑,说:“蒋兄果然身手不凡,孟起真心佩服!不知者不怪,我和承影当日一见如故,打心里,我当他是好朋友,怎么会记恨他?况且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王绍英也早教我杀了……”
说到这里,提起酒注给蒋钰斟了一杯酒。又道:“今日请含光兄来,孟起实有别事相求。”
蒋钰唇角勾起一丝笑容,道:“李兄怕是高看我了,蒋钰不过一介草民,能帮你什么?”
李孟起认真看了蒋钰一眼,忽地笑了,道:“含光兄出身贵重,又是文武兼备的大才,何必自谦?李某相求的事,在含光兄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指了指桌上,笑说:“含光兄请再吃一杯。你这两日都没好好吃顿饭,想是太过惦念令弟的缘故。”
蒋钰淡淡一笑:“手足至亲,自然挂念,这有什么奇怪的。”说着,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李孟起也笑了笑,忽然转话题道:“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和太宗帝,兄弟十分相厚。有一年,太宗帝生了病,要做灸艾,太|祖帝见了甚是疼惜,也做艾灸陪着兄弟受苦。皇家竟也如此手足情深,真是叫人感喟万分!”
蒋钰听这话似是一怔,转而平淡说:“皇家人也是父母生养,血肉之身,兄弟友爱也是平常的事。”
孟起点了点头:“蒋兄这话固然是,却也不尽然。兄弟情分如何还要看各人的因缘,”冷笑了一声:“若是当年,太祖皇帝不是对赵光义这么好,后来也不至于吃了烛光斧影的暗算,害死了自己不说,连兄弟和儿子也没保住。”
只听蒋钰沉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不过都是传闻,未知真假,又与李兄何干!”
孟起顿了一顿,随即呵呵笑了,道:“这件事才过去三十年,要知真假还不容易?当时在场的几个人虽是没了,可他们也有亲朋故旧,要查底里,有何难哉?别人不说,就是府上尊大人和虞先生,对当年旧事都是心知肚明,难道,就没谁对含光兄说过么?”
蒋钰沉吟不语,忽然笑道:“没想到李兄下了这么大工夫,连虞先生的来历都被你查清楚了,真个是用心良苦!”
孟起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冷冷地道:“赵宋乃是我李氏一族世仇,换了蒋兄是我,难道会不用心么?”
复又笑说:“我不信当年这些事蒋兄会丝毫不知。说心里话,太|祖皇帝雄才大略,有情有义,虽与我有灭国之仇,倒是令我极为敬佩。想当初,若不是赵二害死了哥哥,如今江山不知谁主,即便金匮之盟是真,皇位想必也会传给赵三,其后便是武功郡王,郡王纵然短寿,也还有其后人……”
蒋钰忽然不耐烦,打断道:“说了这半天,李兄不就是想说今上得位不正么?这在你固然是大事,与蒋某却有什么干系!”
说毕看了孟起一眼,讥讽的口气道:“今上得位正也好,不正也好,都是赵姓官家的事,凭他怎么,这皇位难道能落到你我手上么?李兄要给叛乱谋逆找寻借口,该与别人说去才是!”
李孟起认真地看着蒋钰,忽问道:“蒋兄是真的不知道么?”
蒋钰道:“我知道什么?”紧接着哼笑了一声:“我只知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们做叛逆的事,实属倒行逆施,将来必然一败涂地。李兄还是好好为自家打算一下将来才是要紧。”
李孟起又看了蒋钰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以为含光兄经纬之才,必有凌云之志,不想竟是如此!兄真的甘心一辈子行商做贾、贩米鬻丝,埋没在市井庸愚之中么?你就是不为自己想,难道也不为未来儿孙想一想么?”
蒋钰闻言先是冷笑了一声,继而呵呵大笑,朗声说道:“圣人云,君子素位而行,居易俟命。凡事以义为先,有勇而无义,则为乱为盗!蒋某生在儒门世家,父母恩慈,兄弟友悌,情深义重,胜过千千万万人,还有什么不足?岂能为了谋势谋身,做那等盗贼的勾当?要说为儿女想,这正是我要提醒孟起兄的话,将来事败,难免祸及子孙,不知孟起兄作何打算呢?”
这一句问到李孟起心中隐痛,一时语塞。
蒋钰见此,放缓语气道:“君子怀刑,小人怀土。我当李兄是明智之人,当日多少冤仇,毕竟日久年深,时机早已逝去了。如今比不得乱世,民心向稳,谁还愿意打仗。你们此番仓促起事,将来难免败局。与其那时玉石俱焚,不如听我一句话,就此悬崖勒马。如果李兄有此意,我倒可以助力上达天听,今上念百姓免于战乱之苦,到时网开一面,保得你一门老小性命,想来应不是难事。”
话犹未了,只听李孟起冷笑道:“蒋兄说这话,是拿李某当三岁小儿么?秦助案殷鉴不远,连累多少无辜,官家何曾讲过情面?争权夺位的事,兄弟尚且相屠,何况我等?”
冷笑一声又道:“‘君子怀刑,小人怀土’,这些大话流传至今,不过是因有利皇权统治,若是人人奉行,从古至今,就不会有改朝换代的事了!”
蒋钰听了这话,不觉叹了口气,李孟起也不说话了。静默多时,又是孟起开口,语气却颇为谦恳:“今日请蒋兄到此,正是想借蒋兄之力与朝廷通些声气,平息局面,蒋兄可愿意助我么?”
蒋钰苦笑了一下:“愿意不愿意,如今我被你挟制,可有的选么?”锁起眉头又道:“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且等后说。得让我先见一见人才行。”
李孟起略作迟疑,点头道:“行!”命常兴:“你去告诉常发,让他亲自把人带过来!”常兴躬身应喏,去了。
窦宪听到此,方才理出头绪,想道:“原来李孟起是要蒋钰帮给朝廷写书信,才引他来此。蒋钰被他要挟了,说要见人,难不成,李孟起挟持了谁么?”
正胡思乱想,只见门口处现出两个人来。窦宪一看都认识:前面一个正是蒋允中,后面紧挨着的,却是晌午在花圃那家见过的年轻汉子,手里持着宝剑,架在允中肩上。允中面色惨白,叫了声:“大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三回(上)
【兄弟陷身普化寺】
却说蒋钰看见允中被人用剑架在脖项上, 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气,不由起身往前走了一步:“三弟!”李孟起在旁一伸手拦住他去路,那边常发也拉着允中往后退了退。
孟起带笑说道:“蒋兄莫怪!并不敢对允中兄弟无礼,只是你的本事太高强, 我只怕他像那青釭剑一样, 被你抢去了。”一面说着, 却瞄了一眼角落里那柄断剑。
蒋钰顾不上理会他言外之意, 打量允中,虽是面色发白神情惶惑, 精神却在, 亦没有受伤的迹象,心里略松了松, 问:“三弟,可有难为你么?”
允中不答这话,反问:“大哥怎么在这儿?”话一出口,也料到缘故了,急道:“他们, 他们把我骗来, 说你在大尹府上有事找我, 半路就把我强押在车子里,出城来了!”
转向孟起怒斥:“李孟起你想干什么?”
原来允中那天因故出门,走在路上被人连哄带骗上了车,却发现车里坐着常兴。常兴说带他去见蒋钰有重要事情, 这小郎自来心地良善, 很少防人之心, 虽然知道李孟起造反的事,却因在凤栖山上和常兴熟识了, 并没往凶险处想,一时信以为真,稀里糊涂就出了城,才发觉自己被挟制了。
他一路上悔恨,此刻见到蒋钰更是着急,情知对方没安好心。把心内恐惧全化作了愤怒,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他向来不惯对人发脾气,况且从前把李孟起唤作李大哥,这下直呼其名,已是恼怒已极。
李孟起拱了拱手,说道:“允中兄弟对不住了,此番请你来,是为了请含光兄帮我个忙,并没有恶意。”
允中怒道:“你这是请我来么?还说没有恶意?我一直当你是个光辉磊落的好人,没想到,你竟做这鬼鬼祟祟害人的事,是个宵小之徒!”
孟起被骂得变了脸色,无言以对,转向常发斥道:“你们在路上可有难为允中少爷么?”
常发手上依旧将剑刃制着允中不动,垂下目光恭敬答道:“大公子严命,小的们如何敢违!并不敢对蒋少爷无礼。”
孟起又向允中道:“我前时吩咐他们请兄弟来,万不可不敬,更不能伤着你。现下只要兄弟说一声,要是有人胆敢违令,得罪了兄弟,我立时拿来一刀杀了!”
允中一听他说要杀人,便怔了一下。他到寺里也有三日,周围人都是客客气气,饮食周全,服侍周到,只是不许他自由行动。他也曾为了要走和人厮闹过,对方难免用强,怎么不憋屈的?这要是换了窦宪或者蒋铭,必然夸大其词,大吵大骂一番。偏他是个老实头,想了想,只气恼道:“你们平白逼迫人来,还要假惺惺装什么好人?”
这才转向蒋钰说:“大哥,我没事。”
蒋钰见他不惧怕,心里安定了许多。向李孟起道:“李兄刚才说,要我与你合作,却对我三弟刀剑相挟,这是哪家合作的道理?你要是真心望我助你,现在就把人放了。我答应与你进城,我蒋钰堂堂男子丈夫,出语为证,决不食言!”
李孟起停顿了一忽儿,笑了一笑:“就凭这一句话让我放人,含光兄这是拿我当三岁小儿么?”
蒋钰盯着他,冷笑一声道:“那也把剑放下了,我三弟没学过武艺,你即便挟持他,也不须如此恐吓。我要是想走早就走了。你这里都是高手,难道我能赤手空拳带着一个文弱书生走脱么?”
孟起道:“赤手空拳?蒋兄这赤手空拳,比别人手持利刃还要厉害些……”说毕忽觉失言,淡淡一笑掩饰过了,又道:“含光兄说的固然有理,可是你的本事太过高强,我不得不多防着些。对允中兄弟失礼,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见谅。”
顿了一顿,又说:“含光兄且请放心,只要你不做非常举动,他们绝不敢伤着令弟分毫。”
蒋钰听了这话,看常兴将允中把持得紧紧的,不由心头掠过一阵后悔,后悔方才夺剑举动,虽把对方震慑住了,却也增加了防备。他知道现下要救允中,唯一的机会是在城外,进了城几无可能。方才逞强夺剑,赌的是常兴不敢伤他,而今同样拿允中来赌,却无论如何不敢冒险。况且寺中是李孟起势力所及,一定还有军兵在内。自己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带着允中全身而退。
想至此,只得按捺下焦灼的心情,向李孟起道:“既然空口不足为信,那要怎么样李兄才肯立刻放人呢?”
李孟起压根儿没想过此刻放人,闻言不觉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道:“含光兄须得依我做足两件事。这两桩事一成,我即刻就放了允中兄弟,着人护送他回金陵,决不食言!”
蒋钰:“那就请说来听听。”
孟起道:“第一件,须照我的意思杀一个人。有这一条人命在身上,我便信了含光兄是真心话。”
蒋钰冷笑一声:“不知你要我杀的,是个什么重要人物?”
孟起笑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是平常一个僧人,在蒋兄不过举手之劳。”
说着喝了一声:“带过来!”少顷,只见两个兵卒连拖带架带了一个僧人走来,到门口将手一丢,扔在门口地上。那僧人趴伏在地,浑身簌簌发抖,叩头叫道:“军爷饶命!”
孟起淡淡地道:“这个是本寺里僧人,不听号令擅自行事,本来不得死罪,可是如今紧要关节,罚则从重,有劳含光兄替我结果了他罢。”
那僧听得这声,吓得哭嚎起来,爬上前把着门槛叩头,连声哀告:“军爷饶命啊,小僧只是一时糊涂,万不敢坏了军爷的事…”
窦宪在窗口觑看,先时瞅不见人,听见声音好像就是那个收受贿赂收留他的知客僧,这时看清果然是他,大吃一惊,心道:“怪道等他不来,原来被人捉了!”
蒋钰面无表情,看了看那僧人,又看了看允中。允中见此几乎要哭出来,连连摇头道:“大哥,大哥不要为了我杀人,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大哥为我杀害平人!”
蒋钰抬手止住允中,蹙眉沉吟了片时,转向李孟起道:“这第一件倒也容易,第二件呢?”
李孟起干笑了两声:“呵呵,蒋兄真是精明,容易也不动手,却要问明第二件。这第二件更是易事,只要蒋兄写一份投名状,说出你真实身份,写明当年赵炅弑兄杀侄德行有亏,今上得位不正,你与我李氏合力举事,从此与当朝分庭抗礼!只要含光兄手字画押,孟起自此就当阁下做长兄相待,不知可依得我么?!”
蒋钰听着,微微冷笑,继而呵呵大笑。忽然住了笑,问允中:“三弟!你可知道,若是我写了这一纸书状,其后会怎么样么?”
允中呆睁睁流下泪来,叫了声:“大哥!”
蒋钰不应,自顾继续说道:“若是我写了,咱们蒋家一门老小就成了附逆,轻则抄家流放,重则便是灭门灭族!世世代代,再无出头之日!”
他一边说,允中一边摇头,也不哭了,又叫了声:“大哥!”
蒋钰声音忽地转沉,问:“三弟!你怕不怕死?”
允中脸上兀自挂着泪珠儿,斩钉截铁般答道:“不怕!大哥,这封书你决不能写!”
蒋钰点头赞叹道:“好三弟!大哥今日答应你,倘或你有个长短,但凡有份儿加害过你的,有一个算一个,大哥一定都杀尽了,给你抵命报仇!”
允中道:“大哥!你不用管我,快回金陵去,不要听信他的鬼话进寿州!”他一路上不知到了哪里,只记得李孟起是在寿州的,还以为这是在寿州附近。
说毕转向李孟起,厉声道:“李孟起,你别做梦了!拿我来威胁我大哥,可知打错了算盘!我本来就不姓蒋,原是蒋家捡来恩养长大,要不是二老慈悲收留,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活命,做这等危害恩主丧德败行的事!”
蒋钰问他怕不怕死的话,原是为了警告李孟起的,不料允中忽然说了这一番话,李孟起看他神情不像是现场编造,不由得一颗心沉了下去。心道:“原来他不是蒋毅的亲生儿,蒋钰又这么说,难不成是要弃了他么?我费尽心机才把他带到此处,要是蒋钰真不管了,岂不前功尽弃!”
这么想着,不觉焦躁起来,眼神里隐隐现出杀机。
蒋钰见此,猜到他心思,忙向允中斥道:“你胡说些什么?疯了么!”又将语气放和缓些,说:“三弟你莫多想,我一定带你平安回去,只要不是伤及父母家人的事,我答应他们便了。”
向孟起道:“孟起兄,我蒋家与你无冤无仇,何至逼迫至此?这书子暂不能写,但蒋钰说话算话,答应随你进城,决不反悔,你要不信,等我进了城你再把允中放了,如何?”
正这时,忽听外面常兴喊道:“大公子,人找到了!”
孟起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今天还真是热闹,把他带过来!”
又听一个声音叫道:“哎哎哎,常兴!常兴你不能这样……”众人一看,竟是窦宪被常兴押了过来。
原来窦宪看见知客僧被抓,料到自身有危险,便要溜走,从墙边一冒头,哪知常兴早等在那里了,被他拿了个正着!
此刻窦宪见了李孟起,索性把惫懒性子使出来,嬉皮笑脸说道:“李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连兄弟也不认得了,快叫常兴把我放开!”
孟起笑道:“刚听人说看见连生兄弟了,我还不信,怎么你不进城去,却在这里?”
窦宪道:“我是路过的,本来有心拜望伯父,可你们正打仗,怎么敢去?再说,我是去找我贞姐姐和灵儿妹子的,她们肯定不会在城里。”他知道李孟起和云贞关系亲近,说话就把云贞拉扯上了。
孟起当即明白他的用意。笑说道:“连生兄弟不用担心,打仗也与凤栖山无干,就是进了城,有哥哥在也没人敢难为你。”
窦宪叫道:“那你快叫常兴把我放开!”孟起道:“兄弟且请忍耐一下,这会儿放了你,恐怕你帮着别人对付哥哥。”说毕向蒋钰一抱拳,凛然道:“含光兄是要动手一搏么?要是你能舍下他们两个,就只管自己走了罢!孟起不敢相留!”
未及蒋钰答言,窦宪叫道:“李大哥!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拿我也当人质了?那年你来凤栖山,我们全家好生款待,可没得罪过你,从我贞姐姐那边论起来,咱两家还是亲戚哩!”
孟起道:“兄弟你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看在你姐姐份上,决不会伤着你的。可你要是乱来,我可保不齐他们几个手上失了准头。”
指着允中身旁道:“常兴你是知道的,可知这个人是谁么?他叫常发,还有我三弟身边的常达,你在东岭山上也会过了,他们都是当年南唐在闽地军中后人,这是三个,另还有一个叫做常荣的…”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声色转厉道:“那时你们去石臼山救萧崇敬,可曾见过常荣么?就是在我二弟秦仲怀身边的,和他一起死在石匠洼了!他们四人也是手足兄弟,所以要是你乱动,保不准他们也要为常荣报仇雪恨!”
又顿了顿,愤怒说道:“窦连生!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凤栖山我曾说过,谁若杀我兄弟,我必断其手足!秦仲怀乃是我嫡亲的兄弟,被蒋铭和陆青杀害了,算起来,你们凤栖山人人有份!”
转向蒋钰道:“方才含光兄说,咱们两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兄弟仲怀死在你兄弟蒋铭手里,这就是你们蒋家欠我李氏一条命,这一桩冤仇过去不到三年,含光兄不会赖作不知情吧!”
蒋钰、允中和窦宪听闻这些话,俱都吃了一惊。蒋钰道:“原来那秦仲怀…”
孟起接口道:“正是!秦仲怀是我嫡亲兄弟,自幼养在秦助家,才改了姓秦。石匠洼一战,他本来已经逃走,却是蒋铭不依不饶,射杀了他!我是看在相与份上,放了蒋铭一马,不然,就凭你们蒋家,岂能护住他!”
蒋钰此刻才知李孟起早知真相了,不由得心中后怕,想:“就凭他在暗处,要害二弟也容易的,说放了蒋铭一马不是虚言。”
沉吟片刻说道:“人虽是我二弟杀的,他也不曾做错什么。你们劫持辽使,想必就是为了联合外邦造反,危害社稷,岂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李孟起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里却带着苍凉意味,道:“什么叫做危害社稷?危害的又是谁家社稷?我等不曾打家劫舍,不曾欺凌孤儿寡妇,又不曾弑君杀兄,凭什么人人得而诛之?”
忽然不耐,断然道:“我与你打这口舌官司又有何用?既是蒋兄不肯写书状,就请同我进城,再作商议罢!”命常发:“你把三少爷送去城里,路上好生守护,要是他少了一根寒毛,我拿你试问!”
常发应喏,不由分说拉着允中走去。允中回头叫道:“哥!你不要管我,快回金陵去,护好爹娘安全!”
蒋钰看李孟起这样声色,知道他下了狠心,自己若动手,不但允中性命堪忧,只怕窦宪也有危险。只得向允中道:“好三弟,你且去着,哥回头一定带你平安回家。”
如此,可叹蒋含光一身本领,只因兄弟被人所制,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允中去了。
第八十三回(下)
【父子谋计庐州城】
这厢李孟起命常兴道:“放开少庄主。”
窦宪得了自由, 揉了揉臂膊,知道三言两语不济事,打又打不过,何况又有允中在他手里。只得冲孟起笑了笑:“多谢李大哥。”
向蒋钰道:“含光大哥, 我这就去金陵, 告诉一声你和允中的下落, 免得家里老大人惦念。”
李孟起听闻这话, 不觉失笑道:“依我说,你也不必去金陵了, 不如先与去找陆青。他现下领兵离开寿州, 已经往这边来了!”
蒋钰淡然一笑,道:“李兄消息还真是灵通。”又说窦宪:“不劳连生兄弟费心。你听我的话, 还是快回凤栖山去,免得窦庄主和夫人悬念。”
窦宪无可奈何,向他俩俱各拱了拱手:“那么小弟告辞了。”刚要转身,忽然那知客僧从边上爬了过来:“小爷别走,”扯住窦宪衣角哭告道:“我只为留下你得罪了军爷, 你快帮我讨个情, 留小僧一条贱命吧!”
窦宪道:“行行, 你别拉扯我,”向李孟起笑说道:“李大哥,他是个没用的人,杀了也是无益, 不如看在小弟面上, 放了他吧。”
孟起看也没看那僧, 笑说道:“既是这么说,我就给兄弟个面子, 饶他一条狗命罢了。”向兵卒示意,兵卒喝了声:“滚吧!”那僧乍得了大赦,忙的不及谢恩,连滚带爬一溜跑了。
却说傍晚时分,蒋钰随同李孟起进了庐州城。李孟起仍是客客气气,蒋钰亦是从从容容,按理说二人算是仇敌了,走在一处却像老朋友一般,也是一桩奇异的事。
城门守军看是大公子回来了,打开大门迎入,一众走入里来。半路遇见常发,迎面报说道:“蒋三爷人已安置好了。老爷有命,请大公子回来去府衙相见。”
李孟起便命常兴陪着蒋钰去下处,吩咐好生安置。向蒋钰道:“蒋兄暂请安住,回头便教令弟过来相聚。”举手相别而去。
原来李孚举事后,将城中官吏尽皆控制,各处府宅都有兵卒看守,虽说还教诸人当值理事,如何能够?一个个儿称病待在家中。州府衙门就被李孚当做了临时议事场所,亲近兵士严加守卫。
孟起来至厅上,只见父亲李孚与幕僚姜蒙方坐在那里说话。李孚等不及他见礼毕,招呼坐下,命人斟茶。问道:“听说你把蒋大郎和他兄弟都带回来了。就是说,那传闻是真的了?”
孟起应道:“正是!”把随身带来的青釭剑拿过,双手递给李孚:“父亲请看这口剑,削铁如泥,端底是件宝物。”
李孚接过来,抽剑出鞘瞧了瞧,又递给姜蒙方:“先生看看,”姜蒙方仔细端详一番,说道:“这把剑应是宫中之物,大公子从蒋家取来的么?”
李孟起:“是,蒋钰亲口承认,这口剑是赵元佐给他的,另外还有这个,”说着从身上取出一纸信札,展开来放在桌上。
李孚和姜蒙方二人看去。见纸上写的,却是一首七律。姜蒙方念道:“…一时轩冕奇珠角,四海风烟老玉头…万里江天一揽收!”便笑了,说:“这诗分明是昔日王孙口吻了,是蒋含光写的么?”
孟起点头:“正是。这是在蒋家别院找到的,和青釭剑在一个盒子里放着。我们去时,幸亏城门查的不严,才得乔装混进城里。可是金陵宵禁,蒋家防护的更紧,夜里也有人巡看。只好去了别院,不想误打误撞,在蒋钰下处找到了这些。虽算不上实证,也差不多了。传闻十有八九是真,蒋含光应该就是当年武功郡王的后人,他生的样貌,也和逊斋里赵匡胤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父亲一见便知。”
李孚和姜蒙方互相看了看。姜蒙方颔首道:“这就是了!那时蒋毅在京时添了长子,我刚进齐王府里做事,听到一丝传闻说,他这个儿子是赵德昭死的那晚,郡王府上一个姬妾去到他家生下来的。当时德昭才殁,朝廷里风声鹤唳,传闻很快就压下去了。后来十几年过去,又有人传说这事,说蒋毅的大儿子,模样生的和赵家人十分相像。那蒋弘之当时做官做的正红火,忽然丁忧回了润州,后来除服,朝廷再召他也不上京了。他本来是个宦心极重的,又正当盛年,如何甘心只做个富家翁?想必就是这个缘故了!”
说着,把那诗笺拿起来又看了看,接着道:“再后来,赵元佐复位,听说专程去金陵,只为了见蒋弘之。我在秦府得知的消息,这些年蒋家和赵元佐过从甚密,想来全因这个蒋钰就是当年武功郡王的遗腹子。现下咱们有这个人在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
向孟起道:“听说这蒋含光文武双全,身手十分了得,大公子怎么拿得他来?”
孟起笑说道:“传闻不虚,要拿他如何拿得下?多亏我在凤栖山见过他两个兄弟,彼此甚是相熟。他家老二蒋铭去岁恩科中了探花,放着翰林院的差事不做,去石州守边了。只有第三个,叫作蒋铨蒋允中的在家,我设法把他骗出来捉了,再给蒋钰送消息,那蒋钰受蒋家养育大恩,别人不管,兄弟他必是要管的。如此这般,才把他引诱出来。今天在普化寺让他俩见了一面。让常发先把小的带进城里,不怕大的不跟我走!现下两个都在城里了。”
李孚将手一拍桌案:“太好了!这便是老天护佑,此人如能为我所用,咱们大事可成了!”问孟起:“你这一路试探过没,他自己知不知道身世来历,其人志量如何?”
孟起道:“试探过两次,这人精明的很,我看必是知道身世,只假做不知道,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他合作恐怕不那么容易,我听他言语中很怕连累蒋家,这也是常理,他有妻有子,岂能不顾的?还有,姜先生说的是,蒋钰功夫十分了得,那时竟空手把青釭剑从常兴手里夺去了!”
李孚不由愕然道:“有这么厉害?”
孟起应道:“是,这人性子刚烈的很,相处时还应注意分寸,轻易不要惹恼了他。不过,只要有他兄弟在,他就不得不随顺咱们,通过他与赵元佐来往几封书信,应是不成问题。”
姜蒙方冷笑道:“怕怎么,就算他有通天本事,带着个大活人,谅他插翅飞不出去。到时候,把从前旧事,当下利害都与他说了,再怎么烈性也是个凡人,不信他不动心。”
李孚凝神想了想,将手握拳往案上一顿,说道:“心动固然好,不动也不管他,只要他能写书子给朝廷就行了。听说真宗赵恒在兄弟情分上,倒有些像他伯父,甚是看重赵元佐,就算不理会蒋家,总会听一听赵元佐的话。到时只要能应了咱们江淮几州割据,缓得一时,再谋大事就不难了。”
孟起应道:“这是目下最好的结果了,咱们先当自保,将来事便可缓缓图之。今早听军报说,孙沔已经带两三万兵马舍了寿州往庐州而来,只怕不日便到。”
李孚“嗯”了一声,沉声道:“丁元寿前夜败回来了,据他说,孙沔带了几员将领,率兵不足两万,还有溧水去的千余人,这两日应该就到了。”
姜蒙方想了想,皱眉道:“既是孙沔离开了寿州,李悃如何还不来?为今之计,大公子应当速去寿州,催促李悃过来。李悃在京多年,结交的甚人都有,后来与觉空也见过好几面,都瞒着咱们。我只怕他心意不坚。来了庐州,就在大人眼皮底下还好说,要他独个在那边守寿州,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孟起思忖道:“姜先生说的也是,梁寅现在那边,但怕有事他顶不过李悃。我明日便回寿州去吧!”本来他因觉空的死一直对姜蒙方耿耿于怀,然事情到了此时,也就顾不上计较许多了。
李孚点头道:“行,那你去吧。寿州易守难攻,才是咱们重中之重。滁州那边战报来,说王益祥和季隆在那里立足已稳,兵权在握,王益祥亲自率兵把守清流关,一时也难攻破。这样咱们三方互为支援,互相照应,就能保得无虞。”
孟起看了看父亲:“相比之下,反是庐州城防备弱了些,孙沔来到一定重兵强攻,父亲一定要小心为上。”
李孚笑道:“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我早有准备了。等孙沔来了,围了城。我看时机发令,调动饮马川隘口的军队过来,那时里外夹攻,打败了他,才好让蒋钰给赵元佐写书,更多几分胜算!”
……三人又计议多时,姜蒙方走了,屋里只剩父子二人。李孚道:“事不宜迟,你快收拾收拾,作速去寿州。”顿了顿,又道:“走前去看看你母亲吧。”
孟起道:“母亲如今怎么样了?”
李孚叹了口气:“从起事那天开始,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只是伤心,好几天不吃饭,如今丫头劝着进些饮食,每次我去,总关着门不肯见。她还是想不开,总觉咱们做的大逆不道的事,将来没好结果……本来身子就不好,如今愈发瘦弱了,这么忧虑下去,能支撑几时?她听你的话,你去劝劝她吧。”
孟起默然。说道:“我知道了。”想了想又说:“蒋家兄弟俩,我把小的安置在客房,着人伺候,蒋大郎让他去了逊斋。那蒋小官与我早年相识,是个心慈面软的孩子。父亲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伤害他。”
李孚看了儿子一眼:“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会看着办的。”稍后又道:“孟起,你什么都好,我甚是放心,只是有时候妇人心肠。平素也罢了,值此紧要关头,凡事万万不可心慈手软。”
李孟起看看父亲,没言语。
李孚又道:“那时秦助阖府抄没,姜蒙方就劝我起兵,去闽地立足。我思量我老了,不愿意再度背井离乡。事情一直不得妥当,以为此生就这么蹉跎过去,只好等你往后再做图谋。谁料滁州那边泄漏了机密,想不举事也不行了。事已至此,难道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么?”
孟起道:“儿子知道,父亲这些话不用说了。儿子自始至终,从没想过违背父亲的意愿,也从未犹疑埋怨过此事,事到如今,即是天意如此,咱们只尽人事,看天命罢了!”
父子俩说了会儿话,孟起告辞来在自家院里,径往上房而来。
此时已是黄昏,一轮夕阳在远山上,又大又圆,红彤彤的,渐渐沉了下去,只剩得一抹余晖。屋里还没掌灯,丫头玉钏在门口迎着施了个万福,怯声说道:“太太有命,说不想见老爷和大少爷。”
孟起低声喝道:“让开!”丫头不敢再拦阻,闪身一旁。孟起走到里间,却见房门关的紧紧的,推不开。叫道:“母亲,是我,孟起回来了。”
静悄悄的没声响。过会儿孟起又说:“是儿子回来了,母亲开门。”
只听云珩道:“你还回来做什么?只当没我这个母亲,当我死了也罢了!”
孟起听她声音里三分怒气,七分悲怨,虽是细弱,却有中气,心里便觉松快了些,说道:“事到如今,母亲不要再说气话了,儿子也是不得已。”
云珩道:“当初我问你,你只和你父亲一路,骗着我,瞒着我,如今到底是作出来了!又都说是不得已。你对自己生身母亲,就下得这么狠心么?”
孟起顿了一顿,道:“母亲责备的是,是儿子不孝。这件事,原本父亲是要收手的,可谁知外头走漏了消息,总不成坐以待毙么?所以实是不得已。母亲信我,现在咱们手握重兵,并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云珩道:“罢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只想后半生过太平日子,竟是不能了!先时要出家,你们一个个不放我去,现在出了事,又能去到哪里。如今已成叛逆罪名,李家世世代代不可翻身了!”
孟起道:“母亲苦心,儿子岂不知的。可是到了这时,儿子又能怎么样呢?当年云家舅父不过一介之士,何曾有过附逆之心,也落得抄家身死,难道是他做错什么了?人生有命,如今情势如此,又岂能怪儿子,岂能怪我父亲!”
云珩闻听这一番话,就不言语了。沉默良久,孟起道:“儿子明日去寿州,要是母亲愿意,跟我一起走,我送母亲外面寻个地方躲避。”
静了片刻,只听屋门吱呀开了,云珩出现在门口,叫道:“我的儿”,刹时间泪如泉涌。
孟起看见母亲这样,不觉心如刀割,屈膝跪下了。
云珩抱住儿子哭了一阵,扶起他来说道:“跟你走又能到哪里去,难道我怕的是死么?我只是怕见你们将来……,你父亲他自己愿意也罢了,我只你一个孩儿,真到了玉石俱焚那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还有什么可说?”
孟起安慰道:“母亲不用担心,事情走一步看一步也罢,如今咱们家手上有数万兵马,也有几个州城,一时不到得那个地步。”
云珩叹息一声:“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你只答应我,好好保重自己。真到了不得已时,也只好由天罢了!”
孟起勉强笑了笑:“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
正这时,忽听门外吵闹声。玉钏道:“姨娘不能进去,大少爷在里头呢!”又听裴迎春的声音:“那正好,我正有事要问大少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个奴才快给我让开!”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四回(上)
【正娘子严词警妾室】
母子俩正在房中说话, 听见外面裴迎春和丫头吵闹声音。
云珩道:“这人最近不知怎么,见人只要找她儿子。你父亲都觉厌烦,好些日子不去那边。我也不想见她,你去打发她回去。”
孟起便走出来, 只见裴姨娘和玉钏在堂屋里, 一个要进来, 一个拦着。裴迎春发作起来, 骂丫头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个奴才还敢拦我!”扬起手要打玉钏, 孟起喝道:“住手!”
玉钏一低头, 退在一旁去了。裴迎春也只是作势,其实不敢下手的, 闻声转过身来,陪笑道:“原来大郎在的,你几时回来的?”
孟起不答她话,冷冷地道:“母亲身体不适,现下歇着了, 姨娘还是请回吧。”
这裴迎春一向怕孟起的, 也因孟起不敢惹云珩。听这么说, 怔了一怔,脸上堆出笑容来:“大郎何时回来的,可知三郎和寅儿两个现在哪里,一块回来了没?”
孟起懒得跟她说话, 情面上却过不去, 简短答道:“他们没和我一起, 各自都有差事要做。”
妇人眼睁睁地问:“那就是不在这城里了么?”
孟起道:“这些事父亲自有安排,姨娘何必多问?且请回去吧!”
妇人语塞, 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在当地,颤声道:“求求大少爷,你告诉我,既是都不在城里,却往哪里去了?他俩如今都办什么差事?悄没声的就走了,我已是三个多月没见,也不知是生是死,撇下我这做娘的,可如何是好?”一面说着,一面流下泪来。
李孟起忙闪过一旁,道:“姨娘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喝命跟她的丫头梅香:“快扶姨娘回去!”
梅香来扶,裴迎春不肯起身,提高声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要什么体统?听说老爷叫寅儿和三郎都去外头打仗了,凶险的很,能不能回来也两说了,我只想见见儿子,还要什么体统……”越说声音越低,哀哀地哭起来。
李孟起本来对她甚是厌恶,平常话也不多说一句,此时却看妇人简单装扮,不施脂粉,脸上全是泪水,全不似往日妖里妖气的模样,也觉有些可怜。放缓语气道:“姨娘不用担心,他俩现在都好好的,快请回去吧。”
妇人闻听这话,愈加悲伤起来,哭倒在地,伸手扯住孟起衣角哭道:“大少爷,你做哥哥的本事大,千万护着他两个些,三郎是你嫡亲的兄弟,寅儿虽是别姓,你们也是一块长大的…”
孟起忙闪身:“姨娘请自尊重些,这等闹像什么!”
裴迎春就如没听见一样,兀自哭着说:“老爷只看重的是大少爷,将来即便事成了,大少爷要做皇帝,也须有兄弟们扶持你,要是败了,掉脑袋也是你兄弟们先去…”
忽听里间房门“啪”地一声打开,云珩走出来呵斥道:“住口!你听听,都说的是些什么!”
裴迎春陡然一惊,自己也觉说的话不吉利,便住了口。云珩骂丫头:“你们是死的么?还不快把姨娘扶起来,像什么样子,这哪里还是大家子里的人!”
裴迎春从未见过她如此疾声厉色,一怔之下恢复了理智,不待丫头扶,站起身来整一整衣服。忽然看向云珩,正色说道:“太太是大家子出身的闺秀,自是有体面的,妾身算的什么,哪里还顾上体面?太太好命,大少爷如今也来家了,老爷心里,向来也只有您正头夫妻,只当我是个奴才玩意儿罢了!这么些年,妾身的念想,不过都为了两个亲生的孩儿。太太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道么?现在咱家作出这样事,要是成了,也是您老人家做得皇后太后,大少爷当得太子皇帝,妾身们好了也是陪衬,不好了,便都是赘字号里的。要是事败了,就连奴才丫头也不如,都是陪着死的数罢了。”说着,又是两行泪水流下来。
云珩却是面无表情,冷冷地道:“便是如此,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
裴迎春被她问住了,一时语塞。
云珩冷哼了一声,道:“现下已是这个情形,难道你哭哭闹闹,就能改变什么?丈夫也好,儿子也罢,一家子命运绑在一处,好时,聚在一块好好过日子,互相扶持,不好时,也只能认命!如今你也知非常之时,男人在外头,该怎么行事,老爷自有主张。你我妇人,不能替他分忧也罢了,这等哭闹,把孩子们心思都闹乱了,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将来的事,左不过人各有命,各自担当!成也好,败也罢,你见谁是千年万载不死的么?怕个什么?”
裴迎春被她一顿斥责,反倒安宁了,呆了半晌。流泪道:“太太说的是,可是,如今该怎么办呢?”
云珩苦笑一声,语气和缓了些:“既是没你的事,该怎么过日子,还得是怎么过。你放宽心,他们现在都好。你就心里为孩子们祈福祝祷也罢了。”
裴迎春又立了片刻,一语不发道个万福,回转身去了。
孟起陪母亲进屋,玉钏掌上灯来,母子俩又说了会话。云珩道:“你去吧,该怎么就怎么,不用惦念我。裴姨娘有句话说的倒对,都这个时候了,不必再做面子计较,徒然伤感、儿女作态更是不必。事到如今,娘只愿你把心放正了,尽人事安天命罢了!”
这句话跟前面孟起对父亲说的一样。孟起听了,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应道:“母亲保重,儿子都知道了。”跪下给母亲叩了头,起身又抱了抱她,辞了出来。
走到院子里,心情比来时畅快了许多。仰头望去,只见半轮明月,碧玉一样悬在空中,甚是明亮。一阵风吹来,春寒侵人,木兰树上飘下来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孟起仰头看了看,想起去年木兰花开花落时,云贞也在这里,和母亲,自己,三个人言谈说笑,何等开心。如今天各一方,今生亦不知能不能再见了,心头泛起一抹伤感,不愿再想下去,轻轻摇了摇头,径自去了。
次日,李孟起辞了父亲,带着常兴和二十几个亲兵出城门,往寿州疾驰而去。
孟起这一走,因为要赶得快些,选的小路,就和李存忠一行错过了。他前脚走没两天,后脚李存忠和冯世雄就进了城。冯世雄败退回来,两万兵马连死带伤,再加上打仗失散的,带回庐州不及一半,粮草辎重也都来不及拿,全丢在了饮马川。
李孚乍听消息,直如一盆冰雪水兜头倾倒下来,整个人瞬间凉的透了,暴跳如雷,目眦欲裂,牙齿几乎咬碎,大骂冯世雄:“你个败事的混账!如何没有我将令擅自出兵?隘口兵力,乃是我半生心血绸缪而成,却被你擅自妄为,毁于一旦,没了兵马如何成事?可恨坏了我大事!”上前一脚踹翻了,抽出佩剑就要杀他。
姜蒙方和李存忠急忙上前拦劝。姜蒙方道:“虽是他罪不容赦,如今紧要关头,正是用人之际,留他一命,还要守城应敌,切不可自伤羽翼!”
李存忠也道:“事已至此,杀了他也无益。都是葛彪那厮胡作非为,却不知哪里去了。冯将军战得多处受伤……大人看在他忠心份上,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罢!”
李孚也知二人说的有理,忍了又忍,一腔怒气无从发泄,气急败坏,挥剑“咔嚓”把桌案劈去了一角。痛心疾首道:“我本来看你忠心,持重,才把这等要事交付与你,不想竟然功亏一篑,竟是我的不是,看错了人!”捶胸顿足,悔恨无加。
那冯世雄跪在当地,先自不语,后也禁不住痛哭失声:“世雄自知没面目再见大人,没在隘口战死,就该途中自尽,只是受大人知遇之恩,有恩未报,不如请大人亲手杀了世雄,以消心头之恨!要是大人容我战死在城下,就是世雄福分了!”伏在地上痛哭。
李孚怒气未息,断喝一声:“你在这哭什么!给我滚出去!”姜蒙方忙命兵士把冯世雄带出去了。
这厢李孚跌坐在椅上,几乎落下泪来,长叹了一声:“难不成,这是老天要绝我么?”
那姜蒙方也是心里凉了半截,无可奈何,只得安慰说:“事已至此,大人还须镇定些。虽是损伤严重,还不至山穷水尽。当务之急,得商议下一步怎么办,想必一二日内孙沔军就到了,是守是撤,得有个主张。”李存忠也道:“先生说的有理。”跟着相劝了半日。李孚方才稍稍平息。
李孚道:“本来外头有两万兵马,里外呼应,就算不能一战而胜,对峙也不成问题。现如今外面没了兵,城里反多了一万,粮草物资满打满算撑不得两个月,要撤却往哪里去?”
姜蒙方道:“现在只两条路,一条是守城和谈,两个月时间,谈判两三个来回没问题。谈不拢再撤。另一条,就是现在就撤,或是去寿州和滁州汇合,或是孤军往南去。”
李孚看向李存忠:“李将军的意思呢?”存忠道:“若是现在就撤,唯一好处是能全身而退,可是放弃了庐州,就等于向朝廷示弱,和谈也就无望了。在下的意思,还是先守庐州,促成和谈。谈不成再撤,只是那样的话,家眷人等、许多物事,都只好弃了。”
李孚阴沉着脸:“现下只能谈判,守不住庐州便往寿州撤兵,和孟起军汇合一处,岂能再往他处?事已至此,总得要拼一拼!”嘴上这么说,心里颓丧,他本来看年轻的,这一下忽如老了十岁。
三人计议多时,说来说去,与宋庭谈判乃是重中之重。李孚便道:“现在少了筹码,蒋大郎的态度更加要紧,怎么才能打动他,和咱们一心,先生可有良策么?”
姜蒙方道:“昨日我和他谈过了,这人看着好说话,骨子里硬气的很,顾着蒋家人安危,公开与咱们合作是断然不行的。但他答应了,只要放了他兄弟回家,就给赵元佐写书,尽力助我们谋成此事。他还说孙沔他也见过,能递信出去。”
李孚道:“此人武艺超群,又精明的很,放了他兄弟,就制不住他了,也要提防他与城外暗通消息。”
姜蒙方应道:“大人说的没错,蒋三断不能放,凭他武艺再高,有了这个小的,不怕他不随顺。但要得手书,不让他俩见面也不成,所以我答应他,今日晚些,就把蒋三带过去和他一块,大人不必担心,我……”
说着顿了顿,下意识看了李存忠一眼,接着道:“我命人在他饮食里做了些手脚,他武功施展不来,况且常发一直在近前,不惧他怎地。”
又道:“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城里兵马多了,守城也多些保障。咱们手上不但有蒋钰,还有城中官吏和百姓。我想过了,和谈的书里加上一条,要是孙沔一味强攻,先拿文职官不肯签投名状的,从府尹凌克让,再到下面吏丞,一家一家开刀!朝廷若是不顾,就把朝中官员的心也寒了,如此施压,咱们还是能占上风!”
李孚沉吟道:“如此关头,也只能这样了…”说毕看了看李存忠。
存忠知他意思,不觉叹了口气,道:“凌府尹也是李悃故交,拿他作法,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但事到如今,如之奈何?也只能是这个法子了。”
又问:“你们说的蒋大郎,可是金陵的那个蒋钰么,怎么,他现在城里?”原来他还不知蒋钰到此的事。
姜蒙方三言两语说了原委,道:“那蒋钰是赵德昭的后人,李将军可知道不?”
李存忠先是摇了摇头,忽而又笑了:“多年前有所风闻,难道竟是真的?”
姜蒙方道:“是真。”李存忠道:“即便是真,京城里皇亲公子多的是,朝廷怎地偏厚待他?况且又不是名正言顺的,能认他么?”
姜蒙方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知他身世,赵元佐是一定知道的……何况蒋毅交游甚广,朝中故旧还多……”如此这般,告诉了始末缘由。
李存忠点头道:“要是真如先生所说,可知好了。”想了想又道:“这次和孙沔一块来的,也是攻下饮马川的将领,名叫陆青。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十分了得,就是因为他,我这次没杀得了孙沔。他与金陵蒋家也有瓜葛,我曾经遇见他和蒋二郎在一处。”
李孚道:“陆青?姓陆的,这人多大年纪,可知道是哪里人么?”
李存忠:“也就二十来岁,他家在应天,与蒋家好像是姻亲关系。”
姜蒙方在旁道:“姻亲?”想了想,向李孚道:“那就是了,蒋钰岳丈就是姓陆的,宋州人氏,当年在齐王府里做过干办。后来赵廷美获罪,这个陆干办就离开了王府,先在京城做生意,和蒋毅过从甚密。后来两人成了亲家……”冷笑道:“这就愈发说明,蒋大郎不是蒋毅亲生的了,若是亲生的,绝不会不走仕途,更不会和一个区区陆家商贾结亲。”
李存忠看了姜蒙方一眼,淡淡一笑:“姜先生什么都知道,先生真是心思缜密,用心良苦。”
姜蒙方听这话不知褒贬,没言语。李存忠忽然想起他刚才说在蒋钰饮食里做手脚的话,心中一动,转向李孚道:“大人,李悃有一事不明。去岁我伯父来府上,他老人家是怎么过世的?”
第八十四回(下)
【故将军沥酒泯恩仇】
李孚还在想守城和谈的事, 忽听他提起这话,微微一怔。道:“大师父是生病走的。孟起当时也在跟前,他没与你说么?”看了姜蒙方一眼,心道:“难不成下药的事被他知道了?”
姜蒙方心中却是笃定, 知道这事孟起绝不会说, 云贞是孟起一直送去应天的, 也不可能泄露此事。便道:“前时李爷请大师父, 请了几次不来,去年春天他老人家却自己来了。大师父亲口说的, 身患顽疾时日无多, 十分想念故人,要找李爷叙叙旧。谁成想来了才两日, 人就走了。”
李存忠道:“伯父在寺里待了多年,吃斋佞佛,老人家的想法变了。曾亲口与我说,习惯了寺庙清净,不愿再涉足世俗纷争, 所以之前请了几次不愿来。他还说与我, 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得个善终, 我恐怕他老人家说了什么大伙不爱听的话,得罪了大人和先生。”
他说的这番话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落在李孚和姜蒙方耳朵里, 意思却十分清楚。姜蒙方知道他和李孟起比别人亲近些, 微笑道:“学生并未听老人家说甚不相干的话, 与李爷怎么说的,就不知道了。大师父仙去之时, 正赶上大公子回来,他老人家当时走得甚是安详,请李将军不必挂怀。”
李存忠微微冷笑,说:“姜先生如此精明,又是大人股肱之士,还有什么事不知道么?”
姜蒙方听这话似是疑他,就不言语了。
李孚沉吟良久,他本来十分介意李悃的皇族出身,不愿在他面前自谦身份。转念又想,如今大敌当前,万众同心十分要紧,便道:
“大师父来,私下的确与我说了劝我收手的话。可是咱们为了这血海深仇,谋划了大半生,如何放得下,岂是说收手就能收手的?他老人家是尊长,说些什么,我做晚辈的即便不能接受,听着也就是了,也不至于和老人家顶撞。况且来时,老人家身体已是虚弱之极,自己也说日子不多了。劝了多时,才应允我请医士看诊,医家说,大师父脉象已是格阳之象,回天无力了。”
停顿一忽儿又道:“李将军,咱们多年相交,彼此都是知道的。现下紧要关头,同心同德方能退敌。你我也好,先生也好,大伙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万不可互相猜疑,自乱了阵脚。”
李存忠默然片刻,苦笑一声道:“李悃也不是不相信大人,只是…”他是不相信姜蒙方,但事已至此,自己有无证据,再说什么也觉没意思,便道:“只是没见到伯父最后一面,心有所憾罢了。”
姜蒙方也知他意思,带笑在旁接话道:“李将军是明事理的人。咱们且先应付了眼下难关,才好说别的。将军要是不信在下,普化寺住持乾澄法师是大师父的至交,大师父上次来,也是先去见的他,后来才到了这里。想必老人家身体状况,乾澄法师也是知道的。等事态安定,将军去问问法师就清楚了。”
李存忠把话说出来,心里已是轻松了许多,道:“这也不必。这事过去不提了,以后有机缘我去寺里祭拜伯父。大人说的是,现下非常时期,理应同心戮力才是。”……
于是三人又在一处分析当前态势,商议守城和谈的事,如此这般计较了半日。——可叹世人为欲望所制,殚精竭虑,不顾生死,不念眷属,好好的日子不过,只千方百计要逆天而行,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常是一招行差,满盘皆输,纵有千般妙策,老天不容施展,转瞬成空!究竟李孚结果如何,且听慢慢道来。
却说这日傍晚,蒋钰在屋里坐着。他因无事,在书橱上看见一纸手卷,竟是行草《孔侍中帖》,不知何时摹本,甚有神采。便叫常发取了笔墨纸砚临摹法帖。此刻正在细细揣摩。只见姜蒙方引着李存忠来了。
姜蒙方先前来过,蒋钰认识的,进屋作揖道:“蒋大公子好”。
蒋钰放下手中纸卷,坐在那里文风未动,冷冷地问道:“姜先生却又来了,如何不见我兄弟?”
姜蒙方带笑道:“大公子放心,令弟一切都好。学生才与李大人说过,大人已经允准,等下就去请令弟来与大公子相见。”
说毕一侧身,引见李存忠道:“这位李悃将军,乃是南唐国齐王景达公后人,大公子有什么话,且与李将军说也是一样的。”说毕,又向李存忠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蒋钰和李存忠互相看了看,蒋钰没言语,李存忠也不说话,转过身只顾看壁上两张画像。
看官听说,这间房正是先前觉空和尚曾住过的,壁上两张画像,一张坐像,穿蟒袍的,就是前唐国主李煜,另一张站像,穿战袍的,即是宋太祖赵匡胤。
存忠看了看那武将像,又看了看蒋钰。微微笑了,说道:“当年李悃才去汴京时,听闻蒋大人府上有一位少年公子,生得样貌与当年太祖皇帝一模一样,都说是武功郡王的后代,还当是市井无聊,编撰的无稽之谈,不想今日,竟与阁下在此相见,世事轮转,真是如同话本一般。”
蒋钰仍是不应。李存忠似乎也没准备他回应,兀自立在那里观看画像。
这时常发走进来,向李存忠叉手施礼:“报将军,酒菜备好了,不知摆在哪里?”
李存忠摆了摆手:“就这屋里吧。”进来四五个兵卒,抬桌椅进屋,又拎盒子进来,铺设杯箸酒菜,片刻布置好了。
李存忠沉吟片刻,走过桌旁,提注子斟了一杯酒,将酒杯端起来,对着那张李煜的真容,肃然片刻,将酒浇奠在地上。
回转身向蒋钰道:“难得今日相会,伴着先人真容,阁下不妨和我一处吃两杯,李悃虽是身份低些,论起家世,却也不算辱没了大公子。后人说起,也算成就一段传奇!”
蒋钰不觉哼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李存忠,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你是姓李。我却自姓蒋,我与你吃的什么酒,又能成就什么传奇?”
李存忠听他话音并无怒意,微微笑了笑,商量的语气道:“我与令弟蒋承影,还有陆青兄弟,都有过一面之缘,也好算是朋友之交,阁下便与我共饮几杯何妨?”
蒋钰默然,起身走过来,也斟上一杯酒,却在赵匡胤画像下浇奠了。李存忠示意请他在客位坐了,自己主位相陪。重又斟酒,二人默然不语,照了照手,俱各饮了一杯。
李存忠道:“看来,公子早知自己身世了。”
蒋钰淡淡一笑:“知不知道,一样是我,又有什么差别?”
李存忠苦笑了一下:“说的也是,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要不是因为这一段故事,阁下也不会来到此处。”
蒋钰冷笑道:“前日李孟起说要与我合作,难道也没想想,真如你们说的,我本是赵姓族人,就与当朝是一体,还合作什么?实为可笑!”
李存忠听了不语,沉吟片刻道:“论起来,至尊之位该是太祖这一支的,武功郡王当初受屈而死,难道阁下没想过雪冤报仇么?”
蒋钰看了看壁上画像,笑道:“报的什么仇,是在自家里杀起来么?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汴京里赵氏亲族多的是,就有甚冤屈,轮不着我说,更何况我如今是姓蒋的。”
他说话时,李存忠只自望空不语。听毕一笑,点了点头说:“阁下却是比我好命。不论既往,相见便是有缘,我敬你一杯!”二人又吃了一杯。
忽见门口常发又来,叉手报道:“禀将军,蒋三爷来了!”只听外间喊道:“大哥!”随着话音,允中冲进门来。见到屋里情形,李存忠是他在东岭山见过的,不明就里,不觉怔了一下,站住了。
蒋钰三日没见他,虽然知道没事,只怕他独自被人拘押,难免惶惑。这时看他人精神还可,不觉松了口气。李存忠起身笑道:“允中兄弟来了!快快请坐!”吩咐取一套杯箸上来。
允中就在蒋钰肩下坐了,叫道:“大哥!”蒋钰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微笑说:“饿了吧?先吃饭!”举箸给他布菜。李存忠亲自给允中斟满了一杯,允中觉出气氛微妙,哥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言语。
李存忠看着他俩,平缓语气说道:“我真羡慕蒋兄,兄弟姊妹一处,亲热快活。我却只孤身一个,当年金陵城破,我还未及十岁,是父亲的结义兄长带了逃走,隐居在乡里长大。有时我也想,若我生在普通百姓家里,或是那时一个人流落江湖,不论贵贱贫富,也是平平常常完了这一辈子,不至于过得如此劳碌辛苦。”
蒋钰一见李存忠时,看他虽是武人模样,却神色深沉,自有一种磊落气度,颇有好感。刚吃了几杯,又听说这一番话,好像相识已久的朋友一般。因说道:“既是将军这么想,何不就此罢手?放下恩怨,做一介平民,纵然贫贱,心安理得,有何不可呢?”
存忠苦笑道:“我倒是想,如何能够?国恨家仇啊!我自幼就知道这一生的责任是要光复山河社稷,给先人报仇。当年家人为了保全我,早早就把我寄放在勤政殿学士钟蒨家中,可是城破之后,钟学士不愿做亡国之人,率全家赴死殉国,却唯独把我留下了…那时我亲眼看见呙彦、马诚信几位将军不愿投降,率领守城将士,与攻进来的宋军巷战,血肉相博的惨状历历在目……马将军就在我面前倒在血泊之中,那个情景,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一样,叫我如何能忘……”
允中听着这些话,心里难过。却看李存忠面无表情,仿佛在叙说别人的事。
存忠说到此处停住了,伸手捡了一箸菜吃,又端起酒杯吃了一口,接着道:“就此放下过往,谈何容易!早在那时,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蒋钰默然,也吃了一杯。沉吟道:“钟蒨公阖府壮烈殉国的事,我也听祖辈说起过,心中甚是起敬。”
望着画像中人,又道:“我还听说,当年太祖皇帝对钟学士、马将军等人也是赞叹,南唐遗臣,也都得到礼遇,一些到汴京任职,一些不愿做官的,也由得他们回归故里……当时城破,太祖帝下令拨十万石粮食运至金陵,赈济灾民。如此帝王,可算得上是千古唯此一人了。如今几十年过去,当朝也换了,将军又何必一直耿耿于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恳切。李存忠似乎有些动容,忽又冷笑一声:“阁下说的固然有理,可惜你不是我。江南从皇室到百姓,一直过的好好的,不曾有犯赵宋。凭甚强取豪夺,据为己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呵呵……”
笑了两声,接着道:“一句话说尽天下的道理,就是恃强凌弱,弱肉强食。唐国主到了汴京,虽然太祖皇帝初时礼遇,后来赵二强夺小周后,如此羞辱还不够,最后仍下毒手杀害了。这些事,别人自可以不理会,我是他子孙后人,能不理会么?我虽幼小,也是男儿一腔热血,如何能放得下?换了是你,能放下么?”
蒋钰不答,默然了半晌,叹息一声。问允中道:“三弟,听了这么久,这些事你是怎么看的?”
允中没料到哥哥忽然问自己,摇了摇头,应道:“我不知道。”蒋钰道:“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顾虑。”
允中看了看李存忠,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各人立场不同,难说对错。我只是觉着,兵凶战危,两方争胜,难免生灵涂炭,伤及许多无辜的人。”
李存忠笑道:“还是允中兄弟慈悲心肠,奈何世间之事,说理容易,放下却难。大公子就不要为难他了。李大人让我来,本是要劝大公子与我们合作,不想你却劝开我了……”
略一迟疑,又道:“说实话,我对大公子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明白说,要是不肯与我们共事,恐怕你兄弟二人有性命之危。但问大公子,如果事成之后共享富贵,你可肯么?”
蒋钰也笑了:“将军说的玩笑话!圣人有语,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蒋钰虽不才,自认是个君子,立于世间,俯仰无怍,此生足矣,生死又有何惧?蒋姓赵姓又有何分别?”
李存忠望空笑了两声:“蒋兄这话说的痛快,李悃实是佩服!白驹过隙,人寿几何?是人固有一死,人都道我李悃起兵举事,是为了将来做皇帝,哪知我一腔男子意气!我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复国,早在金陵城破时,就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事成事败,又与我何干!”
蒋钰听他称呼改了,便道:“既是如此,就请李兄将我三弟放出去吧,他是文弱书生,又不会武功,又没功名在身,过往恩恩怨怨,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若平安去了,蒋钰答应李兄不走,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李存忠笑道:“蒋兄莫怪,这事情我说了可不算。要依我,也决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我和秦助交好,和李孚却不是一路的。说白了,要称王称霸的人是他,不是我。这桩事里,我只是尽自己本分罢了,谁也保护不了,别说是允中兄弟,就算是我嫡亲的子侄,要是在战场上遇见了,也只能下手无情。”说毕又笑,笑声中尽是苍凉。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五回(上)
【蒋含光城头托玉】
话说李存忠陪着蒋钰允中二人饮了数杯酒, 又说些过往的闲话,大战在即,三人却好像相识很久的朋友一般。看天色渐晚,李存忠起身告辞, 说道:“孙沔孙大人领兵舍了寿州, 往庐州来了。陆青兄弟随同, 我来时路上与他拼杀了一场。估摸一二日内就到了。”拱手作别而去。
这厢兄弟二人吃毕, 常发指挥兵卒收拾盘盏桌子,俱都往屋外去了。蒋钰仔细看了看允中, 问:“怎么样, 这两天你在哪儿,他们有没有难为你?”
允中摇头道:“没, 就在相邻院子里,饮食歇卧一应都周到的,就是不让我出门。”
蒋钰微笑说:“那就好。”招呼他到桌旁:“你来看看,这里竟有一幅王右军的字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摹本, 很得其神。”
允中哪有心思, 走到跟前没作声。抬头看了看蒋钰, 唤道:“大哥”,禁不住眼里泛出泪来。
蒋钰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担心,没事, 咱们一定有法子回去。”
允中闻言, 连连摇头道:“我不是担心, 也不是急着出去,我, 我只想让大哥快些离开,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到这里来,都是我没用,连累了大哥。”一面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蒋钰皱眉,低声斥道:“不要乱说!亲兄弟之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要哭了!你都多大了,动不动就哭!”
允中看他语中有些不耐,忙收了眼泪。
蒋钰见此,心下愈发不忍,拉他坐在身旁,温言道:“没事的,我和他们谈过了,答应给太傅写信,帮他们递和谈的文书,没别的,等办完了,咱们就能出去。”
允中急道:“这文书怎么能写?写了不就是附逆么?势必连累家里,太傅虽然与父亲交厚,到底是官家亲族,再说,不是也让他为难么?”
想了一想,又道:“那时云姐姐家,只是与秦助有书信来往,就遭全家抄没流配。这书子一写,等于和叛贼同流合污,一旦朝廷降罪,爹娘怎么禁得起?”说着又要哭,却忍住了。
他说的这些利害,蒋钰心里自然清楚。宽慰他说:“并没你想的那么糟,我们是被迫的,与云家不同,太傅也会体察。况且只是通门路递封书信,李孚他们处境不妙,想必也是要求和,不是什么大逆的言语。权且先答应他,这中间寻机会让你先走。你听哥的话,能走就走,只要你脱了身,我一个人就好办了。”
允中听毕,先是点了点头,忽然又站起来,说道:“不!大哥你别管我,自己快走,今晚就离开这儿!凭大哥的功夫,他们谁也拦不住你。等哥走了,他们留着我没什么用,多半也就把我放了,大不了把我扣在这里,我和李孟起早就认识,他们不会害我的!”
蒋钰皱眉道:“你这小孩儿心思!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那样的事!我怎么可能放下你走,我要走,当初就不会来了!”
允中眼里迸出泪花,他这几天为了自己轻易被人捉来,悔恨自责,死的心都有了,叫道:“大哥怎么不走!那时大哥就不该来,我宁愿让他们一刀杀了,也不想大哥受连累!我本来就不是蒋家亲生的,哥管我作甚!”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允中没想到蒋钰会打他,一时怔住了。他原本面皮白嫩,登时左边脸红肿起来。
蒋钰连日来被拘在房里,又担心兄弟,心里怎么不憋闷?那天在寺里允中说这话,他害怕李孟起动杀心,就很生气。今日又听允中说,忍不住动了手。
打完也觉后悔,想要出言抚慰,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沉着脸斥道:“说的什么话?!这么多年,你没把自己当成蒋家的人么?不成爹娘白养你了!”
允中心里委屈,嘴一瘪,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蒋钰不觉叹了口气,伸手拉允中坐下:“记住,以后再也不许说这话,听见没有?”
允中擦眼泪,乖顺道:“听见了。”
蒋钰:“你知不知道,和王公贵族来往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他们偏偏去金陵,千方百计引诱我来?”
允中摇了摇头,忽想起那天李孟起的话,道:“是不是,二哥那时杀了秦仲怀,他们要报仇?”
蒋钰冷哼了一声:“要报仇,何须等到这会儿”,转脸望着墙上画像,问:“你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么?”
允中又摇头。蒋钰道:“这个坐着的,便是唐国主李煜。站着的,就是当年太|祖皇帝。”
说毕苦笑了一下:“说起来叫人不信,就因为父亲和赵元佐来往,我又与这张画像里的人面目相似,他们就说我是赵姓族人。谁知这画像怎么来的?是不是真容,实在是荒谬的很。”
允中那时听见李存忠说话,已经是满腹狐疑,只不敢问。这时看看画像,又看蒋钰,心道:“真的十分相似”,却不敢讲,就呆住了。
蒋钰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就算没有你,也会想别的法子来诱我,要是他们捉了禥儿可怎么办?所以不是你连累我,倒是我连累了你。事已至此,不要再想些有的没的,大哥一定设法救你出去,你要答应我,必得听话,我就怕你不听话错失了机会。你记着,只有你先离了这里,我再走便容易了。”
允中想了想,咬咬嘴唇:“我知道了,我都听哥的。”
蒋钰微露笑容,接着道:“这两天,他们在给我送的茶里做了手脚,我只假作不知,将计就计。只要稍稍放松,就好让你出去,我一个人就算逃不出城,也能脱了他们控制。”
允中听见这话,想着哥哥平日何等潇洒,如今受困在此,不得自由。心里难过,又不敢哭,一脸苦闷。蒋钰笑道:“不要难过了。既来之则安之,总归会有结果,普天之下没有谁是不死的,最糟的情形,不过我们兄弟俩死在一处罢了!也算是为国捐身,不曾辱没了家门!”
允中此刻有哥哥在身边,已然放松了很多,又听这话,不觉心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感。点头应道:“我跟大哥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次日申酉时分,孙沔大军来到。那陆青听窦宪说了蒋钰和允中都在城里,心急火燎。本来孙沔军刚在饮马川整顿兵马,欲要缓缓而行,他只是催促快行。
官军在庐州城外扎营,做攻城准备。此时将近清明,天气乍暖乍寒,这两日却是热的,看太阳还没落山,陆青心中焦躁,独自打马到城下观瞧。忽见城头现出一个人来,正是李存忠。
陆青一见,眼中冒火,大骂道:“李存忠!你这奸贼,人面兽心的小人!快把我蒋家哥哥送出城来,不的,要你庐州城破,片瓦不存,一个个碎尸万段!”骂了多时,李存忠只是冷笑,也不答话。
陆青愤怒,催马跑到近处,张弓搭箭,冲着李存忠射了一箭。本来离得远很难射中,可他力大,一支羽箭自下而上,直飞城头而去。李存忠闪身避开,那箭钉在城楼檐木上。
李存忠呵呵大笑,道:“陆青兄弟,你还年轻!听哥哥话,还是快回家去,莫为了这等不相干的事枉送了性命。”
陆青无可奈何,在城下打马转圈,待要举弓再射,这时韩佐和窦宪赶来,叫他回营去了。
到得晚上,陆青到中军帐找孙沔商量,想要趁夜爬城墙进去,解救蒋钰和允中。孙沔蹙眉斥道:“胡闹!今天咱们刚到,里面防卫正严,都不得睡。你身为将领,岂能如此轻举妄动!那时就不该不报我一个人去城下叫阵,这等言行轻率,怎么放心用你杀敌?念你初犯,且宽容一回,再有下次,必用军法从事!”
陆青无可回言,被斥退了出来,回到营帐里兀自悻悻的。窦宪和辛柏生都来相劝,说:“要救也得等过些时日,城防松懈了才成。既是挟制他们,想来是有用处的,三五日内应是没要紧。”陆青想想有理,才不吭声了。
次日孙沔升帐,分派人马围城。将城东、城北两面围住,留下南门和西门不管。原来这庐州城始建于东汉时,自古是兵家重地。几经战乱损毁,唐时曾加砖砌城垣,距此200多年不曾修缮过。城西都是高冈,无路径可走,南面却挖有深壕,有金斗河支流经过,形成了一带护城河——这是给李孚的逃生之门,正与寿州方向相反。东面和北面却不曾有水,最是容易攻打。李孚在此数年,有心要修筑城墙,但怕引起朝廷疑心,没敢做,只得这么荒废着。
孙沔令杜兴与两员副将率领一队军兵到东门一带,自己则与陆青、辛柏生诸将在北门,两面将城围住了。城上只是不应。过午时分,李存忠出现在城头,孙沔命陆青喊话,要李孚前来对话。
李存忠道:“孙大人请稍等。”过不多时,李孚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个人,身穿圆领官服,头戴纱帽,却是庐州城的府尹凌克让。
这凌克让是个清廉的官。多年前孙沔做巡按使,来庐州时,与他和李孚在一桌上吃过酒。当时城上城下遥遥相见,李孚笑说道:“孙大人远路辛苦!”
孙沔道:“李孚!你今日谋反,乃是大逆!我不日就要攻城,看以往同僚份上,多说几句,你现在开城投降,束手就缚,官家仁慈,应不至于斩尽杀绝,这是你一门上下的生路。”
李孚听他直呼己名,已是不讲情面了。仰面大笑道:“孙大人快人快语!那我也不废话了,还是请凌大人与你讲罢!”
凌克让却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孙沔喊道:“怎么,凌大人如今也和叛贼一路了么?”
凌克让仍是无语,姜蒙方催促道:“凌大人快请答话,别让孙大人等的急了!”
凌克让无法,只得向下说道:“时势迫人,请孙大人明鉴!我庐州城内众位同僚联名写了一份呈表,表明我等与城内百姓祸福与共的意愿。恳请大人将此表送京呈给圣上,请圣上体恤庐州一城生灵,和平解决此事!”
原来李孚前日集合了城中文职官吏,姜蒙方写表,令各人签署名字。府尹幕下佥事官赵皖不肯,当场被杀,众官不得不都随顺了。
孙沔知道他此刻被人辖制,身不由己,也只能叹气。凌克让又道:“孙大人,这里还有李大人与朝廷的和议文书,请孙大人一并呈递,和议期间,请大人先退军十里,且待朝廷旨意下来,再做道理。”
孙沔道:“凌大人差矣!你等写的呈表,孙某看同僚分上,可以代呈圣上,李孚乃叛臣贼子,他的书信岂可上达圣听?孙某奉圣命平叛,不可延误。明日必得攻城!”
话犹未了,只听姜蒙方笑说道:“此事不须孙大人为难!我主这边还有个重要人写的书信,是给当朝太傅、楚王赵元佐的,请大人将此信与两份书表一并交与王爷,王爷自会上呈当朝,不须大人费心!”
说毕命人把凌克让带下城去了。少刻,只见城上又现出两个人来。一个便是蒋钰,另一个跟在他旁边,将他和李孚隔开了。窦宪认出来此人正是常发。
陆青向孙沔道:“城上这人,就是金陵蒋家我含光大哥!”向上叫了声:“大哥!”蒋钰应道:“朴臣。”陆青:“大哥你好么?允中兄弟在哪里?”蒋钰道:“允中也在这里,我们如今都还好。”
蒋钰又向孙沔拱了拱手:“孙大人!”孙沔拱手回应。原来蒋钰上次去石州看蒋铭,回程绕路去太原城求见了孙沔,二人有过一面之会。故此认识。
却说蒋钰因要允中和自己一处起居,假意应允了与李孚合作,替他给赵元佐写推荐的书信。但是提出要亲见陆青才能写,说:“只得亲见我写书,他们才会相信”。李孚和姜蒙方虽是半信半疑,听上去却也有理,就答应了,只叫常发不离左右,防他生变。
当下摆了桌案,拿来笔墨纸砚。姜蒙方举手道:“大公子请,多有劳动。”
却说这里是城楼前的高台上,城墙高不及腰,因此城下众人都能看见的。蒋钰提笔蘸墨,写了数行字,意思我现与李氏在庐州,李氏欲据守江淮数州之地,另设王庭,两不干扰,写得和议文书在此,请太傅呈递圣上,从中斡旋,云云。语气甚为谦恳。
顷刻写就了,姜蒙方拿起,与李孚都看过。向蒋钰道:“多谢,还请大公子签上名姓才是。”
蒋钰微微一笑,接过纸张,重又放在桌案上,写了姓字,按上手押。
姜蒙方此时手里拿了两封书信,一封是文职官员所签随顺文书,一封是事先写好的和议书。另还有一个空信封放在桌上,蒋钰看纸上墨迹干了,将其折好,拿起信封来,却忽然停住了,似是想起什么,又把信封放下了,只将书信拿在手里。
转身对着李孚拱手一揖,笑说道:“昨日我与大人说过,此信必得我兄弟亲自送出去。我现写下了这书信,还走得了么?留他在此无用。允中是蒋公爱子,蒋家恩养我成人,有恩岂能仇报?还请大人成全。”
李孚和姜蒙方交换眼色。姜蒙方道:“大公子说的是,这就请三公子来。”
众人等了一会儿,允中来到,扑到蒋铭面前:“大哥!”
蒋钰向他一笑,没说话。走去桌边拿起信封,将自己的手书仔细放进信封里。放好了,转身走到城墙边上,举起书信向城下挥了一挥手,高声说道:“朴臣!稍后允中带信出去,如若不是允中,这信你到手就把它毁了,不要给人看见!”
一边说着,向姜蒙方要过另两封书来,一同递给允中。说道:“三弟,哥哥与一城官吏百姓的性命,全系在此,你千万拿好了。另外,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低头扯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来。
第八十五回(下)
【陆朴臣雨夜行凶】
蒋钰道:“待会儿你出了城, 把这块玉佩和这封书都交给孙沔大人,请他转呈太傅。太傅不曾见过我的笔迹,虽是手书,怕不能取信, 这玉佩是当年太傅亲手赏赐我的, 他老人家一见便知。”
李孚和姜蒙方听见这话, 不觉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道:“这人心思如此缜密, 我们竟没想到这一节!”
蒋钰将玉佩交给允中,又嘱咐道:“你记着, 交付了书信就回金陵, 一刻也不要耽搁。告诉父亲我在城中安好,不须挂念。”
允中看着他:“大哥!”蒋钰扬了扬下颌, 道:“听话!”允中应道:“我知道了,大哥保重。”把书信和玉佩都藏在衣襟内。蒋钰往他肩上拍了拍,转向李存忠道:“别人我信不过,烦请李将军送我兄弟出城去罢!”
且说李存忠送允中下了城楼,送出城门, 看着他往阵营中走去。两边隔着一箭地远, 那边陆青和窦宪打马过来接, 就在中间停住了。这边城上,众人都往下看着。
就见允中一个人出了城门,加快步伐向陆青跑去。忽听姜蒙方说道:“常发,你陪大公子先回去吧!”常发应喏一声:“是!”, 一跨步从桌案旁边走过来, 伸手来拿蒋钰手臂。
蒋钰一闪避开, 喝道:“慢着!”向李孚道:“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答应你不走的, 敢是要拿我么?”
李孚沉吟不答,姜蒙方在旁笑说道:“李爷自是相信大公子,只是现在蒋少爷也去了,大公子的本领实在了得,由不得我们心中不安,且请大公子委屈一下。”
原来李孚和姜蒙方看蒋钰一步一步防备的甚严,必要确保允中出城去。不免心中忐忑,怕允中走了他不听指令,要控制住了才心安,两人交换眼色就是这个意思。
蒋钰自是明白二人心思,心道:“看样子是要囚禁我了,事已至此,允中也已平安出去,我蒋钰堂堂大丈夫,王孙贵胄,岂能受他这等折辱?”
就笑了,说道:“姜先生且不忙,我这里有个物件,给先生瞧瞧。”
那姜蒙方因在茶里做了手脚,以为蒋钰这时气力不济,并不怕他动武,只当常发一出手便能拿住他,所以并不紧张。闻言便道:“是什么?”
蒋钰冷笑道:“这件东西是你万想不到的。”说着,走过桌案一边,伸手却往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字纸来,举手道:“且看这是什么?”
原来正是方才蒋钰亲笔写的那封书信。李孚和姜蒙方眼睁睁看着他从袖中拿出来,放进了信封,不料这时又取出同样的一张来,俱都瞠目结舌,不约而同道:“你?”
蒋钰将手一挥,那张字纸被五指碾作粉碎,碎纸纷纷飘落。李孚大喝一声:“给我拿下!”常发应声扑了过来,蒋钰一抬脚踹翻桌案,“嘭”的一声,桌案掀翻开去,案上笔砚等物四散纷飞,常发猝不及防,只得侧转身将手臂格挡,便往腰间抽出佩剑来。
只这眨眼的功夫,姜蒙方和李孚俱都往城楼里躲避,蒋钰不顾别人,跃步上前,左手一伸,从后拿住了李孚腋下大包穴。李孚登时浑身一阵麻软,身不由己被他拖拽了过来。与此同时,蒋钰右手已将李孚腰间悬挂的佩剑抽了出来,侧回身唰唰两剑,逼退了常发。
可是那常发动作亦是十分迅速,早已持剑刺了过来,蒋钰身手再好,终归不是神仙,就在他拿住李孚、抽剑出鞘的当儿,回身不及,背后被常发剑尖挑中了,登时血染衣袍。
这时两边还有许多军卒,猝不及防,霎时都惊散在周围。蒋钰大喝一声,奋力一摔手,把个李孚摔在地上,李孚额头磕碰到城墙上,一时闷倒在地。
这边常发就如发了疯一般,仗剑而上,剑剑都是杀招,蒋钰挺身迎战,剑光闪烁,转瞬间二人已对了十数招。常发看主公距离蒋钰不远,只怕伤着他,有心引开蒋钰,便趁他进攻之际向后退闪。
此时蒋钰一用力,就觉背上血流如注,隐约感到气息费力,已知今日无幸。“唰”一剑挡开常发,却不追击,只把左足蹬地,转腰发力,将手中剑加力一挥,冲着常发大喝一声:“去!”
只见寒光一闪,那剑如同闪电一般脱飞而去,常发正自向后退避,决料不到他突然将剑脱手,哪里避得开?只听铮然作响,那剑直飞来,正中眉心处,插进骨中不知多深!常发不及声响,登时仰面扑倒在地,两眼大睁着,似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再看那剑,端直插在他头颅之上,剑柄兀自震颤摇晃不已。
蒋钰将剑脱了手,转身又冲李孚而来。他方才奋力一击,几乎使尽了全身气力,再转身动作竟慢了许多,只是众人都被他飞剑之举惊呆了,不及反应。那李孚刚爬起来,还晕着,被蒋钰劈手拿住了胸前鸠尾穴,手臂一拢,便将他拥在胸前。
姜蒙方高喊道:“快救大人!”话音未落,却见蒋钰足下一蹬,拥着李孚奋力向城墙外撞了出去!李孚来不及喊得一声,两个扭作一团,坠下城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场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城头上的不消说,城下的人也都在仰头观看。只看二人从城墙上跌下,双双摔在地上。城上城下俱是一片惊呼,只有李存忠正自登城,不知出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上城来。
允中此时刚走到陆青跟前,听见众人呼叫,回头一看,已见大哥摔在地上,旁边是李孚。怔了刹那,脑袋里轰的一响,眼前发黑,心胆俱裂,喊了声:“大哥——”
向前跑了两步,脚一软,踉跄摔倒了,又往前爬了几下,恍惚中,看见蒋钰身下有鲜血溢了出来,又要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便昏厥了过去。
一时两边众人都呆了,少顷反应过来,姜蒙方指令放箭。陆青带着窦宪等十几个人冒着箭雨冲到城下,把蒋钰抢了回来。稍后李存忠也带人从城里出来,将李孚尸身抬了回去。两边陡然遭逢丧事,都懵了,未曾对冲拼杀。
却说允中醒来时,天色已暗,帐中掌起灯火,只听外面淅淅沥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气弥漫进来,凉意侵人。允中刚醒时还恍恍惚惚的,稍后心里一阵刺痛袭上来,方想起发生过什么,坐起身只顾握着胸口,喉咙里呼了两声,却哭不出眼泪,只是悲痛欲绝。
窦宪在旁守着,见他这般光景,禁不住眼泪先掉下来了。上前抱住劝道:“允中兄弟,虽是事情至此,你也要保重些。”
允中捶打着胸口,半晌才哭喊出声,只觉五内俱焚,恨不能随了哥哥去。将头往一旁柱上直撞,被窦宪拉住了……稍后平复些,窦宪陪他去看蒋钰。原来这里是陆青的营帐,事急无措,就在外间地上铺了一块门板,将蒋钰遗体停放在上,用一领白布盖了。
允中颤抖着手揭开白布,只见哥哥面目如生,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气息全无。哽咽叫了几声“大哥”,心中大恸,几乎又晕厥过去。这时才得放声痛哭,直哭得撕心裂肺,泪如泉涌。窦宪、辛柏生以及众军校在旁无不落泪。
此处须插一句,为何不见马怀德和汤娘子?原来怀德在隘口被李存忠打伤肋骨,伤势不轻,不能再上马作战,正巧丽娘也有轻伤,孙沔就派丽娘带了两个牌头军校,率一小队军卒送他去金陵了,故此二人不在这里。
孙沔听报说允中醒了,便命兵卒撑伞,韩佐陪着,走过来探望。只见允中坐在那里,面色惨白,神情呆滞,人好像变成了空壳一般。
孙沔心中着实敬重蒋钰,就在身旁坐下了,拉过他手安慰道:“大公子不肯附逆,与匪首李孚同归于尽,实是壮烈。后事还须三公子料理,你要节哀保重,大公子英灵不远,想必也不愿看到你如此自苦。”
允中呆睁睁半晌,泪水又流了下来,说道:“来时是我们两个人来,现在却成了这样,叫我怎么回去?回去如何与父母交代,父母亲怎么禁得起,还有大嫂……”说着又痛哭起来,呼唤“大哥”,孙沔听着,不觉也落下泪来。
众人悲伤了一会儿,窦宪和辛柏生极力劝慰,允中止住了泪水。这才起身,与孙沔到里间见礼,孙沔还礼不迭,拉着他一同坐下,开言道:“三公子,如今情势紧急,且请把那几封书信给我罢。”
允中这才想起来,伸手去衣襟顺袋里,将三封书子和一块玉佩都取了出来。
刚要递给孙沔,却犹疑了刹那,又把手缩回,说道:“我长兄写的书信,原是为了向太傅推介李孚的议和文书才写的,如今兄长身故,这封书就不能作数了。连同这块玉佩,如今都是兄长的遗物,我应带回金陵交给父亲大人,这也是全我兄长名节,请大人允准。”
孙沔看他小小年纪,经历如此大悲大痛,仍能思路清晰,言语不乱,心里暗暗赞叹。点头道:“这是理所该当的。你只把另外两封给我便了。”
允中道:“多谢大人。”收起玉佩,去检看那三封书信,不想三个封皮上都没写字。略作踌躇,全递给了孙沔,道:“请大人检视。”
孙沔取出信札观看,果然一封是庐州诸文官联名书信,一封是李孚的和议文书,还有一封打开看时,愣住了,递给允中说道:“这封书信,是大公子手书,却不是写给太傅,而是写给令尊大人的。”
允中接过来看,只见抬头写的是:男钰叩禀父亲大人膝下……
允中就呆住了。孙沔叹息一声道:“看来大公子早有准备,如此智勇刚烈之人,数百年不曾见得一个,实是令人感佩!”允中听了这话,心里如刀绞一般,眼泪纷纷滚将下来。
且说孙沔收了两封书子,问辛柏生:“陆青呢?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他?”
辛柏生回道:“那时出去了,我还以为他去见大人了!”
窦宪也疑道:“方才见他匆匆地走了,我还以为大人有事差遣,就没问他。”
孙沔道:“我哪里见他了?”
众人面面相觑,孙沔忽然想起了什么,跌足道:“糟了!他一定是去城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陆青自从抢了蒋钰回来,亲手为他整理过衣袍巾帻,安放妥当。坐在旁边守着,一语不发,一滴眼泪不掉,别人说什么话也不理会。直坐到天色暗了,进里面看允中还没醒。就换了一身紧趁黑衣,靴边藏了短刀。戴上一顶人字草笠,披了一领油衣,挎了腰刀,出了营帐,冒雨往城墙方向而来。
一径到了城东北角,他昨日观看过,这里是最好攀登之处,上面却有一处岗哨。将朴刀负在背上,使出从韩世峻那里学来的攀援之术,往城上登去,雨天墙壁湿滑,愈发难攀,便取出那柄短刀来助力,如此一步一步登上城来。
却说城角正布着一处岗哨,支着一个高篷,篷下挂着一个灯笼,两个军卒俱各抱着长枪,倚着篷柱避雨。因是晚上,又兼下雨天气,料到不会攻城的,况且白天李孚才死了,谁也不曾想到会有人爬墙上来。都半眯着眼,闷着头在那里发呆。
陆青爬到墙头,一个轻巧跃身,翻进里面来。抽出朴刀,蓦地闪身上前,俩兵卒来不及反应,便教他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之后借着雨幕遮掩,矮身贴着城墙潜行,如同个鬼影一般,须臾到了下城的垛口。向下一望,只见两个兵卒,一个手里撑伞,另一个提了灯笼,正往上走来。
陆青蹑住脚步,缩身躲在墙根处。那二人上来,竟都没看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倏忽只见,陆青从后两三步抢上,将刀往撑伞那人颈上只一勒,膝头从后一撞,那人一声未吭扑地倒了,陆青顺势却把他手里的伞拿了过来,另一手将刀子抵在提灯兵卒的后项上,低喝道:“别出声!”
那人才反应过来,立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悄声哀告:“好汉饶命!”
陆青道:“你是查哨的?”那人:“小人是来换哨的。”陆青:“那边都叫我杀了。你别出声,和我一起下去,带我去找李存忠!”只觉那人怔了怔,便又道:“就是李悃!”
那人只是个普通兵卒,并不知李悃是谁,哪里敢说?只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回转身来,手里依旧提着灯笼。陆青一手撑着伞,一手持尖刀贴在他后腰处。两个冒雨走下城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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