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上)
【机关未尽万缘成梦】
话说那蒋钰教授陆青武艺, 教导他做人道理,凡事维护,在陆青心目中,是同父兄一般重要的人, 如今坠城而死, 陆青心里如何过得去, 怨自己昨夜没进城去解救, 悔恨无极,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只要杀人雪恨。
此刻趁雨夜登上城头, 虽是心中郁怒,行动却不慌乱, 三下两下把岗哨兵士杀了,又挟制了一个兵卒走下城来。台阶下也站着军卒守卫,因下着雨,天色又黑,看不仔细, 只以为是自己人, 也就没问。俩人只管往城内走去。
却说被陆青挟制的兵卒原是城内军中的, 李悃来了没几天,并不知是何人,只听陆青说个李字,怕他性急了行凶, 也不敢多话, 心里忐忑, 脚下打闪,便领着陆青一路往李孚家中来了。这时雨小了些, 淅淅沥沥,城里大半都是漆黑一片,只几处星星点点闪着灯火。
不一时,来至一所宅院门前,只见斗拱飞檐的门楼,两边柱上挂着明晃晃的灯笼,灯罩子上绣着大大的“李”字。大门紧闭,两个持枪军士站在门檐下。
陆青将刀子抵住了那人后腰,悄声问:“是这里么?”那人只得含混答道:“是,是这里。”陆青:“去叫门,就说我从府衙来的,找李将军有要事。”
那军卒情知这话有破绽,哪敢吭声?只得走上前来,不料门口军士看见俩人模样,不待说话,就把门开了半边,示意他们进去。
——原来李孚突然死了,城里以李悃和姜蒙方为大,凡事措手不及,仓促间只命两个兵卒把守李家大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那兵卒一看陆青二人军中打扮,以为是来办丧事的,就放了进去。
二人也不言语,相跟进了门。那兵提着灯笼,也不知路,三拐四拐,只望着光亮处行走。
走到院落深处,见个门开着,里头灯明火亮。陆青这时也疑心起来,低声喝问道:“这是李悃家么?”那人磕磕巴巴:“是,是李大人家”。
陆青不明就里,只听说姓李,以为就是李存忠了。催促走了进去。
只见是个内宅院子,亭台轩榭,攒造着藤萝花木,房前有一棵高大的木兰,树与花木之间搭着一个孝棚,里面掌着灯,孝棚半边幔帐撩开好宽一条缝隙,望进去,见里头摆着一具棺木,影影绰绰有两三个兵卒在那里。
陆青只顾往过望,不觉就把那兵卒放开了。那兵脱了控制,又看见自己人,闪身往旁边就跑,同时大喊了一声:“有贼!”
陆青“嗖”地跃步上前,一刀刺进后心,那兵扑地倒了。陆青也不去他身上拔刀,只将雨伞撇了,伸手往腰间抽了钢刀出来,这刀是他在金牛寨亲自打做的,削铁如泥。一个跨步,便冲进棚子里。
却说棚里四个守灵的兵卒,两个站着,两个坐在杌子上,都没反应过来。陆青一进来,唰唰两刀,就将最近两个搠翻了。另两个隔在棺木对面,陆青一搭手,从棺木上跃过来,一个兵卒才站起身,未及拔刀,就被陆青一脚踢在手腕上,跟着一刀劈倒,另个兵卒“哎呀”一声回身便跑,却撞在墙边无路可走,被陆青追上一刀挥作两段!
这时屋里听见声响,一个丫头开门出来,正看见陆青杀人。惊叫一声,扭转身就往屋里跑,脚却软了,“噗通”跌倒在地。
陆青两三步跃进门来,只见是一间厅堂,正前方摆着桌案,案上点着蜡烛香火。当中间地上放着一只瓦盆,盆里烧着纸钱。一旁坐着个中年妇人,浑身缟素。里间门边还有两个丫头,靠墙立着,挨在一起瑟瑟发抖。方才扑倒那丫头爬到妇人身后,叫了声“太太!”
陆青走上前去,将钢刀架在中年妇人颈旁,那刀刃上兀自还在滴血。众丫头又是齐齐惊呼,住了嘴都不敢出声。陆青凶狠喝道:“说!李悃在哪里?”
妇人纹丝未动,只抬眼冷冷看了陆青一看,面上没有丝毫惧意,也不答话,反将下颌微微扬了一扬。要不是目光清冷有神,却像是个瓷人一般。
刹那之间,陆青只觉这张脸十分面善,好像哪里见过的。定神一看,肤色白皙,神情端雅,眉目甚是庄秀,五官竟与云贞有五六分相似。不觉脑子里电光一闪,想起李孚是云贞的姑丈:“难不成,这人就是李孟起的母亲,云贞的姑母?”
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应是李孚的内宅,棚里棺木一定是李孚了。
陆青停顿了一忽儿,将钢刀撤了回来。转身出屋,往先前一起进来的那兵卒身上,将短刀拔了出来,就在尸身上蹭了蹭血迹,重新放在身上。雨不知何时已住了,黑漆漆的空中荡开云层,透出朦胧的月光来。
陆青提着钢刀,借着月光分辨道路,沿原路往外走,一直到了大门口。
却见大门开着,门口两个兵士,正在门阶上与两个女子说话。两个女的都是下人打扮,一个人手里提着灯笼,另一个怀中抱着个包裹。正要往外走,两个兵士拦住不让。女子道:“闪开!我们是管家让出去的,谁敢拦!”一边说着,一边相拥着往外硬闯,士兵不敢用力拉拽,被俩人推开,奔到台阶下面去了。一个兵卒道:“不行!没有将军命令,谁也不能出门!”走过去拉扯那提灯女子的手臂。
只听“啪”的一声,那抱着包袱的妇人扬手打了那兵一个耳光,厉声叫道:“老爷刚死,这院里就换了主子么?是谁说的不让出去,你叫他来!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们!”
那兵士被打,就要发怒,却被另一个上前拦劝住了,说道:“娘子,这是什么时候了,何苦为难我们?李将军有令,凭是谁,这宅子里的人一概不许出去。要是娘子这般撒泼,别怪小的们无礼了!”
一边说着,伸手也去拉拽,妇人斥道:“我看你敢…”话没说完,陡然看见陆青从暗处现身,就怔住了。
兵卒见此,也回头看,陆青这时不拿伞了,顶笠和油衣也都撇了,手里提着明晃晃一口钢刀,那兵心知有异,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去哪里?”
陆青一语不答,大步上前,只一刀将最前面的搠翻了。另个兵士刚举起枪来,被陆青伸手一格,顺势拦腰一刀砍倒。
两个妇人吓得连声惊叫,那提灯笼的女子手一抖,灯笼掉在地上,便烧着了。顾不得地上泥水血污,双双跪下。拿包裹的妇人手里兀自死死抱着包袱,哭喊道:“老爷饶命!俺们只是奴才下人,是,是他家雇的厨娘,困在这里,不曾伤犯过人,现下要回自己家去!”
陆青喝问:“你可知李悃在哪里?”妇人微微一怔,伸手指旁边道:“他们都在那边院子,李悃和姜蒙方,他们平时和李孚都去那里议事,这边却是内宅,不相干的!”
陆青听她说的真切,心下有七八分信了。往过走了几步,忽又回转身来,将刀放入腰间皮鞘中,走过弯下腰,把地上扔的长枪拾了起来。
两个妇人以为陆青要杀她们,又是一阵惊叫,在地上抱作一团,抖抖战战,魂也飞了。却见陆青走到门阶上,举枪把一个灯笼挑了下来,提在手里,又将枪撇在地下,大踏步走去。
俩女人见他走了,半晌神魂归位,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身上泥污,相携着往黑夜中去了。
陆青提着灯,往那女子指的方向拐去,果然看见有个巷口,远远望见似有亮光。便顺着路走,转了两个弯,只见一个角门,门口站着两个牌头,另还有十几个军卒,也有提着灯的,所以看得甚是清楚。
陆青大喇喇走上前去,众人见他是军汉模样,提着李宅的灯笼,穿的一身夜行衣,虽是有些特别,都以为是哪个将领的亲信人物,万料不到是城外来人。一个牌头喝问:“什么人?”
陆青沉声道:“我奉军令找李将军,有紧急要事!将军现在哪里?”两个牌头互相看了看,一人答道:“将军在里面,和先生议事,不许人打扰,你且这里等着,叫人进里通报一声。”
陆青沉声喝道:“我有要事,耽搁了,怕你吃罪不起!”
二人又看了看,吃不准他来头,一个牌头便道:“你且随我来。”
陆青跟着那人,顺着一道游廊过来,看见那边有几间厅事,门边屋檐下挂着两盏纱灯,照出匾额上写着“逊斋”两个字。屋里亮着灯光,似有人影晃动。路过假山时,陆青一手将灯笼放在石上,一手拔出刀来,低声道:“且住!”
那牌头应声回头,还没回过来,早被陆青一把扭住脖颈,钢刀一抹,悄没声息结果了性命。
陆青把那人尸身放在地上,蹑足快走,伏在房门边上,只听里面有人说话,却是白天在城头上的那个军师的声音。
原来屋里正是姜蒙方和李存忠。白天突发变故,两人一时都有点懵,简单料理了李孚后事,吃毕饭,因下雨了,又要避开府衙那边冯世雄诸军将,就来这里密谈。
只听姜蒙方说道:“事已至此,将军切不可意气用事,明天一旦雨停,孙沔势必攻城。南门留着,是给咱们逃生的道路,要是执意往北,到时两军交锋,李大人没了,这些军将还有多少能舍命拼杀的?不如就此往南去,离京师远了,那边驻兵也少。咱们占个地方歇脚,也是易事。路上补充给养,一直往闽地去,那里多有人心不曾归附赵宋,三五年将养生息,就好从头再来,岂不容易得多?!”
李存忠沉吟道:“先生说的虽是,可如今李爷已故,大公子还在寿州等我们,说好了三边守望相助,虽然庐州城难守住,目下城里还有万余兵马,又未曾吃过败仗,要走,就应想法子去寿州汇合,岂能抛下大公子不管,自顾往南逃生!”
姜蒙方冷笑道:“将军真以为还有一万兵马么?现下没了李大人,那些军将,恐怕只有冯世雄,降了也逃不出一死,又没家眷,还靠得住,别的有家眷拖住,就是丁元寿也难保不倒戈降敌。为将领的一泄气,还能指望兵卒有士气么?万余兵马,咱们能领出去一半也算是好的了!”
李存忠知他说的实情,心里一堵,默然不语。
姜蒙方又道:“要是非往寿州走,这里一出去拦住,就是一场硬仗,打完了还剩多少兵,也难说了。就算一路顺畅,能顺利到了寿州,周边哪有落脚处?进了城,更是被官军合围,不是正中孙沔的意?这里情势,大公子早晚知道,也怪不得我们。再说咱们往南走了,只要还留着兵力,对寿州和滁州就是个声援,大事也还有些希望。”
李存忠道:“现下滁州已经去人攻打了,寿州城里兵本来少,咱们如果抛下不管,只自走了,寿州落得成了孤城,就是再坚固,能守几时?不去汇合,于义理上说不过去。”
姜蒙方急得唤了一声:“将军!事到如今,形势恁地清楚,将军岂可心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不是那时将军错了一念,放蒋家小厮出城去,也不会让蒋大郎无所顾忌,断送了李爷性命!前车之鉴,将军不可不察啊!”
李存忠默然片刻,冷哼了一声道:“这岂能怪我?蒋大郎本来是信义之人,他答应我,只要放了小的,他就不会走。要不是你们心里疑忌,非要拿住他囚禁,他又怎么会铤而走险?与李爷玉石俱焚?”
一时都不说话了,屋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姜蒙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事已至此,理论这些又有何益!如今李爷没了,我以将军为尊,明天孙沔攻城,咱们是抵挡,还是捡个什么时候撤兵,往哪里撤,还须将军早做决断。姜某只盼将军要做长久之计,千万不可逞一时的意气啊!”
陆青在门外听的清楚,心道:“似乎屋里只他两个,我若进去先杀了文的,再对付李存忠也容易,却怕打斗起来,被院外的兵卒听见,又不知附近还有多少贼人…”
不说陆青在外思忖,却说屋内姜蒙方说话之间,一抬眼,看见外面一团火光闪耀,疑道:“那是怎么了?”
——原来陆青放在假山背后的那只灯笼,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滚落到地上,这灯的罩子是细绸绢做的,见了火,登时就烧了起来。
姜蒙方打开房门,一面探身观瞧,一面喊军士:“快来人!看是怎么了,还不快去灭火!”
话犹未了,陆青就在旁边,暗影里见的真切,双手握定钢刀,朝着脖项就是一刀砍下,只听咯嚓一声响,人头应声而落,鲜血喷射出老远,尸身扑地倒了。可怜姜蒙方一世机谋,顷刻化作南柯一梦。
门口士兵闻声跑了过来,最前面两三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及抵挡,就被陆青迎将上去,一刀一个,削瓜切菜般杀倒在地。后面兵卒见他来势凶猛,“啊呀”一声转头就跑,却和身后的士兵撞做一团,又被陆青搠翻了四五个,还剩下三五个远远的躲了开去。
陆青转身回头,只见李存忠已出门来,手里持着剑。冷冷地道:“我道是谁来了,原来是陆青兄弟。”
陆青盯着他,眼里直似要冒出火来,此刻他杀了数人,一腔悲愤少得缓解。喝道:“李存忠!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汉,却为的什么造反,害我兄长性命!”
李存忠持剑做个守势,冷冷一笑:“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我也不想蒋大郎死,奈何他时乖命蹇,自己送上门来!今日你我,也只能一个活着从这里出去了!”
第八十六回(下)
【尘累无穷一了全贞】
陆青咬牙切齿喝道:“说的好!今日我与你不死不休!”
挥刀砍上前去, 李存忠仗剑相迎,二人就在院子里拼杀起来。两强相遇,刀剑相斫,月色灯光映照之下, 一时寒光凛凛, 杀气森森。顷刻之间斗了几十个回合, 周围兵士都不得上前, 只在外围持刀环伺。
忽然李存忠一个闪避不及,腿上被陆青割了一刀, 登时血流如注。李存忠低呼了一声, 闪身撤步出圈外,踉跄了一下, 撑住未曾跌倒。陆青才要追击,忽听得一片呐喊声,从院门处涌进不知多少兵众,登时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一个将领手持朴刀,高声叫道:“李将军!末将来迟了, 这贼胆大, 竟然爬城墙进来!”
原来陆青在城墙上杀死的那几个兵卒, 被巡城的发现了,报给冯世雄,冯就知道有人闯进城来,忙找丁元寿商议。亲自领兵各处巡视, 加派人严守城门。丁元寿则带了一队兵卒来找李存忠, 正赶上陆青在这里。
须知一个人再勇猛, 也怕单枪匹马被人围攻,何况还有李存忠、丁元寿这样的头领。当下李存忠说道:“陆青兄弟, 你实不该一个人闯进来!到此地位,莫怪李悃狠毒,我也是不想的!”话音里竟似真有几分遗憾。
陆青冷笑一声,大喝道:“少废话!便有多少,爷今日把你们全收了!”
持刀便向丁元寿杀了过去。此刻情势危急,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只是抖开臂膊,将一口钢刀使得雪刃纷飞,风雨不透。那些兵卒上前触着就伤,沾着就死。杀退一拨又来一拨,一时呼喊声不绝,被陆青杀倒一片,院里到处是被砍伤的兵卒。陆青欲要突围,往门口方向冲杀,却被兵士层层围住,脱身不得。
正血战中,只听丁元寿高叫:“去,调弓箭手来!”后头有人应声走了。陆青耳中听得真切,心道:“今番死也!擒贼擒王,今日只须杀了姜蒙方和李存忠,就死在这里,也是给姊夫报了仇!”
当下把心一横,不往外冲,反又回身,奔着李存忠抢来。
就在此时,听得门外“哎呀”、“啊”,一阵连声惨叫。月光之下,就见角门处蹿入两条黑影,俱各手持利刃,沿着门廊边上一路杀过来,见人就砍,逢人就刺。直杀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冲入里来。
陆青便知有援军到了,登时精神大振,勇猛倍增,只捡人多的地方杀去,兵卒死的死伤的伤,倒卧一片,也有离门口近的,见机得快,跑路了。胜败形势刹那间扭转,陆青一眼觑见丁元寿,正往角门外面溜去,高叫道:“哪里走!”
飞身一跃,越过栏杆,挥刀砍去,丁元寿回头招架,哪里是他对手?不及两个回合,被陆青一刀搠翻在地。
陆青转回头看,只见那边李存忠被刚来二人合力围攻,已是力不能支,稍有不慎,瞬时被其中一人一剑穿胸而过,倒在墙边,眼见不得活了。
那二人杀散敌兵,迎着陆青过来,其中一个叫道“陆二哥!”
陆青这时才看清楚,竟是窦宪和韩世峻。大喜,叫了声:“师父!”“连生!”韩世峻:“不可久留,快走!”陆青顿住道:“师父且慢!”
大踏步进入里间,扯了一幅布帘子,往假山石旁寻见姜蒙方的头颅,用布包裹了,拴缚在腰上。方说道:“走吧。”一抬脚,望见李存忠倒在那里,早已没了动静。不觉停住了脚步。
本来蒋钰遇难后,他一直哭不出来,整个人就如麻木了一般。这时看着李存忠尸身,不知为什么,一阵悲伤陡然袭上心头,禁不住将身晃了一晃,窦宪在旁赶上来扶了一把,方站住了。
韩世峻关切道:“可是受伤了?”陆青定了定神:“没,不曾受伤!”韩世峻:“那快走!一会贼人必来。”
三人出了院子,寻大路往城头而去。窦宪道:“师父!李存忠和姜蒙方都死了,现在城里一定乱,不如咱们去把城门守军杀了,开城门出去,喊大军来,这城就算破了!”
韩世峻道:“不成!城里还有大将,知道有人进来,城门必定有重兵把守,天黑又不好攻城,凭咱们三个成不得,还是快点出城,天亮就麻烦了!”
果不其然,三人路过城门时,远远望见灯光火把照得上下通亮,城上城下黑压压遍布着兵士严阵以待。
当下由韩世峻领路,带着窦宪陆青一径往东南方向而来。原来韩窦二人是从城墙的东南角登上来的,这里距离营寨甚远,又因靠近河边,本来疏于防卫,加上白天变故,并没有兵卒把守。两个进城之后,往府衙方向摸去,路上正遇见丁元寿领兵去李府,便从后跟随来了。正给陆青解了围。
却说三人从东南角上城来,遇到三五个士兵,悄默声杀了。这时城上要紧地方有许多军卒,哄哄乱乱,余者地方却没人管。三人趁着夜色遮掩,翻出城外,到了底下,只见一人在那里接应,却是陈升。
原来窦灵儿记挂陆青,从家不告而别,窦宪从后追赶妹妹。他走后,窦从义和周敏十分担忧:“起刀兵的地方,别人避之不及,都是不知事的孩子,岂可靠近!”
韩世峻便道:“我知道大概去向,去找他们吧。”于是从凤栖山下来,往濠州、寿州一路找寻,找到半路,正遇见陈升从金陵来寻蒋钰,二人结伴同行,今晚赶到了营寨。
他俩到时,天正落雨,陆青走了。料到陆青已经进城,都顾不上悲伤,韩世峻和窦宪、陈升一块来到城下,世峻把窦宪提点着,两个攀援上城。陈升却不曾练得登高之法,上不来,只得留在下面接应。
却说陈升接到他们三个,一起回到营寨,已是三更时分。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孙沔坐在中间,韩佐、杜兴、辛柏生、张利等众将都在,一个个顶盔掼甲,议论是否趁夜攻城,又没有城里消息,委决不下,焦急万分。
见四人平安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那孙沔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斥陆青:“你到哪里去了?不听将令,擅离职守,大战在即,你竟敢如此妄为,就该军法惩治。”喝令左右:“把他给我绑了!”
陆青叫道:“大人且慢!陆青有话说!”
将腰间包裹解下来,放在地下摊开,众人只见一颗血淋淋人头,虽都是军中人,也不免吃了一惊。
陆青单膝跪地,叉手告道:“大人,此是匪首姜蒙方的人头,特拿回来祭奠我蒋家哥哥。李存忠也已被我们合力杀了,只没取得头来!另还杀了一个将领,不知是谁。”
窦宪也在一旁施礼,说道:“大人请息怒,陆二哥说的句句实情。我和师父赶到时,二哥已经把姜蒙方杀了,李存忠也受了伤,被师父一剑杀死。”
众人皆骇然,面面相觑。孙沔忙命掌灯过来,查看确是姜蒙方的人头。饶是他十分老练,一时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陆青道:“大人,如今城里群贼无首,还有几个将领,料想也不济事,明日攻城必定一战而捷。待拿下了庐州城,大人再治陆青的罪责不迟。”
孙沔默然半晌,道:“既是这样,城里一定乱了。先围住,待天亮攻城!”
当下分派兵马,将城东北两面围住,却派杜兴率一队精兵,埋伏在往南出城路上。一旦有贼兵逃走,便行追剿。
这时正是二月下旬,天亮的早,寅初时分,天色就已微明。孙沔下令两面攻城。那庐州城里,本来李孚突然死了,人心已是不稳,夜里李存忠和姜蒙方双双被杀,便全乱套了。几个副将全无斗志,几乎未作抵挡,开门投降。只有冯世雄带着五六千兵众出南门走了,杜兴率军追杀出二十余里,得胜而返。
冯世雄带出去这拨军队出城时被杀得七零八落,到后来只剩下不足千人,在路上占山头打家劫舍,沦落成山贼草寇,数年后被官军剿灭,此话表过不提。
却说官军进城,众将拥着孙沔,一径到了府衙。就在衙厅上,分派诸人整顿城内降兵,把降将都拘押起来,清点死亡叛将,查检府库,登记造册……如此这般,不消细表。
单说允中、陈升、韩世峻等人,将蒋钰遗体抬进城来。陆青得了孙沔允准,与窦宪两个,往城中寻了一具好棺木成殓了,停放在府衙旁厅。就在厅前搭起孝棚,摆设灵堂,点起香烛,一众举哀,放声痛哭。孙沔亲自前往祭拜。允中和陈升穿白挂孝,灵前答拜。
孙沔祭毕了出来,到府衙正厅上,凌克让率领大小文职官员十余人都来了。这些人原被拘管在后宅,与凌克让的家眷都在一处,惶惶了好几天,这下终于得见天日,俱各心中庆幸、面带惭色。
众官与孙沔一一相见,口里千恩万谢,歌功颂德。孙沔却是一丝笑容也无,说道:“诸位莫要谢我。今番兵不血刃拿下庐州,并非下官的功劳。乃是金陵蒋家大公子蒋含光,慷慨壮烈,与匪首李孚同归于尽。又有我军中将领陆青,与他师父师弟趁夜进城,杀了李悃和姜蒙方。故此我军才能不战而胜。诸位要谢,还是应该先去祭拜蒋大公子,再来说话!”
凌克让等人连连称是,众人都换素服,转到设灵厅上来,轮番上香祭拜。拜毕了,复又转来府衙厅上。凌克让早就与众官商议好了,那些官吏纷纷与孙沔请辞,都走了,只留下凌克让在厅里坐着。
孙沔命人倒茶来,凌克让坐在那里,也不吃茶,也不说话。孙沔也不言语。二人默默待了半晌,忽然凌克让站起身来,对着孙沔深施一礼。
孙沔慌忙放下手里茶碗,起身还礼道:“凌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实在不敢当。快快请坐!”
凌克让坐下,抬眼看了看两边,欲言又止。孙沔道:“凌大人可是有什么事么?但请直言。”
克让见一旁立着韩佐,门边还站着两个府衙皂吏,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下官是有个事,还须和大人单独商议。”
孙沔不答,嘴角略过一丝笑,转瞬收了,思忖着道:“凌大人要说的事,下官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我一个人不能决定,须得请个人来,才说得成。”
凌克让满面羞惭,欠身拱了拱手:“不知大人说的谁人?”孙沔沉吟不语。
正这时,只听外面脚步声响,陆青出现在门口,禀道:“报大人,末将去李家清查人口,那里人都走了,只拿到一个丫头,说有要事,非要见到大人她才肯说,大人可准见么?”
原来孙沔看陆青十分伤痛,不教他陪允中守灵,派去同张利去查封李府了,也是要缓解他心中悲痛的用意。
孙沔听说此事,不觉皱了皱眉:“竟有这样的事,你让她上来吧。”
陆青去了,少顷引进来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穿一身素服重孝,堂上行礼拜见,跪在当地。
陆青道:“这是孙大人,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请大人与你做主。”
那丫头向上磕头,哭诉说:“奴婢名叫玉钏,是李府太太房里的丫头。府里别的仆婢昨夜都走了,只剩下奴婢一人,奴婢是专留下给老爷太太办后事的,求大人开恩……”
原来昨夜陆青走后,云娘子见门口已无兵卒看管,便召集了内宅上下人等,命找出身契给各人归还,又分散了些银两,都打发出门去了。
只剩下贴身的丫头玉钏不肯走,哭道:“老爷已然去了,太太也须自寻生路,婢子愿随侍着太太一同走。”
云珩淡淡一笑,执着丫头手说:“傻丫头,你有这份心,也是我平日没白疼你。事到如今,你们都能走,即使走不脱也没甚要紧,我却是走不了的。你若愿意,就留下给我收拾后事吧。”
交代了几句话,一个人转去屋里,关锁门户,自缢而亡。
玉钏在府衙堂上,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哭告道:“太太临去时交付奴婢,说早在普化寺备下了棺木。人死了,就算有再大的罪过,想不至曝露尸骨的。请求大人允准,容奴婢给老爷太太办完了后事,再处置奴婢。便是大人天高地厚的恩典。我家老爷太太在九泉之下,也当感念大人的恩德。”
说毕又叩头,痛哭流涕不止。孙沔闻言默然片刻,暗自叹息一声,命两个牌头带她去安排这些事。
都处置完了,孙沔向陆青道:“你来的正好,去请蒋家三公子过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他商议。”
陆青一怔,心下奇怪找允中什么事,却不敢问,转身去了。
片时允中来到,孙沔迎出阶下,入里与凌克让相见了。允中满面戚容,人却平静了许多,向孙沔道:“不知大人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孙沔道:“现有一件要紧事,要与公子请教。”将他和凌克让一起让至后边小厅,左右都命下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孙沔拿出一封文书来。向凌克让道:“若下官料的不错,凌大人要说的,是这封书子的事吧?”
凌克让顿时满面尴尬窘迫,额上的汗也淌下来了,欠起身道:“下官实是惭愧!本来死罪无可分辨。只是干系同僚十几人身家性命,不得不向大人开口。”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七回(上)
【凌克让焚书留余幸】
孙沔道:“依凌大人的意思, 这封书要如何处置呢?”凌克让一脸通红,心道:“我要怎么你还不知道么,还来问我。”忽又想到:“看他这情势,是要帮我的意思, 为何却又叫了蒋三官来, 不知是何用意。”
于是望了一眼允中, 转向孙沔嗫嚅着道:“这个嘛, 下官以为,这书信既然还没出庐州, 该由大人做主处分。大人明鉴, 我等实是被迫无奈,才签署了这封逆书。实在不是出自本意。我幕下佥事官赵皖, 就因不肯在书上签字,当场被那姜蒙方杀害了……方才诸位同僚与下官商议,要下官向大人禀陈下情,能否,”犹疑了一刹:“能否请大人将此书归还我等处置, 不知大人尊意如何?”
孙沔面色凝重, 转脸看了看允中。说道:“凌大人, 本来我这里有三封书子,都是三公子给我的。一封是李孚的和议文书,这是李贼谋反罪证,当交主管平叛的王太尉, 太尉自会交付有司;还有一封, 是蒋家大公子蒋含光城上手书, 本以为是写给太傅的荐书,昨日打开来看, 才知是写给他令尊的家书,表明他誓死不肯附逆之意,这书子我已交还给三公子了;第三封,便是凌大人和另外十几位文职官签署的文书,原是托我上呈圣上的……”
“诸公被李贼要挟,才写下这封书子,下官岂有不知的?现下城破,凌大人想把书子讨回去,也勉强算得合理。只是这文书在大庭广众之下交付给本官,明公正道论起来,也可算是公文了。下官若是私自处置,只怕被有心人暗自记下,日后拿出来说事。说轻了,是疏忽职守,说重了,恐涉嫌欺君罔上。所以孙某不得不慎重行事。”
一番话说得凌克让汗流涔涔,立起身来做了个揖:“大人说的固然有理。但此书昨日方才交付大人,除了大人,经手之人恐怕只有三公子,书中内容更是甚少人见,凭大人做主,旁人谁敢道个不是?大人纵然担些干系,也是微乎其微。可是,倘若这书呈上去了,下官与属官十余人,说不得,都是附逆的罪责!我等眷属百十人性命干系于此,还请大人看在同僚份上,担待遮护则个,便是大人再造之恩,下官等决不敢忘,生生世世感戴大人的恩德!”说毕双膝一屈,拜倒在地下。
孙沔连忙上前扶起他:“大人莫急,快请坐。”说道:“大人所言,孙某怎不明白的,只是,若是城没破,今日这书子就已经上呈走了,如何还能在我这里?事情至此还有转圜余地,全是蒋大公子蒋含光的功劳,就说是大公子用性命换来也不为过。所以孙某请三公子来,正是为着此事。”
便向允中道,“请三公子示下,事已至此,如何处置才好?这封书原是三公子送出城来的,是还给凌大人,还是送往京师,且请公子定夺。”说着,把手中书信递给了允中。
凌克让早看出孙沔用意,知道他怕允中有异议,日后透露出去,难免惹出是非来。忙点头道:“大人说的极是,还是大人虑及周全!”眼巴巴看着允中。
允中也是机灵的,此刻把书子接在手里,好似拿着块烫手的山芋。想了想,向孙沔道:“这封书虽是经了小人之手,但我并没看过里面一个字。况且这样大事,蒋铨自思无权主张,按理说,既是关系到兄长,该回去禀报父亲,由家父做主才是。可是现在急须决断,小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了看二人,思忖着又说:“在家时父兄一向教导,凡遇大事应以国泰民安为重。想来大人处置此事,用意也在于此。所以我想,目下既然以孙大人为尊,就该请大人做主。兄长在天有灵,也不会怪责小人了!”
说毕,将那封书信双手奉还给孙沔。孙沔接过书子,看看凌克让,又看允中,面色凝重,仍不言语。
允中便道:“大人请放心,蒋铨知道此事重大,况且书里写的什么,我未曾见过,以后自当慎言慎行,不会与人提起。只是,只是若家父日后问起此事,小人是断不敢欺瞒的,必当如实禀告。”
孙沔顿了顿,微微一笑,点头道:“这是应该的,三公子有话说在前面,真乃仁善明智之人。”
转向凌克让:“既是公子这么说了,就是凌大人与诸公的福缘。这封书子十分要紧,既经过了孙某的手,就不能再交还给大人了,请大人体谅孙某苦衷。”
凌克让闻言一怔,眼睛里全是询问。却听孙沔道:“大人请掌灯来。”
凌克让瞬间会意,心中一宽,这屋子原本就是他的地盘,忙去亲自掌过灯来。孙沔将字纸从信封中取出,展开给凌克让看了,然后连同信封一起都在火上点着,顷刻间烧成灰烬。
孙沔道:“此事已了,为日后考虑,大人须立刻写表上呈,彰显佥事官赵皖壮举,从厚抚恤其家眷。等我呈报时,只说全因他誓死不屈,才换得诸公无恙。如此这般才能周全。”
凌克让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立刻满口应承。又要下拜相谢,被孙沔拦住了。孙沔道:“大人莫要谢我,只念蒋家贤昆仲好处吧。若有知情的,只要三公子说没见过这封书,况大公子为国捐躯,谁还敢说什么?”
凌克让于是又谢允中。允中只是摇头:“这不关小人的事,全是兄长的功德……”想想诸人都无事,只有自己哥哥没了,禁不住又悲从中来,语声哽咽,泪流满面。孙沔和凌克让又劝慰了一番。
三人来至前厅,凌克让告辞去了。允中道:“大人,明日我打算送兄长灵柩回金陵去,大人可有什么事吩咐?”孙沔想了想,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我要给令尊写封书信,烦你带上。到时我送你出城。”
见允中一身素服,面容憔悴已极,嘱咐道:“公子还要节哀保重,路上不要太劳累了,到家还要宽慰令尊令堂……你二哥蒋承影我离开太原时见过,他现在石州一切都好,请两位老人家不必挂念。”
允中忽然得知蒋铭消息,觉得孙沔益发亲近,施礼道:“多谢大人关心。”
却说陆青还在厅上没走,听见这话便道:“如今战时,路上乱兵多,盗贼也多,请大人准许陆青相随护送兄长灵柩同去金陵。”
孙沔眉头一皱道:“这怎么行?”顿了一顿,语气放和缓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为将者,越是临到大事,越要镇静。我记得窦连生说,你哥哥是李孟起挟制了允中,诱他过来的。既是这么,你更该找李孟起报仇,与我一起去攻打寿州才是。”
说着,又皱起眉来道:“你现下是军中人,行动当以军令为准,私人恩怨且先放在一边。昨夜你私自入城,我还没与你理论呢!杀了李悃姜蒙方,算是立了大功,现下将功补过,功过相抵,概不追究了!以后你要仔细,再不可大胆妄为,否则别怪我无情,必要严惩不贷!”
他这番话虽是斥责,言语里却带着爱护之意。陆青耷拉着脸不吭声。允中在旁低声道:“二哥如今是帐下军将,怎可自行来去的,当遵从大人命令才是。”
却说二人辞了孙沔出门来,在阶下站住,相对无言。因刚下过雨,空气十分清新,春风和煦,莺啼宛转,院墙边几株海棠开得正盛,满树娇艳的花朵累累垂垂,烂漫如锦。
不由想起昨天这个时候,众人还在城上城下对话,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已是天地翻覆。两人因心里悲痛,加上一夜没休息,都如在梦里一般,身子轻飘飘的。
允中叫了声:“二哥。”陆青不应,咬咬牙,上前一步抱了抱他,说:“你回去见到姐姐,就说,我一定亲手杀了李孟起,给姊夫报仇!”
允中眼里又泛出泪光来,点头道:“二哥也要当心,保重自己。”说毕辞了陆青,往灵堂厅上去了。陆青转身往外面来,刚出门厅,就见辛柏生领着一队兵卒走来。
辛柏生拱了拱手,叫道:“二哥哪里去?”陆青道:“奉大人令,要去李贼家中抄检。”辛柏生道:“既是这样,我这里有两个人,也是李家的,既是二哥奉令查检李府,就交给二哥吧。”
陆青早看见队伍中间押着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岁,绑缚着胳膊,耷拉着脑袋。女的只二十岁上下,使女打扮,兀自哭哭啼啼。
便问:“是什么人?怎么回事?”
辛柏生笑道:“是李贼家里两个大胆贼奴才,这不是主人家败了,趁乱要逃,把主子都杀了!被我拿住,来问大人发落。”
原来这两人,女的是李孚妾室裴迎春身边的丫头梅香,男的叫李保,是李府的内宅管家。昨日李孚一死,裴迎春见大势已去,就和梅香商量,要逃出府去,先在城里寻个地方藏匿,城破后好去寿州滁州找她儿子李季隆。
谁知这梅香丫头不是个安分的,平常就和李保有些首尾。有了这件事,李保就和丫头约好,他先出去找地方,让丫头得空出来,夜里在城南土地庙汇合。当夜裴迎春收拾了金银细软,与梅香一块出门,门口军卒不放,正遇上陆青来……
如此这般,两个女子一路栖栖遑遑,赶到土地庙时,已是半夜。李保看见裴迎春抱着一包金珠宝贝,恶意萌生,便对丫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论什么主仆之分,等官军进城抄家,她是李孚的小老婆,咱们带着她,岂不是带个祸胎?不如你把包裹骗过来,咱俩趁乱撇下她走了,好省却累赘。”
梅香起初害怕不肯,后被李保威逼利诱,窝盘住了,便来偷拿包裹。却被裴迎春看出端倪,逼问丫头,两厢争嚷起来,那李保恶性发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裴迎春勒死了,抢了金银包裹,逼勒梅香一起藏过尸首,打算天亮之后趁乱逃走。
因城破之后各处禁严,官兵到处盘查,俩人不敢妄动,只在土地庙里守着,却被辛柏生巡查时看见了。见二人形迹可疑,喝命拿住,再往庙子里搜检,发现了裴迎春的尸首。就地审问,那丫头胆小,一时全招了。因涉及命案,又是李孚家的人,辛柏生就把他俩带来府衙,询问孙沔如何处置。
陆青听说,想起昨夜遇见的两个妇人,就是这件事了。便道:“大人一直忙到现在,刚才去歇着,又不是紧急事务,扰他做什么!你先找府衙牢子,下在牢里看管起来也罢,回头再报大人不迟。”说毕只顾自去了。
却说允中回到厅上,见陈升,韩世峻,窦宪等人都在。说起明日回金陵的事,韩世峻也要随同一起去。说道:“现今路上多有乱兵做耗,你们人少我不放心。我与蒋公旧相识,也有三十年没见了,如今经此大悲大痛之际,正该去拜望,也好劝慰一下他老人家。”
对窦宪说:“我这一去,要在金陵耽搁些日子,也在那边打问灵儿的行踪。想来这丫头必要寻陆朴臣的,你还是跟着朴臣他们一起去寿州吧。”
窦宪那时看见师父在蒋钰灵前拜了又拜,老泪纵横,沉痛不已,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又听说这些话,知道其中牵扯旧情,不敢多问。应喏道:“弟子都知道了,师父还须保重身子。”
正这时,门口有排军来报:“不知哪位是窦少庄主,外面有人找。”
窦宪走出来,望见海棠树旁立着一人,身穿初荷红色锦绣战袍,头上簪帕挽着乌云,肤白唇红,双眸似水,望着他盈盈含笑,不是别个,却是汤丽娘。
窦宪眼前一亮:“汤娘子!你不是送马兄去金陵了,怎么在这里?”
丽娘含笑答道:“我送大哥走到半路,离城不远了,遇到巡防的官军,是大哥在溧水的旧部,都认得的,接哥哥一道进城去了。我想这里正是用人之际,就没耽搁,往回赶。刚去见大人,说大人才歇下了,韩佐说,你们都在这里。”
窦宪一直随着众人伤痛,萎靡伤感,乍见丽娘风姿灼灼,宛若春树临风,不觉精神一振,满心欢喜。问她:“你怎赶得这么急!伤好了么?”
丽娘道:“好了,全没妨碍了。”收了笑容:“听说蒋家大哥哥殁了,怎么回事?我刚来到,也没来得及换换衣服,不好过去。怎么城破这么快,你快与我说说。”
窦宪叹息一声,如此这般,将始末经过都告诉了。丽娘听说,不由也落下泪来。稍后窦宪陪着,找人安排住处。丽娘到房里换了素淡衣服,一同走来祭拜蒋钰。众人都相见了。
丽娘听说他们明日就要回程,向允中道:“回去路上要格外当心,现在乱了,多有乱兵劫掠的,许多小股山贼、盗匪也都出来抢掠。我们去金陵路上遇见过,他见官军不敢对抗,就跑了,我们却也不敢追。还是和大人说,带些人马护送才好。”
次日,允中扶灵柩出发,韩世峻,陈升随同。孙沔派一名副将带了百十兵卒护送。众人俱各拜别。陆青允中相拥落泪,陆青难过得口不能言,反是允中劝道:“哥不要太过伤心了,我们在金陵等哥捷报,再来相会。”孙沔亲自送出城外十余里,方才回来。
第八十七回(下)
【李孟起挂孝守孤城】
一众在庐州修整了三日, 孙沔写了呈报送往汴京,凌克让率各级官吏恢复衙门事务。三天后,孙沔命杜兴带五千人马留下守城并剿周边匪患,自己率领大军往寿州行来。
行至半路接到军报, 说刘潜军现下在州城二十里开外驻扎。孙沔即令加紧赶路, 到营寨后, 问刘潜道:“为什么不围城?这么着, 不是让叛军自由出入,抢掠周边物资为其所用么?”
刘潜被问的满面通红, 惭愧不已。说道:“大人责备的是, 只是,这李孟起太过凶悍, 实在当不得。”
原来那日李孟起到来,路上不知怎么聚集了一千左右人马,进城时不从薄弱处冲杀,却直奔中军方向而来。城里梁寅一见,也率兵杀了出来。两股兵马夹击, 没多久把围城的官军撕开口子, 汇合在一处。那李孟起身先士卒, 骁勇无比,直杀得官军败退十余里,方收兵进城。
待到天黑,官兵整顿未稳, 孟起却又率军来偷营, 放了一把大火, 直烧得火光冲天,混战中刘潜也受了伤, 若不是众将力保,险些被叛军拿住了!官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得不退守到外围村镇处,远远瞭望州城,只等孙沔回来。
孙沔听说如此,急道:“我本以为你围着寿州,城里不能往外通消息的,哪料竟是如此!过去这么多天了,庐州那边情势恐怕已被李孟起知道,怕不逃走了?须立刻围城!”
于是连夜把寿州城团团围住。次日天明,孙沔让陆青和韩佐随同,带着一队兵卒来至城下,喊李孟起对话。
少刻孟起现出城头,孙沔叫道:“李孟起!听闻你是个明智的,庐州现已光复,你父母亲都已殁了,滁州那边现下也在攻城。你两个孤城不能相顾,能撑住几时?依我说,你快早早降了吧,换得百姓不受刀兵之苦,也是你的功德一件!”
李孟起昨晚刚接到探报,说李孚与蒋钰同归于尽,李存忠和姜蒙方等也都死了,余众开城投降。他把蒋钰和允中挟制进城,本来满怀意气,斗志昂扬。乍听这个消息,一时瞠目结舌,却还有些不信。直等到清晨,见城下黑压压的军队围城,便知消息是实了,登时心凉了半截。此刻听孙沔说母亲也自尽了,刹那之间胸口如有刀割,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差点晕倒了,常兴在旁扶住。
孟起定了定神,一把推开常兴。向城下喝道:“孙沔!你要攻城便攻城,何必啰嗦!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我已经发下誓愿,与寿州城共存亡!”说着,命军卒递过羽箭,张弓搭箭,一箭直冲着孙沔射来,陆青韩佐早拦在前面,将箭镞拨落在地。
孙沔退了几步,拨马回头,喊道:“李孟起!你不要是非不分!你父李孚无端谋反,危害江山社稷,扰民不安,于理于义不合,有此下场,不是理所当然?他是他,你是你,我念你大好男儿,若就此开城投降,答应为你上本陈情。求得朝廷宽宥处置,换你子孙一条生路,也是对你父在天之灵一些安慰,你看如何?”
李孟起仰面大笑,高声道:“是非不分?危害江山社稷?我问李大人,是是谁家的是,非是谁家的非?又是谁家江山社稷?自盘古开天辟地,这大好河山就在那里,难道是他赵姓造出来的不成?姓赵的怎么不说,这皇帝位子,原是他从孤儿寡妇那里抢来的?”
孙沔道:“世事境迁,我不与你打这口舌官司!只望你看在一城百姓分上,开城纳降,免得百姓刀兵之苦,生灵涂炭!”
孟起冷笑道:“你等做事,千万年一个声口!又来拿百姓做借口了,当初强霸江南,强取后蜀的时候,怎么不说百姓生息,这时却又来装仁义道德!自古来利害相攻,天下皆羿也!什么改朝换代,天命所归,说穿了,大家原都是一样的土匪强盗,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孙沔看他油盐不进,也无语了,向陆青道:“你与他说两句吧。”
陆青乍一见李孟起,便想起当初宋州相识,凤栖山踏雪落柿,宝华寺重逢……种种情景,心想自己一直当他是个朋友,不料却被他害死了蒋钰。悲愤填胸,纵马上前,往空中一举枪,破口大骂道:“李孟起——,你个奸贼!无耻小人!你还我哥哥命来!”
李孟起听见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陆青接着骂道:“李孟起!你若是个好男子,快出城来决战,看我把你碎尸万段!”话音未落,却见孟起转身下城去了。
陆青还要再骂,被孙沔止住,收兵回营。暂且不提。
单说李孟起回到府衙,即刻命人张挂棚幡,设灵挂孝,满城举起哀来。梁寅见他虽不流泪,却面色沉郁,十分伤痛的模样,劝说道:“兄长不能过于悲哀,当务之急,须得召集众人,商量个主意才行。”
孟起道:“那些都是一勇之夫,能有什么主意?你先说说吧,现下怎么办?”
梁寅恶狠狠道:“现下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府衙那些做官的提出来,带上城头与孙沔说话,迫他退兵,要不肯退,就一个一个全把来杀了!”
李孟起阴沉着脸不言语,半晌摇头道:“不论如何,孙沔是不会退兵的,庐州那边就是用这个法子,已然败了,朝廷早下了狠心,几个文官的命当得什么?”
说到此顿住了,沉默不语。他费尽心机才把蒋钰和允中骗至庐州,没想人算不如天算,恰是蒋钰送了李孚的性命,懊恼无极,如今知道母亲已然殁了,心中便萌生了破釜沉舟之意。
梁寅道:“那如何是好?难不成,就这么耗着么?”
李孟起情知大势已去,只不说破。思忖着道:“现下只能耗着,要是杀了府衙官吏,更没转圜了。还是留着这些人,或者还有用处。前些日子滁州军报,王益祥说他们固守清流关三个月没问题,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孙沔刚到,外头围的铁桶一般,咱们出不去人,等攻城一段时间后,难免松懈,到时候再派人出去,联络王益祥和三弟,两下呼应,还有一线生机。”又嘱咐梁寅:“你盯的严些,现在情势,贺老将军身子又不好,我怕底下有小人生变。”
谁料孙沔却不攻城,只是四面围困。众人不解,陆青更是着急,问道:“这都好几天了,大人为什么还不下令攻城?”私心又想半夜爬进城里去,只看孙沔脸色,也觉太过凶险,没吭声。
刘潜在旁也道:“陆将军说的是,下官也不明白大人何意,按说庐州刚刚收复,士气正旺。应该趁此一鼓作气攻城才是!”
孙沔微微一笑,说:“不然。现在寿州是座孤城,李孟起正在悲痛之际,如果攻城,势必疯狂反攻。这里不比庐州,城防甚是坚固,又有护城河,一时半会城攻不下来,我们反白白损失兵将。不如就这么围着,时间一长,城里物资渐渐耗竭,人心就会慌乱,人心一乱,定然生变,到时不费一兵一将拿下也有可能,何必急在一时,还是攻心为上!”
于是两下耗着,也不交战,也不谈判。城上城下静悄悄。
这一天濠州来人,送来曾建给陆青的书信。说窦灵儿已在半月前到了濠州,现在李瑞霖家,同他婶娘和妻子一块住着,只等陆青回去相见。原来灵儿从凤栖山偷跑出来,怕家人追她回去,没走官道,一路打问着向南,便走错了路。初春时节又在路上着了风寒,生起病来,越发耽搁了日程。到牛头镇时,陆青早走了,窦宪也已经南下。
灵儿找到李教头家,李瑞霆认识的,连忙留住了,着人进城报知曾建。曾建大喜,赶来同灵儿相见,告诉她陆青和窦宪都去平叛了,走时嘱咐如此这般,让她就在这里等着,不要再去找他们。
那曾建是个有心的,怕窦灵儿独自走了,拨了几个土兵在李家伺候,灵儿若出门,就让人随从护卫。
陆青看了信,心中陡然一宽。自从蒋钰没了,他一直笑不出来,这才露出些笑容来。把信给窦宪看了,说道:“这下我就放心了。”
窦宪也是欢喜,笑道:“我就说一定没事的,二哥总是担心。这下可好了,只等大获全胜,回去一起庆贺!”
又过十来天,滁州方向传来捷报。原来滁州城十分坚固,易守难攻,全因州城前面是两座山,山势极为险峻,两山夹口处设着一道关,叫做清流关。那日李瑞霖离开寿州,到金陵会同刘彦辉,俩人一起到扬州,与扬州守备黄海宁汇合,率领万余兵马往滁州来,驻兵在清流关前。
王益祥带兵在内,只是坚守。官军叫阵不出,攻打又施展不开,一时束手无策。一日,李瑞霖和黄海宁商议,让他只管在关前骂战,自己却选了五百精兵,效法当年赵匡胤,登山过涧,趁夜从后进入了关里,把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打破关口之后两军混战,王益祥当时战死。
大军一鼓作气,冲到了滁州城下。那李季隆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出城迎敌,李瑞霖率军冲杀,当天就把城门破了。程元启不肯投降,拔剑自刎而亡。李季隆逃走不知去向,常达为了掩护李季隆,把守山口,身中百十只箭镞,射得如同刺猬也似,其状十分惨烈。
落后进城搜检,各人都有下落,只汤都监的小妾王氏和他十岁的儿子不知哪里去了,审问知情的,都说早就不见了这俩人,有人传说是被王益祥杀害了,也有说藏匿起来的,总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众人得知消息,尽皆欢喜。唯独汤丽娘半日没言语。
窦宪明白丽娘心思,安慰说:“你别担心,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听说王益祥一直在城外守关,你家小弟毕竟是他亲外甥,不至于下手害他。要是这会儿找着了,顶着附逆的罪名,难免要被朝廷降罪处置,反而是找不着的好。”
丽娘落泪道:“不管怎么样,总是我们汤家一点骨血。王益祥这么多年,也算是勤勤恳恳,谁能料到,他存心如此之深!王氏是他嫡亲妹子,竟然当做棋子摆布。现在人不见了,也不知以后朝廷如何处分,我父亲的冤情何时能够得雪。”
窦宪劝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你现在军中平叛,又立了大功,官家的心也是肉长的,能不体念么?伯父的冤情一定很快就能澄清。至于小弟,依我说,你们家这几年在金陵,王益祥结交朋友也多,说不定在哪里躲避了。等仗打完回去找继明哥,央及通判大人,慢慢寻访,一定能找到小兄弟下落。”
丽娘听了这几句,脸色不悦道:“我与武继明早没关系了,我俩和离都快一年了,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见也不想见他,还求他做什么?我到时求求倪府尹和王知县也罢了。等我家的罪名除了,他们念在旧识分上,不会看着不管。”
窦宪一怔,他从陆青那里听说,丽娘和武继明闹别扭,暂时分开了。谁知陆青又是从马怀德那里听说的,俩人都不知道汤武二人离婚的事。讶异问道:“怎么,你俩真的分开了?却是为着什么?”
丽娘望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就是为着那件事么,你亲眼见了的。不是你说的?既是选错了人,就分了也没要紧。我回头细想,你说的是,他既改不了,我还这么年轻,难不成一辈子迁就着他?那样啾啾唧唧的日子,我也不耐烦过,就与他分开了。”
窦宪一伸舌头,心道:“那天我随口说的话,本来是看她有轻生的意思,说来劝慰的,没想到真的离了。要是让武继明知道,是我破了他的婚姻,还不得与我拼命?”心里这么想,脸上就讪讪的。
丽娘看出他心思,想了一想,含笑道:“你别多想,这又跟你没关系。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呢!那天我真的有那心,投湖死了算了,却又自己想通了,我好好一个人,年纪轻轻,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若死了,他更好风流去了,只苦了我父母亲人罢了。现在过去这么长时间,家里又出来这么大事,原本对他那点牵念之情也都息了,还提他来做什么!等战事了了,只指望孙大人念在我杀敌立功份上,呈表为我家申诉冤情。只要冤情洗清,寻访庶弟就容易了,不须再找通判的门路。”
窦宪心里仍是不舒服,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
却说这一日,孙沔再次到城下,找李孟起劝降,告诉他滁州已然收复,现在只有寿州一座孤城。说道:“你孤立无援,无路可走,这么守下去又有何益?不如早些开城降了,官家看在一城百姓面上,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那李孟起只听着,一语不发,转身下城去了。
次日凌晨,天色将明未明,城里出来一队人马,为首梁寅率领,要冲出去。早被探报发现,喝喊起来。官军拦住厮杀,折了许多人马,梁寅看突围无望,又退回了城中。陆青带兵一直追到护城河边,城上放箭阻住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八回(上)
【往志难酬慨诺轻】
李孟起听闻滁州已被官军收复。心里不信, 分派梁寅率兵出城,突围出去往滁州联络王益祥。却被官军阻住截杀,折了许多兵马,后来孟起在城头调派弓箭手接应, 梁寅方才退回城中。回来府衙坐着, 苦无良策, 相对无语。
到晚天色暗了, 孟起回自己家中来。自去年秋天搬取家眷到寿州,他忙于各种事务, 常在外歇宿。夫妻两个见面也是难得的, 一起吃饭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故此秦氏一见丈夫回来,便命珊瑚把儿子李湛找来, 又让奶娘抱来小女涵儿给孟起看。
李孟起摸了摸儿子头,又逗弄一会儿女儿,少刻饭菜摆好,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秦氏微笑着给丈夫布菜,孟起见她体态安然, 好像没事人一样, 便也笑了, 转脸问儿子道:“湛儿,你这几天功课做的怎么样?”
李湛看了父亲一眼,摇摇头没言语。秦氏代儿子答道:“先生自那日回去,还没过来呢。”
孟起才想起全家热孝之中, “哦”了一声, 没说什么。忽听李湛说道:“爹爹!湛儿要跟常兴学武艺, 长大了,好给祖父报仇!”
孟起心里一颤, 禁不住放下了筷子。默然片刻,伸手抚了抚儿子脸颊,微笑道:“好孩子,你只管好好念书就行了,别的事爹爹会安排的,不用你管。”
湛儿看了父亲一眼,抿着嘴不做声。孟起又道:“吃饭吧。现在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吃饭!”
吃毕了饭,孩子们去了。屋里只剩下夫妻两个。孟起问:“湛儿说的话,是你教他的么?”
秦氏淡淡一笑:“不是。我没教过他这些,孩子大了,他在老爷身边带大,祖孙俩感情深厚,你看哭的眼睛恁红红的,这两日才好些了。”
孟起不语,叹了口气道:“以后,还是不要跟他说这些了。”
秦氏望着丈夫,欲言又止。轻声问:“现在外面情形如何?是不是……已是山穷水尽了?”
孟起看了看妻子,没言语。秦氏又是淡淡一笑,轻轻抿了抿嘴唇,忽然眼中落下泪来,含泪笑了一笑,说:“没关系,人活一世,终有一死,母亲如今已经解脱了,我也很想她,想见她了。”
李孟起心中一痛,过来拥住妻子,道:“你不要难过。现下突围,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到时忙乱,顾此失彼,我怕没法子带你一起走,如何是好?”
秦氏听说,顿了一下,忽然抬手擦干眼角泪水,正视着丈夫坚定说道:“哥!要是你能逃出去,就早日出去吧,出去以后好好活着,另外成家生子,千万不要以我为念!”
孟起听她叫出从前小时的称呼,愈发难过,眼底就泛上泪来,一时哽住不能言语。秦氏依偎在他怀中,又道:“你不要难过,我死不足惜,只是,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眼泪止不住纷纷落下来。
李孟起把泪水压了下去,柔声道:“慕儿,你别往窄处想,还有些时日,让我想想办法,会有法子的。”秦氏忙收了泪,道:“我知道……”
孟起嘴上这么说,其实也是无奈,只是严守城门,思谋突围之策。不想没过几天,军中有个副将叫做牛二的,原在寿州团练军里,曾因犯了军法要处死,李存忠看他一身本领,求情作保,收在了麾下。如今看李存忠走了,贺思文又不管事,这牛二便命手下人趁夜往城外偷偷射箭书,打算里应外合献城投降。却被城头守将发觉了,人证俱获,拿住一盘查,拔萝卜带泥,攀扯出一众四五十人。
报知了李孟起。孟起大怒,命将诸人绑在城门内广场上,全部斩杀!召集众将观看,说道:“如今情势危困,谁人有偷生之念,我不恼他!但我李孟起平生最恨是背恩忘义、卖主求荣之辈!再有哪个效法,这便是榜样!”一时杀得尸横满街,血流遍地,偌大场上黑压压站着兵士,寂无人声,只听得春风吹着旗帜猎猎作响。
孟起回到府衙,命人召集亲信副将二十几人,梁寅和贺思文也来了,都在厅上坐着。孟起道:“大家说说,如今这样,官军战又不战,咱们是突围,还是誓死守城,或是你们愿意降了?今日畅所欲言,大伙儿都说句实话。不管说什么,我今日概不追究!”
在座这些人,有的是跟着李孟起从庐州过来的,也有本城贺思文的旧部。也有几个是从牢城营召集来有本事的配军,还有两个是江湖逃亡遇赦不免的死囚,都是些面冷心硬,咬钉嚼铁的汉子,死心塌地跟着造反的。当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内中一个便道:“事已至此,我等就是降了,也是难逃一死。如今只听大公子吩咐便了!”
孟起看向贺思文:“贺大人怎么说?”
贺思文这两天病好的差不多了,笑道:“我受老大人知遇之恩,早就说以死报效,现如今他老人家先走了一步,有什么安排,大公子请说吧。”
梁寅道:“现下这般,终有一日城里物料耗尽,城破是迟早的事,只有想法子突围出去,才有活路。”
孟起沉吟良久,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就是看弟兄们意思,你们都是我信得过的。如今生死在前,愿意的,同我突围出去,不愿意的,且留在城里受降便了。”
一时议论纷纷,内中有人高声说道:“当初起事,大伙歃血为盟,都是好汉,不是没有始终的小人。闹出这样大事,惊动天下,就降了也是个死,反死的没志气!大公子说怎么办,我等生死追随!”
众人齐声附和。李孟起听得热血沸腾,眼底发潮,走到中间地上,说道:“蒙诸君厚爱有加。有此一句,我李孟起这辈子便是值了!诸位请受我一拜。”说毕拜倒在地,众人慌的起身,顶头还礼,纷纷跪了一地。
落后决议,就在后日突围。李孟起带一队两千人马从东出城,贺思文与梁寅带另一队五千人,从西门出城。孟起道:“我先带人冲出去,吸引多些兵力,你们二人稍迟些,咱们冲出一个算一个。”
因东面是孙沔和陆青围着的,西面却是刘潜和两个副将,兵力相对弱些。贺思文知道这是李孟起有意维护他,想要反驳,又想自己有心无力,只得默认了。
梁寅问:“冲出去以后怎么办,往哪里投奔?”
孟起道:“往南走,避开重镇,只去小的县城暂时歇脚。路上几处山,前几年与山上匪众也有联络的,也可驻扎一时。冯世雄从庐州出去,也带着一队人马,沿途也有失散的军兵,到时只能看情势行事了,大伙汇合了,再做道理。”
当下分派完毕。孟起一个亲随副将说道:“大公子走了,留下家眷怎么处?不如我们把小舍人带上,合力拼死护送出去。”
李孟起想了想,摇头道:“万马军中,带个孩子如何厮杀?还是不必了,人各有命,听天由命吧!”
却说孟起回到家中,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多时。落后打开门,找秦氏进来坐下,面色凝重,把要突围出城的事向她说了。道:“我打算让常兴把湛儿带着,先在城里找地方避一避,等城破了,再想法子出去。”
秦氏一听不及说话,便要去找儿子。孟起拦道:“且慢,这时不用叫他。我先吩咐了常兴,到晚上他来悄悄把儿子带出去,好避人耳目。你只给儿子准备随身衣服就行了!”
不一时常兴来到,径来书房拜见。孟起让他坐,常兴不敢坐:“大爷有什么事尽请吩咐。”
孟起默然了一会儿,道:“明日我要带人突围,你就不要一起去了,留在城里受降,只充作普通百姓,孙沔不会滥杀无辜的。想法子避过这一阵,等事情平息,自己想法子,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常兴怔了一怔,跪下道:“大少爷!常兴自小在李家养大,后来一直跟着您,这么些年不曾做差了什么事,现如今紧要关头,大爷为何不带着小人?小人不会说,小人只是一心跟着大爷,便是死,也要和大爷在一处。”
李孟起上前,双手扶起常兴,动容道:“常兴,你的心思我知道了!如今我穷途末路,你还是如此忠心,我多谢你!本来我想过,诸事顺遂,就给你成个家,像常发那样,娶妻生子,也让你享受一回天伦之乐,不成想,到现在这地步,都说不得了!”
常兴道:“常兴并没想那么多,只要和大爷同生共死,便是常兴的福分。明日突围,小人一定护您平安出城去!”
孟起摇头:“不!你听我说,我现下不要你死,只要你活!只是,我要你活着做的事,比死要难上千百倍,你可愿意么?”
常兴又一怔,随即说道:“大爷何须如此说?常兴性命都是李家的,什么事大爷只管吩咐,常兴宁死不辱使命!”
孟起道:“好!我要你把湛儿带走,先躲起来,等城破之后,护他出城。把他带到宋州表姑娘那里。”
从案上拿过一封信来:“这是我写给表姑娘的,你收好了。”顿了一下,沉声道:“我怕连累她,这封信没写抬头姓字,你要亲手交给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旁人手里。找她时,也要悄声,不要惹人耳目,你知道么?”
常兴应道:“小人明白。大爷放心,只要小人命在,绝不会把信落在旁人手里。”
孟起点头,接着道:“今晚戌时,你悄悄过来,带湛儿走,你们先藏在城南地藏庵后屋密室里,就是上次我带你去过的那地方……官军进城不见我家人,必然各处搜查。你两个只扮作平人,在那里躲几天,然后想法子出城,到了宋州,一切都听姑娘安排。万一……万一途中出了意外,湛儿保不住了,你就自己逃命去吧!”
常兴听主人托付后事,知道此刻便是永诀了,将书信放在怀中。跪下行礼,说道:“大爷放心,常兴一定把小主人安全送到,回来再寻大爷。若是,若是寻不见,小人余生守护小主人长大成人。万一小主人有甚闪失,常兴决不苟活于世,即刻以死谢罪!”
孟起听这番话掷地有声,不由得涌上泪来,欲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平复一下道:“你先去准备吧,晚些再来,记着保密,此事不可让一人知道。”常兴磕了个头:“小人明白!”应命去了。
待他出去,秦氏从櫊子后转出来,说道:“常兴忠心,武艺又高强,一定能把湛儿平安送出去的。”少顷望着丈夫问:“那涵儿呢,怎么办?”
孟起轻轻叹了口气:“涵儿太小,常兴武功虽高,带个孩子总是不便。能送一个出去已是万幸,要是两个都带着,就只怕……一个也出不去了。”
秦氏无语,苦涩一笑:“如今我只恨,没早些给你多生几个孩子,留下来,也好延续你的志向。”
李孟起摇了摇头,也笑了一下,道:“人生一世,就想这一世的事也够了,何必还想那么多。我这一生,只为遵从父命,虽是我不悔,其实却是不值得……”
望着妻子说:“慕儿,你这么多年扶持我,为我生儿育女,我李孟起……实是对不住你。跟着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光鲜日子。”
秦氏心中一阵感伤,上前抓住丈夫手臂,哽咽说不出话来。
孟起抚了抚她,走去桌案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书子来,递给她道:“贺守备与我说了,他家有个老乳母,为人十分忠信。今夜亥时,她儿子媳妇过来,你带上珊瑚,这丫头是母亲带大的,信得过,你俩带上奶娘和涵儿,去她儿子家隐藏几日。待城破之后,寻机会,去庐州城外普化寺找乾澄法师,他会想办法,让你们出去见我的朋友,保你母子后半世衣食无忧。湛儿交给云贞我是放心的,你不要再找他了。今后隐姓埋名,只要随分度日就好。这封书子,是我出具的和离文书,以后……以后你遇到合适好男子,便可另嫁他人。”
秦氏眼泪扑簌簌滚将下来:“你就这么狠心,从此决绝了么?”
孟起抬手给妻子拭泪:“不是我狠心,有了这封书,即便在城里被人找到,也能保你性命,涵儿又是个女儿,想来,那孙沔不至赶尽杀绝。”
秦氏接过书子,又问:“哥,你与我说实话,你真的会突围出去吗?”
孟起不语,望着妻子多时,方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呢,自然是要逃出去的。只是……只是如今重兵压城,诸事难料。就算逃出去,也要躲躲藏藏,不知你我二人,何时才能相见……”
秦氏含泪笑了,望着他说:“我的哥哥,你我十年兄妹,十年夫妻,到今天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将书信取出来,展开看了看,一笑扯做两半,往橱里取出火折来,把字纸烧了。道:“是生是死,你我夫妻一体。不论你去到哪里,即便我死了,魂魄也随你去。要这东西做什么?”
李孟起道:“慕儿……”还要说什么,秦氏拦住道:“你不必再劝我了。你也说过,活着比死艰难的多。你只须答应我,若是出城去了,好好活着。不要以我为念。”
孟起到此时纵是铁石心肠,也不由得两泪交流,抱住妻子道:“慕儿,是我对不住你,咱俩成亲时,我答应过护你一世周全,如今……却是我食言了!”
秦氏温柔一笑,给丈夫拭去泪水:“你不要说这话,若我没来李家,那年案子事发,也就完结了。能与你共度此生,得你疼惜,是我秦慕南今生之幸,要有来世,我还愿和你做夫妻……”
……
第八十八回(下)
【彩云易散琉璃脆】
却说这日凌晨时分, 东面城门大开,李孟起带几员亲信副将,率一队兵马冲了出来。陆青、辛柏生等人率官军拦住厮杀,因突围叛军十分勇猛, 孙沔在后指挥, 命两边兵力都往东边集中而来, 正混战时, 西面城门忽然也开了,大队兵马潮水般涌出来。
李孟起又是身先士卒, 烈马长枪, 杀出一条血路,陆青迎住拼杀, 没过几个回合,孟起拨马却往回来,不由分说,见人就刺,如入无人之境, 杀得官军一时退避, 趁这当口, 两个员副将带着半数兵卒冲出重围,往西南方向去了。
李孟起却又追着陆青杀过来,只拦着不教他追赶。陆青大怒,迎住会战, 孟起却又拨马而走……如此几次三番, 直杀得天昏地暗, 日月无光。到最后叛军死的死,逃的逃, 几不可见,只剩下李孟起身处重重包围,仍是奋力拼杀,毫无惧色。
正战的紧急,忽听一声马嘶,孟起座下战马被□□砍中,倒了,孟起摔在马下。众人见如此一哄而上,不想孟起一跃而起,早弃了长枪,拔出随身青釭宝剑来,使出缤纷剑法,那剑锋利无比,不论肉身还是兵甲,沾着就碎,触着便分,登时只见枪甲碎裂,血肉横飞。
官军围着拼杀,混战中孟起腿部受了一击,踉跄一下,且战且走,直走到护城河边。众人畏惧他宝剑锋利,都不敢近前,只在一旁环伺,李孟起稍往前一动作,众人就随着往后退一步。一时竟僵住了。
只听有人喊道:“弓箭手在哪里!”众兵卒闻言向后退却,便有弓箭手上前来,排成环状,张弓搭箭。
陆青喝道:“且慢!”打马走上前来。见李孟起双手持着剑,身上战袍已经鲜血染红,面无表情,也无丝毫绝望气馁之色。一个人站在那里,仍是高大雄壮,威风凛凛。
此刻太阳刚刚升起,青釭剑反射日光,把陆青眼睛晃了一下,不由得眨了两眨。他本来满腔愤恨,一心要杀李孟起的,这时却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一股敬佩不忍之意来,说道:“李孟起!你已无路可退,降了吧!”
却见孟起脸上泛起一丝淡淡微笑,一反手,凛然将剑搭在肩上,横在了颈旁。陆青一惊,刚想喝止,话还未及出口,就见孟起手中青釭剑只轻轻一割,一腔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众人虽离着不近,也都不由轰然向后退去……
稍后大军进城,直奔府衙。放出拘押众官吏,各处派兵查控。不一时,刘潜带着杜兴也到了。报说西面城门战事也已结束,清点战场,叛军走了三千余兵马,梁寅中箭阵亡,老将贺思文不知去向。
孙沔听闻死伤人数,心内唏嘘,半晌无语。正欲分派人事,只见兵卒来报,说城中火起,正是李孟起家。烈焰熊熊,旁人无法近前。因火势太过猛烈,救火的只好把两边相连的院墙推倒,以求隔断火情。拿来街坊邻里讯问,说早晨就烧起来了,也没看见李家有人出来……
孙沔同众人都走出来看,远远望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闻到燃烧的气味,俱都感慨不已。陆青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下城里各处搜检,与进庐州时候一样。陆青把青釭剑收了,却没了剑鞘,着人在战场上遍寻,到晚间才找到。收好了剑,向孙沔道:“这口剑是姊夫的,现在平叛结束,末将要去金陵看望姐姐,正好把剑送去,请大人允准。”
孙沔自从见到陆青,就十分喜爱他,一心想要提拔他做官,带他去汴京请功,听说要走,皱眉道:“不行!我呈报还没写,如今乱军到处都是,平叛怎么就结束了?你得和我一起,还有重要事须得你做!”
陆青无奈,耷拉着脸不高兴。孙沔道:“你不是有窦朋友在这里么,他与蒋家公子也都认识,请他跑一趟何妨,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非得自己去。”
正说着,汤丽娘到了。原来她要回金陵等待京中消息,孙沔给倪府尹写了封信,请他关照丽娘,丽娘是来取信的。孙沔便道:“要不,就请汤娘子把剑给蒋府送去吧,她正好顺路。”
陆青看了看丽娘,没言语。丽娘为难道:“大人,我现在还是待罪之身,况且,蒋府上人我也不熟悉,这么要紧的物件,我送去怕不合适。”
又对陆青道:“陆将军,并不是我不愿效力,如今我家的事还没了清,我在金陵也要瞒人耳目,实在不方便到处露面……”
陆青闻听忙道:“我知道了,我找窦兄弟说去。”
回头找窦宪说了:“你帮我送去,我也放心。不然汤娘子还要转交给大尹,我不愿意经手太多人。刚好你在那里会同师父,日后咱们都在濠州汇合,孙大人意思是要带我去汴京,到时大伙同路,你们和灵儿正好一起回凤栖山。”
窦宪一口应承。回到住处,当晚收拾东西,陆青把青釭剑送来,说:“明天你和汤娘子一同启程,路上也好相互照应。”
窦宪自从那天丽娘说了离婚的事,想起自己曾劝过她,觉得似乎做差了事,心里不自在,便有些疏远丽娘的意思,便踌躇道:“她和武继明已经和离了,我再和她一块去,让武继明知道,把我看作什么人了?好像有些不妥……”
陆青奇道:“这不好了么?要是他俩没离,你和她一起赶路,怕人说闲话也是真的,现下已经分了,她和武继明全不相干,又有什么不妥?”
窦宪想了想,笑了:“二哥说的是。那明早我去找她。”
次日打包了行李,欢欢喜喜来找丽娘,不想丽娘已在一个时辰前走了。
原来丽娘这边,对窦宪已是暗生情愫。越是喜欢他,越容易往不好的地方想,看他忽然不像以前那么有说有笑了,心道:“莫不他嫌弃我嫁过人,不是女孩儿身了?”
丽娘是内心骄傲的人,这么一想,不但不来主动亲近窦宪,反倒越发离他远了。知道窦宪也要去金陵,怕遇见了尴尬,故意早早走了。当下窦宪追赶上去,不提。
却说孙沔率部在寿州修整了数日,安排好各样事情,班师回朝,往濠州方向而来。大军在后缓缓而行,陆青率领一千人马打前站,提前了两日出发。
此时已是四月,天气热了,草木繁茂,只是因战事误了春耕,沿途田地都荒着,百姓惶惶。这日早上过了淮河。陆青在船上观望两岸,想起来时花还没开,如今已是谢了。又想起那天遇见二嘎子,俩人嘻嘻哈哈,拍肩搭背。当时自己满怀壮志豪情,一心要打胜仗,好出人头地,建功立业……
黯然自思道:“二嘎子这时想必还在船上,照常过他的日子,可是我姊夫却没了,还有李存忠、李孟起、施亮,成千上万的兵卒,也都没了…”这么想着,只觉心里空荡荡,三个月时光宛如作了一场大梦。
过了河,走没多远,看见前方路边几个兵卒,内中有个骑马的将官,转头看见陆青,笑着招呼跃马奔来,正是曾建。
二人下马相见,十分欢喜。曾建笑道:“恭贺陆将军凯旋!”陆青勉强一笑,问:“你怎么在这里?”曾建道:“乱兵跑的到处都是,我这几日奉了李将军,哦,就是教头哥哥的命令,沿途巡查。”又问:“窦姑娘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么?”
陆青吃了一惊:“灵儿不是在濠州么?”
曾建听这一句,脸色也变了:“我也是昨天接到李瑞霆的消息,说窦姑娘等得焦躁,几天前把陪护的土兵甩开,跑来找你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见着她了。”
陆青顿时急了:“我没见她啊!”
两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忽听兵卒道:“那边有人来。”转头看去,路旁一个农家院子出来一个妇人,拉着个五六岁的小童儿。到跟前拜倒在地,孩子好像吓傻了,苶呆呆的。妇人哭道:“军爷,军爷救命!”
曾建道:“怎么了?你是谁?”
妇人哭泣道:“军爷,小妇人是寿州附近乡民,为了避乱,到这边来,现听说不打仗了,和丈夫领着孩儿回家去。路上看见乱兵,就在那边空屋里躲避。不想夜里来了三个贼,用迷香把俺们都迷的脚软,进来抢劫财物。孩子爹与他争执,被贼杀死,又来杀害我和孩儿。不想隔壁屋里出来一个小娘子,救下我孩儿,与贼争斗起来,小娘子恁地厉害,杀倒了一个,又把另一个伤了,两个贼就跑了,可是小娘子也中了刀……我们娘俩躲了半日不敢出来,看见军爷才敢出来……”
曾建一边听着,一颗心吊起来,只觉浑身发紧,转头再看陆青,只见他脸色铁青,两只眼睛瞪着,满是恐惧之色。抬脚往那院子走去。
曾建叫声:“二哥!”去拉他臂膊,被陆青一把甩开,继续往前走,曾建抢上两步,回身拦住道:“二哥莫急,我去看看!”陆青一抬双手,就把曾建撂倒在地上,一语不发大步走去。曾建爬起来,从后追着跑来。
二人进了院,走到屋里,就见门口地上一个身穿短褐的汉子倒在那里,胸上插着一把刀,已是死了。里间门口还有一个穿灰布衫农人模样的,也已没了气息。
再往那边看,靠墙坐着一个女子,背着脸,身下汪着血迹已然凝固。她身上衫子是鹅黄色的……陆青就像被鬼牵引着的人,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身,将手去扳转过脸儿来,只见灵儿口目紧闭……
陆青像是突然被雷击中,面如死灰,泥塑木雕般怔了片刻,倒退两步,“嘭”的一声箕坐于地。
数日后,窦宪同韩世峻从金陵赶来,二人将灵儿遗体带回凤栖山安葬。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九回(上)
【闲絮语攀枝尝初夏】
石州地处西北边陲, 虽过了立夏,天气仍十分凉爽,到了晚间还有寒凉之意。
平日蒋铭在衙门理事,云贞在药铺接诊, 各自忙碌。蒋铭每日都来任记看望云贞, 实在忙得脱不开身, 也让李劲来致问候。云贞隔些时日也去府衙, 却不常去。俩人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总在蒋铭这边才得亲热。那蒋承影年轻小伙, 正是情如烈火的年纪, 好容易得了,恨不能时刻在一处卿卿我我, 耳鬓厮磨,几次三番缠磨央告,想让云贞搬去府衙居住,然云贞不肯,也只好由她。
这一日, 蒋铭同李劲走来任记药铺。望见门前榆树都结了榆荚, 满树黄翠悦目, 欣欣向荣,傅家小厮正在树上采榆钱,桂枝提着篮子仰面观望。一眼看见俩人来,笑了, 向着蒋铭福了一福, 笑说:“姑娘在屋里, 有人来瞧病了!”
李劲对着桂枝一笑:“我也上去玩玩!”卷起衣襟,三下两下攀爬到树上, 折了几枝榆荚扔下来:“接着!”桂枝接在手里。
蒋铭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举步进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里,旁边站个半大小子。云贞正给老妇诊脉。蒋铭与傅伙计打个招呼,就走入后面去了。
这边云贞看诊多时,开方拿药,那祖孙俩去了。云贞洗了手走来厅上,却见无人,往药房寻找,蒋铭正在那里检看药材。笑道:“你怎么在这儿,不去厅上吃茶?”
蒋铭向她身后瞥了一眼,笑说:“不吃茶了,我来学着认一认药。刚才正寻思呢,有个现成的大师在旁边,何不就跟你学学医!学成了,也是一门衣饭本事,以后也好给你做帮手。”
云贞抿嘴笑了:“你这么大身份给我做帮手,我可受不起!”
蒋铭收了笑,认真地说:“我说真的呢!上次大哥来,说兵法医术同出一源,都是出自道家,让我有空多读一读道家的法典。那天我听你说,医家讲究病宜速治、迟则生变,回想,这与兵法里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正相合,医家说开门逐盗、给邪出路,和兵法里围师遗阙也是一个道理,果然处处相通,所以想跟你学学,艺不压身,闲着也是闲着。”
自从惊蛰那晚过后,但凡只有俩人时,蒋铭总要不失时机过来亲近,这等正经八百倒是难得的。云贞笑说:“这有什么难的?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世间万物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天人罢了。俗话说,秀才学医笼中捉鸡。你读过内经,首先医理容易明白,回头再读一读伤寒、本草,可知用药就像用兵一样,难得你知兵法,学医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蒋铭道:“既是老师都这么说了,我今日就行了拜师之礼吧。”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来扶云贞坐在椅上,作势就要行礼。
云贞忙起身闪开,笑嗔道:“你又来!师道尊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想好了,要真拜师,我这个老师可是十分严厉的!”
蒋铭顿住一会儿,赧笑道:“那还是算了吧,你说的我有点儿怕。还是跟在你旁边,偷学几招就好了。”
一边笑着,顺势过来搂抱住了…云贞有些难为情,低声道:“咱们出去说话吧,在这里待着,熏得你一身药气。”
蒋铭不肯:“那怕什么,草药之香,其实比花香还要雅呢。”低声道:“还是在这里好,就咱们两个,说说话。”
云贞含笑不语,挣脱开了,道:“你要不嫌药气,就帮我干点活儿,昨日收了一大包柴胡,不知怎么,底下夹杂了许多白术和知母,要仔细挑拣出来。”
蒋铭面上带笑,想了想:“好吧,刚才还说拜师,我今天就乖一点,听老师一回。”
于是俩人坐在桌子旁捡药材。蒋铭问:“最近太公可有信来么?”云贞应道:“有。送到了太原,前日任掌柜拿回来的,信里说一切如常,都好。”又问:“金陵那边呢,还没来信么?”
蒋铭“嗯”了一声,却说:“来信了,也没什么要紧事。”
低着头干活,转话题道:“这些细致活儿,还得是三弟在行。你不知道,他在家惯常会琢磨这些事,从春到秋,整日同着那些丫头们,兴头头的,采花摘叶,蒸蒸晒晒,做花露,淘澄胭脂膏子,还把果壳烤干了,加香料研磨,做鎏金小篆香。怕我爹知道了说他,就悄悄儿的……那些丫头们,乐得跟他一起淘气,行动说话没上没下,不成个体统!”
云贞微笑道:“允中心细,动手能力又强,他这性子倒是合我外公的喜欢。你也不要看低了做香篆花露,这些细巧事坐起来很不容易,也都是格物的道理。”
蒋铭哼笑了一声,拿起一块药材说:“你这个才是格物,他那算什么格物?我看,是玩物丧志还差不多!”
云贞含嗔看了他一眼:“深究物理,物格而后知至,怎么就不是格物了?你就是看低他,怪不得伯母说你做哥哥欺负他,说的一点没错…”
蒋铭望着她,忽然语塞。云贞奇道:“你今天怎么了?”蒋铭讪讪笑道:“没什么。”放下手上的药材,过来坐在云贞身旁,拉过她手来相扣。往她额上亲吻一下,轻声道:“贞儿”。
云贞怕他情动上来,又要生事,便道:“咱们还是出去坐吧,你吃杯茶。”被蒋铭拉住:“别,我有正经话说呢!”云贞笑道:“既是正经话,咱们就规规矩矩坐着,你说吧。”
蒋铭道:“我是想…你一个女孩子,那么小就出来行走,独自应对世事,太不容易了。以后咱们在一处,我一定好好待你,让你过安稳快活的日子。”
云贞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祖父舅舅,还有姨母一家,都是亲人,世上像我有这么多人疼爱的也不多。要说出来行走,你不知,我倒是愿意出来做事的。每常给人医好了病,我心里也欢喜。要是让我整天在家闲着,反倒还不习惯了。”将手回握蒋铭,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很好的。”
却见他面色沉吟,愈发疑惑:“你今儿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家里来信说什么了?”
蒋铭故作轻松:“也没说什么,就是有个消息,你看了不要着急。”一边说着,从身上取出两封书札来。一封家信,一封是京报邸抄。
邸抄上是李孚起兵叛乱的消息,朝廷为安全起见,内地叛乱的消息通常要隐瞒边关,这会儿传过来,还是少数人知道。
家信是允中写的,告诉汤都监的守御军参与了叛乱,欲占金陵不成,往滁州去了。目前金陵城防甚严,一切平安,让哥哥放心,云云。
云贞把两页书字都看了,心沉了下来。蒋铭道:“写信日期是二月初,过去快两个月了,也不知现在情形怎样。两个月,该发生的想必都发生了。你不要担心,人各有志,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云贞:“我知道。只是,”咬了咬唇:“姑丈和表哥,他们男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心痛姑母和表嫂,她们只想好生过日子,必定不愿这样,可是她们做不了主,又有什么办法……”
蒋铭伸手臂拥住她,安慰说:“是啊,拦不住的事,就是命,谁也管不了。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咱们就别多想了,等消息吧。”
云贞默然半晌,嗯了一声:“无能为力,也只能如此,”想起姑母,两眼湿润:“怪不得听老人说,一旦战乱,就是泥沙俱下,玉石皆焚。强势的人争抢权力,怎么样也罢了,最难过是许多无辜不相干的人遭连累,任是多好的人,多珍稀的物件,裹挟其中,不免随之灰飞烟灭,岂不令人叹息?姑母与世无争,可是如今,竟然存亡未卜……当年我父亲又何尝不是?平白就被一纸书字连累,继母和小弟至今还在岭南,也不知怎么样了,云家何其无辜,竟到这个地步……”心里一酸,竟落下泪来。
蒋铭极少见她如此,暗自叹息,拿出帕子给她拭泪。云贞平静下来,忽问:“承影,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路过东岭山,在宝华寺后院遇见的那位大师父?”
蒋铭凝神回想:“是那位法号叫做觉空的老师父么?我记得,那天还遇见一个叫李存忠的,陆青的朋友,他说老和尚是他的长辈。”
云贞:“就是他。上次我去庐州,在姑丈家又见到他了。原来他和我云家的祖父,都是南唐时同殿为臣的,两个人是相知好友。姑丈引见,老人家听说了我的出身,专和我说了半日的话,回忆从前旧事。现在想起,这位大师父应该知道姑丈他们所谋之事,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与姑丈之间似乎又有争执。老人家后来……过世了,我答应过表哥不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如今到此地步,告诉你也无妨了。”
就把那时在庐州陪伴姑母,在普化寺遇见李季隆找觉空,后来受命给觉空诊病,觉空都说了什么什么,以及姜蒙方在药里做手脚,被自己发觉,到最后觉空坐化等情形都一一告诉了蒋铭。
蒋铭一边听着,忽然心里隐隐不安。待她说完,又问了一些细节。道:“他和你讲了这么多往事,其间有没有提到秦助这个人?”
云贞仔细回想,少顷摇头:“秦助我知道的。我家就是牵连他的案子,但觉空师父不曾说过他,也没提到这个名字。”
蒋铭“哦”了一声,又把允中的信展开瞧了瞧,思忖着说:“那天咱们在东岭山宝华寺,好像是觉空劝李存忠不要做什么事,李存忠不肯,现在想来,就是反叛这件事了。李存忠又是和李季隆一起去的,这信里说,叛乱是从滁州开始,然后是庐州寿州,与金陵汤秉焕也有关联。可见涉及人非常之多,想必这些都是同伙,谋划了好久了……”
越想越是忐忑,问云贞:“你还记得不,咱们在凤栖山那次,李孟起…李大哥是主动要送辽使萧崇敬回去的?”
云贞想了想:“是,我记得,那个王知寨,本来是想请姨丈派人去护送辽使,被姨丈拒绝了,赶上表哥要往北去会朋友,就答应他顺路护送辽使。这,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她从未在这些事上用心,也不知道辽使萧崇敬遇害了,上次听窦宪说王绍英被杀,过耳也就罢了,没放在心上,更没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蒋铭却是事中人,闻言一阵心惊肉跳,嘴上却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那时咱们和李大哥一起,围炉饮酒,踏雪落柿,述说个人志趣,何等快活,怎么也想不到今日……”把话题岔过去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出来到厅上,就到吃饭时候了。傅嫂子煮了榆荚黍米粥,气味清香,十分可口。吃完饭,蒋铭又盘桓一会儿,与李劲回住处。
才进门,王四春报说,陈智勇刚来过,送了几尾鱼来。
李劲笑道:“前日军中休沐,他说去钓鱼,喊我一块去,我没去。看这是回来了,收获不小。”又道:“这人不错,诚恳和气,虑事周全,倒是个可交的。”
蒋铭随口道:“嗯,你俩性情倒是相似,他比你还谨慎些……”看李劲要走,叫住:“你来一下,我有事说。”
进屋未及开言,兵士又报说董新民来了。蒋铭忙命请进来。原来董新民是来还书的。并送了两屉榆荚糕饼,两尾糖醋蒸鱼。
笑说道:“家里做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年一次,尝个鲜,不知大人口味习惯不。”
蒋铭笑道:“就看您先生会过日子,别的不说,吃食物最齐全,蒸酥、果馅饼,都是南边的,难为家里嫂子这等手巧,什么都会做。”
新民不好意思道:“我岳父一家是从常州过来的,所以房下会做很多南边的吃食…”说了一会话,末了借了一册《汉书》走了。
蒋铭这才和李劲坐下来,说起那年凤栖山上发生的事。蒋铭道:“李孟起原来是南唐的后人,怪不得酒席上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那时他主动送萧崇敬往北回辽,说是到大名府分手,结果萧崇敬一过大名府就被人杀了,谁杀的?现在看来,倒是李孟起的嫌疑最大!后来王绍英也被杀了,凶手在墙壁上留字,说是给秦仲怀报仇,这么一捋,这些人和事都是一条线上的!”
李劲道:“别的我不知道,听说王绍英是死在武艺高强人手里,难不成也是李孟起派人做的?”
蒋铭道:“极可能是。那时他跟着萧崇敬一行走了,所以不知秦仲怀其实是……”话说到此顿住,想到当时李孟起就在身边,对自己众人行踪了然在目,顿觉一阵不寒而栗。
李劲也觉后怕。却安慰蒋铭:“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既然杀的是王绍英,一定认准是他杀了秦仲怀。要是王绍英死前说出是……”
不自觉住口,看了一眼蒋铭。接着道:“要是李孟起知道秦仲怀的死跟咱们有关,也有许多时间到金陵寻仇,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是不知道,都到这时候了,不用管他!”
蒋铭点头道:“你说的是。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就是不知怎么,心里不踏实。从写信到现在又过去两个月了,李孚是仓促起事,必然要败,很可能现在已经败了。我别的不怕,只怕庐州离金陵太近,节外生枝,有事波及到家里。”
第八十九回(下)
【散忧怀采药步新秋】
李劲道:“那更不会了!咱们府上现今没有官身, 就是占了金陵也不怕,何况没占。再者说,大爷、陈升他们都在家,什么事处置不了!”
蒋铭听说有理, 稍稍放下心来。又道:“这次叛乱和秦助案子联系在一起, 云家的案子就更坐实, 平反无期了, ”不觉叹了口气,“现下多想也没用,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光阴迅速, 石州的夏季气候适宜,流水般就过去了。五月间有两股党项的散兵在附近乡镇抢掠财物, 汪殿成派陈智勇和牛广赟分别带兵巡查,都打散了。除此并无别事,边城日子虽然简朴,却是安稳静好。蒋铭和云贞都惦记着南边的事,偶然说起, 知道无能为力, 也就放下了。
看看到了立秋, 金风乍起,玉露泠泠,早晚寒凉了。这一日太原送邸抄来到,内容简略, 说孙沔率几路兵马, 合力平定了叛乱。庐州、寿州、滁州三处均已收复。李孚与其子李孟起及眷属尽皆剿灭, 余者匪首李悃、姜蒙方也已伏诛。唯有李孚第三子李季隆不知去向,现已发下海捕文书各地缉捕。
蒋铭请云贞到府衙来, 把邸抄拿给她看。云贞看罢默然了半晌,却没有蒋铭所料那么伤悲。只说:“我也料到是这个结果。不想一年前和姑母庐州一别,竟是永诀。无论如何,如今都算是解脱,只可怜两个孩子,不知有没有侥幸逃出劫难。”深深叹息。
蒋铭道:“等咱们回去了,慢慢再访,倘或真的逃出来,一定会有下落的。现在多想也是无益。”安慰一番,又道:“离这儿不远山里,有一带山势不高,草木很是茂盛,也有些小的走兽。李劲和陈智勇前时去过,说风景也可看,我想,山上一定有许多草药,不如哪天我陪你去走走,也好散散心,你说好么?”
云贞点了点头,默然片刻,问:“金陵有家信来么?”
蒋铭摇头:“还没,按说也该来了,估摸到太原了也说不定,没事,信到了也没什么事!”
云贞不语。蒋铭知道她想的什么,拥住柔声道:“贞儿,你不要担心什么,我会安排好一切。我是个男子汉,一言一行都要负责,不管怎么样,等我回京就禀告父母,咱们尽快成亲,一生一世相守,我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云贞淡淡笑了:“以前我也想过,等过两年,我家的案子昭雪,或者这个事情淡了,就好和你名正言顺在一起。可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家罪名怕是很难洗清了。你又是官身,成亲的事,怕是……不成了。”末了一句甚是苦涩。
蒋铭听得心疼,用力搂一搂她:“不会的!你别乱想,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官了,值得什么?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
云贞抬手轻抚他英朗的脸庞,似是喊着无限爱怜,轻声道:“你又乱说,人生在世,我们都是身不由主的,伯父伯母对你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你说不做官就不做官么?这不忠不孝的罪名,你怎么担得起?”说着,渐渐泪眼朦胧,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容。
蒋铭心中一痛,亲昵抵一下她额头,轻松笑说:“怎么不能?哪有那么大的干系,就谈到不忠不孝了?父亲是指望我显身扬名不假,可也不是糊涂人,明白匹夫不可夺志的道理。再说了,要实在不许,我就拼个不忠不孝又能怎样?离开家,与你一起浪迹江湖也罢了。横竖还有大哥和允中,蒋家又不只我一个儿子!”
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搂抱她,柔声道:“贞儿,你不要担心,相信我。你一担心,我这心里就会发慌。”
云贞依偎在蒋铭胸前,默然半晌,复又抬头望他,双眸清澈如水,温柔一笑道:“我没担心什么,只是在说实情。今天知道了这结果,我心里反更平静笃定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没有离乱之苦,又能自主来去。以前总以为,母亲把我送给外公养育,是她后悔当初违背了外公意愿,执意和父亲在一起。现下我和你在一块儿,才真正体会出她的心意——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她要是后悔,就不会用这个贞字,将我送离云家,是她希望我将来能够像她一样,随自己的心意择取所爱…我真的很高兴来了石州,和你在一起。未曾辜负光阴,不管将来结果怎样,此生不悔了……”说着,眸中渐渐溢出泪光。
蒋铭双手紧紧抱了抱她,唤声:“贞儿,你放心,一切有我呢”,情不自禁低头向她吻下去。云贞微微推避,低声道:“我还要给姑母守孝……”蒋铭转而往发际上轻吻:“我知道了。”
这一日清晨,东方曙光初露,蒋铭和云贞、李劲,三人策马往东北方向而来。此时已近处暑天气,山间晨露颇重。行至辰时,秋阳灿烂,露水才落了下去。只见一带山岭郁郁苍苍,少有高大树木,多的是灌木草丛,枝繁叶茂。各色野花凋零残败,风吹草木一片飒然,还未到落叶的时候,却已是秋意萧萧。
进入山里,牵马又走了一程,到得山谷深处,李劲道:“二爷,马匹就放在这里,我看着,你和云姑娘就这一带走走吧,这地方我上次路过,地势也不熟。你们莫走远了。”
蒋铭答应着,和云贞各自挎了背囊,又把一架小型弩机背在身上。两个人手拉着手,穿林拂叶,拨草分丛,往里走来,一路走走停停,辨认药草。果然山里遍生着黄芪、甘草、知母等许多草药,甚是繁多。
云贞举目远望,只见天空高廓,秋阳明媚,金色的阳光洒在山岭上,熠熠生辉,空中白云漂浮,在山坡上投下移动的影子,一阵风吹来,林木爽飒作响。云贞只觉胸中一阵豁然,与蒋铭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忽望见山坡上蔓延丛生着一带灌木,认出是连翘。云贞欢喜说:“明年春天咱们再来,到时连翘花开,漫山遍野金黄,一定好看之极!”
蒋铭看她跑跑跳跳,开心得像个孩子,亦觉心内一宽:“好啊!咱们这次就是探探路,下次来就有数了,不如再走远些,看看附近都有些什么!碰见野物,打两只回去,让李劲别小看了我!”
两个人手拉着手,绕过山坡往北面走来。忽见峰回路转,不远处山坳处闪着一片亮光,走近些看,竟是一条河,映着日光,波光粼粼,宛如洒满碎金的玉带,蜿蜒伸向丛林深处。
云贞欢呼:“过去看看!”抢在前面快走,蒋铭追上来,笑道:“你慢着些,仔细别摔着!”云贞回眸一笑:“你也太小看人了!”蒋铭跑上来牵住她手,俩人往山下走,越来越近,已能看见水里映着蓝天白云,静谧如画。
蒋铭突然停下了脚步,拉着云贞伏低,悄声道:“等等,那边有人!”
云贞一惊,顺他目光往河水尽处看去,见那边树林走出五六骑人马来,各人手里拿着枪刀,陆陆续续又跟出两辆马车,前面车上团团坐满了人,后面车上人少,好像装载着货物。两辆车后头又有二三十人跟着走来,全都是短打扮,服色杂乱,带着兵刃。步子涣散,不成队形。
铭贞顾不上交谈,闪身躲在草丛后头。好在这一片野草有半人多高,生得十分茂密,足以让人隐匿其中。
就见那些人拉拉杂杂沿着河岸行来,到了近处山坡下,在一处平阔地方停住了,有人呼喝了两声,前面骑马的都下了马,车子上的人也都下了车,众人三三两两,坐着站着,纷纷攘攘,听不清在说什么。
蒋铭道:“这伙人哪里来的?模样穿戴不像是军士,又不像是山贼。”
云贞道:“不知道,反正都不像好人!”
只见众人在河边散坐了一会儿,为首的高声喝骂起来,好像是吆喝行动。就有两个走去车旁,搬下一口铁锅,又有人拿着木桶去河中汲水。另有两三个往山坡草丛来拾柴,不一时,架锅生起火来。
这时有两人走去另一辆车,拖拽下一个物件。蒋铭眯眼睛仔细看,竟是个人!光赤条条已是死了多时,那二人各自提着尸体一条腿,拖到铁锅边,搭在大石上,这边又有一个凑过去,举刀往尸上劈砍。
蒋铭只觉一阵作呕冲上咽喉,呛得眼泪差点流出来。一边低下头压恶心,一边把右手扶着云贞肩头往下按,闷声道:“别看!”却见云贞眼中闪着泪光,神色惊骇中透着一丝绝望。
蒋铭悄声道:“他们人多,我一人应付不来,还是去找李劲。”
云贞点了点头。两人正要向后退去,忽听得不远处“嗖嗖——”两声啸响,跟着“啊呀”叫声,河边有两个人被羽箭射中了,应声倒地。
人群顿时静了一刹,纷纷地站起来,惊慌失措,执兵刃环顾周围。不过片时,又听得两声尖啸,两枚羽箭破空飞来,又有两个人扑倒在地。
这次蒋铭看清了,箭是从自己左侧百余步远的灌木丛中发出来的。河边众人也发觉了敌人所在。贼首大声呼喝,一群人举着刀,向羽箭来处冲了过去。
那灌木丛中毫无动静,忽又射出两支箭来,一支被贼众拨开了,另一支射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人大腿,那人扑地倒下,口里哇哇大叫。
蒋铭从背上取了弩机在手,对云贞道:“这就好了,你先去后面躲着,我去助他们!”云贞应了一声,弯着腰,往那边山石背后躲藏。
蒋铭矮着身子,向左侧跑开去,跑了一段蹲下身,布好弩机,端正瞄准,三只弩箭呼啸着向人群袭来,只听“啊”、“哎吆”的叫唤,有四个人扑倒在地,之后又爬起两个,原来前面人中箭倒地,把后面的人绊倒了。
众贼看两面受敌,登时慌了,放慢了脚步。有的仍往灌木丛那边冲,还有十几个凑成一堆,向蒋铭这里张望,最后头的几个不知是该往前冲还是向后逃,左张右看,惶惶然不知所措。
蒋铭心里道:“得走远些,别叫贼人看见贞儿藏身处。”沿着草丛边缘向左侧跑开十几步,一边向箭囊里又取出三支弩箭,装在弩机上。
他这弩机是找董新民一块琢磨特制的,比起常用的小巧些,一次可连发三弩。今日箭囊里只带了六支弩箭,加上机上事先配好的三支,不过九支弩箭而已。
装好弩箭,又跑动了几步,以求距离目标和友军都更近些。扣动扳机,这次又射倒两个,但对方也看清了他所在位置,便有几个贼人高声呼喝着,举朴刀向他冲了过来。
再装弩箭已来不及,蒋铭把弩机往地上一放,扔下背囊,回手拔出佩剑,冲出草丛,迎着最前面来人咽喉直刺过去,抽剑顺势横抹,又倒了第二个。他连杀二人,气势凌厉,第三个贼人忽然气怯,转头就跑,被蒋铭赶上一剑刺入后心,扑地呜呼哀哉。
就在这个当口,那边灌木丛里也杀出两个黑衣人来,手里持着钢刀,骁勇无比,削瓜切菜般,顷刻之间砍翻了七八个。
余者众贼看他们来势凶猛,心生惧意,队伍登时溃散,四散奔逃。蒋铭大喝道:“你等禽兽!拿命来!”那边一个黑衣人也高喊:“杀光恶贼!”三人飞身追赶,瞬间又击倒七八个。
忽见一贼慌不择路,竟向云贞藏身的方向跑去,蒋铭大惊,撇下眼前贼人,转身急追过去,一剑将那贼劈倒在草丛里。
再回身,却见两个黑衣人势如猛虎一般,追着贼众厮杀,河边地方空阔,没有高大树木躲藏,贼人逃跑不及,一个个都被杀倒了,片时之间,只剩下一人跑的飞快,看看快要跑入林中去了。
蒋铭看追不及,停住了脚步。忽听一声冲天嚎叫,转头一看,原来一个黑衣人从倒地贼人腿上硬生生拔了一只箭出来,抖了抖箭镞,血淋淋搭在弓上,弓弦一响,远处逃跑的贼人应声扑倒。蒋铭高声赞道:“好箭法!”
这时贼众都倒了,却有许多并没死,只在地上□□叫唤。方才射箭那黑衣人走过去,一语不发,提着钢刀,上前一个个都搠死了。同伙的黑衣人望着他身影半晌,似是叹了口气,走过来向蒋铭拱手道:“蒋兄!”
蒋铭一怔,看这人却是认识的,惊讶道:“你不是曾都头么!”再看那边兀自还在杀贼的,却是陆青。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回(上)
【闻噩耗风悲日曛】
却说自从灵儿遇难之后, 陆青就像变了一个人,整日黑着脸,苶呆呆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像块哑巴木头一样。曾建看着干着急。
待到窦宪和韩世峻赶到濠州, 窦连生看见妹妹遗体, 晴空一个霹雳, 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冲上来三拳两脚乱打陆青, 众人忙都拉劝, 陆青木着脸只没反应,忽然走开去, 把一旁兵卒的佩刀抽了出来,递给窦宪,怔怔地道:“连生,你杀了我吧!”
窦宪一愣,接过刀来, “当啷”扔在地下, 含着泪又把陆青当胸捶了一拳, 上前抱着他痛哭失声。旁边诸人无不落泪……
后来一行北上,都没走应天,韩世峻和窦宪径自往兖州方向去了。孙沔则带着陆青到汴京而来。路上,孙沔说了想荐陆青到禁军入职的事。那陆青只是呆怔怔听着, 一声不响, 就跟没听见一样, 问的急了,便说:“陆二不想做官, 只做个一般士兵杀贼就够了,若是大人嫌弃小人身份低微,就请准许小人卸下甲胄,回家做个农人,侍奉母亲,小人感激不尽。”
孙沔早听曾建说了窦灵儿的事,知道他一时缓不过来,无计可施,也只好叹一口气。
到汴京缴了差事,各种事情料理完毕,孙沔看陆青还是一副痴痴呆呆模样,不能面见同僚上司,便将他带在身边,一块儿往太原而来。
却说此次平叛大事,参与的兵将都有犒赏升迁。李瑞霖更是立下了大功,孙沔先是做主让他留在濠州,暂领守御营兵马都监之职,后来到京里呈报,尽述其功绩,朝廷下旨就让他代替了杨能的位子。杨能递解京中论罪不提。
曾建也因守卫濠州有功,赦免罪人身份,依旧复了军职。孙沔问他志向,是跟着去汴京还是留在濠州做都头。曾建犹豫不决,想跟陆青在一块,一面却又恋着潘娇儿。
没法和陆青商量,就去同潘娇儿说了,那潘姐心花怒放,双手搂抱情郎,怀里依偎,含情脉脉:“好曾郎,要是你留在这儿,我就嫁了你,咱两个一心一计过日子。你要怕名声不好,我就做妾也行……”
说着,脸对着脸儿,撒娇嗔道:“做妾是做妾,你可得答应我,往后不能再娶大娘了!从前为了生计,受男人的气,我也认了,再让我为了男人受别个女人的气,我却受不得!”
曾建笑道:“行,都依你。”口里应承,心下主意不定,回牢城营问他舅舅的意思。
老管营听说他可以去汴京,十分欢喜,道:“你不是一直烦恼做了囚徒没个出头日,如今复了军职,年纪轻轻的,正该去繁华处见识见识!图个出身,守在这蜗角地方,一辈子做个小都头,有什么出息?回头找个高明的大夫,把脸上刺印也去了,你看陆二,等闲都看不出了!你虽是没去平叛,他却立了大功,往常咱们多照应过他,他知恩图报的人,到京做了官,还能不带携你的?”
曾建吞吞吐吐,就把留下来想跟潘姐在一起的话说了。管营一听,由喜转怒,劈头盖脸把他臭骂了一顿。
道:“我还当你看我年纪大了,要留下孝顺我。不料却是为个娼妇!你是正经官身,找个干恁营生的当老婆,不怕人耻笑?况且她在码头趁生意好几年,你的相识,不少做过她的孤老,抬头不见低头见,何等尴尬!连我都脸上没光,对人说不出口,要是你娶她,以后别到我这里来了,也别喊我舅舅了!”
左一个没志气,右一个没出息,把个曾建骂得摸门不着,忙不迭退了出来。
回住处想了一个晚上,又去见潘娇儿,说:“如今舅舅一定要我去京里,我又丢不下你。要不这样,我给你留下两年生活用度,你且歇了这个营生,耐心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回来与你相聚,或是来人接你去京里。要是过了两年我还不回来,由你怎么着也罢了。”
娇儿大失所望,冷笑一声:“你走了,京师那等繁华,哪里找不着个相好的,要是你不回来,我到哪里寻你去?如今我都二十三岁了,还有几年娇嫩?却在这里巴巴儿等你两年,我怕不是个呆子!再者说,明人不讲暗话,我过惯了自在快活日子,凭你留下多少银子,我是守不住孤寂的,少不得要与人快活,真个你两年后回来,不是更装你的幌子?”
曾建跑来跑去,两头吃瘪,听这番话不由也生了气:“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人哪里寻不见,我一个好男子,不成非得找你不行?”如此这般,两人赌气,一拍两散。曾建也跟着一块儿到太原来了。
他们刚离开濠州的时候,天气才热起来,到太原城时已经转凉。在府衙安顿下,没两天,孙沔把陆青和曾建叫来跟前,说道:“蒋家二郎蒋铭,现在石州任职,还不知道家里这些事。现在京里书札和金陵家信都到了,明日就着人给他送去,你们俩也一起去吧。”
陆青听见,胸口免不了又是一阵绞痛,没吭声。曾建道:“大人这是好意,蒋二哥接着消息,不知得多难过,该有个熟人去照应一下,他心里也好过些。”
孙沔点了点头,看陆青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你两个,也不必跟送信的一路走,往山上去走走,打打猎,也好散心。”
陆青心里很是感动,却说不出感谢的话,拱手领命。如此,今日与曾建来到山上,恰恰看见了食人一族,那陆青满心的伤痛愤怒无处发泄,正赶上这个机会,岂不要斩尽杀绝?就在这里遇见了蒋铭他们。
却说蒋铭认出了陆青,自然高兴,笑道:“朴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时李劲在山里听见了动静,跑了过来,云贞在山石后也出来了,这俩都见过曾建的,一时都有些激动,笑着问候,曾建抱拳拱手,满腹心事难言。
只见陆青一个个确认贼人都死了,方才走过来。蒋铭看他面色憔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心里就是一沉。李劲喊了声:“舅少爷!”
陆青抬眼看了看蒋铭李劲,又看云贞,一声不应,脸色越发难看。
蒋铭见他这样,心里莫名恐惧,也收了笑容,问:“朴臣,你怎么了?”
陆青立了多时,嘴角抽动了一下,哽咽叫了声“二哥!”扑上去一把抱住蒋铭,又喊:“二哥!”
蒋铭也抱住他,情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里已是慌的不了。少顷分开,只见陆青嘴一瘪,想说什么没说出声,眼泪却流了下来。
——自从发现灵儿遇难,陆青一直都哭不出来,现在看见至亲之人,忽然悲伤发作,泪水便如决了堤,唰唰直流,一边喊着“哥”,一边放声痛哭。
蒋铭已是面如土色,两手摇晃陆青,追问:“怎么了,到底什么事?你哭什么!”
陆青哽住答不出,蒋铭转脸又问曾建:“到底出什么事了?”
曾建看着众人,欲言又止。李劲和云贞在旁站着,都料到发生了大事,心中忐忑,面面相觑。曾建看看四周道:“这里说话不便,还是换个地方说吧。”
蒋铭略作镇定,一把拉上陆青,众人往山谷里拴马的地方走去。走了百十步远,蒋铭忽然停住脚步,把住陆青臂膊,面色铁青,盯着他道:“你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谁,谁出事了?”
陆青踉踉跄跄停住,一边还在流泪,哽咽了半晌,几番张嘴说不出,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哥!是,是姊夫……”抬起泪眼,又看了看云贞:“还有……还有灵儿!”说着伏在那里,一手撑地,一手拍打着乱草,放声大哭。
蒋铭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响,却愣怔住了,看曾建问:“是谁?是大哥?大哥怎么了?”
曾建此刻没奈何,只得说道:“陆二哥春天随军平叛,那日在庐州,大公子,大公子也在城里,把匪首李孚拉下城头,两个人……同归于尽了。”
又向云贞道:“还有凤栖山窦姑娘,在路上遇着乱军,也……遇难了。”
突闻噩耗,三人都懵了。蒋铭愣怔了半晌,才明白说的是什么,一阵昏眩,眼前发黑,身子摇晃了两下,李劲上前一把抱住,扶着坐在山石上。
一时云贞和李劲都哭了,独蒋铭呆呆坐在那里,魂魄不收,两眼无神,好像浑身力气都抽走了,欲哭无泪……
当日傍晚,五人五骑进了石州城。到府衙收到两封信札:一封书是公文,说蒋钰为国捐躯,蒋铭可即日启程回金陵奔丧,石州这边未完公务交由孙沔处置,改日朝廷另派人前来主理。内附有赵元佐手书,嘱咐蒋铭速回金陵,到家好生安慰高堂二老;
另一封是家信,封皮逆封着,允中写来的。信中备悉告诉了自己和大哥如何被李孟起挟制到了庐州,蒋钰不肯从贼写书,后来坠城捐躯的事,又讲了自己扶灵回家,父亲母亲十分悲痛,身体都不大好,大嫂也因悲伤过度病倒,阖家哀恸,盼望哥哥早日归来,云云。
当晚众人就在厅上待了一夜,陆青诉说前事,从濠州夺下杨能兵权,南下平叛,直说到最后李孟起自尽,寿州城破,回濠州途中得到灵儿消息……说及蒋钰坠城和灵儿遇难情形,语不成句,泣不成声,众人无不下泪。
蒋铭神思恍乱,只不做声,听说哥哥从城上跌下来壮烈牺牲一节时,痛彻心腑,一时昏厥了过去,云贞搓着胸口半日,方才苏醒,这时才得哭了出来,大放悲声……
第二天,汪殿成、董新民诸人都听闻了消息,纷纷前来府衙慰问。接下来众人便做回程准备,收拾行李,雇下车马。这一日清晨,带着来时一队亲兵,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汪殿成率诸将以及董新民、任清源等人送出城外十余里。陆青和曾建随同铭贞走了三天,到太原城附近时两下分手,洒泪而别。
却说陆青和曾建望着蒋铭一行去了,拨转马头,慢慢往太原城而来。临近城门不远,下马在路边山坡上歇坐。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秋阳斜照,金风飒爽。陆青几个月以来一直头闷心塞,如同行尸走肉。这次和蒋铭等人在一块儿,哭了三四天,方才松懈下来,神魂归位,只觉得浑身虚软,飘飘忽忽,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
两个坐着,都不说话,望着远处山地连绵,空旷寂寥,只有风吹草木簌簌作响,恍如梦中。
陆青忽然想起:“那时离应天不远,也没找人往家里说一声。不知我往这边来了,大哥回头再去濠州找我,不是要扑了空?”
曾建听见终于说了几句正常话,忙安慰:“没事的,以后送信回去就行了,再说,蒋二哥他们回应天,也能通个消息。”
陆青“嗯”了一声。又想到蒋钰没了,蒋府一定早通知了家里,大哥二叔他们必是都知道了。不由得心痛如潮水般翻涌而过,无奈叹息了一声。
正这时,忽听身后山道上有人说话。兴冲冲小孩子声音道:“姐!下回再来,你把弓箭带上,要是今天依我,带上弓箭,就能打两只兔子回去了。哪怕柴少些,娘也一定高兴!”
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斥道:“你管带不带呢!下回不许你跟来,告诉你,以后都少跟着我!”
小厮叫道:“哈!你又翻脸不认人,昨儿我还给你说好话,叫娘少骂你几句,转头就忘了我好处。下回要是不带我,我就跟娘说,让早点把你嫁出去,让那个郝万龙再来提亲!”
话犹未了,就听“啊呀”叫了一声,小厮一边跑,一边挑衅:“来啊来啊,看你能追上我?”
曾陆二人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乡下小子,背上背了一小捆柴草,沿着羊肠小路跑了来,他身后不远又来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粗布衫裤,脚上却是兽皮靴子,头戴了一顶细竹篾编的宽边斗笠,背上扛着一大捆木柴,腰间挂着柴刀、水袋等物。看样子要追那个小厮,因背的木柴太重,跑不快,便在后面骂道:“你个死小子,你要再敢多嘴多舌,看我不掐死你!”
陆青见是砍柴的乡人,就把头转了回去,不理会了。曾建仔细打量来人,见那小孩子嘻嘻笑着,面色黑红,皮肤粗糙,一双眼睛黑溜溜精光明亮。后面那人被木柴压得略弓着背,却看得出腰身纤细,虽是斗笠遮住了眉眼,肩项之处形态柔宛,显见是个年轻的女子。
第九十回(下)
【慰后辈语重心长】
两人笑闹着走来, 忽见陆青和曾建坐在那里,都住了口。小厮蹦蹦跳跳,一直盯着两人看。那男子装束的少女也放慢了脚步,看看他俩, 又看了看马匹, 走过去了, 却又回头望了望。
这一望, 被曾建看见半张面孔,虽有日晒风吹的劳动之色, 却也生得眉眼生动, 俏丽可亲。
曾建眼睛跟着,口里说:“这乡下地方, 竟也有恁标致的女娘,只可惜风沙粗粝,给埋没了。”又道:“二哥,你看这边塞地方,民风果然剽悍, 这人明明是个女的, 倒是能干, 背了那么大一捆柴,也恁大胆,盯着男人瞧。”
陆青压根没在意,没应声。想起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 在夜市遇见了灵儿兄妹, 接着去了金陵, 众人临江赏月,吟诗舞剑, 再后来到凤栖山,柿林踏雪。再后来,和灵儿在石洞山探险,星光之下两心相许……
想到这里,胸口一阵剧痛翻涌,不敢再想下去。方回过神来,看当下山林野径,斜阳秋草,蒋钰和灵儿都不在了,时光流逝,任是谁也无力回天。又想到没了灵儿,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寂寞凄凉……
他从前是个没心事的,从来不知怅惘忧烦为何物,如今经历了这么大变故,满怀伤痛难以排解,不免感叹命运之前人力何等微弱,身不由主,渺如尘埃…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曾建知他心里难受,解劝的话早不知说了多少,就只陪默默坐着。过不多时,看红日西坠,天色向晚,秋风萧索掠过,愈发悲凄难禁。曾建道:“二哥回吧,再晚怕城门要关了。”
陆青抹去脸上泪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回!”
上马往城里驰去,到了城门口,见方才砍柴的姐弟俩慢悠悠在前面路上走着,那女子似乎听见了马蹄声,回头望了一眼,闪过路边,加快脚步飞走。
小厮小跑着从后追她,扯脖抱怨:“你慢点儿!刚才磨磨蹭蹭,这会儿又这么快干嘛?”
陆曾二人打马入城,一径来到府衙,见孙沔复命。孙沔看陆青气色似乎好了些,脸上不像以前那么僵着了,便松了一口气。接过蒋铭的信,打开看过,又问了问他们在石州情形,就让他俩去歇着了。
又过几日,把陆青叫来跟前,说道:“我向朝廷呈报你的战功,本来是想推介你在禁军里任个职位,你又说不能胜任,不得不把你带到边陲来。男子丈夫,还是得量才使用,凭你的武艺才智,在府衙当个散差,岂不是屈了?况且你年纪轻轻,前程远大,将来功名分上尽有的。在京时我与王太尉报备过,来此是为了要你做个兵马统领。下月过了中秋就教你去军中,先在莫老将军帐下做个偏将,等莫将军回京,你就顶他的缺做主将吧,统领太原城军马。”
原来太原石州一带乃是大宋西北边境,再往过去就是党项地界了。孙沔现任河东路都制置使,兼任太原府尹,文武职都归他统辖。太原城里州府事务,自有一众文职官吏处理,军中兵马却是一位姓莫名叫莫连荀的主将统管。这位莫将军守边多年,上了年纪,特别这两年身体不好了,早在开春时就向朝廷上呈,申请退役回乡。孙沔打算他走后让陆青代替他的职位。
陆青才来太原不到半个月,只在府衙做些闲散杂事,忽然听说要让他带兵,心里没底,拱手道:“大人有命,末将岂敢有违。只是陆青是牢城营配军出身,虽然会些武艺,只知道战阵冲杀,不懂带兵,更不知如何管理军队,这样重任怎么担得起?”
孙沔道:“这也无妨。只是让你学着统兵,如果有战事,还有我调度呢!莫将军一时也走不了,你先在旁,看他平日如何操演军马、处置军务,多学多问。我想好了,等莫将军走了,还把石州城的陈智勇调来,给你做帮手,此外还有曾建,他也在军里待过的,你还愁什么?”
顿了一顿,又道:“将在谋而不在勇。这里地处边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行军打仗。你今后要统兵作战,光是个人武艺高强不够,还要多读些书才行。我这里有兵书,你拿去细细研读,看不懂的地方和我说,大家一起商讨。”
陆青心下陡然一宽,下拜领命。孙沔命他在一旁坐下。说道:“朴臣,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遇到什么挫折,万不可灰心丧志。一世路还长,遇到再难境况,日子都得过下去,难不成不活了?总要向前看,岂能一时受挫,就颓废不起,自暴自弃!难处只是一时,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回头再看,便都是小事了。何况你还有父母兄长在家,亲朋挚友在外,都盼你好。必要振作起来,做一番事业,方不辜负挚爱亲朋,不辜负活了这一世。”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陆青怎不知是为他好?心里感动,不由得眼圈就红了,起身叉手施礼:“陆青虽是愚钝的人,也知道好歹。大人待我如自家子侄,费尽深心,百般宽宥爱护,陆青岂有不明白的,知感在心,今后一定谨遵大人教诲,奋发上进,以求不负大人的厚爱。”
说毕流下泪来,拜倒在地。孙沔忙上前扶起,又勉励一番,又把曾建叫来也嘱咐了些话。
却说二人辞了孙沔出来。只见天高云淡,秋光悦目。曾建道:“今日没事,咱们城里逛逛去,大人不是也说,让咱们这几日,熟悉城里城外环境么。”
陆青此刻心情阔朗了许多,点头道:“也行,哥说去哪里走走?”
曾建四周看了看,忽见侧角门处站着一个老军,正与一个乡人说话。那乡人头上戴着斗笠,看侧影,正是那天路上遇见的砍柴女子。
这时老军也看见了陆曾,不知跟女子说了什么,女子扭头往这边望了一眼,就告辞走了。
曾建认出老军是府衙里管后厨事务的,走过来问他:“方才说话的这人,可是个女的么?哪里来的?”
老军笑应道:“这位小娘子,是东城门里张记铁匠铺子的外甥女,今日是来送柴的。”
曾建疑道:“送柴不是从后门去么,却找你做什么?”
老军陪笑道:“也是怪了,往常不见她送柴,不知怎么今天却是她来。方才找我问几句话,问的正是您和陆将军,这小娘子说,您两位,像是她从前内地相熟的人,问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家眷。我说,是跟着大人从汴京来的,是平叛的大将军,别的就不知道了。她刚看见二位,说认错了人,就走了。”
曾建觉得奇怪:“从前相熟的人?这小娘子不是太原城里的?”
老军笑道:“小娘子不是这里人,是去年开春时才来的,说是父母都亡故了,来投奔她舅舅。我本来也不认识,只因去年秋天,有人和她打官司,打到府衙厅上来了。那人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少爷,看这小娘子生的美貌,当街拦住,说了几句调戏的话,不想这丫头气性大,又会拳脚功夫,便拿木棒打起来,把那小子胫骨也打断了。他家里不依不饶,与张铁匠厮闹,告到咱们大人这里。大人断了小娘子无罪,却也说,打的过了,罚张铁匠出了二两银子将息钱,从那以后,半城人都知道这小娘子厉害,再没人敢惹她了。”
曾建听的好笑,问:“这小娘子从哪里来的,可知姓甚名谁么?”
老军摇了摇头:“不知姓什么,她舅舅姓张,人们就只当是张小娘子,也不知哪里来的,有人说是从中原来,也有说,是从辽国来的。”
曾建更觉诧异:“辽国来的?”问老军:“那张铁匠家铺子在哪,离这远么?”
老军道:“也不太远,就在东城门里,一问张铁匠,人人知道。”
陆青这时站在那边心不在焉,以为曾建问老军逛街的事,没跟过来。等曾建走来,问他:“去哪里逛去?”
曾建想着那女子,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俩去铁匠铺子看看吧”。
陆青:“铁匠铺子有什么逛的?”忽想起在牢城营时打铁的时光,便道:“也行,那就去吧。”
两个往东城门方向走来,到了跟前打问,果然望见一个人家,院子前面搭着一间泥棚子,门旁边挂了一个铁镰头。
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呼呼啦啦,风风火火跑过三四个小孩子,每人手里抓着一根铁条,推着一个黑铁环在地上滚,叮铃咣当呼啸而过,其中一个正是那日砍柴人的弟弟。
二人进了棚里,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孔憨直的汉子,料想就是张铁匠,抱着双臂站着,看两个小工干活。迎问道:“两位军爷,可是要打做兵器么?”曾建道:“我们先来瞧瞧,改日要打做兵器,现在还没想好。”铁匠就不问了,任他俩坐在杌子上观看。
陆青看见洪炉,铁砧,和四处乱放着的铁料农具、杆棒皮鞘等物,又看张铁匠样貌朴拙,便想起闫大庆来,倍感亲切,心里似乎也平静了许多。坐了一会儿,起身观看小工干活,又问些打做兵器的事,用哪里的铁砂好,如何锻造,力气火候等等,铁匠听他说话颇是内行,就与他交谈起来。
正讲的热闹,忽听外面传来一个妇人声音,由远及近,说道:“这个死丫头!可真气死老娘!郝万龙今日去刘家下聘了,说光银子就给了五十两,都说老刘四丫长的俊,我在门边觑了一眼,哪赶上萍丫头一半!这个死丫头,就是不肯嫁,要找个什么样的才罢?不成真要做老姑娘,赖在俺们家养她一辈子不成?”
张铁匠冲门口喝道:“这不晓事的婆娘,客人在呢!只管胡说什么!”
就见一个三十来岁妇人走进门来,看见陆青和曾建,愣了一下,满脸陪笑道:“不知两位军爷在此,快,快请坐,我去倒茶来。”回身要走,身后那小厮忽然撞入来,满头满脸汗津津的,叫道:“娘!我姐砍柴不是卖钱了么?她说整日没闲着,不是咱家养着她!”
妇人骂道:“臭小子,她给你什么好处,帮她说话,看一会儿我不揍你!”
小厮高声叫道:“娘别指望我姐嫁人了,我姐说,她喜欢的是上山打虎的英雄,别人给金山银山她也不稀罕!她一辈子不嫁人,以后我长大了养着她,不用爹娘操心!”
妇人咬牙切齿笑骂:“你个小奴才知道什么,满嘴胡咧咧!”一边说一边走,作势要去打他,那小厮撒腿一溜烟跑了。妇人也走到后面去了。
曾建想问那砍柴少女的事,却又不好开口。正犹豫间,又听那妇人声音喊道:“萍丫头!你站那儿做什么,柴钱拿回来了?”
众人一瞧,只见门口一个身影一闪不见了。
不多时,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手提着壶,一手端着茶盘。曾建认出来就是那砍柴女子,已经换了女装,穿着半新不旧一件红绫衫,软黄裙子,头上巾帕包着乌云,没有簪环首饰,脸上也没有一丝脂粉气。五官却生得颇为端正秀丽,鸭蛋脸,柳叶眉,鼻梁秀挺,一双杏眼黑多白少,明澈又深邃,宛如看不见底的湖水。神态里透着几丝女孩少见的坚毅倔强。
女子进入来,把茶盘放桌上,摆开茶碗,一一倒满了茶,看了陆青和曾建一眼,没说话,就出去了。
众人也正渴了,都坐下喝茶。忽见那小厮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来,笑嘻嘻看看陆曾两个,问道:“你们俩,可有哪个是打虎的英雄么?”
他爹立起眼睛斥道:“胡说什么,还不滚出去!”小厮吐个舌头,跑了。
三人又聊了会儿。陆青说了半日话,胸口处似乎松快了很多。那张铁匠是个耿直的汉子,却比闫大庆和气很多,与陆曾两个说得着,俩人告辞时,出门一直送到路边,望着走远,方才回去。
路上曾建问陆青:“那个小娘子你认识不?我看她好像认识你。”陆青摇头:“不认识。”
曾建想了想,又问:“那时她兄弟说,她喜欢的人是打虎的英雄,不是说你么?我记得你讲过,曾经在山上打过老虎的。”陆青道:“我那是杀虎,又不是打虎。”
曾建看他心不在焉,便道:“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见过,我真觉得她好像认识你,倒茶时候她瞅你,脸都红了。”
陆青压根没仔细看,又听提到打虎,就想起那年在凤栖山的事,想到灵儿,胸口又是一阵疼痛,皱眉道:“我说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总问什么?”曾建看脸色,知道触着他痛处,就不敢再问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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