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春暖花开,风和日丽,最是宜人不过的季节,宫中却是肃杀一片,宫人低着头垂着眼睛,各忙自己的事儿。偶尔有相熟的宫人在夹道上碰面,也不敢交谈。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陆珏进了宫。
自打开春,皇帝便如何都不舒坦,寝殿里就又用了起了冰。
刚走到养心殿附近,便能察觉到温度陡然冷了一丝。
大太监恭敬上前,殷勤地道:“殿下日理万机,看着比之前还消瘦,今日又穿的单薄,可要奴才为您寻一件大氅来?”
陆珏笑笑,说不用麻烦,又问:“父皇今日身体如何?”
问起这个,大太监也有些唏嘘——皇帝去年时还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自从秋弥时受了惊,情况就急转而下。太医院束手无策,短短几个月,太医正的位置都换了好几个人坐。等到月前出了寿宴上的事儿,皇帝的境况就更不好了,每日清醒的时间少,昏睡的时候多,已经不是下床困难,而是连自个儿翻身都做不到了。
太医虽不敢明说,但阖宫上下心理也有数,皇帝也就这几日的活头了。
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皇帝亲眼见识过了那乱象,总算知道不能再霸权,让陆珏出面处理政务。陆珏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扑在政务上,进步速度惊人,连才刚出山的文大人都老怀宽慰……近来这前朝,倒是比皇帝全盛时期还太平祥和不少。
是以大太监也不敢提皇帝的具体状况,只笑道:“托殿下的福,陛下今日精神不错,方才李美人来探望,正跟陛下说着话呢。”
都死到临头了,皇帝清醒的时候又那么少,居然还能跟新晋的妃嫔说话,而不是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陆珏习以为常地站住了脚,想等着李美人出来再进去。
反正现下这阖宫上下的动静,几乎都会自发地传到他耳朵里。皇帝和李美人现下的殿内说的私语也是一样。
那大太监又道:“倒是有一桩事,需得殿下定夺……也不是旁的,就是冷宫里那位,好像得了疯病。”
宫变的事情并未闹得人尽皆知,胡皇后对外只说是在调养身体,其实是已经挪出了坤宁宫,住到了冷宫里。
她到底还是皇后,宫人也不敢对她做的太过分,但也没人会在这档口上赶着去服侍、卖好。
陆珏在大太监的引领下,到了冷宫外头。
隔得远远的,就听到胡皇后在里头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一时喊“本宫是中宫皇后,谁给你们的胆子关着本宫”,一时又喊八皇子的名字,哀哀戚戚地喊:“陛下,虎毒不食子啊!瑾儿是咱们的儿子,您饶过他吧”,一时又癫狂大笑,说自己马上要进宫了,看着还真是疯的不轻的样子。
陆珏再次顿住脚步,对着大太监耳语了几句。
半晌之后,他独自提着食盒进了去。
只见杂草丛生的破败宫殿里,形销骨立的胡皇后正蓬头垢面的坐在院子里,一边天真烂漫地痴笑,一边嘴里嘟囔着:“皇后娘娘病啦,等我进了宫,我要给陛下生个儿子,我要当继后。”
陆珏看了她半晌,她的眼神逐渐聚焦,嚯得站起身,跌跌撞撞上前,噗通一声跪到陆珏脚下,“陛下,陛下您来看臣妾了?陛下饶了臣妾,饶了咱们的瑾儿吧。”
陆珏神色不变地在石桌上放下食盒,取出里头的肉粥和小菜。
“陛下对我真好,臣妾真的饿了,每天都好饿!”
她笑着做到桌前,连筷子都不拿,捧着碗大口喝粥,用手抓着小菜。
“皇后娘娘,”陆珏理着袖子,看着胡皇后似笑非笑,“不会想着装疯就能撇清抄家灭族的大罪了吧?”
胡皇后好似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自顾自心满意足地大口吃喝。
“娘娘怕是还不知道吧。陆瑾不久前就已经动身离京,前往皇陵祈求祖宗保佑。陛下的意思,是不想让他养好‘伤病’了。可惜了,您现下又疯了,怕是母子再没有团聚的时候。还有您的母家——三城经过数年战乱,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定安侯去驻守边境再合适不过了。当然了,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还得阖家跟着去服侍照顾才成。那地方常年盘踞各方势力,也不知道老侯爷、老夫人能坚持的了几年……”
胡皇后已经喝光了一碗肉粥,正不顾形象地抱着碗舔舐,对陆珏说的话充耳不闻。
“看来真的是疯了。”陆珏烦躁地啧了一声,掸着袍子起了身,喊了宫人进来,让宫人把碗碟收拾了。
冷宫的宫人和宫殿一样,都透着一股腐朽的问道,常年面无表情的人努力想买个好,一边手脚利落的从胡皇后手中抢过碗碟,一边殷勤道:“殿下宅心仁厚,还特地从宫外带饭食过来。这碗碟好生特别,上头的印记奴才还从未见过。”
“是皇陵的印记。”陆珏依旧是宫里出了名的好性情,等宫人走了,还十分耐心地对着胡皇后和煦笑道:“咱们娘娘就喜欢母子相食的场景呢。放心,这皇陵里的‘肉’常有,足够娘娘吃上很久了。”
胡皇后的神色飞快变化了一瞬,虽努力镇定下来,但还是不可自抑地泛起了恶心,干呕起来。
陆珏早就知道她突如其来的疯病多半是假的,此时也不见怪,淡笑道:“娘娘这戏还得再排演排演,下次得空我再来看您的新戏。”
胡皇后不再装了,愤恨地咬牙切齿,想要咒骂,陆珏伸手直接卸了她的下巴。
陆珏从冷宫出来的时候,大太监还等在原地。
听到里头的胡皇后呜咽不清的声音,都不用陆珏说什么,大太监从善如流地唏嘘道:“娘娘这疯病怎么这般厉害,这是把自己舌头弄伤了?唉,现下陛下龙体欠安,也不知道太医何时能抽出空来给她诊治……”
这宫中自古都是拜高踩低,陆珏只提了一句,“不要让她死了。”
死也就是一瞬的事情,实在太过简单。
江月不想他造杀孽,那就不造好了,毕竟等到来日八皇子‘病故’,胡皇后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处理完这桩事,陆珏再去养心殿,李美人已经离开。
陆珏现下已经不需要通传,直接就进了殿内。
“什么人?”龙床上的皇帝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强打眼睛睁开眼睛。
见到来人是陆珏,皇帝才松了口气——过去他一直不肯放权,就是担心自己人还未死,儿子就爬到自己的头上。那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但过去这段时间,陆珏在他面前依旧恭敬有加,他偶然问一些外头的事儿,陆珏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连日前文大人、英国公等人来探望,对他也是赞誉有加,说他勤勉好学,颇有先太子之风。
要是从前,听到那些个话,皇帝又该疑神疑鬼了。
然而现下,皇帝隐约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人之将死,操心的就不是旁的了,就担心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陆家先祖。
因此皇帝虽有几分不悦,但还是和颜悦色道:“是小九啊。怎么不让人通传?”
陆珏歉然道:“以为父皇睡着了,只想着进来瞧您一眼。”
皇帝便没再说什么。
陆珏拿出随身的折子,例行公事一般开始禀报他这段时间里略显棘手的政务。
皇帝从小只要一听这些就开始犯困,都不到半刻钟,差点就直接睡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陆珏说完,皇帝开口道:“好,你处理的不错。不枉费朕苦心孤诣,一早就开始栽培你、磨炼你,属意你继位。希望你往后也不要辜负朕的厚望,辜负祖宗基业。”
就这么几句话,皇帝就说的十分缓慢吃力,连呼吸就急促了几分。
陆珏并不把他这假话往心里去,看够了他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就准备离开,“那您好好休息。”
“慢、慢着。”皇帝努力撑开眼皮,“有两国公,有文大人,朕不担心你旁的,倒是有一桩事,朕觉得不妥。”
他费力地喘了几口粗气,接着命令道:“大人进宫,让他……让他为你重新物色。”
陆珏脚下顿住,奇怪地‘咦’了一声,“这不是您御赐的婚事吗?”
“当时……当时……”才刚说了早些一切都是为了磨炼栽培陆珏的皇帝,一时间也有些被问住。
陆珏不紧不慢道:“还是说,父皇当时赐婚的时候、甚至立下传位诏书的时候,还未属意我继位,是近来逼得无奈才改了主意?”
“放肆!”
一时间落针可闻的殿内,只听得到老人如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
“还有一桩事,”陆珏在床沿上坐定,“需要父皇知道。也不是旁的,是关于丘黎族的‘圣药’。”
正在气头上的皇帝来了精神,其实去年时他就心有所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这才不顾陆珏的第二封军报,强行服药。
果然,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十分康健,龙精虎猛,若不是先后两次受了惊吓,他也不至于变成现下这副模样。
若是有新药,是不是说他不会死了?!
皇帝一把抓住陆珏的手,“你寻到新药了?”
陆珏却并不回答,而是说故事一般,将关于蛊虫的那些真相说给他听。
在皇帝惊恐万状的目光中,陆珏遗憾地叹了口气,“早跟您说了,那药不是好东西,您怎么就被不信呢?”
“你……你……”皇帝怒火攻心,嗫喏着嘴唇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话。
陆珏体贴地道:“您是想说,若不是我语焉不详,您也不会服下那药是不是?”
皇帝根本回答不了,只能瞪大眼睛,以此来传达自己的怒火。
“说来也是多亏了那蛊虫,不然按着您从前对我的厌恶,何至于让我坐到现在的位置?也多亏了您看不上的商户女,医术超绝、妙手回春,能治人所不能治,这才有了现下全须全尾的我。不然我现下的境况怕是也不会比您好。”
“让她……让她来……”
陆珏神色恭敬地为皇帝掖了掖被角,体贴地道:“放心,您既不喜她,我是绝对不会让她来为您诊病的。您就安心在这儿躺着,躺到最后一丝生气衰绝。”
皇帝面如金纸,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却根本无力坐起,最后只能狼狈地从床上滚到地上,像脱水的鱼一般长大了嘴,“逆子、逆子……来人、来人!”
他耽于享乐多年,养心殿不知道翻新过多少次,又为了不让人听到他在寝殿同后宫妃嫔寻欢作乐,门窗墙壁都让宫中匠人做了处理,隔音甚好。
陆珏依稀记得极为年幼时,还对这位生身父亲存有希望,曾经也大着胆子跌跌撞撞地跑到这处,想对皇帝诉说满腹委屈,想让他为自己做主。
宫人把他拦住,他也是执拗,非要在门外一叠声地呼唤‘父皇’。
喊到嗓子嘶哑,才有小宫人不忍心地告诉了他这个事儿,让他不用白费力气。
稚童的呼喊声如此,现下这点微小的响动更是如此,根本不会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
陆珏坐在床沿没动,看着皇帝布满沟壑的脸一点点失去了颜色,最后唇边吐出一口鲜血,气绝而亡。
这年三月中,皇帝因病驾崩,举国服丧。
封存于铁盒的立储传位诏书被公之于众,新帝陆珏接手政务,服丧二十七日后,正式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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