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上)
【萧燕萍趁月还绣囊】
次日, 孙沔使人来叫陆青,给了他两部兵书,一是《孙子兵法》,一是《六韬》, 命他拿回去好生研读, 说道:“你先读着, 想想其中的意思, 隔两日来与我谈谈心得。”
陆青最怕念书的,却是违拗不得, 只得接过书来, 到晚读上两页。开始是硬着头皮看,后来见讲的都是行军打仗的事, 就觉得有些意思,琢磨起来,因读书转移了注意力,缓解了心中伤痛,就看进去了。
过两天来向孙沔回报心得, 那孙沔虽是文职官, 却也曾带兵打仗, 博学多才,古今战事知道的颇多,对照兵书向陆青一一讲解。陆青听得津津有味,越发感兴趣, 一发不可收, 开始还是孙沔查问功课一样叫他去, 后来就是他主动找孙沔问这问那,孙沔十分欢喜, 又将别的书给他读……如此这般,不在话下。
却说曾建一直惦记铁匠铺子里那少女,倒不是对她打什么主意——这小伙也是念旧,心里仍恋着潘娇儿,有些后悔与妇人吵翻了。然事已至此,没后悔药寻去,只得放下——他自那日见砍柴女子向老军打听他和陆青来历,总觉她和陆青有事,陆青却又一口咬定没见过,所以奇怪。
于是又拉陆青去铁匠铺,坐了半日没见女子来,临出门,才见从外面回来了。少女看见他俩,远远停住脚步。眼睛只望着陆青,神情关切。回来路上,曾建禁不住又问陆青,到底认识不认识,把陆青问的有些烦了,不理他。
这一日,孙沔带着陆青去军中会莫连荀,曾建独自溜达到铁匠铺子来。张铁匠请他坐,自己只顾去干活。曾建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无一搭说话,正自无聊,忽见那黑小厮在门口探头,看见他在,两眼陡然一亮,飞也似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那小娘子走了进来,还是穿着那身衫裙,脸上却淡淡施了脂粉,愈发增显秀丽。仍旧端着茶盘水壶,进门看见屋里只坐着曾建一个,略怔了一下。
曾建想问她话,却因铁匠在旁不好问的。女子倒了茶去了,少顷小厮又来,在门口探出半个脸,冲着曾建招手,挤眉弄眼。曾建会意,便辞了铁匠出来。小厮引他来至院墙拐角处,见那少女站在那里。
小厮笑嘻嘻,冲着女子一扬眉:“姐!人我叫来了!”磨磨蹭蹭,只在旁边转悠不走,女子使个厉害眼色,小厮方才笑着跑了。
少女道了个万福:“曾将军。”
曾建忙还礼:“娘子有何见教?”
女子往打铁棚望了一望,问:“陆将军今天怎么没来?”
曾建没想到她问的如此直接,就笑了:“他有事去军营了。小娘子要见他么?”
少女“哦”了一声,咬了咬唇,忽然问道:“窦姑娘没跟你们一起来么?”
曾建一怔,继而大吃一惊:“哪个窦姑娘?”女子道:“就是兖州的窦姑娘啊。”
曾建疑惑道:“你认识窦姑娘?”
女子点了点头:“她怎么没与陆将军在一起,是回凤栖山了,还是……留在应天了?”
曾建摇了摇头,好奇道:“娘子既然认识窦姑娘,怎么陆二哥却说没见过你?”
女子不答,脸色转瞬暗淡下来:“他,他没认出我来,可能,他从来也没看见我。”
又问:“窦姑娘和陆将军,他们俩是不是已经成亲了?”
曾建摇头:“没有,窦姑娘…”叹口气道:“窦姑娘不在了。”
女子吃了一惊,变脸色道:“不在了?怎么会不在了?”
曾建犹豫道:“请教小娘子贵姓高名?是怎么认识窦姑娘的?”
女子道:“我姓萧,我和陆将军、窦姑娘很早以前认识的,也可算是朋友。请曾将军告诉我,窦姑娘,她怎么会不在了?”
曾建这时虽是满腹狐疑,却觉得这女子对陆青并无恶意。便说:“春天时,陆二哥往庐州平叛,窦姑娘去寻他,路上遇到乱兵,窦姑娘为了救护百姓,遇难了。”又问:“请教小娘子芳名?陆二哥知道么?”
那女子听说了,默然良久,脸上现出忧愁神态,喃喃说道:“怪不得他…”忽然眼底泛出泪光来。想说什么,却又收住了,敛衽向曾建行个礼:“多谢曾将军告诉实情,其实,我和曾将军也见过的,你不记得了。今天的事你不要对陆将军说,免得他想起以前的事,又要伤心。”说毕转身,自顾自走了。
又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孙沔把陆青,曾建,韩佐几个年轻的将领叫在一处,吃了一顿团圆饭。到晚间,月亮升起来,又大又圆,照得四处如同白昼。曾建和韩佐,拉着几个亲卫在屋里玩牌。陆青不开心,一个人走出大门,在路边石凳上坐着。
望着月亮,想起许多往事,又想起从前在真源县,一家人团聚,欢声笑语……如今只有自己一个孤孤单单,心里难受起来,默默流泪,过会儿又摇摇头,自笑道:“我想这些做什么,还不如和他们混闹一会儿去。”
便站起身来,忽见墙角那边有个影子一晃,像是有人。警觉喝道:“谁在那里?”
静了一忽儿,暗处走出一个苗条身影,轻声应道:“是我。”
陆青借着月光辨认,认出是在铁匠铺见过的女子,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说这话冷冰冰的,脸上也没一丝笑容,好像带着责备。女子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陆青见她不说话,心中不由得笑自己:“人家在这里,关我什么事,我管的也忒宽!”抬脚便往院里走去。
却听后面唤了一声:“陆将军!”
陆青停住:“嗯?你有事么?”
女子道:“我……我们以前认识的,你还曾救过我,你不记得了么?”
陆青想起曾建的话,上上下下打量她,说道:“你认错人了!”
抬脚又走。女子又叫道:“陆将军!”
陆青心里有些不耐,皱眉道:“我不记得见过你,也没救过什么人,你认错人了!”
女子哑了片刻,道:“我没认错。是你忘了,我来,是给你还一样东西的。”
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物件递了过来。
陆青趁着月光一看,似乎是个装东西用的布口袋。面露诧异:“这是什么?”
女子:“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陆青接了过来,只见是个绣花绸缎做的顺袋,上面绣着青色竹枝花样,时间长了,大概经常摩挲,已经起了毛。倒像有些眼熟,疑惑道:“这是我的?”
女子点了点头,盈盈一笑:“你不记得了,这是那天,我在客栈里拿走的。”
陆青把顺袋拿眼前仔细瞧了瞧,蓦地想起,这袋子的确是自己的,三年前刺配濠州牢城,从县里出来时,叶妈给他的,里头装着叔父给的五两银子。后来一直带在身上使用。去东岭山查饷银案子时,在乔家集客栈里被那个叫燕平的小厮拿走了。
拧着眉,仔细端详那少女:“你是?”
那少女看他想起来了,展颜而笑,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点头道:“是我!我叫萧燕萍,就是……”想说就是你从虎口之下救出的那个人,却见陆青盯着她出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住口不说了。
原来此人正是当年陆青从虎口下救起的,辽使萧崇敬身边的小厮燕平,原本就是个女孩,本名叫做萧燕萍。
这萧燕萍的母亲是太原人,当年被党项兵掳掠出城,中途又遇到契丹人夺了去,辗转流落,嫁给了萧燕萍的父亲。萧父是辽国后族中人,身份虽算不上十分显赫,却也不是平民,本来就不止一个老婆。燕萍生下来后,不得父亲看重,只在母亲照护下,隐忍小心长大。
燕萍将及十岁时,赶上北地闹瘟疫,父母都没躲过,双双亡故了。她叔父萧崇敬没有儿女,看丫头生得伶俐讨喜,收养在身边,走哪带哪,十分喜爱。小燕萍惯常打扮成男孩模样,跟着叔父走南闯北,也练了一身的武艺,尤其弓马甚是娴熟。这女孩从小聪明机变,因为环境困苦复杂,见识多了人心险恶,越发生得玲珑心窍,主意甚多。就连萧崇敬遇到什么事也常常和她商量着办。
那年萧崇敬出使宋庭,燕萍不过十四岁,她发育的迟,扮成小厮,没人认出是个女孩。后来萧崇敬归国途中遇害,燕萍南下找到李孟起,想让李帮她找凶手,遭到孟起推拒。燕萍也觉事情蹊跷,看复仇无望,准备回国。恰巧这时遇见了陆青,本来就从虎口底下救过她的,少女之心萌动,就把陆青爱上了。所以非要跟着一块儿走不可。
却见陆青身边早已有了窦灵儿,生的美丽,家世又好,和陆青一看就是两心相悦。小丫头不免自惭形秽,委屈难过。又因陆青对她态度不好,呼来喝去,知道不会喜欢她的,就死了心。因她这时长高了,一日比一日出落得姑娘模样,虽然极力掩饰,也怕被陆青等人看出来,岂不尴尬?于是索性走了,到底心不甘,临走偷拿了陆青的顺袋,留着做个念想。
燕萍回到辽国,求告国主,要求给宋庭施压,查明叔父死因,好给叔父报仇,却因这一年辽国朝廷上有人作乱,王三皮也被殃及死了,国主自顾不暇,没有功夫理会萧崇敬的事,就搁置下了。
燕萍当年十五岁,发身长大,出落的越来越美丽,没了叔父的保护,便有人生出非分之想,想强取她为妻,国主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也要安排她嫁人。燕萍见事不妙,便收拾了细软东西,避开耳目,一走了之。到太原来寻她舅舅张铁匠,从此跟着舅舅一家过活。
这萧燕萍生就的固执朴重的性格,自打从中原回来,心里认定陆青,做了一辈子不嫁人的打算。那日山坡道上,忽然看到陆曾两个坐在那里,刹那间疑心自己做梦,看清楚后,禁不住芳心乱颤,又惊又喜……
及至后来,听曾建说窦灵儿没了,很是为陆青难过。心里却隐约生出一丝希望来,盼着陆青有一天能认出她。这天晚上,各家各户团聚过节,一来心里有事,二来想起父母家人,自叹身世,出了门,知道陆青住在府衙旁边小跨院,不知不觉就走了来……如此这般,正想心事,忽见陆青出来在路旁坐着,就住了脚悄悄望他。
却说陆青瞧了半晌,难以把当年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厮和面前凝眸浅笑的女子联系在一处。口里“哦”了一声:“原来是你”,脸上不觉现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萧燕萍见他笑了,心生欢喜,眼睛愈发明亮起来,忽然却有些难为情,垂下眉眼,看着陆青手上的顺袋,踧踖说道:“这里面本来,本来还有一两一钱的碎银子,被我用了,等明日……我还给你!”
陆青还在出神,想起那日自己和曾建上山,让灵儿和窦宪与小厮在客栈里等着,结果燕萍偷偷走了,窦宪和灵儿还怕自己不高兴,四处寻找她……
一想到灵儿,心头又是一阵无法抗拒的痛楚翻涌而过。也不问萧燕萍为何在这儿,把顺袋递了回来,燕萍不明所以,顺手接了。
陆青道:“银子不用还了,这袋子我也不要了,你不用,就扔了吧。”说毕,不等萧燕萍答言,转身走入院里去了。
次日,陆青和曾建去了军中,莫连荀安排俩人做了副将。陆青仍在府衙这边居住,每天起早点卯,白日操演军马,轮值熟悉诸般军务。闲时仍与孙沔研讨兵法,商议事情。此情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蒋铭和云贞回应天,一路上凄楚悲凉。尤其是蒋铭,一时还不能接受蒋钰过世的事实,每每想起往日兄弟们一处欢颜笑语,手足情深,就是心如刀割,悲恸不已。向云贞说道:“那时大哥到石州来,住了三日回去,不想竟是永诀了……”他本来习惯把感情隐藏,不形于色,到此时却也不由得泪流不干。
云贞这边,灵儿好比亲妹妹一样,心中亦是悲痛,但比起蒋铭,还觉略能撑住些,尽心宽慰,无人处两人不止一回相拥而泣。
如此走了一个月余,到了汴京,往枢密院递交了呈报,王四春领一队亲兵仍归兵部去了。蒋铭到王府见了太傅赵元佐。说起蒋钰,元佐甚是伤感,让蒋铭不要在京耽搁,含泪道:“谁料想出了这等事,真乃冤孽纠缠,你父亲不知多伤心,你快些回去安慰…”
于是蒋铭带着李劲,云贞带着桂枝,四人启程,不日先到了宋州城。
到家这天,正是中秋刚过,天气凉爽,草木萧飒,树叶金黄,秋光大好。一行人虽然仍是心内伤痛,也觉精神舒缓了许多。来到无名巷,敲门。天福儿开门,玉竹迎了出来,见他们也都穿着素服,默然行了个礼:“姑娘回来了。”桂枝上前,俩人抱了抱,禁不住眼睛都湿了。
云贞往里望了望,问:“太公没在家么?”
玉竹回道:“那时知道灵姐儿的消息,太公就去凤栖山了。舅老爷去檀云观了,前几天刚走,走时说姑娘快回来了,让我们好生接着。”
众人拿行李进院,打发车子走了。云贞和蒋铭并肩走入里来,忽见门廊处转出一个人,望着云贞拜倒在地,却是常兴。
第九十一回(下)
【李常兴携孤投新主】
云贞吃了一惊:“常兴, 你怎么会在这儿?”玉竹从后赶上来:“他来了好几天了,带着表少爷家湛哥儿来的,赶上舅老爷在,发话留下, 说等姑娘回来, 请姑娘安排。”
常兴磕了个头:“小人见过姑娘”, 云贞忙道:“你快起来, 湛儿在哪儿呢?”
常兴依言站起,却见那边蒋铭“唰”的一声, 抽出佩剑, 一语不发过来就刺。常兴还没全站起来,斜着身子打个滚, 翻出丈来远,避过了。蒋铭不由分说,追着又刺过来,常兴又躲,一时寒光闪闪, 桂枝和玉竹都吓得闪在墙边, 惊叫道:“姑娘!”
云贞追过两步, 喝了声:“住手!”常兴闻言停住,立在那里,蒋铭将剑尖抵在他胸口上,骂道:“你个恶贼!来这里做什么!”
常兴看了云贞一眼, 又盯着蒋铭对视, 脸上毫无惧色。
云贞见此情景, 顿了一顿,忽觉悲从中来, 浑身无力,一步也走不动了,叫了声:“承影!”
蒋铭不应,依然用剑指着常兴,斥道:“这个贼奴才,他附逆李孟起,把大哥和允中骗到庐州,害死了大哥,现又来你这里,不知安的什么狼子野心!我今天非杀了他,给大哥报仇不可!”
常兴面色平静,又望云贞一望,转向蒋铭傲然道:“我是奉了主人遗命,来找表姑娘的。我的生死,全由姑娘做主。姑娘若要我死,我便死也无妨。你,却杀不了我!”
说犹未了,蓦地将身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常兴已经撤了好几步远,避开蒋铭剑锋同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剑来,握在手上。
蒋铭没料到他竟有这般身手,也吃了一惊。紧跟着持剑又扑过去,常兴就用短刃格挡,连连闪避,身法迅捷,蒋铭一时竟奈何不了他。这时李劲也忙拔剑出鞘,冲上前去。
云贞又叫了声:“承影!”声音急切虚弱,她虽身体强健,到底是个女孩子,连日辛苦奔波,加上悲痛,也已心力交瘁,见此情景岂不着急,气血直往上冲,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了,一手把住门柱。
玉竹离得近,连忙上前搀扶:“姑娘!”
蒋铭见状慌了,撇下常兴过来,扶云贞就在门廊下坐了。云贞定了定神,要说什么没说,忽然流下泪来。
蒋铭慌道:“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云贞望着他泪眼朦胧,低声道:“承影,你且看我面上……,我真的……禁不起了。”说毕泪如雨下。
蒋铭也不由得眼圈红了,看了常兴一眼,咬牙切齿道:“我自跟李孟起相识,本也敬重他,想当初在兖州,大家一处,何等义气深重!可是没料到,他却加害我哥哥兄弟。允中,允中当年也是跟他熟识的,却被他诓骗……这等不义之人,身边能有什么好人?这人不能留,留着又要连累你吃苦!”
云贞哭得哽咽不应。忽听常兴冷冷地道:“蒋公子!别人这么说我主人也罢了,你却不该这么说他。要不是我主人放过你,凭你的武艺,早就被我杀了,哪还等到今日!”
众人听见这话,都惊异看着常兴,云贞也止住了泪。蒋铭怒斥:“胡说!他什么时候放过我?我做什么要他来放过?狗贼满口胡言!”
常兴看了看云贞,对蒋铭道:“我没胡说!蒋公子可还记得秦仲怀么?当日你在石匠洼射杀了他,还有他身边的常荣。”说到此,声音里忽然有了恨意:“秦二爷是被你射死的,如果不是常荣雪地摔马,就凭你,怎么杀得了他们!”
蒋铭一时怔住,不觉骇然:“你,你怎么知道?”
常兴又看了云贞一眼,道:“王绍英是我杀的。他说是他杀了秦二爷,我主人不信他有这本事,命我报仇之前先讯问,王绍英死前,把实情全都说了!”
蒋铭愕然:“秦仲怀是什么人,你们要给他报仇?”常兴道:“秦二爷本就是我主人同胞兄弟!老爷严命,必要杀了凶手报仇雪恨,我主人是因为表姑娘,才叫放过了你。”
众人听这番话,都怔住了。云贞斥道:“一派胡言!果真有此事,我怎会不知?”
她其实并不知道秦仲怀的来历,更不清楚那日在石匠洼发生的事,只听常荣说的凶险,又看蒋铭神情惊惧,隐约感觉此事对蒋铭来说是大大的不妥,所以一时急怒,斥责常兴。
常兴见她发怒,就不说话了,脸上现出顺从之色,小心望了一眼,又看看蒋铭,走近前来,弯下腰把短刀放在地上,对着云贞跪下磕了个头:“禀姑娘,小人说的都是实情,那秦二爷,秦仲怀,实是我家老爷亲生子,是姨娘生的,并非正房太太所出。从小送去秦老爷,就是原来京东东路秦助老爷身边收养,所以姓了秦。”
停顿了一忽儿,又道:“那日大爷带我去兖州,要给秦二爷报仇,当天晚上我进寨子杀了王绍英,把他招供的话都告诉了大少爷。后来,大爷和我一起去了金陵,打听蒋公子不在家,去乡下修路了,我们就去了乡下,在泉盛乡找到了蒋公子,却见…却看见姑娘也在那里……”
说到此,抬眼看了看云贞,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接着又道:“那天晚上,姑娘和蒋公子在山坡上看日落,我就在旁边树林里。还有那天,蒋公子和姑娘在湖边说话,我和大爷也在附近。大少爷当时就说,蒋公子和姑娘交往颇深,要是蒋公子出了事,姑娘就会一辈子不开心,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后来,大爷就带着我离开了,教我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让老爷知道,回去只说,”又望蒋铭一眼,“只说是王绍英杀害了秦二爷,我们报了仇就完了。”
他这番话说的有声有景,蒋铭和云贞听得张目结舌,面面相觑。想起当年在泉盛乡给李妈妈治病那些日子,两人看晚霞、湖边私语…互诉衷情之际,杀手就在旁边窥伺,竟然一点儿察觉也没有。如果不是云贞在旁边,很可能蒋铭性命难保了。想到此,都不由得心中后怕。
云贞问:“那次表哥和你去兖州,就是去凤栖山那次,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只是去拜望姨丈么,还是有别的事,为什么又和秦仲怀的事情搅在一起,你们是一路去的么?”
常兴又叩了一个头,回道:“小人所知,大爷那次就是去窦家拜望,并没有别的事,和秦二爷也不是一路,至于别的,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只是个下人…”
抬头看了看云贞,云贞这才发觉他还跪着,便道:“你起来吧,到屋里说话。”
说毕都看蒋铭,蒋铭忍了忍,没说什么。扶云贞一起到厅里坐了。李劲和桂枝等人都没进屋,在门外站着。
常兴到了厅上又要下跪,被云贞拦住:“不用多礼,你坐下慢慢说。”
常兴不敢坐。垂手道:“那次大爷去拜望窦庄主,是奉了老爷的命,要与窦庄主结交朋友。到应天时,大爷和秦二爷的人联络,才知道秦二爷捉了辽国使者,要挟持他行事,好挑起宋辽之间争斗,已经带着辽使走了。大爷就没管,带着我去凤栖山了。接下来的事,姑娘就都知道了。”
蒋铭黑着脸,沉声问:“那萧崇敬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也是你和李孟起做的?”
常兴迟疑了一下,看向云贞,见她也是关切的神色,方转向蒋铭恭顺回答:“是。萧崇敬不肯依从行事,所以被大爷杀了,本来是要嫁祸给大名府,好引起辽国那边问责,但是不知为何,辽国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蒋铭冷哼了一声,没言语。想起当日凤栖山上情形,李孟起和韩世峻雪中比武,次日宴席上,他对窦从义说的话……心下恍然,李孟起那次去,应该是要拉拢窦从义,查看凤栖山上虚实,正赶上众人把萧崇敬救出来,王绍英向窦从义求援,孟起顺势做人情,又把萧崇敬拿在了手里……
云贞也已联想到了事情经过,却问常兴:“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常兴听这话似是不信,复又屈膝跪在地下,叩头道:“小人所言,句句是真,大爷吩咐过,今后姑娘就是常兴的主人,常兴和小主人的生死全由姑娘处分,小人万不敢对姑娘说谎的!”
云贞道:“好我知道了,你起来吧。”常兴不起,抬头看了看蒋铭,又向云贞叩了个头,说:“常兴奉大爷遗命,有些话,要单独向姑娘禀告!”
蒋铭忿恨盯着常兴。云贞语带求肯说:“承影,你先去歇歇吧。”
蒋铭闷头不语,不觉叹了口气,将手一拍桌子,起身往外走去,云贞吩咐玉竹带他和李劲去洗漱歇息。
常兴这才把当时李孟起如何困守孤城,如何把自己叫去,如何托付湛儿,后来如何出城战死……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他从那夜把湛儿带出李府,两个在破庙里藏了半个月,后见平息了些,扮作父子混出了城,路上只称作逃难的,不敢正大光明住店吃饭,凡事将就凑合,躲躲闪闪,五六岁的孩子又走不快,所以赶了三个多月才来到宋州。
痛诉了一番,说到难过之处,偌大男人也禁不住眼里含泪,语声哽咽。云贞亦是悲感,问道:“只有你和湛儿出来了,嫂子和涵儿怎么样,你可知道么?”
常兴擦一把眼泪,道:“小人带着哥儿出城时,听说大爷出城当日,刚从城里冲出来,大奶奶就举火率全家自焚了,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想是……想是没有别的人逃出来……”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跪地双手奉上:“这是大爷给姑娘的手书,命常兴一定要亲手交给姑娘。”
云贞接过信,禁不住手微微发颤。只见信封已经揉搓得皱巴巴的,可见藏在身上时间长了。打开来看,字迹却是十分清晰,写道是:
吾妹芳鉴:吾逆天之人,罪无可逭耳。势败赴死,岂足惜哉?然虎毒而爱子,唯念犬子少不更事,祈天垂怜,若湛儿得见吾妹,吾无憾矣!若其可教,从学岐黄之术,或赎吾罪之万一;若其愚钝,农舍耕田即可。切勿步吾之后尘,亦不愿其食赵宋之禄。倘或顽劣不训,吾妹尽可代父职便宜行事。吾素知妹之高义,必慨然不负所托,然将教子之责强加于汝,兄惭愧无地,天命若此,如之奈何?大恩唯来世报尔!兄绝笔。
全文行笔从容,历历有法。全不像危难之际写出来的,信末也没有签字,只画了个手押。云贞看罢,不由得泪流满面。
常兴泣道:“大爷吩咐常兴,见了姑娘,一切都听姑娘安排,那日到了没见姑娘,小人心里很是不安,怕舅老爷不容留下。不想舅老爷一听说,就让我和哥儿留下了。小人十分感激……”
云贞擦拭了泪水,点了点头,问:“湛儿在哪里?”
当下命人把李湛带来,孩子知道姑姑回来了,早央钱妈妈带着等在外面。听说叫他,立时跑了进来,一下子扑进云贞怀里,姑侄两个相抱而哭。哭了一会儿,李湛挣脱怀抱,立在面前,恭恭敬敬下拜行礼。云贞看他面目酷似孟起,又是这般乖巧懂事,心内更是酸楚。
说了几句话,让钱妈妈带李湛去了,回头问常兴:“你将来是怎么打算的?”常兴含泪道:“常兴不知怎么办,一切只听姑娘安排。”
云贞沉吟多时,道:“你暂时先留在湛儿身边,也好照顾他。只是没有吩咐不能出门,你和湛儿的来历对外怎么说,还得等太公和舅舅回来,大家商量裁夺。”
常兴脸上一喜,却又现出犹疑,云贞问:“怎么,你不愿意么?”
常兴道:“姑娘若能收留,便是重生再造之恩,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只是小人怕连累了姑娘……”说着,转头往外面看了一眼。
云贞知道他是恐怕蒋铭发难,便道:“蒋公子那边我和他说,这几日你避着些,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思忖了片刻,又嘱咐:“你留在这儿,得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不要再对湛儿说那些往事,特别是那些勾起仇恨的话,一句也不要再提;第二,不可对蒋公子心存怨恨,即便他有什么言语举动,你忍耐些,不可丝毫伤犯他。”
常兴含泪应喏:“常兴都明白,一切谨遵姑娘吩咐。”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二回(上)
【欲语还休无限事】
到晚间, 蒋铭和云贞同到厅上。云贞把李孟起的绝笔信给他看了。道:“看信上写的,表哥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把湛儿送到这里来。我想,不管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 现下人已不在了…湛儿还小, 还是个孩子, 奔着我来, 不管怎么样我得收留下,以后用心教导, 不能让他再走差了。”
停了一会儿, 看蒋铭只不言语,也不觉叹气道:“我知道, 这件事难为你,可是孩子那么小,又有什么错?表哥这一辈子,是随着姑丈的志向走的,临去把湛儿送到这里, 就是不想再让湛儿像他一样, 我……”说不下去了。
蒋铭不免一阵心痛, 拉过她手抚了抚。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开言道:“既是孩子投奔你,生死关头,自然是要留下的,何况与你血脉关联…”
云贞心里明白, 因蒋钰的死, 蒋铭必不愿她收留李湛。听这么说心里一宽。轻声道:“多谢你大人大量。小心着些, 应该没事的。宋州离寿州、庐州都远,况且我从小长在这里, 人们并不知我出身来历。寿州城破时,表嫂举家自焚,都以为李家没人了,应该不会有人追查。”
蒋铭面色转沉,恨恨道:“孩子留下可以,要把常兴也留下,我容不得他!”说到此停住,又说:“更何况,现在各地都在缉拿叛贼余党,万一教人察觉他身份,岂不连累你?”
云贞咬了咬唇,歉意看了蒋铭一眼,恳求道:“常兴我吩咐过了,教他只护着湛儿,不许他再记往日恩怨。他虽是做错事,并没伤犯过蒋家…你能不能,看我面上放过他,毕竟他只是个下人……”
蒋铭不语。云贞见他面色憔悴,精神似乎比前些日子更差了,心中一阵疼惜,又是为难,将手回握,说道:“常兴留在这儿,只作是一般下人,平时不让他出门。但有人问,只说是凤栖山姨丈派来的奴仆。要是你看不过,打发他去凤栖山做个仆役,从此隐姓埋名,行么?”
蒋铭摇头:“那不行!那年他和李孟起一块去的凤栖山,后来又一起送的辽使,庄子里认识他的,比这边还多,都知是李孟起的手下,莲花寨杨琼他们也都认识的。让人看见生出事来,连窦庄主也脱不了干系,这是不得了的!”
犹疑了片刻:“非要留着他,也只能留在应天,避过三年两载,对外不提,想必没人留心。”
云贞听他口气松动,知道不容易的,感激道:“你说的是,这一层我倒没想到,亏得你提醒。”
蒋铭望着云贞,几番欲言又止,末了方说:“常兴我可以暂时不理会,让我心里放下,我做不到!叫他少在我跟前露面就是了,要是别处遇见…”停住没说下去。
云贞低声道:“好,我知道了。”握了握手:“多谢你。”
默默良久,云贞问:“那时说到石匠洼、秦仲怀,还有常荣,都是怎么回事?后来为什么又去乡下找我们,没听你说过,能告诉我么?”
蒋铭长叹一声:“这件事,还是那年我们从凤栖山下来发生的,我是怕你知道了担心,一直没跟你说。”
这才将那日从凤栖山告辞,路遇杨琼求助,自己同陆青往石匠洼助战,杀了秦仲怀和常荣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云贞。
黯然道:“当时我也觉得害怕,就把功劳让给了王绍英,回去后也没说这事,连同山上搭救萧崇敬,都瞒下了。去长山镇找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王绍英和萧崇敬都死了,后来回到金陵,连生和灵儿带了书信,家里才知道。也是为了这件事,我被父亲责罚禁足在家。今天听常兴说,原来秦仲怀是李孟起的亲兄弟…想必就是因为这件事,和李家结了仇,当时在乡下,他见着我和你在一起,放过了我。后来起兵反叛,想起报仇,又找不着我,才把大哥和允中诓骗去了庐州……”
云贞忽然想起,思忖道:“怪不得那时在长山镇,表哥怎么会找了来,连生是个谨慎的人,不会将我的下落随便告诉给人的。原来是在乡下见着了。”
听蒋铭说结仇的话,忙说:“承影!你不要那么想,不要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我问过常兴,他说挟制允中,是想让大哥给太傅写书,因为你家跟楚王赵元佐来往亲近,他们想通过大哥递书给朝廷,好求议和的,与秦仲怀的死并没关系。”
蒋铭听这话,心中宽慰了些,却摇头道:“你不用安慰我,父亲虽是与太傅有交情,终归只是一般臣子,况且已经离朝多年。上书这么大事,大哥又是白身,如何能担当?再说,与京中宰执官员来往亲近的,又不止我们家,别人不说,庐州府尹是现任长官,让他递书,岂不更是名正言顺?记得那时在山上,李孟起说过,要有人伤害他手足兄弟,他一定也会报仇……”
云贞知道事情重大,搞不好变成他的心结,便说:“你怎么这样想?据我所知,表哥不是那样的人,连你都放过了,不教常兴告诉姑丈,就不会怀恨在心,再加害你的家人。”
沉吟着说:“至于为什么会挟持大哥允中去庐州,我也想不明白,可是外公常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既定的缘法,不然,怎么那时偏是你赶在路上遇见了杨琼?在我看,你帮助官军剿匪救人,并没做错什么。事到如今,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大哥走了,伯父和伯母不知怎么样伤心难过,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回去安慰二老,要是你再悲伤成病,老人家更禁不起了。”
蒋铭叹了口气,应道:“这我明白。你放心,我就是在你这里说说,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得撑着,不能再让爹娘添了忧恼。”
又道:“允中信里说,因为素文有身孕,大哥的事一直瞒着她,现下应该已经生产,不知怎样。这次我就不去见她了。你暂时也别去,免得她知道过于悲痛,伤着身子。”
云贞:“我知道。本来我打算你走了,就去凤栖山看姨母,可是湛儿来了,我得等舅舅回来,商量一下怎么安排再走。”
蒋铭嗯了一声,看她一个月以来清瘦了许多,想到她也是经历了丧亲之痛,心内疼惜,将手去拥抱:“贞儿,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现在没了大哥,再也不能你出事了。这次回去为大哥守丧,等过了一年孝期,就来看你。”
云贞温柔说道:“你不用挂念我,你知道,我一向会照顾自己的。再说还有外公和舅舅。你回去了,好好安慰伯父伯母,凡事顺从老人家,先不要说我俩的事,免得又惹老人家忧虑。”
一边说着,想到自己本来身份不明,偏又李氏叛乱,蒋钰又因孟起而死,湛儿又来投奔……凡此种种,使得与蒋铭的亲事愈发渺茫无望了,禁不住心下凄楚,语声哽咽。
蒋铭一贯自信能把握将来,所以云贞心思只料到一半。见她伤感,忙温言道:“你看你,还说不让我胡思乱想呢。这些事和咱俩的事都没关系,什么时候跟家里说,我会看着办,你只须好好的,不要忧愁伤了身体,那样……那样我会心疼的。”
云贞平复心情,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稍后说:“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凡事总以安慰老人心绪为要。”
怅然叹息:“我想起那时在庐州,觉空大师临终前说,他这一辈子,听过最让人难过的话,莫过于那一句,‘死的便死了,活着的,还须好好地活’…”
蒋铭听罢半晌无语。领略这句话里伤痛无奈,不觉眼内泛起泪光,苦苦笑了笑:“是啊,千古为人者,到头来,莫过如此罢了!”
云贞用疼惜的目光望了望他,依偎在他胸前,柔声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其实比你放得下,我只希望…你保重好自己,若你有什么不好,我,”说到此处,柔肠百转,不知如何再说。蒋铭紧紧抱了抱她:“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云贞回自己房中。转过厅角,忽听那边廊下有人说话,停住了脚步。只听李劲的声音道:“这次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这个时候,自然什么都不能提。等找机会先跟我娘说,过了一年孝期,请我娘在二爷跟前探个口风,只要娘肯帮我提,二爷十有八九能答应。”
又听桂枝声音:“不要。你别对别人说,还是等看缘分吧。我和姑娘从小一块长大,是要一辈子跟着的。姑娘将来必是要嫁给二少爷,我们俩自然就……万一他两人不成,我也不能和姑娘分开,就算二少爷答应了,我也不能跟你去!”
云贞听得这几句,心里难过,悄悄走开了。
蒋铭和李劲在无名巷休整了一日,次早启程。各骑了一匹快马,往金陵方向而去。云贞同着桂枝,玉竹,钱妈妈等人,目送二人身影不见了,转身回来。便叫天福过来,命他去观里接周通序,天福道:“前日老爷说,他自己回来,不用去接了。”
原来铭贞到家那天,天福已经去檀云观报知了周通序。通序想及蒋铭在这里,他回来了恐怕不便,就没回。
这日午后,通序来至家中。云贞拜见了舅父,通序和她已是两年没见,很是欣慰。说道:“我去年冬天回来,你去了太原,过年时,外公很是念你。你歇两天,就去凤栖山看望他老人家,也好安慰一下你姨母。现下灵儿出了事,都伤心的很,外公也是难过的不了,前一阵从庄上回来,没过几天,连生又来接了去,你去了,也都好受些。”
云贞自小在周家长大,只把舅舅看作父亲一般,却又比寻常做父亲的少了那分威严,多了亲近随和。便说:“我也是想尽快去庄上,才着急请舅舅回来,好安排一下常兴和湛儿的事。”
周通序道:“常兴在这里倒是无妨,只是咱家总共没几个人,又多个下人,有点多了。我想打发天福回凤栖山去,让你姨丈安排,常兴留下,权当替换他的,外人见了也不起疑。至于湛儿,对外就说是你侄儿,爹娘没了来投奔的,也罢了。来时我问过,正念着书,这阵子赶我在家,带着他念几句功课,过个一年半载,长大懂事些,就在跟前找个学堂读书就是了。
云贞起身给舅舅施了一礼:“多谢舅舅想的周到,我也是这么想,这次去凤栖山,就把天福带过去。”
周通序喝了口茶。沉吟着问:“蒋二回去了?他说了什么时候再来没?”
云贞心里一沉,顿了顿方说:“他来,总得一年之后了。”
通序“嗯”了一声,不言语了。
云贞默然片刻,低声说:“我和他的事,恐怕不成了。姑丈那边事一发,我家的案子昭雪无望,如今,他家大哥又因这事没了,所以……”说着看向舅舅。
周通序轻叹一声,语带安慰说:“这也没什么,你不要太过挂心,凡事自有分定,男女情爱的事,还是顺其自然,随缘为好,不要强求,强求来的,结果也多半不会好。”
云贞心中失落,垂目黯然答道:“贞儿明白。”
周通序沉吟说道:“你走时我不在,要是按我意思,不愿意你去石州,须等他家媒聘上门才行。可是外公说,既是阻拦不住你心,便是缘分到了,如若不然,错过青春时日,于你总是后悔的事。”
云贞轻咬了咬唇,没吭声。周通序又道:“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担心将来事不谐,免不了又要难过。你答应舅舅,不管后面怎么样,必得爱惜自己。人生一世,就算女子也一样,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行的。除了婚姻情爱,还有许多事可做,万不能再像你母亲,你母亲当年,自是她情愿无悔。可是如果你也……外公岂不伤心?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了。”
这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云贞心里如何忍得?酸楚难耐,柔肠百结,不由得泫然欲泣。望着舅舅关切神情,只得硬起心肠,郑重应道:“贞儿都知道了。外公平常也是这么教导,贞儿有家人,有亲人,也有本领,怎么会不爱惜自己?舅舅请放心。”
通序微笑点点头:“那就好。看你脸色不好,还是路上太劳累了。好好歇几天,准备准备,就去兖州吧。”
云贞应了:“还有一个事,常兴说,表哥交付他,濠州东岭山宝华寺后头,有一处一千两的藏银,常兴知道地点,让我们方便时去取,好用作养育湛儿的使费。”
周通序听说笑了,摇头叹道:“这李孟起的心思,真是深沉缜密。可叹凡事自有天道,人岂可不畏天的?”又道:“常兴是他托孤的人,应该信得过的。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云贞淡淡一笑,道:“我已嘱咐过常兴,家里不需这些钱。这事也不用他记着,就当没有罢了。”
过了两日,云贞带着桂枝和天福儿,去凤栖山看望周太公和从义夫妇了。不提。
第九十二回(下)
【近乡情怯远归人】
却说蒋铭和李劲赶往金陵, 每日早起晚歇,片刻不肯耽搁。有时错过了宿处,就在路边驿亭胡乱将就睡一夜。他们离开石州时,当地的树叶才开始发黄, 越往南走, 反而越是草木葱茏, 过了淮河, 正值处暑节气,气候凉爽宜人。
这天到了江宁地界, 次日就可到家了。蒋铭和李劲店里住下, 搁在以往,浑浑噩噩倒头就睡了。这晚却是近乡情怯, 躺在板铺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李劲劝道:“明日到家,二爷收着些。过去半年了,想必老爷太太伤心也好些了, 看见二爷到家, 心里安慰, 是高兴的事,别招他们太难过了。”
蒋铭道:“这我知道,还用你说。大哥这一走,硬生生把老人家心肝摘去了, ”叹气, “为什么是大哥, 不是我呢……”
次日启程,路上信马由缰, 只管慢慢地走,秋风飒爽,两边路旁青山碧水依旧,还有晚桂零星开着花。李劲也不敢多言,默默地跟在后面。到了金陵城外,已过了午时。
正走着,李劲叫道:“二爷快看,那边好像是三少爷!”
蒋铭抬眼望去,远远看到前方山坡上,凉亭旁边驻一辆马车,一个人站在亭子中间,凭着栏杆,手搭凉棚向这边张望。没等看清楚,那人已从坡上小跑下来,匆匆往过走,又停住了。正是允中。
蒋铭心头涌过一股热浪,一扬鞭,打马一路飞驰,顷刻到了跟前。允中迎上前来拉住辔头,待蒋铭下马,接过缰绳向身后宝泉一扔,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哥哥。带着哭腔喊:“二哥!”
蒋铭也把他抱住了,允中又叫:“二哥!”就哭了。
蒋铭也不由涌上泪来,一时哽住。过会儿分开,把着双臂看他,只见长高了些,虽是消瘦了,气色却还好,眉目之间神情稳重了许多。拍拍肩:“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允中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在这儿连着等三天了!爹说,你这几天能到。”回头喊宝泉带过车子:“前几天是骑马来的,今儿母亲特意吩咐,让赶车过来,说你路上劳累,坐车上轻快些。”
蒋铭摇头:“不了,车上憋屈,我还是骑马,也看看路上风景。让李劲上车去吧,你也骑马,咱俩好说说话!”
李劲听说,就把马匹让给了允中,自己去车上坐着了。
兄弟两个并骑进城,不想见到熟人,捡了僻静街道走。蒋铭上次离开是去年春天,到现在不过一年半时间,一切都没变,但看在眼里,就好像走了十年,又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路过从前经过的地方,忽然看见仿佛蒋钰站在那里,一举一动,脸上的笑容真切宛如昨日,蒋铭心里一阵一阵发疼。开始还和允中说话,后来眼泪直涌上来,抹了好几次。允中也是落泪不止。
及至到了家门口,只见大门头还挂着白,更是扎心,胸口一阵疼,下马时站立不稳,晃了一晃,险些跌倒了。允中扶了一下:“二哥,你没事吧?”蒋铭:“没事。”
陈安在家门前迎进来,兄弟俩直奔书院。院门口小厮见二人来了,说:“老爷在里面。”允中停住脚步,想了想,说:“二哥,你还是自己去吧,我去后面跟母亲回报一声。”便走了。
蒋铭进院来,只见院里空荡荡,一应支应小厮都不在。秋日午后阳光明媚,照在院子里,静悄悄,墙边桂树下铺了一层金黄色的花屑,两棵石榴树上各缀着几个沉甸甸的石榴。
蒋铭走入里间书房,看见他父亲正在茶案后面坐着,目光里带着慈和,瞅见儿子嘴唇略动了动,却没言语。
蒋铭:“爹!”
蒋毅面露微笑,“嗯”了一声:“回来了。”
蒋铭心里一阵酸楚,声音里带着嘶哑:“儿子回来了!”走上两步,整了整衣裳,倒身下拜,又叫了声:“父亲。”
蒋毅已经等了好些日子,天天盼着儿子回家。这会儿见在跟前了,心里一阵激动,差点把眼泪掉下来,强自忍耐了。语声平静说:“回来了好,起来吧!”
蒋铭向上望了一望,见父亲穿着一件家常的苍色细布袍,还像以前一样板着面孔,似是苍老许多,鬓边添了白发。想到自己在外一年多,老爹一定天天惦记,又想到大哥没了,灵柩进门,不知老人家悲痛成什么样,肯定也失声痛哭过……
他一路上都在自责,想到当初没说一声就跑去石州,对不住爹娘。本想见着父亲表现得轻松些,及至进了院子,往昔父子兄弟在一处欢声笑语、以及父亲发怒,哥哥求情维护等情景一幕幕浮现出来,历历在目……
由不得愧疚之情难以抑制,眼泪便又涌上来。待要起身,一下子竟没起来,便又低头伏下身去,无声哽咽。那边蒋毅看见他哭,心里怎不难受的,想说什么没说。父子两个就这么默然待着。书房内外寂静无声,只一阵风透过窗纱吹来,掀动桌上书页,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还是蒋毅先开口,温言道:“承影,起来吧,过来,到这边来坐。”蒋铭听见微微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父亲叫他的表字,以往都是唤“铭儿”、“小二”之类,有时干脆连名带姓一起叫,叫全名的时候,一定就是生气了,多半紧跟着一番教训。
平复了一下,起身过来,在老爹身边坐下了。勉强笑了笑,问候说:“父亲这一向身子可好么?”
蒋毅又“嗯”了一声,说:“还行。”仔细端详儿子,见他脸上皮肤比前粗了,人也黑了,整个人的气度却明显健壮舒展了许多,又把他的手拉过来摩挲,见手背粗糙皴裂,手掌上也生了硬茧,知道是经常骑马勒出来的,禁不住有点心疼,却也升起骄傲来。
拍了拍蒋铭肩头:“怎么样?这一年在那边没少吃苦吧,想家了没?”
蒋铭一向习惯了父亲严厉,自打记事起,老爹跟前都是垂手侍立,毕恭毕敬,何曾这样拍肩搭背过,心里特别不得劲,局促不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陪笑道:“是,儿子在那边,天天都想家,记挂爹娘。”
蒋毅停顿了片刻,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就你?真的想家,记挂爹娘?为着你进翰林院,全家人在这边给你庆贺,你呢,也不说一声,私自就跑去石州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大事就敢自作主张?”
这一番话语气甚是严厉,蒋铭心中一凛,找回了旧日感觉,心里反倒踏实了。垂下头道:“是儿子错了。”
蒋毅却不说话,半晌叹了口气。父子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蒋毅缓缓道:“你大哥的事,老三都跟你说了吧?”
蒋铭应了声:“是。”胸口处陡然像是被刀子挖了一下,毫无预兆眼泪就下来了,本来他低着头,是不想让老爹看见,此时莫名控制不住,眼泪唰唰直流,索性把头埋在了蒋毅怀里,呜呜啕啕,一时哭的像个孩子似的。
蒋毅两手扶着他,长叹了一声,也禁不住老泪流了下来,就这么父子俩抱着痛哭了一场。最后还是蒋毅先收住,拍拍儿子的背:“罢了,人已经去了,再伤心也是无益。你也别难过了。”
蒋铭哭过,心里轻松许多,才想起不该惹老父亲又伤心,忙擦泪收起悲伤,平复了心情。
蒋毅问:“你这次回来,朝廷诏命怎么说?到京见过太傅了吧?”
蒋铭答说:“枢密院钧旨,只说准我回来探望父母,别的都没说。去见了太傅,太傅说让给大哥守丧,过了一年孝期再行安排。”
蒋毅颔首道:“你也累了,去见见你母亲,早点歇着。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蒋铭应了声“是”,恢复了从前两人相处模样,又陪父亲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在石州的事,蒋毅又催他去,方才告退出去了。
来到二门,允中在那里接着,一起去上房,拜见了母亲。母子相见,免不了又哭一场。白氏看见儿子比前结实了,心里甚是安慰,摸摸手,摸摸脸,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一面心疼他,一面又要责备他。说道:
“听说去那么远,还打仗,娘这心里悬着,这一年多,天天做梦,有一次梦见你从马上掉下来,把娘吓醒了,心突突直跳…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蒋铭陪笑:“娘,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这次不走了,天天在家陪着您。”
落后命人去请兰芝,过会儿,兰芝带着禥儿和禧儿来了,都穿着素服,面容悲戚。禥儿今年七岁,早已开蒙,禧儿四岁,生得粉团一样。重阳儿也已经满两岁了,在屋里睡着,没过来。
两个孩子拜见了叔父,兰芝就让芳春带禧儿回屋,和他外祖母待着去了。原来陆婶得知了蒋钰的事,就来了金陵,已然陪着兰芝住了两个多月。
众人见礼毕,难免都想起蒋钰,感觉凄凉,兰芝也落泪了,又恐惹白氏伤心,略说了几句话,也告退带禥儿回房去了。
白氏想跟儿子说话,又怕他累着,问了还没吃饭,忙吩咐厨房弄饭。正乱着,蒋毅从前头回来了,见蒋铭在这里,便道:“承影才回来,一路辛苦,快让他去歇着吧,饭也端去屋里吃!”
蒋铭和允中从上房出来,蒋铭问:“大哥的灵位设在哪里,安放祠堂了么?”
允中:“还没,设在小书房里,有人早晚守着,爹说等过了周年忌日,再放家祠里去。”
蒋铭:“你陪我去拜一拜。”允中迟疑道:“要不,还是明天再去吧。二哥先回屋歇歇?”蒋铭不语,兄弟俩一同走来。
到了大房院子,门口碰见潮音,兰芝料到蒋铭会来,早使丫头等着的。当下引着进了小书房。灵堂设在里间屋内,灵桌上供着三鲜茶果,壁上挂着蒋钰的影像。
蒋铭一眼看见蒋钰灵位旁边,略低还另设着一樽牌位,吃了一惊,仔细看,上面写着“故蒋门室人陈氏之位”,问允中道:“这是谁?”没等允中说话,脑子里一闪:“是菱姐姐么,她怎么也…”
禁不住头一昏,身子打了一晃。允中忙扶了一把,说:“大哥走时,菱姐姐身子本来就不好,后来悲伤过度,就……”
原来那日允中扶灵柩回到家,阖府举哀,各处报丧。蒋钰交游甚广,又常常施恩于人,一时轰动了整个金陵城,半城挂白,来往吊问的络绎不绝。蒋毅顾不得悲痛,连夜给赵元佐写了密书,命陈安和陈全父子两个,赶去汴京送信。本来朝廷得到孙沔呈报,要表彰蒋家的,却被赵元佐拦下,说了许多言语。真宗感喟不已,下旨赏赐金银若干,并着蒋铭回去为兄守丧。
灵柩进门之日,兰芝和菱歌哭得死去活来,都绝了饮食,到了第四日头上,白氏看俩人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只得报知了蒋毅。蒋毅发话道:“哀痛自是常理,但咱们这样人家,还能人殉不成?况还有父母在堂,膝下幼儿待哺,断不可如此短见。”
传话到内室,二人听了,才渐渐进些粥水。然而菱歌自生产之后,气血亏虚,身体一直瘦弱,难以培补,怎禁得起如此悲恸。她年少时经过离丧,此刻又没了丈夫,生无可恋,死志已萌,病恹恹一个月余,终致撒手人寰。正赶在蒋钰断七发丧之前,就与蒋钰灵柩一同送至泉盛乡祖茔,葬在旁侧。
蒋铭听说这些事,又是一阵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半晌说道:“没了大哥,菱姐姐的天塌了,活着,对她来说也是煎熬。”
允中拭泪道:“菱姐姐临走也说这话,把重阳儿托付给了大嫂,说,后面几十年的苦,她就不吃了。”
当下蒋铭上了香,拜了灵位,路上哭过多次,这会儿反倒哭不出来了。坐了一会儿,允中相劝:“二哥回去歇着吧,别让父亲母亲担心。”
这才回到了自己房中,只见一切依旧,恍如梦中。琥珀含泪接着,小丫头金匮本来打发去大房伺候,这会儿也回来了。两个服侍蒋铭盥洗,厨房端来饭菜,蒋铭只略吃了几口。落后洗浴过,披散着头发,靠在床上待着,跟琥珀有一句没一句说话。
他连日赶路,其实已经累极,不知不觉就躺下睡着了。
这一睡,睡得人事不知,醒来时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嗽了两声。琥珀听见了,掌灯过来,蒋铭要吃茶,琥珀倒茶来,蒋铭先漱了口,喝茶却又喝不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问:“几时了?”
琥珀答:“刚过了子时。”
蒋铭又睡下,这时却睡不着了,胸口仍是疼痛。辗转一阵,起来穿上衣服,走到外头,只见半轮明月西斜,漫天繁星,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几声鸡鸣。
蒋铭在廊下望了一会儿天空,回来坐在桌案前,说琥珀:“你歇着吧,我坐一会儿。”
琥珀轻声道:“我不困。”
蒋铭:“那你帮我研墨,我想写几个字。”看桌旁放着纸笔都是簇新的:“这是老三拿来的吧?”
琥珀:“是前几日老爷吩咐,三爷采办的。”
蒋铭铺了纸,提笔蘸墨,一时却不知写什么,出神多时,叹气道:“算了,还是不写了。”
说着,忽然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喉咙里咸腥气冲上来,不及叫琥珀拿漱盂,便向地下嗽出一口血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三回(上)
【承遗志幼兄理家事】
却说蒋铭胸口疼痛, 往地上嗽了一口,琥珀掌灯去看,竟是一口鲜血在地。登时吓得要哭,声也变了:“这可是怎么了?”过来给蒋铭抚弄心口, 一边扭头喊金匮儿。那小丫头在外间睡得人事不知, 叫了几声也没应。
蒋铭:“没事”, 又嗽了两口带血丝的涎沫, 感觉渐渐平复。便道:“叫她做什么,我歇歇就好。”
漱了口, 琥珀扶着到床上躺下。琥珀道:“我去告诉老爷太太!”转身要走, 被蒋铭一把拉住:“不用去!我都说了没事,黑灯半夜的, 又去告诉什么!”
琥珀带着哭腔儿说:“这么大事,怎么能瞒着?”
蒋铭皱眉道:“说了不用去,我心里有数的!”
看她急得脸色发红,眼泪也迸出来了。放和缓声音说:“真没事。我这一路上这里总疼,吐出来一口倒是舒服不疼了, 想是淤血除了, 歇一歇就好, 又去告诉什么?大半夜折腾,惊动老人家,我也不得歇着,反不好了。”
琥珀无法, 只得罢了。蒋铭倦意袭来, 不一会儿沉入梦乡。丫头担心, 悄悄过来看了几次,开始看他睡得安稳, 便松了口气,后来见睡得深沉,又害怕起来,又不敢叫他,煎熬焦虑,好容易熬到天亮,把金匮叫起来听动静。自己跑去上房禀报。
一听说蒋铭吐血,登时都慌了。蒋毅还镇定些,白氏吓得六神无主,手脚不听使唤,话都说不囫囵了,一迭声叫丫头去喊允中,让他立时出门请大夫。
两老过来看时,蒋铭兀自还在睡着。蒋毅摸他脉息甚是平稳,又看面色如常,呼吸均匀,就放了心。安慰妻子:“应无大碍。”
片刻蒋铭醒了,睁眼见天光大亮。父亲母亲都在床边坐着,琥珀打开帐子,蒋铭就要起身,被蒋毅拦住:“好好躺着!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蒋铭陪笑说:“您二老怎么过来了,我都好着呢!”转头看了琥珀一眼,丫头把头低了。白氏嗔道:“你看她做什么,这么大事,她能不回报的?”
蒋铭:“真没事,我吐了那么一口,反倒舒坦了,想是淤血除去了,这一觉睡的甚是舒服。”又要起身,蒋毅沉着脸:“那也别动。待会儿大夫来,看看再说。”
不一会儿,允中带着一位先生进来。白氏要回避,蒋毅道:“我在呢,你也不用去。”先生坐床边细诊了脉,又看了舌象,诊毕让到对面书屋说话,蒋毅和允中一起去了。过会儿蒋毅回来,白氏忙问:“先生怎么说?”
蒋毅笑了笑:“先生说没事,他身子强健,近来是路途奔波,劳累了,加上悲恸逆了气血,现在淤血排出来,吃个调养的方,将息一阵就好了。”
白氏这才一颗心落地,不由得道:“这就好了,菩萨保佑!可不能再出事了。”蒋铭笑说道:“我就说是吧,母亲不信,又担心。”
蒋毅瞪了他一眼:“要让你母亲安心,就管好你自己!父母唯其疾之忧,都是做官的人了,这个道理还不懂么?”蒋铭低下头,不言语了。
于是都松了口气,嘱咐蒋铭好好歇着,老两口走了。午后允中拿药过来,交代丫头们熬药。进屋来看哥哥,却见蒋铭在书房里翻看橱架。
允中笑道:“哥又找什么呢,让她们找去,你得多歇歇,别再劳累着了。”
蒋铭淡淡一笑:“也没找什么,看看以前的东西,又不让我出去,好好的,总在床上待着像什么样?你来了正好,陪我说说话。”
喊琥珀倒茶。允中道:“我来倒茶吧,琥珀姐姐现在忙的很,刚才我看见陈嫂子来,找她说话去了。”
原来自从蒋钰出了事,兰芝悲伤不能理事,许多家务交给陈全的媳妇,也就是兰芝带来的陪房小鸾,和琥珀两个人一同料理。
允中倒了茶坐下来:“哥回来就好了。家里总算有了和缓气,这段日子,全家悲痛,大嫂就不用说了,父亲母亲也相继生病,其实就是伤心的过,外头人虽是来安慰,见面又免不了难过。你回来就好了,父亲母亲脸色明显好看多了,家中大小都好似有了主心骨……”
说着顿住,苦笑了一下:“其实是我有了主心骨,再这么下去,我也快要扛不住了。”
蒋铭听他说,一边仔细端详,见他眉目之间舒展,俊秀之外,又平添了两分镇定刚毅神情,端底是一副成年男子气度了。吃了口茶,点头道:“这我料到了,所以一路赶着回来,这半年诚是不易,辛苦你了。”
允中嘴角又掠过一丝苦笑:“辛苦算不得什么,我只恨自己没能耐,要不是贼把我劫持了去,大哥也不至于……”说着看了蒋铭一眼,眼底泛起一层泪光,少顷平复了下去。
蒋铭将心比心,知道他心里内疚,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只怪奸贼恶毒,他们目标是大哥,如果不是劫持了你,也会想别的计策。事情发生了,不是由得哪个,自家骨肉兄弟,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嘴上这么说,却触着自己心里的痛,转话题道:“如今家里外头这些事,怎么料理的?”
允中答道:“现在还好,这两个月,我慢慢学着接手处理。外面有陈升和顾先生,家里陈嫂子和琥珀姐姐管着,陈安和陈全里外联络。有什么不能决断的,内事请问大嫂,外事我会问父亲。”
细细告诉了一番。说道:“原来我只知道玩,并不知道一个家有这么多冗杂,外头又有生意铺子,来来往往,实在得有个好人打理才行,忙得脚不沾地时候也有的。”
蒋铭道:“是这样,要不平时大哥大嫂整日忙碌,父亲母亲也都倚重他们。”
允中道:“这次出事,更看出大嫂是个刚强不过的人,遇着这么大的变故,陈升那日报信进来,父亲就昏倒了,当时情景,真是一言难尽。大嫂先是痛不欲生,后来倒是扎挣起来,硬撑着安抚孩子们,又劝慰二老,说《孝经》上的话,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大哥既是去了,余下一大家子人还要过日子,劝慰父亲母亲看在孩子份上,保重身体,也好使大哥在九泉之下瞑目…”
“断七发丧之后,禥儿便开始接着读书了,凡事就像大哥在时一样。如此全家才都振作起来,父亲精神也转好许多。以往我只以为……只以为大嫂应付世俗事务了得,是个管家的好手,没想经历大事,能禁得住,更胜过我们男子,真是令人佩服。”
蒋铭听着,感喟半晌不能言语,问道:“亲家太太什么时候来的?”
允中道:“消息送去应天,陆叔和陆婶就一道来了,到家时,刚给大哥发过了丧,吊问的人都散了,虞先生也回乡下去了。一下子人少了,家中甚是冷清,亏得他们来,陆叔在家住了半个月,父亲和他两人相聚叙旧,倒是缓解了悲伤之情。后来陆叔回去,留下陆婶在这里住着,和母亲、大嫂终日一处说话,也是因此,大嫂心下宽解,家里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蒋铭点头叹道:“这样好,这个时候,总要至亲的人陪在身边,日子就容易过些。”
允中:“正是这话。这半年全家都盼着二哥回来,这个家往后要靠二哥了。”蒋铭默然,心里难过愧疚,满腹心事难言,只是叹了口气。
闲话一会儿,允中见桌案上放着图章,拿起看了看,正是那枚刻着“观云”二字的图章。问道:“云姐姐也回应天了吧?”
蒋铭:“嗯,顺路先送她到家,我回来的。”允中“哦”了声,想说什么又住了。
蒋铭沉吟半晌,道:“大哥的事,我在石州见着朴臣,都跟我说了。你也说说,当时你和大哥是怎么到的庐州,在庐州城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允中迟疑道:“哥病着,还是好好歇着,等过些日子大好了,再说这些事吧。”
蒋铭摇头:“我又没什么病。你快说吧,啰嗦什么!事情明白了,我心里头敞亮些。”
允中看拗不过,只得讲述当日的事,如何被常兴骗出城,后来大哥跟上来,在普化寺见到李孟起,窦宪如何闯进来,后来兄弟俩前后脚进了庐州城,在城里被软禁了几日,后来见了李存忠,当晚和大哥住在一起,第二天,大哥如何城头写书使自己出城,与李孚坠城同归于尽……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讲到难过处,禁不住又默然流泪。
蒋铭已经听云贞说了在李家发生的事,后来又听陆青说,这会又听允中讲,把事情前后都补串起来,心情已是平静许多。说道:“看来李孚、李孟起,还有宝华寺的觉空和尚,和当年的秦助,他们都是一条线上的,都是南唐的遗臣。为了复国复仇,谋划这次叛乱也有许多年了。”
允中道:“是。那时我和大哥,和李存忠,也就是李悃,我们在一块吃了顿酒,李存忠为人倒是和气的,说了许多坦诚的话。看那个意思,他才是正经唐皇室的后人,李孚和李孟起不是,却是叛乱的主谋。李存忠说,他小时候亲身经历金陵城破,亲眼看见护城的将军死在眼前,所以他一辈子,都是为这一件事活着的……”
蒋铭默然,不觉叹息一声,喃喃道:“当年南唐灭国,是太祖皇帝卧榻不容他人酣睡之意,是非功过也难说,既是南唐遗臣,这一口气如何咽的下去?事到如今,李孚也好,李存忠也罢,这一干人有复国之志,于大宋当然是乱臣贼子,于他故国却是忠臣义士,这该怎么说,他们可该死么?”
允中不能回答。蒋铭又道:“换个立场,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他们此举不过为了一己执念,便属倒行逆施,又害了多少无辜者失去性命,多少人家骨肉离散?这岂不是国贼行径,人人得而诛之么?”
允中默然半晌:“我也不知该怎么评说。回来后,把这些事都备悉禀了父亲,父亲也没说什么,只是面色沉郁,心事重重,我也不敢问。”
又道:“大哥是因为李孚才……我那时,自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可是那天进了城,这边给大哥祭灵,那边就听闻一个个的都死了,李存忠、姜蒙方,就连云姐姐的姑母也自尽了,我心里真不知什么滋味,后来又听说李孟起战死,他娘子举家自焚,不知为什么,虽是他害了咱们……我心里,却是恨不起来他。”
相视无言,默然良久。蒋铭自语道:“李孟起秉承父志,或者也是身不由己。人生于世,但有所求,必为所制。这些人本来可以好好的过日子,只因放不下执念……再不甘心,还能把从前的事情反过来不成?几十年过去,大势已改,还要逆天行事,何异螳臂挡车,又怎么会有好下场呢!”
允中黯然道:“是。”
正说着,听见外面传来纷纷的脚步声说话声,是潮音带着禥儿,还有奶娘带着重阳儿,一众来了。
禥儿进门行礼问安。重阳儿刚满两周岁,奶声奶气天真烂漫,样貌生得酷似他母亲,玉人儿一般。由奶娘扶着,也给叔叔做了个揖。蒋铭看他玉雪可爱,招手要抱他,小孩子不认得,有些怯生生的,转头看见允中,咯咯笑着直奔到允中怀里。
蒋铭拉过禥儿坐在自己腿上,问他读书读到哪里了,又逗弄一会儿重阳儿,叔侄四个玩笑了一会儿。后来潮音进来,笑说道:“大奶奶说了,让两位哥儿少刻就回去,二爷刚回来,别累着了。”
禥儿闻听便从蒋铭腿上下来,领着重阳儿告辞去了。
两个孩子来了这么一回,兄弟俩心情明亮了许多。蒋铭微笑道:“怪不得人都说,小孩子纯阳之体,自带一股暖意,看见就让人高兴。”允中也笑了:“正是,父亲现在没一天不见禥儿都不行。”
说话间到了饭点儿。萝月带着两个丫头过来,把蒋铭和允中的饭菜都端来了。报说:“老爷太太知道三爷在这边,叫一块端过来的。”兄弟俩就在一处吃了饭。
此后蒋铭就待在家里,连日不出大门一步。或是陪侍父母,或是和禥儿重阳儿在一块,逗弄孩子们玩,或是歪在屋里看书发呆。外面管事的伙计、铺子掌柜,知道他回来了,都来看望。蒋铭只单独见了陈升,其他的都推了不见。昔日朋友也都来送帖子问候,蒋铭一概不见,请书办顾云峰写了回帖致意。
转眼过去十余日。这天父子三人在书院议论家事。蒋毅道:“我看中儿料理事务越来越上手,铺子生意也都熟悉了。前日我跟陈安说,乡下田产的事,以后也要交给中儿手里,你在家这段时间多看他些,凡事教教他,出出主意,等你去了京里,家里就好都交与他打理,我也轻省了。”
蒋铭陪笑道:“我正想跟父亲说这事呢。我想着,家里事情也多,父亲年纪大了,不该太过操心。不如让三弟专心读书,他原本是做学问的材料,做不惯这些,将来还是科考出仕为好。我从边地待了这么长时间,也遂了心愿,倒是不想再做官了,以后只想守家奉养二老,我原来就跟大哥理过家事,上手也没什么难的。”
第九十三回(下)
【释心结老父吐真情】
蒋毅听他这话微微一怔, 蹙眉道:“那怎么成?你在朝廷已有官职,年纪轻轻的,仕途刚起步,未来不可限量, 怎么说不做官?这次让你回来也是圣上眷顾, 看在你大哥为国捐躯, 让你回来陪父母的, 想必日后还有旨意,岂是由你自己安排的?”
蒋铭默然, 想说什么没说。蒋毅想起石州的事, 欲要责备两句,忍住了。转向允中道:“中儿你怎么想?”
允中回道:“这段时间下来, 我觉着还能应对。家事都有成例,再说还有陈叔和陈全,生意上也有顾先生和陈升帮着,虽是我年小阅历浅,有不到之处, 也出不了甚大差错。”
看了看蒋铭, 又道:“做了这些时日, 我倒以为,在外交往办事不光是勤快仔细就行,家门声望更要紧些,我没有大哥那样交游和手段, 许多事, 竟是倚仗父兄多年累积的名望声势才顺利办成了。所以我想, 有二哥在朝做官,门第声望不衰, 自然家业兴隆。说句逾越的话,父亲如今年纪大了,大哥又不在了,二哥仕途上有些作为,倒比在家理事还要紧。这是我的小见识,不知有没有道理,请父亲和二哥三思。”
蒋铭听了这番话,不觉发一笑:“没想到,三弟如今所虑这么深远了!”允中听他似有揶揄之意,没吭声。
蒋毅颔首道:“中儿这话说的很是,世情如此,怎么不能说?现在先这么着,你也不能把学业放了,过两年也要科考。咱们这样家里,仕途还是最要紧。我虽年岁大了,身子还成,劳动几年也没关系,何况还有下面这些人呢!你两个任是哪一个,也不能耽搁了仕途前程。”
允中陪笑道:“爹,说实话,儿子其实并没有上进心。从前也是怕你老人家责骂,才勉强读书。比起做学问辛苦,儿子倒愿意料理家事,如今这样,还请父亲宽宥儿子偷懒,别再读书科考了。”
没等蒋毅说话,蒋铭在旁瞪了弟弟一眼:“你又任性!你这么年轻,还没试试,怎么就能不读书的?”转向蒋毅道:“父亲,我去京里的事,后面慢慢再说。现在大哥不在了,我就是长子,长子守家原是正理。就是朝廷有旨意,待我上表陈情,圣上也能容谅。”
蒋毅不悦道:“你两个有这份孝心,我也高兴。我都说了,我如今还没到老朽的地步,非得有个儿子在家陪着的!”俩人看老爹不乐,都不说话了。
蒋毅略沉吟:“承影,那天先生诊脉,说你思虑过多,有心事,到底什么事且说来听听。凡事得一步一步来,不管怎么样,不许你为了儿女私情放弃了仕途前程。”
蒋铭一怔,随即明白,大哥上次从石州回来,一定把云贞的事都告诉了父亲。老爹是以为自己为了云贞才不想做官的。忙陪笑说:“儿子不是为了私情才要留在家里。父亲这么说,可真是冤屈我了”。
蒋毅道:“那是为什么?你且说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把脸沉了下来,“有话明说,再不许你私自做甚荒谬悖理的事!”
蒋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又想,撤身到桌案前,屈膝跪下了。允中见此忙站了起来,立在一旁。
蒋毅一怔,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只管说,快起来!”
蒋铭不肯起:“父亲,儿子是有一件事压在心上,一直想说,怕父亲知道了伤心,不敢说。可是不说,我这心里…又总过不去。话到这份上,就与父亲禀告,其实,其实三弟和大哥被李孟起挟持到庐州,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蒋毅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蒋铭道:“父亲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和三弟送云姑娘回应天,去了兖州凤栖山窦从义那里。”蒋毅:“我记得这事。”
蒋铭道:“事有凑巧,那次正赶上辽使萧崇敬被一个叫秦仲怀的匪徒劫持到附近石臼山上。官军要人,我和陆青几个人,上山帮忙官军救出萧崇敬,后来我们下山,又遇见知寨王绍英剿匪,我和陆青,前往石匠洼帮忙,把秦仲怀杀了!”
蒋毅道:“这事我知道。那时你们回来没说,次年窦家派人送信,家里才知道的。这跟你大哥去庐州有何关联?”
蒋铭应了声是,忽然声音变了:“不久之前我才知道,那个秦仲怀,是秦助的义子,其实…其实他是李孚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李孟起的亲弟,只不是一个娘生。秦仲怀死了之后,李家报仇,把王绍英杀了。王绍英临死之前,招出是我杀的秦仲怀,李孟起,想必是因为这一桩冤仇,才把大哥和允中诓骗了去,如果我当时在家,去庐州的人就是我了!”
他自从听常兴说了这事,心上就似压了重担喘不过气来。此时终于说出,虽是愧疚满怀,却轻松了不少。禁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那时窦庄主来信,儿子受了责罚,心里还不服气,觉得父亲有意苛责。如今回想,父亲当日所说,狂悖妄为,轻忽人命。真是字字都没说错,那秦仲怀固然该死,却不该是我杀他……惹下这么大的祸事,儿子如今痛悔无极!”
“所以儿子不想入朝做官了,情愿在家侍奉父母,教养侄儿,完成大哥未尽的事…”磕了个头,道:“这是儿子的心愿,求父亲成全了吧。”
蒋毅瞅着他半晌,长叹一声:“你起来。”蒋铭仍不肯起,叫了声:“爹!”蒋毅忽然严声道:“你起来!”又命允中:“把他给我拉起来!”
允中忙过来扶,蒋铭不敢再拗,站起身来。蒋毅道:“中儿你去看看外面。”允中会意,出去把院门处站着答应的小厮都打发走了。回来立在门口,迟疑说道:“父亲,我去了吧?”
蒋毅板着脸:“你去什么?进来,我有话给你俩说。”又命:“你把书橱里那个盛剑的盒子拿出来。”
允中依言取了一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放在桌上。蒋毅亲手把盒子打开:“这里的东西,你俩都看看吧。”
蒋铭看时,正是装着青釭剑的那只木匣子,里面除了乌黑镶金剑鞘的宝剑之外,还搁着一个锦盒,一封书信。拿出锦盒打开看时,是锦袱包裹着一块龙凤纹的玉佩,认得正是那年楚王赵元佐赏赐给大哥的,蒋钰平常总戴在身上。
允中将书信取出来,递给蒋铭:“这封信就是大哥让我带出城的那一封,原以为是给太傅写的求和荐书,后来才知道是给父亲的。应该是大哥早就写好,在城头上换过了。”
蒋铭展开观看,只见写道是:“男钰叩禀父亲大人膝下:今贼以旧事相胁。儿自不屈,恐难万全。幸有禥儿可代承欢膝下,稍免儿不孝之罪。儿不畏死,万望大人保重,勿以儿为念。祈安!”
看见熟悉的笔迹,禁不住又是一阵心如刀割,闪出泪来,赶紧擦拭了。把信读了两遍,看到“旧事相胁”几个字,心内狐疑,看向父亲。
蒋毅道:“中儿,你跟你大哥在庐州那么些天,应该都知道了吧?”
允中起身,恭敬答道:“在庐州时,我也觉着这里面有隐情,可是大哥没说,我也就没问。回来后,几次想问父亲,但又觉着,这不该我问的事,父亲若要我知道,就告诉了,所以没敢问。”
蒋毅点点头,面色却不悦:“你既觉着不对,问问又何妨?总是这样谨小慎微的,这么多年,你处处都合为父的意,就是这点不好,若是你亲生的爹娘,你还是这般诚惶诚恐么?”
允中本来坐下了,听见这话是责备他,又站了起来,不知说什么好,欲待认个错,又觉不合适,纠结了刹那,忽然放松下来,望着蒋毅腼腆一笑:“爹——”
蒋毅顿了顿,也笑了。示意他坐下。开言道:“你俩还记得不,禥儿一岁那年,你大哥要去京里科考,留下封信就走了,离家好几个月才回来。”
蒋铭道:“我记得,大哥一直想科考入仕,父亲总是不允,所以走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又没考,转去长安洛阳一带游玩了一段日子,便回来了。”
蒋毅望着空中出神,轻喟了一声:“你大哥素有才能抱负,很想做一番宏图伟业。那年乡试中了解元,一直就想去京考,是我拦着不让他去。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蒋铭道:“这件事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父亲总说让大哥在家奉养二老,不许他走远。我猜想不该是这缘故,却又实在不知为什么。”
想起往事心内感伤,黯然道:“大哥一向孝顺,那是唯一一次违背父命,到底还是没考就回来了。我还记得,那时刚过端午,大哥到家,在上房院子里请罪,直跪到半夜,后来还是我背回房里去的。”
蒋毅又叹了口气:“你们都以为是我责罚了他,其实我哪里罚他了?是他自己要那么做的。”
蒋铭道:“这我知道。当时父亲说回来了就好。是大哥自责,觉得忤逆父亲,伤了父母的心,才会这样。后来是母亲扶他起来,让送回房里去的。”
蒋毅默然,沉吟说道:“固然是他自责,可他这么着,其实也有怪我的意思。是他亲口说,怪我没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平日里总带着三分客气。”
蒋铭听这话,不觉又怔了,狐疑道:“这……什么叫做没把他当亲生的儿子对待?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蒋毅停顿半晌,方说:“这件事,还得从三十年前说起。你大哥,实在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他本是太祖一脉的皇亲贵胄,落到咱家的。”
话一出口,蒋铭大吃一惊,允中却早已猜到七八分了,平静看了看父亲。
蒋毅将手扶案,沉缓道:“我跟你们说过,高粱河之战,何等惨烈,为父当时就在武功郡王德昭身边。那次太宗皇帝战场失踪,众人推举德昭太子继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太宗回归,此事不了了之,无人敢提。我们当事的臣子,哪个心里不惊的,谁还敢议论此事?”
“当时推举新帝的文书,是我奉几位重臣之命亲手执笔写下,太宗怎会不知道?就因为此事,你祖母担惊受怕,只想让我辞官回归故里,一来是我年轻,不甘心,二来当时情势,众人都默不作声,若我忽然提出辞官,反招惹官家注意,所以…”
“及至后来,德昭皇子上书,请求赏赐将士,太宗发怒,说了那句:“等你当了皇帝,再来做主不迟”的话,不但是皇子心惊,大伙更是人人自危。”
“不想就在那天夜里,皇子身边一个姓韩的侍卫带着一个人找来,那天下着雨,是陈安把他们接进来的。韩侍卫带来的是个女子,正当身怀六甲,说是皇子的姬妾,因为府内有凶险,送来我这里请求庇护。我虽是心里惊疑,但认得那人是皇子贴身亲信,就把女子留下了,安置在你大娘屋里。不成想次日,皇子自尽的消息就传出来了,那女子偶然得知,一时惊动了胎气,当晚分娩产下一子,力尽而死……”
蒋毅说着,禁不住声音发颤。蒋铭和允中一边听,一边想象当时情景,都觉得惊心动魄,知道生下的这个孩子就是蒋钰了,却不敢出声询问。
蒋毅默然一会儿,接着道:“这个孩子就是你大哥。当时你大娘还在,养在身边,对外只说是我亲生儿子。家内虽是一向严谨,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难免也有一些知道风声,要保密是极难的,况且你大哥渐渐长大,面目形象,竟是越来越像当年太祖皇帝……”
“因为皇子的死,还有后来齐王死的也蹊跷,大伙不说,私下里议论纷纷,朝中还有许多见过太祖和德昭皇子的人都在……为了这事,你祖母甚是不安,临终留下话,让我借着丁忧守制就此离开朝廷,不要再回去了,才有了后面的事。不许你大哥科考,也是这个缘故……你大哥那几年心情郁闷,看着也令人心焦,可是他身世牵涉到官家隐私恩怨,叫我如何说与他?”
蒋毅这一番话说的甚是简略,蒋铭和允中却早都听明白了。蒋铭恍然道:“那后来大哥去汴京,没考就回来了,是知道自己身世了么?”
蒋毅点头道:“是。那年他留书跑去京里,我没法子,只好给楚王写信告知此事,让陈安急匆匆送去的。王爷见了信,找到了你大哥,带到他府上,亲口把身世告诉了他,你大哥这才释怀,叫陈安回来报平安,自己跑出去玩了两个月,才回家来。”
父子三人沉默良久。蒋铭喃喃地道:“原来,这就是大哥信里所说的‘旧事’。”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四回(上)
【螟蛉子悲情说来历】
蒋毅道:“那年楚王复位, 到金陵来,我带你大哥觐见,王爷一眼就认出了他。可见只要有心人打听,得知真相也容易。李孚身边那么多人, 想必谁知道往事, 想出这个计策, 挟持中儿诱使你大哥进庐州, 逼迫他与太傅联络……”
叹息了一声:“本来,这也确实是个通天的法子。不料李孚害人害己, 你大哥如此烈性, 反与他同归于尽,早早就结束了叛乱, 早日还民以太平,固然是你大哥的功德,可知…也是天意罢!”
允中道:“我和大哥在庐州,被软禁在一个叫做逊斋的地方。墙壁上挂着两副画像,一个是唐主李煜, 一个就是太祖皇帝, 太祖画像和大哥面目十分相像。大哥也说过, 是因为李孚误认他是皇室子孙,才把我们挟制到了庐州,大哥心里早都清楚的,只是不愿意我掺和进去, 才没说实情。”
蒋铭此时心中豁然, 又是悲伤, 又是感佩……一时五味杂陈,无从说起。父子三人默然了好一会儿。蒋铭忽然想起来:“当年送大哥的亲生母亲来家的, 应该就是凤栖山上韩世峻韩师父?”
蒋毅颔首:“就是他。这次他跟着中儿扶灵回来,我和他会面,说起许多旧事。让禥儿他们三个孩子也都拜见了,韩将军说起那时你们去凤栖山,他问过你家里情形,所以都知道。只可惜,他赶到庐州时,你大哥已经……竟是无缘一见。”
蒋铭心中感慨万千,应道:“他必是一直牵挂着,大哥去石州时和我说过,前年韩师父来了金陵,和大哥在路上见过一面,应该是韩师父想见大哥,特意来的。”便将那年去山上和韩世峻见面的事简略说了。
心下忽想到,自己的母亲是当年周大娘的身边人,一定也知道此事,所以不能轻易离开蒋家,只怕当初正因为此事才嫁给了父亲,之后才有了自己。此外,还有陈安,虞先生,乃至陆廷玺,这些当年旧人,应该都是知情的。想开口问,又觉得没必要,便罢了。
蒋毅从木匣中拿出青釭剑来,抚摸剑鞘:“这把剑,是三年前王爷派人从京里送来,赏赐给你哥哥的,前时我把它连同玉佩、这封信,都让陈安送去了汴京,交予太傅,太傅看过之后,又让他带回来了。王爷口谕,这口剑和这枚玉佩既已给了你大哥,就是蒋家的物事,由咱们自行处分,与他无干了。”
蒋铭默然。接过青釭剑,撤身抽出剑刃,依旧是冷湛湛一痕秋水,上下观瞧,道:“李孟起窃取青釭剑,最后,他也是用这把剑自尽的。端底是因果报应不爽,好比李孚要害大哥,反害了自己一样,一切好像冥冥中早已注定。”
蒋毅更是感喟:“你大哥文武双修,自幼便是庸中佼佼,只因身份的缘故无法施展抱负,心中抱憾。如今为国捐躯,我虽是悲恸,可每尝想到,这么着也算是他毕生心愿得以成全,心下倒觉安慰许多。我给太傅写信,再三恳请他向圣上陈情,谢绝朝廷表彰赏赐。我想,此事固然是家门荣耀,却只怕张扬出去,又有人提起从前的事来,不免招惹物议,甚或影响禥儿的将来,于你们兄弟的前程也怕有碍,所以…,不如默默无闻,这么过去也罢了。”
蒋铭听说这话,略想一想,点头道:“父亲所虑的极是。”
将剑收鞘放好,郑重放回匣中。道:“这是古剑,又是名剑,收藏在家,可作为传家镇宅之宝。这玉佩,我的意思,还是给禥儿留着吧。”
蒋毅嗯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却看允中在那里出神:“中儿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允中回过神来,陪笑道:“我……我在想大哥的事,这些事全凭父亲和哥哥做主,我没什么主意。”
蒋铭看他神色有些奇怪:“怎么?你是不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
允中笑说:“没有,我怎么会?”却又看了一眼蒋毅,垂下头,咬了咬嘴唇。
蒋毅示意蒋铭把木匣收起,原样放到书橱格子上。坐下了,往椅背上一靠:“是不是听说这些事,中儿想起什么来了?”
这话落在蒋铭耳里,不过是父子之间家常话罢了,却看允中站在那里神色不定,怯生生看了一眼蒋毅,垂下头不作声,少顷又抬头看了看,却又低下了头。
蒋铭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蒋毅也看他,伸手抚了抚桌案,沉吟说道:“看来你的确心里有事,我不过随口问问。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事都不要紧了。想说不想说,也都随你。”
允中听见这话,抬头低低叫了声:“父亲!”顿了一顿,便将身子矮了下去,跪地磕了个头:“儿子不孝。儿有事欺瞒父亲母亲多年…”
蒋铭见此不觉怔了,望望父亲。蒋毅倒似不意外,面色平静看着允中。
允中含愧道:“儿子本来并不姓苏,其实姓孟。”
蒋毅略皱了皱眉:“姓孟?是哪里的孟氏,就是庐州本地的么?”允中回道:“儿是川蜀孟氏。”
蒋铭插口问:“我记得当年你说是庐州姓苏的,家人因兵乱都没了。怎么却是说了谎的?”
蒋毅点了点头,温言道:“你起来说话。”
允中立起来,回道:“儿子是川蜀孟氏一族,这是幼时先父告诉的,所以牢记在心。先父本在绵州,为了躲灾避祸,与一个老家人到了海州。孩儿便是在海州出生的。先父母都是善良慈和之人,对孩儿甚是疼爱。一家人和乐度日。”
“儿子六岁时,赶上李顺做乱,一群贼人不知为何闯入家中,要父亲与他们一块做什么事,先父不肯从贼,趁晚间看守不严,命家人郑奉带着孩儿逃了出来。孩儿的生身父母,都被那些贼人害死了……”
说到此处,想起那夜仓皇辞别了爹娘,跑不多远,回头就看到家中起火……生离死别之际,摧肝裂肺之时,尽皆历历在目。一时哽咽不能言,终是流下泪来。
蒋毅看着心酸:“记得那日见到你是在路上,是和家人失散了么?身上的伤又是从哪儿来的?”
允中抹去泪水,接着道:“孩儿逃出时,父亲命郑奉带我投奔庐州外祖家,可是我俩到了那里,整个村子已被乱兵抢劫一空,外祖一家早已不知去向。郑奉想起他在扬州有个相熟的人,要带着孩儿前去投奔。走到润州,不幸患了伤寒,我俩困在客栈里,举目无亲,郑奉后来不治死了。那家客店主人答应帮我料理郑奉的后事,把我身上财物都霸占为己有,背地里……背地里却把我卖给了一个闲汉,那人竟是个做贼为生的,日夜打骂,逼我偷盗人家财物,孩儿虽小,也知道那是不该行的事。一日趁着那人睡着,偷偷逃走,想再回庐州寻觅外祖下落,却又不认得路,又怕再遇到那些恶人,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行走,天寒地冻,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晕倒了…后来就遇到了爹娘。”
这些事情他深埋在记忆之中,无事时回忆一遍,所以讲的十分顺畅,亦不觉如何伤感。又道:“孩儿从家出来时,先父再三叮嘱,不可对人说是川蜀孟氏,恐怕招致杀身之祸。故此孩儿没敢讲实话。及至后来,爹娘待我极好,我怕知道了实情,怪罪孩儿欺瞒,就更不敢说了…”
又跪下叩了个头:“孩儿蒙受爹娘救命之恩,养育大德,粉身难报,却一直欺瞒爹娘,实在是不孝不义,请父亲责罚。”
蒋毅沉吟道:“你外祖可是在庐州三河镇,名讳一个纶字的苏老员外么?”
允中一惊:“是三河镇不假,但是外祖名讳,孩儿不曾记得。爹爹如何知道?”一面说着,已经想到必定是蒋毅派人寻访过了。
果然蒋毅道:“我平白多了一个儿子,怎么不查仔细?那时听你说了,我就派陈安去三河镇查访,苏家确实遭到兵乱没人了,也打问出来,他家里并没有你这样一个孩子,那时还以为找错了,或是,”笑了一笑,“或是什么缘故你不肯说。”
允中愧赧道:“总归是儿子的罪过,儿子做错了,辜负父亲母亲多年恩养疼爱,如今惭愧无地,请父亲重重责罚,儿子才得心安。”
蒋毅淡淡一笑:“这又算什么罪过?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也知道保身,这是你聪慧之处。你辗转落在这里,也是咱们父子缘分至此。快起来吧。”
允中这才立起身来,又道:“儿子还有一句话,想跟父亲说。”
蒋毅:“你说。”
允中道:“儿子本来无心仕途,只想陪伴在爹娘身边,这次得以保全性命,全是大哥舍命相救。所以儿情愿从此在家料理家务,侍奉父母终老。真心不愿科考举业,请父亲成全儿的心愿。”
蒋毅沉吟不语。忽然问:“你说你是川蜀孟氏,莫非,与后蜀秦国公是同族么?”
蒋铭听见这话,不觉吃了一惊,因蒋毅说的秦国公指的便是后蜀国主孟昶,当年赵匡胤打下后蜀,孟昶带全族人口作为战俘东迁至汴京,后来就死在了汴京。
允中思忖摇头:“儿子那时年纪幼小,只记得姓孟,叫做孟允中,其他的都不记得了,不敢乱说。”
蒋毅嗯了一声,想想又道:“咱们蒋门乃仕宦之家,你大哥当年不走仕途,缘故你也知道,你倒不须如此。这事以后再说吧。”
允中还想说什么,看蒋毅好像不愿再说这话题,就住了口。
蒋铭望着允中半晌,微微冷笑了一声:“看不出,这么大事你瞒了十来年,你这瞒人的功夫可是比我强多了。”
允中听他奚落自己,就把头低了,不言语。蒋毅嗔怪地看了蒋铭一眼,却也笑了,向允中道:“从此以后,这些往事尽可放下,不必再提了。”允中应喏:“是,儿子知道了。”
又过两日,蒋铭带着家人宝胜,下泉盛乡来。已是九月深秋季节,一路冷风袭人,寒霜遍地。因出发的迟,到老宅时天色已近黄昏。院里院外各样草木花朵大都凋萎,却有靠墙一大丛菊花灼灼盛放,姹紫嫣红,云丝漫卷,开得恣意非常。
李劲前几天就回来了,和李妈妈一道出来,迎进屋里。李妈妈端详蒋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哥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吃苦了。倒是没瘦,身子强健了,却是黑了许多。”
连忙备饭,吃过了饭,大家说话。不免又提起蒋钰,伤感了一回。蒋铭自从听父亲讲了哥哥身世,心内伤痛倒是缓和了许多。问李妈妈:“这两年妈妈身体还好吧?”
李妈妈收了悲伤,露出笑容:“好,自那年周姑娘给看好了,再没犯骨节疼,胃口也开了,你看,我比前胖了好些,身上也比从前有力气了。听说哥儿这次回来,周姑娘也回应天家去了,她都好吧?”
提到云贞,蒋铭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含笑说:“她都好着呢,亏得妈妈惦记。等以后再来南边,我请她来看妈妈。”
李妈妈满面欢喜:“那可是好了,只怕我生受不起。这二年我总想她,还有她身边桂枝姑娘,也是个好伶俐的姐姐,招人喜欢的……”说一会话,看天色晚了,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蒋铭带上李劲,担着祭品,往蒋钰坟上去。天气甚是寒凉,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山坡上到处草木萧疏,树叶都变了颜色,赭黄金赤,风一吹,飒飒地翻卷出斑斓耀目的色彩,苍松翠柏益发郁郁苍苍。
蒋铭在坟前奠了酒,拜了几拜,跪在那里烧化纸钱。想与哥哥说些什么,回忆旧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手足之情无法言说,如今那人却在坟茔之中,此生再不得见了。不由得痛彻心腑,泪如涌泉,哽咽不能言语。李劲也在一旁哭得说不出话来。
蒋铭告道:“大哥泉下有知,从今往后,弟一定尽心孝顺父母,奉养长嫂,教育侄儿们长大成人。大哥尽可放心吧。”又在菱歌墓前也烧化祭奠了,哭了一回。才与李劲慢慢走回家来。
本来下午想要去看虞先生的,因上坟回来迟了,又哭的眼睛红红肿肿,浑身空虚无力,就没去,吃过饭倒头大睡。
次日早上收拾了东西,蒋铭骑马,李劲和宝胜赶着车子,来看虞先生。走到村口,远远望见先生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衣巾齐整,不是乡下农人打扮。蒋铭看身影眼熟,正自琢磨,李劲已经叫出来了:“像是武少爷和萧家哥儿,他们怎么在这儿。”
第九十四回(下)
【宿儒修训语论文章】
说话间二人迎了过来。武继明抢步走在前头, 扬手笑说道:“这可是巧了!知道你早来家,只无心会朋友,也不敢上门扰你,可巧这里遇见了, 不是缘分是什么?那天允中兄弟说你病了, 可都大好了么?”
蒋铭一边下了马, 一边笑应道:“早好了, 并没生什么病,只是懒得出门!”
这时萧纯上从后赶上来, 对着蒋铭就做了个揖。蒋铭连忙还礼:“纯上兄如何这等客气?”萧纯上笑道:“今时不同往日, 承影兄现在是官身了,咱们大家也该讲个体统才是。”
蒋铭失笑道:“你这么说, 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武继明一旁呵呵大笑:“我就说承影不是那样的人,纯上你也真是,读书读的呆了么!”忽见蒋铭眼睛微微红肿,想起蒋钰来,就住了口, 收了笑, 走上前拍了拍蒋铭臂膊。
蒋铭也回拍了拍他, 笑说:“两位是来看先生的么,什么时候来的?”
萧纯上道:“昨天我俩就来了,等下吃了饭,下午还要赶回去。”蒋铭:“那可是要贪晚了。”武继明笑道:“没事, 路都走熟了的。”
原来萧纯上本打算春天进京应试的, 从去年夏天开始, 时常来乡下向虞先生请教功课。不料李孚叛乱,王益祥围城, 虽然最后平安无事,却把他阻住了没去成。武继明与汤丽娘离婚后,心内沮丧,做什么都觉没意思,便也常跟着一块下乡走走。这会儿虞先生在屋里给学童上课,俩人在外面溜达。
三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就见大大小小十来个学童,背着书袋一窝蜂从里涌出来,打闹说笑,蹦蹦跳跳,跑出院子散了。随后虞先生走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头戴方巾的年轻人,穿着家常素净道袍,神色甚是恭谨。
蒋铭忙迎上前去,虞先生点头笑道:“承影来了,前日听说你生病,可是好了么?”
蒋铭陪笑说:“好了。”这时旁边那年轻人向先生做了个揖,恭敬道:“老师有事,学生先告辞回去了,改日再来。”虞先生微笑:“那你去吧。”
武继明对那人道:“小方再坐一会儿吧,吃了饭再走!”那人忙陪着笑说:“多谢兄长盛情,今先生有客,小弟就不打扰了。”
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看了看蒋铭,略躬了躬身,就去了。
众人进屋里来。蒋铭请先生上坐,见过了礼。李劲和宝胜把带来的酒肉菜果拿去厨房,交给村人媳妇收拾,昨日萧武两个也带了不少酒食,一起拾掇了,不一时盘碗摆布上桌。虞先生和三人落座,一边吃喝,一边说话。
蒋铭问:“刚才这人是先生新收的学生么?”
虞先生:“算是吧,是润州城里人,去年陈亮引来我这里的,非要拜师,我推却不过,就把他收下了。”
原来此人姓方名采,表字景容,是个爱读书、意图举业的学子。因听人说虞先生乃是大儒,便央人介绍拜了老师,常来陪侍,请教学问。武继明和萧纯上曾遇见过,因此认识。
蒋铭道:“我看这人气质平实,倒像是个勤谨本分的,求学的心也真。”
虞先生点了点头,未及说话,武继明旁边接口笑道:“小方这人不错,他刚来那次我碰见了。去年快过冬至时候吧,我和纯上来,赶上他们都在,总共来了三个。当时我就和纯上说,这里头,只小方像个读书人。那个叫陈坚的,看是生得人高马大,一副好嘴头会说话,却不像个实诚人,恐怕不能安下心读书,怎么着?果然现在只有小方了!”
萧纯上笑向蒋铭道:“那天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陈亮,求师的是小方和陈坚。陈坚我也只见过那一次,后来不知怎么,再没见。倒是这个小方,每次来都能见着。”
虞先生道:“陈坚后来又来过一次,拿了一篇文给我看,我说文章写的欠通,且用字庸俗轻浮,不成体统。因我说了这一回,从此不来了。后来听人说,就是这篇文也不是他自己作的,还是找人代作,这样的不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蒋铭笑道:“先生说的是,文章不好还可教,人品不好却是难改。倘或还来,怕他出去招摇,说是您的学生,岂不反累了先生的名声。”萧武二人连连点头:“承影这话很是”。
虞先生笑了一笑:“你们这么说,他可不是这么想,在他眼睛里,我不过是个落魄无用的读书人罢了,又老又穷,拜师倒是他抬举我,偏我不识时务。我听言谈把钱财看得极重,便也直说了——虽是今上鼓励读书人,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话,可是读书辛苦,若只为了求钱财,不如好好去做生意买卖,拘在书本里求金银,可不是误了终身么!他想是听了这话不高兴,不来了。”
武继明嗤地一笑:“原来他读书,是奔着将来要当禄蠹才读的,也真是个痴儿,难道那么容易的?别人十年寒窗之苦,都是白吃的不成?”说的都笑了。
众人又说些闲话。因说起蒋铭去年高中探花的事。虞先生道:“先听说你在翰林院编纂诗书典籍,怎么又去边城了?戍边守土自是要务,可也不要看轻编修这桩事,比起武功,文字的事更是要紧。即便打起仗来,争战只在一时,书籍文章却要流传到后世的,影响千百代,所以编纂书籍必要慎之又慎,须得德才兼备的人方可胜任。”
蒋铭陪笑说道:“先生教训的是。这二年我经的多了,也想明白许多道理。要使国家太平,百姓安居,富国裕民自是第一位,教化之功却也十分重要,一味积聚钱财,可知人心贪欲无止,贫富两端,争竞无度,反容易埋下祸患。想来也因这个缘故,圣人才说,‘贫不改其志,莫如富而好礼。’”
虞先生闻言欣喜,将手往桌上一拍,赞道:“这话说的好!可见知之不如行之,你出去两年,竟是大有进益了!”萧武二人亦是连声附和。
萧纯上道:“既是教化如此重要,不光是庙堂典籍,便是民间乡下流传的这些唱词话本,俚曲野调,事关教化,也是十分要紧的了?”
虞先生颔首道:“正是如此,书籍文章,无非还是读书人阅览。唱词话本却是给百姓听的。文可移情,听说得多了,人的识见性情就会改变。所以民间流传的话文,必得劝善惩恶,教人忠孝节义,宽容慈爱,方是正道。最怕有一种不肖的读书人,或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借文害人,或是鼓动骄奢淫逸,凶戾怨毒,此等为文,与行恶造孽何异?反不如不会作的了,所以圣人说非人不传。昔者仓颉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不虑至此也!”
众人听这番话说的十分郑重,皆默然不语。少顷武继明站起来,给各人杯中斟满了酒,笑说道:“先生讲的,固是文章至理,可学生忍不住要说几句,待说完,请先生骂我好了。”
说的虞先生也笑了:“你有什么话,且说来我听听。”
继明道:“《论语》里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生想,那毛诗里也有《桑中》、《溱洧》这样的篇章,说到唱词话本,依我看,不过是案牍劳作之余,怡情取乐而已,何至于看得那等事关重大?若是闲暇时听个曲儿也要顾及道德大论,岂不把人也麻烦死了?!”
虞先生指点他,略带嗔责语气道:“不是我要苛责你。这话市井人说说也罢了,你读过圣贤书的也这么讲,实在就该挨骂!”武继明把头一缩,吐了个舌头,大家都笑了。
虞先生转正色道:“毛诗三百,或是有其真事,或是有其真情,《桑中》《溱洧》,虽是言说男女情爱,其可贵在于天真自然,故此圣人说思无邪也。古今诗词歌赋,也多是言情的,只要发乎赤诚,启人良善之心,岂能说不是好的?怕只怕轻薄之人,滥作淫词艳曲,引人视听,鼓舞不良欲念,为所欲为,不顾廉耻,不知餍足。长此以往,风俗浇漓,化育不堪,你只道是道德大论累人,岂知没了道德之论,人之性与禽兽之性又有何异?这世间岂不堕落了么?”
武继明仍是不以为然,却不敢再加驳议,陪笑说:“先生教训的是,是学生见识浅薄了,只顾一己之私,不知天下事其实是难为的。”
蒋铭在旁笑道:“先生座下,我们几个里,向来继明兄有什么说什么,他的心思不用猜的,朋友有甚怠慢忘失之处,他也从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和纯上都喜欢和他一处玩。先生说,继明这性情,也当得是天真自然了吧?”
一番话,说的满桌都笑了。虞先生道:“这话说的也不虚。继明是明白事理的,虽是我常念他的不是,他倒不生我的气,也不嫌弃我老人家古板迂腐,常常还来看我,这一样好处也是难得的。”
武继明赧笑道:“先生这话说的,叫学生无地自容了!先生教导是为了我好,我虽然浅薄,师道尊严也知道的,要是为了这个怨先生,就不成个人了!”众人又都笑了。
不一时吃毕了饭,武继明和萧纯上告辞,乘车回金陵。李劲和宝胜放下东西也回老宅去了。黄昏时分,蒋铭陪着虞先生到村外山坡走了走。晚上教童儿去间壁搭板铺,蒋铭就在童儿的榻上歇了,夜色里与先生说话。
虞先生问:“昨天给你大哥上坟去了吧?”
蒋铭嗯了一声:“大哥这一走,家里好像少了好多人似的,院子里也空荡了许多,回来这些天,不管走到哪里,时常恍惚看见大哥在那,一晃就不见了…”说着想要哭,却流不出泪来,只是深深叹一口气。
虞先生亦是叹息:“你们兄弟自幼情意深厚,这么大变故,岂有不难受的?只是如今,你上有父母、寡嫂,下有兄弟侄儿,全当你是依靠。还要忍耐着些,含光不在,只好你担当了。”
蒋铭默默无言,应道:“我知道。”
虞先生又道:“你父亲素怀大志,当年为你哥哥的缘故,不得不离开朝堂,做个默默无闻的田舍翁,他说的轻松,其实这是他毕生憾事!如今你大哥又去了,他心里难过可想而知。此事对他打击很大,你还须好好安慰,以后凡事顺从,不要惹他伤心动气。”
这话明说蒋钰身世。蒋铭怅然无语。无形之中只觉肩上担子又重几分。无言答对,只得应了声是。
先生又道:“你兄弟三个,你大哥是注定了,不能做官的,中儿又年小。你父亲期望你将来仕途顺遂,也是了他自己的心愿。过年时他来我这里,说你去了石州,也是多吃了几杯,跟我吐了实话,说甚是牵挂忧心你。吃些苦倒没什么,万一打起仗来,怕你性子莽撞,要有甚闪失,他是无论如何禁不起的。这些话,他在家不好与旁人说,只能来我这儿说说罢了。你父亲,其实把你看得最重,从前对你严厉,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思……”
蒋铭想起母亲和大哥都说过同样的话。兄弟三个,只有自己才是父亲血脉。想起旧事,从前不解的,现在全都明白了,怅然若失,不由流下泪来。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虞先生问:“你这次回来,什么时候回朝中去,有说过么?”
蒋铭答道:“没说。兄丧一年,总要过了明年春天再说吧。”不自觉叹了口气:“前日父亲才与我说了大哥的事,我心里真是难过,为爹爹,也为了大哥。从前听说烛光斧影、金匮之盟,这些事已经让人心冷……现在想,权力之争竟让骨肉兄弟不如路人,其实污浊不堪。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回去做什么官了,不如在家,代替大哥的事务,侍奉双亲到老,岂不是清清白白的一世。可是看父亲意思,是无论如何不许的。”
虞先生道:“也不能这么想。一时心灰意懒难免的,别忘了孟夫子之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做官是为了治世安民,并非为了赵姓一家的存亡得失,况且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君子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当今圣上还是开明的……我当初因为亲历皇家同室操戈,一时嫌恶不过,舍弃了仕途。这几年静下来想想,倒是有些懊悔。不该逞一时义愤,抛却了一生所向。为儒的人,还是应该施展才能,修齐治平,方不辜负苦学半生。我到底没有你父亲看得透彻。如今他把一切期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正当年轻,当振作奋发,好好做一番事业才是!”
蒋铭道:“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先生做的这些事是极难能可贵的,只是先生这般大才,未能显身扬名,是有些遗憾,却也谈不上辜负此生的话……”
虞先生黑暗里轻笑一声:“你倒不须安慰我,到了这把年纪,我也有些领悟了——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人之际遇,其实都是自心之对境,怨不得旁人,也无须自怨自艾。”
长叹一声道:“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你的为人处世我是放心的,今后行事,还须记得心存三畏、忠恕待人……”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五回(上)
【小轩窗直言明心腑】
次日, 蒋铭陪先生吃了早饭,少坐一会儿,回老宅来。将到门口,李劲就出来了, 说道:“有人来家拜访二爷, 是陈双的儿子陈坚。”
蒋铭一怔:“他来做什么?”李劲:“不知道, 也不知从哪儿打听二爷来家, 一早就来了,在屋里等着呢!”
蒋铭想了想:“我知道了, 必是昨天那个方采方景容回去告诉的。”
就见院子里匆匆走出一个人, 二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鲜亮衣裳。身材高挑挺拔, 长圆脸,尖下颌,五官也算端正,只是一双三白眼,笑起来显出些虚浮狡诈。迎上前拱手道:“二爷可回来了, 叫陈坚好等!”
原来泉盛乡附近陈氏一族大多是蒋家的佃户。这陈坚的父亲名唤陈双, 和陈安陈升等都是本家, 原也是蒋府门下家人。陈双的父亲做过蒋毅父亲的伴当,护主出过力的。蒋毅在润州丁忧时,陈双父亲过世,蒋毅念及旧情, 给陈双放了靠身, 又给了他一块好田地, 并嘱他可将儿子送去金陵读书,若读的成, 将来也助他举业致仕,光宗耀祖。
不料那陈双心气颇高,从此脱离了蒋家,单门立户去了。也没送儿子去金陵学馆,只在润州请了先生教学,把个陈坚宠得如龙孙太子一般,自小娇生惯养,学文下不去功夫,学武下不去辛苦,却把少爷公子的行径学了个十足,只贪图享用,眼里只认得钱。长成后娶妻成亲,哪里还肯读书?蒋家给的田地也被他变卖了,前年又想到金陵铺子学做生意,被蒋毅拒绝。蒋铭还是十多年前见过他,今日一见,幼时模样依稀还在,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进屋见毕了礼。陈坚笑说道:“昨日方景容说,在虞老先生那里见到二少爷,所以赶紧来给二爷请安,还好没错过。”看蒋铭脸上平平,便又叹了一声:“大爷这一去,房梁柱去了一根,别说府上,就是我们知道了,也都伤心难过。下葬那天我父亲也来了,陪着老爷流了半日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真叫人心里怎么过得去?”
蒋铭从嘴角淡淡一笑,也不接他的话,问道:“多年不见你,陈叔他老人家可安好么?你如今做什么呢?”
陈坚知道这位二少爷心思深沉,是个不好说话的。也不计较他冷淡,陪着笑说:“托赖老爷和二爷洪福,我爹身子骨还硬朗。我如今在润州城与方员外家,就是方景容的堂叔家,和他搭伙做些生意,还可维持生计。”
蒋铭点头,笑赞道:“原来如此,我听说润州方家是大户,家业甚是兴隆。乡下不少田地,城里还做着买卖。你与他合伙可知好了,想必如今也是家道有成,陈叔享了你的福了!”
陈坚听此言满面是笑,说道:“哪里呢,都是方员外的产业,我不过做伙计赚几个小钱,糊口罢了。我爹整日嫌我不争气哩…”
如是说了两句闲话。蒋铭向李妈妈道:“妈妈不用备饭了,让宝胜收拾车子,等下我和李劲就回去了。”
转对陈坚说:“你来找我有事么?有事便说,只是我没空陪你,家里事情多,待会儿就得启程了。”
陈坚见此,心中略有些不快,按捺住了,笑说:“也没有什么事,今儿来,就是给二爷请安的。寻思好久不见了…”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缠袋,取出一条镶嵌犀角宝石的织金銙带来,双手捧着道:“前儿得了这条犀角带,还算是件东西,我想二爷如今是官身,正用得着,特来敬献。”
蒋铭接过那条带来瞧了瞧,只见珠光流韵,华彩闪烁,嘴角泛出笑来,道:“这可是件稀罕物,你从哪里得的?”
陈坚脸上露出几分骄矜,笑道:“是方家当铺里来的,原也是官宦人家,没落了,拿出来典当,恰被我见着,要买他的还不肯卖,说这个是水犀角,极难得的,不比不值钱的旱犀角,回头他还要赎呢。可说的不是废话?我要你旱犀角做什么?费了好些周折才得了来。”
蒋铭连连点头:“能得这件东西,也可见是你有能为。”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将带放下了:“无功不受禄,这是贵重物件,我怎么好收你的?回家老爷问起来,我也不好说,你且留着给别人吧。”
陈坚陪笑作揖,一再请他收下:“二爷若是不肯收,陈坚脸面全没了,叫人说不像是门下的出身。”。
蒋铭带笑佯嗔道:“快休说这话!你家早都脱了籍,怎么还这等说!”
无论如何不受,笑说:“东西你拿回去,心意我领了。或者你有什么事要讲,回头与陈安说去,如今家里的事都是三少爷和陈安做主,我刚回来不甚清楚。”
又转正色道:“要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还是暂缓一阵子,大爷刚殁了不到一年,老爷心情不好,家里多少大事都搁置着,不敢对他老人家提,你等明春再说也不迟。”
陈坚听话听音,又见蒋铭脸色,知道没转圜的,不好再说。心里便做别的打算,把犀角带重又包裹了,又说几句没要紧的话,告辞走了。
他走后,蒋铭道:“陈坚这些年没见过,倒是长成人了!”
李妈妈在旁就笑了。李劲道:“这陈坚多少年没见来一回,要不是自报家门,我也不认识他。早上来时,我姐夫还没走,还是他本家的哥哥呢,见面打招呼也是爱理不理,一副眼里没人的样子,好像自己多了不得,敢是发了大财了么?这么些年,架势倒没变,只恁攀高踩低!”
蒋铭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无利不起早,他今儿来必是有事,还算识相没开口。”说毕招呼李劲收拾行李,当天下午赶回金陵去了。
次日无事,走到烧锅巷这边,进哥哥的旧屋里来。只见屋内陈设一样也没变,仍是旧日桌椅,床铺,桌上摆放笔砚,壁上挂着两幅字,一幅仍是隶书“既来之则安之”,另一幅却是允中写的行楷,录着三年前中秋,众人在江边赏月时允中作的那首七绝。打开书橱,一柄宝剑挂在内壁上。不由想起那年陆青来,大伙在江边亭上宴饮欢笑,作诗舞剑……如今物是人非,轩窗寂寥,琴书索寞。禁不住心下凄然。
正自难过,鸳鸯走来倒茶。蒋铭问:“三少爷哪里去了?”
鸳鸯答道:“和陈升去铺子了,今儿有一批要紧的货物来到。”看蒋铭望着桌上笔墨出神,便说:“这间屋子我每天亲自来打扫,三爷的意思,教一切保持原样不让改。前时大奶奶也来看过一回,平常三爷在这里待着,有时事情紧,也在这里住。”
蒋铭点点头,顺口问:“这半年,外头事都是怎么打理呢?”
鸳鸯略一怔,回说道:“大爷出事后,家里铺子买卖都停了,只有药铺是断七之后开门的,别的铺子都是过了百天后才开。近几个月,陈升跟着三爷,把各处账本货物都查点了一遍,现下买卖事务都是三爷打理,也像大爷在时差不多了…”
正说着,只见外面允中带着风进来:“二哥来了!”向鸳鸯道:“渴死我了,姐姐快拿茶我吃。”等不及,把蒋铭的杯子端起来一饮而尽。蒋铭笑道:“你怎么赶得这么急,天都凉了,还走出一身汗来!”
允中道:“从太平桥走回来的,这老远,早知这样我就雇个头口了!”向鸳鸯道:“陈升哥还在那边,盯着他们理货呢。”鸳鸯含笑点头,倒了茶出去了。
允中坐下来说:“二哥回来也半个月了,歇过来没,要没别的事,也该帮把手了,我一个人顾不过来。”
蒋铭道:“历练一阵子就好了,原来大哥不都一个人做?本来你人就聪明,做什么不成的!”
允中赧笑了一下:“二哥说的轻松,我从来没做过这些事。亏得有陈升哥教我,每遇到事,就告诉我原来大哥是怎么应对的,我也依照原样做去,可是却难得很。”
蒋铭笑而不语。允中吃了茶,又道:“怎么样,哥去看过虞先生了?”
蒋铭“嗯”了一声,就把下乡上坟,去见先生,并遇见武继明和萧纯上的事说了。允中道:“武继明也去了?我听说,汤娘子的赦令已经下到江宁府了,他忙着四处寻汤娘子,要与她复合婚姻,偏汤娘子没一点儿消息,他急得什么似的,竟还有心思去先生那里。”
蒋铭笑道:“他那心宽的,什么事能耽误他闲逛。怎么,汤都监一家赦免了么?”
允中道:“没都赦免,只看在汤娘子杀敌平叛的功劳,免了汤秉焕和汤丽娘两个人罪名,汤都监的妾室,就是王益祥的妹子,还有汤娘子那个庶弟,都还在罪人名录上,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不过这么也好,汤家有了这个赦免令,地方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人去追索了。”
蒋铭想起汤丽娘来,点头道:“不想这位汤娘子竟真是个巾帼英雄,如此了得。”
允中:“可不是,那时继明舍不得院儿里王芸儿,两口整天吵闹,汤娘子要和离,继明还以为不过闹一闹,没两天也就回头了,不想汤娘子一去不复返。后来汤家犯了事,成了叛贼身份,继明还惦着平了叛乱要保汤娘子,只要汤娘子答应复合,也就脱了罪人身份。不成想人家自家有本事,平叛立了功……越是这样,继明越是后悔,最近忙着找她,盘算要帮她搭救庶母庶弟呢。”
蒋铭听得直笑,摇了摇头:“武继明想什么也是空想,都到这个分上,汤娘子断不会再与他复合了。”
允中亦是一笑:“我看也是,我在庐州见过汤娘子,一身战将装束,烈马长枪,真个英姿飒爽,胜过无数男儿。我只是替继明哥可惜,当初两个何等好来!”
蒋铭哼笑一声:“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强求不来的。俩人本来也不相配,有那么一段也是继明的福气,是他自己不知珍惜,怪谁来?”
兄弟俩聊起生意店铺的事,允中又抱怨力不从心。蒋铭道:“这是刚开始,过一阵子就好了。听说你现在总管铺子买卖,杀伐决断,已经和大哥在时候一样了?”
允中笑了一笑:“我哪里行,还是多亏了父亲给铺路。给大哥发丧之后,父亲把我带着,叫陈升、陈安商议,让他们拟了名单,把药铺焦四叔,缎子铺的刘掌柜,还有几个要紧的账房、伙计,七八个人都请来,就在这边二厅摆了一席吃酒。父亲叫我给一个个都敬了酒,说现下大哥殁了,二哥又不在家,请他们今后帮扶我做事,务必把家业支撑起来。所以这些老人都是看父亲面上,遇到不懂的就教我,更不曾为难过我。前一阵,我和陈升去南边进了一趟货,有陈升哥提点着,也还适应,就是怕做错了,辜负了父亲信任,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他一边说,蒋铭一边点头,哼笑道:“你不安什么?爹爹既然把事情交给你,就是放心你的。怪不得你办事顺风顺水,这个家以后全要靠你了。”
允中先还面带笑意,听见最后这句心里一动,脸上便有些踧踖不安的神色,看了蒋铭一眼,欲言又止。
蒋铭蹙眉道:“怎么了,你要说啥便说,打小时候起,我最看不惯你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那天爹说什么你忘了?”
允中停顿一下,笑了笑:“我现在做的这些,都是爹安排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个家的家业将来怎样,都是二哥在先,我断不与二哥争的。”
蒋铭听这话,细想不是滋味,不由生出一丝愠怒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是说什么呢?什么争不争的?”
允中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咬了咬嘴唇。
蒋铭斥道:“你也想的太多了,当心累着自个儿!我是你哥,什么怕你争?再说上面还有爹娘呢,你还能翻出天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存这些想头,要是再这么忸忸怩怩和我说话,我就要生气了,要打人骂人了!”
允中赧笑道:“我知道了。”兄弟俩互相看了看,都笑了。
蒋铭问:“你以后真的不想科考了么?”
允中:“当然!我其实老早就不愿意,只是不敢说。坦白讲,读书于我倒不是什么难事,我是不愿意进官场周旋,人情来往最头疼了。最好还是和从前一样,做个万事不管的富贵闲人最好,只是如今说不得,管家虽也不是我所愿,但能朝夕守在爹娘身边,我也知足了。”
蒋铭不觉叹了口气:“我是羡慕你,要是父亲允许,我能在家就好了,你去科考,以你的才学,怕不拿个状元榜眼也是轻松。”
允中看了看蒋铭,欲言又止。蒋铭心里正不得劲儿,看他这样就不耐烦了:“到底要说啥,刚说完你,又来!”
允中便道:“二哥从前心气那么高,一心要进京的,如今怎么却要在家?”
蒋铭默然不语。允中又道:“我知道二哥为了什么不想做官。”蒋铭仍是不语。
允中恳切道:“事到如今,哥还是多想一想,不但为了自己,更为了父亲期望,还应立志走仕途才是。不可为私情弃前程。要是哥真的放弃官途,触怒了父亲,就算和云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恐怕…以后也不会过的欢喜。”
蒋铭本来为这个事烦恼,听这话越发不受用,怫然不悦道:“才刚夸你几句,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轮到你说大道理给我听了?”
第九十五回(下)
【善知识法语启疑情】
允中抬起头来。正色道:“去年年底大哥回来, 告诉父亲说云姐姐也去了石州,父亲很是不高兴,说,”迟疑了一下:“说这个事情不合礼法, 不应该的。对太公也有些埋怨的意思…”
蒋铭心陡地一沉:“这话你怎么知道?爹跟你面前说什么了?”
允中:“没有。我是听母亲说的, 母亲也是担心你。所以, 二哥还是暂时不要与父亲母亲提这件事。要说我私心, 自然愿意二哥和云姐姐好事成双,遂心如意, 可是如今大哥刚走, 父亲悲伤痛苦,这几日因你回来了, 精神才好些,还是不要让他老人家烦恼。哥要说,也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至少过了大哥周年忌日再提。”
蒋铭闻言虽不痛快,却无可反驳, 只得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回来这些日子, 不曾有片刻放下这件心事, 观望蒋毅的态度,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放弃仕途,可是如果去京做官,与云贞的亲事几无可能了。此刻听允中也这么说, 第一次觉得这事自己做不了主, 不一定能得遂心愿, 不由得心中闷闷不已。
允中心疼哥哥,开解道:“哥先别想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定不下来,你和云姐姐是天生的佳偶,说不定什么时候转机就来了。且先别愁,过两天我要去奉先寺还个愿心,你和我一起去吧。”
蒋铭蹙眉道:“你许的什么愿心,还要我跟你一起去?”
允中道:“那时全家都盼着二哥回来,迟迟不见消息,因大哥的事,大家心里都怕。所以才去许了愿心。”
蒋铭闻听心中一软,苦笑道:“就你,专会做这些事!”
允中:“怎么是我?父母亲也知道的。哥别不信了,那时守灵,不知谁说要请僧人做水陆道场,念经解冤洗业,父亲也都赞成了。你晓得,他老人家往常最反对这些。”
蒋铭心内一动,想起蒋钰的身世来,感喟莫名,答应道:“行,那你什么时候去叫上我,与你一起去。”
正说着,小厮宝砚跑进来报:“宋州大舅爷来了。”兄弟俩都站起来:“到哪里了,码头上么?”
宝砚回道:“已经在家了。老爷命我来报,请二位爷快去呢!”
两个连忙过狮子桥家里来。果然陆玄到了,在花厅上坐着,蒋毅陪着吃茶说话,禥儿在舅舅身边依偎。蒋铭允中来到,见礼寒暄。看他俩来,蒋毅嘱咐了几句,就带着禥儿去了。
原来陆玄此行是来接陆婶回宋州的。还带了蒋锦一封家信来。信中告诉,蒋锦春天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蒋锦已知大哥过世的消息,恳请父母亲节哀保重身体,云云。白氏和蒋毅看信也都放了心。
蒋铭就告诉陆青的事:“陆大哥知道了么,朴臣如今在太原,我回来他还送我了。”
陆玄欢喜:“那就太好了,正不知他怎么样,都担心呢!这二郎忒不懂事!去哪儿也不知给家递个信儿。来前我去太公家,听太公说在太原,究竟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听说打仗,老人惦记得吃不下饭。这次我来顺路去了一趟濠州,拜访那里李教头和崔押司,那李瑞霖为平叛立功,如今已升做了守御营的都监,好不气派威风。问朴臣去哪,都不知落脚处,只说跟孙大人去京里了。”
蒋铭道:“朴臣现在太原做将军,诸事都好,顶头上司是都制使孙沔孙大人,对他很是看顾,曾建也和他在一起,大哥不用担心。”又问:“大哥去太公家,都见着谁了?”
陆玄道:“只有太公在家,没见着周道长,也没见云姐儿,太公说她去凤栖山还没回来……”
说了一会儿话,陆玄进里院与陆婶、兰芝都相见了,又是欢喜,又是伤感。陆玄道:“婶娘收拾准备一下,叔父说请婶娘赶在冬至前回家才好。本来这次我来,只是接婶娘,不打算进货的,刚才在厅上承影兄弟俩说,大老远来一次,还是采买些货品带回去。明日我去南边看看,三五天就回来,咱们就走。”
坐了半日出来,前面备酒饭给他接风洗尘,不消细说。
却说陆婶也惦记家里,着急回去,现下看要走了,又舍不得女儿。流着泪向兰芝道:“自从你嫁到这里,我和你爹都觉得你有福气,不想姐夫没了,好好一个家,哐当就撇下了,你的命竟是这么苦……我这一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心里怎么放得下…”
兰芝也落下泪来,却说道:“娘只管好好回去吧,到家和爹爹说,不用挂念我。这里也是我的家,含光虽是没了,还有孩子,还有公爹公婆、小叔兄弟,也都是我的亲人,您二老担心什么。只是多保重身体,这几年家里事不断,爹娘凡事须往宽处想,等有机会,我还回宋州去看爹娘和大娘。”
陆婶收了泪。看看左右无人,拉过女儿的手道:“我的儿,娘只愿你欢欢喜喜过日子。现下热孝里,有些话我也不好出口,可是我的女儿年纪轻轻,一朵鲜花还没开到盛时,难不成下辈子…,将来娘不在身旁,你要有什么想法儿,只管写信与爹娘说,记得到什么时候,爹娘都是最疼你的。”
兰芝听了这话,眼泪禁不住直流下来,埋怨道:“娘说的什么话!我来蒋家整十年,不论将来如何,都是要夫妻埋在一个穴里,还能有什么别的念想?况且在这里公婆疼爱,小叔也尊敬,底下孩子们也要抚育成人,含光虽是去了,我只当他还在,只是出门去不得回来也罢了,娘就不用为我操心了……”陆婶听这番话亦是落泪不绝:“话是一时这么说,日子却要一天天过,总归你记得,不论什么事,还有爹娘呢”。
却说陆玄带着来庆,同陈升去无锡、苏州走了一趟,捡紧俏货物采买了些。过几天回到金陵,给陆婶和丫头巧鹃另雇了一条船,一众启程。白氏、兰芝,和蒋铭允中兄弟俩都到码头上相送。白氏拉着陆婶的手说:“亲家太太且请放心。兰芝就是我亲生女儿一样,她在蒋家一天,决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陆婶也道:“这么多年,多蒙亲家太太照护她,她虽不懂事,也知念着太太好。只是这孩子从小让我宠着,性子强,若有什么冲撞了,还要请亲家太太多多包涵……”
如此这般洒泪而别,望着扬帆远远去了。
即日起,蒋铭和允中一起料理店铺生意,货物采办等诸般事务。有意把允中推在前面,凡事让他做主。允中渐渐地应付自如,虽不比蒋钰当年纵横捭阖,也颇能决断,游刃有余了,此是后话不提。
单说这一日,兄弟俩骑马往奉先寺而来。已是隆冬季节,枝叶凋零,寒风凄冷。路过那年太公带着云贞来住过的寓所门口,二人驻马望去,见门头上挂着锁,寥落清冷,寂寂无声。
正望着,两只戴胜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立在门檐上,一边一个,摇头晃尾,顾盼生趣。俩人看得都笑了,心情一时好了很多。
一起去知客僧房送了布施,又同到大殿上香,蒋铭也拜了拜,祷祝了一番。出来时,允中道:“今儿是斋日,我想去看看悟因大师有空不,聆听几句法语。二哥一起去么?”
蒋铭犹疑,允中道:“二哥要是不想去,就在门口等我,过会儿我不出来,你就先回家吧。”
蒋铭笑道:“我怎么不想去?正有事想请教大师呢,我知道,平常要见悟因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想见就见,可见也是个人物了。今儿也让我借个光!”
悟因大师正在禅房中打坐。小沙弥进去通报了,便请兄弟俩进去。二人进门见礼,落座待茶。那悟因大和尚早知道蒋家,又与周老太公是好友,现在与允中也熟识了,态度十分和蔼。
允中向悟因引见蒋铭。蒋铭作揖道:“小子来的唐突,打扰大师清修了。”
悟因道:“二公子何出此言,来便是有缘。况我也不过凡尘中一个俗子罢了。二公子只须随意说话便好。”说毕笑了。
蒋铭第一次这么近看悟因,只见大师虽是六七十岁年纪,却生得眉目爽朗,看上去甚是年轻,相貌严毅,目光神态里又透着慈和,一笑仿佛亲友一般,不觉就放松下来。
说了会话。蒋铭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晚辈此来,心中有些疑问,请教大师开示,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悟因笑说道:“二公子何必如此谦逊,有话但请说。”
蒋铭道:“晚辈曾听父亲说,佛家讲的是出世间法,便想请教大师父一句俗世外的话。佛说万法皆空,晚辈想,这话固然不错,任是多大人物,功业无疆,终归也要死的,一旦死了,他这一生的事业对他来说便等于幻梦一场。可是这世间因何如此真切,佛家也说轮回业报不空,这岂不又是实了么?”
悟因沉吟片刻,说道:“二公子说的是。不知二公子可相信轮回之说么?”
蒋铭想了想,答道:“晚辈不敢欺瞒大师,轮回业报,我从前是不信的,以为人死了便是死了,万事皆空,哪里还有什么来世?不过是世人不甘就死,所执虚无缥缈之言罢了。可是,最近因至亲离世,心中又觉疑惑起来,世间万物皆有来处,亦有去处,没有个凭空而来凭空消灭的,若说人死去就成了空,当初又是如何来的呢?没有个无中生有的道理。所以轮回之说,心里倒有七八分信了。”
悟因点头:“二公子这道理说的很切。老僧请问公子,此生面对的轮回世间,是从何处而来呢?”
蒋铭看着悟因,茫然道:“这正是晚辈疑问,请求大师父开示。”
悟因转向允中:“三公子于此有何见解?”
允中想了想,思忖着答道:“人自出生,眼看色,耳闻声,便来到了这世间。前日我读经书,说世间法乃是色声香味触积聚而成,是人的眼耳鼻舌身感受到的幻象之流,一切唯心所造,所以这轮回世间,莫不是,从心中来的么?”
悟因闻言微笑。蒋铭不解,凝目看了看允中。
悟因指着一旁桌上铺的红色法幔道:“请问二公子,譬如这个红色,是因何而有的呢?”
蒋铭略一思忖,回答:“这红色乃是草木之色织染而成。”
悟因又问:“譬如一个天生眼盲的人,这红色于他而言可存在么?”
蒋铭摇头:“自然不在。”
悟因又道:“再譬如,一个天生眼疾之人,看朱成碧,这红色于他而言,与你我见的可相同么?”
蒋铭道:“自然是不同”,若有所思,忽然醒悟道:“因我眼目能见,才有了这个红色,若我眼目不能见,这红色于我而言就不在了,”说着又摇了摇头:“若我眼目不能见,我自然不知这是红色,可是别人告诉我,我也就知道了,红色如何又不存在呢?”
悟因道:“即便别人告诉你,若你没有眼识,从来不曾见过颜色,可能想象出这红色么?”
蒋铭想了想:“若我没有眼识,从来没见过颜色,即使别人告诉,我也想象不出什么是红色。只有从前见过,脑海里有过印象,才会想出来。”
悟因道:“色法如此,声音也是一样的道理,方才说别人告诉你的话,也是因你有耳识方能感知。大千世界之中,许多众生没有眼识,色法于其就不存在,若没有耳识,声音于其亦不存在……”
兄弟俩沉思默想。允中忽道:“请问大师,难道各人所见所闻,全是不一样的么?”
悟因颔首道:“阿弥陀佛!因果各自,各人所见所闻,全因各人业报不同而异。”
蒋铭只觉脑袋发懵,心里一阵纷乱,闷着头想了又想,不觉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便道:“前日晚辈听说一句话,人之际遇,全是自心之对境。难道人的业力因果,全是从自心中来,轮回业报,也是从自心里来的么?”
悟因道:“这一句,应是觉悟之人说的话了。佛偈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万法皆空,轮回亦是空。世间实是空有不二的,众生只因妄想执着,将幻象执为实有,所以造业受报,沉沦世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蒋铭听得头上簌簌发麻,身上不觉微微发颤。问道:“那人要如何做,才能看破世间,解脱轮回呢?”
悟因微笑说道:“理可顿悟,事须渐修。请问两位公子,所谓世间轮回,究竟是何者在轮回?”
二人呆住不能回答。法师遂开示道:“轮回者,我执也,只因有我,才有轮回。实相本来无我,众生执着五蕴为我,唯有破除我执,明心见性,方能打破轮回锁链,解脱世间苦海……”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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