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昭说得轻松,此事做起来却极艰难。
北方草原盛产马匹牛羊,又逐水草游牧为生,无需使用耕牛创收。班稷骑兵的军粮,多是宰杀活牛,取肉风干,再塞进一个牛膀胱里,由一名士兵随身携带。
一名班稷骑兵随身携带的一包牛肉干,便可吃上几月之久。班稷军队走的又是以战养战的路子,根本无需额外配备后勤辅兵。
这也就意味着,若徽昭欲率卫兵劫掠班稷粮草,便要与班稷战兵、骑兵正面作战。
他们有钱无权,马匹便不易得,卫兵又大都没甚作战经验。届时若以步兵战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张继佑深受齐焱大恩,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徽昭身入虎穴。他沉吟片刻,试探道:“敢问将军有几分把握?”
徽昭笑了笑,说道:“谈不上把握,只是勉力一试罢了。若筹谋得当,不是没有以弱制强的机会。”
张继佑与徽昭相处不深,又不欲拂她的面子,只恭声应唯,暗暗打定主意届时定要寸步不离护佑在侧。
……
班稷使臣是班稷可汗新提拔的心腹,并不知黄河这边的一应变故。他久等大庆使臣不来,自觉受了愚弄,一封奏报便送去了班稷王庭。
班稷可汗虽然无意兴起战事,可他毕竟年轻气盛,如何受得住大庆这般轻慢?
叶护亲王本就看不上新可汗的手段路数。如今他为此事折进去不少人手,金银财物却没捡着半分,如何恼火自不消说。
他没得到实打实的好处,便在暗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班稷可汗被他煽动,盛怒之下,当即便派遣使臣再度出使大庆,要求大庆给出一个交代。
战争抛费的银饷辎重极多。两国实力相当,和谈无非是为止损计,并无高下之分。大庆无礼在先,班稷使臣的态度自然算不得多和善。
当日大庆朝臣派去的死士全数被班稷人诛没。张继佑等人对船上扈随下手时却极有分寸,故意留了几个活口。
那些人假装死尸逃过一劫,待叶护亲王派来的黑衣人走后,便马不停蹄地往京师报信来了。
皇帝得知和谈使臣尽数被诛杀,人质金银亦被劫掠屠杀殆尽,心中已是惊疑。又听报信的人描述起那些黑衣人的身形刀具,一腔惊疑瞬间落到了实处,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竖孽狂悖,敢欺我天朝上国!”
虎体熊腰又擅使刀具,分明是班稷人的形容路数。
皇帝因此事本就极为恼恨不快,认为班稷狂悖反复。如今他尚未去找班稷的麻烦,班稷竟先派人来揪他的错处,皇帝当场大怒,竟派人将那使臣押跪在地,庭杖三十。
那使臣当众受了刑杖,惊怒羞恼之意直冲天灵盖,加之身上有伤,当场便昏了过去。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班稷使臣受此奇耻大辱,如何肯善罢甘休?
班稷副使当天便紧急传信到班稷王庭。
班稷可汗读罢信函,怫然变色,疾声厉色道:“大庆皇帝欺人太甚!”
他当场撕毁国书,下令班稷大军南进,兵临雍州北方诸郡。
……
黄河水依次流经朔方、五原、云中三郡。
徽昭一行人顺着河水流向走了数日水路,终于在船艇进入云中郡之后,顺利与乔苓等人汇合。
疆至河套,云中城生。云中郡位于雍州东北,前朝时匈奴猖獗,当时的朝廷为接受匈奴贵族投降,曾在河套北岸及漠南草原筑有受降城。
云中城便由此而来,起初是外长城进攻型军事重镇体系的一部分。
随着匈奴自身的分裂和汉化的影响,匈奴逐渐走向灭族。在此之后,班稷汗国兴起,云中郡逐渐转化为黄河外侧驻防城群体。
受降城体系建立之后,前朝朝廷随之便控制了漠南。班稷汗国的根据地以及政治、军事、经济的中心地区成为前朝北疆内的军事地区,被朝廷所控制,严重削弱了班稷汗国。
也正是因此,班稷被迫西迁。这次班稷来犯,主要兵力都集中在朔方、五原二郡,云中郡几乎未受到战火波及。
船上那几箱子金银拿着不便,又极为引人注目,若从官道经行,泰半走到半路便会引来官府追捕。
五原多兵戈事,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战事不知凡几。若逢干戈大兴之时,乔苓便看顾齐、乔两家长辈暂居沙陵县避祸。
久而久之,她竟把县周地势摸了个透彻,知道从此处往沙陵县,有几条极幽僻的小径。
那几条小径久不经人烟,日渐荒僻,几乎已算不得是路了。便连沙陵县中人,知道这几条小径的都少之又少。
小径虽难走,却已经比其他道路妥当许多。
徽昭等人又抄小道走了两日陆路,才终于抵达云中郡沙陵县。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死身。齐焱胸有智计,早便料想到今日之事。他身为五原郡守将,自然不缺银钱门路,便早早让亲信往周边郡县置办了些私宅,防患于未然。
这一行人无不是齐焱和沈策的亲信。其中不乏生于沙陵县者,如今故地重游,不禁潸然涕下。
家在沙陵县者有些当即便辞别还了家,有些近乡情怯,便跟着众人一道往前走。
徽昭见此情状,也被触动情肠,百感交集。
乔苓若有所觉,偏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徽昭轻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心情却骤然低沉下去。
离乡之人,一如萍飘蓬转,无根无定。而她经年奔波,原也是相似的境遇。
为免惹得他人注意,众人分成好几波,陆陆续续往齐焱置办的私宅去了。
说来也怪,沙陵县仿佛极少有人烟,他们一路走来,除竟只看到二三行人,连县里巡路的公差都未曾见过,全不似扶风郡中热闹。
一行人走到半路,徽昭突然听到左前方传来一阵极微弱的低泣声。
她脚步一顿,抬脚便要往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见此,乔苓脸色微微一变,急忙拦在她身前,强作镇定道:“如今天色已晚,将军不如速往宅院中安顿,等明日再来一探究竟便是了……”
徽昭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未曾反驳。
乔苓松了口气,领着众人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宅院的方向去了。
这座宅院面积不小,一应用度亦是不缺,安顿几十人绰绰有余。
乔苓早在十几天前便将这座宅子收拾了出来。念及徽昭,她便空置了主卧,只移居到客房中去了。
此处毕竟是齐焱的产业,徽昭虽为其主,到底是客居于此,如何肯反客为主?
她自行在客房中安置下来,反遣人请乔苓重新搬回主卧。
乔苓听来人说完,便说道:“主上既居偏室,妾如何敢忝居主阁?将军大义,不欲喧宾夺主,便只将主室空置,将金银财物置于当中便是了。”
徽昭听闻此事,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齐家府宅中并没有沙盘、舆图等军中用物,如今这些东西却是必不可少的。
徽昭索性寻来笔墨纸砚,只微微思索片刻,便凭着记忆细细勾画起来。
舆图昂贵,坊间所售卖者又不似军中详尽,更多错漏。如今正是亟需用钱的时候,实在不宜过多抛费。
她记性甚好,运笔时竟几无滞涩。约莫一刻钟后,那图纸便渐渐成型,眼瞧着竟与昔日军帐中所挂舆图一般无二。
徽昭刚刚画完最后一笔,便听得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她将笔挂在笔架上,微微提高了声线唤来人进来。
乔苓提着药箱走进门来,向徽昭行了一礼,说道:“当日君侯落水,妾实在放心不下,自请为君侯把一把脉象。”
徽昭笑道:“那便多谢嫂嫂了。”
乔苓细细问了脉,又重新开具了药方,莞尔笑道:“当日那些汤药只是驱寒,并不完全对症。妾再为君侯配些汤剂,几服药下去便再没什么妨碍了。”
徽昭道过谢,便亲自送她出去了。
她回房之后,始终忘不掉来时路上所听到的那阵哭声,甚至极莫名地,只要一经想起,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这一桩事悬在心头,到底放之不下,乔苓当时下意识的反应又极为古怪。徽昭思索片刻,索性独身出了宅院,往方才那处巷道中去了。
许是因着天色愈晚,路上的行人愈发少了,徽昭七拐八绕才终于走到方才听到哭声的地方。
现下距当时约莫已经过去两柱香的工夫,那哭声却未消止,反倒转化成另一种以古怪的音色。
徽昭向前走了数十米,又拐过一个巷口,才找到声音的源头。
巷尾一顶茅草棚子前,一名头发蓬乱的女人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裳,低垂着头,身量极为削瘦。她面前站着一名麻衣短褐的矮瘦男人,衣着勉强还算得上体面。
那女人脸上身上尽是脏污,仿佛在和男人说些什么,不时便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似泣非泣的古怪声音。那男人仿佛没听到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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