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上)
【观音庙独白心语】
却说陆青一路匆匆, 把曾建落在后面老远。走到府衙门前,看门老军正叫了匠人补锅子,韩佐还有两个兵士在那里,围着锔匠看锔锅, 这俩兵正是刚才抬盒去铁匠家的, 不知谁说了什么, 哄一声都笑起来。一个兵士边笑边往后退, 不提防撞在陆青身上。陆青没好气一推,险些把那兵撂倒了, 士兵刚要发作, 一看是陆青,忙闪在旁边立正:“陆将军!”
韩佐笑道:“陆将军回来了!”陆青谁也不理, 丧谤着脸子进门去了。
那韩佐是孙沔的亲随,私下和陆青曾建甚是要好,平时也称兄道弟的,从来不见他这么对自己,拦住曾建问:“陆二哥怎么了, 你俩不是去张铁匠家了么?”
曾建唉了一声:“别提了, 这是怎么话说, 好酒好菜拿去,平白受一场气!”韩佐一咧嘴:“啊?跟谁闹气呢,谁敢给陆二哥气受?”
曾建道:“还有谁?”要说没说,老军咋舌道:“莫不是张铁匠家里的?他家婆娘可是远近出名的辣货, 半城人都知道, 好时怎么都好, 不好时,管你是谁, 当街就敢骂个路绝人稀……”
曾建摇手:“算了别提了,这两天二哥不高兴,你们都小心着点儿!”进门去了。
来在房里,看陆青沉着脸坐的。曾建倒了杯茶递过来,陆青摇头,曾建自己吃了,坐下道:“算了犯不着,再说,这事说到底,还是二哥做的不对。早听我的,和萧姑娘商量一下,也不至于此。”
陆青看他一眼没吭声。曾建又道:“她喜欢你,她家大人能不知道么?今天闹这么一出,就是当着全家的面给她没脸,能不气么?心里得多难受呢!”
陆青听这话,想想自己做的是有不对,脸色缓和了许多,瞪了曾建一眼:“早怎么不说?马后炮!”
曾建道:“早我也不作准,心想说不定就乐意了。如今回想,你别看萧姑娘平时不言不语,其实心里有主意的。忘了上回剿匪,那黄骠马的事了?那才是她呢!”
说到此忽又笑了:“没事!反正她喜欢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晚还会再来。说句话你可别不高兴。窦姑娘如今已是没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几十年要过呢,难不成真就一个人了?要是没有萧姑娘也罢了,现在有她,明摆着喜欢你,一心对你好,我看,你不如就跟她在一起吧,你心里不忘窦姑娘,也不算对不起她。”
一听提到灵儿,陆青脸色又黯淡下来:“这话以后别说了,我答应过灵儿,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当初没跟她一起去,我已经对不住她。不可能再找别人,凭是谁,我只当灵儿还在的一样!”
曾建知道这个话题不能碰,就不言语了。半晌问:“那现在怎么办?今儿萧姑娘可是真恼了,要我说,她姑娘家,你还是下个气,哄一哄。难不成从此不见面了?”
陆青哼了一声:“管她呢,”顿了一顿,懊恼道:“过两天再说吧。”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片闹嚷,原来是两个闲汉,把先前抬去张铁匠家的两担酒食又给抬回来了。韩佐从门外探头,笑呵呵问:“陆将军,我让把东西放门口,把人打发走了,现在怎么弄?”
陆青郁闷已极,坐在那里不声响。曾建忙给韩佐使眼色,出来,吩咐兵士抬到里面屋去……当晚招呼众人聚餐,吃了个干干净净。
陆青自此好些日子没去张铁匠家,萧燕萍也没来。开始还没啥,过几天觉着不安,对曾建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帮我约一下她,见个面,我有话说。”
曾建笑道:“这才是正理。”就去张家找萧燕萍,不一会儿回来说约好了,某日某时在观音庙会面。
到得这一日,陆青一个人走来观音庙,前头四处打望没找着,走到紧里面,只见几个和尚架着梯子攀爬到一棵高大的文冠果树上采果子。萧燕萍正站在树下,抱着双臂仰头观看。
燕萍今日穿了一件松花色绫子袄,水色罗裙,外面罩着一件桃红短褙子,身姿干练挺拔,神态却是散漫自在。陆青从小到大没见过一个女子这样放任随性的,望着她半晌,想起灵儿,心内涌起一阵感伤。
萧燕萍扭头看见他,笑了,叫声“陆大哥!”神情如常,好像那天的事全然不曾发生过。
陆青踱步走过来,也站旁边看了一会儿,问:“他们采这果子做什么用?”
燕萍道:“这个果子含油多,寺院每年都用它来榨油,点灯用的。”
陆青“哦”了一声:“怪不得,我说呢,这木头不成材,果子又不能吃,种它做什么!”
萧燕萍看他一眼笑了:“怎么会?天生万物,样样都是有用的……”一边说着一边走,陆青跟随着,在大殿一旁僻静处站住了。
萧燕萍向远望了望,又看看脚下,淡淡一笑:“陆大哥找我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陆青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看着萧燕萍,发觉她的眼神和灵儿颇为不同,灵儿的眼神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溪一般,不容丝毫渣滓。萧燕萍的眼神却十分深邃,仿佛幽深的湖水,不知底下隐藏着什么。
半晌没言语,燕萍只是立在那里等他开口。陆青有些窘迫,咳了一声,道:“我是出自好意。我常去你家,恐怕别人说闲话,对你不好。结拜了兄妹,以后与张师傅来往也方便。”
萧燕萍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略带无奈道:“就做了兄妹,也不是真的兄妹,别人要说什么你挡得住么?”说毕笑了,又道:“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陆大哥是个男子汉,更不用在乎了,要我说,还跟以前一样就好,怕别人说,怎能活得自在。”
陆青又没话了,低头想了又想,抬头望着萧燕萍,正色道:“萧姑娘,我以前说过,灵儿是为了寻我,才在路上遇道不测,我和她约好一生一世相伴,不能辜负她,这辈子不会成家,就打算一个人过了。”
萧燕萍听了这话,面色黯然,仰起头望了望远方。一阵深秋冷风吹过来,寒意凛冽,陆青见她衣袂裙裾被风吹得飘摇不定,显得身影甚是单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歉疚之意。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怎么说。
燕萍转过脸来,看向陆青道:“这个我早知道,你说过的。与结拜兄妹又有什么关系?”顿了一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我并没说要陆大哥怎么样吧?”还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
陆青无言答对,两个默默站了一会儿。萧燕萍轻轻抿了抿嘴唇,神情格外索寞:“陆大哥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你有你的心,我也有我的心。别人说闲话,将来嫁人不嫁人的,这都是我自己的事,陆大哥不用管。你救过我的命,我为你做的不过是些琐事,用不着过意不去,只当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就罢了。”
说着把脸转向一旁,顿了一忽儿,又道:“我知道我成不了窦姑娘,也不想代替她,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心…”说到此忽然哽住了,停顿片刻,没再看陆青,转身去了。
自那以后,还是如常来送柴,洗衣服。陆青很少去张铁匠家,只是偶然路过进铺子里坐一会儿,便走了。
却说早在夏末秋初,孙沔就把陈智勇调到太原守军里任职,因陆青去石州时见过他,现下一处共事,甚是说得来。那陈智勇有多年从军经历,不但军营事务了了分明,行军打仗的事情也知道不少,俩人常在一处谈论,莫连荀见此,就把军务都交给了陆青,只等朝廷下旨准他回乡。
然而这旨意迟迟不来,不觉又到了年底。地冻天寒,冬风凛凛,隔个三五日就下一场雪,漫山遍野皓白。
这天孙沔把陆青叫来,说道:“过几天要派人去京里送述职呈奏,莫连荀告老还乡的呈奏本子一直没有回应,这次又写了一份。此外我还有封私信要呈送王太尉。我想了一下,就由你和曾建一起走一趟吧。”
具体都交代清楚了,沉吟说道:“你到了京里,呈递完了,还要等着回复旨意下来。这中间少说也有个十天八天的,又赶上新正春节,时间就更长了。趁这个空儿,回宋州家里一趟,看望一下老人,那时路过你也没回去看看,没捎个信儿,老人家一定想念你的很。”
陆青正自奇怪怎么忽然派自己去汴京,听了这番话,明白孙沔深意,感动的差点掉下泪来。接了文书,拜谢了:“大人京中另有什么事,陆青可以做的么?”
孙沔道:“那倒是没有,虽是让你回家探亲,办完了事还得早些回来。这边陈智勇帮着莫统领打理军务,暂时虽无碍,时间长了也不行。听闻党项那边也在内乱,天暖了恐怕又要来骚扰,你办完事早些回来。”
陆青应喏了。回头与曾建商量,收拾行装。走之前曾建问他:“咱们这一去少说也得三个月,要是有什么事耽搁,就得小半年,不告诉萧姑娘一声么?”
陆青一听提起萧燕萍,不知怎么,只想远着她些。便道:“不用。这是公事,何必特地告诉她?好像怎么回事似的。等走了,她也就知道了,咱们又不是不回来。”
曾建道:“话是这么说,可要这么着,显得也忒没人情,前儿还给咱送了一捆柴来,咱俩的过冬衣裳也都是人家给拆洗干净的…”
陆青想了想,不知怎么办才好。便道:“你要告诉,就去跟她说一声。反正别提我。”曾建一撇嘴,嘟囔道:“不提你,难道人家就不知道么?”陆青抓过一本书来看,假装没听见。
本来孙沔的意思,过了春节再走也不迟。可是陆青自那日听见准他回去,心里就像长了草,慌成一片,哪里等得?就在年根儿底下出发了。他和曾建,又带了两个排军。四人一人骑着一匹马,快马加鞭向东南方向而来,春节那日仍在赶路。
走了一个月光景,到了汴京,该递的文书都递上去了。又往太尉府递交了孙沔来信,太尉王皓看了信,知道陆青情况,叫来面前问了几句话,让他回乡探亲,回头再来拿取公文。
于是不做耽搁,晓行夜宿,往应天而来。时节已是早春二月初,春寒料峭,阳光明媚,路边草木都发了嫩芽。这一日中午进了宋州城,来在自家铺子门前,远远就见陆玄站在路边瞭望。忽然看见陆青,眼睛一亮,急忙跑过来拉住了缰绳。
陆青翻身下马,叫道:“大哥!”一张双臂,兄弟拥抱在一处。陆玄惊喜万分:“二郎你可回来了!”
陆青笑道:“大哥在这里望什么呢?”陆玄:“我还能望谁?就是望你啊。”
陆青诧异:“大哥知道我回来?”陆玄笑说道:“可不是么,我昨儿就来了,在这里等你。刚在这儿望着,看那边来了好几个人,骑着马,还想是不是你呢,还真是!”
这时候掌柜何九和伙计也从店里出来了,众人打招呼,欢声笑语。何九招呼兵士拉马从侧门进里去。陆玄和陆青、曾建,三人进店铺,穿进院子,到厅上相见。
陆青给哥哥下拜行礼。陆玄拦道:“快别拜了,回来就好。”陆青执意不肯,在地下拜了四拜,陆玄扶起来,眼圈也红了,拍着弟弟肩膀,责备的语气道:“前年你去汴京,路过怎也不来家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跟当年一样不懂事。连个平安的信儿也没有,我到濠州才知你的消息!”
陆青讪讪笑了:“家里都好么?”陆玄抹了抹眼泪,说:“都好着,都盼着你回去呢!”上上下下端详陆青,高兴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命伙计端水给他俩洗手,又命上茶。
刚坐定,只听有人外面叫道:“听说二哥儿回来了,是真的么?”话音未落,景茂带着风进门来,陆青一见迎上前抱住,俩人拍肩搭背一阵说笑……
景茂问:“你们什么时候吃的饭,饿不饿?”陆青和曾建互看了一眼,都笑了。陆青道:“我们一早上吃的饭,跑了大半日,都饿坏了!”
陆玄笑道:“你看看我,就只顾高兴,都没顾上问你们饿不饿。”景茂笑说:“我去买酒菜!”回身要走,却被陆玄叫住了:“你别去,让别人去吧,你赶紧收拾收拾,回县里告诉一声儿!”
这厢陆青问:“大哥怎么知道我今儿回来?”
第一百零一回(下)
【真源县共叙天伦】
陆玄道:“前日傍晚, 有人来家告诉的,说你就这两天到家。我还不信呢,咱娘信,说八成是真的。所以我赶来城里看看, 还以为教人家耍了, 不成想你真回来了!”
原来前日有个人来到陆家门口, 跟来庆说, 陆青正在回来路上,这两天就到家了。来庆进里通报, 全家惊喜非常, 回头再找那个传消息的,却不见了。问来庆, 说是个外地的生面孔,不认识。
陆玄就有些不信,对母亲道:“多半是讹传,他去太原才一年多,这么快就让他回来探亲?或是谁闹着玩儿, 乱说的!”
陆母脸上笑容未收, 道:“这也说不定。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出咱家门口,望着西面山坡上,一大片看不到边的草地,上面青草都有膝头那么高, 整整齐齐, 碧油油的, 然后打远就跑来一匹大青马,又高又大, 我还想呢,这是谁家的马?看着那马就往咱家门口来了,然后恍惚说,这大青马本来就是咱家的!醒了我还琢磨呢,马就是龙啊,莫不是你媳妇肚里怀的,又是一个小子?刚听这个信儿,要真是小二回来,可不就应了这梦么?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县里哪个出门路上碰见了,来家告诉一声,让咱们有个准备。来庆这才来几年,他也不认识这镇上多少人……”如此这般,陆玄才来了城里。
陆玄道:“看来还是母子连心,咱娘与你神魂都是通着的。”又问:“你们今天路上劳累了,是在这里住一宿,明早回家,还是现在回?”
不等陆青答话,又说:“现在回的话,到家天晚了,要不就在这歇一宿吧,明儿再回,晚上陪曾都头逛逛夜市去!”
陆青归心似箭,又听说母亲这番话,一刻也等不得了:“逛夜市忙什么?回头再说,吃完饭直接回家!”曾建也道:“二哥说的是,都到这儿了,不回家做什么,老太太在家不知怎么盼呢!”
陆玄笑道:“也是,就依你们!要是今天不回,恐怕景茂传了消息,娘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于是匆匆吃了饭,雇车子回真源县。一路欣欣然,车马疾驰,将近黄昏时分到了家。来庆和进宝一人站一个门口,老远看见了,一个迎过来,一个飞跑进去通报。众人进了东院。陆玄引着曾建和两个兵士去安顿马匹,陆青径直走入上房来见母亲。
只见叶衡和金莺陪着陆母从里迎了出来。陆青叫了声“娘”,跪在地下磕头,陆母满脸是笑:“快起来快起来,快让娘看看”,拉起来摩挲着脸:“我的儿可回来了,可把娘想死了。”一边说着,一边就落下泪来。伸手把陆青肩膀拍打了两下:“你这孩子!不是在濠州待得好好的,怎么就去太原那么远?去也罢了,也不给家来个信儿,报个平安,叫娘牵肠挂肚觉也睡不着,恁不懂事!”说完,又抱着陆青哭。
陆青看他娘这样,又看老人家头上添了许多白发,心里一酸也哭了。
叶衡在旁劝道:“母亲别难过了,二叔回来,该高兴才是,外面冷,二叔一路辛苦,还是回屋里说话吧。”一起进来屋里,陆青又与大嫂见礼。叶衡仍是端庄娟秀,几乎和四年前没有变化,虽然有了孩子,还像个闺阁姑娘一样,现下又有了身孕,腰身却还不显,听陆青叫她大嫂,脸微微红了。
陆母拉着陆青坐在身边,摸摸手摸摸脸,看不够。问他:“你怎么回来的?是长官让你回来的么?在家能待几天?”
陆青一一答了,笑说道:“您儿子去的虽远,却不是配军了,现在已经做了大将军,在太原那边管着上万兵马,可威风了呢!”陆母笑呵呵:“威风当然更好,娘只愿意你平平安安的就行了!”陆青站起身来,笑说:“娘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比走时候更俊了?”逗得陆母又笑了,拉过来细看他额角:“这里不是有个刺印么,这是谁给你治的,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了……”
说话间,叶妈带着秀儿姐,丫头杏儿抱着陆玄的小儿子,都走进来了。陆青给叶妈问了安,把小侄儿抱起来亲,那小孩子两岁多了,奶声奶气叫叔叔,陆青喜欢的不了。秀儿已经七岁,宛然一个小姑娘,给叔叔行过礼,就在叶衡身边依偎着。
正热闹着,陆玄走进来道:“娘,让青弟去那院看看吧,叔父只怕等得急了!”
陆母忙说:“说的是,快去见见你二叔和婶娘,你叔也一直惦记你哩!”不觉叹了口气,又道:“自从你蒋家姐夫没了,你叔你婶去金陵看过你姐姐,回来后心里懊糟,一天天见不着个笑脸儿。你回来就好了,过去磕个头,陪着多待会儿,多给你叔说些宽心的话。”
陆青应了,和陆玄一起到西院见叔父婶娘。陆廷玺和陆婶早都在堂屋里坐着等,陆青叫了声:“叔,小二回来了。”拜了下去。
陆廷玺禁不住眼泪流下来,口里却说:“你这孩子,那时怎么悄默声的就走了?也不来看看我!我病的半条命也没了,险些再也见不着你,岂不是白疼了你一场!”
陆青看叔父的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也多了,比起自己走时竟似老了十岁。心里一阵难受。又磕了个头,含泪道:“那时也想回家看叔父的,只是我当时披枷带锁,寻思叔父病着,见我这个样儿,您老人家又要伤心难过,家里人都哭,反添了叔父烦恼,要是因此越发病重了,如何是好?所以没过来。我在外头一直惦念着您和婶娘……”说着落下泪来。
陆婶在旁劝说道:“你看孩子这不是回来了么?这是高兴的事,你怎么又哭起来,让孩子也难受。”
廷玺这才擦了眼泪,露出笑容:“可是呢,我是岁数大了,眼窝子变浅了。”向陆青说:“回来了就好,我听说你现下都好了,我也高兴。”伸手拉他起来,让他坐在身旁说话。
彼时天已黑了,因陆青回来,院里和大门口都挂起灯笼,一时都点亮了,陆家两院灯火通明。叶衡主张在厅上摆了一桌酒菜,陆玄陪着陆青和曾建,招呼两个兵士也在下首坐了,五个人又吃了一顿。吃完安顿曾建和兵士到西院住下,直到二更天才都歇了。
次日,陆青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溜达。只见家里还是老样子,不过多了些花草树木,门口蔷薇架已经铺展得十分茂盛,此时长出新叶子,清新碧绿,迎风摇曳。
陆青四处看看,又望了望天,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想起从前在这个院子里担水洒扫,和文权一起打闹,耍笑叶衡等等诸般情景,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惆怅,眼睛里酸酸潮潮的……
只见大哥陆玄走了过来,笑问:“你咋起这么早?睡的好不?”
陆青笑答道:“睡的好,头一沾枕头啥都不知道了,就是醒来再睡不着了。”又问:“大哥也起得这么早,有事么?”
陆玄:“也不算早了,咱娘起的更早,这会儿,肯定又在菜园子干活了。”
陆青跟着哥哥走到房后,果然看见陆母和叶妈在菜畦边上,一边拔草一边说话。见他二人来,叶妈就走了。陆青道:“娘怎么还做这个活儿,太辛苦了。”
陆母笑道:“我这身子骨还行呢,哪里就老了?看着新鲜颜色,我心里高兴。”指着菜地里冒出来的小菜苗说:“你看多好,庄稼不负人,只要用心出力,它就生长。”
陆玄掇过小杌子来,母子三人就在田边坐下说话。陆母问陆青在濠州情况,后来如何参军平叛,又如何去了太原,陆青只捡着那些轻松的事告诉母亲。正说着,听见院墙西边马厩里有人喂马的声音,又听见廷玺咳嗽声音。
陆青低声道:“叔父身子怎么样,都恢复了没?还是起得这么早,做这些活儿。”
陆母叹了口气:“恢复算是恢复了,就是精神不如从前。平常也不见他做这些,今儿估摸是你回来他高兴了。要我说,倒是活动活动好些。刚有了你小侄那会儿,你叔很高兴了一阵子,唉,谁成想呢,偏你姐夫又出了事,自从金陵回来,精神就差了,话也少。现在铺子都是你大哥打理,你叔什么都懒怠管,也不去城里了,谁谁也不乐意见,你婶娘一说起这些事就掉眼泪。”
陆玄道:“我也时常劝,可是叔父就是不听,说的深了,就不高兴了。现在叔父脾气也变了,二弟在家时总是乐呵呵的,现在动不动就发火,只见着孩子还有些笑模样。”
陆青默然了片刻:“我在太原见着那院三哥了。”
陆母一怔:“哪个三哥?”旋即反应过来:“是权哥儿么?”陆玄昨天已听陆青说了见到文权的事,便道:“就是权哥儿。”陆母惊讶道:“他怎么会在那里?”
陆青就将见着武大,后来看见文权和武大在一起的事告诉了母亲。说道:“我详细查问过,那年他从家里出去,一路往西,冬天到了太原,流落在那里。身上也没钱,跟着花子讨饭,差点冻死,幸而遇见了一个好心的老爹救了他,那老爹是开饭馆的,姓胡,后来他就娶了胡老爹的寡居女儿……我去酒馆里见过他了,还是以前那样,没变。”
陆母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还行么?见着你,他怎么说?”
陆青道:“看着还行。他丈人没了,饭馆他继承下来,应是过得不错。见了我也没说什么,看那意思是没脸见我,叫我说了他几句,也没还口。倒是问了家里老人……我查过,他是把那些事都跟丈人家照实说了,才成的家,所以我心里也不气了。昨儿路上,我跟大哥说,不知该不该把这事告诉叔父,怕惹他生气,就没敢说。”
陆母听毕叹了口气,看陆玄问:“你还气他不?”陆玄想了想,也叹了一声:“气不气的我也说不好,都过去这长时间了。当初也是怨我,不该把人带回来,不然不会有后来的事,也害不到二弟了。”
陆母沉吟着说:“这件事可是把你叔打倒了,就那几天功夫,头发白了一半!打那以后再没提文权,别看嘴上不说,心里……唉,虽然不是亲生的,却是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的,当年他多疼权哥儿?就是再生气,心里怎么不想的?那年文权的孩儿没了,你叔病了好长时间。权哥儿在外生死不知,岂能不惦记?现在有了消息,就是嘴上不说,心也落地了,你快去告诉一声吧。现在就去!”
陆青来到西院,陆廷玺正在屋里洗脸。陆青笑道:“我还没洗脸呢!给我也打盆水来。”洗了脸,就在叔叔身旁坐了。廷玺道:“你不陪着你娘说说话,跑这边来干嘛。”
陆青笑说:“我和二叔一起吃早饭,也是一样的。”廷玺笑道:“你这小子,是不是惹你娘生气要打你,就躲到我这边来了?”说完叔侄俩互相看一眼,都笑起来了。
笑毕了,陆青默然片刻,轻声道:“二叔,我在太原,见着我三哥了。”
陆廷玺闻听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变了,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陆青接着道:“我三哥在那边挺好的,又成了家,也有了孩子,是个儿子,现在已经两岁了。新三嫂就是当地人,夫妻俩开着个酒馆过活,酒馆本来是他丈人的,老人家去年春天过世了……”
就把见到文权的前前后后都说了。陆廷玺一语不发,一只手颤巍巍去拿茶杯。陆青忙伸手端起杯子递过来,老头拿过杯子,却又放下了。
陆青恳切道:“叔,您别生气了,当心身子。他虽做错了事,怎么也是咱家的人,在外头好着,也是件好事。”
廷玺不语。忽然拍桌子道:“什么好事!你别管他!这个畜生,只当他死了也罢,还提他做什么!”
陆婶不知何时进来了,听见陆青一番话,坐在那里流泪。陆廷玺斥道:“哭什么!这个畜生,要不是因为他,咱们陆家何至于此?你还惦记他做什么。”
回头又说陆青:“让你哥招待客人,你就留在这里吃饭吧,跟我说说你这几年的事……”
却说陆青回来的消息早已传遍真源县,都知道陆家二郎做了将军,如今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随从,回来探亲了。这天早饭刚毕,就有人上门来会他,押司金四、孔目孙成,还有卢九和蔡小六,陈四侉子,冯立,张千几个,就连尤三、蔡小四,以及当年圆社等人也都陆陆续续前来拜会,手里多少都提了礼物,那些不甚相熟的,不过说几句话吃杯茶告辞去了,相熟的则留下说笑个没完。
陆母和叶衡张罗准备酒食,留众人吃饭,酒席就摆在西院前厅里,陆廷玺十分高兴,有说有笑招呼客人,还和尤三坐一处吃了两杯。一边吃着,一边门外又来客人,又招呼坐下吃杯酒……如此这般,竟把聚宴吃成了流水席!到最后剩下卢九,蔡六几个,众人互相劝酒,一杯接着一杯,又开陆青的玩笑,说起当年的糗事哄然大笑,后来都喝多了,又有人唱起来……整闹了一天。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二回(上)
【萧燕萍苦恋迢遥】
次日, 蔡小六、张千等人又来找陆青出去吃酒,陆青说要陪母亲说话,就不去了。众人不好勉强他,说笑了一会儿, 却把曾建簇拥着走了。
陆家大小都聚在东院厅里, 黑压压坐了一屋人, 听陆青说在外面的事, 也告诉他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正自欢声笑语,本城商会来人请陆廷玺出去聚会吃茶。原来昨日来了尤三几个老人, 其中有个商会的, 那人回去和同行说了,今日便要请廷玺聚聚。廷玺待要不去, 陆玄在旁撺掇道:“二叔去一下吧,这几年二叔都不参加茶会,大家都问您,再不去恐冷了他们,今儿我陪着您一起去!”于是叔侄俩出去会客了。
他俩一走, 陆婶也回了西院。陆青便和母亲到上房屋里说话, 说着说着, 老太太问起儿子的亲事来。说道:“你出去这几年,先是在牢城营,没办法,后来到太原做了大将军, 也没个说媒的给你提亲?也该找个媳妇过日子了, 一个人孤孤单单, 实在可怜。”
陆青笑说道:“我如今在军中,怎好就地娶妻的?再说每天忙的不了, 哪有那个心思。军里大伙儿都这样,您看跟我一块儿来的曾大哥,比我还大两岁呢,也没成家,我又可怜什么!”
陆母道:“怎么不可怜?老大不小的,身边总没个女人怎么成?别人我管不着,你却该成家了,既是那边不好寻,娘就在这里托媒,给你找个合适的,回头把人送去你那里,作个伴,我也放心些,可好不?”
陆青勉强笑了笑:“我还不想娶妻呢,一个人过也挺好,利落没牵挂,拖家带口的怎么办差?打起仗来就更顾不上了。”
陆母嗔道:“这可是说的孩子话!人家做将军难道都不成家么?你都二十四了,哪有这么大还不想娶妻的?你看原来跟你一起玩的那几个,都成家了,陈四侉子去年也娶了媳妇。蔡小六送你回来第二年,就跟城东崔家的女儿好上了,那女孩儿还给你提过呢!现在蔡六做了她家上门女婿,孩子都一岁多了,多好呢!”
陆青笑道:“昨天吃酒,听蔡四说,小六在丈人家受气,过的也不快活。”
陆母道:“你听他说呢!蔡四两口子当年对小六也不咋样,现在看着兄弟吃好穿好,崔家也不搭理他们,他借不上力,两口子眼气才那么说……”
唠叨一气县里熟人的事,又转回陆青的亲事上来。陆青心里一阵难受,脸色暗淡了说:“其实前两年,我在濠州,有一个要好的姑娘。”
陆母闻听这话一喜:“是哪里的?你怎么不跟家里说?”看见他面色不好,狐疑道:“是她家不乐意,嫁了别人么?”陆青摇了摇头:“她……她出事了。”
刹那之间,无限委屈涌上心头,眼圈登时红了。陆母惊愕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陆青此刻再也忍不住,说道:“她姓窦,叫窦灵儿,是周老太公的外孙女,上回我去兖州凤栖山上见的,在那之前,在宋州夜市上就和她遇见了……”就把和灵儿交往的经过,如何在夜市相遇,客栈拦马,山上蹴鞠…到后来窦宪和灵儿去兖州找他,以及后来请韩师父教他学武,两个人在石洞山探险,篝火边表白盟誓……前前后后都说了,说到后来灵儿在路上遇难,一边说一边哭,陆母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陆青擦抹了眼泪:“那时在山上,我和她约好了一世不分开。她又是因为找我,才遇了危险……所以,我这一生再也不想和别的女子结亲,一辈子就一个人过了……”
陆母看他这样,心疼的不知说什么好,知道儿子性格,一时半会儿劝不过来的,叹息道:“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周老太公上次来给你叔父和你哥哥治病,那样慈悲的老先生,谁知却摊上这事……”安抚儿子多时。
陆青因向母亲倾诉了一番,心里舒畅许多。倒在自家炕上,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陆母命丫头拿个枕头给他枕了,陆青脑袋放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了半个时辰才醒,看看天气十分晴好,陪母亲在屋后菜地边上坐着,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陆母看着眼前绿意萌发的菜地,叹息说道:“人这一辈子,就像那草籽一样,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一辈子几十年,吃一遭,喝一遭,男人做官发财,女人要做个诰命老封君,就算来世上风光一场,末了,还不是都一样去了?娘到了这个岁数,有时候也想,人活一世到底图个什么?名利风光,不过给别人看着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其实没什么意思。来世间走这一趟,人与人之间结个善缘罢了,夫妇骨肉互相牵挂,走远了心里也有个念想,有个奔头儿。”
说着拉过陆青的手,握在掌里:“我的儿,娘知道你,对那个灵儿姑娘情深义重。知道你忘不了她,可是娘的意思,还是希望你再找个人,在身旁知冷知热,娘也放心些…”
陆青摇了摇头:“娘别说了,我无论如何忘不了灵儿,就是跟别人好了,心里也想着她,也不会欢喜。”
陆母说:“行,那就等两年再说吧,娘也不催你。”又叹道:“这人跟人在不在一处,讲的是缘分,不是情分,你和那个姑娘的缘分浅啊……”
正说着,丫头金莺匆匆跑来:“老太太,二少爷,前面来了好些人,曾将军回来了,还带了另外一个人来,”看了看陆青,笑了:“那人也是从太原来找二少爷的,请二少爷快去呢!”
陆母狐疑:“是谁啊,这么远来找你,找到家里来了?”
陆青也摸不着头脑:“八成又是小六他们闹着玩呢!”金莺抿嘴笑了,说:“不是玩笑,是真来了个人,来庆说,就是她前日告诉二少爷要回来的,二少爷快去看看吧!”
陆青往前面来,穿过前厅,就见门口聚着一帮人,打头的正是曾建,旁边还有蔡小六,冯立陈四侉子几个。曾建见陆青出来,便道:“二哥,你看谁来了!”
随着话音,从他身后闪出一个人来,穿戴着男子衣帽,却是秀眉杏眼,皓齿樱唇,正是萧燕萍。
陆青一见惊讶:“怎么是你,你是怎么来的?”萧燕萍看陆青笑了一笑,低头没说话。
曾建笑说道:“萧姑娘来了好几天了,刚我在街上碰见,和二哥一个街坊发生点儿误会,”指着蔡小六道:“幸好六哥给分解开了,我们带萧姑娘来见二哥,那边酒席还没完,卢九哥他们还等着呢!”
陆青道:“什么误会,出什么事了?”曾建笑道:“进去再说。”看蔡小六道:“六哥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蔡小六道:“那不行,”转身轰冯立几个:“快去快去,都堆在这里干嘛?我和曾大哥一会儿就来!”
冯立和陈四侉子几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嘻嘻说:“那你盯着曾将军快来,最好把二哥也叫上!”
原来萧燕萍听说陆青要回乡,当天就出发了。她一个人出行惯了,沿路搭车,没去汴京直接取近路往宋州来,省去许多路程,反比陆青先来到了。到了住在来宾客栈,打听陆家,把陆青快回来的消息告诉了门房。这几天到处闲逛,看看陆青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今天进辣汤店里叫了一碗辣汤,还没吃呢,赶上曲六儿喝醉了回来,他老婆唠叨了几句,曲六儿撒酒疯打老婆,老婆还手,两口子对打了起来。往常都是曲六的老娘拉架,去年冬天老太太没了,就没人管了,一时闹得不可干休。妇人到底没有老公力气大,那曲六儿吃得十分醉了,下手没轻没重,把老婆打得披头散发,连哭带嚎要不活了。儿子上前拉劝,也被曲六儿一拳怼在旁边去了。
萧燕萍看不下去,汤也没吃就要走。到门口时,偏巧曲六儿晃荡过来,一把将燕萍的衣裳刮喇到了。萧燕萍本来就看他不顺眼,随手一推,曲六儿吧唧一下摔在地上。见是陌生面孔,登时大怒,爬起来,张牙舞爪要打燕萍,被燕萍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又踹了一脚,顷刻间口鼻流血,满地找牙。
那曲六儿老婆看见男人被打,一时呆住。他儿子在旁看把爹打了,便又过来拉扯萧燕萍。这小厮已经十五岁,很有一把力气,却怎及萧燕萍练过的身手,几下子就被撂倒了。妇人见儿子也吃了亏,就高声喊叫起来:“救命啊杀人了!”扯住了燕萍衣裳不放。
这时卢九、蔡小六等人正与曾建在斜对面酒馆里聚餐,听见闹乱都围了过来。大伙儿早都习惯曲六家的事了,看萧燕萍是外地来的,便冲她去了。纷纷地道:“你是哪儿来的,凭什么打人?”
曲六儿老婆看人来了,就放开了手,拢头发。萧燕萍脱了身,见曲六儿还在地上哼哼,啐了一口骂道:“像这只会喝醉了打老婆的混蛋,还活着做什么?”
众人哄一声都笑了,有人叫道:“人家两口子闹乱,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个外人管什么?”
又有人道:“他们两口对打,打死了也是他的事,如今你打坏了他,不赔几个将息钱是不行的了…”
曾建站在人群后面看热闹,听声音熟悉,分开人群上前来,一看是萧燕萍,忙走过来打招呼:“萧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转向蔡小六道:“六哥,这位客人是跟陆二哥我们一起来的,途中分开了,才没在一处。”
众人和曾建都混熟了,听他这么说,一看萧燕萍明显是个女子,都在心里画了好几个问号,笑着帮忙说合。有人把曲六扶了起来,看只是皮外伤,便说他:“你这是喝了多少酒,闹成这样!”,“灌了几口黄汤不知姓啥了,打起老婆来了,你可真出息!”
曲六老婆也去扶着老公,给他擦抹脸上的污迹,一边擦一边嘴里嘟嘟囔囔。曾建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柜上,向蔡六说道:“是我们的不是了,得罪了店主娘子,六哥快帮忙说句好话。”
曲六儿早醒了酒,看曾建来头不小,心里怯了,也不敢要银子,反拿起银子又塞给曾建……
如此乱了一阵,都消停了。蔡小六就和曾建一起陪萧燕萍来见陆青,冯立等人看燕萍是个美貌女子,都想知道她来历,便也跟着来了。
却说陆青听说在辣汤店打架,便问燕萍:“伤着你没?”燕萍笑了:“没伤着。”又道:“我来这边有事,顺路来看看陆大哥。”
陆青心里明知道她是跟着自己来的,却不好说什么。燕萍站了一会儿,又道:“陆大哥你忙,我走了。”陆青道:“你住哪儿去?”燕萍:“我回客栈,明儿我就回太原了。”
曾建给陆青使眼色,陆青仍不知该说什么,萧燕萍想走,却又舍不得走……正都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丫头金莺小跑着来了,向陆青道:“二少爷,老太太听说二爷来了女客,要请去后面见一见。”
萧燕萍听说陆母要见她,忽然心里胆怯起来,望着陆青道:“我,我还是不去了吧?”。曾建在旁道:“老人家要见你,不去怎么行?还不跟着二哥快去。”
这时叶衡从后头走了来,笑说道:“二叔怎么不陪客人快来,娘在里面等着呢!”一边说,一边向燕萍道:“姑娘请进来吧。”笑盈盈伸出手,拉着她走了,陆青只得随后跟来。蔡小六又拉着曾建出去接着玩去了。
却说三人来到上房,萧燕萍给陆母行了礼,称呼伯母。陆母满面笑容:“快请坐,”吩咐叶衡去倒茶,让燕萍坐在自己身边。问陆青道:“这是哪位,你回来咋也没跟我说?”
陆青支支吾吾道:“她是……是我在太原认识的朋友。”萧燕萍此时不觉拘谨了,向陆母说了自己名字和来处,道:“我以前没来过宋州,所以来看看…陆大哥并不知道我来……”
陆母老年人,早看明白了大半。见萧燕萍言语朴实,举止大方,心里很是喜欢。笑道:“这孩子,既是来了,怎么不到家看看。前儿就是你来报信的吧,我还说要谢谢你,却找不见你了。”
又问燕萍几时到的,在哪儿住,听说住在客栈,便道:“这么远来,还住在外面做什么?今晚就住到家里来吧。”
萧燕萍看了看陆青,陆青一脸迷蒙,不吭声。燕萍便道:“谢谢伯母,我…我还是去客栈住吧,陆大哥回来家里忙,我就不打扰了。”
陆母道:“打扰什么?你一个女孩子,住在客栈里不方便,又没个人服侍。又不安全,还是来家里住,家里也有住处,也好跟我说说太原那边的事儿。”
叶衡听婆婆如此说,忙去和叶妈收拾出原来自己住的屋子,陆母叫陆青派士兵把燕萍的行李拿家来。当晚燕萍就在陆家住下了。
第一百零二回(下)
【汤丽娘良缘美满】
等到没人在跟前, 陆母拉过陆青问:“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身边没女人么?”
陆青苦着脸,皱起眉毛:“娘,真的没有, 这个萧燕萍是我前几年就认识的, 她是个辽国人, ”陆母听说吓了一跳:“辽国人, 那你怎么认识的,她又怎么会在太原?”
陆青道:“不是, 也不算是辽国人, 她父亲好像是辽国当官的,母亲却是太原人。唉, 这话说起来太长,还是那年我去兖州,在山上偶然救过她,那时她还小呢,这次到太原又碰见了, 她在那儿跟她舅舅过活……”把经过大略说了。
陆母听说萧燕萍没了父母, 连声说可怜, 道:“人家女孩子,这么老远来找你,你得好好对待她才是!”陆青急了:“哎呀娘,您想什么呢, 我和她真没那事!”
陆母笑道:“行行行, 我知道了没事。就是一般熟人, 这么远来也不容易,到了你家乡, 招待一下还不是应该?”又道:“这姑娘生的不错,虽不招眼,却禁得起端详,越端详越好看。”又看看儿子,点头自语:“我看,刚够配得过我儿了。”
陆青叫道:“娘!”陆母笑说:“行了,娘知道你没那心思,我看见她喜欢,说说话罢了,你且忙你的去吧。”
次日,孙成和金四等人来请陆玄、陆青和曾建吃酒,都出去了。陆母和萧燕萍屋里说话,问她出身经历,跟陆青怎么相识的。燕萍看老太太和蔼可亲,流露出喜爱之意,心里暗生欢喜。问什么答什么,把当年跟着叔叔萧崇敬出使大宋,被劫持到了兖州,陆青雪夜在虎口底下救了她,后来又在太原相遇,诸般事情一一告诉了。老太太听得一会儿惊一会儿喜,埋怨道:“二郎这孩子,回家这些事都不跟我说,你还知道什么,快都告诉我!”
叶妈和叶衡也都来了,几个女人坐一块,你言我语,在一处絮絮叨叨了半日。
却说兄弟俩和曾建同朋友们吃饭,先只金押司,孙孔目,还有卢九几个老成持重的,吃到半路,衙门里蔡小六和张千等人也来了。众人一边吃酒一边说笑,就提起昨日见到萧燕萍的事情来。
蔡小六道:“昨儿看着嫂子了,生得一表人物,身手了得,竟是个女将军!这么大老远追过来,不是咱们二哥这等英雄人物,如何消受得起!”
众人纷纷称是,那张千仗着当年送过陆青去牢城,混得熟了,顺嘴开玩笑,说得一桌人哄堂大笑。把个陆青说的满脸通红,怎么应对都不是,只好闭嘴,心中又是烦恼,却又有些欢喜。
陆青在家住了三天。这日要走了,陆母又忍不住落泪:“我的儿,官身不由己,这一去山高水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相见了。”陆青安慰母亲:“娘不要忧虑,有这次就有下回,要见也不难,儿子瞅机会就回来看娘。”陆玄在旁也劝,又说弟弟:“以后记得常写信回家。”陆青应了。
到西院辞行时,问叔父:“叔,要给我三哥带点什么东西,或是带句话么?”陆廷玺闻言斥道:“提他做什么!这个畜生,他都没这个家了,你还记着他?只当早死了!以后再别跟我面前提他!”陆婶在旁不言语,只是流泪。
因萧燕萍要和陆青一块走,陆玄送他们去宋州城。走之前陆母叫过了大儿子,悄悄说道:“你看机会说说小二,让他别犯倔,对人家女孩好些。这女娃我喜欢,最好撮合他俩在一处,我就放心了。”
陆玄早听叶衡说过萧燕萍的事了,笑道:“这么追着过来,二弟还是有福气。只是女孩儿性子可够野的,又会武艺,那天把曲六儿大牙都打掉了,以后真和二弟成了夫妻,不知能不能好生照顾他,别是天天打架才好。”
陆母满面笑容:“这你就看不出了。这女孩性子朴素,是个有真性情的,小二那犟脾气,要么一开始就不对付,要是对上眼,便是天生的好姻缘!二郎救过她的命,看得出,她是一门心思喜欢小二,为了小二要她的命都行。”
又道:“你没听你兄弟说么,就为周太公的外孙女,他要终身不娶,这如何使得?多亏现下有了这个萧燕萍,必是死心塌地跟着二郎,不的,他可能真就一辈子一个人,如何是好?”
陆玄笑应道:“娘说的是,我知道了,回头我跟他说。”
闲话少叙,单说这天,陆青一行早早来在宋州城,在自家铺子里住下了。曾建和萧燕萍还有两个军士,且去城里游玩。陆玄带着陆青,买了几样吃食礼物,走来拜望周坚白。
到了无名巷周家门前,两个刚要敲门,就听马蹄声响,有人喊道:“朴臣!陆大哥!”转头一看,那边来了两人两骑,到跟前下马,却是蒋铭和李劲。
陆青惊喜叫道:“二哥!怎么是你!”蒋铭也笑了:“我也奇怪呢,你不在太原怎么在这儿?!”俩人已是一年多没见,十分欢喜,相拥抱了一抱。这时门开了,玉竹走出来,看是他们四人站在一处,也是惊奇。
四个一边寒暄,一边相跟着进入里来,到厅上拜见周太公。原来今日一早云贞就带着桂枝出诊去了,周通序带李湛有事出门,常兴也跟着去了。主人家只有太公在。当下都见毕了礼,坐下说话。
周坚白道:“你们四个怎么在一处,是约好一块来的么?”
蒋铭笑答:“不是。我从家里来,奉命要去汴京复职。昨儿就到了,住在素文那边,今日来拜望太公,刚巧在门口遇见了陆大哥他们。”
原来蒋铭在家待到春节过后方才启程,本应直接去汴京的,小伙因惦着心上人,到应天就停下了,一定要来周家看过云贞再走。
陆玄也说了陆青回来探亲的事,向蒋铭道:“承影什么时候走,青弟也要去汴京取文书,明天出发,要是你俩能一起走就好了。”蒋铭喜道:“好啊,那太好了!”如此两人约好了明日城门处汇合,一同启程。
周太公见陆青甚少说话,便道:“二郎如今长大了,样子也看着老成了许多,想起我第一次见你兄弟俩,还是那年去金陵船上,转眼过去快五年,今天又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
陆青自打进门来,不由自主总是想起窦灵儿,心情暗沉,面对周坚白一阵歉疚,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听坚白这么说,勉强陪笑道:“陆青心里一直惦记您老人家,只是身不由己,不能常常来探望。”
陆玄在旁接话道:“太公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了。每日忙忙碌碌,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记得那时二弟还是个孩子一样……”于是周和太公说起从前的事。
蒋铭和陆青互相看了看,想起蒋钰和灵儿已经走了近两年时光,心中都是一阵伤感。
正这时,玉竹笑吟吟来报:“太公,表少爷和少奶奶来了!”周坚白闻听满脸是笑,说道:“快叫他们进来,告诉这里有客人呢!”向众人道:“今天可真是热闹了!”
话犹未了,只见门外手牵着手进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男子英俊潇洒,正是窦宪,跟在他身后是一个明媚娇艳的女子,面似桃花,身如杨柳,却是汤丽娘。
窦宪拉着丽娘进来,叫了声:“外公!”转向蒋铭和陆氏兄弟,欢喜说道:“几位哥哥什么时候来的?”不等答言,拉过汤丽娘说:“这是我娘子,你们应该都认识,就不用我引见了吧!”说着笑了起来。
汤丽娘脸一红,挣脱开手,嗔怪地看了窦宪一眼,低声道:“连生!”两个这才上前向太公行礼问好。
原来汤丽娘去年开春时在金陵水帕巷得知了窦宪消息,就一个人北上到兖州凤栖山寻找窦宪。当时窦宪在家陪父母,全家沉浸在悲伤之中,顾不上说丽娘的事。直到过了灵儿忌日,窦宪才向父母禀报了,说已经与丽娘许下了百年之约。
窦从义和周敏俱都意外,详细问俩人相识交往的经过。窦从义听说丽娘武艺超群,并参与了平叛杀敌,一口就答应了,道:“既是这样,你就去金陵求亲吧,相信我儿的眼光差不了!”
周敏却有些犹豫:“你说她嫁过一次了,为什么和前面那人分开?”窦宪就将丽娘和武继明离婚的事情说了。周敏道:“这是人生大事,你还是带她来让我看看再说。不要仓促决定,万一不配,岂不是误人误己。”
于是窦宪前去金陵找丽娘,这时丽娘却往凤栖山来,两个就在路上错过了。丽娘找到了山庄,打听窦宪不在家,甚为失望,又不好冒然上门,因听窦宪说过周坚白住处,便来到宋州,在无名巷附近找个寓所住下,时常过来打听观望。窦宪在金陵转了一圈没找到丽娘,后来在钱丰那里听说她往北来了,忙返回来,到了宋州已经是夏末秋初,才得与丽娘相聚。
带着丽娘回凤栖山见父母,窦从义和周敏对丽娘都很满意。因丽娘父母双亡,又是再嫁,便由从义夫妇做主,就在庄上给他俩成了亲。两个年轻人得成所愿,一双两好,如胶似漆。那窦宪待丽娘如同至宝,每天笑呵呵,变着法让妻子开心,俩人在一块,倒是丽娘更沉稳些。周敏见丽娘为人真诚勤谨,又孝敬公婆,心中感到莫大安慰,渐渐从失去女儿的悲伤中缓了过来。
却说众人都相见了,在厅上吃茶说话。周坚白道:“你俩怎么来了?你爹娘都好不?”窦宪笑道:“爹娘都好着呢,我娘想念外公,说山上花树打苞都快开花了,让我们来请外公和姐姐去庄上住些日子。”
一听这句,不知怎么大家都想起窦灵儿来,一时都不说话了。周太公叹了口气,陆青看了看太公,就低了头。
窦宪见状忙转话题,问道:“我姐姐去哪里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坚白道:“应该快回来了,今儿她去看诊,是任老先生推介她去的,那人家里一早来接去,想必多耽搁了时候……”
陆青此时见窦宪和汤丽娘在一起极其般配,好像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又想起蒋铭此来也是为见云贞,愈发思念起灵儿来,心中黯然神伤。
陆玄见他如此,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周坚白亲自送出门来。临别时拉着陆青的手说:“二郎别难过了,无论如何,往事不可追,今后都应好好过日子才是。”陆青含泪应喏了。
兄弟俩默默走回铺子,曾建和两个兵士都在,唯独不见了萧燕萍。曾建道:“萧姑娘说让你别找她,等到太原再见面。”原来燕萍看出陆青和她在一起不自在,就先走了。
陆青正想着明天和蒋铭一起走,有燕萍在不知怎么解释,忽然听说她走了,心里一阵轻松,过会儿却又担心起来,怕她路上不安全,曾建道:“没事的,她独自行走惯了,不是一个人来的么?当然也能一个人回去。”陆青想想有理,也就放下了。
却说陆家兄弟走后,窦宪和丽娘跟着玉竹去安顿住处。只蒋铭和周坚白回来厅上,李劲本来在蒋铭身后跟着的,蒋铭使个眼色,李劲就没进来,在外面阶下停住了。
蒋铭请周太公坐了,整衣跪倒在地,拜了一拜,叫了声:“太公,”顿了一顿,说:“蒋铭有罪,请太公宽恕。”
周坚白轻轻叹了口气,和言道:“你起来吧。”蒋铭站起身来,坚白让他坐,蒋铭不坐,坚白道:“你坐吧,坐下我有话说。”蒋铭方才坐了。
周坚白沉吟片时,道:“这事不能怪你。我让贞儿去石州,就是答应你们在一起了。只是没料到,她姑母那边又出了事。你父亲不许这门亲事也是常情,你不要心存埋怨,更不能为此事忤逆父母,你爹年纪也大了,触怒了他,伤了身子,你罪责不小。”
蒋铭应道:“是,蒋铭知道了。”默然片刻,又说:“我和贞儿的事,已经跟父亲都说了,无论如何,我此生除了贞儿不会娶别人为妻,请太公相信蒋铭。”
周坚白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的人品我是相信的,不然我也不会让贞儿去石州。只是世事难料,许多事不能太过执著,你俩的亲事能不能成,不但要看你们能否坚心,还要看天意,这不是人力可为的,就像灵儿的事一样。”
停顿了一忽儿,又道:“贞儿在我身边长大,她的性情我知道,你只要待之以诚即可。如果一味偏执行事,就算将来如愿,却伤了父子亲情,或是毁了你一生前程志向,也算不得圆满。所以一切顺其自然罢了,结果如何我也不怪你。”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三回(上)
【辩医理爱侣相会】
蒋铭和周坚白在厅上说话, 云贞和桂枝回来了。看见李劲立在阶下,桂枝眼睛一亮:“李大哥!”又向厅里望了望:“二少爷也来了么?”
李劲点点头,向云贞略躬了躬身:“二爷在里面,和太公说话呢。”
这时窦宪和丽娘走过来, 彼此招呼, 一起来到厅上。蒋铭看见云贞, 难掩欢喜, 站起身来笑说:“你回来了。”云贞不由得也是两眼含笑。先向坚白唤了声:“外公”,转向蒋铭问:“你几时到的?”
蒋铭一年多没见心上人了, 乍见心潮澎湃, 只顾着笑,一时竟没答出话来。周坚白在旁笑了:“他到了有一会儿了, 陆家兄弟两个也来了,刚去了不多时,你要早回来一会,也能见着了。”
大家都坐了,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太公问云贞:“去看诊怎么样?这么久才回。见到任家的人么?”
原来今日病人是任老先生推介的。云贞道:“没见任家的人。这个病人是家里主事的大娘子, 症状也简单, 不过是梅核气症, 半夏厚朴汤加减即可,看诊开方没花多少时候,只是总拉着我说话。我不好就走,陪着多坐了一会儿, 要不是坚辞, 还要留我在家吃了饭再走呢。”
窦宪在旁接话:“姐要再不回来, 我就要去找找了。她家这么强留姐姐,莫不是哪个看中了你, 要求亲呢?”说毕向蒋铭吐了个舌头。蒋铭不知该不该笑,看看云贞又看看周太公,没出声。
云贞皱眉嗔道:“连生,你又乱说话!”向坚白道:“外公,看他说的什么话,您还不骂他!”
周坚白责怪地瞅了窦宪一眼,却笑了,道:“好久没听他这样说话了,我还以为他改了呢!”一时都笑了。
周坚白道:“前日我听任先生说过她这个病。像这种情志疾病,心绪不转好,病是难除的。就是一时好了,也容易再犯。你多说些话开导开导她,也对。”
云贞“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她与我说了许多家里烦难的事,我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安慰她放宽心。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外人看着事小,当事的人却觉得有天大,也是难。这个病我在医书上看过,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们讨论病症,汤丽娘听着不明白,问:“姐姐,什么是梅核气,这是个病症么?”
云贞道:“是,这个病症,病人觉着喉咙里好像有个梅核,咯之不出,咽之不下,难过的很,所以俗称梅核气。其实是痰涎与郁气聚集成团,纠结在那里了。”
丽娘又问:“那为什么说是情志疾病?”
云贞答道:“所谓情志疾病,就是这个病,原本是从情志不畅上得来的。百病皆生于气,大凡人心情不好,就容易生病。怒则气上,恐则气下,悲则气消,惊则气乱,思则气结。情志病多因遇事想不开,或是一时生气,或是长时忧思郁怒,致使气滞血瘀,久而久之,病就成了。”
丽娘点头,笑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呢,以前我在京里,见有人病了,大夫说是阴实之症,就是身体里长了一个结块的东西。我想,这个东西并不是人体本来有的,为什么就平白无故生出来?姐姐说气血瘀滞,是不是就像河道不通,时间长了淤泥积聚,渐渐就形成了阻隔?”
云贞不由赞道:“你这比喻的极是!虚为阳,实为阴,聚则为物,散则为气。若是情志不畅,就会气脉纠结,从而血流不畅,假以时日不能疏解,渐渐就成了病症。倘若平常恬淡虚静,即便外感,只要正气旺盛,便不易得病,得了病也容易痊愈。”
窦宪在旁接话道:“所以人的心情是十分要紧的,凡事都要想得开,气息平和畅通,才是养生之道。”云贞点头道:“这话正是。”
窦宪拉过丽娘的手,笑说:“你看吧,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好处想,何必为了过去的事情烦恼?应该开开心心才是!”他这一番举动言语甚是亲密,在周家是平常的,云贞抿嘴儿笑了,丽娘却不习惯,当着太公和蒋铭就觉不好意思,悄悄瞪了窦宪一眼,脸也红了。
蒋铭一直思索众人谈话,认真地问:“凡事有来有去,既然这病从情志上来,如果不用药石,可否靠情志去掉呢?”
周坚白闻言微笑:“贞儿说说。”
云贞略想了想,答道:“凡事有来有去,病有来处,亦必有去处。从情志上来的病,自然也可以从情志上消解,道理是如此。可是做起来却不容易,恐怕要靠修行人内视的功夫,用意领气,引气冲击病处,化实为虚,平常人是做不到的,这我不懂,就要请教外公和舅舅了。”
周坚白颔首道:“病因分内外。人之心身本是一体,身犹如心之镜像。像这种情志病,病在身,病因却在心,身体生病,便如镜子脏了,一味搓磨镜子又有何用?必先去除心结,方可根除疾患。精通道术的修行人,可凭心力疗疾,但若平素即以冲虚恬淡为本,又何来疾患之忧?至于常人,平素忧心苦恼,烦闷郁结,到求医寻药之时,病势早成,病痛发作,更如雪上加霜,哪里还有心力应对疾病,只有借助药石一途。”
“然而心不转念,药石之力终归也有限,所以很多人的病,用药便好,停药了就再犯,就是这个缘故。”
蒋铭思忖着道:“就是说,常人生病,一面要治身,一面也要治心。纯用心力治病,只是道理如此,其实难做到的。”
坚白微微颔首,却又说:“也不尽然如此。传说西域异族就有医心之术,教病人用专注冥想治疗自身疾患。平常人心结陡然得解,不药而愈的病案也不少见,我就亲眼见过两例,其中一例是官宦出身,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阅读经典,忽然了悟生死道理,将以往恩怨全然放下,回归故里田园,本来回去是待死的,却只半年功夫,病去身安;还有一例,病人是不识字的,听人劝导,诚心忏悔往昔过犯,痛哭悔过,也得霍然痊愈了。”
蒋铭听得讶异:“竟能如此么!圣人说至诚通神,看来,不仅要待人以诚,以诚待己更是要紧。儒家讲究反身自省,道家讲究澄心静虑,自修之道原来也是康健养生的至理。”
周坚白赞许道:“正是如此。”……
却说众人讨论医理,又说些金陵、兖州两处家常的事,钱妈妈带着玉竹桂枝做好了饭,周坚白同众小辈一起吃了。太公自去歇息,窦宪同着丽娘出门玩去了,铭贞两个来在房里说话。
进了明间,云贞回身笑说:“你请坐”,话犹未了,已被蒋铭伸双臂拥在怀中。云贞许久不见他了,芳心砰然一跳,不由挣了一挣,低声唤道:“承影。”
蒋铭往她额上亲吻了一下,两手仍是抱着不放,悄声道:“真是想死我了!一年没你的消息,我简直要疯了!上次李劲来送信,说你不在家去了兖州,你见着信了么?”
云贞道:“见着了,”任由他搂抱了一会儿,柔声说:“咱们坐着好好说话吧,一会儿桂枝要来倒茶。”蒋铭道:“喝了半日茶,还倒什么茶?桂枝不会来的。”
虽是这么说,还是顺从云贞放开了手,椅上坐了。云贞问:“信里说伯父生病,现下怎么样了?家里都好么?”
蒋铭道:“都好。父亲冬至前就大好了,只是到了年底下,我没走,陪二老过了春节才出发的。没有你的信,我心里急得很,恨不能生翅膀飞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拉住云贞的手,放在嘴边压了一吻。
云贞温柔一笑:“那又急什么,我不在这里就在姨母那边。没事的。”
蒋铭:“我自然知道没事,就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来:“连生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云贞奇怪:“连生说什么了?”蒋铭道:“就是他说,那家求亲的话……”
云贞略一怔,才想起那时窦宪开玩笑的话,看蒋铭盯着,眼神里甚是关切,不由一下子笑了:“怎么会呢!连生你还不知道么,他总爱乱说。”
蒋铭松了口气,讪讪一笑:“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担心别人。”
云贞含嗔笑道:“放心我就行了,又担心别人做什么。谁还能把我抢去了不成?”
蒋铭笑道:“抢去倒是不会,只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转话题道:“咱俩的事,你没回来时我跟外公都说了。我向他老人家保证,以后一定娶你,太公说,不阻拦咱们在一起。”
云贞欲言又止,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所以我这边,自己都能做主的,你不用担心。”
蒋铭望着她,皱了皱眉,有些委屈地道:“咱们这么久没见了,我一见着你心里直跳,你见着我怎么如此平静?难道这长时间,你一点都不想我么?”
云贞脸一红,抿嘴笑了,停了一忽儿,悄声说:“怎么会呢,我自然想你的。”
蒋铭看她半晌,忽然叹道:“我不担心别的,就是觉着你太有本事了,时间长了不见,你不要我了可怎么办?”顿了一顿,眼里含笑说:“真恨不得找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好,让那些不相干的人都见不到你!”
云贞见他脸上笑容坏坏的,眼睛里却是一派痴情蜜意,心中甚是动情。默然了一会儿,柔声道:“承影,这一年多,我也很想你,每天都想起在石州时的情景。正因我还有些事情做,能缓解对你的思念,要不然,整日守在家里等着你消息……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蒋铭心内感动:“我知道,我只是说说罢了。那样的日子太苦,我也不愿意你那样,我只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再说,如果那样,你也就不是你了……”
一边说着,伸手为云贞撩起鬓边散落下来的几根秀发,顺势又往她发际上轻轻一吻。云贞莞尔一笑,两人依偎在一起。
蒋铭道:“年前我已写呈报到京,申请官职外放。等旨意下来,不管除授何处任职,我先来应天接你,到时你跟我一起去。”
云贞听他没说父母意见,就知道蒋毅不同意二人婚事了。应道:“也行,到时要是你不方便过来,派李劲来也行。只是,”犹豫一下,问:“你在家这么久,伯父伯母没给你说亲事么?”
蒋铭不觉把笑容收了,摇了摇头:“没说。我爹答应可以再等一年,一年后如果……”看着云贞眼睛,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这次进京,看能否给你家平反。总而言之,不论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多想。”
云贞道:“我并没多想什么。看现在情势,平反是极难的,你又是新做官,千万不能贸然提起。我俩的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你不比我,你的亲事,伯父伯母不会容你自作主张。其实我最怕的,是你为我的事惹老人家生气。伯父这次生病,恐怕也与此有关,那时你没听太公说么?”
顿了一顿,又道:“人生很多事,只能随顺因缘,有咱们在石州的一年时光,我已经很知足了。总之我明白你的心意,将来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蒋铭紧握了握她手:“我知道。你放心,这次我没跟父亲争辩。父亲虽然固执,也是明白的人,亲事虽由不得我做主,他也不会逼着我怎么样的,更何况我现下已经做了官。只是这事,得缓缓的来,一时之间怕是难以成就,不能急。你说的是,人生很多事只能随顺因缘,可我也相信,人的愿力可以改变结果。相信我,只要你我坚心,将来一定得成所愿!”
云贞伸手轻轻抚摸蒋铭面颊,疼惜爱慕之情无以言说,半晌方道:“我信你。我没什么可着急的。不管在哪儿,都好像我们在一起一样。我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会好好的。”情不自禁,往前亲吻了一下,蒋铭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蒋铭道:“我自然会好好的,也会把事情都安排好。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如今我只盼外放一个官职,距离宋州不要太远,和你相见就方便了。我想着,你总不能离太公过远,也要时常去凤栖山看望窦夫人。”
云贞:“是,现在没有了灵儿,我要常去姨母身边安抚她,好在连生成了亲,他娘子性情开朗,也是知书达礼,姨丈姨母很喜欢,悲伤之情倒是缓解了不少。”
蒋铭笑道:“提起汤娘子,真没想到她会嫁给连生兄弟,他二人也算是一场奇缘了。”
云贞也笑了:“正是,那时我听连生说他俩相识的经过,也觉得匪夷所思。”
蒋铭道:“不忙说他们,我待会儿要走,还是说说咱俩的事,”往耳畔悄声道:“想听你说说,你是怎么想我的?”
云贞把脸一红,伸手把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嗔道:“你这人!”蒋铭一边笑,一边紧紧抱住了她。
第一百零三回(下)
【赴京师挚友同行】
看看到了傍晚, 周通序带着李湛常兴从外回来了,和蒋铭相会见礼,又说了会儿话。蒋铭告辞,带着李劲仍到张府尹家歇宿。
次日吃毕早饭, 辞了妹妹妹夫, 同李劲二人骑马出了东城门, 只见陆青, 曾建,两个兵士都早出来了, 还有陆玄和景茂, 都等在城外送别亭处,两下汇合。陆玄嘱咐兄弟几句话, 目送众人出发去了。
蒋铭和陆青上次同行,还是那年从金陵送云贞回应天,距今已过了将近五年。二人都已不复少年光景,俨然是独当一面的成年男人了。言谈说笑仍是亲密无间,谈论的话题却已大不相同。
当晚在客栈里秉烛夜谈。忆起当年路途中的事, 兖州凤栖山之行的遭遇, 以及后来各自经历。一边谈论, 心情都十分沉重。
陆青道:“那天拿下寿州,我眼瞅着李孟起举剑自尽,甚是烈性,虽然心里恨他, 却也有些敬他, 不失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后来进了城, 他家女眷举火自焚,全家一个没逃出来, 听说他两个孩子,最小的还不到两岁……”
不觉叹了口气——他本来是个心大不想事的,当年发配濠州也不曾灰心丧气,如今却是经常叹息:“前时在庐州,姊夫出事那天,我当夜进城,本来去找李存忠拼命,误打误撞进了李孚家,见到李孟起的母亲云娘子,很有气度,见我杀人也不慌乱,后来城破,自尽了。李孚和李孟起本身作恶,死有余辜,可是女人孩子又有什么罪,也跟着遭殃。真不知造反图的什么,李孟起死前,难道不后悔么?”
蒋铭闻言心里一动,想了想说:“正有件事要对你说,李孟起的儿子逃出来了,是常兴带着出来的,现下由周老太公收留抚养。前日在周家,道长带他俩出门去了,你没遇上。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对他人提起。”
陆青吃了一惊:“那常兴也在周家么?”
蒋铭点头:“是,我就是怕你不知情,哪天见到他冲突起来,才对你说的。不然就不说了,那孩子你又没见过,不认得。”
陆青默然,想起蒋钰和窦灵儿来,心中不忿:“孩子还小,太公慈心收留也罢了。常兴跟着李孟起,想必做了不少坏事,知寨王绍英不就是他杀的么?姊夫和允中是被李孟起和常兴诓骗去了庐州,灵儿虽不是他们直接加害,却也是因为叛乱才遇难的,太公连常兴也收留,我真是想不通!”
越说越是愤恨:“亏得昨日没见他,不然……”
蒋铭轻轻叹了一声,道:“人世间的事,难以是非论处。我开始也跟你一样,那天见了常兴,只想杀了他给大哥报仇,一句话没说就打起来,要不是云贞拦着,非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才罢。可是后来……”
停顿了片刻,又道:“你知道么,那时咱们从凤栖山上下来,跟杨琼去石匠洼杀敌,我杀了秦仲怀和常荣。那秦仲怀是李孟起同父异母的兄弟,常荣和常兴、常达、常发他们几个,也都是一块长大的。常兴刺杀王绍英时,王绍英说了是我杀的秦仲怀,李孟起和常兴找我报仇,从金陵一直寻到润州泉盛乡,偏巧我那时请了云贞给李妈妈看诊,李孟起见我和贞儿在一处,放过了我。不然,以他俩的功夫,我也早就没命了。”
陆青才知道此事,当下不免吃惊,回想起来亦是隐隐后怕,看了看蒋铭,没出声。
蒋铭接着道:“所以这些人,这些事,都是瓜葛在一起的,要是杀了常兴,必定经官动府,就会连累到云贞,周太公,周道长,乃至凤栖山窦庄主他们,只怕都有干系。李孟起的孩子,追究起来,一辈子也就完了,所以……也只得罢了。”
陆青仍是沉着脸不做声。蒋铭知道蒋钰和窦灵儿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便又说:“李孟起诱骗允中,是为了引大哥进城,好让大哥帮忙联络朝中太傅。大哥的身份特殊,详细我也不便与你说,这里面牵扯到父亲和从前旧日德昭皇子的事,牵扯到几代人的恩恩怨怨,我也是这次回家才听父亲说的。”
又停顿了,叹息道:“现如今,李孟起死了,常兴成了周家下人。我想,灵儿姑娘是太公嫡亲的外孙女,他老人家应允了收留常兴和李湛,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凡事因果相接,都是联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如今也是怕了,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不要再起事端才好。”
他这番话说得含糊,陆青更是听的糊涂,只觉从前不知道的信息纷至沓来,脑子里一团乱,一时不知如何答言。默默了半日,略显懊丧地应道:“哥说的是,既是太公的主意,应是没错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蒋铭道:“去年春天,我去庐州看了大哥遇难的地方,也在附近转了转,许多百姓家中没有积蓄,一经战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以前我总想着打仗,一说到两军对垒,忍不住热血沸腾,宋辽刚休战时,心里很是失望,觉得朝廷太软弱了。如今经过这些,觉得还是父亲说的对,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打仗的好。对于百姓来说,安居乐业才是最重要的。”
陆青点头道:“是,一打起仗来,最苦的不是士兵,倒是老百姓。”转念又道:“不过这场也不是咱们要打,是李孟起要打,是他非要反叛,结果祸害了百姓,也害了自己。你在石州打仗,也是党项兵来犯才要打。这都是不得已,兵书上不是也说,‘以战止战,战之可也’么?”
蒋铭听见这话倒觉有些意外,微笑道:“说的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记得你说最头疼念书,怎么现在也读起兵书来了。”
陆青勉强笑了:“我现在孙大人手下当差,他对我很好,总是督促我读书,所以我也看些书了。”
因说起在太原军中的事。蒋铭听说陈智勇去了太原,也把当年和他、汪殿成等人在石州相处的人事讲了一些。
笑说道:“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凤栖山柿林中许下的誓愿,你说,将来要守家保土,卫护百姓,如今你先是平叛立功,又去守卫边关,也算是实现当时心愿了。”
陆青听了,想起当年踏雪落柿情景,不由又想起了窦灵儿,一时伤痛惆怅不已。
蒋铭明白他心思,劝道:“我知道你放不下窦姑娘,若是换了云贞,想必我也一样。但我还是劝你,人死不能复生,天意如此,人又能怎么样呢?你心里可以一直记得她,但往后的日子还得好好过。不要对自己太严苛了,若是窦姑娘泉下有知,也必定希望你好好的。人生在世,总遇到无法预料的事,日子总要过下去,将来,你还是得成个家才是……”
一路上无话不谈。不一日到了汴京。陆青往兵部拿了朝廷回文,又去太尉府里取了王皓给孙沔的信。蒋铭也去楚王府上拜会了太傅赵元佐,递上呈报,因他要留在京中等待朝廷旨意,一时不能离开。陆青却不能久留的,就与蒋铭告别,同着曾建一起回太原而来。
此时已是阳春天气,草长莺啼,花开似锦。一行六人快马加鞭,这日到了相州,看天色尚早,依着陆青还要继续赶路。曾建道:“再走天晚,前面就没好的下处了,这里馆驿饭食房间都不错,咱们又不急,还是歇歇明日再走吧。”
陆青答应了,下马进院子,迎面就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头戴青纱巾,身穿淡青素袍,腰系双色丝绦。两眉弯挑,盈盈含笑,正是萧燕萍。叫了声:“陆大哥!”
陆青见她心中一喜,不觉笑了,招呼道:“你走到这儿了!”
话犹未了,心里却又不自在起来。他自从见过周坚白和窦宪,特别是和蒋铭谈话之后,再想起灵儿,伤心难过已是缓和了许多,却不知为何,越是如此,面对萧燕萍时越觉得隐隐不安,当下把笑容收了,冷淡下来。
那边萧燕萍见陆青与她打招呼,十分欢喜,笑着应道:“是啊,我昨儿才到的,你们今天就来了,你们走的好快!”忽见陆青脸色变化,怔了一下,想想也不理会,转向曾建笑说:“曾大哥,你们带我一起走,可好不?”
曾建望着陆青拉马往那边去了。便对燕萍递个眼色,高声道:“一起走好啊!人多了热闹!”
于是次日一同出发。曾建叫一个兵士把马匹让给了燕萍,那兵士搭车走路去了。萧燕萍一路只冲着曾建说话,陆青有时也在旁搭言说两句,若是和燕萍对上了话,他反倒又淡淡的了。燕萍却是一贯自然而然,即使陆青明显冷落了她,也好像没在意。如此晓行夜宿,一起回到了太原。
这日进了太原城,来到铁匠铺子门口。萧燕萍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兵士。向陆青道:“陆大哥,你等一下,我有个事情和你说。”
陆青刚要打马走,闻听停了下来:“什么事?”燕萍看看他,又看了看旁边曾建,咬了咬嘴唇,没做声。曾建见此,便叫上兵士一起走了。
陆青迟疑了一下,下了马,走到燕萍近前,又问:“什么事?”
燕萍道:“我想去木头沟看杏花,你能陪我一起去么?”
陆青想起来去年二人在杏树林的事,随口应道:“哦,好啊,”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二人之间气氛十分稠密,心里踌躇起来,道:“去也行,只是我得先去回报大人,看看营里有要紧事没,要是得空……才能去。”
燕萍听他语中有搪塞之意,神色倏忽黯淡,道:“得早些,天热了,要是再不去,花就要谢了。”说毕瞅着脚下,片刻后抬起头说:“要是你实在没空,借我一匹马行么?那边路远,没有马匹,回来都要天黑了。”
陆青爽快答应:“行!到时候你来府衙说一声,我让人给你牵马。”说毕上马去了。
回到府衙见了孙沔,将文书和信件都递上,禀报了大致经过。孙沔道:“你一路辛苦了,暂时不必军中当值,先歇息几天。”
当晚陆青回住处,倒头大睡。次日,孙沔又使人来唤他。陆青来到,见礼看座。
孙沔道:“朝廷旨意下来,莫将军不日就要启程回去了。你如今是太原城兵马统领,本来该让你接替莫连荀的职位,可是近期边关不宁,前日军报,党项兵屡屡进犯延州,肆意抢掠边境百姓。守军抵挡不住,向朝廷请求河东路守军支援,所以我想,这边暂时让陈智勇领兵,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带兵先去石州,等我指令,往延州一带戍边杀敌。不知你意下如何?”
陆青道:“朝廷是要扩边,打党项么?”孙沔沉吟道:“党项人素来诡谲狡诈,毫无信义。十余年前,今上为消弭百姓战乱之苦,将几个州城割让,仍是于心不足,名义上和宋,私底下屡屡骚扰边境。以前因和辽国三方鼎立,互相牵制,不好出兵强攻,现下宋辽和平。可以放开手打击党项,一直打到他不敢进犯才好!”
陆青听的血脉偾张,起身叉手应道:“陆青谨遵大人号令。”
孙沔点头让他坐下,又道:“经过李孚叛乱,自今年开始地方军队要大幅削减,只留下一小部分剿匪军兵,其他要么回乡为民,要么调去充任禁军。武职官员没有兵力,就成了闲职。前日李瑞霖来信,说濠州现在只有不到两千人马,还要分散使用…”
陆青听这消息,莫名觉得心情暗沉,说道:“朝廷这么做,想来是为了防止再有李孚那样叛乱发生。”
孙沔嗯了一声,不为察觉地叹口气:“本来我朝就崇文抑武,这么一来,武职官地位就更低了。”
次日,陆青和曾建来到街上,走至胡记饭馆。进了门,那店小二还认得陆青,近前招呼道:“客官来了!”
陆青往柜台处一望,发现是个没见过的人站在那里。便问:“你主人家呢,在后面么?”
小二笑道:“我们酒馆换了主人家,客官进门没看见么,门口招牌都换了,现在不是胡记,而是朋记了!”
陆青诧异问:“那你们原来主家呢?”
小二回道:“原来的主家胡小官人,过完十五就把这馆子,连同后面宅院,都兑给了现在的主人家。胡官人二月初雇车子全家搬走,也不知什么缘故,他家小哥儿才刚两周岁,连奶娘也跟去了。现如今已走了一个多月,不知往哪里去了。”
陆青本来想告诉文权家里状况,没想却扑了个空,又不知去向,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曾建已经尽知文权的事,说道:“去哪儿了呢?会不会回宋州了?”陆青思索着摇头:“不知道。”
两个往回走,路上曾建问陆青:“萧姑娘说明天去木头沟看杏花,你去不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四回(上)
【沐风栉雨深情难诉】
却说曾建问陆青是否与萧燕萍去木头沟看杏花, 道:“早晨我在府衙门口遇见她了,她说明天去,问你这两天忙什么呢,有没有空。”
陆青道:“我不去!有什么好看的。”又说:“对了, 我答应借一匹马给她, 今晚上你给她送去吧。”
曾建笑道:“是你答应的, 干嘛让我送?再说我都跟她说了, 说你这两天没事,歇着呢, 明儿一准去的!”
陆青一边走, 一边转脸瞪了曾建一眼:“我啥时候说去了?本来就没打算去!你答应她,不然你去吧!”
曾建一撇嘴, 低声道:“你这人!人家要同你去,我去算什么?”
陆青没吭声,加快脚步往前走。曾建跟上道:“这话我听见不要紧,要让她听见,成什么了?不是我说你, 你也别太伤人心了, 人家给你做这做那, 还去宋州找你,图什么了?你就是不喜欢,也别太没人情!”
陆青走的慢下来,说:“是她自己要去, 又不是我让她去的。我早都跟她说清楚了, 我这辈子就一个人过, 不成家!”
曾建一愕,认真地问:“你真这么跟她说的?”陆青:“当然真的!”
曾建默然, 唉了一声道:“怎么说出口的,心可真狠!可怜的萧娘子哦!”
又道:“那你自己跟她说吧,我可不说不出,你自己给她送马去!”
陆青听他这么说,又想起那时萧燕萍说的“你有你的心,我也有我的”,自己也怀疑说话太过了,就没言语。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住脚问:“我问你,咱们从汴京回来路上,你是不早知道她在相州馆驿等着了?”
曾建道:“什么?我不知道啊。”看陆青盯着他,嘿嘿笑了,承认道:“是,没想到你现在这么精细了。对,那时她在宋州走,说怕你不自在,还是她先走的好,说到相州等着咱们。要是咱们先到了,让我给管事的留个话,告诉她一声。”
陆青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曾建追上劝道:“你还是去一趟吧,说真的,她对你一片痴情,我都看不下去。既然你都跟她说清楚了,人家也没死乞白赖说要嫁你,不过出去玩玩,何必这样?矫情!”
看陆青不吭气,又笑说:“你放心,她再有本事也是个女的,又不能把你怎么着。你个大男人怕什么?去吧,带上弓箭,出去散散心,咱们就要去打仗了,以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机会了。”
最后一句说得陆青心里一动。自从窦灵儿遇难后,他深感世事无常,无数次想起从前和灵儿相识,开始时阴错阳差,俩人又都害羞,总以为后面还有大把时光在一起,许多该说的话没说,许多该做的事没做,不想老鸦山相送竟成了永诀。每每想起便痛彻心腑,追悔莫及……
略一沉吟,点头道:“行,那我明天去。”问曾建:“你去不?”曾建失笑道:“人家找你,我去做什么?”
陆青话一出口,也觉自己问的多余,便笑了,说:“你别告诉她咱们要去石州了,我怕她再跟着。她这脾气,我也真是怕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陆青和萧燕萍各人骑了一匹马,出了太原城。已是暮春时节,这里西北边陲,正当适宜气候,阳光不甚强烈,空气中氤氲散布着草木野花清新之气,两个人放开缰绳跑了一阵,眼见着天高地阔,四野青葱,心情都十分畅快。
陆青跑出一程,身上微微出汗,见燕萍落在后面了,勒住缰绳等着她。少顷燕萍赶上来,俩人并辔缓缓而行。
却说陆青其实觉得萧燕萍人不错,不愿出来,一是觉着和她在一起似乎有些对不起灵儿,二则怕人误会是情侣。及至真的出来了,就把这些心思抛脑后去了,问她道:“你知道哪里野物多?咱们先去打一趟再说。”
萧燕萍笑吟吟望着前方,征询的语气说:“咱们还是不打猎了吧?你要是喜欢,咱俩可以比一比骑射箭法。这时春天,正是鸟兽生产的季节,老的出来找吃的,好回去喂养小的,要是咱们打猎伤了老的,小的就没东西吃,也会饿死了。”
自觉说的多了,解释道:“这是小时候我娘告诉我的,所以春天我一般都不出来打猎。”
陆青看她身上背着弓,马上搭着箭斛,便道:“不打猎,那你带着弓箭做什么?”燕萍笑道:“是为防身啊。”陆青“哦”一声:“也是。你的箭法不错,可是也该带着刀剑,万一遇到坏人,好抵挡。”
萧燕萍笑脸如花,说:“我嫌麻烦,平时带的柴刀也够了。遇见什么不对的人,我躲的远些,他们见我是个砍柴的,也犯不上来惹我。”
又往前行了一会儿,陆青道:“小时候我娘也说,不到不得已,春天不要狩猎,说的也是你这个意思。我们那边还有一句话,叫做‘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萧燕萍没听清,问:“是什么话?”陆青又说了一遍,燕萍忖度片刻,动情道:“能说这句话的人心肠真的好,陆大哥,你真的很有福气。”
陆青看了看萧燕萍,忽见她眼睛里似乎汪着一抹泪光。想道:“她母亲是我们中原人,所以也有这样的心肠,可惜了,她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命竟是这么苦,爹娘都没了。”
不由又想起刚见她的时候,觉得甚是可怜,想要出言安慰,却又想起窦灵儿,就住了口。
萧燕萍没看出他心思变化,早收了泪水,笑说道:“陆大哥,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怕你军营里事忙,出不来呢!”陆青正在想心事,随口应道:“我刚回来,孙大人要我歇几天,所以没什么事……”
边走边说,又疾驰了一程,不一时来到木头沟。只见遍野杏树,花已经开的过了。有的树上还剩下些残花,风一吹簌簌落了一地。两个下了马,在林间穿行,寻青草茂盛的地方放下马匹,在山石上坐下来。
萧燕萍明显失望,叹口气道:“咱们来的迟了,杏花都变成这样了。”
陆青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没心没肺地笑了。说:“这都什么节气了,立夏早过了。在我们家乡那边,你还记得不,咱们回去时候,花正开的盛,这会儿早都谢了。这里偏冷,所以还有杏花看。”
萧燕萍听见他说“咱们”,心下暗喜,笑盈盈接话道:“没事儿!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到时候咱们再来看。”
陆青心想,明年不知在哪里了,看她满面笑容,便笑了笑没接话。
俩人一大早出来都没吃饭,萧燕萍张罗生火,把马匹上缠袋取下来,取出饼子干肉,陆青只带了水。燕萍做个架子把饼子和肉都烤热了,递给陆青。她经常在野外,做这些事情十分娴熟。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话。
燕萍因去过了真源县,就问起陆青那里的人和事来。陆青便说起小时候的事,谁谁怎么样,包括当年真源七兄弟,如何在一处淘气。因这些人燕萍都见过,连曲六儿辣汤店也是现成的,说起来有情有景,一边说一边笑,不亦乐乎。
说笑间,燕萍取出一个绣竹枝的顺袋,向陆青说:“这个袋子,那天我在你家住,被大嫂看见了,她说这是当年她绣的。”望着陆青笑了笑,又说:“大嫂还以为是你送我的,说了你很多好话,她真是好人。”
陆青接过袋子看了看,认出正是那年在东岭山下客栈里,被燕萍拿走的那个,便道:“这个袋子,是那年我流配去濠州,从县里走时,叶妈给我的。袋里还装着五两银子,是叔父给我的零花钱,我得了银子没处放,那时大嫂还是家里丫鬟,央她替我收着的。因这袋子是家里的东西,是我一个念想。我一直带在身上,没想被你拿走了……”
说起旧事,二人都笑了。陆青把叶衡的身世,如何嫁给了大哥,也告诉了燕萍。
燕萍听着十分羡慕:“你家里可真好,大家都这么和睦。”低低叹息了一声,说:“比我好的太多了,我爹在辽国是个官,大小我也不知道,除了我和我娘,他还另有个大老婆,生了三个儿子,都欺负我和我娘。所以我觉得,只有我娘算是和我一家人,他们都不算。不过,我叔父倒是个好人,他没成家,也没孩子,待我就好像女儿一样。”
出神想了一会儿。又道:“陆大哥你知道么,我小时候,我爹大老婆的三个儿子,都欺负我,动不动就打我。有一回我捉了一只好看的雀儿,最小那个跟我要,我不给,他就过来抢,被我把雀儿放飞了。他气不过就打我,往我身上吐口水,我骂他是狗娘养的!他急了,抓着我的头发往树上撞,把我额头都撞破了,流了一脸的血,我那个该死的爹,一旁站着只是笑,我娘哭着求他,让那小子放开我,他说:“既然她是我的女儿,怎么也没长牙齿爪子么?”
“我听见这话,低头就在那小子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把他疼的嗷嗷叫……后来,他们还欺负我,却不大敢打我了。从小我就下决心,谁对我好,我就拿命来对他好,欺负我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一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爹的大老婆是个恶女人,总是欺负我娘,有一阵子,我跟着巫师,求巫师教我咒术,就是想咒她死,可是被我娘知道了,说她是我的长辈,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唉,我娘真太可怜了……”
停了一会儿,又说:“如今来到这边,舅舅舅妈待我很好,我舅妈嘴上虽然厉害些,对我还是不错,后来我又遇到了你,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运气……”
一面说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忽然一阵风吹来,旁边杏树上残花扑簌簌落了一身。陆青见她今日穿了一件铁锈红的箭袖袍,这件衣服以前没见她穿过,应该是新的,散发着一种淳朴踏实的温暖,观之可亲。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心道:“娘说的很是,她虽没有灵儿那样美丽,却是耐看的,越看越觉得顺眼……”
正自出神,忽听燕萍“哎呀”了一声:“要下雨了!”陆青举目一看,只见那边天空乌云沉沉地压过来。
匆忙收拾了东西,燕萍带路,俩人拉着马到了山背面,只见有个山洞。将马匹拴在树下,马鞍都卸了下来,刚躲进洞里,雨就唰唰地落下来。两人站在那里看雨,开始还在说笑,以为这雨来的甚急,下一阵也就停了。没成想过了一会儿,雨虽小了些,却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
话说这个避雨的山洞十分狭窄,说是山洞,其实只是石壁上凹进去的一小块空地,又放了两只马鞍,几乎没有站立的地方了。两个人并排相挨着坐在马鞍上,望着雨幕发呆。
不知怎么,陆青忽然觉得气氛异样,浑身不自在,就站起来:“这雨怎么还不停。”燕萍也站了起来,说:“四面都阴合了,估计还得再下一会儿。”
陆青见她站起,不自觉往旁边让了一下,萧燕萍却往另一边让了一让,这时洞口处有一丛树枝颤动,唰啦一下倾落下雨水来,洒在燕萍头上。
燕萍“哎呀”一声,抬起手去擦脸。陆青见此,忙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递了过来。萧燕萍接过帕子擦了脸,冲着陆青一笑,说:“回头我洗了给你。”
却见陆青怔怔的,只瞅着那帕子,说:“不用,你给我吧,我自己洗。”
萧燕萍看他神色怪怪的,便将那帕子仔细瞧了瞧,见是一块轻巧的绢帕,角上绣着两朵小花,甚是清雅。便道:“这手帕这么好看,是哪里来的?从家带来的么?”
陆青面色沉郁,停顿一会儿说:“这个帕子,是灵儿给我的。”原来是那年在濠州,窦灵儿托人捎来包裹时,里面除了一双鞋子,还有这一块绢帕。陆青因要跟萧燕萍出来,愈发思念灵儿,就带在身上了。
燕萍不知不觉把笑容收了,将帕子递还给陆青,望了他一眼,没吭声,转脸看雨。陆青收了帕子,也看着雨幕不做声。
过了一会儿,陆青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说道:“我们要出去打仗了。你要是愿意,咱俩还是做兄妹吧。其实,我挺想有你这么个妹妹的……”没说完就觉说错了话,心中懊恼,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
萧燕萍忽然转过脸来,直对着陆青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道:“不,我喜欢陆大哥,所以,所以我不能和你做兄妹。”
她一直深爱陆青,千方百计想亲近他,陆青却总不假以辞色,心内早都苦不堪言。此刻面对心上人,终于鼓足勇气吐露心声,又羞愧又委屈,再也无法自持,侧过脸,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第一百零四回(下)
【挈妇将雏败子还乡】
陆青最怕看女孩子哭, 何况此情此景,顿时手足无措,慌乱中又取出那块帕子递过来,萧燕萍只是不理。陆青只得收了手帕, 想说又不知说什么, 无计可施, 半晌, 叹了口气。
萧燕萍听见他叹气,不哭了, 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泪水, 赌着气说:“在兖州时你救了我,我就喜欢上你了。后来, 后来你和窦姑娘在一起,我知道,你是不会喜欢我的。我想只要你开心……不管怎么样,我这辈子不嫁人也就完了!”
顿了顿,又道:“你只喜欢窦姑娘, 我也只喜欢你, 你一辈子一个人, 那我也一辈子一个人!”一边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陆青不知说什么好:“你别这样……”念叨着说:“我现在军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出去打仗,刀枪无眼, 万一有个长短, 谁跟着我, 不是害了人家么?再说我一个人惯了,不愿意有家拖累。你是个姑娘家, 别耽误了……”
话犹未了,萧燕萍转过脸来,一双泪眼直盯着陆青看,少顷忽然伸臂抱住了他,将头伏在他胸前,急促恳切地说道:“陆大哥!我知道你会喜欢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心里装着窦姑娘也行,我不跟她争,我可以一直等着你!”
陆青只觉她身上女子气息袭来,不觉有些晕眩,心怦怦直跳,下意识竟想去回抱住她,两手伸在半空方才回过神来,反手去掰她的手臂,挣脱着说:“你别这样,别,你放开,听我说……”
萧燕萍此刻剖白心事,自觉已是无路可退,哪里肯放?一双手臂只是紧紧地抱着,执拗说道:“我不听!陆大哥,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知道,其实你心里也是喜欢我的!”
陆青听闻这句话,蓦地从心底生起一股怨怒之气,严声道:“你放开,听我说!”手上加大力气,一下子就把燕萍手臂拉开了。
萧燕萍被他拉拽得手臂生疼,愣怔了一下,随即又羞又怒,瞪着陆青,俏脸涨得通红,咬了咬嘴唇,一面抬手抹脸上泪水,一面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也不顾雨水淋漓,径直冲到树下去解马缰绳。
陆青推开了她,也觉自己动作蛮横了,见她这样,心中油然而生歉疚,忙跟着走过来,阻拦道:“快回去,还下着雨呢!”
萧燕萍不理他,也不言语,只用两手发狠去解树上缰绳,解了几下没解开,想起马鞍还在洞里,回身一把推开陆青,进山洞抱起马鞍,气咻咻又往外走。陆青站在洞口拦住去路,求肯的语气说:“你别闹了,刚才是我的不是,对不住。”
萧燕萍闻言站住,怀里仍是抱着马鞍,面无表情道:“你要说什么,请说吧!”
陆青立在那里,一时又不知怎么说,两个默然了片刻。燕萍见他站在洞口边缘,半边身子淋在雨里,衣服都淋湿了,心一软,往里退了一步,语气和缓下来:“你站过来些。”
陆青这才走上前,伸手去接她抱着的马鞍,低声道:“咱们坐下慢慢说,好么?”
于是两人重又坐下了,这回却是背对着背,默然好一会儿。陆青开口道:“要是我死了,你还会喜欢别人么?”
萧燕萍立刻回到:“要是你死了,我就也跟着你死,我是不会独个儿活着的!”
陆青默然,过会儿垂下头说:“那时灵儿走,我就应该跟着她去了,不该独个儿偷生,像这么一个人活着,也真是没意思。”
萧燕萍闻言一怔,她只是回答陆青问话,并没想到这一层。登时后悔,语气就软了下来,说:“陆大哥,不是那样,我说错了,我想到妈妈,想到舅舅,也不会死的。”
停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又说:“虽然我不会死,但我一定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陆青默然半晌,说:“你是这样想,我也是。我想,要是灵儿和我换个过,死的人是我,她就算还活着,一定也不会再喜欢别人了。我不能对不起她,所以…你还是找个对你好的人,好好成家过日子吧。”
萧燕萍不答言,忽然低头伏在膝上啜泣起来。陆青听着她哭,心里十分难受,想要出言安慰,却怕一开口又给了她希望,不知何时才能了断,不如就此绝了她念想。就硬了心肠没出声。
萧燕萍哭了一会儿,停住了。侧转过身来,对着外面静静望着。又过一会儿,似乎轻轻笑了,陆青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敢说话。
只见那雨渐渐停了,太阳透过云层洒下金色的光芒,山间一派清新明亮,燕萍站起身,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语气平静说:“陆大哥,咱们回吧。”
两人骑马走到山路上,不疾不徐,一起向前行去。这次萧燕萍打马在前,陆青稍后随同。忽听燕萍哼唱起来,先是小声哼哼,后来放声唱起来。她唱的是辽地歌曲,声调悠长深婉,却带着一缕苍凉意味,陆青听不懂唱的什么,听着听着,心里莫名感动,几乎流下泪来。萧燕萍唱了一会儿止了,回头向陆青嫣然一笑。
陆青看她脸上全然没有方才的悲戚和失望,反而是双目带笑,含情脉脉。心里十分不解,想道:“她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在哭,忽然又欢喜了。人都说我脾气倔,一根筋,她比我似乎还要如此,难道被我拒绝,疯了不成?”
正自胡思乱想,萧燕萍在前停住了马。待陆青跟上来,向他伸过手臂,笑说道:“陆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陆青看去,只见她箭袖袖口往上翻了一层,露出腕上一只银丝手镯。
燕萍道:“你没见过么?”陆青摇了摇头。燕萍展颜一笑,道:“这是我从你家带来的,是伯母送给我的。”一边说着一边缩回手,将袖口掩好了。又道:“陆大哥,你刚才说,你是不想对不起窦姑娘,所以才不能跟我好的么?”
陆青不知她问这句话什么意思,迟疑着“哦”了一声。萧燕萍听毕又微微笑了,认真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陆大哥,你能这么说,我很欢喜!”说毕转回头,打马往前去了……
又过两日,孙沔把陆青找去,安排他去石州的诸般事情。陆青和曾建两个做各样准备,不免忙碌起来。这一日回到府衙住处,天都黑了,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走近了看清是武大。
陆青笑道:“武大哥你来了,我正想告诉你去呢,我要去石州了。”
武大道:“是么?要去打仗了?”陆青道:“对,先去石州,后面要带兵去打党项,这些党项人太可恶了,动不动就来骚扰,这次要狠狠打,打到他再也不敢伸头才好。”
都笑了。武大道:“那敢是好了,二哥你现在竟做了大将军,谁想到呢!真太厉害了!”曾建在旁道:“站门口干嘛,咱们进去说话吧!”武大不进去:“有几句话跟二哥说。”曾建就先进去了。
陆青道:“什么事?”武大说:“那谁,文权回家去了。”陆青:“回哪里?”武大道:“回家。文权和他媳妇商量,两口带着孩子,回宋州去了。”
陆青:“回宋州?”
武大:“嗯,文权这次回去,带着他老婆孩子,随行还有一房家人,就是孩子奶娘和丈夫,是胡老爹在时就跟着他家的。文权说,回去宋州,以后再不来太原了……”
次日,陆青与曾建一起带兵往石州去了。到了石州不久,传来延州被党项兵占据的消息,于是陆青带兵前去攻打延州,稳定边境后又返回石州北上,守卫与党项边界州城,暂且不提。
原来文权过春节时来府衙找陆青,本想请他吃个饭,缓和关系的,不想扑了个空,陆青已经走了。文权回去想了好久,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胡氏问:“你是不是听说二叔回家,你也想家了?”
文权没答话,默默了半晌,在黑暗里叹息一声,流下泪来。
胡氏道:“也不用如此,你要是真想家,我就同你回去看看,咱俩成亲这么久了,也没回去看看公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文权不语,过会儿说:“要是回去了,你说,爹娘还能认我么?”
胡氏抱着丈夫,说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大伯和二叔现如今都好好的,二叔虽说受了委屈,现在也做了大将军,人前风光。咱们回去了,托人说说情,着实给爹娘赔个礼,都是一家子骨肉,况且咱们又有孩子了,老人看见孩子,也会喜欢……”
文权又问:“路途遥远,你愿意跟我回么?”胡氏:“嗯,回去内地,比这里边关日子稳便。我也想去看看,我爹现下没了,这边也没牵挂了。”
文权沉吟不语。胡氏猜出丈夫心思,便道:“就算是退一步,老人家不肯饶恕,咱们手上有些积蓄,就在宋州落脚也使得,到时你找个事做,也能养家。要是不回去,只顾留在这里,我怕你总放不下心,日子也过不安稳。自从二叔来,你总是长吁短叹,夜里也不能好好睡觉,这么下去不是个长法儿……”
陆文权早就想家想的不行了,听老婆这么说,心里有了底,一下子坐起身来:“那咱们就回去!”
两口计议了一夜,次日便开始收拾东西,想着如何把店铺兑出去,余者家什也都要尽数变卖。文权找武大告诉此事,武大看他带着老婆孩子,怕路上不安全,托岳父傅伙计跟任掌柜说了,文权一家跟着任记药铺办货的人一块出发,彼此路上照应。
到宋州时已是四月中旬。先在客栈落脚,同行伙计引见,与药铺主人任老先生认识了。老先生见他后生家,举手投足十分稳重,很是喜欢,听说文权找住处,从中牵线搭桥,帮忙他在城外赁了一处房子,前后两进房子,大小十余间屋,独门独院,正适合他们一家居住。房主看在老先生面上,减了一成房租。文权感谢不尽,不日带着老婆孩子安顿下了。
隔壁就是房东主家,却是做生意的。看他有妻有子,是个妥当的人,又听从前在太原做过饭馆生意,正巧一个开酒楼的熟人在寻记账的管事,主家就推介了文权。文权和酒楼掌柜见面谈话,两下都十分合意,从此文权就在酒楼做了管事,一家人欢喜不尽。
并非全都顺风顺水,也有不如意的:原来胡氏又怀孕了,路上才发觉。一路车马劳顿颠簸,到了宋州又忙安顿下来,心绪不宁,把个三个月的胎儿流产了。将养多时,下面总是流红,文权请了两个大夫来看,吃了几副药,仍是不好,只是淋漓不尽。那胡氏本来就不胖,这下更瘦了许多,人像柳条一般,风吹吹就要倒了。
文权就有些慌了。流泪说道:“这可如何是好?要是在太原就没这事了。现下好好的孩子没了,定是我从前作孽,如今果报现前。要是再害了你,我也没法活了。”
胡氏扎挣着起身,虚弱说道:“不过生病而已,哪里就到那一步了!不管以前怎么样,你回来是为看父母家人,这是正当孝悌的事,原该是积福的,怎么会害了我?你只管哭有什么用,去任先生那里问问,他家是开药铺的,一定认识高明的大夫。”
正说着,房主家娘子无事,来看胡氏说话。见如此也吃一惊,问:“几日不见,娘子怎么瘦得这样,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胡氏就把病情说了,主家娘子道:“你怎么不早说!我认识一个姓周的女先生,年纪轻轻,本事却不输男大夫,是手到病除的。这附近,但凡女人看病都找她。前一阵还来过我家,回头我叫人去问问,看有空,就请来给娘子看看。”
当晚就派人去问,听说在家,次日便让家人随同文权一起去请,请的正是无名巷周太公家云贞。云贞并不认识文权,听说了情况,带着桂枝来了,主家娘子早在这边等着。云贞给胡氏诊脉开方,叮嘱注意事项,不消细说。
一时看诊完毕,文权送云贞出了门,赶紧转去药铺照方抓药,回来煎煮给老婆吃了,一副药下去,下红就收住了,又吃了两副,胡氏自觉有了些精神。后来文权又去周家,请云贞来看了一次,开了个补药方子,细细调补,胡氏身体渐渐起复,不提。
却说云贞从文权家出来,主家娘子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方才回无名巷来。这时周太公跟窦宪去了凤栖山,周通序也不在家,只有李湛和常兴在。到家敲门,玉竹迎出来,说:“蒋大姑娘来了,等了姑娘好一会儿了!”
话音未落,蒋锦从里面走了出来。迎面笑说:“等了这半天,我都怕你今日不回来了呢!”
云贞笑道:“不回来我能去哪儿?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天这么热了,你也不好好在家保养,你家官人也放心!”
原来蒋锦现下身怀有孕,已是三个月了。蒋锦听云贞这话,略有些害羞,道:“没事,走走路怕什么!是他送我过来的,到门口就返回去了。”云贞笑道:“怪不得呢!”
两个拉着手到了房里。蒋锦道:“我今日来,有好消息告诉你。”云贞:“什么好消息?”蒋锦:“我哥哥外放官职,就要来宋州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五回(上)
【蒋承影宋州任佥判】
云贞听蒋锦说有好消息, 便料到是蒋铭的消息了,听说要来宋州任职,一阵喜悦:“是真的么?”
蒋锦笑说:“怎么不是真的,难不成我哄你?前日希正的大哥——就是我家大伯来信说的, 我二哥除授了宋州府佥判, 不日就来, 就在我家老爷衙门里办差事, ”一边说,一边拉着云贞的手笑:“恭喜姐姐!等二哥来了, 你们就可以相聚了!”
云贞微红了脸, 心里又是欢喜,却又有些隐隐不安, 思忖着说:“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蒋锦笑道:“当然是好事!这有什么可怀疑的?我哥现在不知多高兴呢,我猜,用不了两天,就派李劲来告诉姐姐了!”
云贞就笑了, 想了片刻, 不知不觉收了笑容。蒋锦疑道:“怎么, 有什么不对么?”
云贞道:“没什么不对”,停了一会儿又说:“素文,事情至此,我不知该怎么与你说, 若依我的本心, 自然是想与他名正言顺在一起, 可是如今,云家平反无望, 我的身份不明,他又做了朝廷命官,与罪眷结亲,所犯等同欺君。所以伯父断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了。你哥这个年纪,家中不会许他这么拖下去,必是要另寻亲事的,我和他,将来怎么样,倒成了难说的事了。”
蒋锦原本没想到这一层,此刻听说想了又想,才觉得这门亲事是难成的,心情不由沉了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云贞又道:“所以我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两个月,我在家一边看诊,一边等他消息,心里很平静。我真宁可就这样等待着过日子,知道他都好好的,还能抱着将来和他在一起的希望……”说着眼圈红了,却向蒋锦勉强笑了一笑。
蒋锦听说,也有些心酸起来,拉着云贞的手,半晌方道:“你想的固然是,可事在人为。我二哥的性情我知道,他做事一向有主意,何况终身大事?你就把一切都交给他罢!他说过,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和你在一起。说为了你,离家出走的事他也能做得出。”
云贞默然,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他是真心,也知道他会尽全力,可是,世事哪有那么容易的,真要那样,亲人事业全抛开,就算我俩在一处了,又有什么趣儿……”心里难过,就说不下去了。
蒋锦安慰道:“姐姐先不要多想了。我哥说过,人生至乐就是和知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如果你俩婚姻不能成就,他纵然做成了经天纬地的大事业,不一样是毕生之憾么?你不能只为我哥想,要为你两个想才是!”
云贞恳切说道:“我正是为了两个人想。我们女子,有谁不愿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可是人生还有很长,如果他心有所憾,虽是两个人在一起了,但有一个不开心,另一个又怎么可能开心呢?”
蒋锦一时语塞。云贞默然片刻,轻轻摇头说:“有时我想,是不是我做错了,当日不该去石州找他。那时我只想青春能有几何?只要彼此真心真意,又不曾妨碍他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可是现在……我不是后悔,只是没料到如此艰难。不瞒你说,原来我想的是,就算不能成就,大不了后半生独自过活,又能怎样呢,可是说的容易,事到跟前……”说着又哽住了,眼里泛出泪光来。
蒋锦从没见她这样脆弱之态,一阵心酸,拉过她手说:“姐姐,有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云贞一边平复心情,一边含嗔道:“什么事你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蒋锦道:“不是不能说,是觉得没必要说。事已至此,不知姐姐愿意为了我哥降低身段么?”
看云贞不解,接着道:“上次我哥来,住在我家,说起你俩的事,他说我父亲说了,为今之计,如果你俩一定要在一处,除非姐姐愿意做偏房,即刻就可答应你进门。”
云贞稍怔了一怔,停顿了一忽儿,笑了:“上次你哥来,并没跟我说这件事。”
蒋锦不好意思笑了笑:“所以,我知道说了也是多余,今天看姐姐难过,忍不住说了。还是我哥懂得姐姐,当时就拒绝了父亲,说你不会愿意的,就算你愿意了,他也不愿意。”
云贞听了这话,忽觉心里松快了很多,握住蒋锦的手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很欢喜。”微笑又道:“素文,有句话我一直没问你。婚姻大事,历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我外公和舅舅不在意这些,我才能去了石州。想来伯父伯母很难容谅,不知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蒋锦看她面露喜悦,也松了口气,笑道:“姐姐这样了不起,也在意别人怎么看么?”
云贞笑嗔道:“你又说笑,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相干的人我当然不在意,但你怎么看,我还是很在意的。”
蒋锦歪头细想了想,说:“要是在原来,我觉得女孩子断不能如此行事,女子在家,应当恪守闺阁礼法,成亲以后也该从一而终,做个贤妻良母。可是自从和你相识,很多想法变了。到今儿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依太公的意思,姐姐的终身大事竟是可以自主的,若没有合适的人,就不成家也行,若是成了家,丈夫不堪,离了他也可以。当时我就想,原来身为女子,也和男子一样,可以自主选择将来怎么活,心里好像打开了一扇窗,别提多敞亮了……”
云贞听着抿嘴笑了,说:“幸而你遇到了一个好夫君,凡事相让相谅,日子过的美满,若非这样,岂不是我把你给带坏了么?”
蒋锦道:“要是这算带坏了,也是我心甘情愿被你带坏的!”都笑了。
蒋锦轻叹了一声,又道:“只是,那时我觉着成了家,有了归宿,也就没事了。及至进了他家,发现烦难才刚刚开始。一个大家子里有多少事?上有公婆,下有妯娌小姑,须得面面俱到,即便夫妻和睦,相处起来也是不容易的……”
云贞道:“你这样已算是头等的了,还要抱怨,那些不如意的,还不知怎么样呢!寻常人家,还要为柴米油盐发愁,夫妻龃龉也多,还有的,看似花团锦簇,富庶光鲜,可是男人三妻四妾,家里不和睦,整日生气的,气出病来的,也多着呢!”
蒋锦道:“正是这话,所以我越想,越觉得你从前的话很是。如果遇人不淑,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可是有了孩子,又是另说了,女人一旦做了母亲,还是顾着孩子多些,所以婚姻之事愈发要慎而又慎。各人因缘不同,我也不是说任性而为就是好的,但身为女子,自强自重总是没错。”
云贞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以为男女姻缘,第一要紧的是真心,第二便是体谅。若能琴瑟相谐、互敬互爱,自是最好。稍有不美,不免彼此迁就些,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呢!像你这样,也是多少人羡慕的了。”
说到此顿住,腼腆一笑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和他相知相伴,各自有自己的事做,互相帮扶,互相体谅,就是最好的了。”
蒋锦拉住她手:“姐姐放心,你一定能达成所愿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你俩,比对我自己还有信心。从前我羡慕你有本领,现在更加佩服你的勇气。你和我哥相遇不容易,等他来了,和他商量怎么办,把事情交给他,你就不要多想了。”
云贞嗯了一声:“想多了也没用,还是依外公说,凡事顺其自然罢了,日子怎么不能过的?只为一天的事情考虑就行了,不必过多忧虑。”
闺房话说了多时。云贞给蒋锦诊了脉,嘱咐她一些关于保胎的话。蒋锦一一答应。笑问:“能诊出来了么?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云贞看着她笑:“放心,你这次可算人生圆满了。”
落后蒋锦告辞,云贞道:“我也不留你了,出来这么久,孩子一定找你,你回去跟妞妞说,下次我去看她。”蒋锦去了。
果然次日,李劲就到了,带来蒋铭书信。云贞请他在厅上坐着,自己打开信看。桂枝走来倒茶,向李劲笑道:“昨天蒋大姑娘刚来告诉,说二爷要来宋州做官,今天李大哥就来了。可见是路上走的急。”
李劲看了一眼云贞,转望桂枝笑了:“怪不得我看姑娘不意外,原来早知道消息了。”待云贞看完了信,李劲又道:“二爷在京里,本来要一起过来的,太傅留住府里不让走,有话说。二爷说怕姑娘去了凤栖山,让我先过来看看。还好姑娘在家。”
又向桂枝笑说道:“二爷一得了消息,就和我商量,是先让我来告诉一声,让姑娘早些高兴,还是一起来到,给姑娘一个惊喜。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让我先来了。”
一时都笑了。打发李劲吃了饭。李劲就要告辞。云贞看桂枝:“你替我去送送李劲哥吧。”
桂枝答应一声,送李劲出了门,看看旁边没人。桂枝双目含笑,低声问:“你都好不?”
李劲笑答:“我都好着呢!上次没机会和你说,在家时把咱俩的事都跟我娘都说了。我娘说,她也很喜欢你,只是这件事不合礼法,眼下断不能和二爷说,要是说了,怕要治我一个罪,把我赶回家去,可就糟糕了!所以还不能急,得等等再说。”
他一边说,桂枝一边听着。听毕嗔怪地看了李劲一眼,轻声斥道:“去!谁急了?谁说要跟你好了,你想的倒美!”
李劲故意做出吃惊的神情,凑近了悄声问:“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么?这次我把那年你给补衣服的事想起来,跟我娘说,原来你早就喜欢我了!”
桂枝一下把脸涨红了,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再瞎说,下次来我不给你开门了!”
李劲忙陪笑道:“好好好,你别生气,我再不敢了。”又道:“这下好了,二爷过来,我和你就能经常见面,只要他俩成了,咱俩的事也就好说了。”
桂枝没答话,笑着看了李劲一眼,只说:“你多保重。”回身进了院子。
又过了几日,蒋铭到了宋州,会同了李劲直奔无名巷而来,大家相见十分欢喜。铭贞相叙别话,自是情意绵长,不消细表。蒋铭本来可以在府衙后院居住,小伙存着私心,怎么肯的?很快在别处赁了一处寓所,安顿好了,到无名巷接了云贞来做客。二人这才有个单独地方亲近,说不尽的卿卿我我,旖旎缱绻,无限柔情……
蒋铭道:“上次我跟太公禀告过咱们的事,太公并没责怪,说同意你我在一起。现下我们就等于是一家人。依我的意思,不如在太公面前我俩拜堂成了亲,你带桂枝住过来,可好不?”
云贞没想到他忽然提这事,摇头道:“那怕不行。没有父母同意,私下这么着,以后终归要见面的,你怎么向家里交代呢?”
想之再三又说:“承影,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也愿意朝夕相见,可是实话说,就是你不在宋州去了别处做官,我去了,也不想住在一起……我想着,还是和在石州或是长山镇那样,我有个单独的地方给人看诊,那样才好。”
这蒋铭一心要和心上人团聚,恨不能时刻耳鬓厮磨,闻言就有些失望:“我知道,现下不能给你名分,住在一起就不方便你行医了,可是我实在想念你,能不能你常来这里住几天,然后再回去,”说着自己也觉难为情,拉着手低声央告:“好贞儿,你不知我多想你,也该可怜我一片痴心,不成到现在你还不信我么?”
云贞看他做出这般形景,不由笑了,伸手刮了一下他鼻子:“看你,像个小孩子似的。我要是不信你,今天也不会来了。名分的事我倒可以暂且不论,只说你,现在这里做官,要是我常来,被人看见了说你不检点,参你一本,可怎么办呢?”
蒋铭一下笑了,两手拥住云贞,道:“那反而更好了,我索性认了背亲私娶就是!芝麻粒大的官不做也罢,我稀罕它么?”往耳边悄声说:“要是你肯住过来,我们索性拜了堂。父亲知道了,大不了闹一场,也只好认了这门亲,至于你身份,充作周家女儿,也不见得有人知道。”
云贞愈发脸红:“那就更不行了,以后怎么处呢?两边长辈也难见面,我自己还可以不顾,却要顾着外公和舅舅。再说对你也不好。”
认真看了看蒋铭,正色问:“如果那样做,惹伯父生了气,反另给你说了亲事,到时局面不可收拾,你要怎么办?”
第一百零五回(下)
【陆文权客栈拜爹娘】
蒋铭:“这你放心。我和我爹彼此都是知道的, 何况现下我又做了官,咱俩如果私下成了礼,我爹再怎么,也不会强让我接受另一门亲事了。像这样若即若离, 倒是说不定会逼迫我……”说着, 面上不觉现出一丝忧愁之色。
云贞道:“要是那样, 不等于胁迫老人家么?就更不能了。”思忖片刻, 望着蒋铭恳切说:“承影,你莫怪我, 我不住过来, 其实是有我的私心。不是不信你,是我也想做些自己的事。就是以后, 咱们如愿在一起,我恐怕也不能像别的女子那样,整天守在家里,只等着你回来相见,那样的日子我是过不惯的。”
蒋铭应道:“这我知道, 我说过的, 那样的你也就不是你了。你有你的人生志向, 我都想好了,以后成了亲,也像在长山镇时,隔壁设个诊所, 或者就在家里也行, 由你给人看诊治病。”
云贞闻言心中喜悦, 感激笑道:“那可真多谢你了!”
蒋铭见她满面笑容,便觉开心, 拥住说:“谢什么?这是积福积德的事,我怎么不依你?在我心里,你早都是我妻子了。总有一天咱俩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现下你有顾虑,只要常常相见也行,你等着看我怎么办吧。”
又道:“来之前,我在太傅家住了两日。太傅跟我说,去年我去庐州一带访查民情的奏表,甚得今上赞许。这次派我做佥判,明着是降级,其实是让我借此熟悉地方政务,一年左右,就调我回京另做除授。到时候,若是官居要职,就好看时机,着手你家平反的事了。”
云贞甚感安慰。依偎在蒋铭胸前:“你看吧,经过这几年,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外公说,人生在世,缘分和运数都是一定的。能在一起当然就会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也要学会随顺因果天命。我以后常来看你,其实我也想你,只是你得答应我,做重大决定之前要与我商量,不可自作主张。”
蒋铭只听说“想他”、“常来看他”,心花也开了,情不自禁抱住亲热,满口应承:“那是自然!以后遇到什么事我一定和你商量,决不自作主张!”
次日蒋铭给家里写了书信,回报从汴京来在宋州任职的事,命李劲送去馆驿托人寄送。
忽想起该去陆家铺子看看,告诉一声。于是一个人走来,正赶上陆廷玺在。蒋铭上次见陆廷玺还是文权出走、陆青刺配那年,当时老人正卧病在床。距今已经过去四年了。廷玺明显老了许多,精神头却还好,见了蒋铭笑容满面。
见毕了礼,蒋铭笑说道:“不知老伯在,也没买礼物,空手就来了,实在失礼。”告诉了自己现在府衙做佥判,以后有什么事可来找他。
陆廷玺听罢自是开心,想起女婿蒋钰,不免又伤感了一回。蒋铭告诉大嫂在家里情况,说道:“请伯父放心,大嫂和孩子都好,我母亲说,要是大嫂想念家里,随时可命人送来归省。”
陆廷玺道:“这么远,她又带着三个孩子,如何走得开?在你家我是全然放心的,只是你大嫂毕竟女流,孩子都小,以后还是要靠你们兄弟帮扶照顾。”
蒋铭肃然应道:“这本是蒋铭该当的,请您老人家放心。”
说了半日话,蒋铭告辞回去,暂且不提。却说陆廷玺也是好久没来铺子了,这次待了好几天,查看两家店铺生意,与旧日朋友见面,很是高兴。送走了蒋铭,吩咐伙计收拾东西,预备回家。可巧就在当晚有人送信,是陆青写来的,说他已经平安回到太原,仍在军中做事,云云。
次日廷玺回到真源县家中,陆玄过来问候叔父,廷玺把信让他拿去给陆母看。陆婶在旁有心要看信,当着陆玄没好开口。待陆玄走了,看着老头脸色,试探问道:“二郎在那里都好不,是去打仗了么?”
廷玺嗯道:“去了石州了,没说要去打仗,说边关太平着呢!”陆婶停了一会儿,口里咕哝道:“不知权儿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闻言变了脸色:“谁知他怎么样,那个畜生,你管他呢!”陆婶不敢再说,过会儿叹了口气,自语说:“孩子们好生活着就好。”廷玺没应声,只做没听见一样。
次日,杏儿把陆玄的儿子带过西院来,陆廷玺在院子里逗孙子玩。忽然卢九来了,送了两尾鱼来。向廷玺做了揖,笑呵呵问:“陆叔好!”
廷玺笑回:“怎么今日得空,衙门里没当班么?”卢九:“今儿一大早的班,刚完。昨儿打了几尾鱼,想陆叔了,来看看您老人家。”
廷玺笑说道:“多谢你常想着我。”请到厅上坐了,待茶,说几句家常闲话。卢九道:“二郎前阵子回来,好不风光。我们大伙也趁机会聚了一聚,都为他高兴。”
廷玺闻言就乐了,俩人说了一会儿陆青的事。卢九又道:“听二郎说,三郎也在太原呢,要是回来就好了,一家人团聚。”
陆廷玺一听收了笑容,没言语。卢九讪讪,转话题道:“实不相瞒,我今儿来,是有点事找陆叔。我家有个熟人亲戚,想做绸缎绵纱生意,想请陆叔去见个面,向您老请教请教……”
廷玺才又笑了,说:“既是这事,还是找你陆大哥去吧,我都是老朽了,这两年不管事情,只在家里哄孙子,市面行情怎么样,都不知道了。”
卢九陪笑说:“哪里的话,要说生意上老道,咱们全县,谁能比得过陆叔?大哥也是您老人家带出来的,况且我说的这个人,早年认识陆叔,想见您,一是向您请教,二是想与您叙叙旧。”
陆廷玺奇道:“哦?那是谁呀?”笑说:“你可别忽悠我,给我灌迷魂汤。”卢九笑道:“我怎么敢呢?叔去了就知道了。他现在就在客栈里,叔给小侄一个面子,有空去见一面,可好不?”
左说右说,陆廷玺答应了,跟着卢九走来。
通常县外来人都住在东南客栈,这次却是东北方向。七拐八拐到了,是一家近年新开的客栈。卢九领着来到房里,一进门,只见床边站起一个人来,却是文权。
陆廷玺一路上琢磨是谁,万万没料到竟是文权,乍见之下怔住了。那边文权见他父亲进来,看了一眼,不敢对视,只把头一低,往前屈膝跪下,磕下头去,叫了声:“爹!”
陆廷玺转身就走,却被卢九拦住,打躬作揖说道:“陆叔!是小侄的不是了,您既然来了,就听三郎说句话吧!”
文权膝行两步到了身旁,又叫:“爹!”话犹未了,肩上早着了廷玺一脚,登时踹翻在地。廷玺骂道:“你个畜生,谁是你爹?”跟着上前连踢了几脚。
文权早滚倒在地上,两手抱着头,一声不吭任老头踢打。卢九左右拦不住,看廷玺下脚甚重,只得扯着老头衣襟单膝跪下了:“陆叔息怒,都是小侄的不是,您老人家别气坏了身子。”
廷玺这才止住,忙把卢九扶起来,转身又看文权:“你个畜生!你想干什么,你是看我不死,要我性命的么?”
文权爬起身来,跪伏在老头面前,哭着道:“爹,不孝儿子回来了。”
廷玺还要痛骂,忽然一阵心酸,眼中簇地流下泪来。卢九见这情形,忙搬过一张椅子,扶着陆廷玺坐下了,劝说道:“陆叔您消消气,坐下慢慢说,都是一家人,三郎是回来向您老人家请罪的,父子之间,什么话不能慢慢说呢!”说毕走出去,把房门掩上。
廷玺沉默了半晌,看着文权,咬牙恨道:“你这个畜生!全家人被你害成这样,你还有脸回来?”
文权见问,连着磕了两个头,哭着说:“儿子不孝,儿子知道犯了弥天的大罪,合该死在外面,不该回来碍爹娘的眼。只是……只是儿子实在是想念爹娘。那日在太原见到二郎……儿子夜夜不能安睡,心里想着,只要能见爹娘一面,就是给爹立刻打死了,也无怨言。”说到这里哽住了,只是叩头。
陆廷玺听了这话,想起从前的事,桩桩件件,不由得怒从心起,点头发狠:“好好,你说的好!今天我就结果了你这畜生,省的家里人心烦,个个儿牵三挂四的不快活!”
哆哆嗦嗦站起身来,转了一圈,看见墙角竖着一把扫地的笤帚,抓起来就打,文权也不闪避,只是痛哭。
卢九听见声响,又开门进来相劝,说道:“陆叔,三郎年纪轻,一时糊涂做错了事,这几年在外也吃了不少苦。现下他要悔改,人都说,父母之心高天厚土,什么不能容得?陆叔看在父子分上,饶恕他吧。”
陆廷玺听毕这话,触动心怀,不由长叹一声,两行老泪流下来。把笤帚扔了,踉跄坐在椅上。
文权痛哭道:“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在外也受了老天惩罚,经过九死一生,从此悔过,再也不敢胡为了,此番回来,只因想念爹娘,若不回来,儿子就没法活下去了……”
当下跪着,把当年怎么去了太原,如何流落乞讨,后来被胡老爹雪地里搭救,如何娶了胡氏,后来丈人死了,见到了陆青……以及前番回到应天,赁了房子居住等事情都说了。
哭道:“孩儿知道不能回家,只想离爹娘近些,就算不能早晚侍奉,心里也安宁。儿子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想起爹娘养育大恩不能报答,也不算是个人了,斗胆回来见爹娘,只求能给儿子一个悔过的机会。”
陆廷玺先是叹气流泪,后又冷笑,说:“你这背恩忘义的东西,当初做下恶事,扔下爹娘家小,只顾自己跑了,我险些被你气死!你既然在外头成了家,又改了姓,过的好好的,还回来干什么?”
文权叩头哭着说:“儿子犯了大错,辱没了家门,所以才没敢说姓陆。爹娘养育之恩如何敢忘?事到如今,儿子也是悔之莫及,只求回来见爹娘一面,即使被爹爹责罚打死了也罢……”伏在地上只是哭。”
就这么着,父子俩相对半日。末了廷玺道:“回家的事你别想了,陆家家私更不许你妄想。看在你还有一点良心,我许你见你娘一面。等我死时候,叫人告诉你一声,许你给我戴孝、送丧!”
文权听得心也碎了,叫了声:“爹!”哭得抬不起头。陆廷玺擦干眼泪,站起看了文权一眼,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卢九将廷玺送出客栈大门,转回来房里,只见文权还在地上坐着发呆。扶起安慰道:“老人家心里憋着火,这多年了,怎么不得发作一回?你先忍耐,过些日子慢慢回转老人家心意。”
文权哭得浑身虚软,半日才缓过来。道:“谢谢九哥周全我,我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你话,倘若那时悬崖勒马,何至于到此地步。”说毕又流下泪来。
卢九道:“这些话不用说了。自打二郎回来,陆叔这几个月气色好多了。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你,你回来还是高兴的。”
下午接来陆婶,就在客栈里相见,娘两个抱头痛哭一场。陆婶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冤家,当初我和你爹收留你,一家人何等好了?不料做下这事,把天捅了个窟窿!搞得家散人没,你那媳妇早去了,孩子也没了,弄成这样…”
文权流泪道:“那时不走也不行了,险些不曾死在路上……”痛诉一番,陆婶也问他在太原的事,遇到哪些磨难:“听说你在那边成家,我又不好问二郎,也不敢问你爹,快给我说说,你媳妇是哪里人,为人怎么样,还有孩子,现在多大了?”
文权一一都说了,道:“媳妇是好的,这次回来也是她劝我,只是路上颠簸,把个三月的胎掉了,这些日子找人诊治,身子才养好了些。孩子已是两岁多,都好,什么时候娘到宋州,带来给娘看……”
如此这般,母子二人哭一会儿说一会儿,直说到天色都暗了。陆婶方收了泪,道:“你爹现下还过不去这个坎儿,再说你惹的祸太大了,东院你大娘和大哥都看着呢,你爹怎么好说饶你?且先在外面住着,耐心等着吧。”文权应了:“我知道,回来看见爹娘,我心也安了,爹娘千万保重。”
次日要回宋州去。早上卢九来了,文权拿出十两银子:“多谢九哥为我操心。这几年没能给老爹拜年去,此是我孝敬老人家的。”
卢九道:“行了,我们之间还弄这做什么,我要拿这钱成什么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现在安家正需用钱,快收起来!”无论如何不收。文权只得罢了:“九哥,咱们山高水长,你的恩情,容兄弟慢慢报答。”
卢九笑了,拍拍文权肩膀道:“没事!人生一辈子,谁也保不准走错几步路,如今你回来就好,咱们凡事且往前看!”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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