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梁举人说得还算委婉,实则内情还要更离谱。
麓山书院并非大清朝才建立的,往上数的话,怕是得算到明初那会儿。长达两三百年的历史,是比不上那些传承千年的名校,但起码在金陵一带,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知名书院了。
他们自有他们的骄傲。
更要命的是……
带路谦来品茗会的秦举人在旁边听了半晌后,这会儿忽的道:“麓山书院秦山长?这位我知道啊!”
看,连不同省府的读书人都知道那位……等等!
“你也姓秦,你们是有什么关系吗?”路谦问道。
秦举人干脆利索的一点头:“对!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
路谦、梁举人等皆死鱼眼的瞪着他。
“别这样嘛,我说的是实话啊!而且其实没有八百年,这个是我说笑的。”
秦举人笑着解释道:“大概是在宋朝末年吧,也是因为战乱,秦家几支各自逃命去了,我家这一支就停留在了浙江金华,本以为其他族人没了音讯,没曾想在前朝中期那会儿,意外得知了金陵郊外的麓山书院,两边就又联系上了……然后十几二十年前吧,又断了。”
其实是金陵那支单方面的宣布,同他们这一支断了来往。
理由也简单,这不是连秦举人都准备入仕了吗?他不是他家第一个入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金陵那支的秦家,却是在大清朝建立之初,就留下了祖训,永不入仕。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家训,其实前面还有半句,完整的家训应该是:
大清不灭,永不入仕!
这大概是明朝遗民最后的倔强吧。
“……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好在,他们倒不阻止学生入仕。不过也是,若不是为了入仕谋官,有几个愿意寒窗苦读?”
秦举人叹着气摇摇头,他倒是很敬佩那一支的气节,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不?
在场的都是赴京赶考的学子,也就是愿意入仕的人。听了这番话,心下倒是十分复杂,有那敬佩秦山长的,也有暗自叹息的,更多的则是……
“那路老弟你那位表哥可了不得。”
甭管怎么说,秦山长还是很令人敬佩的,相较而言,那位程大少爷就颇有些令人一言难尽了。
路谦回给对方一个尴尬的笑。
程大少爷可不是了不得吗?这年头的同窗情谊是很珍贵的,很多人入仕之后,就会跟同窗抱团,或是给予后辈指点,或是在有事时拉拔一把。总之,同窗在很多时候,甚至比亲兄弟的作用更大。
当然,路谦也有同窗。有跟没有差不多,因为他是程家族学里第一个考上举人的。
考上举人才勉强够着了入仕的门槛,也就是有资格谋缺了。但这是理论上的,事实上若没个能耐的靠山后台,就一个举人罢了,怕是连个县令都谋不到。尤其,眼下是大清朝,汉人天然的低人一等。
路谦压根就没指望能以举人的身份谋到缺,偏他的同窗之中,连个举人都没有。秀才还是有的,那有个鬼用?
还没鬼有用!
万万没想到,自己求都求不来的好处,程大少爷二话不说直接拒了。不光拒了,还往死里得罪了人。
假如,程大少爷将来真的能高中举人甚至考上进士,那倒是逆袭打脸的剧情了。可他能吗?程家族学是个什么情况,旁人不知道,路谦还能不知道吗?
路谦瞄了一眼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的祖宗,大概是因为听说了秦山长的事儿,此时的祖宗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方才还连声赞叹了这才是为人师表。
……全然没有在程家族学里,跳着脚辱骂先生不学无视、误人子弟的模样。
是的,这就是路谦对程家族学最深刻的印象。
记忆里,永远都是:同窗们打着哈欠,或是神游天外,或是有口无心的瞎混着念;先生则是照本宣科的诵读着,只是声音里充满了倦意,全无精气神。
最有精气神的是谁呢?不是路谦,而是他祖宗。
每一次上课,祖宗永远是精力最充沛的那个,几乎先生说一句,他就能驳十句。就这还是最初的那段时光,待后来,祖宗进化了,从单纯的辩论学问,进化成了人身攻击。
而先生却永远都是那副模样,他听不到也看不到,可不是将用了一年又一年的经验,继续原封不动的沿用下去。
程大少爷药丸。
品茗会之后,路谦原本是打算立刻将这事儿告诉程表哥的,想着能不能再挽回一下,毕竟麓山书院和程家族学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没想到,等他回去后才发现程表哥又出去浪了,连着好几日都没见着人影,再之后他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呃,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对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路谦主要还是待在屋里的,不为别的,只因为外头实在是太冷了。偶尔实在是推脱不掉,他也会跟秦举人去参加个茶会诗会什么的,但次数很少。
转眼,就到了大年夜。
对路谦来说,过年跟旁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的。哪怕往年里,姑母也会特地派人送一些年味十足的吃食过来,但因为程家都是一家子聚在一起过年的,路谦永远都是一个人过年。
他也习惯了,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倒是程表哥有些懵,懵完后又在酒楼里定了席面,今年的年夜饭竟是比往年更丰盛一些。又喊了同院子住的秦举人和蒋先生,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
年后,时间过得更快了,几乎眨眼间,元宵节就到了。过了元宵就差不多是出了年关了,没等众举人调整好心态,二月就悄悄的到来了。
今年的会试同往届一样,定在了二月初九。当然,到时候他们得提前一天入场,毕竟检查校验身份文牒也是蛮麻烦的。
只是,会试尚未到来,倒是家信先到了。
早在去年他们刚到京城,才安顿下来后,程表哥就写信回家报了平安,自然也写了他们如今落脚的地方。
因为通讯不便,中间还夹了个年关,回信直到二月初才送到。
随家信一起到的,还有几封银子和其他东西。
原本,路谦是不好奇的,想也知道信中提及他定是鼓励之词,不是让他好好考,就是让他别太有负担。谁知,程表哥看完信后,却是一脸的懵圈,愣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如果说路谦还有些顾忌,祖宗却是完全没有,直接凑过去几乎贴着程表哥的脸,就着他的手将信看完了。
随后,祖宗也懵了。
一人一鬼实力证明了,人死了或者活着,犯傻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再然后,路谦就知道了。
程表哥还没缓过来,可祖宗已经开腔了。主要是槽点太多,他憋不住,也不想憋。
“程定桂真能耐啊!我可是真小看了他!他不光从麓山书院回了程家族学,还霸占了你原先那个座儿……等等,你不是一直坐在犄角旮旯里吗?”
那是程家族学,路谦只是个顺带的,他还能坐正中间的c位?做啥梦呢!
“他还抢了你的院子……我说你那个院子,又破又旧,冬天冷夏天热,这些也就算了,修缮一下问题不大。可那院子挨着下人院子,闹腾得很,怎么静下心来读书呢?”
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读的?路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宗怎么就有脸嫌弃别人闹腾,难道他不是最闹腾的那个吗?
“还有你没带上京来的东西,什么桌椅板凳、床铺柜子、用过的文房四宝……全没了啊!”
说到这里,祖宗忽的想到了什么,猛的一跃而起,直冲路谦的门面,气沉丹田一声吼。
“路谦!你还没死,人家就把你的遗产都给继承了!!”
路谦:……
就很离谱。
他犹记得,程大少爷曾经也是个爱讲究的体面人。
“那个……”程表哥终于缓过来了,犹犹豫豫的又尽可能委婉的将信里的消息挑着拣着说了一些。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与其藏着掖着,他觉得还不如说出来,不然心里揣着事儿岂不是更影响会试?
简单的说了几句,程表哥满脸的为难:“他们说这些都这算成银子,绝不叫你吃亏。要不谦哥儿就这样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全买新的,置办一整套!”
见路谦久久不曾言语,程表哥也急了:“你可千万别因着这些个事儿影响了会试,不然我罪过可大了……唉,你说我干嘛不回屋看信呢!”
那谁能想到呢?
原想着不过就是封家信,又赶在这个时候送来,还道是他娘想对路谦多说几句关怀的话,谁知道是大房父子俩搞了这么个神奇的骚操作呢?
“哦。”路谦摆手表示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旁的不说,单就是临行前程大老爷赠他的盘缠,就胜过那些旧物几十倍了。再说了,他当年投奔嫁到程府的姑母时,那可是身无分文的。这些年来,他的吃喝用度都是程府出的,连那个偏院不过只是让他借住罢了,又不是给了他的。
所以,他真的不在乎。
非要说的话……
路谦的眼神略过程表哥,落在了飘在半空中的祖宗面上。心说,你啥都占了去,怎么不干脆把这只暴躁老鬼一并带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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