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上)
【问因缘盼因缘遂意】
却说卢九向文权说道:“凡事须往前看, 你现在成了家,有了孩子,就当是再世为人,从头开始也罢!”笑问:“还想见谁, 想不想见小六、冯立、四侉子他们?”
文权勉强笑了:“不用了, 谢谢九哥, 我这幅样子怎么好见他们?以后再说吧。”踌躇片刻, 又道:“九哥,我还有个事, 请你帮忙。”
卢九:“什么事你说!”文权却又不说了, 卢九追问再三,文权才道:“当初案子完结, 不知那赵氏,后来葬在哪里了?”
卢九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赵盼盼,皱起眉埋怨道:“你还想她干什么?这妇人……离间骨肉亲情,死不足惜!要不是她, 陆家何至于此, 你叫她害的还不够么!”
文权低头不做声, 后又道:“还是怪我自己。是我自己该死,丧德败行,做差了事。末了她为此丢了性命,我想祭一祭亡灵, 不然心里总觉着……过不去。”
卢九跺脚“嗨”了一声, 叹道:“看来你还对她有情, 不是我不告诉你,当时在地藏庵停了一个多月, 案子一结,就把尸首化了,往乱坟岗子丢了,谁理会?如今哪里找去!”
文权听着,不觉眼泪已经盈眶,说道:“九哥,你莫怪我。人死为大,我想祭一祭她,这一桩冤孽终归要了断,不然我这心里挂着,总不是个事。”
卢九点头:“行,我看出来了,你这次回来跟从前不一样,是彻底转了性格,说真的,我也为你高兴。”想了想又道:“你说的也是,这是你一段孽缘,你祭一祭她,也算有始有终。我记得当时骨灰抛洒在后山坡老鸹窝那一带,要不,我就陪你往那里去一趟吧。”
于是往香烛店里买了一陌烧纸,卢九陪着,俩人到了后山坡上。寻着地方,文权点着纸钱,望空拜了几拜,叫声:“姐姐”,话一出口,悲从中来。想起往日和盼盼在一处,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风情万种,说的那些知心话儿,最后盼盼死于非命,身后凄凉潦草……
不由得泪如泉涌,大哭起来,一边烧纸一边说:“姐姐,我神仙一般的姐姐,我来迟了!当初都是我错,是我害了你,你在天有灵,莫怨恨大哥。愿你来世投生富贵人家,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我今日送你,你好处使钱,早日投生去吧……”哭得痛彻心腑,卢九在远处站着,听不见说什么,看着也觉心酸不已。
文权祭奠罢了,擦干眼泪。辞了卢九,搭车回宋州去了。从此就在酒楼做账房,勤勤恳恳,主人家看他尽心,为人谦逊,聘金连年增长,后来把两家酒楼的总账都交给他管。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蒋铭在宋州府衙任佥判,协同府尹张焘,也就是妹夫张均的父亲一道办差,恪尽职守。与妹妹蒋锦的联系自然稠密了,他却和张家刻意保持着距离,不愿常来亲近,总回自己住处歇卧。
金陵家里得知消息,把宝泉和宝胜两个派来应天伺候。那宝泉年纪虽不大,在蒋家年深日久,是个颇为老练的,带着宝胜四处张罗,没几天就把蒋铭的日常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蒋铭知道宝泉才娶了潮音为妻,入秋天气转凉,就把他打发回金陵去了。
得空便来周家探望云贞,逢节日一个不落拜会周太公,有时休沐,云贞也来他住处相会。只是佥判虽说官职不大,却是事务繁多,衙门公案少了他没一日也不行,忙碌的很,故此铭贞二人难得见面,反不如在石州时候在一起的机会多。
此外还有一个缘故。云贞和别的女子不同,虽然女儿羞涩,却是有主意的。在一起时你侬我侬,旖旎缱绻,万千恩爱自不消说,却不愿和蒋铭腻着,来时就来,走时就走,该做事时候就去做自己的事,从不做出那种难舍难分、缠绵悱恻的小儿女之态,倒是蒋铭,每每相聚分开时,总是依依难舍,黯然惆怅。
如此岁月静好,随着时光流逝,蒋铭心里越来越不安。私下给张垣写信打问云家的事,张垣回信说,真宗陛下年前还问起当年李孚反叛的案子,命令彻查余党,因李季隆至今没缉捕到案,圣心颇为不悦。故此举凡涉及当年秦助和李孚两家逆案的人事无人敢提。蒋铭看罢回信更加忧心,又不敢告诉云贞,平时忙碌也罢了,闲时想起来不免郁闷伤神。
时光荏苒,夏往秋来,转眼又入了冬,寒风凛冽,瑞雪纷飞。冬至后云贞去了一趟凤栖山,回来时就快过春节了。到了除夕这日,蒋铭来周家,同云贞一起守岁过年。
周家没有蒋家那样的繁文缛节,过春节也和平常差不多,周通序还是依照往年惯例去檀云观里修法。今年却因多了李湛和常兴,蒋铭又来,一大家子相聚,喜兴气氛浓了很多,周太公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蒋铭又是惯会讨好老人家的,于是庭院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却说铭贞两个来往,因亲事迟迟定不下来,蒋铭每来周家,心中隐隐怀着歉疚之意。那周太公却是最随和的,见着蒋铭好像见着自家小辈一般,和蔼可亲。周通序是方外之人,并不理会云贞和蒋铭的事,只是中年人面色沉着,不苟言笑,起初蒋铭遇见就觉发憷,生怕他说出责怪的话来。后来见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习惯了。
李湛过了年已经九岁,举手投足有板有眼,小大人一般。年前太公和老友说了,送他去附近一家私塾学馆念小学。因将来打算学医的,通序平日在家也安排他读书,背诵医药歌诀。孩子性格不是很乖巧,却也正直诚实,甚是聪慧,讨人喜欢,太公和钱妈妈两个老人家更是百般疼爱,常兴和玉竹就不用说了,当小主人一样尽心服侍。
唯独蒋铭见着李湛时心情复杂,无论如何亲热不起来。那李湛天性敏感,虽不知往日的事,见着蒋铭却也不敢十分亲近,总是毕恭毕敬。常兴更是躲着,躲不开便垂手侍立,一声不响。
过年府衙休沐,蒋铭拜会大尹以及诸同僚,云贞则在家里陪着太公和舅舅,日子流水一般滑过去了,到了灯节这一日,蒋铭推了诸事,来周家过节。李劲回去金陵送信不在,就让宝胜去店里订了几屉酒菜糕饼,跟着往无名巷来。
玉竹开了门,笑说:“二爷来了,快请进。”蒋铭看不是桂枝,便问:“都在家么?”
玉竹答道:“昨晚上姨老爷和太太从兖州来了,今儿一早和太公,姑娘,一起都去檀云观拜神了,桂枝跟着去了,这会儿只有舅老爷在家。”
蒋铭令宝胜跟玉竹进去送礼盒,打发他回去。自己走来天井处,只见周通序正立在那里看常兴教李湛相扑之术。见蒋铭来,通序笑着打招呼。蒋铭同他见了礼,站在旁边一块儿观看。
那李湛动作十分灵巧,常兴教他招法,有两次竟险些被他闪倒,看得周通序和蒋铭都笑,通序道:“你看他,身法这等灵活,心思又机敏,的确是个学武的材料。”
蒋铭看着李湛眉目,不由想起李孟起,脸上虽是笑了笑,心里隐隐不是滋味。应道:“是,学武还是要讲天分的,天分好,打根基就容易很多。”
一边说着,想起大哥蒋钰来,随即想到蒋钰出身,以及相关的种种,心中怅然。向周通序道:“请教道长,人生在世,六亲眷属的缘分,都是生来注定的么?”
周通序笑了:“那是自然的。不但六亲眷属,便是路上擦肩而过,也是前缘注定。世间万物变化,大到天地变迁,小到一人举手投足,都是因果,丝毫不爽的。”
蒋铭默然,又问:“我听说,只有身入空门,可以不受因果业力束缚。要真这样,我等凡俗之人,活着岂不是如同提线木偶,没法改变命运了么?”
周通序沉吟片刻,说道:“这是个大题目。人生际遇,自然是因果业力作用,譬如遇到什么事,碰见什么人,都是因缘生起。不论是谁,只要潜心修为,遇恶止恶,遇善扬善,凡事顺势而为、顺时而动,发心向好,都可化解冤孽。能不能改运,只与修行有关,是不是出家,倒是关系不大。出家人不修行,反而种下更多恶因,世俗人若是修行,反而好积福报……”
蒋铭揣摩这话良久,忽然想起来,说道:“前日府衙有个案子,是做父亲的状告儿子忤逆。那做儿子的自幼丧母,他父亲后来娶了继母,只听继母的话,对其苛待以至弃之不顾,他全靠亲生母舅抚养接济,才得长大成人,新近做了吏丞。父亲见他出息了,便来索要孝养之费,儿子不肯给,他父亲就把他告上了公堂。”
通序一笑:“那大尹是怎么断的?”
蒋铭:“当今以孝治国,既是告了忤逆,先依律褫夺了儿子功名……说心里话,我看那做儿子的和他母舅堂上哭泣,也觉其情可悯。不知按道家行事规矩,怎么看这事呢?”
通序拈着颌下胡须,点头沉吟道:“儒道虽是形式不同,本源却是相通的,无非天人而已。父母子女的缘分乃是累生累世形成,其中因缘深不可测。人都以为,是父母决定了生养儿女,却不知,实是孩子选择父母投生而来,所以儒家以孝治天下,不但是治世的正理,也是符合天理的,所以若依我看,这案子断得也不算差。”
蒋铭思忖片刻,应道:“道长说的是,只是我们凡俗之人,看不透前世后世,这等总觉着心下有些不平。”
周通序闻言笑了:“道生万物,世间一切皆是阴阳相生相克,循环运转不休,世人看见不平,其实却是毫厘不爽。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任何事不能以一时之得失判定,你今天看公堂上那人可怜,吃了亏,岂知不是正该他还报消业呢……”
正说着,听见门口喧嚷声音,原来是周太公一行人从道观回来了。前面是周敏和云贞,桂枝和周敏的丫鬟小红跟着,太公和窦从义在最后,都进入里来。
到厅上见礼。窦从义向蒋铭笑道:“那年你们兄弟来我庄上做客,都是年轻小孩子,现在竟做了父母官了,我倒该称呼你一声相公了!”
当着云贞的面,说得蒋铭难为情,讪笑道:“蒋铭岂敢,窦庄主说笑,做小辈的当不起。”
原来窦从义夫妻此次专来陪着老父亲过上元节的,窦宪和汤丽娘留在山庄没来。灵儿去世距今将近三年,周敏还是旧年模样,并不见老,只是经过丧女之痛,消瘦了许多,话也少了,面上光彩不复当日。
到了吃饭时,大家人围桌,推杯换盏,说说笑笑,讲些这里那里的事。太公十分高兴,也吃了几杯酒。窦从义喝得红光满面,向蒋铭道:“我说佥判官,你要什么时候迎娶我们贞丫头啊?”
一句话出口,蒋铭和云贞脸都红了。饶是蒋铭能言善道,这件事却是他的死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场面甚是尴尬。
周敏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你怎么喝多了?管的倒宽!”
窦从义也觉说错了话,呵呵笑了,向太公解释说:“不是我要管得宽,贞儿就和我亲生的女儿一样。现下,现下又是我唯一的女儿了,我怎地不关心?”
笑向蒋铭道:“虽是你做了长官,要惹我们贞丫头不高兴了,我可是头一个不答应哦?”
蒋铭忙陪笑说:“小侄不敢。”窦从义嗯一声道:“我料你也不敢!”转向云贞说:“贞儿,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不依他!”
周敏噗嗤一声笑了,说丈夫:“你还说,你看吓着人家,咱们这么多人,贞儿别欺负人家就行了,还怕他欺负贞儿?”一时都笑了。
落后天黑了,众人相跟出门,到街上观灯。只见一轮皓月当空,应天城本自繁华,此时到处灯火璀璨、人影幢幢,如同仙境一般。
云贞起初还有些犹豫,问蒋铭:“这里不比石州,认识你的人又多,让人撞见怎么好?”蒋铭笑道:“撞见就撞见,我又没做甚坏事,怕什么!”
随同一块儿赏灯,周太公和通序在最前面,然后是窦从义夫妇跟着桂枝和小红,后面是常兴玉竹和李湛,蒋铭和云贞跟在最后。街上人多,走着走着,彼此就看不见了。
第一百零六回(下)
【期好事偏好事多磨】
铭贞两个走走停停, 赏看花灯。蒋铭笑道:“窦庄主今日问的话,是对我有不满意了,太公和舅舅恐怕也是,只是没说。”
云贞就笑了:“你别多想, 姨丈今儿多吃了几杯, 平日他也是口无遮拦的, 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其实很喜欢你的。把我当女儿一样才会这么说,也是为了我们俩好。”
蒋铭道:“我没多想, 姨丈说的也是正理, 像太公和舅舅这样宽容,倒是例外的, 是我自己觉着不好意思。不能早些迎娶你过门,我这心里……说实话,太公也罢了,每次我见到周道长,就好像欠着什么似的, 不得劲儿。”
云贞听了这话, 低头抿着嘴儿笑, 不说话。
蒋铭上前附耳道:“依着我,不如咱俩当着太公和舅舅的面,拜堂成了礼罢。也不全因为面上过不去,我知道你们家不大在意这些虚礼, 可是你这人本事太大, 不做个样拘着, 怕你哪天把我扔下跑了。”
云贞开始还在摇头,听后面一句禁不住笑了, 嗔道:“你说什么呢,难道我们家对你还不够好么?”
收起笑容又说:“按规矩,我们现在这样也是不该的,要是私自行礼,以后你怎么回家面对二老?只怕伯父要把你赶出家门了。没有你家长辈允准,外公和舅舅也不会让咱们私下成礼。”
蒋铭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又不肯,横竖你记着,我只和你好,要是辜负了你,我也没脸再见外公他们了。”
此时正走到灯光之下,云贞停下深深看他,看了半晌,柔声道:“也不必那样想。咱们不想明天的事,只过好现在,好不好?”
蒋铭望着她眼波映着月光灯火,盈盈闪烁,一时自失,轻声应道:“好。”
转眼到了二月,云贞陪太公去凤栖山了。蒋铭着实忙碌了几日,将以往的案牍都梳理查核了一遍。这一日李劲从金陵回来了,蒋铭问了家中一切安好,又问:“你在那边听到别的什么消息么?”
李劲知道他问的什么,迟疑道:“二爷可知楚王府里,有适龄出阁的女孩儿么?”
蒋铭心里一惊:“不知道啊,怎么了?”
李劲道:“我临走前和陈全吃饭,他说汴京太傅几天前有信来家,说是我们家可能要和王府联姻,不知说的是二爷,还是三爷。我怕多半是二爷。”
蒋铭闻言有些发急,嗔道:“陈全到底怎么说的?这么大事你不问仔细,还能含含糊糊的?”
李劲道:“我当然问了,可陈全说,他也不知详细,只听陈叔说了一嘴,说王爷给老爷来信,提到家中最年幼的一位郡主,别的就不知道了,他也不敢多问。咱们府上规矩二爷还不知道么,我也不敢乱打听,只好走了。”
他越说,蒋铭心越往下沉,思索道:“赵元佐家里是有个小女儿,那年去石州我去王府遇见过,可是,还是个十二三岁小孩子呀!”
李劲道:“那恐怕就是了,说是前几年因为岁数太小,所以没说。”看蒋铭神情,知道真着急了,便道:“既是如此,二爷该找云姑娘一起商量如何应对。”
才知云贞不在。蒋铭又问了李劲一番,越问越觉不妙,几乎可以确定了。主仆两个束手无策,相对烦忧。到晚间,蒋铭忽然说道:“我要给太傅写信,说实情,拼着不做官了,也推了这门亲事!”
李劲大惊道:“二爷万万不可!这么大事,老爷必然不准的。最起码等云姑娘回来,你们商量商量。”
又道:“不行二爷先找大姑娘说说也好,千万不要自拿主意。”
刚赶上次日休沐,派宝泉去张府请蒋锦。蒋锦去岁秋天生了一个儿子,刚刚半岁,一家人正聚着说笑,闻听哥哥有事召唤,立时过来了。
蒋铭三言两句跟妹妹说了,道:“我越想,越觉不是空穴来风。本来打算进京后,再图给云家平反,现在来不及了。如果是别家,父亲还会先问问我,王爷家就难说了。父亲必定要施压,逼我娶郡主。等家信一到,消息坐实,我便向太傅写信,说明我和云贞的事,附带辞官呈奏,使太傅知我心意坚定,方能了结此事。你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做的周全。”
蒋锦道:“父亲一心要你仕途顺遂,再说王府提亲,岂是好拒的?你这么干就是公然抗命,不说王爷怎么想,爹爹指定气坏了!大哥出事后,爹爹身子多长时间都不好呢,刚好些,你又要这么着?”
蒋铭闭口无言。蒋锦又道:“二哥,我知道你和云姐姐好,不想娶郡主。可是,万一你提出拒亲,惹怒了王爷,竟递准了辞呈,把你仕途断了,别说父亲受不了,你就能接受么,能保证不后悔么?”
蒋铭沉吟半晌:“我知道事关重大,可是云贞我真的舍不下,我想赌一回,赌王爷能够容谅,罢了提亲!”
蒋锦道:“那万一赌输了呢,你能接受最坏的结果么?二哥,你从小的志向就是入仕做官,治国安民。这件事,倘若闹到最坏的地步,你只要和云姐姻缘美满就行了么?万一父亲那边出了差错,或者你自己后悔,都是遗憾终生,你千万要冷静、慎重啊。”
想了想,又说:“我看你还是不要自作主张,还是找云姐姐商量一下,问问她怎么想,她是能拿主意的人,再说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那蒋铭心里明镜一般,知道父亲断然不许他辞官去职,至于别的,他现在满心思都是云贞,倒抛在脑后去了。只得耐心等待。每天命宝胜去周家打听消息。从早到晚,思谋对策。
这一日,接到了朝廷发来的敕令,令他交付公务给新来的,去京里待命。偏巧宝胜也带回消息,云贞回来了。
于是匆匆来到周家,周太公没回来,通序等人也不在家。蒋铭一见云贞,不管不顾地上前紧紧抱住:“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桂枝还在后面跟着,见状低头一抹身退了出去。云贞不由得面红耳赤:“你别这样,好好说话。”
蒋铭放开双手,怨怅道:“我是在好好说话呀,这么长时间不见,你也不体谅体谅我。”
云贞道:“这才多长时间,不到半个月,我还是提早回来的呢。”
看蒋铭脸上仍是悻悻的,含笑说:“好好好,是我错了,给你赔礼,别生气了。”
蒋铭这才笑了,问:“太公,还有窦庄主那边,可都好么?”云贞:“都好。”蒋铭看她两眼闪着笑意,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了,为什么提早回来?”
云贞抿嘴儿笑了:“没怎么,”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就是想你了呗。”
蒋铭听见这话,心中一阵欢喜,又将手抱住亲她。云贞道:“你今儿不是休沐日子,怎么有空来?”蒋铭嗅着她发髻上淡淡的花香,随口说道:“我告假了。”
云贞诧异,将手分开他道:“平白的告假做什么?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可别瞒着我!”
蒋铭坐在椅上,吁了一口气。说:“没什么事。昨天接着朝廷调令,要调我去京里。我想,不如趁这个空档,你和我回金陵一趟,可好不?”
云贞疑道:“为什么?去京里不是早就知道的么,旨意下来是好事,为什么忽然要回家去?”
蒋铭:“我想家了。正好有空,回去看看还不成么?”
云贞认真地盯着他看,说:“成是成的,可是才来一年就想家要回,这可不是你的性子,一定是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们说好的,有什么事都要坦诚相对,”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问:“李劲该回来了吧,是不是家里,给你订下亲事了?”
蒋铭默然片刻:“从家带来个消息,不知真假。”便将李劲说的话告诉了,道:“为今之计,我要给太傅写信诉说苦衷,但家信没来,事情不做准,所以这信师出无名,正好调令下来,不如直接回家和父亲见个面,把话说清楚,请他老人家推了亲事。”
握住云贞的手,恳求道:“你跟我一起回,好么?”
云贞听了这话,面上喜悦渐渐消失无踪,侧过身默默坐着,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的一般。
蒋铭从未见过她这样,忙又握了握她手,柔声说:“你别着急,我知道父亲心思,他一定会先写信问我,最起码,也得先告诉我一声。李劲说他这次回去,父亲详细问过咱俩在这边情形,所以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到时你也不必出面,或者我送你去乡下住着也行……”
未及说完,只见云贞脸色哀伤,轻轻叹息了一声,两行珠泪流了下来,幽幽说道:“看来,我们的缘分怕要结束了。”
他俩的事自一开始遭遇重重阻碍,云贞从未因此在蒋铭面前哭过。今日这一哭珠泪纷纷,无限伤心。蒋铭不由得慌了,手足无措道:“刚都说了,事情还不知真假。要是你不想去,在这儿等我也行。你别着急,不过拒绝一桩提亲罢了,凭是王爷又能怎样,哪怕是皇帝,牛不喝水强按头么?让你一起去,父亲就知道我俩坚心,是分不开的,不得不顺着我些……”
云贞不答话,只是流泪。半晌才道:“咱俩这样不合规矩,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好长时间以来,我也想,应该早些和你了断,或者疏远些也好,分开时,就不至于太难过,可是我,我就是舍不得…“一边说着,又流下泪来。
蒋铭本来以为云贞当初不顾一切去了石州,今日也会积极商量怎么才能俩人在一块儿,不想却是如此,心下大悔,便有些焦躁,说道:“舍不得才是对的,你就不该存这样心思。什么不合规矩?规矩都是人定的!”
起身顿足道:“本来想和你商量个对策,你反这样,罢了罢了,这事交给我,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会处理好的。”
云贞摇摇头,含泪笑了,忽转话题道:“还是去石州之前,我去给一个女子看诊,她尚在闺中,却身怀有孕,找我,是想把孩子拿掉,那时她母亲哭着求我,说她这样子一辈子也就完了。我说,这是一个生命,我不能做这样的事,到底没答应……不想去年春天,她又来找我,已经嫁了人,却因当初打胎伤了身子,怀了两胎都没保住,请我给她调养身子,哭着说,如果不能生育,她丈夫就要纳妾,甚至把她休弃也有可能,身为女子不能自主,真是太可怜了……”
蒋铭打断道:“这和我们的事不相干,她遇到这样事,说到底,怪她识人不明。”
复又坐下来,温言道:“只要父亲肯拒亲,这事并不难办。你这么明白的人,那时有勇气去石州,这时候怎么却退缩了?连外公舅舅都不阻拦,你怕什么呢?”
云贞又摇头:“我不是怕什么,规矩礼法是人定的,可是也有它的道理,要是都任意而为,世间不就乱了么?长辈的意愿我们拗不过的,非要作对,到头来还是结果不好。当初我去石州找你,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并不妨碍别人。我不觉得做的有什么错,如今家里给你成亲,我从中阻拦,就是错了。你纵不喜欢那人,一旦成了礼,她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同样是女人,同样身不由己,难道因为我,让你对她不好么?人生一世都是因缘注定,事情至此,是我俩的因缘不够,还有什么可说呢……”一边说着,又流下泪来。
蒋铭听得又气又笑:“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的因缘怎么不够?不够也不会到今天了!即使没有你,我也不想能和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别人看着好,我才不稀罕呢。你我虽然没有成礼,也有婚姻之实,父亲再怎么逼迫,我不答应又能怎样?管得了我人,管不了我心,何况我都这个岁数了,又做了官,怎么也得顾着些我的意愿……”
一边说一边又去拥抱她,恳切道:“你不能总想着退,咱俩走到今天不容易,谁也离不开谁,你要为咱两个想才是!”
云贞收了眼泪,默然半晌。说道:“我正是为了咱两个想,才不愿意你这么做,我很幸运学得一身医术,比别人自由些,不管怎么样,外公舅舅都不会怪我,所以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你呢,终归得听父母的,得面对家人朋友,面对世人。难道我们真能离群索居么?就算真能,到那个地步,你付出太多,我必然心怀歉疚,凡事难免要迁就……”
“现在分开,是迫于无奈,彼此还存着爱惜之情,倘若真的众叛亲离,遭世间非议,只我们俩,又有什么趣儿?朝夕相对,时间长了,总有疲倦的时候,就算你不埋怨,心里也难免遗憾,到最后,谁都不会开心。到那时,才是真的悲哀……”越说语气越是惨然。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七回(上)
【情至深离愁暗生】
蒋铭听云贞预想将来如何如何, 全是提分手的话。听着很不受用,打断道:“这些都是没影的事,你不要妄自猜测,我早想过了, 咱俩的事, 父亲早都知道, 就算一时不能谅解, 过段时间自然就缓和了。更何况……”
想说父母其实只他一个亲生儿子,却不好说的, 便收住了话头, 温软的语气道:“你别担心。父母天伦,血脉之亲, 怎么可能说断就断。辞官隐居也只是个说法罢了,我爹的脾气,不把话说得决绝,怎么会答应我拒亲?其实到不得那一步。”
云贞苦笑道:“你说的固然有理,可是, 我不愿意走的这么艰难……你也说过的, 此生以修齐治平为志, 你的才能、聪慧,也适合仕途做一番事业。人生一世,情爱固然重要,却不是全部。这几年, 你和我心心相印, 我已经很知足了……长痛不如短痛,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在一起彼此牵绊, 不如分开,各得自由……”
蒋铭见她越说结果越不好,不由心中懊恼,冲口说道:“本来找你是想商量个对策,你反说起分手的话了!你说情爱不是人生全部,难不成从开始,你就没打算和我在一起么?”
云贞一时气噎:“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扭过身不理他。
蒋铭见此,心又软了,拉住手臂央告:“好了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现在是艰难时刻,你应该和我站在一起才是。或许,或许我不是你的全部,你却是我的全部,没你我真万万不成的!”
云贞伸双臂回抱他,怅然道:“怎么会呢,你会做的很好,而且,你也不会没有我……你先别急,回去等看家里安排,好好去京里任职,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咱们慢慢再想办法,好么?”
蒋铭难过:“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成了亲,你就会跑掉,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肯定不会再跟我来往了。”说着,不由得心中悲戚,流下泪来。
云贞看他流泪,心痛如割,却是无可答言。默然相对良久。蒋铭道:“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回家那么长时间,不露面,不给你消息,你岂不着急?况且咱们约好的,有事互相商量。那时你去石州找我,不知我心里多感激,我想,哪怕前路再难,纵是刀山火海,也要一起走下去,如今只遇到一点阻碍,你就说分手的话,实在太也无情。把我置于何地?”
云贞这时已收了泪水,勉强一笑:“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和你一起走,可现在并不是。出来这么大事,怎么是一点阻碍呢?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心里祈愿,愿我们最终能在一处。要是我无情,能不顾一切去石州么?我再洒脱,也是个女子,怎么可能一点顾虑也没有……”说着哽住了。
蒋铭拥她在怀里:“我知道,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啊。”
云贞伏在他胸前,怅然说道:“如今情势,不是要放弃什么,而是不能一时冲动,后面,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呢。要是非逆着走,牵扯的不单只是我俩,还有两家长辈,你是我唯一心爱的人,要是只我自己,受些委屈算不了什么,可是,我不能让祖父为我难过……”
“我是女子,尚且希望有自己的事做,不愿依附别人。你是男人,天宽地大,更不能只顾着我。我们两个如今已是一体,但有一人不开心,另一个又怎么会开心呢?”
蒋铭一听分手的话,心里就难过的要死,知道她必不肯一起去金陵,便道:“越是这样,越不能轻易放弃。你明知我的心,非要这么着,就是不顾我了,你可以不顾我,我却不能不顾你……”
心底隐隐生起一丝绝望来,越发不甘,想要说句狠话,又不知怎么说,也说不出口。默默坐了半日,起身道:“你别管了,我会按我的想法做,有了好消息我再来,你只管等我回来吧。”向前抱了抱她,转身去了。
云贞在房里待着,心里难过,一声不响。却说桂枝听得蒋铭高声说话,从来没有过的,又看他走时面带泪痕,已知发生什么事了。进屋给云贞打水洗脸。问道:“姑娘,现在怎么办?我看二爷的意思,必要拒了王爷家的亲事,大闹一场才罢,到时恐怕大家都受连累,王爷恁大权势,怎么干休,咱们怎么抗得过?”
云贞道:“没事,他有分寸的。”勉强笑了,说:“由他怎么办吧,劝不住的事,也只能由他,这都是命!”仰头问桂枝:“你打算怎么办?”
桂枝一怔:“我打算什么?”云贞轻叹一声,拉过桂枝坐在身旁,说:“本来我想,若是我和他能够如愿,就把你带过去,你和李劲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可是现在……只怕是不成了,以后我可能要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想,你,还是和李劲早些在一起吧。”
桂枝闻言先是脸红羞惭,听到后来哭了:“不行。我从小就跟着姑娘,咱们一块长大,姑娘不嫁人,我就陪着姑娘,哪儿也不去,咱们一辈子在一处!”
云贞不觉苦苦一笑:“说的呆话,你怎么能不嫁人呢?要是没有李劲也罢了,既然有,就过去吧,到了那边,也能离他近些,有什么事能关照上,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说句私心的话,你去了,比留在我身边更让我放心”……
却说蒋铭离了周家,浑浑噩噩,不知所之。这小伙儿一向自矜自信,不管遇到什么事,总能生出主意来。亲事虽然一直受阻,只要想到心上人,就觉得浑身充满力量。不料这回却是云贞要分手,便如抽走了背靠的大树,心里空荡荡恓惶无助。此时正是春光大好,各色花都开了,蜂蝶飞舞,春意盎然,他却看不在眼中,一路上恍恍惚惚,回到住处,见宝泉在院门口站着。
蒋铭好似没看见一般,径直往里走。宝泉赶上叫道:“二爷!”蒋铭一怔停住,疑道:“宝泉?你,不是回金陵了么,如何在这儿?”
一扭头,看见院里站着李劲,李劲旁边却是陈升,愈发不解,茫然叫道:“陈大哥?”陈升使眼色道:“二少爷,老爷在里面。”
蒋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走进屋里,果然看见椅上坐着一人,正是蒋毅。
蒋铭叫了声:“爹,您怎么来了?”蒋毅:“你回来了,”蒋铭嗯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上前作揖行礼。
见毕了礼。蒋铭道:“父亲远路辛苦,不如进里间歇息一下吧?”蒋毅摇头,示意:“你坐下。”向旁边看一眼,宝泉和宝胜都退出去了。
蒋毅问:“你刚才去哪儿了?”蒋铭看了看父亲,没回答。蒋毅也不理会,又问:“京里调令到了么?”蒋铭点了点头,又没吭声。
蒋毅打量他两眼,默然片刻说道:“太傅提亲的事,你知道了吧?”
蒋铭正想着回金陵找他父亲,结果蒋毅就来了,乍见时不由心中一喜,此外心内还存一丝侥幸,想着或许提亲的消息不真。此刻听父亲亲口说出,登时心一凉,就呆住了。
蒋毅停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过年时,太傅给我写信提亲,他有个小女儿,过年已经十六岁。说你见过的,也见过你,很是中意。王爷和咱家交往这么多年,肯将郡主下嫁,可见对你嘉许。我也觉得甚是合意,准备应下了。”
蒋铭嘴唇动了动,没言语。蒋毅沉吟片刻,又道:“我知道你和云贞这几年来往,可是情势如此,你也到了年纪,还是算了吧。”
轻叹一声又说:“云贞是个好女孩,奈何你俩的缘分不够,我心里也觉可惜,她还是很懂分寸的,没有和你在一处居住。”
蒋铭闷着头半晌,抬头看父亲,说道:“可是,可是我和云贞早有百年之约,从没想过娶别的女子为妻。王爷的女儿,说是见过,我早忘了长什么样子,只怕……只怕她貌丑无才,况且她身份高贵,必是娇养长大的,保不准要倚仗娘家权势作威作福,我怎么容得?这是儿子终身大事,我实在不愿意,请父亲体谅。”
蒋毅皱眉斥道:“胡说!太傅府里怎么可能没有家教?既是王爷爱女,自然知书识礼,温良淑贤。别说王爷,大宋那么多公主,个个都是恪守妇道,哪有仗势欺压夫家的道理?”
语气放缓了些,又道:“太傅信里说你见过,你肯定见过,只是没留意罢了,难道王爷还说假话么?样貌就算比不上云贞,中人之姿总是有的,必是和你般配。”
蒋铭一脸的丧气:“就算是爹爹说的那样,可是娶了她,势必就要避嫌,晋升之途受限。本朝哪一个驸马能做高官的?末了无非做个富贵闲人,还要让人说攀附权贵,行动遭人褒贬,稍有不慎就把名声都坏了。”
他深知父亲最在意自己的仕途前程,所以故意这么说,却不料蒋毅此刻最怕的,是他一口咬定除了云贞谁也不娶,听闻这些反而一阵高兴。沉着脸道:“这都是无稽之谈!是郡主又不是公主,况且又是太傅最小的女儿,谁会在意?就是在意,咱蒋家也是仕宦之门,你又高中过,也算不上攀附权贵!”
又道:“我和王爷私交甚厚,王爷在朝中声望卓著,官家甚是看重,有了这门亲,你在朝廷里立足稳当,以后行事也容易,我和你母亲在家也放心。”
蒋铭看说不过他父亲,知道终身大事此刻决断,心里着急,眼中泛出泪来。颤声道:“爹,我和云贞两情相悦,不但有情,还有义,我不能辜负她!”
蒋毅难得看见他哭,心也软了,安抚语气道:“我知道,原本我也是想成全你。前一阵我打听过了,朝廷上议论李孚逆案,说起云家,有人提到云珔早年有个女儿在外面,不过年久月深,官家没做计较。这样情势,你若是拒亲,也不能娶她,娶了她,万一有人检举,天子一怒,到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是反害了她么?再说,若现在拒了王爷,别家再提亲怎么应?难道你真的终身不娶么?王爷知道你为一个罪眷女子拒他,岂不伤心?把我们两家多年的情分也坏了!你识大体,就应了吧。”
蒋铭听了这番话,一时呆住。心中略过一丝温暖,又是一阵冰凉。暖的是,原来父亲也在关心自己和云贞的事,曾经考虑过成全;凉的是,和云贞成亲愈发无望了。
一时收了泪,起身跪在蒋毅面前,恳切:“爹!儿子性命是父母给的,按理父母之命自当遵从,儿心里敬爱父亲,不管什么都愿意听父亲的,就只这一件,求爹爹心疼儿子,推了亲事,至于和云贞,慢慢必有转机,儿子从今以后一定仕途上进,光耀蒋氏门庭,断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蒋毅说了半天,看他还是不愿意,心里不由生气,又看他做出这般形景,说话带着撒娇求肯的意思,全不似以往争辩顶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只听蒋铭又道:“父亲和王爷私交深厚,只要您肯和王爷说,王爷不能不顾念。况且大哥……大哥又是和王爷血脉相连,是在爹爹膝下养育成人的,虽是如今大哥不在了,可是这份恩情还在。只要父亲肯说,王爷必定体谅的。那郡主贵人身份又不愁嫁,干嘛非得嫁给我呢!”
话犹未了,蒋毅斥道:“住口!说的什么话?你都这么大了,这事利弊都明明白白摆着的,还说这些小孩子任性的话!”
喝道:“给我站起来,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蒋铭不肯起,索性放开了说道:“儿子在自己父亲面前,还顾上什么样子,儿子正因成人了,不敢忘记父亲教导。为人不能有约不践、背信弃义!云贞是女儿家,与我已有夫妻之实,如果我别处娶了亲,可让她怎么办呢?”
“父亲从前也说过,王爷是最仁义的,为了亲情道义,王爷连皇位都可以不要,怎么会为了我拒婚,就不念过往的情分,迁怒于我?”
“父亲说的是,和王府结亲,将来朝中是能有人照护,仕途顺遂。可是我凭自己才学品行出仕,又何须别人照护。若我负人恩义,便是德行有亏,官做的再大又有什么趣?怕也违背父亲教养儿子的初衷了!”
一番话把蒋毅说的无言可对,停了一忽儿,冷笑一声道:“我不过为了你好,反引出你这些大道理来!难道父母盼你成家立业,一展抱负,也是错的么?本来我想,你也是做官的人了,才跑来这么远,当面和你说话,不想你冥顽不灵,宁可把父母亲的心愿都抛开……你说!要是我已订下了这门亲,父母之命,难道你也要违逆么?”
第一百零七回(下)
【事尽难真心始鉴】
蒋铭想要说服父亲, 却不能像往常那样硬碰硬,一来知道不成事,二来也怕把老头气出个好歹。听老头话音甚是恼怒,一时不敢答言, 满脑子的说辞都跑光了。呆了一呆, 向前膝行两步, 拉住老爹衣襟, 恳求道:
“儿子怎么不知,原本父亲有吩咐, 派人告诉一声就是了, 父亲是顾念儿子心意,才千里迢迢赶来当面说, 只是,只是儿子长这么大,从没求过爹爹什么事,今日只求爹爹疼儿子一回,成全儿子心愿……”
一边说着, 忽然心内触动, 不由得眼泪直流下来, 哽咽道:“儿子自幼顽劣,样样儿都比不过大哥,不能得父亲的欢心,自是儿子不好, 儿也不敢有怨……后来, 后来三弟来了, 伶俐乖巧,也比我得父母宠爱, 儿子心里……一直盼望能得父亲赞许,盼着有一天能给父亲争光,可是……儿现在长大了,明白爱深责切的道理,怎么不晓得孝顺父母?只是……和云贞成夫妻,是儿此生最大心愿,求爹爹看在…看在…看在母亲分上,再疼儿子一回……”
哭着说着,忽尔停住,顿了顿,抹一把脸上泪水,失神道:“若是父亲一定要儿子娶郡主,儿也不敢不依。只是儿子管不了自己的心,从此就是行尸走肉,再也不会欢喜了。不能保证将来夫妻和睦,到时辜负爹爹期望,王爷必也失望,儿子也没法子了…”
这一场哭诉语无伦次,却道出了心中多年委屈,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跪坐于地,浑身虚软。
蒋毅听得这是肺腑之言,由不得心内感伤,满腔怒气都飞去了九霄云外,一句话说不出。半晌方道:“你起来。”
蒋铭依言立起身,他自记事起,从没像今日这样在老爹面前哭哭啼啼,自己也觉得难为情,站在旁边低着头,不做声。
父子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默然良久。蒋毅轻叹一声,开言道:“太傅与我相交年久,无话不说,他亲自写信提亲,也是十分中意你,你却这么着,拂逆他一番美意,叫我怎么张口推拒?”
蒋铭本来不做希望了,闻听这话心下一喜,叫了声:“爹!”望着老头脸色,怯声道:“儿子以为,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为今之计,只好实话实说。要不这样,不用父亲去说,只由我写封信,说我不愿违背本心,跟王爷讲明白了,再告罪。父亲只做不知,日后见着王爷,把缘故都推儿子身上,儿是小辈,想必王爷不会计较为难……”
话没说完,蒋毅斥道:“这怎么行?你又耍这些小聪明!难道让王爷觉着咱们父子不合么?还是合起伙来耍心机?就算不是王爷,别的尊长面前也不该如此,简直不明事理!你就是这么做官的么?”
蒋铭住口,把头低了,内心已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软语央求:“父亲别生气,是儿子的不是了。儿子有错,凭父亲教训责罚,只别气坏了自己身子。父亲看这事怎么办,儿子只遵命便了。”
蒋毅瞪了他一眼,思忖半晌,无可奈何道:“等一等吧,等我去京城见王爷一面,慢慢再说。”目光严厉地看着蒋铭:“这事我会看着办,别以为就此如了你的愿,若是期间生出别的缘故,不得不应了这门亲,也是没办法的事!”
蒋铭感激涕零,不觉露出笑容来,跪下叩头道:“多谢父亲体念儿子,父亲只要说去,必能成的。”
那蒋毅此行目的原本是要说服儿子答应亲事的,不想反被他说转了,出口的话收不回,又不知怎么回复赵元佐,心下甚为懊恼,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行了起来吧,用不着说这话来挤兑你爹!”
蒋铭陪笑应道:“儿子不敢,是儿子说错话了……”
蒋毅当晚在这里歇了一宿,父子俩言谈说笑,倒比从前随意亲热了许多。次日,蒋铭陪着父亲去张府尹家,和亲家张焘见了一面,又见了女儿女婿。盘桓一日,蒋毅就带着陈升和宝泉进京去了。
蒋铭依旧留在宋州交接衙门事务,过些天也要启程。一来因为忙碌,二来虽是蒋毅答应了,却还没有确切消息;三来小伙儿记着云贞说分手的话,也有些伤心赌气,就没去无名巷。
这一日把案牍都交付好了,一身轻松走来周家叩门。敲了半日门才开,玉竹出来,讶异道:“二爷怎么来了?”
蒋铭听问话蹊跷,便道:“怎么,姑娘不在家么?”
玉竹:“姑娘和舅老爷出门去了,走了好几天了。太公也不在家。”
蒋铭愕然道:“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正说着,李湛走来,身后跟着常兴。见是蒋铭,李湛躬身做个揖:“蒋叔好”。蒋铭回个点头,又问玉竹:“姑娘去哪里了,几时回来?”
玉竹道:“姑娘和老爷先去凤栖山见太公,完了就去别的地方,只留我们几个看家,等太公回来。姑娘说,这一去要去个一年半载的,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
蒋铭就慌了:“怎么也没给我说一声,也没留个信么?”玉竹道:“都以为二爷去京里了。姑娘走时留了一封信,让等过几天太公回来,送去大尹府上少奶奶转交二爷,没想二爷今儿来了,那就直接交给二爷吧。”
请蒋铭进去,拿了书信给他。蒋铭看了信,又去云贞房里瞧了瞧,只见家常用的东西都收拾带走了。又气又急,跺脚道:“又是自作主张,撇下我就不管了,真是……”
原来云贞信中说,自己要和舅舅出门游历,静静心。嘱咐他保重身体,别找她,过段时间她自会回来,嘱咐蒋铭要顺从长辈的意思,接受亲事,好好做官。此外说了桂枝和李劲彼此有情,想要成全他们。说桂枝去了凤栖山,过几日和周太公回来,等李劲来接,云云。
蒋铭不知所措,头嗡嗡直响像要爆炸,唉声叹气无可奈何。气咻咻回到住处,只见李劲迎上来,陪小心问:“二爷这么快就回来了,见着云姑娘没?”
蒋铭不理他,往后面走,到天井处忽然停住脚,回头看着李劲。把李劲看得心里发毛,陪笑道:“二爷怎么这样看我?”
蒋铭沉着脸道:“你和桂枝,到底怎么回事?”
李劲闻言一惊,见他一脸怒色,由不得心生恐慌,不知被他知道了多少,当即收了笑,跪下说:“李劲该死!”
蒋铭又盯着他片刻,命道:“在这儿跪着!没我的话,不许起来!”回身进屋去了。
这李劲自小跟随蒋铭一块儿长大,点头会意,形影不离,到现在没外人时蒋铭还管他叫哥,从不颐指气使、大呼小喝,今日这种更是没有过的。跪在那里心中忐忑,一声不敢出。
过了小半个时辰,蒋铭才着宝胜叫他起来,依旧黑着脸:“咋回事?你老实说!怎么跟那丫头好上的,是不你早就打她主意了?”
李劲委屈道:“没,我怎么敢呢!”蒋铭冷哼:“你做都做了,还说不敢?多长时间了?瞒的我一丝风也不透!我把你当个知心的人,不想竟在我面前弄鬼,这么坏!”
李劲一边揉膝盖,一边陪着笑道:“别的事罢了,这事如何敢说?开始也没想的,是去了石州以后,相见多了,就……后来回来,又有大爷的事,也没有说的机会。去年从家来前,跟我娘说了,被我娘骂了一顿,说这事坏规矩,就更不敢跟你说了……”
原来李劲想让他母亲跟蒋铭说桂枝的事,却被李妈妈严词阻止,道:“桂枝我也喜欢,她是云姑娘贴身的人,要是云姑娘嫁过来了,好事成双,撮合你俩还不是容易的?现在家里出这么大事,少爷们亲事且等靠后,还轮得到你了?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怎么看你?论得轻了,你这是痴心妄想,论得重了,你就是引诱他人使女。连我这一辈子的老脸也让你丢光了!”说的李劲也怕了,唯唯诺诺,再不敢提。
蒋铭兀自还在生气:“你不跟我说,却让桂枝跟云姑娘说,这丫头也是不懂事,现在她姑娘一个出门,她不跟在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服侍,可怎么好?”
李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得赌咒发誓:“桂枝肯定不会说,姑娘也不知怎么知道的,桂枝和我说,姑娘不来她也不能过来,要一辈子跟着姑娘的,况且她个女孩子,怎么可能说这事!”
蒋铭思忖道:“要是她没说,就是早被贞儿看出来了。”想起云贞从没跟他提起这件事,想必还是顾及将来未知如何,这时让桂枝过来,还是牵挂自己……又想起这些日子二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百般恩爱,然而在她心上仍是担着忧虑,未能全然放怀,不觉心中一阵惆怅。
李劲不敢答话,半日试探问:“二爷今儿没见着姑娘?”
蒋铭才把经过说了:“云姑娘信里说,桂枝人在凤栖山,近几日就回来,给她的嫁妆都备好了,只等你接上她一起到京里去。”
那李劲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不敢过分现出来,想说暂时不去接桂枝,却又舍不得。蒋铭看他意意思思的,叹气道:“不想我没如愿,到先成就了你。让桂枝来也是她一番心意,就依了吧。”
李劲道:“既是桂枝在凤栖山,云姑娘会不会也在那儿,姑娘要走,总该去见见太公和窦夫人,不可能招呼不打就走。”
蒋铭摇头:“和周道长一块儿走的,就是去凤栖山看看,也早走了。这人一向说到做到,信里那么说,不会轻易让我找着,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说着越发沮丧。
李劲劝道:“二爷别着急,老爷答应推了亲事,二爷还怕什么?姑娘走的再远,这边还有太公在,不愁她不回来。桂枝最知道云姑娘的,等见了她问一问,说不定就能打问出云姑娘的下落。”
蒋铭听他说的有理,也笑了:“你说的也是。我看咱们再等两天,若是太公还不回,我和宝泉去京里,你就动身去凤栖山吧,上京带上桂枝一道走。”
不想次日宝泉来报,说周太公和桂枝已然回来了。蒋铭闻听忙过无名巷拜见周坚白,把父亲前日来,答应不与王府结亲的事说了。问道:“不知贞儿去哪里了,我去追赶还来得及,好和她一起去京里。”
周太公沉吟道:“你父亲能如此,我心里甚是感念他。只是如今情形,贞儿的心情你也要体谅,你现在去京任职,也要忙一阵子公务,依我看,你两个分开一段时间,缓一缓也好。”
蒋铭无语可对,无奈道:“我知道,她是怕我为难才走了。想来还是我不好,不能让她全然放心。”
周太公道:“贞儿走,固然是怕你为难,主要还是姻缘难就,患得患失,她心里实在负重不起了。这次去凤栖山,她和我说了许多话,想走远些,心情平静了再回来。既是你如此坚心,等一等又有何妨呢……”
两日之后,就在寓所收拾出一间厢房。李劲骑马,带着一乘花轿,到无名巷把桂枝接了过来。那桂枝含羞含愧,实是不愿意,奈何云贞郑重交付过了,太公又催促,不得不上了轿子。
及至和李劲成了亲,自是你恩我爱甜蜜的不了。落后询问,桂枝也不知云贞哪里去了,只说从前服侍灵儿的丫鬟小红,现已嫁了人,夫妻俩跟着一起走的,路上服侍。
半月后,蒋铭一行到了京城,宝泉接着,原来蒋毅已经和陈升几日之前回金陵了,留下简短书信,嘱咐蒋铭行事谨慎,大事须与太傅商议,不可擅自妄为。又说王爷这两年身体不好,时有发作咳喘旧疾,嘱他多加问候。
蒋铭知道提亲的事已然作罢,心中大喜。去拜见了赵元佐,元佐待他仍似往常一样,问了宋州的事。沉吟说道:“前日你父亲来,把你的事说了,我心里甚是喜欢你,想做成这门亲事,就是一家人了。不成想却没有这个缘分。”
蒋毅惭然拜道:“蒋铭得王爷照拂之恩,却数番违逆王命,实在是罪该万死。是蒋铭的福分浅薄,无缘与凤鸾为伍。”
元佐笑道:“这些场面话不必说了,若不是你父亲与我多年相知,你这么着,我也恼,现看在你父亲面上,也罢了,做不成我的女婿,也是我的子侄一样。”蒋铭谢罪不迭,这事就算过去了。
又过了数日,旨意下来,除授蒋铭为正五品在京监察御史,往御史台官署任职,分派了事务。因有了石州和宋州的经验,没两天就上手公干,小伙聪慧机敏,人情世态洞若观火,为人却又谨慎,凡事颇懂随顺世情,却又从不贪贿,待人又谦逊有礼。不及半年办了几件大事,风生水起,真宗也对他很是嘉许。
转眼就到了冬天。蒋锦来信说,云贞还是没回来。蒋铭虽是一直挂念,但因公务繁忙,也不觉相思难耐。年末奉命前往扬州稽查当地盐务等事,办完后已然过了春节,蒋铭要回家看看,便将随从人等都打发在扬州等着,自己带着李劲,两人两骑,回金陵而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八回(上)
【返金陵慈母催婚】
蒋铭和李劲一路驰行, 这日到了金陵城外。陈全和宝胜带车马路上接着。蒋铭道:“说了不用接,怎么又来人接。”宝胜陪笑:“小人前日回来就说了,二爷吩咐不用接,陈管家非要来等着。”
陈全接话道:“二爷现在官身, 不铺张声势也罢了, 家里不接一下怎说得过?三爷昨儿也来了呢, 今儿府尹会客, 老爷不在家,他代老爷去了, 今儿就没来。”
蒋铭:“老爷不在家?去哪里了?”
陈全:“虞先生病了, 老爷下乡去,好几天了, 昨儿让宝泉去告诉了,今天不回,估摸明天也回来了。”
到家拜见了母亲白氏,兰芝也在,叫人把禥儿和禧儿从学堂叫回来, 纷纷来到, 都相见了。禥儿过年已经十一岁, 尚未发身长高,气度上已现出端雅洒落,俨然是个小男子汉了。禧儿八岁,出落得秀丽大方, 口齿伶俐。重阳儿五岁多, 粉粉嫩嫩, 眉眼带笑,与菱歌倒有七八分相似。大大小小一屋子人, 欢声笑语,难免都想起蒋钰,一阵难过惆怅。
落后兰芝领着孩子们告辞。白氏让蒋铭身边坐了,不住端详,细问在外情形,蒋铭报喜不报忧,大略讲了两年来经历。白氏笑说:“比上次回来老成了,不知我儿坐在官厅上,该是怎么威风…”
蒋铭莞尔笑了,温言道:“回来匆忙没带官服,等下次穿给母亲看。”
白氏有些不好意思,笑嗔道:“你以为你娘没见过穿官服的么,那时咱家在汴京,出来进去都是官,过灯节时,我连皇帝也见过呢!”又问:“云贞现在怎样了,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蒋铭心中一怅,不愿隐瞒,便说了去年王府提亲,云贞听说后离开宋州的事:“至今不知哪里去了,留信让我顺从家里意思,莫管她。太公说,这几年因为我俩的事总是耽搁,她心里也苦的很,出去逛逛山水,散散心。”
白氏唏嘘嗟叹:“云丫头是个好孩子,这是怕你为难,所以避开了。”埋怨儿子:“那时王爷提亲,你怎么就推拒了,一想起这事,我心就七上八下的,王爷面子你都敢驳,谁给你恁大胆?得罪了怎么好?从今往后,还有谁敢给你提亲,难不成云贞不回来,你就一辈子不娶妻了么?”
蒋铭陪笑说:“怎么会呢,有太公在宋州,她还能不回来了?我都想好了,等找到她,我立马就和她成亲。案子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朝廷上也渐渐淡了,怕什么!”
白氏叹了口气:“这些大事我也不懂。你这么大了,凡事自作主张,你爹都拿你没法子,我哪还管得了?上次走时,你说琥珀年纪不小,该打发嫁人了,我和丫头说,丫头无论如何不肯,只要等着你,说,宁可在府里伺候一辈子,再不行,就去庙里做姑子去。哭哭啼啼,我这闹心,又不敢跟你爹说,怕知道了惹气。后来你爹去汴京,外头有人求娶,这个也劝,那个也劝,荷花还接去她家住了几天,不知怎么劝过来,我估摸,是听见王府提亲,觉得没指望了,才答应嫁了。不成想你爹回来,说王府的亲事推掉,我这个后悔!早知如此,留下丫头给你身边多好,还是知根知底的!”
蒋铭笑说道:“别呀,我这萍踪浪迹,将来不知如何,岂不耽误她?好好一个女孩子,谁愿意给人做下人做偏房?现在她结果好,也是母亲的功德一件。”
白氏仍是可惜:“这丫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起心也是给你放在屋里,这几年又帮你大嫂打理家务,是个难得的,也怪你这几年不在家,不然就算你不要,我也舍不得,她也是抱着这个心,才不肯去……后来怕郡主做了大娘子,容不下她,出去又是平头夫妻,才去了。”
蒋铭笑笑没说话。白氏又道:“你爹从京里回来,好长日子不高兴,耷拉着脸,与我说,留意找个好女孩给你做妾。我寻思家里这些大的都打发了,金匮跟你时间又短,一时哪里找去?再说也得问问你乐意不,不然人送去了你不喜欢,也是枉然。”
蒋铭最怕说这话题:“母亲就别操心了,我现在京里,只在相国寺找个寓所住着,事情多总出门,来个人反倒不方便,以后再说吧。”笑道:“您还不知我么,最挑剔的,要是不合意怎么处?倒成了麻烦!”
白氏瞪了儿子一眼:“话是这么说,你都多大了,不娶妻,身边也该有个人了。”顿了顿,说:“去年你刚走,中儿就求你爹,要娶萝月为正房,怎么成?你爹骂了一顿,我也说他,这孩子上来倔劲儿,非要不可,说一辈子只她一个就够了,千求万求,你们哥俩倒是对付了,到底把你爹说的心软,把丫头给他做了妾,现下都有身子了。”
又埋怨云贞:“也是个痴孩子,既是你俩都这样了,在石州那么长时间,周家长辈也都知道,为什么不索性住在一起,若是生儿育女,你爹怎么也得认了。这可好,反而抛下你走了,一个女孩子这般任性,太公也由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你这么白白等着?年纪轻轻的,大好时光能有几年?”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无非催促蒋铭娶妻生子,蒋铭没话推脱,只得答应:“知道了。”白氏吩咐丫头去给收拾房间,喊金匮回屋服侍。
蒋铭道:“不用了,父亲没在家,我想去烧锅巷,大哥原来的屋里睡一宿。刚进门就说了,今晚要和三弟,陈升,陈全他们几个说说话。”
正说着,允中回来了。进屋给蒋铭做了揖:“二哥!”蒋铭还礼,笑说道:“你不是去府尹家赴宴了,怎么逃席回来?”
允中赧笑道:“我不过去露个面,本来是请父亲的。知道哥快回来,我找个借口告辞了,人家也不在意。”又道:“二哥放心,你回来的消息我谁也没说。不过铺子里掌柜们知道了,跟我说看啥时候方便,想见见你。”
蒋铭想了想:“不必见了吧,我回来待不了两天,明儿还想去乡下见见虞先生,好接父亲回来。”白氏在旁说:“都是家中老人儿,你也见一见,或许有什么事情央你。”蒋铭笑了:“只是见见,能有什么事,要真有事,不会聚众来了。家里事跟三弟说也一样,又有父亲在上,不会找我。”
白氏又道:“明天你别去乡下了吧,你爹也该回来了,去的话八成也要路上碰见。”
蒋铭:“明儿我起早些去,好容易回来,要见见先生,我还想去给大哥上坟。”
允中笑道:“要不缓一天,二哥一路辛苦,明儿起早怕太累。”
蒋铭道:“这算什么,在京里天不亮就该上朝了,我这还是年轻的,那些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也是一样。”
白氏叹道:“这我知道,你爹在京那会儿就这样,有时候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人都觉着做官多风光,实不知其中辛苦。”顿了顿,又想起来:“所以我就说呢,屋里头该有个人服侍你才是…”蒋铭听话头又要转到纳妾上去,忙问别事岔开了。
却说兄弟俩辞了出来。蒋铭问:“怎么样?你去长山镇看了没,她不在?”
允中带着歉意笑笑:“我没去,接着二哥信时都快过年了,家里事多,走不开,又不好跟父亲说。就派宝泉以下乡为名去了一趟,他那年跟着二哥去过长山镇,找到原来云姐姐住处看了,说那里住了褚家的亲戚,却是个老妈妈带着一大家子人,家中娘子身怀六甲,就快生产了,并没见着云姐姐。”
蒋铭锁眉头叹了口气,咬牙切齿道:“这个人也太心狠了,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到底去哪儿了呢?”
允中道:“云姐姐的难处,可想而知。周道长的交游广,去哪里不行?就算是在凤栖山,她不想见你,还是见不着。不过,知道二哥没应王府的亲事,早晚都会回来的。她有人护着,哥也不用担心,只须耐心些等,”看着蒋铭一笑:“只可惜大好时光,你两个,真是良辰美景虚度了!”
到晚间,弟兄俩叫上陈升、陈全,在烧锅巷厅上吃饭,述说家里外头各种事情,蒋铭也说些在京城的事给他们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陈全陈升告辞。兄弟俩来到蒋钰从前住的那屋里,掌上灯,吃茶说话。
允中道:“这屋里自入冬后我就没住过,这几天虽然转暖,夜里还是冷。二哥还是去家里住吧。”蒋铭摇头:“不用,我就想这里待待,在京时就想。”
又道:“现下家里外头都交给你,连乡下的事父亲也不管了,的确是辛苦你。”
允中淡淡笑了笑:“也没什么。刚开始想的多,是有点乱。后来熟悉了,大略知道要害关节,不过就那几个人的事。父亲也指点我,他不在家我就和陈叔商量。这两年我也惯了,有些事,其实没有十全十美的法子,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也罢了。”
蒋铭:“正是如此,天下事是这么样。”望着允中笑了,允中:“哥笑什么?”蒋铭:“没啥,听你现在说话也这么老成了。”
环顾四周,只见墙上依旧挂着昔年的字画,打开书橱门,还是那些东西。怅然道:“大哥都走了四年了,好多事想起来,就像昨天一样。我在京里这一年顺风顺水,多得王爷的照护,归根结底,还是大哥的恩泽,刚才看见禥儿,也有大哥几分风神了。”
允中默然:“是,父亲对禥儿甚是上心,总不离左右,亲自教导。”都想起当年的事,默默不语,灯下相对良久。
允中道:“对了,陆青哥现在怎么样了?一直没他消息,还在太原么?”
蒋铭:“不在太原了。往党项那边打仗去了,到京战报消息我看过,说是收复了延州,正清理附近的匪贼,修整军队,党项人现在也硬的很,又狡猾,全不讲礼义,只能用强。”
允中哦了一声:“知道消息就放心了。回头我告诉大嫂一声,大嫂时常念着他。”
蒋铭:“那会儿见到大嫂我想说的,后来想这些事太凶险,还是不说为好。何必白让家人担心。”
允中:“哥说的是。”
提起家事,允中道:“家里都没啥变化,各人都是老样子。就是虞先生前一阵病了,病势沉重的很,有几天看着将要不行的样子,父亲都吩咐准备后事了。我也去陪过两天。后来竟然好起来,也是幸事。”
蒋铭已经听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先生是有福之人,”忽然想起:“我怎么听说你要去寺里皈依?有这回事么?”允中瞅了哥哥一眼,没言语,算是默认。
蒋铭板起脸来,想斥责他几句,却停住了,和缓语气说:“这两年没少去奉先寺吧,和悟因大师见过多少回?”
允中也预备他说严厉的话,没想如此,摇摇头笑了:“也就见过一两回,大师清修,哪有那些功夫见我呢。”
蒋铭略作沉吟:“自大哥殁了,我有时也思量这些生死的事。在京里,有时也去寺中转转,遇见有修行的法师,也和他聊聊。在宋州时,也向周道长请教过,人生无常,世间乃是幻相,其间道理竟是难破的。”
允中淡淡一笑:“是。人身难得,依我说,还是早些修行为好。我跟父亲说了,父亲不许,只得罢了。”
蒋铭:“父亲是怕你走偏了。虽然人生幻相,也是因果宿业,你要是自小落在佛门也罢了,如今上有高堂,下有子侄,我又不在家……我也担心你扔下家里不管,如何是好?听周道长说,修行与出家不出家关系不大,在家也一样。趁年轻,还是先把世间法做好了,再说世外的事吧。”
允中闻听面上肃然:“我知道了,哥放心,我有分寸的。”
抬头看了看蒋铭,一笑:“哥说起道理来,我也心服。只是,我如今也快要当爹了,你却连亲事都没成,爹一说起来这事就沉着脸,大伙谁都不敢提,你怎么说呢?”
蒋铭语塞,讪讪地笑了,冷哼一声:“怎么?我没结亲就不是你哥哥了?还不能说你几句了?”一时都笑了。
蒋铭道:“看不出,萝月这丫头心眼倒多,把你哄住了。你纳了她,有了孩子,往后还怎么娶正妻?万一来个善妒的,有你头疼的时候!”
允中羞赧道:“我根本也不打算娶正妻了,本来想让萝月直接就做正房,无奈爹娘不许,能答应我也不错了,我有萝月一个够了,不求别的。她虽名分上差点儿,只要我不再娶,也是一样。”
蒋铭看着允中半晌:“你倒是想的宽,还是这丫头有福。”低声道:“琥珀的事多谢你,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允中邀功道:“这事你可真该谢我,我可是费心了,要不是萝月和荷花都帮着,琥珀非要留下来等你不可,那也是个倔强的,连娘都说不了她。”
第一百零八回(下)
【会书轩父子论政】
蒋铭笑了一笑, 转话题道:“父亲从京里回来时都说什么了?”允中:“也没说什么,就说和王爷推了亲事,面上不是很高兴,我也没敢多问。”
蒋铭默然。允中又道:“说真的, 我也觉着意外, 这事不容易, 可见他老人家还是疼你。”
蒋铭一笑, 话语中略带苦涩:“我也想过,这么大事能答应, 还是因为大哥不在了, 父亲心上亲情为重,把功名利禄看淡了些, 搁在往日,何尝这样宽容?非压着我成亲不可!就是你和萝月的事,也不能这样顺利。”
允中默然:“哥说的是。”少刻又道:“也是二哥行事稳妥周到,父亲放心,才会如此。”
当晚蒋铭就在这屋歇了。次日天色微明, 李劲已在外面候着, 两个往乡下而来。一路疾驰, 先到了老宅。
李妈妈迎了出来,满面是笑:“老爷才刚去看虞先生,才走不多一会儿。先生病厉害那几日,都在这里住着, 这几天天暖了, 非要搬回去, 昨天才去了。老爷说你要回来,打算下午回家去呢。不想你们竟到了。”
说起桂枝的事, 感谢蒋铭不尽:“多谢哥儿照顾,给李劲成了家,哥儿对他这么好,我也觉着无以回报了!”
蒋铭笑道:“妈妈什么时候搬去京城,住些日子,要不,就这次跟上我们走吧,让李劲和他媳妇好好孝顺您老人家。”
李妈妈乐的合不拢嘴:“我不去,我在这里住惯了,都挺好的。他们好好的就行了,还得请哥儿多多照护他们。”
吃过了饭,带上奠酒香烛纸马等物,和李劲一块儿去上坟。正当早春时节,阳光灿烂,松柏苍翠。之前刚扫过墓,坟上整齐干净。蒋铭在哥哥墓前浇奠了,烧了纸钱,拜了几拜,默默述说了一番,洒泪一场。然后赶去村里看虞先生。
一时到了,李劲先行进里通报,陈安先迎出来相见了。蒋毅和虞先生都出来堂屋坐着。蒋铭恭恭敬敬拜了父亲,又拜见了先生。
虞先生大病初愈,人愈发瘦削了,脸上却有了起复之色,忙扶蒋铭起来,说道:“昨儿来人说你要回来,我就说你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回去见个面,不想你竟追到这里来了。”
蒋铭陪笑说:“先生这可冤枉我了,我是来看先生的,并不是追我父亲来的。听说先生身体违和,现今可都大好了吧。”
蒋毅一直在旁笑吟吟看着儿子,听见这话哼了一声,向虞先生道:“你看看他,做了官,嘴巴变得越来越会说了!”
先生笑了,却不以为然:“弘之!你怎地这等说,孩子大了,如今是朝廷的命官,咱们虽是老人家,也不能这么讲他。”
笑向蒋铭道:“我都好了,这次死里逃生,亏得你父亲照顾,请医延药,生生把我从奈何桥头拉了回来,我心里有数,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说的都笑了。
先生端详蒋铭,不由赞道:“你看承影这气质,沉稳高华,真当得允文允武,文质彬彬,君子人也!”
蒋毅早都满心喜悦自豪,嘴里却说:“先生莫过赞,恐增了他骄气。”问儿子道:“听说你从扬州回来的,那边差事办的如何了?在家能待几天?”
蒋铭回道:“差事都办好了,我看行程宽松,抽空回来看看,两三日就得回去了。”
蒋毅又问:“就你和李劲回来,没告诉别人吧?”
蒋铭:“没。一来是因公就私,不便声张;二来,若是这边同僚知道了,就要请见,请还是不请,去还是不去,都不好说。扬州刺史是倪大尹的妻舅,与我所办差事还有些瓜葛,传说出去也要避嫌。所以便服悄悄回来,待两天就走了。”
蒋毅颔首:“你想的对,是这个理。”虞先生听得感喟:“铭儿顾虑的周全,比我当年可强多了!为人处世,圆滑谗佞自是要不得,却也该随顺世情。外圆内方,处事才更长久。”
蒋毅道:“先生也不要过于谦抑。我倒觉着,青年人耿介之气尤为可贵。岁寒方知松柏后凋,如今国家承平日久,他们这一代没经过忧患,岂知人到难处方见节操。或是追名逐利,或是沉溺享乐,立德修身只在嘴上,竟全抛去脑后了,世风越来越往轻佻浮滑上走,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看蒋铭在那里一副恭听模样,便道:“你倒是说说,怎么想的?”
蒋铭早习惯了二老谈论,陪笑说:“没怎么想,我经历的少,来此正是想听先生教诲,以后做事就知道好歹,知些进退。”
虞先生笑道:“弘之,你何须这等忧心,我看他们兄弟俩就好。年轻人也该放手让他闯荡,莫要像我们老古板,亦步亦趋。况且他们知道的,有时比我们还多呢!那时我病得糊里糊涂,允中正在旁边,一番生死之谈,竟让我茅塞大开!我年轻时甚是反感佛家,以为其消极避世,经过这回,倒是大大改变了!”
蒋毅哼笑一声:“要不是我放了手,他们就能这么放肆了?中儿你知道,要不是我管着,怕要出家做和尚去了!这几年我心软了,也不愿操心,一个个越来越任性,越长越倒回去了,都不听话!”
话虽这么说,脸上却现出笑容,指蒋铭道:“这个更是,都是做官的人了,还总一意孤行,要不是我善后,把天也要捅破了!他是先生眼见长大的,从小就自矜自负,眼高于顶,他母亲原是天下最和顺恭谨的人,他这倨傲固执的性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像了谁了!”
虞先生看看蒋铭,又看蒋毅,笑说道:“你说像谁?他是你的儿子,还能像谁了?”说毕呵呵大笑。
蒋毅登时语塞,也看了看蒋铭,又看虞先生,一时都笑了。
接下来蒋铭说些在京相处的人事,有的官员二老也熟悉,时而做些提点。议论多时,蒋毅怕虞先生累着:“先生还是进屋倚着,咱们说话。”
虞先生笑道:“见了承影我心里喜欢,累倒不累,只是天不早,我要赶你们走了。铭儿公事在身,也不能多耽搁,快回去多陪陪你母亲。”
蒋毅想了想:“那也好。先生好生将养身子,回头来金陵住些日子,咱们再说,”又道:“铭儿多久不回来,先生有金玉良言,也教导他几句。”
虞先生笑说:“我哪有什么金玉之言,与你相比,倒似白活一辈子,只得些教训罢了!”
向蒋铭道:“这几天死而复生,倒是想通一个道理,年轻时愤世嫉俗竟是不妥的,‘君子出其言善,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千里之外违之。’人生在世,凡事应怀宽仁之心期之向好,否则这世间又如何能好呢?”
蒋铭恭敬应了,施礼告辞。陪同父亲,陈安李劲以及小厮跟随,一众回金陵,到家已是天晚,歇下了,一宿无话。
次日上午,父子三人书院里说话。蒋毅便问起这次扬州的差事,蒋铭道:“正要和父亲说,这回去扬州,原是为一桩乡民状告当地提刑官员,纵容家人强霸民女为妾的案子,本来州府衙门已经处置过。原告不服,层层上诉,状子递在开封府,派人来查,却牵扯出前任巡盐御史贪赃枉法的情由,我此番到扬州,便为查清此事…”
如此这般,将经过述说了一边,又把自己所拟的判本呈奏内容与蒋毅说了,蒋毅一边听一边凝神思忖,道:“既如此,证人证物是最要紧的,你该早些携带回京才是,如何抛下自回家来?”
蒋铭笑说:“父亲放心!出来时太傅指派一名亲随干办给我使用,案子查到一半已然明了,我就让他将有关人物秘密带回,现今已在太傅府上了。我故意为些没要紧的耽搁,好使连带官员自露马脚…”
当下又说了些官场情弊之事。父子三人议论:某事违法,某事违规,某事属于某官私德不修……蒋铭都说了应对之法。蒋毅拈须颔首:“案由或轻或重,当按法度行事,法外之情也该有的,总以安抚民意,人心公允为要…”
正谈论,忽然门口来报,武继明和马怀德前来拜访,指名求见二少爷。
蒋铭疑惑道:“他们怎么知道我回来?”允中:“不知道啊,或者哪里听说了。”
欲要不见,蒋毅在旁道:“来都来了,去见见吧。”于是吩咐小厮,请马武二人到花厅上,兄弟俩辞了父亲一块儿走来。
原来数年之间,从前一起玩的这些人也都成家的成家,举业的举业,各自有了营生。先说萧纯上,他祖父萧老先生三年前去世,去岁春天纯上进京科考,中了进士,除授某地做县令。纯上把金陵家产变卖,带着妻儿上任去了。
武继明自从汤丽娘离开金陵依譁,每日闷闷的,垂头丧气没精打采,消沉了几个月,某天又去院儿里找王芸儿,欢娱数日,便又开心起来。央告他爹娘,定要给王芸儿赎身,把来家里做妾。开始武通判不允,架不住儿子闹,要死要活喝骂不住,老婆也劝,只好答应了。
芸儿进门后,继明确实消停了一阵子,老两口又给继明娶了正妻。继明双美兼得,一时意气风发,洋洋得意,不料成亲后妻妾不和,老婆看芸儿直似眼中钉肉中刺,从早到晚找麻烦,动不动叱骂责罚。那王芸儿吃了亏,免不了要在继明面前哭哭啼啼。武继明说不过大老婆,又哄不好小老婆,成日叽叽咯咯,头疼的不了,久而久之,又去院儿里另找花娘消遣,总不愿意回家。
马怀德还是老样子,因为受伤不能习武了,在家闲着没事干,却又心烦,两个老婆三个孩子,怀德不在家时还都好好的,他在家反倒吵嚷唠叨不休,怀德更是个没耐心的,又兼仍恋着葛来官,时常跑来金陵晃荡,与武继明又成了一对风月场上的好搭档。
兄弟俩来在厅上,果见武马两个都在,都比前时胖了,满脸笑容。武继明迎着做了个揖,口里叫道:“哎呦可是了不得!二哥风度大不一样了,上次回来我还没觉着,果然是居移气养移体,做了京官,真个气度不凡,令人起敬!我这大气都不敢喘了!”
都笑起来,蒋铭伸手往他肩上怼了一拳,笑骂道:“就你这张嘴,还是没把门的,不但乱说,还学会做戏了!”
又与马怀德打招呼,拉了拉手。怀德笑道:“难怪继明说,承影兄的确气质变化,端底大人物气派!”
蒋铭道:“什么大人物,不就是外强中干?多时不见,马兄也学会贬损人了!”
说笑几句落座,武继明询问允中:“能抽空出去吃一杯不?”允中连连摇头,蒋铭也说不行,明天就要走了,得在家多陪陪老爹。武继明不好坚持,便道:“你如今是官身不由己,好容易回来,咱们能会一面也不错了。”
允中叫人上茶,端点心瓜子。众人吃茶说话。说起各人现况,旧日朋友,不免戏谑了一会。
马怀德感叹:“岁数越大时间过得越快了,从前咱们几个在宝乐楼吃酒,瓦子里做耍,晃晃悠悠一天到晚,何等快活!现在都成了老人家了,昨儿我和继明去嘉瑞坊,遇着五六个子弟,都是十七八年纪,竟一个也不认识!”
武继明道:“这也罢了。他们都有事忙,哪像你我?再说承影如今官身,出去多有不便,让人见着怎么说?要是老钱还在,去他家聚一聚也好,倒没人注意。”又道:“可惜了那么好个宅院,让人得了去自家享用,想进去看看也不能了。”
蒋铭讶异道:“钱丰么?他出什么事了?”
允中在旁接话:“我忘了,还没顾上跟哥说,钱掌柜的因为牵连案子,折腾了一场,如今不在金陵了。”
原来蒋铭上回刚走不久,忽有人指认钱丰和王益祥、梁寅等人是一伙的,把钱丰告在府衙厅上,告他牵涉逆案,窝藏叛贼,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怀疑李季隆被他藏了,还说李孟起的家眷借放火逃出,也藏在钱丰这里。
因叛乱时王益祥和李季隆在一处,李季隆在逃,朝廷四处海捕抓不住。大尹只好拿问,把个花园子翻个底儿掉,钱丰抵死不认,说自己只是个开酒店的。钱丰在牢里关了一阵子,不免吃些苦头。暗中命手下人找武继明和允中求情,两个人从中斡旋……如此这般,因没找到实据,放了出来。经过这一场,把那夸富荣耀的心息了,变卖家产,收拢资财,回老家无锡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九回(上)
【克敌顽陆青靖边塞】
武继明笑叹了一口气:“老钱也是倒霉, 刮喇王益祥这个同乡,这厮忒不是东西,自己亲妹子也当棋子用,那时咱们不都被他骗了?老钱没靠山, 估摸生意场上得罪了人, 被人搓弄这一场, 哪里诉冤去!”
马怀德一撇嘴:“你是这么想, 要我说,他还是有些蹊跷!怎么都跟他连在一起?还有上次那梁寅, 也是在一起的……”话说一半停住了, 连连摇头。
允中摆手道:“算了算了,还是不要议论他, 说多了怕又生事。”继明笑道:“咱们几个私下说说,外头我从来不提,这是什么事?说起来都在一块吃过酒的,如何敢乱说…”他们几个谈论,蒋铭在旁听着, 只是不语。
说笑了一阵, 马武两个告辞。武继明道:“你好容易回来, 就不多扰你了!本来小方也要来的,不巧昨晚家有急事找他,回去了。托我向承影兄致意。”
蒋铭:“哪个小方?”
原来就是虞先生收的学生方采方景容,蒋铭曾在乡下见过的。这两年方景容常常上城来, 和允中、武继明等人来往, 都熟识了。
蒋铭恍然:“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回, 就是他告诉的吧?”继明笑应:“正是,昨天小方从乡下上来, 告诉我,本想今天一起来拜望呢,结果不凑巧。他让我跟你提一下,回头他去京里,好请承影兄关照关照。”
兄弟俩送客回转来,蒋铭道:“钱丰的事你再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允中又说一遍,迟疑道:“那时咱们去庐州,在普化寺我闻见方丈屋里点的香,与之前在钱丰花园里吃饭闻到的香气一样,所以马怀德说的对,他是有些蹊跷。不过,念在以往交情,我还是替说了人情,走前他专门摆酒谢我和继明了,其后再没来金陵。”
都想起那天见的陌生女子和孩子,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允中苦涩一笑:“想起那年的事,越想,越觉得不知该怪谁,罪魁祸首当然是李孚,别人倒像都情有可原。老钱就是有古怪,事先不见得知道,做些善后的事,也罢了,真是他照应孤儿寡母,也算是个有义气的人。”
蒋铭面色凝重,问:“钱丰走后,还有人提这件事么?”允中摇头:“没听谁说了。”
蒋铭:“那就好”,沉吟片刻:“有件事只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别跟爹娘说。”就把常兴和李湛在周家落脚的事说了。
允中一时不能接受,闷闷了半日……方说:“恩恩怨怨,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算才好,今日到此就打住了罢。”
次日蒋铭辞行,白氏心里舍不得,但看丈夫在旁边,不好唠叨他。蒋毅一直沉着脸,说道:“你打算怎么办?执意退亲,我也依你了,就这么一个人怎么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是还找不着她,就让你娘挑个合适的给你送去,先搁在房里。好好一个男子,这么单着成何体统?”
蒋铭听话听音,老爹话里竟是默认了自己和云贞的亲事。又欢喜又惭愧,陪笑应道:“一定能找到她的,太公在家,她也不能长时不回去。到时我和她商量,只充作周家女儿,现下朝中这事渐渐淡了,我俩成亲没什么阻碍。爹爹放心,保重身子要紧,我一定尽快找到她。”
蒋毅仍是板着脸:“上次见太傅,实情都与他说了,太傅大人大量,虽没说什么,我忖度,也有爱护成全之意。这是不容易的,还是要念你大哥的好处。”
蒋铭一阵心酸,垂头道:“我知道,不但是念大哥好处,更是父亲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太傅才会如此体恤。”
蒋毅默然,过会儿道:“我的意思,如今你办案正在紧要关头,成礼的事,且先缓一缓,不要被人抓住把柄。”说着瞪了蒋铭一眼,语气又变了:“你是不着急,我可是……要还找不着,就让你娘选人送去,不许你冷落了!”
蒋铭唯唯诺诺,直到出门,老头也没给个笑脸。
出了城。吩咐宝胜先往扬州去,自己却和李劲绕城往南而来,一路飞驰,午后赶到了长山镇,来在褚家门前。只见隔壁院子门房紧闭,院墙上一架紫葳从里攀爬到外面来,翠绿枝条迎风摇曳。
忽见一个老妈妈同着个年轻媳妇走来,敲开门要进里去。李劲连忙过去打问,原来这里早住了一户人,新近添了小儿,正要进门的乃是褚家帮雇的乳母。蒋铭叹息惆怅返回,到扬州会同随从人等,返京交差去了。
按下蒋铭在京公干不表。却说陆青领军,先在石州驻扎了数月,接到命令,集结人马支援延州。延州城属永兴军路京兆府辖制,乃是西北门户重镇,主城宽阔城墙坚厚,城内人口众多,商旅繁荣。其时党项全民男子皆兵,军力日益强大,国主李德明对辽、宋均称臣,在国内却以帝王自居,族内亦有争斗不合。这次占据延州的便是李氏王族支脉,趁宋军不备打了进来,便不肯走了。当地宋军几番攻城不下,反被党项兵里应外合,折损兵力大半,这才回报朝廷,朝廷下旨河东路调军援助。
陆青奉命而来,孙沔因怕他经验不足贪勇冒进,把陈智勇派来给他做副将。大军尚未到达城下,陆陈两人商议,使人往党项方向哨探敌情。然后陆青亲率三千人奔袭,将延州城与党项境内两条接应要道阻断,之后会同永兴军,共三万余兵马围城强攻,没到一个月,党项军支撑不住,冲出城来。
两方会战,旌旗猎猎鼓号齐鸣,血肉横飞死伤无数,宋军一举收复州城,将党项人杀退两百余里,大获全胜。落后进城安民,复兴商旅,清除周边残兵匪患。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又是西风渐紧,北雁南飞,天高云淡,落叶纷纷。陆青率河东路部众两万兵马,在延州城外一处名唤宝塔寨的镇子安营,一边操训士兵,一边清匪弭盗,等候上峰命令。
陆青领兵军纪严明,赏罚有度,到了战场上更是一马当先,铁甲银枪,歼敌无数。自离开濠州之后,沐风栉雨,刀枪浴血,经过一次次风沙战火的锤炼,这小伙早已今非昔比:筋骨愈发强壮,头脑愈发聪敏,皮肤变得更黑更糙了,面貌却更加健朗英悍。无数拼杀取胜使其精神焕然一新,获得众人敬仰的同时,也渐渐平息了心中苦痛。
这一日在校场上督训兵卒操练,全是粗豪汉子,跑跳争斗,相扑摔跤,虽是秋风寒冷,场上却是热火朝天,汗气腾腾。陆青兴起,下场与兵士对练,以一对十,那些兵卒知道主将性情,使出全力围攻,不消一刻,被陆青冲拳飞脚全打倒在地,人群发出一片声哄笑。
忽然来报,陈智勇从延州城押粮草回来了。一同到营帐中坐定,陈智勇道:“粮草已经安顿至仓,还有,”顿了顿,“我在城里遇见令妹找你,随我一道来了!”
陆青没听明白:“谁来了?”
陈智勇早与陆青共同浴血奋战,已是过命知交,看着陆青,脸上现出莫可名状的笑容:“是令妹来了。她说从太原来,找你有事。刚进寨子,在镇东集市遇见了曾将军,他俩人说话,我就先回了,估摸一会儿就到。”
话音刚落,帐外曾建大踏步进来,兴冲冲道:“将军!你看谁来了?”
随后跟进一个人,穿一身黑色紧趁胡服猎装,头上像普通士兵一样扎束个武士髻,背上背着一张劲弓,双眸明澈,两眉秀挺,亭亭颀立,英姿飒爽。望着陆青一笑:“陆大哥!”正是萧燕萍。
陆青刚从太原出来时,也时常想起萧燕萍。每次怀念灵儿,脑海中几乎同时浮现燕萍的影子,搞得他心烦意乱。后来忙着练兵杀敌,枪林箭雨中舍生忘死,就顾不上思虑儿女情长的事了。此时乍见,心底腾地升起一阵惊喜,忽然意识到自己汗津津的,衣领子大咧着,忙伸手整理,却又皱眉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萧燕萍看他表情变化,就收了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咬咬嘴唇没做声。陆青整好衣服,看她这副样子,心软了,却仍是训斥的口吻:“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女孩子跑来,我哪有功夫照顾你?”
一脸怒色又看曾建,曾建耸肩以示无辜:“我们也是刚路上遇见的。”燕萍小声嘟囔道:“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不用你管。”
陆青气噎:“不用我管?不用我管你来这做什么?”他的意思是不用我管就不该来,或者来了也别找我,这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有些好笑。曾建和陈智勇都打圆场:“来都来了,萧姑娘也是不放心你,这么老远赶来,恁辛苦,她来看看,过一阵也就回去了。”
一边说,一边给燕萍使眼色,燕萍看看陆青,没言语,陆青看看她,也没话说,不由抬手抓了抓头。
萧燕萍腼腆笑道:“大哥,我这回来给你带了一匹好马。你去看看,一定喜欢!”
曾建忙附和:“真的二哥!萧娘子带来一匹大青马,我看像是大宛马,神骏的很,你快出去看看!”
众人走出来,果见一匹遍体青灰色的骏马,高高大大,矫健强壮,浑身皮毛油光锃亮,秋阳下闪着玄铁一样光泽,马鬃却是深色的,长毛披散下来,鲜亮如一幅黑色锦缎。萧燕萍拉着缰辔,那马显然与她熟惯了,摇唇点头,甚是亲近。
却说宋军战马来源主要来自西域,自从党项人占据河西地区,又扩充攻占了凉州,就把宋人与西域的商旅通道截断了,宋军买马的渠道也被阻隔,得一匹好马殊为不易,更遑论这等神马良驹?陆青心里怎么不爱的,不由面上露出笑容,问:“这马你从哪儿得来的?”
萧燕萍扬眉有些得意:“今年开春我回了一趟上京,在草原上遇到的野马,被我降服了的!”
陈智勇识马,让燕萍掰开马嘴看牙齿,刚是四岁马,正得用时。啧啧称赞道:“这是西域那边过来的野生大宛马,一般这样青马幼年是铁青色,渐渐白毛增多,就变青灰色,以后还要变浅些,这马战场上不惊不乍,跑起来飞快,又耐受,端底极难得的。”
陆青心痒难耐,抚摸着马鬃爱不释手,两眼放光。萧燕萍道:“大哥乘上跑一圈,试试合用不,不过头一次当心些,这马性子野,别让它摔下来。”
陆青略带讪讪地一笑,要说什么没说,腾身认镫跃上马背,那马通人性,陆青一上来已知是厉害的骑手,又有主人的认可,便依着指示驰跑起来,路上果然性子大发,时快时慢,左冲右突,腾挪闪跳,怎奈何陆青双腿如钳,如同天生在马背上,终是收服了。
一人一骑返回,折腾得一身大汗,下了马还是不肯放手,脸上挂着笑,不住抚摸马头,摩挲鬃毛,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萧燕萍似是不经意,笑说:“这匹马正适合大哥骑乘,我嫌它太高了,上马都要费点劲,不知先前那黄骠马还在不在,大哥要愿意,我和你换换如何?”
陆青心里乐开了花,爽快道:“行!黄骠马在军里,还给你用!”虽仍不愿意燕萍留下,然而拿人手短,只好由她。便问:“张师傅一家都好不?”
萧燕萍欢喜回答了。笑说:“陆大哥你先忙,回头我再找你说话。”转身去了,到了晚间回来,已经在村寨找好了住处,还给陆青带了不少坚果土特产来。
自此留下,每日来望陆青,却不多话,与旁边士兵们反倒有说有笑,有时兵卒自由操练,她也下场演练骑射。起初那些兵士还私下说笑,多有嘲讽之意,后见她一骑如风,射箭百发百中,十分了得,个个都老实了,不自觉将那粗陋不堪的言语情态收敛着些……
不及一月,太原传来军令,命陆青领兵回石州驻扎。于是大军回师北上,此时已是深秋,霜寒凛冽,万树凋零。行到石州就入了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城里军营住不下,两万军马扎营在城外。汪殿成邀陆青去统领府旁边赁民宅居住,陆青不肯,仍住在外营和大军一处。萧燕萍在任记药铺住下,给陆青送这送那,照顾他饮食起居之事,时常与众人结伴出去山上打猎。
春节过后,孙沔招陆青回太原议事。他一心提拔陆青,将陆青收复延州,以及四年前平叛立功等等功劳都一起上报了,圣心甚悦,年前下旨升任陆青为河东路军都统制。
孙沔道:“麟州往北至丰州一带边境,山上盗匪猖獗,党项兵也时不时来骚扰抢掠,得寸进尺,不知餍足。周边村镇民居不胜其苦。我的意思以攻代守,否则不足以震慑。现下又没别的事,不如你带一支精兵巡察边境,弭盗安民,将来犯匪贼赶的远些,也显我大宋军威。”
此话正合陆青之意,计议妥当。三日后返回石州,挑选五千精兵,仍带着曾建,陈智勇,一路人马沿边境线往北驰袭,由石州往麟州,再至丰州,如同利刃一般,将沿途被山匪以及党项兵蚕食的村镇逐一收复,杀得贼人望风而逃。
第一百零九回(下)
【历风沙萧女伴情郎】
却说萧燕萍跟着大军北上, 陆青当然不愿意,让她回太原家去。燕萍哪里肯?要不不声响,要不就是一句:“不用你管。”把个陆青气得,凶她道:“你个女孩子, 别说男人堆里不方便, 这是刀枪见血, 拼性命的事, 万一伤着怎么办?我怎么给张师傅交代?”
燕萍看他阴沉着脸,脖上青筋都绷跳起来了, 不敢惹, 耷拉脑袋不言语。由着他瞪了几眼,终是不服气, 小声嘟囔道:“我自己乐意的,用不着跟谁交代,你又不是真的我哥。”
说完自顾走了,次日行军,照旧跟在队伍里。士兵们都见惯了, 知道是将军的相好, 低眉侧目而过。陆青无可奈何, 只好叹气。
要说燕萍跟着行军确有许多不便,在城镇或村寨周边扎营还算好,大军奔袭,常常住宿在荒郊野外, 气候多变, 刮风下雨、尘沙泥泞都是常见的, 不消几日,人就变得没模样了, 本来燕萍穿的就是男装,不细看分不出男女,此时头发蓬乱,尘灰满脸,这些当兵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滚打出来的,无不粗痞,吃喝拉撒随意找地方就解决了,打起仗来更是无所避忌。根本顾不上她是个女子,简直百无禁忌。
萧燕萍却仿若浑然不觉,我行我素。知道陆青心里别扭,平常除了帮忙,反躲着不在跟前露脸。战场上杀敌却如男子一般,英勇无畏。因为她会契丹语,常常主动请命出去做哨探……一来二去的,兵士们也不敢小觑她,无形中倒成了个头领人物。
每当燕萍在军中出挑,陆青莫名也有几分自得,面上不露出来,心里难免牵挂,牵挂多了,又觉懊恼烦闷,百般不自在。某日查营回来,对着曾建不耐道:“一个人的营帐搞半天,你说她跟着,添多少乱?行住也不方便,让走不走,真烦死了!”
曾建“噗嗤”一声笑了:“就你装样儿,要我说,何必那么麻烦?跟你住一屋就得了,还省了侍卫!”
陆青气得鼻子歪:“你这说的屁话!”——野战时间长了,谁对谁也没好言语。曾建也不在意,撇嘴道:“你就别端着了,人家都做到这份上,还想怎么着?要是哪个女的对我这么好,我早都以身相许了!”
陆青:“懒得跟你说!”摔手走了。
这一日行到丰州地界,扎营在个镇子里,还没安顿好,哨探来报,附近有一股匪贼抢劫客商。陆青和曾建立刻带了一千轻骑杀了出去,遇上贼众带着抢劫货物往北正走,约莫有五六百人。
见宋军冲来,贼众跑的更快了,陆曾率兵疾驰,在一片旷野追上,两下交战起来。不想这伙贼人虽是衣帽乱七八糟,却个个持刀拿枪,战力强悍,一时竟然胶着上了。陆青舞动长枪连挑数人,贼兵渐怯,往山间败逃,宋军咬住不放。
正这时,忽然刮过来一阵狂风,大风卷着沙尘,犹如黄龙一般,遮天蔽日扫荡过来,登时刮得人马站立不稳,眼睛睁不开,对面不见人。西北地区狂风扬尘也是常见天气,但是多是在冬春两季,很少夏季也有这么厉害的沙尘风暴。两边众人都慌了,只是凭感觉且战且走。
少刻风沙稍息,陆青和曾建灰头土脸,发现已经在山脚下,身边只剩下百十来人,敌军也不见,别的军卒不知哪里去了。两个分辨方向往回走,走了两里地,忽见那边山坳转过一支军队,盔明甲亮,却不是自家人马,稍作迟疑,只听鼓角声响,那军呐喊着冲杀过来。曾建道:“不好了,看样子是党项兵,快走!”
陆青不想走,奈何身边兵少,只得打马同着曾建一起往驻兵处跑,党项军从后追杀,顷刻间驰出数里开外,不料迎面又有一伙人杀上来,竟是先前那伙匪贼,形成前后夹攻之势。
陆曾两个都道:“不好了,狗娘养是一伙的!”说时迟那时快,三方遭遇,拼杀起来。两边人马将陆曾的百十人围在当中,一时杀得血肉横飞,陆青勇力杀出重围,回头却看曾建仍陷在敌阵中苦苦支撑。一横心拨马回来,复又冲进敌军,汇合曾建一起冲杀。
终于合力闯出重围。敌兵在后紧紧咬住不放,陆青喝道:“你先走!我拦着,我的马快!”
曾建自知力弱,只得打马疯跑,跑出十几里,遇见萧燕萍和陈智勇带兵马前来救援,燕萍叫道:“将军呢?”曾建拨马:“在那边,快!”引军队冲了过来,及至杀退敌兵,才发现陆青倒在死人堆里……
……
不知过了几时,陆青幽幽醒转,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处。忽见曾建的脸出现在眼前,唤道:“二哥!二哥你醒了!”那曾建已是喜极而泣:“你可醒了!”看陆青眼神木呆呆,又紧张了:“你还认识我不?”
陆青只觉浑身疼痛,一动不能动,喘口气都累的慌,嘴角微微笑了笑,吐出一个字:“哥…”
曾建带着哭腔儿笑道:“你可醒了,知不知道,你昏了五天五夜,把人都吓死了!看把我愁的,头发都白了!”
四五个亲卫也凑上前来看,陈智勇闻听也来了,炕边围了一圈人。燕萍分开人群:“出去,都站远点,别凑在这儿。”
端茶碗茶匙过来给陆青喂水。陆青饮了几小口水,砸吧润润嘴唇,转眼珠看周围房顶,燕萍道:“这里是丰州城,咱们住在州衙里了。”
陆青想问什么,虚弱没说出来。萧燕萍绷着脸儿:“先别说话!”曾建在旁欢喜附和:“对对,还是听萧姑娘的。先别忙说话,咱得好好养着,有话养好身子再说不迟!”
这一养就是两个多月。开始陆青只能躺着,曾建和燕萍轮流照看,喂水喂饭,指挥亲卫给他翻身,按摩。过十来天能坐起来了,就觉松快很多。
这一日,陈智勇带丰州驻军统领赵海前来参见,报说军情。原来丰州驻兵也有五千人,平日只是守城,周围村镇有匪贼骚扰也不去管。
就在宋辽党项三方交接的地界,有个镇子叫做长延堡,本来是宋地。长期被匪贼占据,渐渐成了三不管,匪众越聚越多,平时往周边劫掠,如同自立为国的一般。
陈智勇道:“上回遇见的贼兵,可能是党项兵假扮,也可能是长延堡的匪贼和党项勾结在一起。详细情况还要打探,将军这次伤的太重,还是等养好了伤再做处置。”
陆青没别的办法,只能静心养伤。一个月后下床走动,三个月后才得恢复,可以下场操练。又是深秋时节,北地寒冷,早结了冰,下过一场小雪,屋里也生起了炉火。这一阵子萧燕萍在旁服侍,陆青借她手喝水吃饭,少不得言来语去,动作亲近,只得当做真拜了兄妹,把疏远的心思搁一边去了。
一日从校场归来,陆青问:“那匹青马哪儿去了?从那天就不见了么?”
燕萍本来有说有笑,听这话登时默然,过了半晌才说:“是,后来再没见了。”
陆青遗憾道:“我那日昏迷之中,似梦非梦的,好像还在马上杀敌,后来又乘马跑,敌兵在后追,怕他射箭,我在梦里镫里藏身,竟是抱着马肚子跑了好久……”
萧燕萍没言语,忽然吸溜鼻子,眼中滴下泪来。
陆青苏醒时也没见燕萍哭,便觉奇怪:“你哭什么?”
萧燕萍抹了抹眼泪:“青马没了,可惜。”
陆青轻叹一声,安慰道:“也不算可惜,其实我也舍不得,可它是野马,自在惯了,不愿受人驱使,走了也好。”
又过一日,把曾建和燕萍都叫在跟前,让曾建送她回太原。难得笑着对燕萍说:“我现在都好了,天又冷,不能打仗。这里艰苦,你何必跟着吃苦受冻,不如回去吧,看看张师傅,好让家里放心。”
燕萍闷着头:“我不回去。”陆青就把脸色沉下来。曾建在旁打圆场:“其实不回也好。天这么冷,路上也不好走,不如等明春再走吧。”
陆青蹙眉,冲曾建板脸道:“不行!这两天必须回,你带兵,送她到太原再回来!”又补一句:“这是军令!”
曾建想说什么噎回去了。燕萍抬头看了看陆青,只说:“我不回去!”一转身走了。
看她背影,俩人都不言语。过会儿曾建唉声叹气:“这又是怎么了,你俩这阵子不是挺好么,为什么又让她回去?”
陆青道:“不为什么,女子随军不便。”
曾建苦笑:“这都多长时间了,才想起来不便?谁也没说啥,人家又没多吃草料,还立军功。有啥说的,”小声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我说,咱能不能退一步想想?”
陆青不理他,掇个板凳在火炉旁边坐下,拿起火钳子扒拉炉火,闷闷了半晌,说:“你知道还问?我又不能娶她,她在这儿时间越长越难受,又有危险,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还是早点回,对大家都好,你别管了,总之收拾收拾,送她回去吧!”
曾建:“她不回,我怎么送?难不成绑回去?”掇个板凳对面坐下:“你没娶,她没嫁,为什么你就不能娶她?”嘟囔道,“你别跟我说你心里没她。”
陆青两眼望向别处,依旧沉着脸,不做声。曾建从他手里拿过火钳往炉内捅了两下,悻悻地道:“你知道大青马哪儿去了么?”
陆青一怔:“哪儿去了?”
曾建:“本来不想跟你说。那天我们杀退贼兵,找到你,早都没气了!青马在你旁边待着,大伙一看全完了,要抬你,萧姑娘不让动,抱着和你贴脸,我们都哭了。她却没哭,忽然站起来,提起一把陌刀,一刀就把青马砍倒了…”
陆青听的呆住了。曾建又道:“我们都傻了,看她拿刀,硬生生剖开了马肚子……就那样,叫我们帮着,把你盔甲卸了,抬起来,整个搁在马肚子里,我的个娘!热气腾腾全是血,那个味儿啊,把我熏得差点背过气去!现在好像还没散呢。萧娘子凶的不得了,我们只能照着做,扶着你头项,只露个脸儿,她在旁边,说是唱又像哭,也不知说些什么,我们都以为她疯了,头皮发麻,谁敢说一句?后来坐在旁边,抱着亲你的脸,然后,然后……”
说着,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陆青:“然后什么?”曾建脸上扭曲,不知是哭是笑:“然后你就活了!”
陆青听得匪夷所思,骂道:“尽鬼扯!”
曾建:“真的!开始大伙也不信,凑近一看,真的有气了!明明那时没气了,不知怎么就活了!后来我们找了一辆车子,把你抬车上,推回来的。”
看陆青表情怪异,补道:“真的!多少人看着的,不信你问陈智勇去!”
使人叫来陈智勇问,智勇道:“是真的。从前我听说辽地有一种神术,战场上人刚死时,趁身上还有热气,放在活杀的骆驼肚子或者马腹里,巫师施法,就能起死回生,我也是头一次见。大概就是古书上说的祝由术,的确是萧姑娘救了你一命。”
陆青懵了,不得不信,呆愣愣半日,喃喃地道:“可惜了青马,也是一条命,为啥杀它呢,杀别的马不行么?”
曾建瞅他一眼:“行了别说没用的,你还怕欠人情,这么大一个人情,我看你怎么还?这一辈子你是还不起了。”
次日操场练兵回来,燕萍来给陆青送饭。俩人吃完了,在炉边坐着烤火。
陆青道:“你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应该回去看看张师傅。”
燕萍:“不用,我总这样,舅舅早都习惯了,再说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担心。”
默默了一会儿,陆青道:“那天的事,他们都告诉我了。”燕萍不吱声。
陆青又问:“那是神术么?你跟谁学的?”
萧燕萍淡然道:“没跟谁学,就是看人做过,不知能不能成,试试。那时顾不上别的,只想让你活。”
侧转头看了陆青一眼,望着炉火自语道:“要是你没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陆青看她比太原遇见时清瘦了许多,仍是男子装束,却因近日一直住在城里,打扮得清爽利落,面色也白皙了,隐隐透出红润,眼角却有一抹忧愁神态,挥之不去。
想到她本应安守在家,却追随自己,一路风霜雨雪,浴血拼杀,心内忽生感慨,不觉伸手抚起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头发,抚在耳后。
燕萍叫了声:“陆大哥,”抬起手抓住了陆青的手,微微一笑,眼里却似泛出泪光来。陆青略觉尴尬,忙将手缩回,站起刚要回身,已被燕萍从旁边关抱住了。
陆青想要推开她,却又心有不忍,停顿了一刹,只听燕萍低声道:“陆大哥,你别赶我走,我只想天天看见你,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陆青不知该说什么,听她声音饱含情意近乎祈求,嗅到她发髻上散发出皂角清香,不由得一阵迷乱,身不由己,将手伸出去,本来要推开她的,不知怎么却将她搂抱在怀中。
燕萍心中乍喜,如同梦里一般唤道:“陆大哥”,贴附在他胸前,两手在他后背摩挲,继而勾住脖颈不放,抬起脸来亲吻他。陆青脑中一阵晕眩,心内激荡,胸膛里砰砰直跳,浑身灼热起来。情不自禁回应,缠绕激吻,不知不觉两人相拥至炕沿上扑倒了……
野火燃烧,照彻穹宇,星子摇落,天地翻覆,经年缄默的山峰于最深处积郁酝酿,鼓动翻涌,终至冲破一切阻隔,旋舞出熊熊烈焰。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一十回(上)
【长情孤诣终成眷侣】
这一日, 陈智勇回报哨探消息,长延堡匪贼经过数年积聚扩充,已达四五千余众,战力不可小觑。并且和辽国和党项都有勾结, 时不时两国守边的还去和它索要抢劫的东西。因为本来是宋的地界, 两边都不管, 乐得从中获取好处。
陆青闻知怒不可遏:“这还了得!本来是咱大宋地盘, 如今却成法外之地,还给别人纳贡献降, 辽国党项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咱, 大宋当兵的脸都不要了么?如何忍得这等屈辱?”立时召集诸人计议,排兵布阵, 前往剿贼。
萧燕萍听说消息,精神倍增,磨枪擦刃。陆青瞥见了,把眉头一皱:“你忙什么,这次别跟着了, 留在这儿等我们凯旋!”
燕萍一怔:“为什么, 我不是一样能战?”
陆青闷闷地道:“你去了我会分心!”一句话打住, 燕萍就不言语了。
陆青又道:“丰州守军我也带走了,城里只留一千兵,都是不能战的,也要提防契丹和党项, 万一有什么事, 有你帮忙守城, 我也放心些。”
萧燕萍见交给她这等重责大任,心中欢喜, 便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好了。”又道:“你在战场上当心些。”上前将陆青一抱,抬脚亲了亲他,一笑转身走了。
次日陆青带领诸将,率大军出发。燕萍留在城里翘首以盼,每天早晚两次出城,去路口瞭望,焦虑不安。过了七八日,飞马传来战报,宋军大获全胜,不仅匪贼尽皆剿灭,还在长延堡地库里缴获不少金银珠宝,彩缎金帛,一车车运了回来。
陆青留下一哨军马留守当地,回师丰州,陈智勇写书向太原表功,孙沔回书多有褒扬,并将部分所获充作军资,犒劳将士,一时城内锣鼓欢庆,皆大欢喜。
自此陆青在丰州驻守,往周围巡察治安,清匪安民。他对政务不感兴趣,又不贪墨,与当地官军相处融洽,一时间边境祥和,民生安定。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深冬,陆青在州衙分了半边衙署,后面屋子和厢房用来居住,前面三间厅事办公。连着几日彤云密布,鹅毛大雪纷飞,地上积雪半尺来深。下大雪出门不便,练兵也少了。到了春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笑语欢声。众人也贴春联,包饺子,守岁,每日炉火烧得旺旺的,吃喝玩乐,饮酒欢闹直至深夜。
自从那天之后,萧燕萍和陆青两个关系变得十分微妙,燕萍独自住在东边厢房,每日过来照顾陆青的饮食起居,当着人面,俩人好像约好了似的,出来进去没几句话。众人遇见他俩在一处也都视而不见,就连曾建也不开玩笑说怪话了。
这一日厨下杀了羊,陆青和陈智勇、曾建等人摆炕桌,涮烤羊肉,吃酒说笑。都吃得半醉。燕萍端来一盘子冻梨,陆青一看黑乎乎的,蹙眉道:“这什么东西,还能吃么!”
燕萍一笑:“好吃呢,搁凉水里拔了一晚上,冰都拔出来了,软的。”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只递在陆青嘴边:“你尝尝!”
陆青把脸闪开,劈手夺过咬了一口,冷得“咝哈”一声,酸酸甜甜,沁凉透骨,喜道:“嗯,好吃!来,你们都尝尝!”众人都拿起来吃,啧啧称赞。曾建问:“这好东西从哪里来的?”
燕萍道:“前日从辽地过来一拨客商,跟他们买的。”
陆青道:“想不到辽地也有这样好果子。”
陈智勇在旁笑了,指着酒壶:“那是当然,这酒也是契丹人酿的白酒,每个地方都有好东西。”
曾建接口道:“陈将军这话说的太对了,不论哪里都有好东西,也一样有好人才!”
大家相视而笑,陆青笑着笑着,忽然有些尴尬,就不笑了。看燕萍,燕萍似是没在意,去给火炉添柴了。
这时侍卫进来,报说有太原信使来到。陆青忙命:“快请进来!”原来是韩佐,戴着狗皮帽,裹着羊皮大袄,挟着冷风进屋来,向上行礼,笑道:“陆将军”。
陆青:“不要多礼了,这儿又没外人,你吃饭了没?来,先吃两杯暖暖身子。”
那韩佐也不客气,除了帽子,笑道:“正没吃呢,路上跑的急,冷倒不冷,可饿坏我了。几位将军在这儿过得好日子!”这才把书信取出来递给陆青。然后脱去皮袄,找水洗手,跳上炕,同众人一道吃喝起来。
陆青看信,是孙沔写来的。命陈智勇留守丰州,陆青见信后即刻返回太原,有要事。
陆青不解道:“说好了的,在丰州守一阵子,边境刚刚清静了些,况又雪天难行,忽然要我回去做什么?”
韩佐边吃边道:“详细我也不知道,只知大人要回南了,可能有话要与陆将军说。”吃饱喝足,看盘子里还有两个梨子:“这是什么?”拿起一个来啃,冰的直咧嘴。
陆青无奈,只得向陈智勇交代了事务,收拾东西,和曾建、燕萍一起,顶风踏雪回到太原城。才知朝廷有旨意到了,调任陆青往京中禁军任职。孙沔因身体不适,去岁上呈报请求回乡,也准了,朝中另派了大臣统管河东路政务,不久前已经来到,和孙沔都交割过了。
孙沔道:“本来我打算留封信就走,不想你的调令也到,所以赶着你回来,咱两个一起走,路上也好做个伴。”
陆青心下茫然:“靖边才有小成,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忽然调我去京。大人回去也罢了,叫我去做什么?”
孙沔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上回我给朝廷上书,述说靖边的重要,越是和平年月,越是不能大意。守好边关,不光是稳定百姓民生,也让党项和契丹不敢生觊觎之心。按说不该撤你回去的,会不会是京里有什么相熟希望你回去,上了呈子?”
陆青:“不可能。”心里却胡思乱想:“会不会是家里的意思要我回去,托了蒋铭他们在朝中使力?”便道:“不管怎么样,既是上命,听命就是。曾建当初陪着我来的,要回,我得带着他一起回。”
孙沔:“那也容易,曾建没有正式挂靠军职,寄在我名下,和韩佐一样带回去就是了。”
回京是意料之外,陆青心有不甘,但又一想,回去就好见到亲人了,便也欢喜起来。与萧燕萍说了,问她:“你怎么打算?”
燕萍想都没想,道:“我当然跟你一起,你去哪我就去哪!”
陆青木着脸不言语,他心里始终惦着灵儿,觉得和燕萍好就是有负于灵儿,时常无人处自怨自艾。然与燕萍已有夫妻之实,决绝的话再说不出口,其实也割舍不得……正自沉吟,却见萧燕萍抿了抿嘴唇,期期艾艾地道:“这一去,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了,有个事,你得办。”
陆青:“什么事?”燕萍看他一眼,有点发怯地说:“你能不能,能不能去我舅舅家看看?”
陆青闻言笑道:“这有什么难,走前一定要去辞行的。”
——答应的爽快,过后回想却不是那么回事。和曾建说了,俩人计议一晚上。这天曾建陪着同来到张铁匠家。
铁匠迎进屋里坐了,待茶说话。陆青递个眼色,曾建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打开来,笑说道:“这是陆将军礼敬二老的,共一百两,您老莫嫌礼薄,请收下吧。”
陆青陪笑接话:“我们在太原这几年,多麻烦张师傅了,常来家里蹭吃蹭喝,大娘也对我们照顾的多,浆洗针线,没少添麻烦。”
张铁匠慌忙道:“这可使不得,这礼太重了。”站起来把包袱盖上,连连推辞:“无功不受禄,万万使不得。您是大将军,来家是俺们的荣幸,平常俺们想请还请不来呢。就是家下做点小活,不过举手之劳,值得什么?陆将军哪回空手来了?这等厚礼实在不敢当!”无论如何不受。
陆青一时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曾建在旁呵呵一笑:“张师傅莫谦让,是这样,陆将军这次去汴京,先要回家探亲,您家萧小娘子也要跟着一起去的。您是小娘子至亲长辈,陆将军孝敬您还不是应该的?您要不收这礼,可就让陆将军为难了!”
铁匠闻言满面笑容,说道:“既是这么着,就是我们家高攀了!怎么陆将军一下子去那么远?到了地方千万来封信,别叫我们惦记着。”
这时舅母走了进来,喜气盈盈道:“陆将军见外了!将军这么有能耐,萍丫头跟你走,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往有甚做的不到处,得罪了,还请陆将军多多包涵。”
陆青不好意思,脸也红了,正不知说什么好,小铁棍泼腿跑进来叫道:“陆将军要走了?以后不回来了么?”他娘笑说:“不回来了!往后你要见他,就得去汴京找你姐姐去了!”
小厮贼精,登时眼睛一亮:“陆将军要做我姐夫了!”铁匠呵斥道:“快出去玩去。”又向老婆笑骂:“有你什么说处,还不快去做饭去!”铁匠老婆笑着走了,萧燕萍在门旁立着,早也把脸红了。
接下来收拾行装,与熟人告别,旁人都罢了,唯独武大很是舍不得:“二哥一走又剩下我一个了,回去告诉九哥、三郎他们,我想他们哩。”
如此这般又过了数日,孙沔、陆青随同曾建、萧燕萍,还有韩佐等亲随伴当,带了二十轻骑,一众车马上官道,往汴京方向而来。
走了一个月,已是二月中旬,绿草茵茵,杨柳盈盈。到处花开烂漫似锦。这一日歇住在三岔路口的一家客栈,因陆青要回宋州探亲,孙沔直接去汴京,次日两人要分头赶路,晚上吃过饭,聊天说话。
孙沔道:“我在边关多年,落下了一身病痛,不久要请旨回老家洛阳休养,守着祖茔,以后也不打算再往外跑了。这次忽然召你上京不知什么缘故,等到了和王太尉会面问一问。你孤身一个,以后要在禁军任职,还须有人看觑才好。如今朝廷崇文抑武,武官的地位不如文官,你的性情又耿直,在京不比在外,言语行动上都须检点些……”
陆青答应:“我知道了,大人放心。”想起许多往事,心内感动:“这些年陆青多承大人眷顾,一路走到此,好像自家长亲一样,只是陆青力薄,不知如何回报大人恩情。”
孙沔笑道:“这也没什么,相交就是缘分。以后你要是路过洛阳,记得来看看我就是了,我只希望你们好,为国效命,做一番事业不负此生,我看着心里就觉欢喜了”……
正说着,忽听外面隐隐喧嚷之声。韩佐进来报道:“店里一个伙计,刚发现被人刺死在茅房边上了,所以乱嚷,店家正忙着找巡检公人。”孙沔蹙眉道:“一个店伙计,做什么的,为什么杀他?”
韩佐:“不清楚,说是这个伙计给房客打洗脚水去,不知怎么不见了。也是巧,有个客人吃醉了酒,走到暗影里绊倒摔了一跤,才发觉,人已经死了,是刀伤。”
陆青惊道:“不好,像是匪贼行径,杀店伙计不是目的,一定还有旁人。”
原来孙沔他们住在客栈靠东一个小跨院里,清雅肃静,专供官员往来居住,和大众散客隔着一道墙。陆青忙出来,教曾建领着兵士沿墙巡察,加紧护卫。
望见那边一间厅事,门口围了一堆人,打着灯火。陆青派人过去看看,少顷回报说:“有贼人冒充被杀的店伙计去客房里行刺,那客人是东京来的一位大官人,竟是武艺高强,徒手夺刃,把刺客拿住了。当地巡检带人来押解那贼,刚到了。”
陆青走了过来,见阶下站着一群人,阶上却是店主人和两个打灯的伙计,还有两个公人。店家认出陆青是那边客房的将军,忙引他到门口观看。
只见厅上灯火通明,上首端然而坐一个男子,二十五六年纪,修眉凤目,鼻直口方,形姿沉稳,神态隽逸,虽是穿的一身便装,却是说不出的丰姿儒雅,不怒自威。陆青一见又惊又喜,原来竟是蒋铭。
这时一个身穿皂衣,腰束銙带的公人向上禀道:“小人是县上巡检,不知御史大人到此,有失迎迓。地方治管不严,险些使贼人伤犯了大人,诚是小人的罪过。”
蒋铭道:“这也罢了。我只是路过,本来不想打扰你们,却还不行。这贼未必就是当地的,你带去,明日上复府尹,好好审一审罢。”喝命:“带过来。”旁边两个公人拖扭着一人跪在地下,那人右腿拖着,嘴里发出压抑的惨叫声,显然腿断了,不能正常行走。
蒋铭喝道:“本来念你一片愚忠,想放你条生路,你却冥顽不灵,如此蠢恶!”对那巡检道:“人你带走,明日府衙早班,我的人会带信过去的。”
那巡检应喏,立时带着公人拉扯着刺客去了。一时闲杂人等散去,陆青走入里来,拱手笑道:“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蒋铭也早看见他,迎过来道:“我在这里不奇怪,你在这里却是奇怪!”都笑了,张双臂拥抱相见。
陆青将来去缘由简单说了:“我和孙大人一道回来的,大人也在呢。”
蒋铭笑道:“怪道那时看见不少兵士,我还以为是哪个京官路过此地。”
第一百一十回(下)
【久别乍晤恍然如梦】
蒋铭同着陆青过来, 与孙沔,曾建诸人都相见了。店家亲自赶来进献酒食。孙沔问蒋铭方才的事,蒋铭道:“去年我到扬州办盐税案,为了查清案由, 使了些非常手段, 就把地方上的强人得罪了, 结下仇恨。本来在京时就有过一次, 叫他逃了。如今犯官早已处刑,我还以为没事了, 不想贼心不死, 竟跟到了这里。”
陆青十分吃惊:“哥办案子,竟也遇到这等事!”
孙沔叹道:“强龙不压地头蛇, 哪里有财利纷争,哪里就有人心险恶,地方官员要公正办案,也要多加小心。”
蒋铭笑道:“也不尽是如此。只是不巧让我遇上了,治世安民乃是为官的本分, 大人仕途多年, 从内地到边塞, 经过多少风浪,相比我这也算不了什么。”
又问他们的事。陆青说了:“大人回京是意料之中,我却奇怪,打仗打得好好的, 不知为什么忽然召我去禁军任职, 二哥知道么?”
蒋铭犹疑了一下, 苦笑道:“听到一点风声,年前辽国派使来, 说咱们军马在河东路边境扩充势力,为所欲为,致使边地民众惶惶不安,要求裁撤驻军,朝堂上闹嚷了一阵子。不想把你给调回来了,应该还是枢密院的意思。”
孙沔皱眉,愠怒道:“朝中怯战,不知守边辛劳艰险,一味迁就辽人,越是这样,狼子野心越是贪婪无止,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陆青也气道:“咱们全军将士顶风冒雪、浴血拼杀,却换来这么个结果,简直莫名其妙!”
蒋铭默然,叹了一声:“并非所有官员都怯战,奈何朝廷不愿打仗,自从李孚叛乱后,官家深感不安,将军马编入禁军,地方军队几乎裁撤殆尽,这也罢了,边境兵力不可稍减,否则何以守土安民呢?”摇了摇头,没说下去。众皆默然。
陆青问:“哥怎么来在这里,为什么便服打扮,身边也没带人,李劲呢?”
蒋铭:“我告假去宋州,有些私事。不想张扬,所以只带了一个随从,李劲他们都留在京里了。”说毕笑了:“做的这么小心,还是被人知道了。”
原来楚王赵元佐年轻时患咳喘之疾,自从复位后多年未发,还以为好了。不料那年入秋着了凉,就复发了,从此每逢时气不和,断断续续发作起来,今春起更是发的重,苦不堪言,多方寻医治疗无效。蒋铭去王府探病,正赶上发作,猛烈咳喘涕泪交加,几乎背过气去。于是急了,要去宋州找周坚白或是周通序前来诊治。
当然还有没说出的缘故。去岁开春他从南回汴京,路过宋州曾到周家去过。见了周坚白,老太公说:“贞儿南下走得远,我已经托人捎信去了,知道你没与王府结亲,她必定赶着回来。你们坚心如此,天也相助,所以不必担心,且忙你的事。你俩之间注定有这个坎儿,如今过了,早晚必是团聚的。”
蒋铭听太公这么说,心也放下了。嘱咐妹妹留意,一但有云贞消息就给他写信。然而至今仍无消息,小伙饱受相思折磨,趁此机会来寻心上人。
次日,宝胜拿了书子和巡检一起去衙门处理刺客的事情。曾建和韩佐,孙沔一起回汴京去了。蒋铭则和陆青、萧燕萍三个一道往宋州而来。蒋铭听陆青说了燕萍来历,知道是那年在石臼山上救下的辽国小厮,倒觉是一桩奇缘。私下劝说陆青早些和燕萍成亲。陆青苦笑,不置可否。
到了宋州,陆青让燕萍先去铺子里等着,自己和蒋铭来在周坚白家。到了无名巷敲门,半天才开,出来的竟是窦宪。喜的手舞足蹈:“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和陆青一抱,又与蒋铭抱了抱。
此时距离三人初见已过去七年多,都二十六七岁了,形貌气质都有变化,嘴上不说,心里俱生感慨。窦宪帮忙拴好马匹,领二人进门。蒋铭问:“太公在家吗?”
窦宪笑说:“在呢在呢!”望着蒋铭道:“哥快进去,有大惊喜!”
蒋铭闻言心里一阵狂跳,抢先踏进门来。迎面就见前厅门阶之下,玉竹和一个奶娘打扮的,正带着个小娃在学步,那小孩儿听见声响,扭脸看见三人,先是看着窦宪笑了。眼光转在蒋铭脸上,认真地盯着他瞧。
蒋铭看这孩子穿着小小的衫裤,头上扎了个小丫髻,圆圆脸儿,白白嫩嫩,两个眼睛亮晶晶的,也就刚过一周岁,正当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十分可爱。不觉笑了一笑,却见那孩子转个身,摇摇晃晃往过走来,走了几步停住了,眼睛眨了眨,小嘴一张,奶声奶气叫了声:“爹爹”。
一声叫得众人都怔了。窦宪叫道:“石州儿”,两三步上前,一把抱起孩子亲了亲:“这小子可真灵,你爹一来你就认出了?”递给蒋铭:“快接着,他竟然认得你了!”
蒋铭没反应过来:“啊?”窦宪高声笑说:“啊什么啊?这是你儿子!快接着呀。”
蒋铭彻底懵了,呆楞楞把孩子接在怀里,孩子看着他,忽然一撇嘴哭了,扭身张手要窦宪抱。窦宪不管他,向里叫道:“姐——,快出来,看谁来了!”就见云贞从后走来,在厅门口站住,两眼含泪,轻唤了声:“承影。”
蒋铭心里怦怦直跳,猛一下几乎晕了过去。把孩子递给窦宪,大踏步走过来,两手一张把云贞紧紧抱在怀里。全然不顾周围,带着哭腔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云贞说不出话,将手回抱,流下泪来。
窦宪抱着孩子招呼:“朴臣哥,快进屋说话。”这时周坚白也从里面出来了,大伙相见。蒋铭和云贞手拉着手入里来,蒋铭放开云贞的手,看着周太公,想说什么没说,眼里还含着泪,脸色却变了,蒙冤似的满面委屈,不做声。
一时众人都站着。窦宪把孩子递给蒋铭:“哥!你快抱抱孩子。”
蒋铭不接,望了云贞一眼,脸色愈发难看,仍不说话。云贞见他这样,含泪低下头,也不言语。小孩儿觉着气氛不妙,看着母亲脸色,撇撇小嘴,哭了起来。
周太公叹了一声:“贞儿,你和承影去房里,让他好好看看孩子,说说话。”
云贞望了一眼蒋铭,没出声,抱过孩子走了,蒋铭不吭气,顿了一顿,转身跟了出去。
厅上剩下陆青和窦宪,太公。窦宪道:“蒋二哥怎地这样不高兴,生了大气似的。”
太公叹道:“这也难怪,这两年他心里苦。”
招呼都坐了。陆青问候:“太公身子好不,舅舅不在家?”太公笑说:“我还好,他出门带徒弟去了。”
原来李湛已经十二岁了,已念完了小学学业,只跟着周通序学医。上个月通序带他出去采药、认药材,常兴也跟着去了,所以都不在家。窦宪前日来的,奉父母之命要接太公去庄上住一阵子。
聊了一会儿家常话。太公听说陆青要去汴京任职,便道:“这样好。你在太原时候,你哥哥常来打问你消息,托任家给你送东西,这下好了,虽是不能常常回来,到底离家近了些。老人省些牵挂。”
陆青看见蒋铭和云贞团聚,知道俩人已有了孩子,心里为蒋铭欢喜,也十分羡慕。不免想起灵儿来,又觉难过。
向窦宪道:“连生最近做什么,窦庄主和夫人都好不?”
窦宪笑道:“我还是老样子,就是事情多了,我爹不管庄子事务,都交给我身上,有点儿絮烦。丽娘也接手了家务。我爹我娘现下轻省了,他们都挺好。”
陆青笑了,过会儿道:“这么多年了,我想去庄上拜望窦庄主和夫人,也不知方便不。”
窦宪就不言语了,低头想了想,又看看周太公,恳切说道:“陆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意,咱们兄弟之间,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我爹我娘现在好了些,可是想起灵儿还是难受,特别我母亲,一说起泪涟涟的,这个话题还是不能碰,前一阵才病了一场。所以,哥还是先别去了,以后再说,我回去一定转达哥的心意。”
陆青闻听,心里一阵酸楚,垂头无语。
太公道:“二郎也别难过了。这都是人之常情,我们想起来还觉过不去呢,何况他们做父母的。等缓一缓,以后再去吧。”
陆青默然,眼圈也红了,只叹了口气。
窦宪带着歉意道:“哥别怪我,我只怕爹娘见着哥哥,想起妹妹来,本来这事也不该怪你,到现在哥还是孤身一个人,这一番心意,我也感念,可是要我说,过去这么些年了,哥也该放下,娶妻生子,好生过日子。灵儿在天有知,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自苦,必是愿意你开开心心的,只要你心里记着她,就是她还在…”
太公也说:“连生这话说的是,你到了这年纪,也该成个家了,别人不说,家中老人能不挂心么……”
又说了会话,陆青告辞。出门时与窦宪拥抱告别。窦宪道:“我现在成了家,也快当爹了,二哥也要好好的。”
回来路上,暮春午后光影氤氲,暖风吹过来阵阵花香,陆青心中空荡荡的,惆怅若失,莫名地流下泪来,却自笑了。
到了铺子,陆廷玺和陆玄都没在,伙计留燕萍在厅上待茶。燕萍望见陆青迎了出来,陆青不顾伙计还在旁边,上前一把将燕萍抱在怀里。燕萍从没见他这样,诧异之余欢喜不尽,当天两人赶回真源县去了。
却说云贞抱着孩儿和蒋铭进到屋里,玉竹过来把孩子接走了。铭贞二人谁也不说话,一边一个默默坐着。良久,云贞走过来,贴近身旁拉手道:“承影……”
蒋铭满腹委屈怨恨,耷拉着脸,只把两眼瞅着地下,闷闷了半晌,愤然脱开手说道:“你去哪里了?一声不响就走了,把我抛闪的……有了孩子也不告诉,只把我蒙在鼓里,我竟不认识你了,怎么下得这样狠心?”一面说着,一面已流下泪来。
云贞垂泪道:“那时从凤栖山赶回来,就是想第一个跟你说,谁知,正赶上王府提亲的事,要是说了,不是让你为难么,所以没说出口。”
又道:“虽是你没说,也能想到伯父伯母的意思,再加上王府势力,你怎么抗得过?难道,难道真的与你私奔么?我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走了。”
擦了眼泪,又拿帕子递给蒋铭。蒋铭先是赌气不接,过会儿才拿过来,一面擦眼泪,一面又道:“就是你不信我,也该说明白了,大家商量着来,不该这么一走了之。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才见着,要是这次不来,你还要瞒我什么时候?”
云贞无语,低头流泪。蒋铭又道:“这两年你在哪?知道了我没结亲,怎么也不来找我,就给个消息也好!知道我这两年怎么过的么?天天念着你,心里多苦?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因为找不着你,家里又逼着纳妾,我顶着几方压力,你却守着孩子过起日子来了……”越说越气,把云贞的手也摔开了。
云贞含泪道:“我去了长山镇,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才到,等知道你推拒了王府亲事,已经入冬了,身子沉了走不了,后来孩子生下来,也不能行走,直等到大些,要往回走,钱妈妈又病了,只得过了冬天才往回来,路上走得慢,三日前才到家,素文也还没来得及告诉。”
蒋铭道:“长山镇?还是上次褚家那里么?”
云贞点头:“是,还是那里,褚家大娘子对我很好。”
蒋铭闻听恨的直跺脚:“老天!去年春天我回金陵,去了长山镇找你,当时遇到褚家雇奶娘,又说院子里是个老妈妈带了一家人,万万没料到是你!”
云贞也呆住了,道:“钱妈妈跟着我去的,还有凤栖山上小红丫头和她的丈夫。我当时那个形景,不好出门走动,褚家对外也都瞒着的。以为你在汴京,谁料到你会回南边…”
蒋铭恨道:“我要是被逼和王府结亲,你就不让我知道孩子的事了?难道让他当个没爹的孩子么?”
云贞看他真生了气,拉住胳膊软语道:“那怎么会?终会告诉你的。是我的不是,我把你想错了,难怪你生气,可当时情势你也知道的,我也是不得已……”
蒋铭仍是满腔委屈,悻悻地道:“总是你心太狠,与你好了这么长时间,竟不知道你这等无情,真害苦了我,孩子都这么大了,错过多少好时候?”
一边说着,又恼恨起来,气道:“本来说好凡事以诚相待,你说,你这样做跟背信弃义有什么差别?不信我,也不体谅我,想起来,我这心里……真是怕了你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