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上)
【春复至友朋重聚宴】
却说兄弟俩从奉先寺出来, 俱各默有所思。蒋铭自从得知蒋钰离世那天开始,胸口就如有个石块压着,又沉又闷,此时忽然好像一下搬开了, 心底升起莫名的松缓之感。便道:“都这时候了, 别忙回家去, 吃了饭再回。”
二人上了如意楼, 点了两碗素面,两屉香菌包, 三碟素蔬, 一壶茶,几样素茶食点心。蒋铭吃的香甜, 说道:“怪不得父亲说悟因大师有修行,果然见面胜似闻名。今天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谓获益良多。”
允中陪笑说:“是吧,悟因师父是住持大师, 佛经论著是精研过的, 总能给人启发。有时我来也不说什么, 只在他身边坐一坐,心里就觉安静,有些法喜。”
蒋铭点头:“说的是。以后倒是可以常来,与大师请教请教。”
允中应道:“原来我想, 人生一世, 最重要的是做个忠臣孝子, 显亲扬名,如今却不这么想了。人身难得, 佛法难闻,人生第一件大事,乃是觉悟解脱。真羡慕那些出家僧人,远离世俗烦恼,一心修行。要是我也能出家修行就好了!或者皈依三宝,做个居士也好,也是往解脱岸上近了一步!”
蒋铭正捡起一个包子要吃,听这话就把筷子放下了,皱眉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和尚居士,你又胡思乱想,不知生,焉知死?俗世上的事你还没活明白呢,就想出家修道了?”
严厉看了他一眼:“这话不许在家说,更不能在父母跟前说,否则我饶不了你!”
允中正吃着,没料到他忽然这样,忙咽下口中食物,委屈道:“我明白,这话只能与你说说,在家如何敢说呢?”
蒋铭悻悻地罢了:“我看以后你还是少来吧,你这生就聪慧的脑袋瓜,万一跑偏了,出了家,如何是好?不把咱爹气坏了,娘也要伤心死。”
允中苦笑一下:“我不过想想。上次我跟悟因大师说这话,大师说我尘缘未了,要是出了家,负了因果,修行也不会有成就,不如在事上修,反而更好。”
蒋铭闻言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欣慰道:“大师说的很是,你知道就好。”吃毕俩人回府不提。
时光迅速,转眼到了冬至,各项事务使得兄弟俩着实忙碌了一阵,就到春节了。因年内有丧,一应欢饮宴乐之事全免,连桃符也没换新。蒋铭和允中分别带着陈安、陈升等人,往寺庙布施印经、施粥,并四处施舍银米周贫济苦……到了新正佳节,父子们闭门谢客,亦不出访拜会。家下门人伙计来拜年,也不过行个礼就去了。
虞先生年底来金陵住了几天,兄弟俩每日只在家里陪着父亲和先生说话、下棋。武继明和萧纯上来拜年,约兄弟俩出门聚宴,蒋铭推辞不去。看看过了正月十五,继明又送帖子来请,说马怀德来了,想见面吃个饭,聊聊。
蒋铭就对父亲说了。蒋毅道:“既是这样,你两个去吧,只是注意分寸,不可太放纵了。毕竟你大哥走了还不满一年呢。”蒋铭应喏:“知道了。”
就把这话给武继明捎去了,继明把吃饭地方约在钱丰花园子里。这一天,蒋铭同着允中往水帕巷来,节气早过了立春,天气回暖,虽然风吹还有料峭寒意,却是阳光明媚,草木发芽,鸟鸣啁啾,天地间一派欣欣向荣。
走到临近巷子口,望见武继明在路边站着,见二人招手笑道:“还怕你俩不来呢,萧纯上和表哥刚进去,我在这里等你们,也晒晒太阳。”
蒋铭笑道:“何必等在这里,快进去吧。”继明笑呵呵:“我跟允中兄弟说个话,”向允中道:“前日倪大尹家大娘子来家找我娘说话,说起去年过年时候,给允中兄弟提过一门亲事。现在女方还等着,想提又不方便提,不知怎么是好。府上老爷太太说过这事没,意思如何?”
蒋铭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问允中。才知道倪大尹的妻舅在扬州做刺史,家里有个女孩儿十六岁,要给允中说亲,正赶上那天出了叛乱的事,就没了下文。
允中道:“爹娘再没说,家里出了这大事,哪里顾得上?再说二哥还没成亲呢,我急什么?烦请继明哥回去跟老太太说,可别耽误了人家姑娘。反正我这两年是没心思,以后又不打算科考做官,也怕配不上人家。”
武继明一拍允中肩膀:“你这话就是推脱了,行!我回去跟我娘说,本人就不乐意,让他家赶紧另寻娇客吧。”
三个一起走来。忽见一乘小轿急急地从身旁路过,走到院门前停住了。轿子里出来一个女子,模样不到二十岁,生得清秀干净。身穿一件白绫子袄,罩着浅碧绣花长褙子,下面穿水色罗裙,头上一块素白孝帕裹着发。
女子下了轿,跟着的小厮把轿底下两只包袱拿上,打发轿子走了。女子径自上前敲门,门开了,里面伙计说:“小娘可回来了!小大姐儿刚醒了找您,好不哭闹,再不回,老爷就叫出门去寻呢!”女子不答话,匆匆进里去了。
伙计将小厮让进去,把着门向外探头,看见蒋铭三个,忙又将门敞开了,走出来躬身陪笑:“三位客官好。”
武继明问:“刚才进去的是什么人?”
伙计回道:“是俺们主人家娘子。”
继明转向蒋铭笑道:“这老钱!神神秘秘的,他这园子不显山不露水,不知藏了多少人!认识好几年,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家眷在这儿,他也不说!”
问伙计:“你家主人娘子是新来的,还是老早就在这儿住的?”
伙计答:“就是年前才来的,并不是家里大娘子,是一位姨娘。”
武继明啧啧:“这老钱,还以为不食人间烟火哩,原来竟是个风流妙人儿,今儿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一行进入里面,走不多远,就见钱丰方巾道袍一阵风似的迎了出来,举手笑道:“三位公子一向可好?”又道:“最近事情多,年前回了一趟老家,这几天得力的伙计又有事,请假回乡去了。前日继明兄告诉要来,都没来得及安排,物料都不齐全,今儿恐怕要简慢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继明笑道:“不妨事,也是怪我说的太迟,咱们老朋友,哪有那么多讲究,丰简随缘,就是家常相待,我还能挑你不成?”
钱丰笑道:“继明兄这么说,更让钱某无地自容了,越是老朋友越是不可怠慢,不然,远之则怨,近之不逊,钱某岂不成了夫子曰的那起小人了。”众人都笑了。
说笑间,来到一处三间厅事。只见房前道路两边种着十几树梅花,正开到盛时。花香馥郁,阳光下红云烂漫,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飘落,便如落下一阵芬芳红雨。马怀德和萧纯上从屋里出来,众人相见,又赏玩了一会儿梅花,进里坐下,伙计端茶点过来。
钱丰道:“劳驾各位,还须等一会儿,才能上酒菜来。”
武继明笑道:“急什么,都说了不碍事的。我们就是来借你地方说话,别的随意就好。”
允中环视房间,看见墙角放着一个汝窑贯耳大青瓷瓶,瓶里供着梅花。另一边案上摆着个精致的金蟾香炉,飘出袅袅香烟,气味十分清雅。便问道:“这是什么香,这样清幽?”
钱丰笑应道:“也不知是叫什么香,说是上等白檀,加上零陵松柏调制出来的。”
允中笑赞道:“这个香别有韵致,又不冲犯了梅花香气,倒是相得益彰的。钱先生真乃个中知音人。”
钱丰:“三公子取笑了,我哪里懂得这些?是朋友送的,不多些,我想几位雅人正好赏鉴,才刚叫人点上,”又道:“几位请先坐,我过会儿再来。”匆匆去了。
众人坐下吃茶,寒暄了一会。距离上次相聚过去整整两年,五人多少又有些变化。萧纯上前年冬天得了个儿子,现下已满一周岁,萧老太爷高兴的嘴也合不拢。纯上算是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重责大任,一心要求功名,本来准备去年春天去京科考的,因为叛乱拦挡在家,就此耽搁了。
马怀德平叛期间受了重伤,虽是好了,却因经络受损,使不得大力,从此再不能上马杀敌,因平叛立了功,在他父亲军中升任了参军,却是个虚衔,无事可做,待着无聊,便来找武继明玩耍。
至于武继明,最近忙着找汤丽娘,不见丽娘踪影,心情不佳,亏得他心宽,日子还算过的快活。
吃茶说了会儿话,蒋铭和萧纯上就要下棋。武继明道:“下棋多冷清,不如玩牌热闹。”于是大伙玩牌,混了一会儿,伙计摆布酒菜上桌,众人罢了牌,围桌落座。
说笑一会,武继明就把别的都忘了,三句话不离本行:“承影兄,要不咱们还是找个唱的姐儿,或者叫两个小优,让老钱就近叫一个,说话就来,也热闹热闹,请你们来了吃寡酒,我有些过意不去哩。”乜斜起眼睛笑道:“你们还记得沈姐儿么,就是那年咱们在莫愁湖湖亭吃酒,叫来供唱的沈惜惜,弹的一手好琵琶!老钱说,一直都惦着二哥呢!”
蒋铭笑了一笑:“多谢继明,还是不必了,我这次原是为守制的名义回来。昨儿我父亲还嘱咐过,出来饮宴已是不合礼数了,咱们知己朋友间,也罢了。”众人都附和,萧纯上道:“承影说的正理,等下次吧,肃静也有肃静好处,咱们每次聚都只顾着玩,说话说的不尽兴,今天没外人,正好说些体己肺腑之言。”
于是开席,斟杯递酒,说笑着饮了两巡。
武继明向蒋铭道:“那时二哥高中,金陵城多少有女儿的人家都盯着你府上,只是不敢出言高攀。后来你怎么去边关了?一定有什么缘故,快跟兄弟们说说。”
蒋铭笑道:“也没什么缘故,咱们以前不是说过么,早就想去边关看看,正赶上个机会,就去了。”
马怀德道:“这下可上了战场没?”
蒋铭笑了:“那是自然!”说着也来了兴致,就把如何到了石州,明里暗里与统领汪殿成争斗的经历说了些,一个个听得兴致勃勃。
蒋铭又问马怀德平叛的事:“去年秋天在太原见到陆朴臣,他告诉了一些,战事场面比边关还要凶险,马兄经过些什么,也给我们说说。”
马怀德早就想说了,就将自己和汤丽娘带兵打下三河镇,遇到陆青,和孙沔军合兵一处……后来在饮马川,陆青和丽娘做饵兵诱敌,两军大战的事讲了一遍。大赞丽娘道:
“汤娘子真的了得,从未见过女人家那等勇敢。为了给她家脱罪,一口应承下来。那可是面对上万贼兵,连我也心里打鼓,后来打起仗来,漫山遍野都是贼兵,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先我还惦记着,朴臣也答应护着汤娘子,后来都打乱了,哪个还顾得上?汤娘子不知去了哪里,也受了伤,亏得老天有眼,赶上兖州的窦少庄主路过相助,才没伤着性命。”
众人都听得惊心动魄,问:“后来怎么样了?”
马怀德:“后来贼兵渐渐退了,我和陆青都来会孙大人,忽然李存忠带了一股叛军从另一头杀过来,这人我和继明、陆青兄弟都见过的,三年前在南瓦子擂台上还与他交过手。就因为认识,我见着他愣怔了一下,这厮狗娘养的,就是个疯子!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杀人,我冷不防,被他横枪打到马下,要不是陆青兄弟冲上来,这条性命交代这厮手里了!他奶奶的,把我肋骨也打断了两根!这场仗完了,孙大人让汤娘子送我回金陵,汤娘子没进城,把我交给守军就返回去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没能看到灭了李孟起,真是我平生憾事!”
众人听罢,唏嘘感叹不已。武继明早听过了这段,说道:“叛乱平息后,丽娘回到金陵,在倪大尹家住了几天,我去见了一面,她还生我的气,话也没说一句就走了。现下赦命下来,她也脱了罪人身份。也不知去哪里了,真是让人担心。”
马怀德道:“想必正在寻访她庶母庶弟,到底血浓于水,汤都监只留下这一点儿骨血,她能不顾么?”
武继明怨愤说:“这朝廷也忒严苛了,立下这么大功劳,只换了她父亲平反,却不肯赦免一个妇人一个小孩子。”
蒋铭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起兵反叛是多大的事,王益祥犯下的罪,就诛九族也不为过。朝廷赦免了汤家,已是开恩了。”
又道:“你们还记得梁寅么,上次咱们还在一起吃酒,何曾料到这俩人早都横了心要造反的?我听说,梁寅战死在寿州城门外,人马践踏,连尸首都分辨不出…”
众人不由都想起上次在湖亭吃酒,王益祥和梁寅都在,大伙欢聚一堂,言谈说笑,如今两个都已作古,嘴上不说,心内都是一阵恻然。
第九十六回(下)
【昔曾知羽翼不相宜】
武继明听说了丽娘征战, 心内愈发割舍不下,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道:“她是真的恼我了, 一丝旧情也不念。遇到这么大难事, 也不与我说一句, 我帮她一起寻找岂不容易些?一个女娘家行走不便, 到哪里去找呢!”
马怀德不等他说完,哼了一声, 埋怨道:“你俩都分开了, 和离文书也开具过,你还想什么呢?这要换了别人, 兴许还有指望,汤家妹子那等烈性,越是为难,越不会来找你。还不都是你自己作的!恁好一位娘子,你就为个院儿里的开罪她, 也值当的?都这样了, 你还是早些放下吧, 免得自己难受。”
武继明本来就懊糟着,当着众人又觉没面子,就恼了,冲马怀德发作道:“成事不说, 遂事不谏。现在已经这样了, 我也后悔, 可能怎么着?表哥不说给想想法子,还说这些轻巧话, 我这心里油煎火燎,还架得住你来怄我?”说着声调也变了,皱眉瘪嘴,眼圈儿发红,几乎要哭出来。
萧纯上在他身旁坐着,连忙拍抚肩膀安慰:“继明别着急,你有这一份情义,汤娘子也会知道的。她现在免了罪,不用躲躲藏藏了,她庶弟身份又不明,所以急着出去找寻,一时顾不上和你通信,也是有的……”
蒋铭想法本来和马怀德一样,但看武继明这个形景,不忍心,因笑道:“继明别发愁,汤娘子自是亮烈难犯,可越是这样性格的人,越是重情重义。俗话说的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女子不比男子,都是心软念旧的,何况你俩当初那么要好。汤娘子看在继明兄一片痴情份上,总会回来给个交代。”
允中也顺着说:“二哥说的是,等继明哥找着嫂子,诚心诚意下个气,赔个礼,嫂子一定会谅解,一定就与哥言归于好了。”
武继明听了这些话,心中安慰,便又高兴起来,笑道:“借你们大伙吉言。先时确是我错了,辜负了她。只希望她好好的,能宽谅我一回。来,咱们大伙吃一杯!”
正说的热闹,钱丰来了,递了一圈酒。笑说道:“各位好久不来了,蒋公子不在金陵说不得,武公子也少见,盼得钱某望眼欲穿!”
继明呵呵笑:“怎么少见?过年你差人送了那么些好东西,我没写回帖么?这阵子有事拘着,没顾上当面来谢你,”拉着他:“快坐会儿,咱们说话!”钱丰也没推辞,就在身边坐了。
马怀德笑道:“人人都受叛乱干扰,连纯上兄都把考试耽误了,只老钱最自在,没误了一天赚钱!”
钱丰笑了:“看马公子说的,一家不知一家愁,历来战乱最苦的是草民百姓,我就是草根里长的,怎么没干扰?别的不说,粮米都贵了不止两三成哩!”
蒋铭点头叹道:“钱先生这话是至理。这一场叛乱虽时日不多,却误了春耕,这一闹,庐州寿州好多地方一年没收成,遭饥荒的人也不少,你看奉先寺门口等施粥的排队排的恁长,街上乞丐也明显比往年多了。”
说了一会儿世情,众人尽皆感喟不已。
钱丰向马怀德问道:“才刚听马公子提到兖州窦少庄主,可是上回和二公子一起来过的那位,兖州凤栖山的窦小官人么?”
马怀德:“就是他。他是从南边回濠州,正赶上我们打仗。那时我受伤了,陆青带他来看我。后来汤娘子就送我回金陵了,也不知他怎么样,参战了没。”
允中接话道:“窦大哥也参战了。他也是一身好武艺,朴臣哥那天夜里趁黑天潜入庐州城,就是窦大哥和他师父去接应的,李存忠也是那晚被他们合力杀了。后来庐州城破,窦连生跟随大军去了寿州。战事全结束,他还来了一趟金陵,把大哥的遗物给我们送来了。住了两天,之后他就同韩师父一起去濠州寻他妹子了。”
顿了一顿,叹气道:“还是这次二哥回来说,我才知道,窦大哥的妹子,我们从前都认识的,就在从濠州往寿州的路上遭遇了乱军,遇害了……”
蒋铭想起窦灵儿,心内也觉惨伤,叹息说道:“我这是听朴臣在太原告诉的,窦连生来金陵时还不知道,回濠州正赶上这件事,所以带着他妹子回凤栖山去了。”
允中点头接话:“本来连生哥走时,还说过一阵还来金陵看我们呢,出了这事就没来了。”
正说到此,忽听隔壁“吱嘎哐当”的一声响,似是桌凳倒了。武继明坐在那里,视线正好瞥见门檐下,见一个人影倏忽闪过。
继明愣了一下,随即把椅子一推,起身跑出门去,却见一个人没有,看看隔壁,也是空无一人。匆匆回转来,向钱丰道:“刚才那人是谁?”
钱丰笑道:“没谁,可能是哪个伙计洒扫,毛手毛脚的……”
话没说完,武继明过来一把扯住钱丰衣襟,脸也红了,叫道:“老钱你骗人,我分明看见是个女的,倒像是丽娘!”
钱丰停顿了一忽儿,呵呵笑了:“怎么会呢,继明兄看花眼了。”
众人不知就里,正不知该说什么,忽听门外远远传来似是女子说话的声音。武继明撇下钱丰,三两步冲出门去。后面蒋铭和马怀德等也跟着出来了。
继明循声穿过梅林,向着岔路乱走,正没抓寻,忽见迎面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后头一个女人声音喊:“涵儿别跑——”
小女孩儿不过两三岁模样,红头绳扎着两个小丫髻,手里抓着一个镶金沥彩的拨浪鼓,小小身子跑起来摇摇晃晃,看见有人就停住了,明亮亮一双眼睛,怯生生盯着几人瞧。
顷刻间两个女子先后追上来,在前的一个奶娘装束,后面的一个,便是三人进来时在门口见过的,头戴孝帕子的年轻女子。俩妇人看见蒋铭几个,都住了脚步,眼神里流露出惊恐之意。忽然年轻女子疾步上前,弯腰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背转过身去。
这时钱丰走上来,向女子笑说:“怎么跑来这里了,这是几位贵客,快过来见礼。”
那女子闻言转过身来,两手仍是紧紧抱着孩子,垂着眼帘,蹲身道了个万福。
钱丰满面陪笑:“这是家下小妾和小女,年前才从老家过来的。”
蒋铭等忙都拱手还礼,都道:“原来是嫂夫人,失敬失敬。”
女子也不答言,抬眼看了看钱丰,钱丰摆了摆手,女子抱着孩子同奶娘走了。
钱丰望着她们去了,转过脸陪笑说:“才从乡下来,也没见过世面,让各位见笑了。”
蒋铭等人都道:“哪里,原是我们冒撞了。”
于是众人回到房里,继明兀自气哼哼的,找钱丰要见丽娘:“我明明看见是她,怪不得到处不见,原来藏在园子里了,老钱快把人交出来”。
钱丰无奈摊摊手:“武公子误会了,真的没在我这里,让我哪里找去?”
众人都说武继明:“一定是你太心急,一时看差了!”
武继明叫道:“别人我能看差,她我还能看差了?是老钱不够朋友!老钱,你今天不叫她出来见我,我跟你多年的交情就没了!”
马怀德在旁斥道:“继明你是糊涂了么?怎么胡闹起来!”
武继明道:“表哥也不信我?我能平白冤枉人?老钱说不是,那方才响动是谁弄的,你倒是查出人来!”
众人听见这话,也都疑惑起来,都看钱丰。
钱丰低下头不言语,忽然走到继明面前,作个揖道:“继明兄没看差,汤娘子是在这园里,可是她不想见你。且请稍安勿躁,我去劝一劝,要是娘子肯来见面,万事大吉。若是不肯来,我也没法子。”
众人一听都怔了。武继明扯住钱丰衣袖:“不行,你带我一起去见她!”
钱丰显出为难之色,马怀德道:“继明!你好好这里待着!让老钱去问,也给说几句好话,要是你冒然去了,汤娘子见你就走,你能留住她么?”
继明听这话有理,放开了手,却又不甘心:“要是她不肯来,难不成从此不见面了么?”
正分解不开,忽听一声轻轻咳嗽。众人看去,只见门口处站着一人,身穿白绫袄,水碧色罗裙,外搭一件乾红绣花短褙子,云髻低挽,鬓边压着一朵白绢花,面容英秀,眉目有神,正是汤丽娘。
武继明喃喃叫了声:“丽娘!”往过走了一步,想要去拉她,却又停住了。
汤丽娘淡淡笑了笑,走进门来,叉手万福,与众人见礼。说道:“多谢各位兄长费心,丽娘落难之时,还有诸位悬心,为汤家着想颇多,丽娘真感激不尽。”
蒋铭等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说:“这都是应该的。”钱丰道:“娘子请坐下说话吧。”众人也都纷纷相让。
丽娘笑笑:“就不打扰了,我一会儿还有些事。”转向武继明:“请武公子来一下,我有话要与你说。”说着向众人示意告辞,走出门去。
武继明没来由地心中气馁,一句话说不出,跟着走了出来。
一直走到梅花树下,丽娘停住脚步。武继明上前去拉她衣袖,低声道:“好娘子,我找你找的好苦,你快回来吧!”
汤丽娘将身一闪避开了,口里冷冷地道:“请武公子尊重些,你我已经和离,如同陌路人一般,我是看在旧日情分上,有些话与你说明白,你不可无礼。”
武继明跺了跺脚,气苦道:“何尝是我要分开?当初你非要和离,爹娘也是面子上实在过不去,逼迫我押了手字。那时我就说,什么时候你回心转意,随你什么时候回来。自你走了,我不曾找过别人,一直等着你。去年过年我备了厚礼,预备要去给岳丈拜年的,谁料出了这么大事呢…”
话犹未了,丽娘打断道:“不必说了!和离就是分开,为人在世,言必信,行必果。婚姻大事岂是闹着玩的?你别闹了,我最不喜欢你的,就是你什么事都拿来戏耍取笑。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你再这样我走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武继明连忙拦道:“好好,我不说了,你别走,咱们好好说话。”
便问:“你现在好么?这么长时间,就住在这里?也不给我个信儿,担心死我了,我是真心牵挂你……”见丽娘脸色又转沉,忙收住了话头,问:“你找到庶弟了么?”
丽娘面色转缓和,嗯了声:“我已找到了我庶母和庶弟,把他们送去外地稳妥安置了。”稍稍停顿,又说:“继明,多谢你记挂我,我知道你是真心要帮我的,多谢你,现在事情平息,过两日我也要离开金陵,从此你也放下吧,不要再找我了。”
——原来王益祥和钱丰是同乡,二人交情极深厚。那时王益祥看情势不好,就把妹子和外甥秘密送来钱丰这里藏身。落后汤丽娘找来,安排母子两个送去钱氏无锡老家安置了。丽娘当日来金陵,依孙沔安排住在倪大尹府里,一面等候朝中旨意,另一面却与窦宪约好,窦宪回去凤栖山,就与爹娘说要娶丽娘为妻的事,然后来金陵接她……
谁知窦宪一去再没消息,汤丽娘等的久了,心里七上八下,不免胡思乱想起来:有时想可能是窦宪变了心,有时又想或是长辈不同意把窦宪拘管住了……真个是柔肠百转。今日听说蒋铭几人在此吃酒,丽娘要打听窦宪的消息,所以随着钱丰过来,在隔壁潜听。
却说武继明软语央求:“丽娘,你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叫我怎么放得下,还是跟我回家吧。我从此听你的话,凡你不喜欢的我都改,往后再也不叫你伤心难过了。”
丽娘摇头道:“我来就是告诉你,我是不会回头的了。我们俩本来也不合适,你是随性的人,我却太要强。你还是找个中意的女子欢欢喜喜过日子吧,不要耽误了青春时光。”
武继明急道:“怎么就不合适?难不成你都忘了,那时咱们在一起多好呢。是,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我现下知道错了,一定改。你就再信我一次,回来吧,今后我再也不去那些地方,再不与别的女人来往了,我一定说到做到!”
丽娘叹了口气:“继明,你改不了的。以前我信你很多次,也失望了很多次。现在我好不容易走出来,决不会再回去了。你什么都好,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就算为我勉强改了,难道一辈子让你委屈自己么,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快活……”
武继明道:“是我心甘情愿的,委屈什么,只要你回来,要我做怎么我都情愿……我不信,你就这么狠心,把咱们素昔恩爱全都抛下了么?”说着心里一酸,涌出泪来。
汤丽娘亦是一阵难过,咬了咬嘴唇,狠心说道:“过去的事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往事已矣,未来可期。实话告诉你,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了!”
武继明一怔,叫道:“不可能!你骗我的。”
丽娘只觉一阵心软,也要流泪,强自忍了回去:“信不信由你,总归从此以后,我和你桥归桥路归路,各自珍重吧。”说毕转身就走。武继明跟上两步,见她脚步去的甚疾,知道追不上,便停住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七回(上)
【几处悲欢各承因缘】
却说兄弟两个在巷口和武继明等人分了手, 缓步往家走来,早春斜阳洒下一片带着清寒的温煦,路边草丛里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
允中怅然叹道:“花开又是一年春。我觉着这一年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说毕自笑了,又道:“今天继明哥真有点可怜, 认识这么长时间, 从来没见他这等伤心过。这汤娘子也是, 竟如此决绝, 说撂开手就撂开手了,一丝念想也不给人留。”
蒋铭道:“汤丽娘有这决断, 可谓女中丈夫, 倒是让人佩服的。”嗤了一声:“你不用可怜武继明,别人不知汤娘子, 他还不知道么?早该料到是这样,把话说清楚,其实还是为他好。你看吧,武继明不过蔫几天,用不了几天, 就又活蹦乱跳了!”
允中摇头:“不会吧, 这下挫折不必往日, 你看他都哭了。”
蒋铭不以为然,冷笑道:“得了吧,一时而已。他心大着呢!没了汤丽娘还有王芸儿,他要是有那个刚骨恒心, 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忽然想起什么, 转话题道:“钱丰这人多大年纪?我不在家这两年, 你们常见?”
允中道:“差不多四十岁上下吧,我也没问过。我也没咋见他, 武继明跟他熟,去年春天他跟继明来家吊问过……他怎么了?”
蒋铭思忖着说:“这人倒有点儿意思,以前咱们小觑他了。汤丽娘在他这里,看来她的庶母庶弟也都平安无事了。”
允中疑惑道:“二哥是说…”想了想:“也是,王益祥和钱丰是同乡,藏到他这里也不奇怪。只是想不到,他一个生意人,却是个可托付的。”
蒋铭道:“还有今天那个小孩子,不知怎么,我总觉着有些眼熟。那个小妾也不像是孩子母亲,看那态度,倒像是个丫鬟。”
允中那会儿也看见小女孩和两个女子了,笑说:“这有什么奇怪,既是小妾,丫鬟出身也寻常。”
蒋铭点了点头:“也是,可能是我想多了。”又问:“去年这时候,金陵已经在守城了吧?”不等允中答言又说:“过几天我想去庐州一趟,你把手头事情理一理,跟我一块去!”
允中一怔,旋即明白了,应道:“我知道了。”
到家允中回房,四处静悄悄的,廊下架子上的鹦鹉也在打瞌睡,看见人支起头来,允中做个手势让它别叫,那雀儿真的就没出声。进里来,卧房没人,只有萝月一个人在次间书房里,坐在桌旁拿着一册书看,右手还在桌上比比划划。
允中轻手轻脚走进来,蓦地笑道:“看什么书呢?这么用功!”
萝月吓了一跳,抬眼看是他:“今儿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悄默声儿的。”
允中道:“就吃了个饭,没什么事,就回来了。”看桌上是一册《千字文》,知道她在学写字,便道:“怎么不把笔墨拿出来?”
萝月:“我就看一看,何必那么麻烦的。”一边说着,一边张罗打水洗手,允中道:“不急,你把笔墨拿出来,我教你写字。”萝月笑道:“不用了,我也乏了。你今天辛苦,还是快换了衣服,歇一歇吧。”允中:“那也好,改天有空我再教你。”
萝月服侍他洗漱了,换了衣服。允中倚在床头。萝月问:“去过上房了么?”
允中:“晚些再去。”满脸笑容望着她:“你坐,我有个话告诉你。”
萝月就在床边绣墩上坐下了:“什么话?”
允中却不说了,上上下下打量她。萝月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起身道:“你不说,我干活儿去了。”
允中:“别走,”一把拉住她,拉着坐在床沿上。萝月悄声道:“别闹,翠墨一会儿回来了,叫她看见。”允中道:“没闹。她回来怕什么!她也精明着呢,不叫她不会进来的。”
萝月听这话,脸一下子红了,羞嗔道:“什么话你快说,再不说,我真的走了!”
允中道:“你还记得不?去年过年时,倪大尹娘子来家跟母亲提我的亲事,后来城外出事,匆匆就走了。从此没顾上再提。”
这是萝月最关心的事,登时把别的都忘了,问:“怎么,是又提这件事了么?”
允中道:“没来家提,估摸这个时候不好来家提。今儿酒桌上武继明说了,是倪大尹娘子托了他母亲,让他问的,被我婉言拒了。”
就把桌上和继明的对话告诉了萝月:“有了这几句,以后应该不会再提了。”
萝月想了想:“你这么说就管用么?按理这是大事,应该来家跟老爷太太提才是。我听说,虽是大爷的事过去不到一年,提亲又不是成亲,也不碍的。”
允中道:“理是这个理,可我本人明说了不愿意,女孩儿家还能上赶着?再说今天我也说了,以后不打算科考,不做官的,她家听说这个也不会来了。”
说着微微冷笑了一下,“我听母亲说,来提亲时话里意思,是指望将来女婿做官、出人头地的。所以有了我这句,多半就不愿意了。”
萝月“嗯”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没言语。允中带笑问:“这下你放心了吧,可高兴不?”萝月脸又红了,嗔道:“我高兴什么?我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允中拉过她手,轻声道:“你真的不在意么?”
萝月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你今年都二十一岁了,也该要成亲,这家不提,也有别家来提。我只盼着来个性情温柔和善的,可你心意的娘子才好。”
允中握着她手,轻声问道:“你这是真心话,是盼着我结亲么?”
萝月低下头不做声,忽然把手抽了回来,略带不悦道:“当然是真的,难不成我说谎么?”
允中瞅着她脸,认真追问:“你不想将来这屋里只有咱们两个,不要再来别人了么?”
萝月手里拿着帕子,绞着手不言语,允中又问一遍,萝月忽然眼圈儿红了,别转过身低声说:“你欺负人!”
允中醒悟,忙道:“没有欺负你的意思,只是问你一句真心话,你想想,咱们在一起这些年,我什么时候戏耍过你?”
萝月无言回答。允中低声道:“我心里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么,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
萝月抬头看了看他,眼里泛起泪花来,说道:“你既然问,我就说句大胆的话,要是由着人选,天下有几个女子愿与别人同一个丈夫的?可是将心比心,我既这么想,别人必定也这么想。我的身份卑微,礼法规矩在那里,容不得我自己做主,可要我离开你,我又…”
说着哽咽住了,缓了一缓:“所以,我只盼来一个性情好能容人的,使我能留在你身边,也罢了。”一面说,一面已经流下泪来。
允中大为感动,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温言道:“你别难过,我和你想的一样,你这么说,我就知道怎么办了。如今看爹娘,什么事倒是依我的多,到时候我说一句话,也未必不准的。”
将手拥住她,耳畔柔声道:“现在事情没到眼前,我赌咒发誓也是白说,且等以后看,总归你放心,不管将来如何,我决不让你受委屈。”……
却说过了数日,蒋铭与允中带上李劲,三人骑马往庐州而来。此时刚进二月,风气回暖,日光明媚,处处绿意萌发。三人一路上赏玩春景,想起一年前的事,都难免心内怅惘,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这日来到普化寺跟前。允中道:“那天贼人挟制我来,先落脚旁边一个花园子,在那里关了两天,之后才到寺中见到大哥。那花园子主人是一家老实厚道的老夫妇,对我甚是和善,现下时候还早,不如先去那里看看吧。”
于是先将马匹寄放在普化寺门房,三人步行往花园来。来在园门口,只见两扇篱笆大门关的紧紧的。喊了几声没人应,李劲就把门打开了,走进里来。只见桃李初开,花苞挂满枝头,地上却遍布着去岁的荒草,夹杂着各色野生的草花,想是园主人多时未曾打理,倒也多了几分野趣。来到池塘旁边,只见柳枝轻摇,桃蕾娇艳,阳光洒在水面上碎金闪闪,碧波流荡。
赏玩一会儿湖景,允中领着往里面走,不多时看见绿树掩映下一个农家院子,隐约听见吵嚷声音,再走近些,只见那农舍院里大大小小七八个人,正在吵闹。
其中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头戴一顶新罗小帽,身上穿的锦缎袄子,走过两步拉住一个年轻女子手臂,扯脖高声叫道:“我教你跑!今天不但你得跟我家去,小奴才也给我带走!”
那边园主老头儿和老妇人站在檐下,俩人中间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两个家仆打扮的走去捉那小孩儿,孩子两手抓着老妇人衣襟,瞪着两只小鱼眼睛不出声,已是吓得呆了。
年轻女子哭腔叫道:“你放开我,我跟你走也行,不要抓我孩儿!”那男子冷笑说道:“我是你的夫主,这小奴才就是我的亲儿一般,跟去随我姓有甚不好?你听话,我也要养活他成人哩!”
这时老头上前拦住那两个家仆,苦苦陪笑道:“贾少爷有话好商量,这孩子在小老儿身边惯了,去了还添一张嘴,给少爷添麻烦,还是留在这儿,小老儿照管他吧。”
姓贾的男子一脸狞笑:“那不行,他不去,他娘就不安心在家待着。并且这个园子现也是我的了,你给我好好看着,好生打理,看在你算我丈人分上,我容你住着也罢了,要说半个不字,即刻就给我搬离,给我腾地方!”
一边说,一边拉着女子往院子角门处走,女子身不由己踉跄跟着,一边挣扎一边哭泣。两个家仆已经过去抱起小孩子来,老妇人阻拦不住,跌坐在地下,拍着地哭喊起来:“老天爷啊你不睁睁眼,还让不让人活了……”哭的昏死过去。
老头高声叫道:“你这不讲理的贼!把老汉心肝儿都摘了去,我还要这老命什么用,今儿我与你拼了!”把头一低,冲着姓贾的腰上顶将过去,姓贾的冷不防,脱手放开了女人,向后连退了几步,噗通一下跌倒。
却说这边靠墙有个小水沟,那贾少爷倒地,正歪在水沟旁边,把半边肩膀摔在沟里,脸上手臂上都溅了泥水,帽子也歪了,抬手一抹脸,把泥污画了个大花面。顿时气急败坏,挣得脖筋跳起:“反了反了!真没王法了,你个老不死的竟敢撒泼,我也不跟你讲情面了!”
冲上前就是一脚,把老头儿踹倒在地,女子惊叫一声,跑上来扶她父亲,那贾少又过来拉扯:“贱人趁早跟我走!”女子急了,低头就在他腕上咬了一口,把个贾少疼得“嗷”一声大叫,女子气怯松开了。贾少捂着手腕喊家仆:“把小崽子给我拿走,不怕贱人不跟我来!”
忽听一个声音喝道:“做什么?快把人放下!”
只见从房里走出两个男子,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都是平常布衣打扮。那年纪轻的走上前,和女子一起把老头儿扶了起来。中年男子沉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难道大宋没有王法了么?”
那男子看见两个人气度行止不像常人,便觉有些胆虚,故意虚张声势叫道:“这是我家务事,他把女儿嫁给我,聘礼也收了,私自跑回家来,我来找她回去的,你个外人管什么?”
老头高声叫屈:“俺们何时见过你一丝聘礼?是你强娶我的女儿,还要强占我这园子,连我的孙儿也要强霸了去……青天在上,求客官老爷给小老儿做主!”
原来这两个人是逛园子的客人,来此小坐的。那中年男子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向那姓贾的道:“有什么话且好说,长者为尊,你既娶了他女儿,就是他的晚辈,岂可如此无礼?就冲你殴打老人这一件,到官府也得先治你的过犯,再论其它。还不快把孩子放下!”
贾姓男子上下打量二人,叫道:“我就不放下,你能怎么样?就是到了官府大堂,我有凭有据,也是占理!”命家人:“把小奴才给我带走!”
两个家丁看上去又蠢又恶,其中一个把小孩子夹在胁下就往外走。
蒋铭允中早都看得来气了。蒋铭示意李劲:“去教训一下!”李劲一搭手翻过了篱笆墙,不由分说,三拳两脚把两个家丁打倒在一旁,轻轻接过孩子放在地上。那小儿脱了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向女子跑去。老头儿老妇人和女子,连同孩子,一家四口搂抱作一团。
那男子和两个家丁凑在一处。李劲作势要打,三人慌忙从院子角门退了出来。扭头看见蒋铭和允中站在树下,男子气怯,口里嘟囔两句,抻脖向院里叫道:“好你个金老儿,怪不得你女儿私逃回家,原来是有别的汉子了,看我不去官府告你反贼眷属,管教你一家子灰飞烟灭!”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家丁一抹烟走了。
院里客人这时也看见了蒋铭和允中。中年人望着蒋铭微微点头示意,转向老头道:“打扰老丈,我们告辞了。”说毕同着年轻的小郎从院子后门去了,老头立睁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追着相送:“客官慢走!多谢客官接济……”
第九十七回(下)
【一样伤嗟别有怀抱】
且说蒋铭和允中从前面角门进院里来, 老妇人和女子抱孩子进屋去了。金老头儿迎上来,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招呼道:“客官从哪里来?”
看允中似曾相识,片刻认出来, 脸上就变了颜色, 嗫嚅道:“小官人, ”口里说着, 腿已软了,当地跪下道:“小老儿有罪, 求小官人宽恕则个…”
允中连忙上前扶起来, 笑说道:“老爹别怕,我今儿来是向您老道谢来的, 那时老爹给我送菜送饭,好言安抚,别的原不干老爹的事。”
老头儿惊魂稍定,苦着脸道:“小老儿无能,不能搭救小官人, 请小官人恕罪。”心中惊怕忐忑, 流下泪来, 抹了抹眼睛,忙又往屋里让。
蒋铭见那边摆着一张小矮桌并几个小杌子,便道:“不进去了,就在这里坐一会, 说几句话。”老儿忙招呼老妇人送茶。
彼此相见过, 蒋铭问道:“挟制我兄弟的贼人, 怎么会住在这里的,老爹可认识他们么?”金老儿不敢说, 身子略微发抖。蒋铭看过方才一幕,心里已有答案了,便又道:“你照实说,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不怪你的。”
允中问:“刚才来这个人是谁,看他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有什么为难处,老爹说了,或许我们能给老爹想想办法,排忧解困。”
老头尚未开言,先落下泪来。说道:“小老儿惭愧,屋里这个孩儿是小老儿的外孙,他的妈妈是小老儿的独生女儿,他父亲原在城里军中的,虽不是什么官,却有一身的武艺。我这花园子侍弄的好,有不少人眼红,方才来的那个姓贾的,便是这城西贾员外的公子,家里甚是有钱,他父亲与地方官府也有交情。喜欢我这花园,不是一日两日了,前几年让人捎话要买,这园子是老汉的命,如何舍得卖?因我有这个女婿,他们也不敢用强。谁知去年春天李孚造反,城破时候,我那女婿战死了,所以这个姓贾的来,要与我女儿结亲,说这孩子爹……是叛贼里头的,要是不与他,就要告发我们是叛贼家眷。”
“开始的时候,他把些好言来说,说他正头娘子殁了,我女儿去了就做正房,又许重聘,小老儿因女婿死了,一家失了依靠,又因最近米粮价飞涨,实在窘迫。不得已应了。不想我女儿嫁过去,才知他家不但有大娘,还另有两房小妾,去了被大娘日夜打骂,我女挨不过,跑了回来。贾少爷今日追来要她回去,女儿不回,他就要抢孩子,还要把花园子给他还他的聘礼。老天在上,当初订立嫁娶文书,他许了一百两银子聘礼,何曾见一个钱来?如今,虽是客官把他赶走了,日后必定又要来逼迫,小老儿一家无人依靠,不知是生是死……”
一边说一边掉泪,旁边老妇人端茶点来,也是悲悲戚戚,不停擦眼泪。
原来这园公就是那时窦宪见过的,他家的女婿是李孚身边随从常发。如今常发死了,剩下孤儿寡母栖栖遑遑,受人欺负。
允中听得心中恻然,便道:“老爹不用忧心,且把那人名姓住址告诉我,这庐州城里的大尹凌公我熟识,明日我与他见面说个情,让贾家还了你婚书,不许他再来生事,必定不叫你受气。”又给他留下十两银子,相谢当初关照之情。
这金老头曾见过常发挟制允中,又看蒋铭气度,知道不是寻常人,说话是准的了。忙起身行礼,称谢不尽,又招呼女儿和外孙出来磕头……如此这般,全家眼巴巴望着送出门来。
三人原路穿花园出来,允中道:“那时二哥怎么不说话?是觉得我答应金老爹的事不妥么?”
蒋铭一边走,一边冷笑道:“要我说,随他去也罢了,当初常发在时,他也享受过常发的好处,过的悠闲日子,现在为此受些磨难,也是他们该当的果报。按理说,叛贼家眷本是有罪的,不然你看他那等怕呢!”
允中不语,过会儿叹了口气说:“哥说的也是,我是看他老人家可怜,不是那得势张狂的人。我跟凌大尹说一说,能管则管,不管随他罢了。”
蒋铭道:“反正你心软,不管也放心不下,随你吧。”
说话间到了普化寺。因先时寄放马匹通报过名号,一个瘸腿僧人满脸堆笑来开了门。这僧正是那日因为私自留下窦宪,被常兴抓了的,后来窦宪说情,孟起把他放了,却被军兵狠狠打了一顿,躺了三个多月方才将养好,却把一条腿打瘸了。
开门看见允中,一眼就认出来,合十打躬,笑嘻嘻说道:“公子大驾光临,且请稍待,小僧这就去通报住持法师。”一个小沙弥如飞般去了,不多时住持乾澄法师亲自迎了出来,将兄弟二人接到方丈中待茶。
一边吃茶,一边说话,不免提起去年的事,感喟一番。那乾澄法师虽然年近古稀,须发皓然,见了他二人却极为谦逊。说道:“阿弥陀佛。令兄壮举我们都知道了,真是人人感佩。”
说话间,允中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凝神细品了一会儿,却是那日在钱丰花园吃酒时,炉里点着同样的熏香,便道:“大师这里檀香倒是与别处不同,很是清雅。”
乾澄笑道:“这里有的是各方施主拿来敬佛的香,小僧也分辨不出。”允中就再不问了。
吃了一盏茶,乾澄亲自陪着兄弟两个,连同李劲,出来游览观看寺内各处殿阁。不一时,来在当初蒋钰和孟起在一处吃饭的房间,屋内空无一人,陈设依旧。允中向哥哥讲述当时情景。又是一阵悲感怅然。
众人正走着,蒋铭一抬眼,看见那边经过两个熟悉的背影,一径往寺后面去了。便问:“这寺后面是什么?”彼时瘸腿僧人也在身旁,快嘴答道:“这后面乃是寮房,寮房后面是一处静修禅堂,再往后就是墓地了。”
蒋铭疑道:“墓地?”忽想起云贞说过在这里遇见觉空,后来觉空死后归于普化寺的事。便问:“东岭山宝华寺的觉空大师父,是否也葬在这里?”瘸脚僧一头雾水,看看乾澄没做声。
乾澄法师默然片刻,答道:“二公子既知道觉空大师父,贫僧也不瞒您了。这普化寺原是从前守备帅府李孚的家庙,往年多承李家施舍银两维持,不单是觉空师父死后骨灰安放在此,就是李孚…因他兵败身死,不能迁回原籍安葬,就把他和他原配夫人,并几个有名姓与他一起的罪人,由孙沔孙大人做主,也都葬在这里了”。
蒋铭心中一动:“那烦请大师领我们去瞧一眼,如何?”说毕也不管乾澄,抬脚向后面走去,允中和李劲跟着,乾澄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声,只得一起走来。
行至寺后,只见荒野坡地,生着松柏以及槭树白杨等各种杂树,林间零星散落着一些坟墓。那边一棵古松下有两个高大的坟头,旁边树下还有几个小些的,都没立碑,不知坟里是谁。坟茔上已生出青青野草,点缀着几朵野花,日影透过枝叶斑斑驳驳洒下来,间杂着鸟鸣啁啾,说不出的落寞凄凉。
那一边,一株枯了的白杨树下立着一座坟茔,方才在花园见过的那两个客人,正在坟前半跪着燃香烧纸。
众人遥望着,只见他二人祭奠完了,又跪下磕了几个头,都站起身来。中年男子回头看见蒋铭诸人,转过去与年轻人说了些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先是给乾澄作了揖:“大师父”,又向蒋铭拱手,中年男子道:“请问两位,可是金陵蒋承影、蒋允中贤昆仲么?”
蒋铭一怔,抱拳还礼道:“正是在下。不知兄台哪位,怎么会认识?”
那人笑说道:“我们二人是从濠州来的,在下姓李名瑞霖,忝居濠州守御营都监之职。这是我兄弟李瑞霆,我们和陆朴臣是好友。方才听寺僧说来了金陵蒋府两位公子,所以猜着是您二位。”
蒋铭听陆青说过李瑞霖,前不久陆玄来家也提到过他,不由露出笑容,忙又拱手道:“原来是李兄!我听朴臣说过,当日滁州平叛全赖兄长之力。”
李瑞霖道:“这是朴臣谬赞了,平定叛乱乃是诸多长官和三军将士合力而为,李某微薄之力,算得什么。”
当下都相见了,乾澄法师见如此也是欢喜,众人一起来至方丈中坐下。
蒋铭道:“我们俩来,是想看看当日家兄经过的地方,不知李兄来此有何贵干,是踏春闲游,信步而至么?”说毕笑了。
李瑞霖停了一刹,淡淡一笑说:“方才蒋兄也看见了。不瞒蒋兄,我们来,是因有个故人埋骨在此。此人原在叛军中做首脑,可是从前曾有恩于我兄弟,所以特来祭奠,表我二人不能忘恩之意。”
蒋铭赞道:“大丈夫光辉磊落,恩怨分明。李兄这么做是应当的,小弟实是佩服!”又问:“兄长如今官身,怎么出来也没带亲随?”
瑞霖笑答道:“是带了几个兵土一同来的,只是我想,我是私人身份来祭拜,祭的又是朝廷反叛罪人,所以让他们都留在客栈里了。”
……却说四人相谈甚欢,允中和李瑞霖也甚是说的着。乾澄法师便命人准备素斋,要留大伙吃饭。李瑞霖笑道:“大师父不必费心准备我俩的份了,我这次因私出行,不能久待,就要告辞,多谢大师父盛情,容后报答。”
又对蒋铭允中说:“今日相会不胜荣幸,以后见着陆朴臣请代我问候。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吧。”说毕起身,同着他兄弟告辞去了。
待二人走了,乾澄不在身边,蒋铭悄悄吩咐李劲:“去问问,他们俩祭拜的是哪个?”
李劲去了,片时回来,告诉说:“那松树下两个高大坟茔是李孚和他夫人的,枯杨树下李瑞霖祭拜的是李存忠。”
蒋铭和允中相互看了看,沉吟无语。三人吃过斋饭,看天色已晚,就在寺里歇下了,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吃毕饭,辞了乾澄法师,乘马往庐州城而来。在城外看了多时,听允中告诉当日孙沔军在哪里布防,如何攻城……落后进到城里,一径来到李孚家门前,只见大门紧闭。正不知如何,忽来了两个军士询问,看三人气象不凡,言语不敢不敬,却说这里是官府管制重地,没有府尹钧旨谁也不能进去。
李劲还要分说,被蒋铭叫住。向允中道:“去找凌克让吧!”一行拨马往州府衙门而来。那凌克让刚刚歇了早衙,正在后堂吃饭,闻听通报,忙不迭放下碗筷,整衣迎将出来。请进厅上相见了,极尽礼敬,又要张罗设宴。
允中说明来意。蒋铭道:“大人公事冗杂,我等私事不该相扰,本想悄悄去看看也罢了。只是这几处地方,必都有人看管,不让闲人随意出入。所以不得不来打搅,请一道钧旨,就好便宜行事了,相助之情,感激不尽。”
凌克让不由欠了欠身,笑说道:“哪里哪里,二公子说这话,真教下官无地自容了。大公子救了这一城官员百姓,我等受恩深重,公子有事但凭吩咐,下官求之不得,岂敢心存丝毫怠慢,况且举手微劳,何足挂齿。”
就要亲自陪着过来,蒋铭又忙推辞,说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凌克让听他言语意思,如果自己跟着恐怕还不方便。就叫了一个主簿来,再三叮嘱,那人听说如此这般,不敢怠慢,陪着兄弟俩走来。
众人去了李宅院子转了一圈,又去逊斋看了看。李孚家中早已抄检干净,金银宝器,值钱的古玩字画都拿走了,只剩下四壁空空的房舍而已。二人特意在上房停了一停,只见院中高大的木兰树开满一树雪白烂漫的花朵,晶莹如玉,那边架上藤蔓遍布花蕾,淡淡花香飘满了小院。逊斋还是老样子,墙上那两幅画像却还留着原样未动。从李宅出来,一行又往城头走了一遭,见了蒋钰坠城的地方,都不由得双目盈泪。
转了半日,回到府衙。凌克让提出要叫几个同僚,设宴款待蒋铭和允中。蒋铭推辞道:“再过不久就是兄长的忌日,今日我们来也是缅怀兄长的意思,如何用的下宴席,还请大人体谅,尽都免了吧!”凌克让于是备了一席素酒,自己和主簿两个相陪吃了饭。
次日清晨时分,天刚刚放亮,凌府尹陪着兄弟俩悄悄出了城,就在城下蒋铭坠落的地方,烧奠香烛纸马,祭奠了一番,痛洒一场热泪。之后兄弟二人告辞,带着李劲,上马往金陵回家去了。
却说头一天吃饭时,允中与凌克让说了普化寺旁边花园子老园公的事,凌克让一口应承。当即派人去贾家告诫,说花园子是金老头私产,外人不得强占,老头的女儿由她自行聘嫁,并索要女子典身文书。
回来人报说,那姓贾的昨晚不知被哪里来的军兵拉出去暴打了一顿,如今浑身伤痛,躺在床上起不来,文书已经派人还给金老儿,给老头赔了不是,还另赔了二十两银子,声言再也不敢来聒噪了。蒋铭和允中听说,知道必是李瑞霖带的人干的,一笑罢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八回(上)
【蒋弘之义恤门下】
话说兄弟俩从庐州回来, 到家天色尚早,向蒋毅回报了。走来上房见母亲。白氏拿出封信递给蒋铭:“前几天素文托人捎信来了,随带这封云丫头书信,给你的。”
蒋铭欣喜接过, 看信没封口, 白氏道:“这信到了就是这样子, 我们谁也没看过。”
——原来去岁陆玄回应天, 蒋铭悄悄给云贞写了一封信,连同家里给蒋锦的书信一起带上了。蒋锦此时又把云贞回信捎了来。
白氏“唉”了一声:“我也不知怎么说才是, 只有句话嘱咐你。自从你大哥出事, 你爹睡眠也不大好了,常常半夜起来坐着, 从前他是何等心胸大量,就有天大的事,说睡时,倒头就睡着了。可是如今,你看头发也多半白了……”说着不觉又叹了一声:“从你回来, 这才渐渐好些, 你别再惹他不高兴。”
蒋铭心中黯然, 应声:“我知道了。”回屋打开信,果然是云贞的笔迹。信是去年年底写的,告诉近期一直住在凤栖山,因前日送太公回家, 见到蒋铭来信。嘱咐他保重身体, 好生陪侍父母, 不要挂念自己,云云。
寥寥数语, 并没有一句甜蜜亲热的话,然而看在蒋铭眼里,却是字字都如春风化雨一般,越看越爱,时不时拿出来一读,缓解相思之苦。
次日,蒋毅唤他到书院去。蒋铭以为要说他和云贞的事,心中忐忑。却见允中和陈安都在。蒋毅见他进门,便道:“现下有个事,我也管不动了,你们回来就好,陈安你跟他俩说说吧。”
陈安道:“是这样,前几天陈双从乡下来了,求告老爷,说他儿子陈坚摊上一桩要紧官司,现发在江宁府,人拘在牢里,关了好些日子了。求老爷与府尹说个人情,给他分解分解,从宽处置,早些开释回家才好。”
蒋毅蹙眉道:“你俩派人去查查,看到底是什么事。陈双我也有些日子不见他了,自从那年他想让儿子到铺子做学徒,做管事,我没答应,他心里头埋怨,这二年也不大来往,年节下乡也避了不见。昨天忽然来了,说了许多话,我看他也老了许多。”
说着不觉轻叹一声,又道:“我最近总觉着累,凡事不愿意多问,再者,这事关系朝廷法度,我也不太想管。只看他偌大年纪,为了儿子,舍了脸面四处奔波,几次眼泪落下来……也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你们查查怎么回事,查清楚了,跟你陈叔商量着,酌情处理也罢了。”
陈安陪笑说道:“虽然他是我的本家,我也得摸着良心说话。那时他想让儿子来铺子学徒,老爷虽是没答应,还是另租了他家一块好田地,又没收租,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穷家养娇子,旁人有什么法儿!前儿我跟他说了,老爷还是念着过去情分,只是现今大少爷没了,没心思管外面的事,如今家务都是三少爷打理,恐怕也难分身管这事。他也说了许多后悔的话,说这些年不来亲近,是他错了。他也是要强。我说,并没人看低你,你跟谁要什么强呢!”
蒋毅无奈笑笑:“他若真要强,就该好好教导孩子,不管从文从武,好立身立业,哪怕做个田舍农人,也能平安度日。现下惹出祸,又来求人,算什么!”
蒋铭听说是这事,就把去岁秋天陈坚到老宅送犀角带的事讲了,冷笑道:“怪不得他要贿赂我,嘴上说没事,眼神里透着有事!亏得我没收他礼,不然,这会儿倒不知该怎么答对他了。”
允中也回想起来:“去年我刚接手家里事务,陈升哥说,就在叛乱发作头几天,陈坚托他跟大哥说想跟咱家合伙做生意,大哥当时未置可否,后来这事也就晃过去了,不知说的什么生意。”
陈安道:“这事我知道,他先找的我,说是有一批官货滞压在路上,要低价处置,他得了消息……我看他年小的人,思量事情没轻重,话也说的没谱,就没理会。后来他不死心,又与陈升说了。”
蒋铭道:“上回见他,他说他和方家搭伙做买卖,也不知是真的合伙,还是给人做伙计掌柜,那方大户是出了名的为人刻薄,平白能跟他合伙?要是合伙,他的本钱又从哪来?这陈坚不像是个厚道的人,与方家凑一起,两个倒是看对眼了。只是小巫见大巫,遇到事,他恐怕算计不过方家!”
陈安叹道:“二少爷说的是。我也说过陈双,奈何他护短,说多了反怪我多事。这次陈坚犯案,就是从方大户起的,方家推介他和孙廉广合伙做丝绸买卖,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头来,孙方两家都告他欺诈,又牵涉把孙家的老店拿去典当了,杀人未遂!问陈双,根本不知儿子在外做什么,糊里糊涂,两家如今都赶着陈双要债呢!”
蒋毅说道:“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听上去案由不小,你们查查,要是可恕,使我名帖给他说个情,要是真犯下了伤天害理的事,也只能由他去了。”
兄弟俩应喏出来。允中道:“哥说这事怎么查?要去见大尹么?”
蒋铭一笑:“你去想办法吧,如今是你管家,问我做什么!”说着往前走,允中跟上陪笑道:“我没头绪,再说我与大尹府里也不熟,怎么办才好,哥教教我呗。”
蒋铭停住脚步,笑道:“你没明白爹的意思么,他都不想管。再说案由还不清楚,见大尹做什么?你去找陈升,让他先查案由,怎么处再说。”
允中就乐了:“好我知道了!”使陈升去衙门打问,没两天全查清楚了:原来陈坚经方大户推荐,到孙廉广家缎子铺做账房。那孙廉广只要出名,心思全在沽名钓誉上,哪里管生意?全托给原先一个掌柜的。这掌柜就和陈坚勾连,做了真假两本账,假账给孙廉广看,真银俩人吞了。陈坚得了好处,越干越胆大,又通过掌柜笼络了孙廉广头巾店的伙计,头巾买卖虽不值什么,商铺却是孙家的产业,合计把房契用假文契偷换了出来,在方家当铺做成了死当……
不料分赃不均,与那伙计争闹起来,陈坚趁着酒劲儿,野地里砸了伙计一砖头,砸晕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掐死在地,正赶有人路过,惊散了。夜里下大雨,把伙计浇醒来,黑灯瞎火跑到开书坊的石坊主家,半夜敲门满脸是血,差点把石坊主吓死……
石坊主是孙廉广的连襟,当即拿了伙计,通知孙廉广,到府衙举发陈坚,于是桩桩件件都捅了出来……末了陈坚、掌柜、伙计一个不落都抓在牢里,人证物证确凿,只剩下判了。陈坚的过犯最重,按律要办绞罪。方家只做一概不知,却拿房契出来要收孙廉广的铺子。孙廉广如何肯给?一告再告咬住不放,是以至今还没结案。
案查清楚,与蒋毅说了。蒋毅面沉似水:“竟是如此,你俩说怎么办?”指允中:“中儿先说。”
允中思忖着道:“人没死,只要人情使到了,想必还是能救。可我觉着,倒是不管的好。陈坚本性恶劣,此次又是故意杀人,要救了他,只怕以后气焰更胜,到时有了倚仗,变本加厉胡作非为,何时是个了局?传说出去,反玷辱咱家的声望。至于陈双,父亲实在念旧怜恤,给他些养老钱也罢了。”
蒋铭听允中这番论断,倒觉有些意外,赞许地看看他:“三弟虑的极是,和我想的一样。”
蒋毅皱着眉沉吟不语,半晌方说:“理是这个理,只是陈双只这一个儿子,确也可怜,这中间还有个方家,不是个省事的……”
蒋铭接话道:“这件事始作俑者是方家,不法所得想必多是方家拿去了。暗里维护掌柜,全部推罪在陈坚身上,一心要置陈坚死地。若是任由不管,陈坚死不足惜,却纵容了恶人,也显得咱们没能为。”
允中想了想,道:“要不这样,走动一下人情,只要给陈坚降罪一等,免了死,另外也借此查一查方家,就算查不出什么,也给他个震慑,如何?”
蒋毅点头赞成:“这可以,不过,也不必太过费心了,这事归根结底是他自己作的。”又道:“这事让陈安和陈升去办,你两个最好不要出面。”
允中应道:“知道。二哥如今是官身,就别管了。这事我跟陈叔说去,父亲放心。”
于是出来找陈安,交付了许多言语。陈安和子侄计议,联合孙廉广和石坊主等人,设法令伙计翻了口供…如此这般,最后孙廉广算是打赢了官司,追回房契,挽回一部分损失,方家无奈吐出部分赃银,陈坚则改判流配涿州牢城营。那陈双为了搭救儿子,把家中所有尽数变卖,家仆也都散了,蒋毅给了二十两银子让陈安捎去……再后来,陈坚在牢城营与人斗殴而死,陈双依靠蒋家几亩租田过活终老,不提。
说话间到了蒋钰的周年忌日。赵元佐赶在月前派人传书信,送了奠仪。信中提到让蒋铭择日回京,又问他对除授官职有何想法,言辞甚是亲近随意。
蒋铭心中纠结:盼着早些进京,好去看望云贞。又怕做了官难见面,亲事更难成就。——此是他私下心思,面上如何敢说?蒋毅也没问他,只吩咐道:“你回信就说入秋时去京拜见太傅,朝廷中的事但凭太傅做主罢。”
蒋铭只得遵命,信中答复:因兄长的事父母亲伤怀日久,身体不好,自己想多陪侍二老一些时日,恳请秋后入京,云云。随信另附一份书札,将前番去庐州时沿途访查民生状况备悉禀述了,并提出减免赋税等利民策略,供太傅斟酌。书信写好,交由来人带回。
悠悠又过数日。这天父子二人在书房闲坐,别人都不在,提起当年蒋钰去石州的情景。蒋毅忽然问道:“那年你大哥去石州看你,回来说云贞也去了石州。按说云贞的性子不该如此,难不成,是你们约好的么?”
蒋铭闻言心里一凛,看了看父亲,低头回道:“是。”紧接着又说:“也不是约好,是,是我写信邀她去的。”
蒋毅沉声道:“你抛开翰林院的差事不做,远去石州,就是为了和她在一起么?”
蒋铭听见父亲话音含怒,不敢答言。不觉站起身来,低着头不言语。
蒋毅见他默认,禁不住愠怒道:“那时你大哥与我说,我还有些不信,不想真是如此!他们周氏是道家的,行事不经,你却是我教出来的,什么道理不明白?况且你是做官的人,怎么也如此荒唐!”
蒋铭不敢则声。蒋毅沉默良久,略作平复说道:“原本我不同意提亲,一直想给你找个仕宦大家女儿,对你前程也有助益。也因为云贞这孩子,面上好似柔弱,实则个性太强,她到处行走惯了,怕是将来做不得当家主母,你却是要做官的,所以觉着你俩不是良配。”
“可是你大哥劝我,说,若是不许你们在一起,恐怕你一生不乐。我想,论出身,云贞也算是世家闺秀,你二人既是如此,她必能为了你委屈些,才答应了。不想亲事还没提,又出了秦助案,这就是天意如此。本来此事已了,你们各自婚嫁也罢了。可是你呢?妄念不能割舍,行止荒谬!以至如今进退两难,你若另外娶亲,反成了背信弃义了!云贞女儿家更是无法回头,你说现下怎么处?以后与周老太公如何相见?”
蒋铭答不出,撩衣袍屈膝跪下:“爹!”暗自咬了咬牙,说道:“婚姻是儿子终身大事,儿此生只想和云贞做夫妻,不想与别的女子结亲,求父亲成全!”
蒋毅皱眉道:“怎么成全?如今这个情形,云家断然不能翻案的了,你倒是说说,教我怎么成全你?”见他跪在当地越发不悦,喝道:“你起来!”
蒋铭抬头要说什么,蒋毅拍了一下桌案又喝:“起来!”
蒋铭见老爹发怒,不敢违拗,只得站起身来,眼圈也红了。道:“父亲请息怒,儿子或许是做错了,可是事已至此,儿子是真心喜欢云贞,若是没有她,”顿了一顿:“儿子不想做背信弃义之人,不想辜负她。”
蒋毅不语。父子俩默然良久。蒋毅面色稍缓,叹息道:“现下你也知道了,我就你一个亲生的儿,今年也二十四岁了。”
蒋铭心下一阵难受,叫了声:“爹,”欲言又止。
蒋毅没理会,停了片刻又道:“你先去京里吧。那年你说,三年之内不议亲,现下已经过去两年,再等一年,也不算辜负了她。如若一年之后她还是身份不明,就要给你议亲了。”
都明知云家案子平反不了,蒋铭心中难过之极,又叫了声:“爹!”
蒋毅沉下脸来:“别说了!难不成,你还真的终身不娶么?”
第九十八回(下)
【周坚白慈悯孤蒙】
蒋铭情急说道:“儿子倒有个法子, 要是云贞改姓周,只说,是从小过继给舅家抚养的,亲事就没妨碍了!”
蒋毅:“胡说!你做了官, 正妻出身来历都要写在履历上, 这不是欺君么?”
蒋铭抬眼看了看父亲:“其实, 也不见得有人在意, 何必那么仔细……”
话犹未了,蒋毅断喝道:“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蒋铭就不言语了。蒋毅停了一会, 道:“要按你的法子, 只能是纳妾,不能做正妻!如果周家愿意, 就由得你们罢了!”
蒋铭道:“纳妾万万不成!云贞不仅是我心爱之人,更是我一生一世的知己,就算她愿意,我也不能那么对她!”
蒋毅将手“啪”地拍在桌案上,严声道:“那你想怎么样?口口声声一生一世, 笑话!现在不是要你做一个决定, 做一个选择就完了, 而是你后面几十年该怎么过!你也好,她也罢,难道你俩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前程父母都不要了么?我且问你,没有了这些, 你到哪里去寻你的一生一世?!”
蒋铭看着父亲, 一时哑口无言。在他内心深处, 只觉得知音世所稀,难得有情人, 与云贞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事,不但一切皆可舍弃,竟是要朝夕相守、同生共死才行的……但看老父盛怒,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只站在那里不言语。
蒋毅面色放缓了些,语气却愈发深沉,道:“男子一世,只有心怀天下,放眼四方,路才能越走越宽,倘若只是执念一隅,就会越来越偏狭,以至困顿无果,遗憾终身!你还年轻,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转瞬也就过了。如今形势如此,你万不能为了儿女私情,毁弃了一生所向!”
说毕,严厉地看了儿子一眼,沉声道:“君子之中庸,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小人而无忌惮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毕顿住,吩咐:“你去吧!”
蒋铭无法反驳,只觉浑身没了力气,却又不甘心,抬眼叫了声:“父亲!”
蒋毅似乎疲惫已极,目光看向别处:“出去!”话一出口,又觉得语气太过严厉了,随即加了一句:“我累了。”蒋铭只得告退去了。
却说立秋过后,朝廷发来召蒋铭回京的旨意,蒋铭正准备启程,偏赶上蒋毅病倒了,病逝缠缠绵绵,迁延不愈。蒋铭看父亲这个样子,便命李劲带了呈子和书信去汴京楚王府拜见赵元佐,诉说情由,禀告因父亲染恙,自己须在家侍疾,不能来京就职,请太傅代为向圣上呈报回复。
私下又给云贞写了一封长信,交给李劲,嘱咐了许多话,让他顺路去应天看望云贞……
蒋毅这一病,直到入冬方才渐渐好转,冬至后痊愈。如此一拖再拖,蒋铭直到次年春节期间才得启程北上。
却说兖州这边,灵儿遗体送到凤栖山时,周敏当场昏死了过去,半日才苏醒,悲恸得死去活来。窦从义亦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情急之下把窦宪也踢打了几下,怪他没把妹妹好好带回来。窦宪跪在爹娘跟前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韩世峻和魏致远等诸人在旁解劝,全庄人大放悲声,落后设灵祭典,发丧入土,各处亲眷朋友都来吊问,如此种种情形,不消细表。
单说周老太公,那窦宪是个机灵的,回去路上先使人给外公捎去消息。周坚白闻知亦不免老泪纵横,片刻未曾耽搁,赶到凤栖山上。他虽年迈之人,却因素来学道,倒比旁人看得开些。只是担心女儿,一直在旁陪伴解劝。再后来,云贞到了,毕竟年轻人承受力更强些,朝夕陪在姨母身边,开解劝慰。周敏大病了一场,卧床不起,云贞端汤倒水,寸步不离地服侍。
直到快过年时,云贞送周坚白回了应天,然后又回来凤栖山过年,和窦宪一起,百般安慰窦从义夫妇。他二人也是悲痛伤心,别的事都顾不上了。
如此这般,冬天虽是漫长,慢慢地也过去了。春节后大地回春,眼看又进了二月,天气回暖。那周敏病了一场,人消瘦很多,精神却也渐渐起复。念及老父,便让云贞回宋州去。说道:“你回去看看,你舅舅总是行踪不定,这会儿也不知在不在家,外公身体虽然康健,到底是年纪大了,没个小辈在身边,我不放心。”
云贞也记挂老人,又不知李湛怎么样了,就答应了:“姨妈还要放宽心,好好保养身子,我回去看看外公,过些日子还来看您。”
于是雇下车子,带上桂枝,辞了姨丈,窦宪送出至十里外小石桥旁,云贞与他相别,往宋州城而来。
晓行夜宿。这一天午后到了无名巷家门前,钱妈妈开门相迎:“姑娘回来了!”云贞问:“外公和舅舅都在家么?”钱妈妈笑答:“大爷去观里了,太公在家,刚才有人来看病,正在厅上问诊哩!”
正说着,玉竹也走出来,随后跟着常兴和湛儿。李湛一见云贞,叫声:“姑姑!”飞跑着扑入怀里。
云贞见他比走时似乎长高了些,也活泼了,心下欢喜,怜爱地摸摸头:“这阵子姑姑不在家,你都做什么了?听外公的话么?”
湛儿只是笑,过会儿说:“姑姑你问常兴。”常兴正去帮忙拿行李,听见这话停下来,望了云贞一眼,没做声。李湛又道:“常兴不敢说,你问玉竹姐姐。”
玉竹却没听见。钱妈妈在旁笑说道:“这阵子姑娘不在家,湛哥儿很乖,太公也夸他懂事呢!再不像刚来时,抓着衣裳不让姑娘走,哭哭啼啼的了。”
原来年前云贞去凤栖山时,李湛万分舍不得,这孩子逃亡多时,才见着亲人,听说云贞要走,牵着她衣襟默默流泪。云贞道:“湛儿别难过,姑母去看望长辈,过一阵就回来了。”
李湛可怜兮兮望着:“姑母要去哪里?能不能带上湛儿,姑母不在家,湛儿害怕。”
云贞听得一阵心痛,把他带到厅上,对面坐下,郑重其事说:“湛儿不用害怕,这里是姑母的家,以后也是湛儿的家。舅公,还有常兴、玉竹姐姐、钱老妈妈都在,他们都是姑母的亲人,今后也是湛儿的亲人,都会护着湛儿。”
李湛抿着小嘴待了半晌,仍是眼巴巴望着云贞,问:“湛儿有什么话,都能对姑母说么?”
云贞微笑点头:“当然能,湛儿什么话都能和姑姑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就算说错了,姑姑也不会怪你。”
小孩咬了咬嘴唇,怯怯地:“我知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姑姑,他们是反贼,是坏人么?”
云贞一阵心疼,看他仰着脸儿,脸上还挂着泪珠儿,便伸手拉他过来,温言道:“湛儿乖,听姑姑说,这世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是很难说清的,湛儿年纪还小,许多事要等你长大了才能判断。现在湛儿只要记着,爹爹妈妈都疼爱湛儿,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湛儿也是好孩子,将来也会做一个好人。只是湛儿出门时,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爹爹妈妈,好么?”
李湛懂事地点点头,擦干眼泪:“我知道了。姑姑早些回来,记着湛儿在家等着您。”说是这么说,等到云贞离家那天,又哭了,也不出声,把着车子不让走,还是钱妈妈和玉竹劝了又劝,才放开了手,淌着眼泪看着车子去了。
此时钱妈妈说起当时情景,李湛难为情,低了脑袋小脸儿通红。云贞看他发窘的样子煞是可爱,也笑了,牵手往里来,常兴和玉竹搬行李进门,钱妈妈打发车子去了。
一时都安置好了。云贞带李湛来见太公,周坚白问了几句凤栖山情形,看云贞比前明显清瘦了,便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你也得保养身子,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不管不顾的。”
云贞笑说道:“我没事,以后好好吃饭就是。外公别担心。”见李湛依偎在坚白身边,又道:“湛儿在这里,教外公操心了。”
坚白就笑了,抚弄一下孩子头,慈爱道:“这孩子懂事,他在这里,倒是让我开心很多。”
李湛听见夸赞他,两眼闪亮,高兴的笑开一朵花,扭头向坚白道:“太公,我想学骑马,您说凤栖山那边就可以学,什么时候姑姑再去,能带我也去么?”
周太公笑道:“急什么,以后一定带你去,可是骑马得等你身量大些,现在还嫌太小,不能学。”李湛还要央告,钱妈妈走来说道:“都这时候了,湛哥儿还不去做功课么?看明日舅公回来问你。”
李湛一听这话,脸上笑容登时没了,望着坚白求助。坚白笑道:“你看我也没用,快去吧。”李湛只得跟着钱妈妈去了。
原来太公和周通序看过了李孟起的绝笔信,同意教李湛学医。因云贞是未出阁的姑娘,带个孩子总不方便,就把李湛的课业等事交给了周通序。通序观察了一段时日,说道:“这孩子秉性良善,心地也正直,是个成才的根器,只是他心底还有仇怨愤恨之情,性情也嫌刚硬,还须用儒礼约束,规矩教导,待性情转柔和些,再慢慢教他本领不迟。”
故此对李湛要求甚严,每每布置功课,检查督促,十分严厉。但有不服管教、拔尖卖弄等事必要斥骂甚至责罚,丝毫不予姑息。
与之相反,周太公见李湛小小年纪就懂得克制,行止有礼,做事有板有眼,他的东西总是摆放整整齐齐,还会自己洗袜子手帕等小物件,凡有不懂不会的,说一句就记住了。坚白越看越喜欢,又怜他失去父母,渐渐当做自家孙儿一般宠爱,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出门会客也愿意带在身边,竟比云贞那时还要疼惜几分。
如此一来,李湛最喜欢和太公在一处,最怕的是舅公。怕归怕,也知道都是为他好,孩子心性,很快安定下来,把这里认作了自己的家。
次日周通序回来,阖家团聚,一门老小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庭院里比起从前热闹了许多。又过几天,蒋锦打听到云贞回来,便来看她。这时采芹和绣云两个丫头都已嫁了人,蒋锦身边跟了一个名叫万儿的小丫头,到了桂枝就领她去玩了。贞锦俩人凑在闺房里说话。
云贞笑道:“孩子还那么小,你就跑出门来,你家官人不抱怨么?”
蒋锦道:“知道我来见你,他也高兴,怎么会抱怨?孩子有奶娘和采芹看着,我也躲会儿清净。”说着笑了,又道:“没见一个大男人,比个女人还愿意腻在家里。从前是服侍猫,现在是孩子,整天抱在怀里看不够。我说呢,你也不出去会会朋友,他说,跟那些人在一起,说些大而无当的话,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看着孩子开心。”
云贞逗她:“那你是愿意他在家陪你,过这样平淡却开心的日子,还是希望他出去做官,风风光光做一番事业呢?”
蒋锦认真地想了想:“两样我都想要啊,如果只能选一样,我还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在外做一番事业,有出息才是。”说毕又摇了摇头,悄声道:“不过这样也算好了。出去做大事不怕,只怕借着外出的由头,在外牵三挂四的,说不定就要纳妾呢。”
云贞看她满面春风,眼睛里闪着幸福光彩,自心也觉欢喜,笑说:“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过的好了。真是羡慕你们两情相悦,记得那年在金陵,你还为将来的事发愁,现在这么好,我也替你高兴。”
蒋锦听闻这话,想起哥哥来,拉住云贞手说:“姐姐别着急,我二哥应该就快来了。”
云贞默然了半晌:“我不是着急,我…”千情万绪蓦地涌上心头,却又说不下去了。
蒋锦笑道:“那你是担心么?我知道我二哥,最是洁身自好的,你看他结交的朋友,什么样的都有,也和他们吃喝玩乐,却是从不乱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从来分得清清楚楚,更何况现在有了姐姐,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对别人动心了,你就放心好了!”
云贞听这番话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谁说担心这个了?人家把你当知心朋友,你却来取笑,以后有什么话不跟你说了!”
蒋锦住了笑:“姐姐别恼,我说的不全是取笑,倒是实情。要我说,现在你就静观其变,不用想的太多了。你忘了,那时我发愁,你劝我说凡事都有定数,老天自有安排,现在轮到自己,怎么却想不通了呢?”
又问:“说真的,你为我二哥付出了这么多,可后悔过么?”
云贞淡淡一笑:“后悔什么?我是遵从自己本心做事,并不是为了谁付出,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心,所以我不后悔,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蒋锦思忖这话,忽然一阵感慨,握了握她手道:“其实在我看来,姐姐最幸运的,是有太公和周道长这样的长辈,如此宽容,委实难得。”
云贞点点头:“是,对此我也是常怀感恩。只是,他们只能在家里护着我,外头还是儒门礼教的天下。我去石州见你二哥,外人看来,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你哥哥为此要受责难了。我只希望他能顺势而为,不要为我和老人家顶撞。至于将来的事,顺其自然,也罢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九回(上)
【冬暄寂寂芳心谁解】
蒋锦走后, 云贞在房里坐了半晌。来见外公,坚白问蒋锦来有什么事。云贞知道外公关心的什么,便说:“承影最近没来信。素文说,他大约入秋去京复职。”
周坚白沉吟道:“蒋二将来必是要做官的, 如今没了蒋含光, 他成了家中长子, 更不能违背他父亲的意愿。果真为了你做出不忠不孝的事, 即便在一起,你又如何自处?”
云贞心下黯然:“是, 其实这个结果, 去石州之前我就想到了。只是事到眼前,心里还是禁不住难过…”
坚白叹息一声:“既已至此, 顺其自然也罢,这都是人世间平常的,不必当成天大的事,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万不可自怨自艾, 作茧自缚。我担心你, 只因女子不比男子, 遇到情感纠结,男子常有横心,女子却多优柔寡决。要知道,从这些无益的愁苦中走出来, 也是需要大勇气的。”
云贞默然了一会儿, 渐渐泪眼朦胧, 抬头说道:“外公,道理贞儿明白, 只是太难了,有时候由不得总要去想……”
坚白心疼地看了孙女一眼,慈和说道:“这也难免,但是有句话你要记住,不论什么难处,总有一天都会过去。现下你还是得做事情,把心专注在事上,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就可以屏除思虑杂念。不做事时就用咱们道家的法子,观息内视,澄心静虑。”
云贞应道:“贞儿明白,只是做起来实在难,容我慢慢来吧。”
坚白笑道:“若说难,这件事原是天下最难的,人人知道做不到。若说简单,这件事又是最简单的,无非一片贞心而已。道经上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何为中者?不偏不倚是为中,不前不后是为中,不疾不徐是为中,这里、现在、当下,是为中也!你只须一点一点做去,不能守住当下,至少守住此时,不能守住此时,至少守住此日,不想过去,不思未来,只专注手上的事,如此循序渐进,心就能静下来,心一旦平静下来,烦恼也就消散了。”
云贞想了想,面露微笑道:“那会儿在屋里,我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乱。出来时看见桂枝浇花,溅起水珠儿打在绿叶上,阳光下面闪闪烁烁,不知怎么,忽然领悟到:过去的已经过去,想之何益?未来的事还没有来,又何必想它?天宽地阔,当下并没什么事发生,我不是好好的么?”
周坚白:“正是这个理,”爽然一笑道:“这便是了,‘夜里思谋千条路,明朝依旧卖豆腐!’”说毕祖孙俩都笑了起来。
周坚白道:“对了,有件事要与你商量,我记得桂枝和玉竹两个丫头,都与你同岁吧,也都不小了。”云贞:“是,这几天我也在想她俩的事,外公的意思怎么样?”
周坚白:“我的意思,虽是你现在一个人。可是她俩都大了,还是该寻个归处。新来这常兴,是个忠厚朴实的,你不在家这些天,我看玉竹像是对他有意。你问问,要果真是,俩人倒也般配,又不出这院子,岂不好?桂枝你也问问她,不行就外头寻一门亲事去,别留成了仇怨。”
云贞含笑应道:“玉竹的心思,我也有察觉,既这样我问问她,要是两厢情愿,早些把事办了。桂枝倒是不急,她想什么我心里有数。”
正说着,只听桂枝来报:“真源县陆大爷来了,在前厅,舅老爷陪着说话呢。”
坚白和云贞都走到前面来看,果然陆玄坐在厅上。都见了礼,吃茶说话。云贞问候几句就出来了,站在院子里,和玉竹一起看常兴陪湛儿玩耍。
又过几日,周太公亲自主张,把东边厢房腾出两间收拾了,给常兴做了两身新衣新帽,又给玉竹添了几件头面首饰、缎绢衣裳,给俩人成了亲。婚后两人情投意合,不消细说。那常兴死里逃生,不想竟有今日,感恩不尽,从此益发尽心尽力。云贞办完了这件事,便动身去凤栖山看望姨母去了。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前文表过了铭贞二人一年境况,再说陆青在太原城的情景。
去年入冬,陆青与曾建同在守军中做副将。军中统领乃是老将军莫连荀,守边十数年,身子骨不行了。孙沔早与他知会过,等他退了就由陆青接手职位。故此莫连荀指导陆青熟悉诸般军务,十分用心,看他渐渐上手,索性许多事让他代管,自己退到幕后享清闲。
那陆青天生武将性格,军旅事务做起来甚是顺手,还有曾建帮着,不过一个多月,就能应对自如了。每日升帐点卯,领兵操练,顾不上想别的,渐渐从灵儿过世的悲伤中缓解出来,只是脸上难得见一丝笑容。此外,他从孙沔和莫连荀那里学来的治军须严,担心自己年青,恐遭兵士轻慢,平时在营里也是拉着个脸不苟言笑,众人不知就里,都以为他天生性情冷峻,兵将们见了都怕他。
把从前玩乐的心也都收了,每逢休沐,或是与孙沔一处研讨兵书,或是和曾建、韩佐几个出去驰猎。那曾建仍是爱玩爱乐,张罗想和陆青往城里逛逛,吃花酒耍赌,陆青没心思:“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懒得去。”
曾建只得罢了,有时提议往张铁匠的打铁铺子去,陆青倒是无可无不可,去了几回,和铁匠打铁说话,倒也轻松适意。自从中秋夜萧燕萍与陆青相认,张铁匠一家也都知道了:原来就是甥女的救命恩人,后来听说做了统领副将,亲近之余又增敬仰,相待愈发热络。
某日陆曾两人来铺子闲坐,看看天晚,铁匠留他俩吃饭,陆青也没推辞,吃完饭才走的。下次再来,买了一担酒食还礼……如此熟稔了,相处如同家人一般。
却说陆青仍在府衙这边居住。入冬后连下了几场雪,甚是寒冷,炭火份例不够,也要烧柴取暖。萧燕萍常给府衙后厨送柴,顺便到陆青住处望一眼,有时柴也不送厨下换钱,直接就放在他门外了。
陆青和曾建隔壁住着,一日萧燕萍来,赶上曾建在,燕萍跟他说了,把二人衣服拿家去浆洗缝补,过两天收拾得干净整齐送了回来。有一就有二,渐渐成了例。
陆青起初不好意思,说曾建:“麻烦人家做什么?你愿意,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行了,别拿我的!”
曾建笑说道:“这是女人的活计,那些老军做的根本没法儿看!再说了,萧姑娘原是要给你洗衣服的,我是沾你的光,要说不用了,我说不行,得你跟她说。”
陆青拉着脸道:“我怎么说?是你答应的,当然你说!”
曾建笑嘻嘻道:“我可说不出口,姑娘家主动的,怎么好意思拒绝?再说你救过她的命,人家要还你的人情,就给个机会呗!不过洗几件衣服,你要过意不去,下回去铁匠家放几个钱就得了。”
陆青心想有理,便罢了。因他心里装着灵儿,别的女人看不入眼,再者那萧燕萍也不大说话,照面不过点个头,顶多叫一声“陆大哥”就走开,脸上连个笑也没有,更没什么亲密暧昧神情,她又常做男子的装束,常常陆青几乎忘了她是个女子……如此一来二去,都习惯了。
眨眼到了春节,府衙众人聚宴打牌,军营里练兵,城防事务愈发严紧,陆青好几天没出来。一日大清早,曾建出门,只见铁匠的儿子小铁棍等在门外,见了他,不由分说趴地下磕了个头,叫道:“曾将军过年好!”
慌的曾建连忙上前拉他:“快起来,这是做什么?你也过年好!”一摸身上没带钱:“你来有事?”
小厮满脸是笑:“我爹说,想请你和陆将军吃酒哩,陆将军怎么不来铺子了,这长时间见不着影儿,是不是谁得罪了他,他生气不来了?”
曾建笑道:“没那事!最近营里事多,都忙着呢,回去跟你爹说,过一阵子我们就来!”
又过两三天,张铁匠亲自来府衙邀,说道:“前日萍丫头去山里打了几样野味,也是难得的,让她舅母收拾了,置办几杯薄酒,请两位将军赏个脸,到家坐一坐。”
陆青一直当张铁匠长辈一般,听他这么说甚是不好意思,当下应了。到了这天,先去军营处理些事务,之后与曾建一块骑马来到张铁匠家。
铁匠欢喜万分,笑吟吟迎进堂屋。只见门边贴着红纸对联,屋里收拾得干净亮堂,炉子烧的火旺,暖烘烘的。三人分宾主围桌坐下。舅母打过招呼,就走去后厨忙活了。萧燕萍往桌上送菜,果然有狍子肉、山鸡、兔肉,都加料烧的烂烂的,还有菌菇素菜,一样样端上来,摆满桌子,香气喷鼻。
铁匠当面新开一坛子烧酒,吃喝起来,曾陆二人说些军旅的事,铁匠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正热闹着,铁匠老婆扎着围裙走上来,笑说道:“两位大将军大驾光临,俺们家可是光彩了,这下可好了,以后他们再也不敢小瞧俺们家了!”说着冲外喊:“萍丫头,还不快进来,给两位将军敬个酒?”
原来此地风俗,年节招待客人,男客只由男主人陪着,女人小孩都不上桌的。萧燕萍端菜摆桌完了,就在门外檐下站着。听见舅母喊,延挨了片刻,走入里来。
——本来她屋里屋外走好几趟了,可是陆青这时才注意到,见她系着一条湖色罗裙,外罩半新的猩红湖绉袄子,挽着双髻,发上插带着银钗,两弯柳叶眉,一双秋水眼,脸上薄施了脂粉,站在当地,笔直的身段如同春树般挺秀清丽,不由眼前一亮,愣怔了一刹。
那萧燕萍平素极少如此用心装扮,见陆青打量她,便觉拘谨起来,一时手脚也没处放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张铁匠笑道:“你看这丫头,叫你给二位将军敬个酒,只顾站着做什么?”
燕萍这才走上前来,一语不发,拿起酒注子要给陆青斟酒。陆青莫名有些发窘,拦挡道:“不敢,张师傅是长辈,还是张师傅请先!”
燕萍就停住了。铁匠老婆在旁笑道:“两位将军是贵客,当然还是客人请先,再说了,陆将军是萍丫头的救命恩人,俺们一直都没感谢感谢,今儿好不容易来了,萍丫头快,给陆将军斟酒!”
陆青不好意思,只用手拦着:“别别…”不知说什么,曾建笑着解围:“怎么好劳动小娘子,娘子这半年给我们帮了不少忙,除夕还送柴过来,应该是我们多谢才是。不如请小娘子坐下,一块吃一杯吧!”
张铁匠道:“曾将军说笑了,哪有那个规矩。”彼此谦让,只见萧燕萍抿嘴儿一笑,转身先给舅舅杯里倒满了酒。
铁匠和老婆登时都笑开了花。老婆笑嗔道:“你看这丫头,不知礼,怎么好怠慢客人的!”又向陆青说:“俺们小门小户,也没啥好酒菜,招待不周,二位将军可别见怪。”
曾陆两个又忙谦逊,夸饭菜做的好……张铁匠笑骂妻子:“就你话多!又有你什么事了,还不出去干活儿去!”妇人方笑着去了。
这厢燕萍又给陆青和曾建斟酒,都饮尽了,重又斟上。这时小厮走进来,皮猴一样凑在他爹身旁,扭扭捏捏说:“爹!我也想给大将军敬酒,让我也敬个吧。”
铁匠斥道:“你来捣什么乱?你还没给两位客人拜年呢!”
小厮叫道:“我拜了!那天早上我去找他们,就拜年了。不信问我姐,我姐在旁边看见的!”
萧燕萍一下子把脸红了,原来那天她是和小厮一起去的,只躲着没露面。
小厮也斟了一圈酒,向他爹道:“爹,我能管他们俩叫陆大哥、曾大哥么?”
铁匠把眉头一皱,斥道:“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东西,没个高低上下。看客人走了我不揍你!”
小厮嘟囔:“姐能叫陆大哥、曾大哥,我怎么就不能叫呢,刚才我听陆大哥也说,和咱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哩!”
铁匠从桌子底下虚踢了儿子一脚,斥道:“胡说啥,还不滚出去,去,给客人喂马去!”
小厮不情愿应了一声,一扭身凑在萧燕萍旁边,扒在她耳边悄声道:“不让我叫陆大哥,以后我等着叫姐夫就是了!”说完就往外跑。
萧燕萍羞得脸通红,跺脚骂道:“这坏小子,看我不掐死你!”追着小厮出去了。桌上三人都没听清说的什么,只当他姐弟俩玩闹,一齐都笑了。
渐渐都有醉意了,说说笑笑,愈发开怀。忽听得外面人喊马嘶,铁匠老婆在门口叫道:“可了不得了,当家的快出来!这小奴才,把陆将军的马骑上跑了,萍丫头去追了,这要摔着可怎么得了?”
第九十九回(下)
【春树灼灼伊人如在】
三人忙都走出来看, 只见萧燕萍骑着马沿路疾驰而去,转眼就没影了。铁匠老婆急得搓手跺脚,抱怨道:“小子从来都没骑过马,非要骑, 是萍丫头把他举上去的, 半路非摔了不可!萍丫头也是, 干什么也随着他!”
张铁匠道:“没事的, 小孩子家摔两下怕啥,有她姐呢, 一会儿就回来了!”嘴上这么说, 也有些担心,站在屋外等了一会儿, 果然两个人一块骑着马回来了。
却说曾陆二人从铁匠家告辞出来,太阳尚未落山,只见冬日清冷,却没起风,空气里存留着节日喜庆气氛。道路两旁人家门上贴着春联, 路边残雪碎冰上散落着爆竹燃放过后的碎屑。俩人慢悠悠乘马往回走, 心情十分惬意。
曾建已是喝多了, 笑呵呵向陆青道:“二哥看见没,这位萧姑娘,骑在马上那个自在,好像天生长在马背上的一样。听说今儿上桌的野味都是她打回来的, 这骑射的本领, 就是上战场也抵得过好男子!”
陆青也是醺醺然, 脑子放空了,在马上摇摇晃晃。随口“嗯”了一声:“她本来就是辽国人, 会骑马有甚稀奇。”
曾建笑道:“想不到辽国偏僻地方也有美人,今儿你看打扮起来,模样还真俊,要比江南的女娘,差了些娇媚,却多两分飒爽之气,也是个可人儿。”
说着转过头,乜斜眼睛看了看陆青,带着羡慕说:“这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可真有艳福,走到哪儿都有这等又好看又有本事的小娘子喜欢。唉!”叹了口气又道:“我那潘姐姐也不知怎样了,大过年的,这小□□,必是又在哪里快活,早都把我忘了!”
陆青正自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曾建顿了一顿,拨马靠近了些,笑说:“你也别整天耷拉着脸,差不多行了!人总得活下去,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窦姑娘当然是天仙一样人,可惜没了,能怎么着?往后日子还长,不管怎么还得好生过,该享用时,还得好好享用才是…”
陆青陡然勒马站住,铁青着脸,怒目瞪着他。曾建见此,酒也吓得醒了一大半,忙也拉住缰绳,陪笑说:“不是,你别生气,我喝多说错话了!”陆青瞪了他一眼,一扬手打马往前去了。
直到晚上都不搭理曾建,沉着脸没好气,次日方才如常。自此好长时间不去张铁匠家,曾建也不敢提。萧燕萍却还是老样子,依旧送柴、洗衣服,碰见陆青仍是点个头走开,并没有女儿家忸怩含羞之态,也不问陆青怎么不去她家了。
见她这样,陆青以为自己想多了,渐渐也就把心里狐疑放下,到底还是疏远了些,下次再去,只在铺子里与张铁匠说话,坐一会儿就走了。
光阴迅速,转眼过去两个月余,西北边塞春天来的迟些,然而到底来了,大地回暖,阳光明媚,草木萌发,只是时不时就要刮大风,便是扬尘天气。即便不刮风,空气也比南方干燥,灰尘多,陆青初来时总觉得鼻子不舒服,时间长也就习惯了。
忽一日接到探报,太原城东北方向不足百里远,有个村子名叫当铺地,附近山上来了一股匪贼抢掠乡民。孙沔命转报莫连荀,莫连荀找来陆青商议,这陆青好久没打仗了,一听来了兴头,自告奋勇点起两百兵士前往剿匪,曾建也跟随一起去了。
凌晨出发,到达时天刚蒙蒙亮。曾陆两个带兵攻上山去,登时喊杀起来。山上这一群其实是跑散了的党项兵,只有百十个人,因与主力失联了,盘踞在这里。一看官兵攻打过来,匪首便带着残兵下山逃跑。官兵追击,相遇交战,且战且走。
却说官军里只有陆青和曾建骑马,别的都是步兵。匪贼里也只有匪首一人骑马。那匪首开始还领着兵士冲杀,后看抵挡不住,便弃了士卒,一人一骑沿着山路奔逃而去。
陆青打马在后追击。一边跑,一边将弓箭摘下来,搭上羽箭,射了一箭错了一点儿没中,那贼却又跑的远了,忙又拍马疾追了一阵,看看近些,将弓搭箭,那人偏又绕过一片小树林,几次瞄准不成,陆青心中焦躁。
正这时,只听“嗖”的一声响,林中一支羽箭破空飞来,匪首应声滚落在地,陆青一眼瞥见树林里闪出一个身影,跑的飞快,倏忽钻进前方灌木丛中去了。因他看上了匪首那匹黄骠马模样神骏,顾不上别的,忙回头喝喊士兵拿贼,自己催动坐骑去追那马。
追赶出去一段路,先时还见黄骠马在山坡上乱跑,后来转过山脚,就不见了。陆青住了马,四处瞭望不见踪影,甚是失望,只得拨马往回来。
正走着,忽听身后一人喊道:“陆大哥!”陆青回头一望,竟是那匹黄骠马来了,马上乘着一个人,男子装扮,穿一身紧趁衣裳,头上包着网巾,背上背着弓箭,到近前展颜一笑,正是萧燕萍,又喊了声:“陆大哥!”
陆青此时打了胜仗,心情大悦,笑问:“你怎么来了?”萧燕萍也是满脸兴奋:“我听说你们要来,夜里就出发了,比你们还早出来的呢!”
陆青打量她装束,这才想起:“刚才那一箭是你发的?”萧燕萍略带骄矜地扬眉一笑,没答言。陆青从心里赞了一声,也笑了。
回头与军兵汇合,天光已然大亮,太阳红艳艳升起,映照得山明水秀。士兵召集后来的乡民民伕打扫战场,寻获战利,曾陆等人在山坡上吃随身带来的干粮。萧燕萍也从背囊里拿出饼子和干肉,大伙一起吃了。
吃毕准备回程。燕萍默默了半晌,向陆青道:“陆大哥,天还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可好么?”
陆青疑道:“去哪儿?”燕萍不答,瞅他一眼,抿了抿嘴唇说:“就在附近,不远。”陆青问:“去做什么?”萧燕萍又不言语了。
曾建在旁笑说:“萧姑娘让你去,一定是好玩的地方,你去吧,这边交给我好了!”陆青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都闹了一宿了,赶紧回去歇歇吧。”
萧燕平听这话,没言语。默默收拾了东西,牵过黄骠马,说:“你不去,那我走了!”陆青忙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燕萍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回再回呗!”转过脸看陆青:“有事么?”
陆青指着那匹黄骠马:“等你回去,把这马交还军营里去,要不,送去府衙也行!”
萧燕萍怔了一下,将手抚了抚马头,忽从嘴角发了一笑,问陆青:“这马是我缴获的,为什么要送去你那里?”说毕,扬脸往远处望了一望,又道:“要是我那时就带马走了,你见也见不着!况且,贼头儿也是我射下马来的,我不贪功,但这匹马总该是我的!”
陆青闻言一呆。他已习惯了萧燕萍不声不响,没料遭到驳拒,一时神情尴尬。
曾建见此忙笑说:“陆将军说的没错,按理官军剿匪,战利都应归军营所有,这是规矩。可是萧姑娘说的也有理,这可怎么办,不是让我们为难么?依我说,这马一看就是战马,姑娘拿去了用处也不大,还是送还军营,陆将军乘用,岂不是如虎添翼?”一边说着,一边给萧燕萍使眼色。
萧燕萍又往远处望了望,无所谓的语气道:“曾将军说的也是。这马送去军营也行,不过,须请陆将军跟我走一趟,让我看看将军的马术如何,要是连我也比不过,再好的马匹也是没用,不如我把它放归山野,让有缘人得了去吧。”
一面说着,一面上了马,也不看众人,勒转缰绳,打马往西北方向飞驰而去。
陆青还在犹豫,曾建催促道:“还愣着干嘛,赶紧追呀,一会儿追不上了!”陆青不及细想,只得上马跟着来了。
那萧燕萍在前纵马,时快时慢,每到拐弯处,总是让陆青看到身影,不至迷失了方向。也不知跑了多远,陆青打马转过山坳,只见萧燕萍牵着马站在那里。
陆青也下了马,拉着缰绳走过来,未及说话,只觉一阵夹杂着苦寒的香气扑面而来,吸入肺腑,身心陡然一爽。转过脸顺着她目光看去,眼前粲然一亮!
只见面前一带坡上,生长着一大片杏树林,漫山遍野,阳光照耀之下,灼灼绽放着千树万树粉白的花朵,团团簇簇,粉妆玉砌,绵延如海浪一般,随着微风,荡漾着一阵阵清冽的花香,闻之欲醉。
美景当前,陆青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一年来积聚在胸口的郁闷伤痛之感蓦地松动开来,一阵心潮翻涌,几欲流下泪来。
两个人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牵马走进杏林,花树间漫步,默默无语。后将马匹放在一块青草地吃草,各自找了块山石,坐下来晒太阳。
陆青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发现的?”萧燕萍道:“这里叫做木头沟。前年春天我砍柴,遇见一头狍子,一路追到这边看见的。去年春天我也来过。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不远也有一片杏树林,每到开花时候,妈妈就带我去玩,我妈最喜欢杏花了。我一看见这些花,就想起我妈妈。”
陆青看她脸色微微泛红,眉宇间神采奕奕,与旁边杏花相互辉映,甚是美丽,不觉恍惚了一刹。顺口问:“你妈妈还在辽国么?”
燕萍不语,少顷淡淡笑了笑:“我九岁时,我爹娘就都没了。”
陆青听得心中一软,想起初见她时那般恓惶无助的模样,油然而生一股歉意。心道:“不想她的身世如此可怜,”转话题问:“那是谁教你的骑射本领?真是了得。我见过的人里,不说是最好,也比大多数人都强。”
燕萍就笑了,略带得意地看了看陆青:“是我叔父教我的,自从我爹娘没了,他就收养了我。他很疼我,教我读书识字,骑马射箭,当然也是我苦学,才能学成这样。我知道,只有练好了本领,旁人才不敢欺负我,我才能保护叔父…可是后来,我叔父也被你们中原人害死了……”
陆青想起萧崇敬来,不知怎么安慰她,默然无话。萧燕萍倒没怎么伤心,问:“陆大哥呢?我猜,陆大哥从小一定有很多人疼你。”
陆青道:“我也是从小没了父亲,但是母亲和大哥都疼爱我,还有叔父一家,比起你,我是好多了。”
萧燕萍道:“一看你就知道,你家里一定有人待你好。小时候过得好的人,长大了脸上能看出来的。”又问:“那陆大哥为了什么事,去了牢城营?”
陆青淡淡一笑,说:“因为家里出了事。我哥哥失手,把他的小妾杀了,小妾与人通奸,那个人也是姓陆的,这是我们家一桩大丑事…”他自从离开家,从未与人提过这件事,所以就连曾建也不十分清楚。此刻却放松了,只当萧燕萍是多年旧友,如此这般,把当年文权和盼盼如何如何,自己和哥哥如何如何,从头至尾全说了。
说毕又笑了笑,道:“刚从家出来那会儿,我一想起陆文权就气,恨不得把他拿过来一刀杀了,后来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不气了,他虽可恨,也不是全无是处,想起从前兄弟们一起,何等快活呢…大哥也不是故意杀人,这也是天意吧,要是我不去濠州,也不能从军参战,不能今天做了将军。只是…”于是想起灵儿来:“只是,要不是因为我去平叛,灵儿也不会……”胸口泛起一阵钻心的痛楚,就住了口。
燕萍一直在旁默默地听着,见他难过,缓缓开言道:“窦姑娘的事,我听曾大哥说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听说,窦姑娘是为了救人才出事的,你也是,为了哥哥顶替杀人的罪名。你们俩,真的都很了不起,令我钦佩,要是换作我,恐怕一样也做不到……”
少顷又喃喃地道:“窦姑娘那么好的人,生得又那么美……你一定很想她。”
陆青听着这番话,心中一阵安慰,却又更加伤心,望着眼前山花烂漫,想着那年与灵儿一起在石洞山情景,朦胧中仿佛看见伊人现身其间,歌声若隐若现,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默然了良久,燕萍说道:“陆大哥,你别难过了,窦姑娘要是知道你这么伤心,她一定也会心痛的。有时候我想起我娘,还有叔父,也觉得心里难受,觉得活在世上真的很孤单。但是我又想,既然我还活着,为了他们,还有那些关心过我的人,也应该好好活着才是……”…
二人回至城中时,已是日酉时分。陆青先送萧燕萍回了家,然后去军营把两匹马都放下了,走回府衙住处来。
到了老军开门,迎面便说:“将军可回来了,有人找您,候了一过晌了。”
陆青诧异:“是什么人,找我什么事?”
老军道:“是给将军送信捎东西的,说是您家里来的。先在门房等,曾将军回来领屋里去了,将军快去吧。”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回(上)
【陆三郎难堪重逢泪】
陆青匆忙走来, 只见屋里坐着一个身穿短褐的男子。男子见他进门就站起身来,直盯着他看,陪笑说:“您就是宋州真源县来的陆将军吧?”陆青被他看得奇怪,答道:“是我, 你是哪位?”
来人道:“小人姓武, 贱名武厚, 是这城里三德客栈的伙计。”说毕又看陆青, 陆青“哦”了一声。
武厚呲牙笑了一下:“小人的岳父姓傅,在石州任记药铺做管事, 主家原是宋州人, 前儿主家从宋州进货,捎来陆将军的家信并一个包袱, 着小人给将军送过来…”
陆青早听的不耐烦了,问:“信呢?”
武厚慌忙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又掂过一个包裹。陆青忙不迭拆信,把信皮都扯烂了。打开看时,果然是陆玄写来的, 告诉家中景况, 说众人都好, 都惦记他,嘱咐他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等话。
打开包袱,见是一身簇新的衣裳鞋袜。知道必是母亲和大嫂亲手缝制的, 拿在手里抚摩, 不由得勾起思亲之情, 心内感伤,眼圈也红了。却见武厚两眼只顾瞧他, 陆青忙去拿了一块儿碎银,递给他道:“有劳武大官儿了。”
武厚接过银子,仍是看着他,似笑非笑。陆青疑道:“还有别的事么?”
武厚笑着说:“陆将军可还认得小人么?”
陆青仔细看了看他,摇头:“想不起来,难道我和你从前认识?”
武厚讪笑道:“陆将军可还记得‘真源七兄弟’么?”
陆青一愣,又看看武厚,忽然记了起来,又惊又喜,抬手指着道:“你,你是武大?”话音一落,两人都大笑起来。
原来这武厚也是宋州真源县生人,和陆青从小一块玩,是“真源七兄弟”之一。早些年因他父亲没了,跟着他娘来到太原投亲。如今成年娶了媳妇,丈人就是石州任记药铺的傅管事。陆玄得知陆青下落后,央及周坚白找他的朋友任老先生,借着任家从宋州往太原走货,给陆青捎信和衣裳,由武厚送来了。
武厚看陆青已成了大将军,开始还有些拘束腼腆。后见陆青言笑自如,举止随性,也就放开了。笑着说:“我一听说名字,又是从宋州来的,就猜着是你!本来没叫我来送信,是我抢着来的,看你还能不能认出我来,还真不认识了!我可是一看你就认出来了,你还是小时候那样儿,一点没变!”
陆青也笑,拍他肩膀:“这哪能怪我?是你长的不一样了,你小时候多胖啊,小矮个儿,这会儿都赶上我高了,还这么瘦……”
正说笑间,曾建回来,陆青介绍他和武厚认识。曾建忙喊土兵倒茶,拿点心瓜子,陆青和武厚坐下来吃茶,述说小时候的诸般情景,又说起卢九、蔡小六、冯立、陈四侉子几个人,陆青又问武厚离开县城之后种种遭遇,一面说,一面拍拍打打,笑个不住。不觉天就黑了,陆青叫后厨老军煮了两碗汤饼,俩人吃毕,武厚方才告辞走了。
又过了几天,看看快到灵儿忌日。陆青因听府衙老军说,城里观音庙香火甚是旺盛,多有去烧香祝祷的。想起从前和灵儿在宝华寺拜佛的事来,心道:“既是天下佛菩萨都是一家,我就去拜一拜,好请菩萨保佑灵儿在天之灵,自在快活。”这小伙自来是不信神佛的,只因思念灵儿生出这一片痴心痴意,也是可叹。
这一日约同曾建走来观音庙,只见这庙宇不大,前后只三层佛殿,并不十分宏伟,却也红墙碧瓦,朱漆梁柱,古色古香,院子里香烟缭绕,唱诵之声不绝于耳。因是斋日,来往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陆曾两个来到正中间观音大殿,却见萧燕萍不知何时来了,正在神位前瞻礼。她今日穿的仍是初见时那身衣裳,红绫衫子,软黄裙子。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默默祷告。陆青见她双目微闭,神情十分虔诚肃穆,刹那之间竟被震慑住了,立在当地,自觉呼吸也放缓了。
萧燕萍祝祷完,又拜了几拜,方才站起身来。转回身看见曾陆两个,面上露出意外的表情,冲陆青微微点了点头,便出门去了。
陆曾二人也请香礼拜了一番。拜毕了走出来,见萧燕萍在台阶下站着。打个招呼,三人相随着,一同往庙子后面游览。这庙里生着好多株高大的文冠果树,正开着花,白里透红的小花儿累累簇簇开得满树,甚有韵致。陆青和曾建以前没见过,站在树下赏看。
说话间,只见那边三个人相跟着从地臧阁里走出来,其中两个俗家男子,一个光头和尚,出门拐弯,往门口知客房的方向去了。
曾建道:“咦?那个人不是那天来找二哥的武伙计么?”陆青一转脸,看到三人侧影,认出来走在边上的瘦高个儿正是武厚,他身旁那人头戴孝巾,身穿水色道袍,甚是眼熟……
萧燕萍在旁说:“这人我见过,像是三德客栈的伙计,怎么他和陆大哥认识么?”陆青此刻越看那人越是熟悉,一颗心不觉砰砰跳了几跳,问燕萍:“他旁边那人你认识么?”燕萍凝目细看,摇了摇头:“不认识,应该也是这城里的,要找也容易。”
眼看着三人背影走不见了,燕萍笑问:“陆大哥和这个伙计很熟么?”陆青正在想事情,没答话。曾建道:“这个伙计姓武,是陆二哥的同乡,前儿给二哥送信,认出来的。”
就把武厚来找陆青的事告诉了燕萍。他两人说话,陆青只顾自己沉吟思忖……忽然笑了,向燕萍道:“这个武大是我的发小,好多年前就来这边了。前日相认说话,提起许多从前的事、从前的人,只是唯独一个人,我俩都熟悉的,我不愿意提,他也没提,当时我还没觉得,现在想想,他不提就有些奇怪。”
萧燕萍和曾建互看了看。曾建笑道:“怎么奇怪?年深月久,他忘了所以没提,也是有的。”
陆青:“不可能!别人或许能忘了,这个人他绝不可能忘!”
萧燕萍笑说道:“要是这样,只能说明,发生过的事儿他全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避而不谈 。”
陆青望着远处出神,闻言又冷笑,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
却说又过了几日。这天赶上陆青休沐,也没叫曾建,独自一人往城中繁华处走来。打听着来到一家饭馆门前,抬头看招牌上写的:胡记。
稍作踌躇,迈步进了门,伙计相迎请坐,倒茶水上来。
此时不是饭口,屋里没旁的客人,那伙计看陆青生得高大威武,气宇轩昂。陪笑指着壁上招贴说:“客官是一个人么?不知用些什么,小店各样酒食都有,面食最是拿手的。”
陆青环顾屋内,又打量一下伙计,说:“不急,我还要等个人。”问他:“你家这店开了多久了,主家姓什么?”
伙计笑答:“客官是头一次来小店吧,俺们这店虽小,却开了十多年了。店主人姓胡,原来是胡老爹主事,开春时老爹不幸殁了,前不久才过百日。现下是胡小官人做主了。”
陆青“哦”了一声,又问:“胡小官人,就是胡老爹的儿子么?”伙计答道:“正是。”陆青看了一眼伙计,笑道:“我怎么听说不是他亲生儿子,是捡来的呢?”
那伙计略一怔,忙陪笑道:“客官说的是,小人一时忘了。胡小官人的确不是胡老爹的亲生儿子,却是螟蛉义子,又是胡老爹的女婿,更巧的是,他原也姓胡,所以就跟亲生儿子也差不多的。”
陆青点了点头:“你们店主人家今日来么?”伙计笑道:“俺们主家是这城里老户了,就在后面住,一会儿就来……”正说着,陆青向他身后扬了扬下颌,问:“就是他么?”
伙计回头一看,笑应道:“是是,这位就是俺们主家小官人。”
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头戴方巾,穿着一身素色衣袍,从后面掀帘子进来,往这边望了一眼,看到陆青登时怔住了,立在当地,脸也变白了。
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年离开真源县的陆文权。
却说文权见是陆青,呆呆地站住了,脸色白了变红,红了变白,把目光瞅着地面,一声也不言语。伙计看他二人这个架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低声道:“小官人……”
文权不答,只略摆了摆头,伙计不敢问,悄默声往后去了。
陆青坐在那里,看了文权半晌,将身靠在椅背上,冷冷地道:“三哥,别来无恙么?”
文权不答,抬头看了看他,这才慢慢从栏柜后头走了出来,走至近前站住。陆青一动不动,目无表情道:“三哥请坐。”
文权顿了一顿,一声不响,就在旁边椅上坐下了。
默然一会儿,陆青语含讥讽道:“今日见面,三哥应该早就料到了吧?”
文权低头看着桌面,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沙哑开口:“武厚前天跟我说了,你也来了太原,说你做了将军。”
陆青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发出一丝冷笑,道:“这武大,多年不见,他倒还挺义气!只是不知,你当年做下的事,都告诉过他么?”
文权先低着头默然不语,后来抬起头,看看陆青,哑着嗓子说:“我和他也是前几个月才相见,当年的事……我都告诉他了。不信你可以问他。”
陆青闻言略觉意外,不由笑了一笑,微微点头:“想必也是,不然那天他和我见面,怎么一句不提你在这里呢!”
说完两个又没话了。这时伙计捧茶盘过来,给二人面前都上了一盅茶,退下去了。陆青端起茶盅吃茶,文权仍是默默坐着。
过了一会儿,文权艰难开口:“听武厚说,家里给你来信了。我爹和我娘,还有大娘、大哥,他们都好么?”
陆青放下茶盅,嘴角嗤地一笑,冷冷说:“你既这么惦记,怎么不自己回去看看,何须问我?”一句怼的文权又低了头,不则声了。
陆青见他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忽觉有些可怜。便道:“老人家都安好。大哥也不错。”顿了顿又道:“我离家那年夏天,大哥就娶了叶衡做嫂子,现在儿子已经两岁了。”
文权听了这番话,仍没言语,却好像松了一口气,神情舒缓许多。陆青手里搓着茶盅,平静说道:“听说你在这边又成了家,现在也有儿子了?”
文权仍没答话。陆青轻声冷笑:“你怎么也不问问,冯家嫂子和孩子都怎么样了?”
文权抬头看了陆青一眼,动了动嘴唇,仍是没说什么。陆青道:“我告诉你吧,你走那天,冯家嫂子就回了娘家,第二年改嫁了,孩子么,”望了文权一眼,冰冷说道:“得病死了。”
那陆文权听了这些话,一语不发,抬手肘支在桌子上,将两手抱着头,耸动着肩膀,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陆青见此,不由得心下一阵凄然,一幕幕往事浮现脑海,只觉眼里发酸,定了定神,拿出几个钱来放在桌上,起身走了。
文权伏在桌上哭了半晌,放下手来,却见他妻子胡氏在身旁坐着。胡氏递上手巾,轻声问:“刚来的那人就是二郎么?”文权擦了眼泪,望着前方不语,不一会儿又流下泪来,长叹了一声,点头道:“是他。”
却说当日文权离了家门,乘马往田野上奔去,心知大错铸成,这一去再难回头了,却是没勇气转身。沿着乡间道路疾驰,不知跑出去多远,方才勒住缰绳停下。回看来时方向,不由得伏在马背上痛哭失声,不知如何是好,一边落泪,一边又扭转马头,漫无方向顺着道路乱走。那马跑得累了饿了,就在沿路吃草饮水,文权也只由它。
不知不觉红日西沉,天就黑了。文权此刻有如行尸走肉一般,脑子全然呆住,就在路边一个破亭子里待了一宿,浑浑噩噩,不知是梦是醒。次日太阳升起,方才醒过神来,拉马找到大路,又走了一日,黄昏时分来至一处乡镇,在客栈住下了,吃不下喝不下,却是睡着了,噩梦连连,一会儿是盼盼流泪倾诉,一会儿是陆青陆玄厉声质问,一会儿是菊芳抱怨,一会儿是父亲责骂……
待到醒来,满脸是泪,茫茫然不知何往,知道家是回不去了,离得越远越好。勉强进些饮食,从客栈出来,丧家败犬一般漫无目的行去……幸而身上带了二十几两银子,尚可支撑,心中却十分绝望,只想:“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如此晓行夜宿,走了二十来天,此时盛夏天气,夜里不冷,找不着住处就随便找个地方歇一晚。一日住在偏僻山村小店里,半夜山贼下来抢劫,文权和店主人一家躲在地窖里避过一劫,马匹却被匪贼抢走了。所幸银子没离身,次日只好步行,避雨时遇到一伙去延州的客人,两厢搭讪,跟着一块儿往西去了。
第一百回(下)
【萧娘子忿拒兄妹盟】
不想走到半路遇到党项散兵, 见了旅客大肆抢掠。文权落了单,身上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了,银钱一分不剩。同行的都散了,跟着一伙流民向北逃亡, 却是太原附近, 从此流落在太原城里, 夜晚就在观音庙旁边冷铺里安身, 白天和乞丐、闲汉一起胡混日子。
他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舍不下面皮, 也不肯开口乞讨, 几番想死,又没勇气投河上吊, 只是延挨着。有人施舍就吃一口,没有就饿着,一日挨过一日,落得蓬头垢面,瘦骨嶙峋, 就入了冬。这一日天下起雪来, 又冻又饿昏倒了, 正倒在胡记饭馆旁边。
恰逢胡老爹出门看见,一念慈心发动,探口鼻还有游气,命小二抬进屋里, 灌了一口热汤, 幽幽醒转了来。老爹问:“小哥是哪里人?前些日就看见你了, 看眉眼不是那等粗蠢闲汉,因何落到这个地步?你告诉老汉, 老汉帮你寻找家乡亲人。”
文权先是呆呆的,后来就哭了,说:“老爹何必救我,我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只没胆气自尽,才落成这样人不成人,鬼不成鬼,死就死了,老爹救我反是害了我,还要死一遭才罢!”再问什么也不答,只是哭。
老爹劝他道:“你年纪轻轻,何必如此短见?既是没有家乡亲人了,我这里多个人吃饭还养得起。看你模样不像是人下之人,可曾读书识字么?”
文权闻言越发哭起来,却说:“虚认得几个字。”老爹又问他名字,文权不敢说姓陆,因他从前是姓胡的,依旧复了本姓,说叫胡文权。
胡老爹一听同姓,便又多了几分慈悯之意,就在后宅给他安排个住处,洗浴过,找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了,让他在店里做伙计跑堂,后来在柜上记账。
这文权死里逃生,也就不想死了。从此留在饭馆里做事,全心全意,勤谨认真,记得账目清清楚楚,老爹给他工钱也不要,只要有吃有住就行了。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居移气养移体,又成了白净书生模样。
胡老爹本来看他知书识礼就很欢喜,又看如此卑逊,便道:“我老汉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又嫁出去了,女婿也不中用。既然你也姓胡,咱们也算有缘,不如给我做个干儿子,将来给我送了终,这饭馆也归了你,你意下如何?”
文权给老爹磕头,哭道:“我的命是恩人救的,做牛做马也是应当,何况做儿子,此是老爹天高地厚之德,只是我如何配得上?将来老爹百年之后,家业自是该归姑娘姑爷。小人受老爹活命之恩,到时披麻戴孝也是该当的。小人只求做个下人,有口饭吃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做他想。”胡老爹听这话蹊跷,想他可能有难言之隐,便罢了。
事有凑巧,没过几天,胡老爹的独生女儿因丈夫突然下世回了娘家。到家哭诉,原来她丈夫嗜酒成瘾,一天不喝酒也不成,把老婆嫁妆也都换了酒钱。某日出去吃酒,整夜未归,天亮时家人开门,才发现喝醉卧倒在门前雪地里,直冻了一夜,手脚全都冻坏,抬进屋躺了两天没缓过来,呜呼哀哉。
胡氏就被婆家赶了回来,从此依靠老父亲过活。胡老爹心里就有了个主意,问女儿看文权怎么样。胡氏已被原先酒鬼丈夫打怕了,见文权生的斯文齐整,性格又温和,甚是合意,就跟父亲说了。自此出来进去遇见,眉目示意,明着是看上了文权,文权却只是回避。
老爹就叫来文权说明白了,要撮合他和女儿成一对,文权仍是把那些配不起的话拿出来说,只是不肯。
胡老爹就不高兴了,道:“我的女儿虽是二婚,却是不幸没了丈夫,并不是被人休弃回来。虽是比你大两岁,也算年纪相当,性情模样也都配得过你,况且是我救了你,先时认子你不肯,现下招赘又不愿意,到底因为什么?莫不嫌弃我们是做小买卖的么?”
那文权经过生死磨难,性情大改,将原先苟安的性子弃了,反生出一片耿介之心来。当下就哭了,说道:“老爹莫恼,我是个什么东西,敢存那样心思?只因我犯下大错,不容于父母兄弟,才离了家乡。本来就该寻个死,蒙恩人搭救收留,有口饭吃已是侥幸,怎敢奢望这等大福?”
胡老爹便问到底是什么事,文权垂泪不说。胡氏女立在门外潜听,闻言走进来,说道:“你既然死过一次,从前不管什么事,揭过去也就罢了,哪怕你杀了人逃出来,我也愿意和你一起过活,又能怎么样呢?”
文权看实在瞒不住,就把往事对父女二人原原本本告诉了,哭着说:“我做下这样的事,就是畜牲一样,本来没脸活着的。如今不过苟且偷生,怎么能玷辱了姐姐……”
胡老爹是有年纪的人,什么事没见过?听了这番话,嗟嘘之余,心里反增添了赞叹。跟女儿商量,胡氏娘子道:“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能这么说,就看出是诚心悔过了,以后应该不会再犯。况且有了这一宗,宋州那边他回不去,只能死心塌地留在这里,想来以后也会对我好。”
由此胡老爹安抚文权:“既往不咎,只看以后。”仍要把女儿嫁他。文权说了实话,心里轻松了许多,又想家乡是回不去了,不如就在这里重新开始。于是跟胡氏成了亲,两个人都是第二遭了,念着从前那人不好处,分外怜取眼前,相敬相亲,你恩我爱,都觉称心如意。
也是天意作美,胡氏跟原先丈夫五年婚姻,一直没孩子,一跟文权就怀上了,次年正月十五生下一个儿子,合家欢喜。孩子落地那天,偏巧赶上蒋铭云贞来店里吃饭,文权在后面见到是蒋铭,如何敢来会面?躲了过去。
今年正月,文权的儿子满一周岁。胡老爹因春节时多吃了两杯,出门冒了风寒,病倒在床。文权请医延药,总是不好,终致不起,撒手人寰去了。夫妇二人痛哭,文权如同亲子一般尽礼,发送了丈人。办丧事时遇见武大,两个相认了…,如此这般,上回来寺庙,就是给胡老爹做百日法事的。武厚跟文权说了那日见过的陆青的事,赶上这天也要来寺庙拜忏,就陪着文权一起来了……
却说胡氏听说来人正是陆青,安慰丈夫道:“看他形景,并没有难为你的意思,到底还是兄弟情分在的,下次再来,我出来见面,请他留下吃顿饭,你们兄弟慢慢缓和了吧。”
文权发了会儿呆,苦笑摇头:“随他去吧。我知道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果然陆青再没来找文权。光阴迅速,转眼夏天过去,天气转凉,白露泠泠,落叶萧萧,又到了秋天。陆青白日仍是在军中理事,晚上住在府衙和孙沔研讨军事。日子过得平静快活。
每到闲时,仍和曾建到张铁匠铺子坐一坐。自从上次一起在木头沟杏树林看花,陆青和萧燕萍就如同朋友一样。萧燕萍平常还来府衙,把曾陆两人的衣服拿回家浆洗。有时俩人在铁匠家遇见,也是有说有笑的了。
这一天中秋刚过,陆青和曾建走来铁匠铺子里说话,刚好燕萍出门不在家,铁匠让老婆做了汤饼,给曾陆两个一人端了一碗。正吃着,铁匠儿子小铁棍回来了,也要吃,就在陆青身边坐着,笑嘻嘻说:“我姐说,她将来要嫁给打虎的英雄,听说陆将军就是打虎英雄,什么时候你当我姐夫就好了!”
张铁匠呵斥小厮:“满嘴胡说什么!”却和老婆都笑了。陆青不好说什么,也只得笑了。
从铁匠家回来,心里不得劲儿,闷闷了几日。忽然想起个主意来,说曾建:“明儿有空,你帮我准备一担食盒酒菜,再买一坛子酒,咱俩去张铁匠家。”
曾建奇道:“要做什么?”想了想,笑道:“二哥是要提亲么?要是提亲,这些礼恐怕还差些儿。”
陆青道:“什么提亲!我是想,萧燕萍是个姑娘家,咱们常去张家,让人看着不像,不如我和她结拜个兄妹,就没人说闲话了。”
曾建愕然道:“这……能行么?”
陆青道:“怎么不行?萧姑娘这人不错,大方爽快,又有本领,有这么个妹子真的挺好。”
曾建:“好是好,可是……萧姑娘肯定不想和你做兄妹的,她对你有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别装傻了!”
陆青摇头:“灵儿走了,我早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就一个人,终身不娶妻。这话我跟萧姑娘也说过的,再说我和灵儿的事她都清楚。结拜了兄妹,她就明白我心意了,也好找别人去。”
曾建不以为然:“这是你想的,不问问人家愿意么?这么大事,你最好先跟她商量一下。”
陆青:“不用商量,她一定愿意的,你看她平常不是也叫我陆大哥,难不成还嫌弃我?”
曾建看了看陆青,想说什么没说,摇摇头,叹了口气。
次日,果然叫了两个排军担着酒食来了。铁匠家一见,不知何意,满面笑容迎进了门。陆青和曾建招呼将酒和食盒子拿进屋里,打发军士去了。
进屋坐下,陆青就把来意同铁匠说了。笑道:“我在这边也没个家人亲友,和萧姑娘结拜了兄妹,您是她的舅舅,以后便也是我的舅舅了。”
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笑说:“我如今在军中,实在也没多少银钱,这些给妹子和兄弟做身衣裳穿,等以后有多的,再来孝敬两位长辈。”
这时萧燕萍正端上茶来,给俩人倒茶,听说这番话脸色就变了。铁匠和老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萧燕萍,摸不着头脑。铁匠干咳一声:“陆将军是平叛的将军,官家的人,这叫我们如何生受的起……”
却说那小厮见屋里众人热闹,也进来了,听见了这些话,向姐姐悄声问:“那以后,我就能叫陆大哥、曾大哥了吧?”话没说完,萧燕萍喝了声:“滚出去!”那小厮吓得伸个舌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燕萍把茶盘往桌上一放,伸手把茶碗拿过来,复又搁在茶盘上,端起来说:“陆将军,你请回吧!”陆青本来要吃茶,伸手却拿了个空,怔怔地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萧燕萍冷着脸说:“对,我不愿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要做我哥哥了?请你回去吧!”说毕端了茶盘转身就走。
张铁匠佯怒斥道:“这丫头,怎么说话呢?一点儿礼数也没有,不像话!”
转向陆青笑说:“这丫头不知礼,回头我骂她。我看还是算了吧,丫头从小在外邦,没教好,是个蛮子性格,如何高攀得起陆将军,也是我们没福气……”
陆青没想到萧燕萍这样,坐在那里十分尴尬,说不出话来。曾建忙在旁边打圆场:“看样子今儿萧姑娘心情不好,这事二哥改日再说吧。张师傅见谅,我们还有些事,孙大人在府衙等着回去哩,我们先走了,回头再来看师傅。”给陆青使眼色要他离开。
陆青本不想走,可又没法子转圜了,只得站起身来道:“那我们改日再来。”
就见萧燕萍“呼”地一阵风进门来,两手拿起桌上的银子,说:“请陆将军把银钱收起来!我们家用不起。”不由分说,塞在陆青怀里。
陆青还想说什么,看她脸色十分难看,眼里隐含泪光,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一句也说不出,只得把银子接在手里。那萧燕萍愤然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曾建看陆青发愣,忙上前帮他把银子揣起来,低声道:“二哥快走吧。”和铁匠两口告辞,拉着陆青就走。走到院子里,那小铁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追上来问:“陆大哥,曾大哥,你们怎么走了?”
话犹未了,他娘从屋里出来,高声断喝:“小奴才!你给我回来!看你皮痒了不是,什么人你也搭搭话……”走上前发狠要揍他,小厮两条腿跑的飞快,躲开了。
铁匠老婆悻悻地道:“小奴才,等你回来的再说!”又不知冲着哪里说道:“萍丫头跑哪儿去了?这死丫头,就是不听大人话,好好一个女孩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能文能武,比旁人少什么?多少人求亲不愿意,一双眼睛偏生看见那不长进的!说好听是个大将军,说不好听,不就是个当军的么?好男不当军,打起仗来刀枪无眼,谁知什么时候有个长短,到时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张铁匠往外送曾陆两个,听老婆说话夹枪带棒,转头喝住:“混账婆子!有你什么说处?还不快回屋里去!”又给二人赔不是:“两位千万别在意…”陆曾二人哪里还有话说,匆匆忙忙往外就走。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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