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无停顿,继续说道:“此外,再从卫队中选拔出一队骁骑,一应待遇更厚两成。普通卫兵的银饷一应比照军中便是了。”
此般抛费极多,便是再多银钱在手也不够几月花的。乔苓难免生出几分顾虑,可一想到先前茅草棚子里那番景象,便再无异议了。
徽昭又说道:“待此间事成,我等便从犊和县借道,绕往班稷军帐所在之处,劫掠班稷粮草兵,断了他们的后勤。”
如今两军交战已成定局,避无可避。徽昭远离主战场,又须得暂避朝廷锋芒,对战局的影响极其有限。
上伐后勤,次伐军心,再次伐兵。若可直接切断班稷的粮草供应,胜算便可再多几分。
他们眼下还算钱粮充足,可军队是个无底洞,器械、兵员、战马、医疗……哪样都是烧钱。若能因粮于敌,以战养战,军食也可充足几分。
乔苓先前哭得太凶,再开口时隐约还有几分哽咽:“班稷粮草被断,人饥马乏,难免做困兽之斗……”
徽昭闻言整肃了面色,说道:“嫂嫂所虑,亦我所虑。如今西北军的整体实力虽不弱于班稷,可此次班稷骤然发兵,西北军仓促应战,难免战备不足,马乱人慌,反倒不易得胜。”
“既然寻常法门极难左右战局,不如铤而走险,逼得班稷不得不在最坏的情境下出兵。届时我再率领卫队驰援西北,若筹谋得当,不是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乔苓一惊,忙倾身拜下,流着泪说道:“君侯大义,何以轻生至此!”
一旦徽昭率领卫队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以臣谋主,罪犯谋逆。
届时甚至无需朝廷罗织罪名,西北军中将领便会亲手将她斩于中军帐下。
徽昭将乔苓扶起,字句掷地有声:“诸位先生当日几乎舍命,才救我于冷宫之中。嫂嫂等人先前亦为我颇费筹谋。若无诸君,便无今日之我。我如何敢不惜身,反倒自投罗网?”
乔苓微微松了口气,不解道道:“那君侯何必……”
徽昭沉默片刻,眼皮微微低垂,说道:“帝德不修,代之何如?”
乔苓愕然。
徽昭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说道:“我之前总想着持筹握算,一定要到胜券稳操才肯放手一搏。先前那几回看着凶险,却全然不是毫无把握的。”
“唯有这一次——”
“如今胜算不到两筹,却俨然到了不得不起事的时候了。”
误国之诛,人臣之奸,莫重欺君之罪。乱臣贼子,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徽昭将目光投向桌上绘好的天下舆图和战局图,目光渐渐沉凝下去,说道:“我等目光所不及处,有太多人间惨象了。”
人吞树皮犹如蝗虫过境。死前饱腹,口呼观音。易子相食,以骨为薪。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寥寥数语,天下鬼哭。
说什么都太轻飘了。
“君子有所不为而有所为。如今或许不是起事的最好时机,可如今黎庶涂炭,民不聊生,若我等依旧作壁上观,日后如何有颜面面对天下万民?”
徽昭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冷锐,说道:“时势不够就去造势,筹码不够便再去筹谋!时机从来都是人试出来的,不是空等来的!”
将过去两年积攒下的所有筹码,摆上牌局,拚尽气力去谋求一个更好的结果。
不图庙堂高坐,只求安土息民。
乔苓为之默然。
片刻后,她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深深拜下,说道:“君侯只管放手去做。妾等既然决意跟随君侯,自然为君侯马首是瞻。”
……
先前两国决意和谈,班稷大军自然不好继续陈兵朔方、五原二郡。班稷可汗为表诚意,主动下令让他们退回支就城中了。
自五原郡北出数百里,越石门障,得至光禄城,又西北得至支就县。自支就城往西北近百里,便到了头曼城,这是前朝匈奴头曼单于的王庭。
班稷是在匈奴旧址上建国的,可汗王庭便也坐落在头曼城附近。
班稷可汗自觉见欺与大庆,如何愤怒自不消说。他即位时日尚短,又没上过几回战场,对军旅之事颇有些经验不足,又有叶护亲王在旁煽风点火,班稷可汗惊怒之下,竟几乎派出了班稷所有精锐之师,力求一举而尽全功。
班稷此次来势汹汹,若不能赶在班稷大军兵临西北诸郡之前,将其大举来犯的消息传递给西北守军,雍州的处境便极危险了。
雍州北方诸郡地广,若自沙陵县往五原守将处送信,少说也得半月日程。徽昭恐日久生变,少不得要亲自往光禄城走一趟。
班稷使臣一来一回报信,再加上大军路上开拔所抛费的时日,可供筹谋的时间至多不过两月光景。
她当日遁逃往云中郡沙陵县,路上已然抛费了七八日。
组建卫队所耗费的时间极长,如今时间紧迫,徽昭索性便商议与张继佑分头行动,独自带人前往劫掠班稷落单的骑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次与徽昭同来云中郡的人中,有好几位是军旅出身。徽昭令他们管理新加入卫队的众位兵士,又将卫队诸事一并交由张继佑处理,乔苓从旁监督协助,于是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军中大事是早就交代下去了的。又有乔苓、张继佑等人把控局势,徽昭再没什么好忧虑的。
她只在卫队初初建立时露了次面,又吩咐张继佑等卫队建成之后,逐渐将卫队转移至固阳县附近,便带着一小队卫兵往五原郡光禄城方向去了。
云中郡地广人稀,除却公中置办的马场,还有大片的荒地无人开发,正好给了徽昭募兵的契机。
组建卫队一事比徽昭预想中顺利许多。
邱闻舟任雍州刺史时,几乎是倾半个雍州之力供养扶风郡。
所以哪怕沙陵县中百姓相食,扶风郡依旧一片繁荣景象,纵偶有饿殍,却到不了黎庶涂炭的地步。
若只是简单的供养也便罢了。云中郡等北方诸郡地广人稀,土地虽不甚丰沃,百姓却不至于无地可种。
他们活得苦,但努力勒一勒腰带,也不是省不出几口粮食。
偏偏坏就坏在这里。
朝局糜烂,皇帝闭目塞听,对地方官员的掌控力也强不到哪里去。各州刺史手底下的官吏就没有几个不兴盘剥的。
邱闻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石黍米运往扶风郡,还要先孝敬他五石。
若能有一石掺了麸糠的粮食运到扶风郡,北地百姓都得夹道叩谢官老爷的大恩大德。
民生苦,苦不堪言。
云中郡百姓苦暴吏久已,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穷乡僻壤民风彪悍,老百姓不知皇帝,自然没什么谋逆、正统的概念。
郡中吏治松弛,张继佑等人只暗中在饥民常常聚集处散布了些似真似假的消息,便有许多人闻讯响应。
如今正逢灾年,百姓中多有伤人抢劫乃至害人性命者。
徽昭眼下正是缺人的时候,又体谅他们生涯艰难,凡是报名加入卫队者,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她一应来者不拒。
加入卫队的头一月是考察期,薪俸只比正规军低两筹。一月后通过考察者转为正规军,一应待遇皆与西北军中别无二致。
这样的待遇,已经够兵士养活自己一家人了。
卫队中高层将属皆是徽昭亲信之人,泰半又出身坊间,最知道百姓日子如何难过。
他们或是碍于军令,或是推己及人,对底层卫兵竟未曾有半分盘剥。
徽昭给出的条件本就极优厚,饷银落到兵士手上又未有分毫短缺,卫队中人无不感激涕零。
不出一月,这支半路出家的卫队便已经初具规模。
……
班稷大军若欲南下,光禄城是必经之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班稷虽然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路子,为了保证士兵饮食,大军开拔之初也会令一些骑兵随身携带风干牛肉,充做粮草。
军队开拔时,走在最前的往往是先锋军和斥候兵。待他们走出好几天后,统帅才会率领中军出行。
班稷与大庆冲突日久,两国交界处常有斥候细作活动探查。
徽昭等人起初得不到马,便先往犊和、固阳二县县郊蹲守查觅,一旦发现班稷斥候兵的身影,便合力将其斩于马下,再将马匹财物劫掠一空。
徽昭与几名卫兵皆是弓马娴熟之人,驯服烈马也颇有一套手法,不愁吃不下那些马匹。
众人边赶路边截杀班稷斥候,对他们身上搜刮来的财物更是来者不拒,待到达光禄城时已颇具家底。
卫队诸人中,有一位名叫王晰者,曾经是五原郡众多守军之一。
他性子冷僻,初参军时又受上峰陷害排挤,几乎要被赶出军中。王晰走投无路时,正是沈策将他收至帐下。
解围之谊,知遇之恩。
有着这么一层瓜葛,他便一直跟在沈策身边做事,极为得用。
因着当日旧事,他虽留在军中,却不肯领受朝廷银饷,也不以五原守军自居。军中乐得多个免费的劳力,又料他掀不起什么风浪,便也由他去了。
徽昭除了那次被押解往石门障之外,便再没来过五原郡,对光禄城附近的地况并不熟悉。于细微处,少不得需要与沈策、齐焱配合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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