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宋枕玉没料到翌日傍午,就有位女侍卫入了蘅芜院里来,此女看起来娇小玲珑,身量仅抵宋枕玉胸口,俨然一团尚未成年的糯米糍粑,嗓音奶声酥气,口中似乎含着蜜糖,自报闺名:“奴曰柴溪,今后任主子差遣,从一而终,生死相随。”


    宋枕玉放下手中做活儿,一手撑着膝面,一手摸了摸柴溪的脑袋:“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家在何处?告诉姊姊,姊姊差人送你回去。”宋枕玉就差将「现吃甚么药」加进去。


    一听要赶她走,柴溪鼻子一涩,眼睛倏然含着泪水,摇了摇脑袋,将身契双手递呈上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今岁十七,读过三年武经,识得几个字。奴七岁入皇城司,十岁时因武试垫底,被驱逐至外司刺客营,今岁业绩考评,奴又是垫底,是以,来伯府侍候您,是奴最后的出路了,不然的话,奴不知该去何处……”


    言讫,又落下两行清泪。


    宋枕玉觉得小姑娘哭得太可怜了,俯身抱了一下她,且拿出帨巾,教柴溪将泪收一收。


    “主子若不愿收留,柴溪便长跪不起。”


    宋枕玉无奈地道:“是谁遣你来的?”她不记得自己买过侍卫。


    柴溪交代原委:“奴受皇城司少东家之嘱托,前来护卫主子的安危。”


    “皇城司少东家?”


    柴溪道:“少东家姓崔,时人常谓其衙内,少东家嘱令要从皇城司拨一位女侍卫,但不论外司还是内司,唯奴一个女子,因于此,奴受命相随。”


    宋枕玉适才姗姗追溯起来,昨夜裴丞陵所做的一份承诺,要为她拨遣一位女侍卫。


    速度还真是摧枯拉朽。


    宋枕玉有些为难:“但是……”


    不待她将余下的话道毕,柴溪紧紧搂住宋枕玉的一条小腿,跟个黏人的小糯米团似的,脑袋蹭在她的长袴,赖于近前不挪窝儿了。


    宋枕玉没辙:“柴溪,你起来。”


    柴溪的鹅蛋脸拱在她的小腿上,裹着水磨般的呜腔:“主子只消不赶我走,我就起来。”


    两厢对峙,宋枕玉那一番峻拒之词,在唇齿之间,陡地悬崖勒马。


    她失笑,揪了揪女孩的发冠:“你这样抱我的腿,我还能赶你吗?”


    柴溪仰起雾漉漉的脸,“主子真的不赶我走吗?”


    宋枕玉没有应承此话,仅道:“抱没抱相,站没站相,先起来,我检视一下你的能力。”


    从柴房出一捆柴和柴刀,让其实战演练。柴溪手劲儿倒是挺足,劈柴的话,三下五除二就大功告成。


    吩咐其外出采买物事。柴溪轻功极佳,脚程较常人要快三倍,从城东到城西,本要一个时辰,她一刻钟就完成了往返。


    柴溪还很懂农牧,热衷种菜与养猪,宋枕玉忖思一番,说:“你若喜欢,后院有一片地是空着的,你可以养些你喜欢的、种些你擅长的。”柴溪听得此话,又要感动得坠下热泪。


    花了一个时辰,从头到脚检验了一番,宋枕玉觉得柴溪很优秀,无论如何,业绩考评都不可能垫底,她询问缘由,柴溪左右手的食指,在胸前戳了戳:“奴见不了人血,杀不了人,刺客营是以人头数的数量为考核标准,奴一直是零,每次见到刺杀对象,奴总会将其放生……”


    柴溪绞着手指:“大抵上峰对奴太失望,觉得奴不适合吃这碗饭,故此,才驱逐奴罢。”


    宋枕玉了然,安抚道:“虽与你接触不久,但我觉得,此事不怪你,你有一颗慈悲心,心肠子软,这是好事。”


    柴溪身上穿着男子的劲装,也学男儿样高束马尾,想要将自己收束得利落冷清,但她的真实秉性并非如此。


    宋枕玉吩咐蔡嬷嬷延请舟桥的绣娘,给柴溪量裁了一套裙裳,她亲自给小姑娘绾了丱发双髻,拿铜镜照去,柴溪露出了腼腆的表情,眸中又有泪意在晃动,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是属于她年龄该拥有的。


    宋枕玉抚着她的发髻,道:“自今日起,你便留下来罢,我不会让你做违背你天性的事,只要你完成我交代的任务,我会经常夸你的。”


    柴溪最后怯生生地问:“我很容易哭,主子会不会觉得我很烦,或是觉得我懦弱?”


    “自然不,你的感情比寻常人要充沛一些,泪腺也很发达,哭是你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它与懦弱是两回事。”宋枕玉笑了笑,“我们的柴溪,一直是坚强且独立的人。”


    柴溪就这样留在蘅芜院了。


    从此以后,宋枕玉身后就多了一个黏人的小尾巴,对于这种情状,裴丞陵的醋坛子庶几要掀翻了,黏人精与撒娇精,不该是他的角色吗,这个新来的哭包,怎的可以越俎代庖。他对吴钩使用过的手段,不可能在柴溪身上故技重施,那会显得他小器。


    看着宋枕玉对他的关注力,一点一点地被柴溪瓜分走,裴丞陵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崔衙内不靠谱,他就不委托了,只遗憾,这人是他自己寻来的,也应承过宋枕玉为她寻一侍卫,他不能把人遣退回去,覆水难收,也只能将这一口郁气咽下去。因于此,他看吴钩,竟是格外顺眼,至少这厮是块捂不暖的闷石头,从不主动近人,存在感极低,日常里,绝不会同他争宠。


    又逝去一日,明朝是公试的日子,裴丞陵这两夜,熄灯得格外很晚,一直延挨到了子夜。蘅芜院人籁俱寂,蔡嬷嬷、吴钩和柴溪陆续歇下了,独西次间还亮着橘橙烛火,支摘窗所糊上的一层薄薄窗纸,显出着少年清瘦颀秀的身影,影影绰绰,俨似一幅险峻的山水画。


    宋枕玉是不提倡考试前,挑灯夜战或是搞题海战术的,她端着一碗姜丝玉笋素粥,伴随着腾腾乳白热气,搴开了门帘,行至少年近前,将碗盏搁放在桌案上,抚了下他的肩膊,“宁可早些起,也不可熬太晚,喝下这碗暖脾的粥,便去休歇罢。”


    裴丞陵搁放下书牍,望向宋枕玉,她纤细的身子上罩着素色满绣外衫,内衬是梨白色鹊纹合襟寝衣,摇冶灯火为她的身量描上鎏金色的镶边,夜里的她,面容与白昼时有微妙的不一致,目下的她,面容愈发柔软,笑意也极是温笃,本是挽好的乌髻,卸了簪钗,散成黑瀑青丝,熨帖地垂泄在瘦肩背后,一阵幽缈的桉油香气,从衣褶、皮肤处泛散扑鼻,她的眼神,藏着仿佛能溺毙人的漩涡。


    裴丞陵不敢直视过久,食指摩挲着青瓷碗盏的凉腻外壁,闷声道:“……是不是每人都有份?”


    宋枕玉端坐在旁侧的杌凳上,一晌替他整饬墨宝,一晌听着他的话,可没听明晰,她俯近身子,耳根倾过去:“你说什么?”


    仿佛为了配合他所处的高度,她屈了屈杨柳腰,一绺青丝柔顺地垂落在颈侧,她随手撩至耳根后时,在裴丞陵的视角之中,他能望见她凝脂般的右侧颜,瑜玉般透着晕色的耳屏,蚕丝般柔腻的雪颈,还有小部分高翘的锁骨,那合襟上的茧质帛带很随意地缚着,系成蝴蝶的样式,不是很紧致,似乎只消他抻手一扯,就能轻易地扯开。


    裴丞陵的目色变得沉喑黯哑,还好,那一盏素粥拯救了他无处安放的视线,袅袅升起的粥雾,完美泯灭了他的真实情绪。


    裴丞陵拧着白釉瓷勺,别扭地出声道:“这碗粥,是不是每人都有份?”


    宋枕玉略微扬起一侧的眉,听出了一丝端倪,这个家伙,摆明儿是在旁敲侧击,这份夤夜投喂的待遇,是不是独一无二的。


    先有吴钩,后有柴溪,少年暗自较劲、试探、夺取她关注的小动作,她一律都看在眼底。


    这算是小孩的吃醋吗,也太可爱了。


    宋枕玉淡淡笑出声,决意满足他的试探,一字一顿:“就你有。”


    果不其然,小世子的唇角,肉眼可见地顶出一丝浅浅笑弧。倘若他的心情可以用气候来显示的话,头顶上,很可能是一片朗晴的艳阳天,寂冷的春夜,也因此烘暖,变得格外温和。


    看嘛,小孩还是很好哄的。


    “明日便是公试了,”就寝前,宋枕玉坐在罗汉榻前,对裴丞陵道,“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平常心对待。”


    这是小世子人生当中的第一场考试,她觉得重在参与,至于名次几何,能否上红榜,倒是在其次。


    ——「不,这场公试的意义不一样。」


    裴丞陵在心里,默默反驳宋枕玉的话。


    他要将她的身契,从老太夫人那里夺回来,他想让宋枕玉恢复自由之身,再不愿与她在亲缘之上有丝毫瓜葛。


    毕竟去岁暮冬之时,她与他的父亲,既未行周公之礼,更未在户部落籍。


    他无时无刻在祈盼自己能变得强大,教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少年,而是一个成熟的男子。归义伯府不是她真正的归宿,裴丞陵觉得她的根柢,本是扎在更广袤的沃野上,但被深闺禁藏在了此处。


    他想拥有放飞她的能力,同时,他也想成为她在这天地之间的唯一归宿,若想达到这般境界,除非拥有可以翻覆天地的权力。


    在此一刻,裴丞陵在心中确证了某些事,将目光放得无限广远,似乎生平头一遭,他真正看到了自己想要实现的抱负。


    “但……我还是有些紧张,”裴丞陵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两腮鼓成丘,眼巴巴地凝视宋枕玉,小幅度地揪着她的袖裾,轻轻地扯,“玉娘可以给我一点点鼓励吗?”


    这一瞬,宋枕玉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在月色的照拂之下,小世子像一只小狗狗,小狗狗只有在非常信赖的人面前,才会翻过身,敞露自己柔弱的肚腹,让主子用温热的手掌心去安抚与薅毛。


    裴丞陵就给宋枕玉这样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之间,他露出了不那么自信的一面,偶尔畏葸不前,偶尔怀疑自己,这都是外人根本见识不到的样子,他给她看到了这样真实的一面,大抵是他觉得这样坦诚,也没有关系罢。


    小世子和以前的他,有一些不太一样了。


    宋枕玉觉得她,和以前的自己,亦是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了,她又阐述不明晰。


    小狗狗还在嗷嗷等待她的鼓励。


    宋枕玉替裴丞陵掖了掖衾被,“我们的小世子最厉害了,一定可以过五关,斩六将。”


    “这句话,是不是给其他人说过?”裴丞陵黑白分明的邃眸深深望着她。


    怎么连一句话的醋都吃?


    “就你有。”宋枕玉温和地牵起唇角,面不改色。


    醋缸小狗这才安心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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