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中先是升起众多血迹斑斑的手臂,紧接着那些手臂在地上用力一撑,原本倒在地上的冰冷“死尸”就这么重新站了起来。
这些站起来的“死尸”动作缓慢,他们四肢僵直,脚踩在雪地中发出滋滋声响。他们扭过头神情狞恶地看向稷元,眼底是滔天恨意带起的一片猩红。
整个稷元都被这骇人一幕吓得一哆嗦。
“怎么回事!”
唐乾引也被惊地瞳孔一阵收缩,但他身经百战,也极快地反应过来,扭头冲身边副将怒喝道,“不是让你们把他们都验一遍吗!”
两军交战后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打扫战场。
胜方打扫战场,一方面是为了救治伤员、缴获战利品,另一方面则是要验尸,给地上躺着的敌军补刀,防止有些人没死透。毕竟若是辛辛苦苦砍杀的人没死透,被敌军夜里偷摸救了回去,可是吃了大亏。
先前龙虎军四散逃窜,稷元一面要围追残军,一面又要打扫战场。唯恐失去先机,唐乾引只得嘱咐将领带人先行验尸,缴获物资一事随后再做。可现在看来,他手底下的这些兵就是连验尸这一项,都没做完。
身边副将指着龙虎军地上一些纹丝不动的兵士尸体,抖着嗓子回道:“将···将军,属下一开始确实是带人在此地验尸,细细验了约莫三分之一的敌军,都是死人。”
副将抹了把汗:“可后来太子传令,令属下即刻去围追三营,太子军令如山,属下又想着验了许多也没有验出差错,所以、所以···”
这个蠢货太子!
唐乾引看着从地上爬起的龙虎军将士,和那些没来得及收取的马匹战甲,心中登时凉了半截。
赵骞关最擅骑射,手下也多是骑兵,方才围堵时唐乾引还纳闷为何只见轻骑不见重骑,如今看来,这些重骑兵因为负重行缓,都被留在了营地。
重骑兵人马均配盔甲,手持长矛铁盾,冲击、防御力都极高,唯一的缺点就是灵活性不佳。
北境严寒刺骨,这些重骑躺在雪地中足有一个时辰,早已被冻得浑身僵硬。
从冷硬的地上爬起,有的身上已经结了冰,他们僵直着手臂一言不发地拿起藏在雪中的战甲长矛,装备好自身后又开始极快地装备马匹,眼中透出的杀气恍若实质。
兵随将转,子从父心,赵骞关的兵,在军中也是最克己守礼,高风亮节的。可此刻一个个的两眼猩红,倒像是从戚猛手底下带出来的兵。
因为这里,有三分之一的同袍兄弟,为了掩护他们,被活生生的刺死了。
这是最屈辱的死法。
为兵为将,上阵杀敌,为国捐躯,理所应当。可如今却躺在这里,被人轻而易举的拿了性命。既没有保家卫国,也没有衣锦还乡。
他们就死在他们的手边,被刀枪开膛破肚,却硬是一声不吭。有的趁稷元不注意,翻身趴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长枪穿透自己的身体,却没能伤到身下人分毫。身上的血落在下面兄弟的脸上,他的兄弟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却不能哭出声。
他们满腔愤恨的活下来,曾经风度翩翩的重骑军卫,如今满心满眼只剩下两个字,复仇。
趁着重骑尚未全部整装完毕,唐乾当即大喝道:“放箭!快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
重骑副将郑连桥恨得两眼几乎能滴出血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的兵。
万箭齐发的瞬间,他跨上战马举着长矛铁盾如流星重锤般朝着稷元直冲而来,一时间只见人影横飞,郑连桥横扫千军,稷元攻势被迫停滞,一冲之下他仅凭一己之力竟直接在水泄不通的包围中撕出了个口子。
但此刻他自己也孤身入敌,被稷元兵将合围起来。
正此时其他重骑紧随其后地支援了过来,他们冲开渐成合围之势的稷元,救出赵连桥,并借势又前冲一段,一时间将稷元逼得步步后退。
但稷元也只是在初始时慌乱地后退了一段距离后就迅速重整了军形。弓箭手后退,兵士拿着盾牌顶了上来,铁盾层层垒起如铁桶一般,每一张铁盾后都牢牢顶着三五个兵士,二营重骑势颓,再没法前冲半步。
赵骞关在东南两面转了一大圈,此刻前来围剿二营的稷元兵足有三万之多,而赵骞关却只有三千轻骑和不到一千的重骑,如此悬殊的兵力,重骑就算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在这层层围堵中突出重围。
唐乾引打定了主意,如今龙虎军粮草已毁,只要他维持阵型将赵骞关的二营困在其中,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地耗死他们。
赵连桥见状面上却也不见慌张,他招呼重骑重聚一处,一边提防稷元一边缓缓向后退去。
正此时地面突然震动,沉寂多年的衡芜山脉突然响起令人神魂震颤的轰隆声。
东边有巨石从山上滚滚而下。
难道是天要帮龙虎军脱身不成!
唐乾引心头一紧,此时却也顾不得其他,他大喝一声招呼着围堵在东边的稷元军快速后撤,巨石转眼间砸落在地,来不及后退的兵士登时被砸成肉泥。
围堵严密的稷元军在山边被乱石破开了一条道。
可地动如此剧烈,赵骞关若是要从此突围,多半也是九死一生。唐乾引正在心中安慰自己间,乱石突然停了。
唐乾引疑惑抬头,却见山尖人影晃动,一身量欣长的男子正临山而望,他背后红袍迎风招展,像一面扬在高空的血旗。
虽看不清面貌,可他身侧的白玉骏马却醒目非常。
是云青风!他居然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唐乾引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云青风身上那一刀,他用了十成力气,把刀收回的瞬间他甚至亲眼看见了云青风身体里的白骨,他怎么可能还能好好地站在那里!而且他身边那些稷元军是什么时候上山去的!
唐乾引带兵与龙虎军抗衡多年,对龙虎军中的人员配置了如指掌,二营三营的兵力在稷元连续几个月的消耗下,也不过就剩眼前这么多,那么山上那些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他思来想去,突然明悟:是六营那些残军!
那个张平良原来不过是一介书生,根本不会带兵,虽说临危受命接管六营的几百残军,但迟早被其他几营排挤。
是以当传来龙虎军中戚猛和张平良内斗的消息,唐乾引根本不意外,甚至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现在他们却好端端地在山顶投放乱石,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中计了!
“合围!快合围!”唐乾引大喊。
后撤的稷元军当即重新向东合围,但下一瞬箭雨从天而降,将他们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撤退!”
电光火石间一直沉默不语的赵骞关突然大喝一声,紧接着扬鞭策马,贴着衡芜山脚带着二营疾冲而出。
“卸甲!”
郑连桥也紧跟着大喊一声。
只听乒乒乓乓一阵沉闷声响,重骑兵们手起刀落割断马上铁甲,又尽数扔下身上甲衣,全然不做防备地紧跟着赵骞关的三千轻骑向东疾驰。
唐乾引急忙让弓箭手重新列阵,可被层叠铁盾挡着,弓箭手根本无法发挥。盾兵手忙脚乱地后退,你推我搡间横倒一片。唐乾引脸上一片灰败,他们用来围堵二营的盾墙,此刻竟成了赵骞关屏障。
“东面是我国国境,他们定要再寻时机折返!”唐乾引又下令稷元兵士在西布防,却发现在赵骞关在东面突围后竟带着兵士向北一拐,直往衡芜山中去了。
唐乾引一愣,他们竟然也想进山!
一个可怕的预感在唐乾引脑中浮现出来:“快去护卫太子!”
他大喊一声带着亲卫翻身上马,却听有人来报:“不好了将军!太子殿下受伤了!”
云清澜站在山头,赵骞关早已带着二营将士隐没山中,可她依旧站在那里,两眼出神地看向龙虎军驻地方向,默然不语。
“奇兵妙计,洞观人心,云将军这一仗,打得可谓是精彩绝伦。”
锃——
泛着寒光的冷刃毫无预兆地架到了秦朝楚的脖子上。
“云将军?”
秦朝楚诚心夸赞,却不知云清澜为何会突然出剑,他看着不停颤抖的剑尖,又抬头看了看云清澜的神情,心中逐渐明白过来。
“两军交战,非生即死。龙虎军如今被围已到绝境,云将军此计将大部分将士转移到山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这些兵士的死,更激发出了其余人的血性,若非如此,方才突围也不会如此顺利。”
“闭嘴!”
心口传来一阵阵刀绞般地阵痛,剑尖在秦朝年脖子上又往前压逼几寸,云清澜恨恨地闭上了眼,是她的错。
她大意了。
兵贵神速,她算准了戚猛和赵骞关一齐出动,稷元定会第一时间前去追击,却没想到心思细密的唐乾引在那般紧张时候还会派人前来验尸。若不是秦朝年急功,此刻赵关骞的重骑兵,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
而他的三千轻骑,就算有张平良的六营从旁相助,也不可能从弓箭手的围堵中成功逃脱。
龙虎军驻地此刻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横死的重骑兵们的尸体。他们的血在雪地中洇开,同东升的日头连在一处,云清澜眼睫颤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秦朝楚眉眼微弯,他的云小姐,聪明绝顶,却生了副菩萨心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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