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日, 盛府门前。
三架马车,载着盛府几个主子浩浩荡荡地启程前往南北相对的安国公府。
放下车帘,盛叶舟依偎着盛禺山坐下, 与盛叶雲怀中吸吮着手指的侄女盛欣月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瞧着。
“这孩子,倒是黏你。”盛禺山撩袍坐下, 伸出手指点了点胖娃娃白嫩的小脸蛋。
已为人父的盛叶雲面上已褪去稚色,下巴也学着长辈们留起短须, 听到祖父的话只是眉眼带笑地将女儿又往怀中拢了拢。
粉雕玉琢的娃娃晃动藕节小手, 金丝手镯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声, 直直朝前伸出了手。
虽然口里呜呜啊啊叫着听不懂的童语,但快扑到盛叶舟膝盖上的身体还是说明她想要这个人抱。
盛叶雲讶异地望了眼同样傻眼的盛叶舟,随即就被他不知所措的神色逗笑,故意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道:“你侄女让抱呢。”
盛叶舟日日早出晚归, 叔侄女上回见到还是大半年前百日宴上的匆匆一瞥, 没想到连婆子都认生的女儿倒是亲近这个五堂叔。
盛叶舟僵硬接过,学着小时候婆子抱他的动作让孩子靠到臂弯里,右手轻拍后背。
“五弟不仅书读得好,连抱孩都比我这个当爹的娴熟。”盛叶雲沉声打趣道。
“大哥说笑了。”盛叶舟轻轻摇晃着孩童, 面上也不由露出个笑容。
盛禺山轻捋胡须,欣慰地望着兄弟俩说笑。
许是盛叶舟袍子上淡淡的墨香孩子很喜欢,揪着衣裳在他怀中拱来拱去,很快就寻到个舒适位置双眸一眨一眨似是要睡。
“把孩子交给婆子吧,醒来找奶娘要哭得人头疼。”
虽宠溺女儿, 盛叶雲却也没多少哄孩子的经验, 一看孩子要睡, 忙不迭推开车窗去唤婆子。
平日里他在书房之中都能听到孩子的震天哭声,每日都要嚎上几嗓子, 没哪一日落下。
这几乎一种下意识反应,孩子乖巧时逗弄几句,一旦遇到遇到睡觉吃饭就只能想到妻子和婆子。
车队停下,盛叶舟刚侧转身子,怀中娃娃似是不安,又往他怀中拱了拱。
甚至在婆子爬上车来抱人时,闭着眼睛就挣扎干嚎起来,小手紧紧抓着盛叶舟的衣襟不肯撒手。
小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就是扯开嗓子干嚎。
最后还是盛禺山摆手打发婆子下去:“就让叶舟抱到下车吧,免得孩子哭闹大耽搁了时辰。”
婆子退下,盛叶舟抬头轻拍侄女后背,孩子将小手伸进腰带之中牢牢抓住衣裳,这才又乖乖砸吧着嘴睡去。
“那就劳累五弟了。”见状,盛叶雲只得无奈地笑笑,一脸过意不去的模样。
“无碍,欣月乖巧,我也欢喜得紧。”盛叶舟随口回道。
“就让叶舟抱吧,明年等他取得秀才功名之后,怕是想也没空和侄女亲近。”盛禺山满意笑道。
“五弟终于要下场了?”
“明年?”
兄弟俩同时诧异出声,但所问内容却完全相反。
盛叶雲天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自成婚后便已学着管理盛府内务,不再入学堂读书。
虽离开书院,却也听闻过启蒙班的“威名”,吴氏更是经常念叨盛叶舟学问了得。
在他心中,五弟早应下场,十三岁才考童生试已是晚了许多。
盛叶舟心情则是完全相反,他这个考生都不知道明年自己竟然要下场,而且听祖父口气,还要一鼓作气拿下院试。
院试上榜取得秀才功名才算是正是踏入科举路。
一旦身有功名,日后出门游历遍寻名师讲课便是家常便饭,盛府这座七进大宅只不过是盛叶舟的起点罢了 。
“这是前些日子祖父与傅先生商议之后定下,魏先生也说舟儿的学问取个秀才之名不难。”盛禺山面上喜色难掩。
傅先生道不难,魏先生则是直接道十八九稳。
“五弟定能高中。”既然祖父都如此说,盛叶雲更是从心底里相信盛叶舟。
“大哥。”盛叶舟无奈笑道。
最近府中接二连三传来好消息,让盛禺山精气神十足,翘起的嘴角都没落下来过。
如今见兄弟二人关系和睦,更是满意得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舟儿学问自是稳妥。”
“母亲跟祖父您说过同样的话。”
“你们的祖母也如此说过,她就等着舟儿高中,也好上街过一回给状元撒花的瘾。”
祖孙俩一通吹捧,完全无视了满脸都被尴尬布满的正主。
好不容易,盛叶雲才觉得吹得好似有些过头,硬生生地将话题转向了许久不见人影的盛建安。
提到盛建安,盛叶舟也来了兴致,赶忙问起西瓜的事。
“若建安真能接任吏部尚书一职,舟儿你就是最大的功臣。”盛禺山更是喜笑颜开,白须都快被捋得翘起。
许是天意也要助盛府一力,前两日西域沙国特特使来访,为商谈边境流民一事与吏部争执不下。
两国国力相差不大,西域沙国国土面积大,要论沃壤,宁成国却要更胜一筹。
西域沙国早艳羡宁成是膏腴之地,面见皇帝之时故意献上西瓜暗讽宁成土地如此肥沃却连个瓜都种不出来。
说罢,特使还亲自展示西瓜的食用方法,其中特意指出瓜皮不可食用之事。
满朝文武自觉丢了颜面,却还真寻不到驳斥之言。
皇上更是火冒三丈,责骂户部办事不利,连个西瓜都无法种出来,私下勒令众位大臣一定要在送行宴上狠狠打一番西域沙国的脸面。
就在这紧要关头,盛叶舟种出寒瓜,盛禺山恰巧带着被使者称成为西瓜的寒瓜入宫面圣。
巧得就跟瞌睡来了有人送上枕头。
皇上龙颜大悦,亲自品尝了好几块西瓜后大赞盛建安办事有力必有重赏。
盛禺山离开前只是带了些金银玉器回府,赏赐比之一般的佳赏都轻了许多,盛禺山更加肯定所谓重赏还在后头。
“圣上已令工部研究种植西瓜一事,估摸着等消息传出去,你大伯父的赏赐也就下来了。”盛禺山又道。
盛叶舟从心底为大伯父欢喜。
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侄女脑袋,压低声音才继续道:“能帮得上大伯就好。”
软糯孙儿如今也长成个善解人意的少年,懂事得更令盛禺山稀罕,大手轻轻捏了捏是盛叶舟耳垂,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你辛辛苦苦两年才得十几个瓜,祖父专门留了三个,你拿去书院送于几位先生与朋友们尝尝鲜。”
“傅先生之事祖父不知?”
话说到此处,盛叶舟终于有机会询问傅先生守孝之事。
但盛禺山微愣的神色说明其也不知何事。
“魏先生可是遇到了难事?”
盛禺山果然不知,喜色一敛沉声问道。
盛叶舟将廖飞羽所告知的事如实转述,说罢一声轻叹,很是不舍地道:“启蒙班几位先生都是极好的老师。”
盛禺山却陷入沉思。
事发突然,若魏先生真要守孝三年,今年秋末前就必须寻到新的书院才行。
按照宁成律关于科举规定,县试第一场报名之时,需五人结保和书堂先生的签名担保。
而所谓的书堂先生,必须是在官府登记造册的正规书院,私塾、学堂。
为杜绝一些出银子临时寻保之人钻空子,特别规定要在书院中进学满半年才可结保。
所以盛叶舟明年要下场的话,需在翻过年前就寻到合适书院入学。
“傅先生之事待我先查明之后再做决定,舟儿你安心读书即可,其他的都无需操心。”
沉吟良久,盛禺山道。
***
安国公府。
宽得能并排停下两架马车的巷口,车夫在国公府仆人安排下,领着车夫转向另一条巷子停车。
下车前,盛禺山没忘最后提醒两个孙儿:“这些日子咱们府上所有人都要低调些,切勿惹是生非坏了你父的事。”
眸光跟提醒都是着重点出长孙。
盛叶雲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自五年前国子监一事后,他在祖父心中就跟蠢货二字挂上了钩,就算这些年成长不少,还是常常得重温一遍当年丢人的回忆。
“孙儿省得。”
“今日来得人多,舟儿也看着些你大哥,切不可让他闯祸。”盛禺山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遍盛叶舟,这句话是明晃晃点出了盛叶雲。
“孙儿记下了。”盛叶舟颠颠怀中的胖侄女,笑呵呵地道。
不知何时转醒的盛欣月拍着小手掌笑得欢快,脑袋上两个小揪揪一闪一闪,霎是可爱。
这让随后下车跟上来的柳氏也满面笑意,边走边跟孩子的母亲霍氏笑道:“舟儿惯是惹孩子喜欢。”
“五叔性子好,也难怪月儿喜欢。”
霍氏长相清秀,虽生完长女后身材有些圆润,但说话时轻声细语,面上一直含着淡淡笑意,初见便能使人如沐春风。
盛府的长孙媳妇是吴氏千挑万选之后才定下的霍氏嫡长女。
别看她面上虽软和,但行事极有章法,内院之事得心应手,从未出过任何偏差。
盛叶舟觉得这个大嫂是属于绵里藏针的宅斗高手。
好在上头有柳氏和吴氏压着,霍氏对二房众人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与盛叶舟更是没讲过几句话。
叔嫂间倒是各得其乐,很是满意。
“祖母与嫂子又笑我。”盛叶舟淡淡一笑。
“五哥。”
坐最后一架马车的盛叶翰下车就撒开了朝盛叶舟冲来,临了临了才发现他怀中还有个小娃娃,匆忙停下的步子还是忍不住撞上盛禺山后腰。
“看来你不仅要看着雲儿,还要看着这小子。”盛禺山有些担忧道。
婆子好不容易才将盛欣月抱走,盛禺山帮着整理好盛叶舟被抓皱的衣裳,这才满意地领着盛府众人前往安国公府大门。
巷中白墙黑瓦的院墙遍布绿意,参天古树的树荫卸去大半热意,使得人走在树下能感受到到阵阵凉意来袭。
安国公府是真正意义上的高门大户,三代安国公都曾立下大功,爵位历经百年不降反升,最后升无可升便福泽到了国公府子嗣身上。
安国公宋桓才十岁的长孙从出生起,宫内如流水般的赏赐就没断过。
盛叶舟从陆齐铭那听过不少安国公府的小道消息,要说这偌大的国公府有何遗憾,那就是……子嗣单薄。
这里的单薄指得只是男丁,宋桓膝下共有四子,孙儿却只有一根独苗苗。
四子身边妻妾都不少,但嫡长孙女出生好几年府内都再未得新丁,直到六年后世子夫人才生下对龙凤胎。
这对双胎一出生,国公府各房陆陆续续都有孩子降生,但无一例外全是女孩儿。
坊间笑称安国公府的六个小姐为六金钗。
而唯一男丁宋盛则是因其名蕴含着旺盛子嗣的希望,被笑称为招弟少爷。
此次及笄礼安国公府举办得极其盛大,一路上与盛禺山问礼之人,大部分都是各种侯爷、国公、最差的都是伯爷。
“五哥。”
终于在盛禺山又遇到老友寒暄之时,盛叶翰寻到机会凑到盛叶舟耳边,笑眯眯地搂着兄长胳膊拼命朝一旁的张刘身上瞟。
盛叶舟都不用问是何事,一看就知是弟弟好奇张刘右手提着的小小食盒。
“带了些给你解馋的吃食,免得贪吃鬼老烦我。”盛叶舟笑道。
“还是五哥对我好。”
得了便宜就卖乖的盛叶翰扭来扭去,一点也不恼兄长笑他是贪吃鬼的事,双眼冒光地追问个不停。
“一会儿入得府中,你小子可要跟紧叶舟,不得到处乱跑可知?”盛叶雲摸摸盛叶翰的脑门,着重提醒道。
“大哥你才是要听五哥的话。”盛叶翰不服气地嘟嘴,总算还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盛叶雲哈哈一笑,故意将人一把搂过来,逗得人哇哇乱叫。
短短巷子,不消片刻众人就已来到大门前。
朱红色大门上安国公府四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听闻匾乃皇上亲赐,是朝臣中唯一可用金漆立门的勋贵,足可见其恩宠之甚。
石梯下,站着两人。
今日及笄礼的嫡长孙女乃是二房之女,满脸堆笑迎接四方来客的主要是二房老爷宋和忠
而一袭湖蓝色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的安国公世子宋和义贵气逼人,意气风发地立于门前,只是冲宾客们微微点头笑着,并没有半分迎合之意。
直到他见到盛禺山,脸上神色才忽地一变,面上清冷之色如冰雪融化,漾开个略带着些傻气的笑容。
一笑起来,浑身傻气好似……怎么也止不住似的。
“太傅,您可让学生一番好等。”
宋和义少年就入宫陪读,与当今圣上同听盛禺山授课,虽没正式拜师,毕竟教授多年称一句老师也绰绰有余。
听话里的意思,宋和义是专门在此处等候盛府一行。
“已为人父多年,怎的还如此毛毛躁躁。”盛禺山温声笑道,倒是半点没瞧出教训的意思。
“在太傅面前,学生何须长大。”
宋和义笑得爽朗,引得不少宾客回头观望,其中就有好几张或熟悉或不想看见的脸。
盛叶雲搂着盛叶翰的身子一僵,眸光逃避似的从大门前躲开,虚虚望着祖父与宋和义说笑。
从相反方向来的人中,就有已嫁为人妇的陆二小姐。
当年她与兄长之事在郭祭酒与廖山长极力阻止下只在小范围的圈子内传开,大部分权贵是在几个月后才从各种小道消息中听闻。
而陆二小姐确实是个狠人,她利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故技重施,得以与吏部右侍郎卢府嫡次子定下亲事。
等消息散开,卢府少爷与陆二小姐早已成就好事,卢府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人娶进府中。
之后陆二小姐的消息盛叶舟同样是从陆齐铭那处听其提过几句。
后院妻妾成群,夫君整日里流连青楼妓馆,陆二小姐成日里忙于与婆婆和妾室斗法,苦不苦怕是只有她心中才知晓。
而盛叶舟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卢泽明……与徐啸。
徐卢两府人有说有笑地慢步走来,平日里在书堂中从没搭过话的卢泽明与徐啸竟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着关系并不像是不相熟的模样。
难道……两人是故意装着不相熟?
就在他看向对方之时,卢泽明也注意到了盛府一行,他用肩撞了撞徐啸,两人微微点头,并不打算出声问礼。
就在盛叶舟好奇之时,肩头忽地被人一拍。
转头去看,一袭藕色缂丝袍子的陆齐铭满脸苦相,似是极其疲累。
“卢家三少爷与徐啸长姐定亲,以后他们可就是亲家了。”就算再疲累,一注意到盛叶舟眼神,陆齐铭就自动解释道。
“你今日可真华丽。”盛叶舟不好奇那些,反倒是被陆齐铭的装扮逗笑。
才素净没几日,陆母又下了狠手,陆齐铭今日比一些闺阁小姐穿得还花哨,腰间荷包玉珏扇子挂得满满当当,就差没让再戴个金手镯补齐。
“哎!”陆齐铭狠狠叹气,哀怨地望着父亲母亲快步上前,主动与盛禺山与柳氏攀谈。
借由陆齐铭,两家关系缓和许多,吴氏默默跟在柳氏身旁没吭声,光看态度也是默许之姿。
长辈们站在门前寒暄个没完,陆齐铭就搂了盛叶舟肩头躲到一旁。
“今日咱们可小心着些这两人,徐啸惯会私下撺掇人使坏,那卢泽明又是草包,说不得就被几句骗得找咱们麻烦。”
“避着些便是。”
陆齐铭的猜测并不是无的放矢,卢家与盛家为争夺尚书之职,眼下明里暗里都是对手。
保不准卢泽明真让人激得来寻他们麻烦。
“……”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今日的麻烦不是卢泽明,而是徐啸本人。
第42章
之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至少眼下两拨人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卢府老太爷亲自领着一府女眷前来道贺,浩浩荡荡二三十人,竟连襁褓中的婴孩儿都由婆子抱着同来了。
“宋世子恭喜恭喜啊。”一道满是喜意的苍老声音远远响起。
明明道得是二房宋和忠的喜事, 偏生卢老太爷疾步上前抢先拱手恭喜的却是宋和义这个世子。
宋和义面沉如水,可有可无地轻轻点头, 竟是一点没有要与之寒暄的打算。
“卢府备下些薄礼,以贺大小姐及笄之礼。”卢老太爷好似完全没看出宋和义的疏离, 面上仍是言笑晏晏,
被忘在门前的宋和忠脸黑得跟锅底有一拼, 虚着双眸子静静望向卢老太爷的身影。
周遭全是来往驻足观看的宾客。
短短两句,卢老太爷就得罪了安国公府两人。
就算宋和义不是性子孤傲,也绝不可能做出替弟接下贺礼之事,外人都知国公府内早已分家未分府, 若是真接下贺礼, 这不是当着众人面驳了兄弟面子吗……
“舍弟就在一侧,老太爷您请。”宋和义冷着脸轻点下巴,而后转身又变了张脸:“太傅快府里请,学生备了不少好茶。”
盛禺山却没忙着进府, 先几步走到宋和忠面前派人送上贺礼,又寒暄几句后,这才顺着被请进门。
盛叶舟跟随盛府一行跨入门槛。
慢了几步的陆齐铭追上,又凑到盛叶舟身旁低声道:“卢府老太爷地主出生,想来根本不懂大门大户这些门门道道。”
“先别说他人之事, 倒是你……”盛叶舟微微偏脸, 似笑非笑似瞥了眼陆齐铭:“可是已寻到合适书院了?”
陆齐铭一怔, 抬头瞟了眼陆父陆母,微不可闻地点头。
不等他解释, 安国公府迎接宾客的仆从已送四面八方涌来,从前院就让宾客们分成了几拨。
女眷去后院跟太夫人请安,盛禺山一行则是被宋和义请到后堂喝茶,至于少年少女们,则是被领到偏厅,男子女眷分开,各自寻人消磨时间。
有人喜闹就有人喜静,国公府也专门为后者准备了可独自小憩的地方。
小厮询问后,盛叶舟不愿在偏厅与人虚与委蛇,管家便引着盛府众人去往了中庭花园。
安国公府之大,光是一个供宾客驻足歇息的小花园就至少两千平,花圃中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就是在烈日之下依然绚丽夺目。
园子被假山流水环绕,刚踏入垂花门,众人便立即被潺潺流水声所吸引。
整座园子就好像是建在河流之上,蜿蜒曲折的栈桥贯穿到另一道门前。
管家将人送到园中后,又有丫鬟迎着众人前往园子中的凉亭歇息。
许是水充足的缘由,园子中浓荫蔽天,方才在院墙外见到的苍天古树随处可见。
忽地,一抹橘色影子从他们所经过的拱桥下游过,肥硕的身体使劲摆动,拍打起不小水花。
“五哥,水里有鱼。”盛叶翰失声惊呼。
清澈见底的流水中,挤满了橘红色锦鲤,每尾都胖乎乎的,正统一朝前逆流而上。
“凉亭外有备好的饵料,几位少爷若是喜欢也可取些喂食。”丫鬟步子不停,笑着继续将人往亭子里引。
“……”
本该回应的盛叶雲不知望着何处,根本连丫鬟说话都没听到。
“那就劳烦姐姐帮我们备些饵料和茶水。”盛叶舟温声笑道,说着从袖中取出碎银子递过去。
袖口中装满了柳氏临出门前给准备的碎银子金豆子,就是用来打赏仆从和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丫鬟接过银子,更是喜笑颜开,先前若是主人家该有的礼仪话,这会儿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将人迎进亭子后,忙不迭就张罗着要去给几人换新茶。
盛叶翰被锦鲤吸引全部心神,人根本没进亭子,取好饵料后就扑到岸边喂鱼去了。
盛叶舟坐下,眸光扫了眼犹自发呆的长兄,端起茶盏先灌下几口早凉透的茶水,这才放松下来打量起四周景色。
偌大花园中好似只有他们几人,微风裹挟着淡淡花香吹进厅中,坐下不消片刻热气便尽数散去。
方才经过偏厅时,看到里面人头攒动,全是些年轻纨绔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也有自诩谦谦君子的少爷不想“同流合污”所以另寻了处小厅吟诗作对,无病呻吟。
所以这处最凉快的园子没人踏足,反倒便宜了盛叶舟。
“昨日随父亲去其他书院之后我才知傅先生之事。”陆齐铭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
“那可寻到满意的先生了?”
陆齐铭干脆摇头:“我听那书院老先生给学生们授课,从头摇头晃脑到尾,末了就让大家自行背诵默写,连半句解析都没有。”
这还只是其一,陆齐铭都不想提那位老先生说话漏风的惨样,一句话说完口水溅了他一脸。
后来还是陆父自己看不下去,寻了借口速速离去。
“你呢?”
陆府其实就设有书堂,从外邀请了位先生到府中授课。
入启蒙班前陆齐铭就在书堂中启蒙,但此刻他却完全不想再回到府中读书。
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便是如此,听罢傅先生后再听其他夫子授课,总有种淤塞难受之感。
这会儿见到盛叶舟,他几乎是下意识寻个主心骨。
“若傅先生真请辞离开启明书院,我心中更愿回南康县书院。”盛叶舟淡淡道。
距离县试只半年时间,与其寻个不熟的书院摸索,还不如回三元书院让岳夫子教授。
比起知识积累,清净的环境眼下更适合他。
“若是不顾及母亲,我定随你一同前往南康县书院。”陆齐铭一声长叹,歪倒在石凳之上。
陆母对陆齐铭的关爱,光从他衣着打扮便能窥探出九分。
盛叶舟淡淡一笑,不欲多加评论。
两人的对话却听得盛叶雲眉心紧锁,特别是听到因为陆母不让书陆齐铭离府邸太远而不得不放弃好几家出名书院时,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个头都快赶上他的少年。
陆齐铭苦着脸,满脸的无可奈何。
“听闻府试之后生员都得入府学进学,届时一月才得修沐两日,到那时你母亲可是要随你一同入府学?”盛叶雲冷不丁开口。
神游天外半盏茶时辰,回神的盛叶雲终于恢复心神,用几年后的假设之事劝道。
盛叶舟微微一笑,跟着开口:“我曾听祖父说过,他会试连落榜两次,心灰意冷之下干脆放下执念与同伴在外游历四年,后以而立之年才高中榜眼。”
陆齐铭眸光闪动,面显纠结之色,似是从未想过为了前途会离开家远行的可能。
“孝之一字,并非三言两语可概括,傅先生守孝三年为孝,我祖父为科考入仕离家四载也为孝,因为此举改换了我盛氏一族的门庭。”
陆齐铭点头,面上颓然之色密布:“若是忤逆,母亲就哭天抹泪地念我不孝。”
“那若是日后母亲磋磨你妻子,你明知是母亲的错,又该如何做?”盛叶舟又问。
陆齐铭想都没想,左右握成拳头使劲敲了敲石桌道:“当然不能让夫人受委屈。”
“所以啊……”盛叶舟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轻笑着摇摇头继续道:“孝字前头还有个理字,你明知会忤逆母亲落下个不孝顺之名,还是选择站在理字一边。”
“我明白你的意思。”陆齐铭陷入沉思,他还真未想过忤逆母亲的话还可关乎是非对错。
“我五弟说得对,你是个男子,总不可能一辈子就躲在母亲院子中混吃等死吧。”盛叶雲道。
只是说这话时不自觉地心虚了片刻,眼下他不正是躲在后院混吃等死……
但很快,盛叶雲又理直气壮起来,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子,哪能和五弟他们比,能力不同路子自然不同。
“我觉着此事你可以与陆伯父多商量商量。”
盛叶舟不是兄长那种直性子,多年的潜移默化岂是一朝一夕可改,他起个头,剩下的陆齐铭自会寻到突破口。
陆齐铭可不是甘禾渊,盛叶舟无需事无巨细地指导帮忙。
“我记下了。”陆齐铭认真道,随后也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眸光频频向垂花门的方向看去:“不知飞羽可寻得到此处?”
“五哥,我饿了。”
喂鱼将自己看馋的盛叶翰迅速失去兴趣,丢了饵料扑到盛叶舟身边,小手攀上兄长肩头,只一瞬便落下两个乌黑的手掌印。
“你还不快去洗手。”盛叶雲眉心狂跳,忍不住呵斥六弟。
顶着两个手掌印去参与宴席岂不失礼,陆齐铭忙不迭掏出手帕帮忙擦拭污渍,正主盛叶舟反倒是老神在在地继续喝茶。
就在亭中乱成一团之时,距离亭子不远处的一处树荫下,蹲坐着一男一女。
两人年岁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衣着华贵,气势逼人。
女孩儿脸盘虽还留有几分稚气,但秀美的五官已能瞧出几分美人之相。
整张脸上那双笑着的眸子最是引人注目,纤长睫毛如蝴蝶煽动翅膀般一张一合,眸底被水面映照出无数细碎星点。
她手中轻摇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一袭澹色翡翠烟罗绮云裙散开铺在草地之上,玉足未穿鞋袜,在水中轻轻晃动。
男孩儿衣袍上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边,羊脂玉的玉佩与头顶玉簪相得益彰,虽没女子华丽,贵气却不输丝毫。
两个长得有七分像的小人儿喂饱鱼儿,正依在树边昏昏欲睡。
恍惚间,凉亭那边传来说话声,渐渐引得他们凝神细听,神色由最开始的兴趣盎然到后台平添了不少深思。
“二姐。”男孩儿笑嘻嘻地打断女孩儿的托腮沉思,压低声音问道:“日后我若是娶了夫人,保准不让她受委屈,若是姐姐你在婆家受委屈,我也帮你报仇。”
“不知是谁怕母亲责骂,连躲到此处来玩耍都要求我帮着打掩护?”女孩半阖眼皮,懒洋洋地打趣龙凤胎弟弟。
姐弟俩正是安国公世子膝下唯一的一双儿女。
女孩儿名唤宋依清,男孩名唤宋盛。
长姐及笄礼,来贺喜的宾客却将他们俩围得个水泄不通。
明明都是些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女,偏生这曲意奉承之姿做得行云流水,宋盛不堪其扰,干脆拉着胞姐偷溜到花园中躲清闲。
“我倒觉着这个人说得有几分道理,你可听进心里去了?” 宋依清手腕一转,笑着用扇柄轻敲弟弟脑袋:“日后要结交,你也要结交这等心胸之人才可。”
宋盛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长姐呢。”
就在这时,树丛后又传来清朗的笑声,听着好似就是方才那人。
“无碍无碍,若是他人问起,我就说布料便是如此,你不说谁知晓真假。”
草丛这边,盛叶舟搂过脸蛋挂满泪珠的弟弟,笑着安慰。
“还是五哥好。”盛叶翰闷声闷气地哼哼,说着还小心地瞅了眼盛叶雲又嚷嚷道:“五哥我饿了。”
小胖墩儿似是故意要故意气大哥,扒着石桌坐到了盛叶舟腿上。
这一坐,对面的陆齐铭连好友脸都瞧不见了。
盛叶舟的手从盛叶翰身后伸出,朝亭子一侧的张刘挥了两下。
张刘将食盒送上来,使了好大的劲儿才将盒子打开,香味瞬间争先恐后地从盒中钻出。
“哇——”盛叶翰惊喜大叫。
盛叶舟将盛叶翰抱到一旁石凳坐下,站起身来。
不大的方形食盒,第一层分为两半,裹满辣椒的肉干气味浓烈,另一侧则是没有辣椒的五香肉干。
这两样吃食陆齐铭见过不少次,木叔就非常喜欢麻辣肉干,经常见木叔歇息时嘴里叼着两根磨牙,还因此将旱烟都戒了。
盛叶舟取出第一层,第二层塞满了奇形怪状的糕点,有松软得一动就跟着晃悠的,也有看着就酥香的。
取第三层时,盛叶舟稍显费力,好一会才将其取出,露出第三层的粉色乳糕。
第三层是用铁所制,分为里外两层,外层的冰块已隐隐有些融化,里层乳糕仍没有丝毫变形。
“乳糕!”
盛叶翰激动地将跳起来,盛叶舟平日里学业繁忙,已很久很久没有做这种麻烦的糕点与他吃。
想要做这么一块乳糕,估摸着兄长今日很早就已开始准备。
欢喜之下,盛叶舟刚一坐下,小胖墩又爬上膝头,乐滋滋地半趴在石桌上,先捡了块松软花糕送入口中。
盛叶舟:“……”
嘴里塞满糕点,盛叶翰还不忘提醒两个哥哥快吃。
盛叶雲对甜滋滋的乳糕兴趣缺缺,捡了根肉干丢进嘴里,侧转身子开口:“出门前祖父可为三弟寻了大夫?”
说好一同来赴宴的盛叶林昨夜突感风寒,不得不留在府中养病。
“管家一早便去请过大夫,三哥无甚大碍,吃两副汤药就行。”盛叶舟努力侧着身子回话。
“好啊——”
忽然,一道洪亮的声音由远至近,话音才落一个青色身影已经冲进了凉亭,就在众人还没看清来人是谁时,盒中肉干已被取走一块。
“廖飞羽。”陆齐铭喜道。
来人正是一袭宝蓝色袍子眉开眼笑的廖飞羽。
“你们悄悄躲在此处吃好东西,竟一点没想着兄弟我。”
“这不是刚打开吗。”陆齐铭无奈,说着指了指满满当当的食盒:“你比我还抢先尝到肉干的滋味。”
“果然还是叶舟做的肉干最好吃。”廖飞羽感叹道,说着有些疑惑:“叶舟今日没来?”
“我在这!”盛叶舟举手。
“……”
亭中一阵爆笑。
“说实话。”取笑够盛叶舟,廖飞羽撩袍坐下,高声又道:“就冲叶舟的手艺,我日后定要在他府邸旁盖座宅子当邻居。”
“那另一侧便留给我。”陆齐铭也跟着打趣。
就在这时,亭子后侧树丛响动传来,几人回眸去看,一个双眸发亮的少年顶着身草屑钻了出来。
未开口前,眸光便盯上了石桌之上的食盒。
“你们在吃何物,当真如此好吃?”
几人一愣,盛叶翰伸舌舔了舔嘴边的碎屑,傻乎乎地点点头:“可好吃了。”
盛叶舟探出身子,眸光落下之时,宋依清正用扇子挡着树枝慢慢移步而出。
小女孩儿的美貌他是半分没瞧着,倒是先一眼就瞧见了其华贵的衣着。
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人,又在安国公府内出没,除了国公府最金贵的龙凤胎还会有谁。
盛叶舟单手抱起盛叶翰,匆匆起身。
“在下亲手所做的糕点,粗鄙之物,万不敢让宋少爷品尝。”
安国公府的独苗苗,盛叶舟可不敢将自己做的东西拿给他吃,万一吃出个好歹,恐怕小命都得搭上。
听罢,宋盛有些不高兴起来,嘴角往下一压,叉着腰又要开口。
“大家不必惊慌,我这弟弟是个贪吃鬼,今日若是他吃出个好歹来,我也会向家母禀告是其自作自受。”
宋依清浅笑开口,明明只是温声细语的一句话,才想发火的宋盛立即又眉开眼笑起来。
“就是就是,是我自个儿要吃的,与你无关。”
“那……宋少请。”
既然人都这么说了,盛叶舟哪还能继续拒绝,忙邀请两人进入亭中。
“不知几位是哪家府上的少爷?”
宋依清走进亭中,眸光从食盒中一扫而过,面上露出微微异色,看向盛叶舟时更多了几分审视。
男子入厨房本就已是稀奇之事,竟还能做出如此精美的吃食,光是凭这一点就让人倍感诧异。
这回,盛叶舟没再先开口,他看向长兄,盛叶雲立即拱了拱手自报家门。
随后陆齐铭与廖飞羽同样如此。
至于宋依清姐弟,方才盛叶舟那声称呼足以说明他们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根本看不懂弯弯绕绕的盛叶翰哪顾得上兄长们,一门心思全在食盒之上。
“你给我留着点。”
早迫不及待学盛叶翰用竹筷吃乳糕的宋盛脸颊鼓鼓囊囊,眼看已去大半,还不让才尝了个鲜的盛叶翰焦急。
他才不管你是何方神圣,着急之下直接伸筷子夹住了宋盛的筷子。
“你日日都能吃到,与我抢甚。”宋盛伸出空着的手去扒,盛叶翰同样如此,两人跟麻花似地扭到了一起。
“五哥回府给你做个更大的。”盛叶舟右手一捞,竟直接将盛叶翰这个小胖墩儿单手拦腰抱起。
盛叶翰拼命抓着石桌边缘不松手。
原本挣扎的人一停,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竟还抽空与兄长打起商量:“那我还要吃带壳子的鸡。”
带壳子的鸡,正是前些日子带弟妹钓鱼时在塘边烤的叫花鸡。
“好好好,你快放手。”盛叶舟无奈妥协,等盛叶翰右手一放,轻松转身将人放到身后。
再一看宋盛,盒子里哪还有乳糕的影子,连盒子壁上的残渣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宋盛或许并未觉得乳糕算得上绝世美味,但一有人争抢,他便觉得津津有味。
吃完还嘚瑟地朝盛叶翰抬了抬下巴。
盛叶舟想劝他吃多跑肚的话都没来得及张口,只能喏喏两下,无奈吞下。
倒是宋依清,俏脸一沉,扇子径直拍上宋盛的手背笑骂道:“没看盒子还冒着寒气,我看你一会肚子痛可如何是好。”
“吃药便是。”宋盛浑不在意,黑白分明的大眼黏在盛叶舟身上,看来看去忽地感慨道:“你气力好大。”
说着,右手臂朝后一甩:“就这么将小胖子放到后边去了。”
“我不是小胖子,母亲说我这是身子骨好。”盛叶翰不服气地叫道。
“都赶上你兄长两个宽,这还不叫胖?”
“宋盛,怎可对客人如此无礼。”宋依清秀眉一皱,连名带姓地呵斥声惊得宋盛一个激灵,他连忙拱了拱手道:“是我失言。”
“我们兄弟年幼时都有些圆润,我小时比叶翰还要宽些。”盛叶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随后抬手摸摸盛叶翰的脑袋:“等你长大些,就和兄长一样了。”
“恩。”盛叶翰满足不已。
三言两句既顾全宋依清姐弟的身份,又顺势安慰了弟弟。
不仅宋依清眼底眸光闪烁,就连高傲的宋盛也对盛叶舟好感倍增,望着紧搂兄长手臂的盛叶翰,忽地有些羡慕。
“我在前面池塘里养了几只这么大的青龟,你可要去看看?”
盛叶舟被这直勾勾的眸光看得一愣,不太能跟上这位少爷的心思。
直到宋依清噗嗤一声,立即知晓失礼的她用扇子挡着半张脸,这才幽幽地解释:“舍弟好友总会被邀请去看他亲手养大的那几只王八。”
这是……说小少爷想跟他做朋友?
第43章
至于到底是王八还是乌龟盛叶舟没空去验证, 他们不过闲聊几句的功夫,一长串丫鬟小厮火急火燎地冲到面前,为首的婆子脑门上大汗都来不及擦, 扑通跪下就求两位主子饶命。
避开丫鬟消失的两姐弟连后院老夫人都被惊动,听闻这会已派了无数仆人在府中到处两个宝贝疙瘩。
意犹未尽的宋盛耍赖不愿离开, 不出意外又被胞姐一通呵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仆人簇拥着离开。
两人一走, 剩下的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
未时整, 及笄礼唱礼开始。
“宋氏嫡长女, 年芳……”
安国公府此次为及笄礼特意向宫中请来先帝姑姑,也是当今圣上的姑婆——靖仪长公主作为司仪。
满头银霜的长公主由两个侍女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说上两句便要停歇片刻才得以继续。
作为长辈的盛禺山与柳氏坐在大堂右侧中间,看位置也算是安义国公府的座上宾。
盛叶舟几人是小辈, 又不是近亲, 只得远远站在厅口的位置听唱。
两边相隔着至少三丈远,别说是听到长公主唱礼的内容,就连端坐在正前方的安国公都好似完全隐在了阴影中看不清长相。
只能远远瞧见个娉婷婀娜的少女在丫鬟搀扶下恭恭敬敬听着唱礼。
二三十个半大少年挤在一起,场合虽肃穆, 时辰久了也难免走神。
盛叶舟凝神看向厅中,只见两位妇人捧着托盘送上艳丽颜色的衣裳。
宣仪长公主将层层叠叠的衣裳一件件给宋大小姐穿上,无数吉祥话伴随着动作一句一句念出。
盛叶舟听不清内容,至于吉祥话,也是猜测而已……
“五哥。”看口型猜内容猜得正起劲儿, 手中突然伸入只小胖手, 不停用指尖抠着盛叶翰掌心, 耳旁是盛叶翰的喊声。
盛叶舟低头,盛叶翰指了指他身侧挤眉弄眼的廖飞羽。
“看对面, 看对面。”
不仅廖飞羽,就连陆齐铭也在拼命努嘴,朝向分明是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卢泽明与徐啸。
分神往那边一瞅,以徐啸为中心的一群公子哥儿正望着他们这边,几人交头接耳,叽叽咕咕说得正兴起。
见盛叶舟也注意到那边,卢泽明笑嘻嘻地挑了挑眉,抱臂的手微微一抬,曲起食指勾了勾。
明晃晃的挑衅姿势。
廖飞羽不服气,大喇喇往前一步,冲对方狠狠翻了个白眼。
“那几个黑猴儿就是你说的小子?”紫衣少年问徐啸,接着眸光上下打量几人一遍,又“咦”了声道:“那不是国舅府的廖飞羽?”
紫衣少年神色有些不满,直接用胳膊撞了撞徐啸:“你是想害我们吧,廖府的人你都敢得罪?”
身旁那几个华服少年纷纷一怔,神色由最开始的热络迅速冷却,紫衣少年更是往旁挪动了两步,摆出副与之不相熟的姿态。
徐啸面色沉下,没想到方才还与他称兄道弟的几人变脸比变天还快。
“你们看我说得没错吧,那个草包肯定会被人挑唆。”陆齐铭一脸不屑地撇嘴,又继续道:“其余几人还算有点脑子。”
站在一起的都是些年轻人,加上大家摩肩擦踵,几人的低声嘟囔周围人也听了个清楚。
“你……”卢泽明怒目而视,张了张嘴后捏紧拳头撇过头。
陆齐铭话里并未点名草包指得是谁,若他此刻站出去呛声,不就是向大家说明自认草包了吗!
“那几个孩子不都是启明书院的学生?”有人好奇。
身旁人嗤笑出声,伸出手指朝盛叶舟几人一一点过:“不止同书院,几人还是同窗呢!”
“看来过节不小。”
“逞口舌之争有何意思,有本事在学问上比试一番,看输的那个还怎么在书堂中抬起头来。”有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冷哼。
“如此甚好,也正好让我等瞧瞧傅先生的弟子究竟有何本事。”
“啥本事啊,不过闹得凶而已。”
议论声逐渐热闹起来,全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起风凉话自然来劲儿。
盛叶舟几人与徐啸两人逐渐成为了众人焦点。
众人的议论盛叶舟几人面上看不出喜怒,徐啸倒是在一句句启蒙班的声音中双眸越发明亮起来。
“那小子又憋甚坏水了。”廖飞羽低声提醒几人。
盛叶舟点头,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什么坏水 ……无非是想当众给他们个下马威而已,既让对手丢了面子,又能在众多勋贵中涨涨自身名气。
如此一来,不正是全了徐啸好张扬的性子。
“一群手下败将而已,再比百次我也能胜百次。”徐啸果然出声,眸光从周围看热闹的人中掠过后停在廖飞羽面上,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徐啸心中唯一的对手只有廖飞羽而已。
“哟!口气不小。”紫衣少年冷笑出声,方才差点被摆了一道心中本就不爽,这会儿见徐啸口出狂言,更是不悦:“我就不信,廖山长与盛太傅的孙儿学问比不上你。”
一句话还带上了全程没说两句话的盛叶舟。
明着“路见不平”实则就是挑拨,两方闹得越大他越高兴。
“让他们说吧。”盛叶舟拉住要接下挑衅的廖飞羽淡淡摇头:“今日我们是来观礼,别坏了正事。”
“……”
厅外唇枪舌剑,厅内唱礼已在不知不觉中结束,骚动好似已引起上方长辈注意,好几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望了这边好半晌。
这一提醒,众位热血上头的少年立即冷静下来。
“……”
唱礼结束。宋大小姐莲步轻移,在丫鬟们簇拥下离开前厅。
主座上站起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声音洪亮如钟,一开口便让厅中所有人视线都看向了厅外。
“方才闹得欢,这会儿反倒是不说了……嗯?”
一声语调微微扬起的“嗯”就像是道惊雷,在众位少年头顶轰隆炸开,吓得个个脑袋都快垂到胸口。
“你们几个进来回话。”
宋桓抬手,伸出的食指准确将方才说话的几人全点了遍,其中也包括盛叶舟在内。
安国公宋桓威名赫赫,浑身气势岂是群小年轻所能抗衡,紫衣少年身子一抖,缩着肩膀带头进入。
盛叶舟将盛叶翰交给盛叶雲,这才跟在后头缓缓朝厅中走去。
比起其他怕得要死的少爷们,他更好奇宋桓此人,所以在别人都垂头做鹌鹑状时就他一个人瞪着双眸好奇地望着。
就算是长孙女的喜事,宋桓仍着一袭墨衣,只是衣襟处用红色丝线绣了些图案。
至少八尺的身高,腰背挺直一点没有老态龙钟之感,白色胡须覆盖住了大半张脸,只一双寒芒必现的眸子不怒自威。
冷冽,仙风道骨,不寒而栗。
好几种互相矛盾的感觉同时出现在宋桓身上,盛叶舟有些迷惑地歪了歪头,眸光正好与偷笑的宋盛碰个正着。
他捂着嘴,肩头一抖一抖,忍笑忍得很是辛苦。
再看宋依清,双眸满是担忧地望着他们,见盛叶舟看过去,忙不迭轻轻摇了摇头。
可惜……盛叶舟不懂她摇头的意思。
是叫他不要说话,还是叫他不要不说话。
“将你们方才所说的话,再一五一十全部说一遍,好叫在场的长辈们瞧瞧是何事引得你们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了。”宋桓冷声道。
盛叶舟个子最矮,又站在后边,他只需微微抬眸就能将厅中各位长辈的神色瞧个分明。
盛禺山老神在在地喝着茶,廖山长满眼含笑,面上竟然是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卢徐两府的长辈面色阴沉,陆父则是满脸担忧。
“众位老友不介意我多说几句吧。”宋桓突然笑着看向左侧,眸光着重落在了廖山长面上。
“是老夫孙儿无礼在先,宋国公想如何教训都成。”廖山长笑,又点点下巴:“至于我启明书院学子,也是如此。”
几家长辈同时点头应是,虽神色各异,但无一出言制止。
“看来你们都不太记得方才自个儿都说了些什么话,来人啊……”得到众位长辈应允,宋桓面上含笑,看着是打算管个彻底。
话音刚落,一群褐衣小厮排队进入厅中,恭敬跪下。
“将方才众位少爷说的话都复述一遍,半个字也别落下。”宋桓道,说着轻轻往后退一步,大马金刀坐下。
一字一句,包括是哪家少爷说了哪句话,小厮们都完全重复了遍。
“盛府五少爷提醒其他少爷今日是来此观礼之后,众位少爷就没再说话了。”小厮禀告。
“盛府五少爷……”宋桓挑眉,眸光下意识看向盛禺山:“此子是太傅您的孙儿?”
盛禺山点头。
“盛叶舟……是叫这个名儿吧?”宋桓又问,盛禺山淡淡一笑:“安国公好记性,正是叫这个名字。”
“哪是我记性好,昨日入宫面圣听皇上提起,此次邻国特使盛气而来灰头土脸离开,都多亏盛府解皇上之忧,满朝文武谁不知晓太傅您养了个好孙儿。”
盛禺山淡笑不语。
朝中风向瞬息而变,昨日才发生的事没那么快传到所有人耳中,所以厅中大部分人都还不知宫内发生了何事。
有人纯粹看热闹就有人心中暗骂。
众人神色到了宋桓那就宛若过眼云烟般不值一提,转过头来后他并未叫出盛叶舟来认人。
只是面上神色一凛,又继续道:“方才是谁说再比一百次也能赢的?”
“……”
小厮已禀明是许府徐啸,宋桓眸光却仍旧在众人面上扫过,似是不知。
“回宋国公的话,是小子所说。”徐啸拱手回话。
“此言可真?”宋桓又问。
“小子与几位同窗多年,宋国公不信可以问盛叶舟,百回考试中我从未落出前两名。”徐啸自信道。
盛叶舟:“……”
“盛家小五你来说说,徐啸说得可真?”宋桓颇有兴致,眸光在人堆中准确寻到了最后一排的盛叶舟。
两伙人明明是对手,没成想徐啸竟会寻其帮着作证。
“徐啸所言属实,百回考试中他取第一名时十之八九。”盛叶舟老实回话。
“看来学问确是不俗。”宋桓轻笑捋须,在徐啸都以为会得到句夸奖之时,话锋突然一转似笑非笑又道:“不若咱们亲自考考,相信在场的众位长辈都能判出个高低才是。”
盛叶舟下意识看向祖父,盛禺山言笑晏晏,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私下可以说是小辈之间的口角,可一旦真演变成了当堂比试,不论成功还是失败者都将成为安义府坊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
一步之差,内容当然也就天差地别。
特别是在书堂中混日子的卢泽明等人,此刻听到比试,几乎是下意识将求救似地看向自家长辈。
相反,徐啸则是满脸笃定,抬头挺胸地恨不得立刻就一决高下。
廖飞羽与陆齐铭都转了头来看盛叶舟,见他轻轻点头,二人便立即心领神会,成默认态度。
众青年的异动都被上位的宋桓一览无遗,他眸中笑意更甚,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几眼没甚多余神情的盛叶舟。
“宋国公,犬子学疏才浅,今次比赛就不参与了。”
“孽子胸无点墨,学得那三瓜两枣还真不敢在此丢人。”
“犬子……”
接收到自家儿子求救眸光的长辈们纷纷开口,就是舔着老脸不要也不能真让孩子上场丢人。
就凭安国公与廖山长在场,这人说不定还会丢到圣上面前。
眼下他们豁出去张老脸,免得日后丢得是整个府邸的脸面。
宋桓笑而不语,听罢众府长辈的话后点点头:“那这样吧……想参与的便参与,不想出风头的本国公也不勉强。”
但盛叶舟知晓,这些话只针对那些起哄的少爷们,对他们几个当事人来说,是没有退路的。
“你们五人中选出两人来比,如此也不用特意排何名次,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宋桓又道。
说完就静静看向五人。
“徐啸,靠你了。”卢泽明立即拍拍徐啸,盛叶舟都能瞧见他狠狠松了口气的模样。
徐啸笑着点头,眸光挑衅地看向廖飞羽,得了对方狠狠一个白眼:“看甚看,叶舟和你比。”
“盛叶舟?”徐啸错愕地望向身后面不改色的盛叶舟,接着面上浮出抹讽刺的笑意:“怎的,明知会输所以让好友替你丢这个人?”
在他印象中,盛叶舟很听先生的话,还算勤奋但天分不足,在书堂中并无特别之处。
廖飞羽“嗤”了声懒得搭理。
若是好友方才不点头,他当然会接下徐啸的挑衅,但明显盛叶舟想比,他当然要将机会让给好友。
徐啸还欲再呛两句,中堂上的宋桓突然轻咳两声,堂下迅速噤声。
“看来你们都有人选了,那就考试的两人留下,其余人退到一边吧。”
巴不得离开的人连忙向两边退去,堂中只留下盛叶舟和徐啸。
“既是考试,那便正式些……”宋桓起身,冲几位长辈点头示意。
本来身份最为合适的廖山长与盛禺山都因避嫌,站起来时往后退了两步,让一直默不作声坐在右侧第一位的老者走到中间。
老者盛叶舟也认识,乃是安国公府姻亲老安王——郑旭。
虽为皇亲国戚,但在先帝执掌朝政之时,彼时还是少年的安王曾用化名一路参加科考,直至殿试之时才叫太监认出。
不论从资历还是学识上,这位老王爷都足以主持这场小孩们之间的比试。
盛叶舟有些疑惑,不明为何宋桓非要将晚辈的几句争强好胜上升到比试,如此一来不是他亲手抢了长孙女的风头……
要讲正式,老王爷与安国公还专门讨论一番后才定下了比试内容。
两人年纪轻,又没有下过考场,要商讨适合两人的考试内容还真磨蹭了半天。
半晌后,老安王一步上前开口:“经我与安国公商议,今日比试就分为明经与写字两项……”
明经贯穿整个科考的众多场考试,从县试到会试第一门考得都是明经。
这一门主要考得就是四书五经的熟练程度,至于写字,也包括在明经考校之中。
也就是说默写答题之同时也要求字写得好。
而且最后老安王还在考校末尾加上了时辰限定。
需得在一炷香内完成作答,由众位长辈共同评判后决出写得又快又好的一人为胜者。
当然,是比试就得有彩头。
老安王眸子一眯,捋着胡须笑得和煦:“不若众位都下点彩头,就当给小辈们点零花钱?”
看到此处,盛叶舟终于明了。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宋桓与老安王竟是借由此事试探朝中众位勋贵的站队……
虽然出来比试的是徐啸,但他身后是亲家卢府,而盛叶舟毫无疑问是争夺尚书之职的另一方盛府之孙。
彩头是小,亲疏远近在此情此景下大可一目了然。
内阁首辅之位,自宁成建国三百多年来都是从六部尚书之中出,拿下此职,就意味着进入了朝廷真正的核心层。
难怪一向秉持中庸之道的盛禺山也没阻止盛叶舟。
盛府在此事上势在必得。
而接下来宋桓的一句话很快就证实了盛叶舟的猜想。
“那本国公先下个彩头,若是赢下此次比试者……”宋桓看向盛叶舟与徐啸,双手背在身后朝前走了两步,似笑非笑地道:“本国公就说上几句好话如何?”
盛叶舟:“……”
这不就是说谁赢了他就站谁,帮谁在皇上面前说好话……
徐啸听得一头雾水,拱了拱手疑惑问道:“敢问宋国公,好话是指?”
“到时你就知道了。”宋桓笑着摆手,眸光一转直直看向盛叶舟:“彩头如何?”
“小子先谢过国公爷的彩头了。”盛叶舟弯腰拱手,看不清神情。
“好——好——好——”宋桓朗声大笑,大掌忽地伸出使劲拍了盛叶舟两下。
练武之人的手劲儿……
盛叶舟晃悠了两下,忍着右肩的刺痛心底腹诽,不知宋桓此举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好几年后盛叶舟才知,宋桓这一掌确实是故意为之……
接下来便是老安王的彩头,他笑眯眯地取出个荷包:“本王没啥好东西,就拿块玉珏当个彩头。”
说罢,老安王将荷包又揣回了袖中,并未向众人展示玉珏,但不拿出来看众人也知道肯定是品质上乘之货。
作为主考人,两位并未明着站谁输谁赢,等他们彩头一出,接下来便是看众府关系的时候。
“小小彩头全当助兴。”盛禺山接话,随手解下腰间玉佩,往小厮捧着的托盘上一扔:“不过是小辈之间的玩闹,大家都随意些随意些。”
宋和义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盛禺山话音还未落,就见他右手轻轻一抛,荷包准确落入方盘中,与玉佩重在一处。
宋世子站盛叶舟……
两个人都是启明书院学生,廖山长自不好厚此薄彼,于是给两方托盘都扔了锭金子,算是凑个热闹。
有了两人开头,安义府内大半高门权贵都开始丢彩头助兴。
当托盘转到廖飞羽处时,他笑嘻嘻地解下腰间玉佩荷包,全部一股脑地扔进了代表盛叶舟的方托盘中。
祖父刚彰显了公平,长孙就立即展现出对一方的绝对支持。
廖府态度不言而喻。
来得人太多,光是看彩头就等了好半晌,有仆人将两张书案布置到堂中间,再摆上笔墨纸砚。
盛叶舟两人让出中间的位置,各自退到一边静静等候。
口舌之争到了此时已经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盛叶舟抽空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右肩,耳边立时传来宋依清轻轻淡淡的声音:“可是我祖父方才那一掌伤到了?”
“祖父拍你作甚,一会儿还得用右手写字呢。”宋盛略带焦急地抓住盛叶舟的肩头:“不若我让府中大夫给你瞧瞧。”
“无事,我揉揉便行。”盛叶舟摇头笑笑,说着指了指后背:“你帮我揉揉此处,我够不着。”
祖父拍伤,使唤孙儿帮忙天经地义,盛叶舟心中默默想着。
宋盛还真举起右手帮盛叶舟揉起后肩,边揉还边低声埋怨:“祖父力气本就大,别将他手拍断了可如何是好。”
“宋盛。”眼看弟弟越说越过分,宋依清皱眉轻呵:“不准胡说八道。”
宋盛撇嘴,他说得可是实话。
小时候祖父就一掌将他的摇篮拍散了架,更何况是个人。
盛叶舟微弯着膝盖方便宋盛用力,听他维护自己,心中感动不已。
就是他他他的听着有些别扭,于是在宋盛不满闭嘴后忽地转身笑道:“我好歹年长你三岁,你是不是当称我一声兄长才是?”
宋盛傻眼,上下打量盛叶舟一脸不敢相信:“咱俩个头差不多,你竟然比我年长三岁?”
盛叶舟:“……”
赤裸裸的鄙视,个子矮不是他的错啊……
第44章
一场比试, 赢下可在勋贵中名声大显,还有普通人一辈子恐怕都无法挣到的钱财。
这彩头看似只是助兴,可讲得全是人情世故。
小厮们绕着堂中这么走了一圈, 托盘上的金银玉器就堆成了小山。
两者之间差距明显,代表盛叶舟的方形托盘比圆形托盘里至少多了小半, 最后宋盛派仆人送上的翡翠马只能堆到地上。
安国公府祖孙三人,父子两人都坚定地选择了盛叶舟。
或许正是由于国公府主子的支持, 不少中立者也看在主家面份上投了盛叶舟。
彩头一出, 徐啸的脸眼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双眸狠狠瞪了眼盛叶舟后,开始不停抿嘴放开复又抿嘴。
但很快,他又欢喜起来,心中好似想到了什么, 面上逐渐浮现出急迫之色。
盛叶舟扭动了下手腕, 此刻心境也有些许变化。
平日里追求平稳,所以作答时字体尽量要求一笔一划清清楚楚,每日在自习室里练习的字体今日正好可以拿出来一用。
“今日你可千万别再藏拙。”廖飞羽生怕盛叶舟还是如在书堂时一般温吞,输了比试是小, 丢了盛府面子是大。
“尽力而为。”盛叶舟笑了笑。
“不要只是尽力,要拼尽全力才行。”陆齐铭眸光一直盯着徐啸,此刻见其一副胸有成竹之相,心中担忧更甚。
“叶舟只需尽力就足以赢他,还拼命作甚, 反而过犹不及。”廖飞羽老气横秋道。
陆齐铭不解。
“你待会就能知晓。”
虽没明确见识过盛叶舟真正的实力, 但廖飞羽从好友一向平静无波的眸色中就能猜出其根本没用多少力。
游刃有余都能稳住每回的月末考校前五, 若是稍微努力点,前三岂不是手到擒来。
“神神秘秘。”陆齐铭不满, 推着廖飞羽的肩让他好好说清楚。
廖飞羽故意卖关子,就是不答。
盛叶舟依然老神在在地望着堂中。
宋氏姐弟听得兴趣盎然,眸光在盛叶舟和廖飞羽二人身上来来回回,满是惊奇。
“咳咳——”
就在这时,老安王一声轻咳,堂中瞬时安静下来。
他双手朝两边一抬,示意盛叶舟与徐啸走上前去。
堂中雅案摆好,连笔墨纸砚都已摆好,盛叶舟上前时眸光从案上扫过,立刻发现墨条崭新得没有半分研磨过的痕迹。
这一发现使得他眉心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墨条食指长,两个手指宽,墨条底端棱角分明,乌黑油亮,看成色就知材质不错。
但盛叶舟闲暇之余曾经专门向魏先生请教过墨石之事。
像这种长条墨石第一次使用时要尤为仔细,研磨时需得注意边角碎墨掉落,这种碎料不易融化,若未融化前便写上纸张,出来的字上会有碎屑附着,也会影响其墨色均匀。
有些粗心的书生在科考之时就喜欢带新墨锭入贡院,阅卷时不少都在卷面不整洁上吃了亏。
“两位请入座。”老安王捋须轻笑,有随从抬了两把椅子来到雅案前,他顺势坐下,安国公则在右侧椅子落座。
盛叶舟本来站在左侧,听到老安王的话后只是下意识地选了自己这边的雅案,身子刚侧了侧就见徐啸疾步从身边走过,身影一花已撩袍坐下。
无奈,盛叶舟只得转道右侧雅案前坐下。
堂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尊者全在右侧,他们离着书案不过就两步之遥,一低头就能看到纸上所写的字。
在如此多的眸光注视下,也难怪徐啸不愿选那边,被这么一盯影响了心绪实在不美。
盛叶舟往右转了转头,寻到祖父所站的位置,扬起唇角冲他笑笑,随后回头看向老安王。
“今日你们二人所比试的内容为大经《礼记》中《经解》篇,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老安王笑眯眯地望着两人,随后又紧跟着开口:“默写《论语》学而篇倒数五句,并解其意。”
“一炷香为限,香燃尽之时停笔,你们二人可听明白?”
二人点头。
“燃香——比试开始……”老安王双掌一拍,小厮燃香,淡淡烟气飘散开来。
盛叶舟深呼出口气,卷起左袖,收敛心神,开始磨墨。
清水逐渐变得浑浊,尖角碎屑果然掉落许多,随着盛叶舟轻缓地推开研磨,颗粒大得分明的还是没有半分融化迹象、
盛叶舟用墨条将大的碎屑推到一边,随后轻轻在砚台上磕了磕,声响立即引来众人注目。
墨条材质不错,但师傅手艺粗糙,熬胶时并未融合完全,导致轻轻一碰就掉落不少碎屑。
如此敲了几下,终于不再掉落,盛叶舟才收回手专注磨墨。
而就在他敲击之时,徐啸已执笔在研磨好的墨汁中翻了一圈,动作很重,直至将整个笔头都浸黑才提起来。
老安王眸光在两人身上轮番扫过,最后落到徐啸身上。
今日所考内容本就不少,加上还要亲自磨墨,想要完全作答时辰很是紧迫。
这两个孩子,一人操之过急,砚台上还残留着圈清水,一看便是还未研磨均匀就迫不及待润笔。
如此一来,墨色越到后头会越淡。
而且……
刚想到此处时,就见吸满墨汁的笔尖才刚移到纸上,就掉落大团墨滴。
徐啸右手连忙一扯,将纸移开,立时在下一张纸上落笔,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
心浮气躁,好胜心太强……
再看盛叶舟,这小子还在磨墨,墨条笔直,手腕带动手缓缓打着圈。
动作瞧着不急不缓,脸上神色也没有半分着急,就好似在家中书房练字般闲适。
终于,他白嫩细腻的面上露出几分满意神色,右手执笔沾墨,这才开始正式作答。
看到盛叶舟作答,老安王身子往椅背一靠,半阖着眼皮打量起厅中众人。
比起看两个半大孩子默书,当然还是堂上这些老狐狸更让人有兴趣。
身旁之人好像与他想法相同,就在他转头看向盛禺山之时,安国公也正转了头看向他。
两人不由一乐,盛满笑意的眸子错开,各自又看向雅案前作答的两个少年。
徐啸写得越来越快,好似笔下生风般很快就写完半张纸。
老安王与安国公年纪大了眼神都不太好,见他写得麻溜,运笔流畅,心下不约而同地觉得此子功底还算不错。
就在此时,徐啸略一停顿,复又折回去重新描了描上一个字,接着毛笔使劲在砚台上滚了一圈,又重新落笔。
老安王叹息一声,心中只道可惜了如此的天资。
接着便将眸光落到了盛叶舟身上,这一看,立时让他眸光大亮,身子忍不往前探了探。
此刻作答的盛叶舟就像是换了个人。
手腕悬空,左手轻轻拉着右手衣袖,下笔如神,一鼓作气竟然已写完了大半张纸,看着比徐啸还要快些。
但快归快,动作并不显浮躁,反而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周遭或是期盼或是看笑话的眸光都被盛叶舟完全忽视。
他手下随着心中默念不停落笔,犹如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背诵默写,一气呵成,直至落下最后一笔。
收笔——
盛叶舟将笔放回笔架,习惯似地弯腰轻轻吹了吹纸,待墨迹干透,这才缓缓抬头看向正中间快要燃尽的香。
“我看你们二人都已作答完毕。”老安王注意到盛叶舟已手笔,不等香全部燃尽便起身,走到两张雅案中间,低头扫过左右。
“小子已作答完。”徐啸拱手。
盛叶舟闻声也起身回道:“小子也写完了。”
“那……”老安王抬头朝右边的众位长辈招手:“都来瞧瞧吧,我相信谁高谁低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盛叶舟两人退到一侧,就在众人都围拢去看答卷之时,徐啸轻笑两声:“输给我也不算丢人,彩头徐某就却之不恭了。”
仿佛老安王方才那句谁高谁低他已经确信就是赢得那个。
“我不怕丢人,只是徐兄你待会儿莫哭才是。”盛叶舟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输不丢人,但是输给如此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他嫌丢人。
***
“如何?”
众人不过围拢片刻,老安王就已询问出声。
两张并排而放的纸,光是从卷面和字上就已经高下立判,他不相信在座的众位会瞧不出。
“变幻灵动,笔锋飘逸却不飘忽,每个字大小相近,能看得出有很扎实的基本功。”廖山长最先开口,眸光看向的是右侧答卷。
安国公捋须轻叹,并未点出是谁的字,只有些可惜道:“字徒有其形,起笔太重落笔轻,导致整篇字都头重脚轻,急躁不已。”
说着,这才伸手指了指左侧那张纸:“众位瞧,这最后几个字,潦草得根本看不出写得是何字。”
老安王更是直接,直接将盛叶舟的答卷拿起重叠了大半到徐啸纸上。
这一重叠,两者之间的差距更是无比明显。
上面的答卷每个字间隔均匀,而下面那张则从那些空隙中时不时露出半个字。
徐啸的答卷,开始下笔时大开大合,导致一行写不完一句,所以写到后来他的字就缩小不少。
如此一两行也就罢了,可整张试卷上几乎都是如此。
“那下面就看看默写内容如何吧?”安国公又道。
很快,廖山长眸光就从两张答卷上收回,有些愕然地看向盛禺山。
启蒙班的情况他当然知晓,盛叶舟性子乖巧,很得几位先生偏爱,但学识真算不上出众。
教授写字的魏先生曾说过,盛叶舟的字方正有余,脾性不足。
写得端正,但是缺乏个性,日后很难在写字一事上有所作为。
但他今日一瞧,完全不是如此,盛叶舟的字苍劲有力,早有独属于他自己的风范。
而且好几百字的默写,连一个错别字都没有,通篇行云流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中途连半次停顿都没有。
不管从何处来看,此子学识在启明书院都能派上前几,绝不会只是区区启蒙班中游水平。
难道是盛禺山的私下教导?
“若真能狠下心来教导孙儿,你觉着我会舍得将人送到启明书院?”盛禺山好似完全看透了好友的心思,捋着胡须一脸春风得意。
“你这老家伙有福气。”廖山长一声轻叹,笑着摇了摇头。
长者们点评时周遭其他人都能听到内容,好与差意见分明。
但只能听到内容,对不上号。
徐啸激动得红光满面,似是早已确定赢得那个一定是他,时不时挑衅地冲盛叶舟几人故意微笑。
“让他得意,等会有他哭的。”廖飞羽轻声道。
“你怎知叶舟一定会赢”陆齐铭无比焦躁,心肝都跟猫抓似的难受,想了半晌还是想凑近去瞧瞧:“急死我了,我得去瞧瞧。”
“笨。”廖飞羽一把抓住好友手臂,狠狠翻了个白眼,凑到陆齐铭耳边轻声提点道:“你看盛祖父。”
陆齐铭:“……”
步子往后一缩,整个人放松下来,搂着盛叶舟肩头冲对方抬了抬下巴回敬了个挑衅。
盛祖父那张脸笑得都皱成了朵花儿,谁看都知晓他心情好着呢……
“我相信众位心中都有数了吧。”老安王朗声道。
众位长者散开,安国公背手立于雅案之前,两张答卷已放回各自书案之上。
“安王您先评。”安国公道。
老安王捋着胡须,又从袖口中将荷包取出,接着直接朝右一抛,盛叶舟下意识接住。
“盛府,盛叶舟胜!”
简单,明确,盛叶舟此次比试胜利。
安国公也未拐弯抹角,右手一抬干脆道:“我也投盛叶舟胜,方才观卷的众位可有人持不同意见?”
徐啸脸刷一下变得惨白,不敢置信地望着两张写满字的答卷。
就在安国公问话的下一刻,众位长者齐齐摇头,就连徐府祖父也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输了……竟然输了……
赢了百次考校又如何,在如此重要的一场比试中他输了……
盛叶舟浅浅一笑,右手垂在身侧下意识摸索着荷包里玉珏的形状,面上连半分喜色都没有。
就在安国公宣布盛叶舟获胜的那一刻,脑中突然响起胖墩儿的声音。
【赢得重要比试一场:获得积分六百,信誉值五点,奖励抽奖三次。】
【请宿主再接再厉——】
他虽然看似一直在微笑,其实意识早因抽奖二字神游天外,立即就召唤出自习室界面,点开抽奖中心。
但此刻堂中根本由不得他走神,不过片刻,盛禺山的声音响起。
盛叶舟凝神看去,看到祖父正在笑着招手。
疾步走到祖父身边站定,立时发现身遭长辈们关切的视线,道道眸光打在面上,饶是大人芯子的盛叶舟也觉得颇为不自在。
“今日比试只是小孩子间的打闹,承让承让了。”盛禺山笑着朝徐府老太爷拱手。
徐老太爷还未做表示,反倒是老安王笑着抢先走到了盛叶舟面前。
“好小子,今日表现不俗,日后切不可自满,他日高中只是时日问题。”
评价之高,不仅使盛禺山喜溢眉梢,恭维声如潮水般扑来,很快就将盛家祖孙淹没在了其中。
盛叶舟唇角抽动,在嘈杂声中冲老安王拱了拱手。
老安王笑了笑,眸光从盛叶舟的右手掠过:“小子,一会儿先别忙着走,本王还有话与你要说。”
“是。”盛叶舟连忙应下。
结果已出,徐啸不信自己竟然输得如此难看,就算在许府长辈严厉的眸光中仍抢步上前看了看盛叶舟的答卷。
片刻后,他放下纸张,默默退到一侧,整个人像是失了魂般垂着脑袋不再搭理其他人。
既然是比试,那就定会有输赢,赢者接受来自所有人的道贺,输者只能忍受嘲笑,暗自神伤。
瞧见徐啸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连廖飞羽都不忍再上前讽刺。
一场及笄礼,最后以盛叶舟喜获众多名贵彩头作为结束。
***
走出安国公府,盛叶舟很想长长伸个懒腰,舒缓下坚硬疼痛的肩背。
安国公那几掌,威力尤存。
但此刻他并不能即刻回到自家府上马车,安王府随从在离开前又请盛氏祖孙留步,请他们在大门一叙。
“你说,安王留你作甚?”
硬要留下看热闹的廖飞羽低声问道。
盛叶舟摇头,紧接着就拿起块白色的半圆型玉珏:“我觉得应该是与此物有关。”
方才老安王那一眼,最后是落在荷包之上,而且看玉珏的造型,应当还有另一块。
“小子眼力不错。”
廖飞羽刚拿起玉珏的下一瞬,老安王的声音就在几人身后响起。
“本来应当请你们上王府慢慢说,但方才宫中来人,本王与安国公要立即入宫面圣,所以……长话短说。”
老安王走到盛叶舟面前,大手抬起,轻轻拍拍他的后脑勺。
“此玉珏其实不止一对……”
玉珏材质普通,但来历不俗。
当年老安王化名为许镇行走坊间,机缘巧合拜入或柳木先生门下,此玉珏便先生当年赠予他们师兄弟之物。
“本王共有师兄弟七人,其中好几人如今名气都不小,若你日后想拜师,可带此玉珏上门,也算是个信物。”
“我观你性子,最合我大师兄脾气,由他教授你,皇榜高中指日可待。”老安王又道。
盛禺山眸子一亮,连忙拱手问道:“不知王爷的大师兄是?”
“榆木先生,太傅可认识?”安王笑问。
盛禺山:“……”
盛叶舟有些好奇,老安王的大师兄竟给自己取了个榆木疙瘩的榆木为号,是向众人昭告自己性子执拗,还是自嘲呢?
盛禺山笑容一僵,面上显现出几分羞愧之色。
“难道太傅与榆木先生有旧?”安国公看出丝端倪,笑着问起。
此事说来还真是巧,盛禺山何止是认识,甚至还与之不欢而散。
榆木先生之名,只是赵衍自嘲的名号,其实世人都尊称其文玉先生
正是当年因盛叶钰拜师换人之事与之决裂的那位先生。
十几年前就因此事,文玉先生已有多年未再收徒,近些年更是听说已从书院请辞回到了老家罗平县闭门不出。
严格说来,他还算得上罪魁祸首。
如此这般一说,老安王的神情别提有多精彩了,厉色想笑轮番跃上眸底,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难怪我大师兄前些年老说自己老眼昏花,教学生就是误人子弟,原来是差点看走了眼啊……”
盛禺山更觉羞愧。
“此事太傅你无需多忧,本王自会写信跟大师兄说。”
至于如何说服大师兄,袖口中那张盛叶舟的答卷就是最好实据。
他就不信看到答卷后,大师兄还能装老眼昏花。
“……”
说完,老安王与安国公匆匆离开。
***
“五哥。”
盛叶舟一上车,早等半天的盛叶翰连忙扑了过来,紧紧抱着兄长的手臂不肯松手。
“怎了?”
撩袍坐下,盛叶舟拍拍弟弟的脊背,小些奇怪的问道。
方才晚宴之时,贪吃的小家伙几乎没怎么动筷,一双眸子就像是被惊吓到的小鹿,不停瞄着那些来敬酒的人。
“咱们快快回府。”
“可是噎食了?”盛禺山也关切地摸了摸盛叶翰的脑门。
盛叶翰狂摇头,但就是不肯张口。
最后还是坐在窗旁的盛叶雲哭笑不得地轻拍弟弟屁股,笑骂道:“臭小子是被那些曲意奉承的人吓怕了。”
“他们都是坏人。”盛叶翰闷声闷气道:“前一刻还说五哥装腔作势,等咱们一赢了就来寻我说好话。”
寻盛叶翰的都是些同龄孩子,这些小少爷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功夫吓得盛叶翰根本不敢搭腔。
那些个心眼子,他哪是对手,没得两句话都被套了进去 。
“等你长得和五哥一样高,你绝对比他们厉害。”盛叶舟笑着安慰:“说不定你比他们还会变脸,平日里你可没少卖惨骗我给你做乳糕。”
盛叶翰:“……”
“你学他们作甚!”盛禺山也被逗笑,心情颇好地大掌一拍幼孙的屁股,笑骂道:“若是你日后敢和他们一般溜须拍马,看祖父怎么收拾你。”
盛叶翰:“……”
胖乎乎的小人儿扑在盛叶舟膝头,不服地扭动着身子。
“五哥今日得了如此多彩头,本打算分你……”话还没说完,盛叶翰忽然弹起,双手合拢笑嘻嘻地做出讨要的动作。
“分几件?我早看重其中两个荷包三块玉佩,我猜肯定里面有不少银票。”
“要玉佩作甚,等和你五哥一样高,再选几块玉佩去戴。”盛禺山插话道。
盛叶翰嘟嘴,仍是一脸不服,但只一瞬便又喜笑颜开,笑眯眯地道。
“宋大少爷才九岁就与五哥你同样高,我再长三年就能赶上哥,没多久了。”
膝盖再中一箭的盛叶舟:……
第45章
回到盛府, 又接受了一番长辈们的夸奖,夜里凉意来袭后众人才各自散去。
盛叶舟径直回到卧房,一坐下就立即调出自习室界面, 继续下午未没完成的事。
粉红色的大转盘跳出,抽奖按钮后果然出现了个数字三。
【宿主, 可是要现在抽奖?】胖墩儿适时插话,好彰显它智能系统的作用。
【抽, 三次全用。】盛叶舟豪迈道。
话音刚落, 转盘立即开始转动, 眼花缭乱的奖品不停划过,等了足有半分钟都好像没有要停的迹象。
盛叶舟:“……”
终于,华光一闪,屏幕上跳出几个物品。
【记忆力增强糖*1 清心砚*1 恒温毛笔*1】
点开物品详细介绍栏一看, 盛叶舟双眸大亮, 立即取出恒温毛笔握在手心。
恒温毛病顾名思义,可以让使用者握笔的手一年四季都处于恒温状态,冬天不会冻手,夏天不会黏糊。
握着毛笔的右手果然有丝丝凉意, 掌心的汗水全部风干,干爽无比。
“这个砚台适合心浮气躁之时用来平心静气之用。”
放下毛笔,盛叶舟再抬手把玩雕刻成花生造型的砚台,只觉得脑中瞬间有股子凉意袭来,眼清目明, 效果显著。
【只需要二十积分就可以再抽一次奖哦, 宿主要不要再抽两次。】
见盛叶舟眉开眼笑, 心情很好的样子,胖墩儿趁机又出声蛊惑。
【拒绝。】盛叶舟想都没想就直接摆手, 连半分想法都没有。
积分等日后有大用的时候再用也不迟!
他迅速收回电子屏幕,起身将砚台和毛笔摆到桌上。
至于记忆力糖,刚拿出来就随手丢进了嘴里,咀嚼几下和普通的糖没什么区别。
效果如何,眼下也没法验证。
胖墩儿:“……”
就没见过如此抠搜的宿主,攒那么多积分不知道要干什么用。
而且盛叶舟一进自习室就是学习,显得它这个系统很多余啊……
***
启明书院。
自从上山读书,启蒙班众多学生都还从未修沐过如此长时间。
五日一过,明显不少人心都玩得懒散了,盛叶舟提着书箱进入书堂之时,屋里只有穆志为一人趴在桌上杵着下巴。
“表兄。”盛叶舟笑着打招呼。
穆志为好似还没睡醒,迷蒙着双眸子虚虚看了眼盛叶舟,使劲眨巴了两下才看清来人是谁。
“表弟。”
“你这是?”
从未见过穆志如此没精打采的模样,盛叶舟有些奇怪地坐到他身侧,伸手拍了拍躬着的背。
“今日一早刚从穆府赶来书院,昨夜一宿都没睡。”穆志为起身捏了捏眉心,满面疲倦。
一听是从穆府回来,盛叶舟就知表兄这几天日子不好过。
他没多问,弯腰从书箱中拿出吃食和一壶温热的花茶,递过去:“那你肯定没吃早饭,垫点儿。”
穆志为点点头,直接对着小铜壶的嘴灌了大口茶水,这才幽幽开口:“祖父给珍儿相看了个人家,你猜是谁?”
盛叶舟摇头。
“陆府的陆二少。”穆志为一抹嘴,怒气冲冲地将铜壶往桌上一磕又道:“整个安义府谁不知那个陆二少与亲姐□□,名声都臭成这样,我那祖母竟然还敢提。”
因着国子监一事,陆二少直到现在都没法娶妻,近几年听闻越发荒唐,房中通房小妾大堆,庶子都有了好几个。
穆府老夫人竟然想将孙女嫁给这样一个人,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还不是因为陆府给出的彩礼诱人。”穆志为道明缘由,说罢愤愤咬下大口米糕:“外祖母昨日连夜便将珍儿接走了。”
他若不是为了今早要来学堂不想来回折腾,昨夜也跟着外祖父祖母离开了穆府
“有外祖父外祖母在,你就放心吧。”盛叶舟拍拍穆志为,心中一点儿也不担心表姐会在婚事上吃亏。
老话都说,秤砣虽小压千斤。
符辺夫妻就是穆志为与穆珍人生的秤砣,有他们在,穆府老夫人休想动二人一根毫毛。
“嗯!”穆志为含糊不清地回道,说着又轻笑出声:“听闻你在安国公府可是出了个大风头。”
“消息都传开了?”盛叶舟笑道,并未否认。
前日之事,他确实是出了个大风头,昨日盛建安回府只道宫中同僚都在传此事。
“那傅先生之事可是真的?”穆志为又问。
盛叶舟叹了口气点头,眸色也跟着认真起来:“若是真,你有何打算?”
“……”
穆志为心乱如麻,并未立即回答表弟的问题,而是心里还抱着最后一点期盼。
但是,期盼很快就被无情打破。
如往常一般该授课的时辰已到,傅先生还未出现,半个时辰后魏先生才面色沉重的匆匆赶来。
“傅先生之父前夜去了,今日晨课大家自行默书吧。”
老先生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夏日,苦苦支撑了半个月后不甘离去。
魏先生说完,匆匆又转身离开。
书堂内瞬时躁动起来。
先生前脚刚走,卢泽明后脚就站起身来,望了眼第一排中间空着的书案,默不作声提溜着书箱疾步走出书堂。
今日缺席的不仅有傅先生,还有徐啸。
不少人其实前几日都已从各府长辈口中得知此事,卢泽明的离开就像是个讯号,紧接着就有不少人都相继起身离开了书堂。
“我爹说,傅先生昨日已托人向山长递上请辞信,恐怕……恐怕先生是不会再来了。”
卫富力家中农庄常年向书院提供菜肉,消息是从书院后厨管事口中得知,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不过他心中还抱有丝侥幸,眸光看向廖飞羽,想听到确切回答。
廖飞羽沉着脸点头:“傅老先生的头七一过,傅先生会立即扶棺启程回乡,不再回书院。”
因有孝事在身,傅先生不便前往书院告辞,所以请辞之事全部是以书信代为传达。
魏先生方才之所以急匆匆离去,就是廖山长寻其共同商议启蒙班众多学生日后的安排。
“傅老先生的丧事不接受吊唁,所以咱们连跟傅先生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廖飞羽又叹气道。
昨日祖父带他前往傅府吊唁,连先生的面都没见着,说是傅先生伤心过度,卧病在床不宜见客。
两人言罢,书堂中已没人有心思再默书,盛叶舟也是如此。
明明几日前就已做好心里准备,但当事情真降临时,他还是觉得心口发闷。
廖山长前往吊唁都被拦在府外,恐怕他们去也会如此。
谁能想到五天前就是他与傅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三年守孝……不知日后师徒俩可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先前走的几位都已寻到书院,估摸着不会再回来啰——”卫富力苦笑摇头。
廖飞羽心绪不宁地左右挪动,最后干脆一合书本,起身朝盛叶舟书案走来。
前桌同窗方才已离去,廖飞羽一撩袍子干脆坐下,半个身子靠在墙上转头:“告诉你个消息。”
既无法沉下心读书,盛叶舟干脆也收了纸笔,闻言淡淡地接道:“说来听听?”
“于我是好消息,于你不算好。”廖飞羽眨眨眼,说着揉了揉自己鼻头:“祖父托好友也给我求了个玉珏。”
一块和盛叶舟相同的白色玉珏被他从袖口取出,笑眯眯地冲盛叶舟摇了摇。
盛叶舟:“……”
“这是何物?”没受邀观礼的甘禾渊凑过来连声问道。
其余三人同样挪了椅子围拢,陆齐铭望着那块玉珏,面上满是一言难尽之色。
“叶舟拼命比试才得块玉珏,廖山长随便几句话就求了块给你?”
“谁叫我的脾性实在和宫中……不合,我祖父怕我闯下滔天大祸,说不定门楣没光耀,反倒是先连累了全府人。”廖飞羽笑着自嘲道。
此话当然是半真半假。
廖飞羽不喜曲意奉承,不能受气是真,但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几日前盛叶舟的那一场比试。
若真想廖府后代建功立业在朝中站稳脚跟,岂能顶着一辈子贵戚名头,等日后太子登基,贵戚之名更是不值一提。
廖山长受盛禺山之姿警醒,当即决定也将孙儿送离身边历练。
若是日后能与盛叶舟双双科举入仕,再凭借两府长辈的关系,这两孩子走得绝对比当个太子跟班儿要堂堂正正的多。
而且廖山长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日后两个孩子不论谁走得远,都将成为对方最大的助力。
陆齐铭舔了舔嘴唇,眸光中满是促狭,也不再打算藏着掖着,揉了揉鼻尖后伸出手掌。
“……”
随着他掌心一张开,廖飞羽差点没掀桌子怒吼。
又一块白色玉珏静静躺在陆齐铭手心,从外形材质都与盛叶舟那块大差不差。
“你……”盛叶舟张了张口,瞬时无语。
怎么老安王如此宝贝的玉珏就跟烂大街似的人手一块。
几日前陆齐铭都还没有,说明同样是前两日才托人求来的,看时间,盛叶舟不禁要怀疑陆父此举是因他而起。
“父亲看过叶舟比试后便四处寻人去求玉珏,这是花五千两白银买来的。”陆齐铭讪笑解释。
自安国公府回到陆府后他与父亲在书房中好好说了说心里话。
陆父很是赞同陆齐铭志在四方,父子俩商议后一致决定要瞒着陆母离家求学。
但由着儿子独自一人离家陆父又不放心,于是便想到了让其与盛叶舟共同拜师的主意。
经四方托人打听,还真让陆父寻到了老安王七个师兄弟中早早病逝的一人。
那位先生的家眷开出五千两白银,将玉珏卖给了陆父。
“……”
远在他乡的榆木先生:谁告诉你们拿着玉珏就能拜我为师……问过我了吗?
第46章
盛叶舟回到府邸之前, 盛禺山已收到来自廖山长的书信。
没想到今日这匆匆一别,竟成了与启蒙班众位同窗的最后一次见面,盛叶舟总觉着得有几日消息才会确定下来, 所以还未与木叔和两位先生告别。
但盛禺山似是很着急,当夜就让管家准备了第二日前往罗平县拜访文玉先生之事。
启蒙班五年读书生涯, 没成想就这么匆匆结束了。
***
第二日,天光刚亮, 盛叶舟如往常般准时醒来, 意识还未清醒就下意识钻进了自习室打算学习。
叩——叩叩——
“五少爷。”
敲门声与冰兰的低声呼唤在黑漆漆的卧房中回荡, 盛叶舟精神一震,这才想起今日要赶去罗平县之事。
昨夜他专门翻看过安义府地理志,上面对罗平县的描述简而言之就是个小字。
县城被三面大山环绕,以盛产各种鲜蕈而闻名。
除此之外, 对其还有进出路途极其难走的描述。
从安义府城前往罗平县, 需得绕行隔壁县城官道,如此一来路程就增加了半大。
但想要去罗平县就别无他法,原本进出县城的官道早在十几年前被洪水毁坏,听闻是半座山都已被冲垮, 工程太庞大缺少银子所以一直未修建。
如此这么一番绕行后,赶到罗平县至少需要四个时辰。
今早出发,下午赶到县城内,歇息一晚后第二天起早拜访。
盛禺山之所以如此焦躁,其中也有他担心文玉先生会因盛叶钰之事拒绝收下盛叶舟的缘由。
若真被拒绝, 他还要另寻书院, 所以早去早了。
“……”
收拾妥当, 盛叶舟连晨食都没来得及吃,就被盛禺山催着上了马车。
怀中抱着祖母准备的食盒刚坐下, 盛禺山也随即撩袍坐下,面上满是愁绪。
“若是文玉先生婉拒拜师之事,祖父再另外帮你寻书院。”
对拜师之事,盛禺山并未抱多大希望,那年先生拂袖而去的气愤模样他到现在还记忆尤深。
但不去一趟又怕耽搁了孩子的前程,于是只得舍去全部脸面打算厚颜上门拜访。
“舟儿省得。”盛叶舟笑着点头,刚伸手掀开食盒的盖子,马车车帘忽地又被掀开。
盛建宗顶着张风尘仆仆的脸钻了上来。
“父亲。”盛叶舟惊喜出声。
这几年都在外做买卖的盛建宗忙得常年不着家,上一次回府已是三个月前。
“父亲。”盛建宗疲倦笑笑,先看了眼盛禺山后挨着盛叶舟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将儿子搂到怀里搓揉了半晌。
“一路舟车劳顿,怎的不回府歇息,上马车来作甚?”
次子的模样瞧着实在疲累,盛禺山语气不由放缓,眸中略带责备。
“儿子先前听说舟儿要另寻书堂,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宝贝儿子拜师,我这个当爹的哪能不亲自去瞧瞧。”盛建宗笑着道。
说罢,直接将手伸入食盒。
盛建宗衣裳上淡淡湿意袭来,袖口边还有泥渍,下巴上冒出乱糟糟的青色胡须都没来得及刮。
双眸布满红血丝,笑容都难掩其累得有些恍神的事实。
一向最重视容貌的臭美老爹为了赶回来,竟熬成了这幅邋遢模样。
“爹,你吃完睡会,咱们到罗平县还远呢。”盛叶舟心疼,朝旁挪了挪让出车厢中的软垫。
柳氏怕他路上疲倦,专门在车厢底部全铺上软垫,累了直接躺下就能睡。
这会儿正合适盛建宗歇息歇息。
“还是我儿子心疼爹。”盛建宗身子一软,直接滑下躺着,嘴里还咀嚼着温热的米糕。
边吃嘴边还边往下掉落着碎屑,瞧着实在不雅。
盛禺山眉心皱了皱,但最终还是未开口责怪,反而拍拍车厢,唤人去府中取了盛建宗的换洗衣裳后才启程。
这么一耽搁,来到东城门时廖陆两家早已等候多时。
廖山长给盛禺山去信,除了告知他傅先生之事外,就是邀其三家人一起同行。
盛建宗实在是累极,刚吃完半块米糕,就已沉沉睡去。
为了不影响老爹睡觉,盛叶舟与盛禺山都下马车,各自去了其他两府的马车。
三位长辈同坐一架马车,三个孩子则是坐最后一架陆府的马车。
廖飞羽与陆齐铭都还没睡醒,两人寻了马车一角躺下,失神地望着晃悠不停的车顶。
忽地,陆齐铭闷闷开口:“甘禾渊被选入进宫陪读了。”
“进宫陪读?”盛叶舟惊诧。
昨日他就瞧出甘禾渊的神色有些不对,但当时因傅先生之事被扰乱了心神,加上突然多出来的两块玉珏,当时谁都没多细问。
“听闻是太子从众多名单中随意所点,皇后娘娘的懿旨估摸着这几日便会送到。”廖飞羽重重叹息。
他比陆齐铭知道的还要详细,要细说的话好友纯粹是运气不好。
上百个陪读名单中,太子随手点了几个,其中就有甘禾渊的名字,建明伯巴不得将孙儿送进宫中,一听皇后询问,想都没想就跪下谢了懿旨。
“徐啸也在其中。”陆齐铭又语出惊人。
“甘禾渊他……”盛叶舟很担心,但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先不论是不是违抗圣旨的大罪,就是他这一去罗平县,还不知多久才能返回安义府。
“他不跟我们说,想必就是怕咱们担心。”廖飞羽沉沉道。
“……”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地朝前走着,车厢内三个少年除了心中沉重,再无他法……
随着年岁渐长,他们都会在冥冥之中往不同的方向走去,谁都无法预估明日与分离谁会先来。
刚从蔡家村回来时,盛叶舟还感叹过廖飞羽与陆齐铭抢先离开队伍。
可不过寥寥几日,队伍人数完全翻转,现在反倒是只剩下他们三人结伴而行。
蔡杨昨日就已说过会在村中学堂入学,明年院试之后入府学继续读书,就不再另寻书院了。
穆志为多半是继续留在启明书院,若是有机会会拜入廖山长门下。
“明年院试之后咱们再在府学碰头,不过小半年而已。”陆齐铭挣扎坐起,高声安慰着两位好友。
盛叶舟轻轻点头。
陆齐铭的话是美好愿望,对他们而言却无多少实现的可能。
首先甘禾渊已不可能参加科考,其次院试榜单前五才可入府学,其余生员只可入县学。
想要在府学碰头,他们几人都必须成为各个县城的前五。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但盛叶舟此刻不想泼两位好友冷水,他淡淡一笑轻拍陆齐铭翘起的衣角:“我和廖飞羽有信心,你呢?”
陆齐铭:“……”
***
罗平县。
青石城门在数不清的岁月中逐渐变得沧桑,城墙上爬满了绿色藤蔓,让低矮城墙看上去宛如大片花园围墙般郁郁葱葱。
罗平县三个大字被藤条遮盖了大半。
古朴,沧桑,和萧条。
罗平县的萧条从城门外就已显现无疑,稀稀拉拉的几个农户挑着担子匆匆步入城门。
许是前几日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随着他们抬脚,泥水不停翻起落下,溅得裤腿上到处都是。
城门守将无精打采地依靠在砖墙之上,走来一人,右侧士兵就朝前伸出手。
两文钱的入城费一拿,他们就不管你担得是何物,朝后不耐烦地摆摆手后就不再理。
盛叶舟探出车窗外一瞧,泥地上全是脚印,连半个车轮印都没有。
几架豪华马车的出现也引起了守门兵士注意。
按照宁成律,能乘坐如此规格马车的人家,至少五品官以上才可,而且只看马车名牌,这还是三家府上同时出行。
城中来了如此大官家眷,他们不仅要热络迎接,还得将此事上报。
路过城门,兵士殷勤地上前来帮着牵马车。
盛叶舟听到前车廖山长打听文玉先生之事,但意外的是,这位在安义府大名鼎鼎的先生在罗平县竟然一点都没名气。
直到赵衍这个大名被提及,兵士长才一脸恍然大悟地拍着手。
只因回到罗平县就用本名示人的赵衍就与那兵士长住在同条巷中,他老娘瞧老爷子弱不禁风,经常喊自家孩子帮着挑水,这才得以相识。
而从都到尾,街坊邻居都不知赵衍竟然是位教书先生。
又在廖山长送上锭银子后,兵士长将文玉先生的住址告知了他们。
马车入城。
城内更是萧条,一条长不过百尺的街道,两旁店铺人烟稀少,只寥寥几个摊前有妇人少女正在为针头巴脑讨价还价。
主街上倒是铺得青砖,但被无数泥水浸得面无全非,反倒湿滑无比。
街上形色匆匆的路人时不时哧溜一下,牵着孩童的更是走得极其小心,大部分人盯着路面,更显两侧商铺无人问津。
“以后咱们就得在这读书?”廖飞羽脸现嫌弃,抽回身摸了摸今早刚穿的新鞋:“早知道我就听祖母的话带个丫鬟来。”
别说是从未出过安义府的廖飞羽,就是在县城中生活过的盛叶舟也有些惊愕。
罗平县的穷如此直观,与百里之外的安义府简直不像一个世界。
“这还是主街,等出了主街你们瞧……”一脸老成持重的陆齐铭努努嘴。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马车走到主街尽头,路面又换成了泥路,坑洼不平的路面使得马车颠簸无比。
县城的街道只有这一条,岔路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宅子。
宅子都很小,低矮围墙挨着围墙,能清楚地看见每家每户的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那巴掌大点,全部被搭建的各种棚子所占据,路过时一片鸡鸭叫声。
“这些院子有些怪。”廖飞羽奇怪道。
“你们仔细看。”盛叶舟伸出手,指着面前的一户:“其实这三家人是一座宅子分割开的。”
正房一家,东西厢房各一家。
所以每家的院子都细细长长,院墙随便用砖石垒砌,才会如此低矮。
“到了!”
就在三人讨论院子之时,马车停下,盛禺山的声音从前车传来。
巷子的尽头,一栋褐色两层木楼出现。
万客楼。
盛叶舟最先下车,抬头打量着这栋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客栈。
客栈周遭都铺着干净青砖,有小厮引导马夫将马车赶往后院,马车后有两个汉子拿扫帚追着扫干净泥水。
盛建宗伸了个懒腰,声音还有些朦朦胧胧
“这是我一好友所开,咱们先进去安置下来再说其他。”
众人随着盛建宗走进,掌柜地笑着迎上来,拱手询问几人用饭还是住店。
盛建宗答非所问,竟拱了拱手报上自己姓名。
掌柜的一听,殷勤中更是平添了几分谄媚,又是弯腰供手又是差人送上热茶给大家解乏。
盛叶舟看得啧啧称奇。
这哪是什么好友所开,多半就是老爹的产业,为了避嫌才如此说而已。
几家长辈对此都心照不宣,静静听着盛建宗随意与掌柜寒暄。
随后,掌柜没再询问,直接送几人去往客栈二楼尽头。
客栈中几乎没多少客人,盛叶舟的房间被安排在最里间,打开窗口甚至能看到不远处人家的院子。
“父亲。”
望着随自己走进来的盛建宗,盛叶舟有些奇怪。
“你就和方才一样叫我爹。”盛建宗转身关门,声音听上去闷闷的:“父亲没有爹好听。”
父子俩走到窗边软塌坐下,盛建宗拍拍儿子的肩,又顺势滑倒呈半躺。
“罗平县的情况你也瞧见了?”
“嗯。”盛叶舟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如果你不想留下的话,明天一早爹就带你回安义府,这份罪咱们不受也罢。”
“儿子能受。”盛叶舟笑得眯了眼,说着双手合拢朝前一伸:“爹你多给我点银子,有银子在哪都不会受苦。”
“臭小子。”盛建宗抬手轻拍,笑着将双手枕到脑后幽幽开口:“爹担心的并不是因为穷,而是这里……乱。”
很简单的一个字,可其中所包含的内容却绝不单纯。
罗平县的鲜蕈很出名,许多安义府大户都极其青睐此种山珍美味,每到春夏之际,来采买的商户多如牛毛。
也因此,山中萌生了许多依靠采集鲜蕈存活的百姓。
有的人地方就有争斗,山中农户排挤城中百姓,各村与各村之间同样为了划分地盘大小时有争斗。
“我本来与好友还商议着来收点鲜蕈入酒楼新菜色,第一天就瞧见两个村为抢地盘打得头破血流,连官府都没法劝开。”
“ 别以为赢的就有银子可赚,说不得卖蕈的银钱还不够看伤呢,这越抢越穷,越穷就越无法放开采蕈的买卖。”盛建宗频频皱眉。
所以罗平县又穷又乱,这其中的众多缘由很难解开。
若不是前几日从盛禺山的信中得知孩子有可能要去罗平县拜师,盛建宗也不会千里迢迢赶回安义府。
一是想亲眼见见老师方才能放心。
再则就是等盛叶舟看到罗平县的情况若心生动摇,他就立即带着孩子逃跑。
一番话听得盛叶舟心中动容不已。
自他入启明书院读书后,盛建宗就好像换了个人。
吊儿郎当的纨绔竟专心致志地学习起了经商之术,说是要在孩子们长大前给他们攒够买宅子单过的银子。
私下里柳氏曾打趣过,盛建宗这是为盛叶舟日后官场走动而提前筹谋银子呢。
想当探花郎的爹,并不是如此简单……
“儿子只要不出城想必就没事。”盛叶舟温声安慰,小手似模似样地轻轻拍拍自家老父亲的背:“舟儿总不能因为害怕就一辈子躲在府中不出。”
为生计争斗并不就意味着罗平县的百姓们危险,前世盛叶舟还听说过两村为了争夺水源而大打出手的呢。
此事究根问底还是官府管理不力的问题。
各人之间若不团结起来,恐怕鲜蕈早被与官府勾结的商户全部抢夺。
但……也由于许多人眼皮子浅的关系,被收购商人利用,导致价格被一压再压,为采更多的蕈,不得不又发生争抢之事。
其中一个环节若是有官府监管,也不至于闹成如今的恶性循环。
穷山恶水出刁民……
刁字前头最重要的是那个穷字,若吃得饱穿得暖,谁愿意头破血流挣卖命钱。
“为父就知晓你会如此说。”盛建宗叹气,并不打算再劝:“等你明日拜师之后再说,若是成功,咱们就去县衙旁买座宅子。”
整个城中没有哪里比县衙旁要安全的地方。
“爹回府派个侍卫来保护舟儿不是更为妥当?”
虽理解百姓们的苦衷,但盛叶舟还是极其爱惜自己的小命,就是盛建宗不提,他也准备拜师成功后向祖父提起此事。
不怕万一只怕一万……什么都没有实力上的绝对碾压来得让人放心。
“放心吧,这些事你祖母都会安排。”盛建宗摆手。
提及此事,盛叶舟万分好奇起来,连忙追问盛建宗关于府中侍卫的事
几年前在国子监见到的那个黑衣汉子,他回府后专门寻找过。
结果一无所获。
此人好像根本不是府中仆从,甚至连以前在马车旁看到的两位灰衣小厮也没见过踪影。
盛建宗眨巴眨巴眼,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舟儿竟然不知?我以为母亲早跟你说过。”
“我不知。”盛叶舟往前凑,眼巴巴地等着盛建宗继续说。
“既然父亲母亲不说,那肯定有他们的考量,到你知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了。”
盛叶舟:“……”
“侍卫不侍卫的不是你考虑之事,若没拜师成功,甚都是白搭。”盛建宗干脆翻身,懒懒道。
盛叶舟默然。
还是先想想明日拜访会不会被榆木先生打出门外比较实际。
毕竟……害得他闭门回乡的罪魁祸首就是姓盛的。
第47章
第二日, 晨曦微亮。
寂静的县城仿佛还没苏醒,盛叶舟从自习室中出来后,起床又默写了遍方才所学内容。
等再次抬头看向远处时, 还是没看到街上有人影走动。
昨天人生地不熟的并未多想,今早这么一瞧才觉得此片宅子缺少烟火气。
下楼用饭时一问, 掌柜才帮着解开疑惑。
“此处片区租住的都是些专门采蕈的百姓,如今山上鲜蕈时节已过, 自然大部分都回村里了。”
彩锣巷靠着县城西北角, 距西北的彩锣山较近, 每到开春季,就有无数的农户租住在此处,方便采集鲜蕈与售卖。
待到秋季,他们便回村忙秋收, 等明年春天才会再次返回。
而现在彩锣巷剩下的, 都是些土生土长的城中居民。
“罗平县秋冬最是冷清,街上都见不着几个人。”
离开前,掌柜所说的话正如实在众人面前上演。
街上寥寥几个卖吃食的摊贩,生意冷清得老板双双聚在一起闲聊, 几双眸子不停打量着路过行人。
一行衣着华贵的老少走过主街,还引起了不少人围观。
好在地上泥水都已被晒干,不至于让人满身泥浆地上门拜师。
盛叶舟转头观察着两边街道的铺子,发现其中一大半竟然都是售卖山珍干货的铺子,剩下两家酒楼一家糕点铺。
反而是百姓们需求最大的粮铺布店不见踪影。
看来县城里应该还有其他供百姓生活交易的街, 这条主街是面向来县城收购鲜蕈的商户。
又在路上兜兜转转半日, 寻了几人指路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昨天兵士长所说的马穗坡。
灰扑扑的门楼牌坊立于众人眼前。
马穗坡原来只是当地年长居民口口相传的土名, 这个地方真正的名字叫榆木坡……
也就是榆木先生的榆木坡。
站在牌坊下,几位长辈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县城实在太小, 他们一路问路走来,竟没发现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内城。
说是条巷,其实说是个村来得更贴切。
蜿蜒乡间小道上稀稀拉拉散落着几座宅子,最远处的宅子就在山脚下。
牌坊后是条小河,有妇人正蹲在河边洗洗涮涮,见到陌生人,赶忙提着还在滴水的竹篓子站起高声问道:“你们是谁,来寻人还是路过?”
“老人家莫慌,我等今日来此是拜访旧友。”盛禺山连忙拱手。
妇人眸子中满是防备,说着将竹篓往身后一抛,又连声追问:“寻的是谁,可是我榆木坡之人?”
“我们几人是来寻赵衍,赵先生。”
“赵老头?”妇人一听这个名字,神色瞬时松懈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个笑容:“看你们穿着我还以为又是哪家挨千刀的商户打算来收干蕈呢。”
听这话便知老大娘也是在收购蕈中深受其害一人。
“老大娘可知赵先生居所在何处?”盛建宗连忙上前拱手,若是再与妇人搭话,下一瞬他们怕要听妇人唠叨上半把个时辰。
“山脚那座青砖瓦房就是老赵头的屋子。”妇人笑,指着最远处的一座宅子。
既已得到确切地址,几人忙拱手告辞。
哪知妇人倒是起了兴趣,竹篓子都不收拾,双手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擦后热情地要给几人带路。
“你们是老赵头的甚人?”
带路时,妇人转身看了看一行老少,眸光最后落在盛叶舟面上,突然嘶了声:“莫不是老赵头的孙儿?”
盛叶舟:“……”
盛禺山:“……”
“莫不是老赵头流落在外的子孙找上门来了?”妇人又自言自语。
盛建宗再也听不下去老妇人的胡诌,掩唇轻咳两声干笑道:“我们是从安义府专程到此来拜师。”
“拜师?”妇人面露狐疑之色,双眸在三个少年身上转来转去:“拜得甚师,就那老赵头会啥手艺啊。”
妇人自顾自地嘟囔着些赵衍鳏夫每年都有人来说亲之类的话,接着似是突然看到什么,眸光微顿,面上神色大变急忙转回了头。
无形间,她脚步开始加快,也不再与几人攀谈。
廖飞羽用肩头撞了撞盛叶舟,朝他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中把玩着的玉佩。
月牙形玉佩通体碧绿,长长一条明黄色丝线编织的坠子比玉佩还要鲜艳。
皇家才能使用的明黄色,能佩戴此物的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皇帝亲赐的朝廷重臣。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对老百姓们来说,都无疑是高不可登的人物。
盛叶舟轻笑。
望着廖飞羽将玉佩又塞进怀中,笑呵呵地冲他们挤眉弄眼,明显方才就是故意而为。
没了妇人的长舌聒噪,要寻的宅子很快出现在眼前。
留下句“就是这了。”后妇人匆匆离去,从疾步而走逐渐变成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草丛之中。
竟是连河边的竹篓子都不敢再去收。
赵宅。
就是很普通的一栋青砖瓦房,灰褐色的木门上挂着两个圆形门环,早已掉色的对联随时都像是会被风吹走似的摇摇欲坠。
院墙由大小不一的青石累积而成,一人多高,墙头上还插着不少尖锐的碎陶片。
盛禺山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扣响门环,随即退后一步,恭敬地拱手立在门前。
“我还是头回见我祖父如此紧张,莫不是这位文玉先生很唬人?”廖飞羽小声嘀咕。
廖山长下颚紧绷,捶握在腹前的双手很是僵硬。
几个小辈们都没听过文玉先生的名头,反是面上神色轻松,跟长辈们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陆齐铭不敢接话,却伸手拉了拉盛叶舟的衣裳朝围墙上示意。
凝神一细看,盛叶舟诧异挑眉。
院墙青石上有画也有字,但因风吹日晒之故,大都已淡得只剩下个很浅的轮廓,勉强还能从泥灰之下看出点痕迹。
青竹图、骏马图、《阔幽观景》。
很多《宁成四鉴》中提到的景致题词都能在其中寻到,特别是那首被傅先生赞叹过的词《阔幽观景》旁竟还对出了下半首。
但盛叶舟只看见了开头文澜山几个字,后面的全部被雨水所冲刷干净。
这位文玉先生……
难道就是写出被傅先生极为推崇七言词的高人?
啪塔啪塔——
屋内没有动静,反而是宅子旁由远而近地传来阵阵声响。
寻声望去,一个戴着斗笠的白发老者提着鱼篓和鱼竿正优哉游哉地朝他们几人走来。
发出声响的正是他脚上那双草鞋。
草鞋许是沾了水,走动间不停往外挤压出水,加上鱼篓子不停往下滴水,老者身后很快就留下了小条水迹。
文玉先生……
看到宅子门前占了如此多人,文玉先生似是无知无觉,径直掠过几人伸手推开了院门。
嘎吱——
院门大敞,老者抬步跨入。
下一瞬,右脚刚落,就因带水的草鞋踩上青砖猛然一滑,连带着整个人都左右摇晃起来。
盛禺山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扶。
好一会儿,盛叶舟才听到文玉先生长长呼出口气,没好气地甩开盛禺山的胳膊冷声道:“见到你就准没好事。”
盛禺山老脸一红。
两人毕竟是旧识,怎会认不出彼此,在盛叶钰换人之事前,他们也能算得上故友。
“杵在门口作甚,还不进来!”
往里走了好几步,赵衍开口,听语气其中怒气不少。
众人提步走进。
院子就是很简单的四合院,大是挺大,就是冷冷清清,院中干净是没有一点人气。
冷冷清清的院中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个石桌,正房廊下的躺椅都已老旧得裂开了好几条缝隙。
文玉先生取下斗笠,随手将鱼篓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躺上了椅子。
凌乱的发丝不少耷拉在脸颊上,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望着众人,下巴白须用草叶扎成个啾,雪白的眉尾竟微微翘起。
光看外形,盛叶舟反倒觉得文玉先生像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
往那一躺,甚至能看到粗麻布褂子外两条壮实的胳膊。
看外貌文玉先生比盛禺山年纪大,可看身材……好像这群老老少少中没人能比得上。
“二师弟的信我前几日已收到。”文玉先生幽幽开口,说着眸光在三个少年面上一划而过:“谁是盛氏叶舟?”
“回先生的话,小子是盛叶舟。”盛叶舟上前一步拱手。
“那其他两个小子又是哪来的,信上可没说有三个盛叶舟?”
“文玉先生海涵,老夫久闻先生大名,听闻盛太傅要带孙儿前来拜师,所以厚颜也带着孙儿一同前往……”
寥寥几句话,廖山长立即判断出赵衍性子不喜拐弯抹角,于是开口便阐明目的,说着从怀中取出玉珏奉上。
陆父与盛禺山也同样拿出玉珏。
赵衍:“……”
玉珏是当年几师兄弟入世闯荡之前所留,只说之后若是遇到不错学生,可用玉珏当做信物拜师。
“我师父当年就留下七块玉珏,没成想小半都叫你们骗了去。”赵衍颇有些无语,眸光划过丝暗色,接着又叹口气道:“也罢也罢,能取得玉珏也是你们的本事。”
“你们三人站上前来我看看。”
盛叶舟三人连忙站到摇椅前,齐齐抬眸看向赵衍。
“有玉珏还只是第一关,想做我的弟子可不是如此容易之事。”赵衍冷声道,说着特意指了指盛叶舟:“特别是你小子,当年你哥坑了老夫一道,到现在我可还记着呢。”
面前三个少年身形挺拔,面上无丝毫傲慢之色,眸光也算清澈。
首先外貌这关在赵衍心底已算合格。
盛叶舟不惧,反而翘起唇角露出个狡黠笑容。
一联想到这么位虎背熊腰的先生气得跳脚大骂的情形,就止不住笑意。
“若不是有二师弟的信,你们祖孙俩连我家大门都进不来。”这句话是向着盛禺山所说。
盛禺山尴尬地老脸通红,更是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几个小子随我进来。”
从进门到现在,院子里全是赵衍一个人的声音,看众人默不作声,他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起身背手走进了堂屋。
堂屋同样冷清。
赵衍走到八仙桌前坐下,食指轻点桌上展开的一张纸。
“你的学问二师弟已告知于我,虽算不上天资卓绝,也算踏实……”
桌上摆放着的赫然是盛叶舟在安国公府比试所写答卷,赵衍冲盛叶舟摆了摆手:“你便不用考校,站到一边去。”
盛叶舟走到一侧,静静听着先生随意考校了一番廖飞羽与陆齐铭所学的进度。
两人基础功扎实,四书五经光论背诵的话都能对答如流。
这一番考校下来,赵衍眸色终显几分满意,说着指了指院子:“可瞧见院中石墙?”
三人齐齐应是。
“两日之内若你们三人能用所学诗词歌赋写满院墙,我就收下你们。”赵衍起身。
三人疑惑地互看一眼,提步跟上。
穿过院子,赵衍走到院墙旁边,伸手指了指一块拳头大的青石:“一块石头一首诗词或者一幅画。”
三人:“……”
“老夫还给你们留了机会,两日之内不管翻书还是询问长辈,反正后日之内写完就算你们过关。”赵衍捋着胡须笑。
“敢问先生,若是明日下雨的话该如何是好?”盛叶舟想起外墙留下的痕迹。
赵衍挑眉,眸中笑意更甚:“那就只能算你们倒霉,如此倒霉之人,想必在科举之路上也走不远。”
外墙莫不就是些“倒霉蛋”所留……
“若是不愿,现在就可离开。”看赵衍闪烁不断的眸光,应是很欢喜看到他们三人胆怯离开。
盛叶舟咬了咬唇角,干脆拱手:“学生想去后院看看。”
赵衍无所谓摆手。
三人顺着院墙一直走到后院,廖飞羽的嘴越嘟越高,到后头盛叶舟耳旁甚至只能听到他的吸气声。
前院石头大得还有长条青石,可后院都是些碎石,小得跟鸡蛋差不多,粗略数下来至少上千块。
“千首诗词歌赋,我们从何处去寻?”陆齐铭沉声埋怨:“先生摆明了是不想收下我们。”
加上前院,少说两千块石头。
三人平均下来也有七百,两千首怕是要搬空书铺才行。
“我们该如何是好?”廖飞羽心中也丝毫寻不到法子,只得求救似地将眸光看向盛叶舟。
盛叶舟沉吟半晌,伸手摸了摸墙上石头。
小聪明是可以耍,但如此一来,考验的意义又在何处,反而在文玉先生眼中留下个偷奸耍滑的印象。
“稍后去书铺买书,今夜背诵,明日老实写吧。”
“没其他法子了……”陆齐铭抱头哀嚎,不敢相信他们两天之内竟然要背诵千首诗词:“早知道以前多看些诗词歌赋。”
“歌赋太长,咱们暂且不碰,主要背诗,齐铭可看到外墙所画的竹子?”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盛叶舟立即召两人一起商量起对策。
面对此次考验,他们三人是一个团体,分工明确提高效率才是真。
陆齐铭点头。
“大条石可画竹,几笔可成,像是这等大小的圆石用五言诗……”走到围墙边,盛叶舟伸手将石头划分为几个种类。
陆齐铭善画,盛叶舟就让他专门在大条石上画些简单的话画,廖飞羽就选些大小合适的写五言诗,最后那些填补缝隙的小石块就由眼神好的盛叶舟写些绝句。
“尽力而为吧。”
最后,盛叶舟只能摆手叹道。
三人商议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前院,赵衍甚至还乐呵呵地问了句:“可是想好要放弃了?”
回到榆木坡这三年中,来拜师的比比皆是,其中也有不少天资卓绝过目不忘之辈。
但每每到这最后一关之时放弃的十之八九。
也有少数偏不信邪的要一试究竟,况且当时赵衍给那些孩子的考验还没有今日严酷,最后都没有一人成功。
等看到后院那些碎石,他相信这三个小少爷定会心生退意。
“明日一早我们三人会准时前来。”
没成想,低头耷脑的三人面上忽然一振,盛叶舟双眸中满是坚决之色地上前拱手回道。
“你们可想好了,后院那些碎石也要写。”赵衍心中诧异,面上仍是一副不信的模样。
盛叶舟再次拱手,淡淡点头:“想好了,我们三人决定一试。”
“那便去准备吧,这院门老夫今日起就不关,来时不用唤我,自行开始即可。”
赵衍还真有些期待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三个半大少年究竟会如何写完这些数不清的石块。
得了准信,众人便不再多留,留下礼物后,匆匆折返城中客栈。
***
嘎吱——
寂静半夜里,木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寅时刚过,三个黑影依次进入院子,门口几个长辈背着手无声立在宅子外。
盛叶舟提着盏油灯,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墙旁,冲还揉着眼皮的廖飞羽两人招手:“这里石头大,咱们从这里开始。”
二人一路几乎是被府中随从背到的榆木坡,此刻明显还没清醒,只迷蒙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他们二人怀中各自被塞入了本书,只是此时天色还比较暗,所以都看不太清上面写得是啥。
“先写会背的,等写不出来再看。”
交代完两人,盛叶舟转身放下书箱,取出个巴掌大的带盖瓷碗。
为节省时间,他昨夜就将研磨好的墨汁倒入碗中,直接用毛笔沾墨汁进行写字,省去磨墨过程。
虽然是要老老实实写,但盛叶舟性子使然,绝不打无把握的战。
昨天回到县城,他去书铺买下所有诗词手札,回到客栈后连夜将一些字少的摘抄成册。
后来看数量不够,又进入自习室抄了些绝句。
然后便是研墨,等一切准备妥当,就叫醒祖父,一行人半夜出发赶来了榆木坡。
子时一过,可不就是第二日了!
第48章
第48章
薄雾渐散, 榆木山后日头升起,光亮逐渐蔓延至赵衍的卧房。
他如往常般睁开双眸,愣愣地望了半晌帐顶, 才起身披上件外裳,赤脚走到圆桌前仰头灌下壶凉茶。
空了整夜的腹部习惯性传来阵扭痛。
身子提醒他不该喝凉水, 但赵衍混在在意,随意将茶壶放到桌上, 弯腰寻找不知掉落在何处的鞋子。
咔挞——
非常轻微的一声响动, 好似是树枝被踩断的动静。
“难道有贼?”
独居多年, 赵衍下意识神色一凛,操起门边顶门木根用力拉开大门。
门外——
艳阳高照的院中,三个少年扑在院墙边,右手正龙飞凤舞地写着字。
开门声引起三人回头。
“先生早。”
盛叶舟回身随意拱了拱手, 而后又麻溜转身继续往墙上写字。
其他两人也是如此, 行完礼就立即回身继续忙碌。
围墙上大块大块的石头上都已写上诗词,完整条石上更是画满郁郁葱葱的青竹,简单几笔勾勒的青竹如栅栏似的排成排,硬是将石头塞满才收手。
盛叶舟坠在两人身后, 从各种缝隙中寻找小石块,而后用树枝沾墨书写。
小小少年为避开同伴还未干透的墨汁,努力躬着背,垫起的脚尖直打颤,整个人都在晃悠。
“文玉先生。”
敞开的院门外, 盛禺山遥遥冲他拱了拱手, 面上倦色怎么藏都藏不住。
赵衍板着脸微微点头, 不等门外他人在问候,拢了拢袍子利落转身。
刚折身回到堂屋, 就因吃惊高高挑起眉尾,立在卧房门前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方才所看到的场景。
前院的左墙已经写完,连右墙都已写了大半,抬头看看天色,这才巳时一刻左右,竟就已写下如此之多。
而且看几位长辈站在门外,应是为了避嫌才会如此。
“性子竟如此坚毅?”一步跨到窗边,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向院中。
看赵衍已起床,几府长辈也不同再等在外边,盛建宗背着个书箱抢先进屋,进来放下箱子就变戏法似地从里拿出毛巾和茶壶。
“儿子,来喝点水歇息下。”
“爹,日头一出这天就热得慌,要不你与祖父先回客栈歇息,等天黑之前再来寻我们。”
盛叶舟接过茶壶灌了大口茶水,随即将毛巾往肩头上一搭,边写边与父亲打着商量。
“我在这守着你,你饿了渴了就跟爹说。”盛建宗不为所动,接过茶壶退后一步。
其他两府的长辈也同样心痛自家儿孙,纷纷围上前去驱寒温暖。
赵衍瞧得嘴角不由缓缓翘起,这三家老爷倒是懂得分寸,就算早已心疼得眉心紧锁,也没提出让孩子放弃的话。
而让他吃惊的还是这三个孩子。
看墙上的字画,三人应该昨夜就已开始,且分工明确,进行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歇。
站立在院中如此写写画画好几个时辰,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就在此时,廖飞羽停手,将毛笔插入瓷罐子中,从怀中掏出本书翻开。
就见他看了会,而后合上书,又继续。
“倒是老实,没有翻开书本照抄。”赵衍低声轻笑。
屋外。
“叶舟,大块的条石都已画完,我也来写诗。”陆齐铭粗略看了遍前院的石头,也从怀中取出书:“我从后边翻,免得和飞羽有重叠。”
“不用,两本书是我分开所抄,你从第一页起就行。”盛叶舟头也没抬,双眸紧紧盯着那块杯盖大小的三角石块。
“你抄的?”陆齐铭惊,忙低头看了看书页上龙飞凤舞的大字。
“都是你抄的?”
廖飞羽也觉惊愕,从怀中将书拿出来,仔细翻阅一遍,终于看出书中确是好友的字。
“将合适的都摘抄下来,省得还要一本一本去寻浪费时辰。”盛叶舟随意道。
“你昨日没睡?”
“舟儿从昨日回到客栈就没歇息过。”盛建宗帮自家儿子回答廖飞羽的疑问,说罢重重叹口气又道:“瓷罐子里的墨都是昨夜他所磨,规整好咱们就出发来这了。”
明明年纪轻轻,做起事来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周全,就连墨汁如此小事都能计算在内。
“今日若是没你,我定会逃回安义府。”廖飞羽认真道。
昨日拜师遇到此等考验,若是没有盛叶舟拿主意,他心中早打退堂鼓,更不可能生出勇气半夜就开始。
“就算我心有力,遇上飞羽多半也早退缩。”陆齐铭跟着道。
盛叶舟停下动作,用布巾擦了擦脖颈热汗,朝两人摆手:“咱们快些写,按照眼下这速度,天黑前说不定就能写完。”
陆齐铭作画功底超出盛叶舟预计,那些竹子仿佛一直存在于他脑中,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从竹林。
画得又快又好,短短几个时辰就已将前院大块些石头画完
如此下去,他们可在天黑前就写完所有院墙。
几人的对话全都一字不落传入赵衍耳中。
“看来老夫这小院子要热闹起来了啰!”
自言自语伴随着他的一声轻叹,半点涟漪都没起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于热意中。
***
酉时两刻,榆木坡的几户人家都相继升起炊烟,热意也随着日头落下逐渐从大地之上消弭散去。
山中清风刮进院中,拂过廊下赵衍的脸,他缓缓掀开眼皮,使劲伸了个懒腰。
院中早没了盛禺山几人的身影。
三个孩子写一整天,长辈们就陪整天。
午时刚到,盛府下人架着马车送来午食,赵衍趁机也蹭了顿饭。
但盛叶舟三人并未坐下用饭,只匆匆扒了几筷子饭菜就已折返到后院继续。
三个孩子的袍子逐渐被汗水浸湿,而后沾上无数墨点,脏得一塌糊涂,但他们仿佛无知无觉,反而在盛叶舟的一句句鼓励中斗志越发昂扬。
从那一刻起,赵衍心中就已确定会收下几人。
但他仍旧看了一下午热闹,直到天色渐暗,才觉时机已到,幽幽起身朝后院走去。
意外的是两人都已停手,廖飞羽提着盏油灯,只有盛叶舟独自一人趴在墙边继续写。
“要不咱们明日再来。”陆齐铭在一侧劝。
后院全是碎石,他与廖飞羽大手大脚,都无法完成这精细活儿,只得停下来劝好友歇息歇息
盛叶舟嘿嘿一笑,语气不仅半分疲累,反而充满清朗笑意:“今晚能写完,写完咱们去大吃一顿。”
对此刻的他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熬了几个通宵,眼看工作完成就近在眼前,反而是最有干劲儿的时候。
“咳咳。”
赵衍掩唇轻咳,踱步到众人面前突然开口:“这第二关就算你们过了。”
“……”
“听不懂为师的话?”
盛禺山大喜,忙给次子使眼色,盛建宗立即会意,上前将盛叶舟手中的毛笔夺过来笑着说道:“文玉先生答应收你们为徒了,快不去去拜师。”
盛叶舟瞟了眼还没写完的石头,心中竟升起抹怅然若失。
“叶舟快。”
廖飞羽喜极,扯着盛叶舟上前。
三人扑通跪下,就在夜幕降临时分,拜师成功。
***
拜师成功后,赵衍对盛禺山的脸色有目共睹变得和煦。
为庆祝拜师成功,廖山长请一行前往罗平县唯二的两家酒楼其一吃饭喝酒。
席间,赵衍两杯酒下肚,拍着盛禺山的肩还幽幽地感叹盛府一窝歹竹里出了好笋。
一番醉话说得盛禺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说,都是你的儿子,为何相差如此大?”这回被赵衍拍着肩膀感慨的是盛建宗。
老师的酒量明显不行,盛叶舟瞧他好似才喝了四杯下肚,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早上横眉冷对,喝醉了倒是一副见谁跟谁哥两好的模样。
盛建宗使劲眨了眨眼,咬紧牙根才吐出句:“是晚辈没有教好长子。”
“岂止是没教好,那两小子背地里骂老夫老顽固,这笔账我还可没和你算。”赵衍再道。
这话也是借着酒意上涌故意说出。
当年盛叶钰与那张府小子背地里骂了不少难听的话,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当面与盛禺山翻脸拂袖而去。
“那小子得好好教教,日后可别拖了叶舟的后腿。”赵衍右手狠狠一点桌面,语气瞬时正经:“为官多年,祸及家人之事老夫这朝廷之上还少?”
盛禺山一凛,缓缓点头,心中已有较量。
盛叶舟几个小辈静静地听着长辈们聊天,私下小声地嘀咕起来。
“咱们这就不回安义府了吗?”陆齐铭人还有丝恍惚。
盛叶舟皱着眉点头,此刻身上全是黏腻细汗,被风一吹自己都能闻到阵馊了的味道。
赵衍行事雷厉风行,拜师刚成功就言明,后天一早就开始授课,他们三人明日下午就要搬到赵宅中住下。
意思很明显,没有给他们回府与亲人告别的时间。
而且老师还正言厉色地警告几府长辈,想要为他门下学生,不仅要住进赵宅负担日常家务劳作,还不得携仆从帮忙。
师徒四人的生活需自给自足。
“我在府中连衣衫都未自己洗过,日后可如何是好。”廖飞羽一脸垂头丧气,下午拜师成功的喜悦早被对于将来的恐惧所完全取代。
“别看我!”陆齐铭竖起右手掌,苦笑连道:“萝携院里有四个丫鬟小厮,我连衣裳可都未自己穿过。”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盛叶舟。
盛叶舟:“……”
“看我作甚?说得我好似没人服侍似的。”
胎穿十二载,幼时连起夜都有丫鬟掌灯,若不是年岁渐大他不喜人近身太过的话,估计连洗澡都有人搓背。
三人:“……”
谁能想到拜师成功后学问还没学到,反而先要想着如何活下来!
第49章
榆木坡, 赵宅。
拜师成功的老老少少又齐聚在院中。
一袭青色袍子的赵衍立于院中,面上又是那么副冷冷淡淡之色,仿佛昨夜骂盛禺山吼得脸红脖子粗的那人根本不是他。
“东西厢房的屋子, 你们自己商量住在何处,屋子收拾妥当后就去后院厨房准备夜饭。”
三个学生拱手, 盛叶舟抬眸瞟了眼盛建宗。
果然见老父亲耷拉着眉毛,特别是听到那句还需亲手准备夜饭时一副恨不得自己挽袖子帮忙的着急模样。
“人已送到, 你们还杵在在这作甚?”
“老夫还有些话交代孙儿, 还请先生宽容片刻。”
见赵衍已开始赶人, 盛禺山深知不能再留下去,万般不舍终有分离,走之前他还想与孩子多说几句话。
“快去快回。”赵衍甩袖折身回堂屋,抬步跨入堂屋前还没忘记提醒盛禺山:“莫忘记你说的好酒。”
“老夫回府就派人给先生送来。”
赵衍嗜酒, 盛禺山就投其所好, 允诺送上土法佳酿解其酒虫,至于金银美服,反倒是毫不在乎。
盛叶舟将包袱随意放到石桌之上,忙跟着祖父往门外走。
盛府马车就停在牌坊外, 一行人走到车旁,各自散开听长辈临行前的嘱托。
“舟儿你就安心在此读书,其余之事祖父祖母自会安排妥当。”盛禺山心中不舍,眸底满是浓浓愁色。
盛叶舟出生就在他与柳氏膝下抚养,从个吃奶娃娃长到如今的翩翩少年郎, 花费心力比任何子孙都要多。
操心的多, 当然就最为偏疼这孩子。
以往上哪去都带在身边的孩子突然要独自离家, 怎叫他舍得。
担心太多一时竟无从叮嘱起,临了临了只能抬手捏捏孙儿的耳垂, 万般不舍化作声叹息随风飘散。
“孙儿省得,祖父您要保重身子。”盛叶舟淡淡笑着,说着特意眨了眨眼:“您与祖母说,等修沐孙儿就回府拜见祖母。”
出府时说好是来看看情况,没曾想他一来就不回去了,不知柳氏还要如何埋怨祖父与父亲。
“若是撑不下去就给府中写信,爹来接你。”盛建宗忙不迭插话。
盛禺山横了次子一眼,却无法张口呵斥,只得轻咳两声当没听到般背过身去:“你们父子说上两句吧。”
望着祖父上车,盛叶舟笑眯眯地抬起双手合拢。
要钱!
“为父现在身上就这些银票,等回府之后再派人给你送。”盛建宗干脆将荷包塞给盛叶舟,想着想着还觉不够,又将发髻之上的玉簪拔下一股脑塞过去:“若是钱不够花,就将玉簪子当了,兴许还能换个百两。”
盛叶舟哭笑不得,拿了荷包将簪子还回去:“爹,罗平县与安义府又不是相隔千里,若是没银子花儿子会给您写信。”
“哎——”
盛建宗狠叹口气,最后才在盛叶舟半推半搀之下进入马车。
目送两位依依不舍的长辈与哭哭啼啼的张刘走远,盛叶舟也跟着重重叹口气。
“走吧。”
两个真小孩哭得双眸通红,还是盛叶舟出声带头折返赵宅,他们才一步三回头地跟上。
赵宅门口,赵衍头戴斗笠,坐在牛车之上。
“为师上城寻个木匠,你们收拾好屋子就去做饭吧。”赵衍温声道,许是想起几个少年刚离开长辈心中难受,说话时终于不再是那副冷淡的语气。
鞭子扬起,轻轻一抽牛背,老牛迈开四蹄朝前,只留下四个少年大眼瞪小眼地留在门口不知所措。
“接下来……咱们如何是好?”
三双眸子目送老师走远,廖飞羽挠着脸,又是看向盛叶舟。
“选屋子吧,先将衣物收拾收拾。”盛叶舟叹气转身,说着步子突然一停,左右看看好友:“你们说,这牛不是老师喂的吧?”
“怎么了?”陆齐铭转身关门,不解地问。
“若是老师的牛,那打扫牛圈和放牛之事……”盛叶舟忽觉四处寒意袭来,忍不住冷得打了个摆子。
廖飞羽:“……”
陆齐铭:“……”
读书,做饭,打扫屋子,莫不是还要加上见放牛……
***
两年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经过一整个寒冬,银白在几日烈阳下全部化开,随着天意渐暖,榆木坡重新焕发生机。
盛叶舟从温热的被窝里爬起来,熟练将被子叠好堆放在枕上,接着快速起床下地。
他住在东厢房第一间,推开窗一侧便能瞧见老师的卧房窗口。
每日赵宅中他都是第一个起床的人。
走出房门,先狠狠伸了个懒腰,接着转身去到柴房,从高高的柴堆中抱出捆柴火去到厨房。
点燃柴火,往灶膛中塞满柴火,盛叶舟才折身回房洗漱。
自从一年半前无意间瞧到老师每日起床都会因喝凉水而腹痛之后,早起烧锅开水就成了每日起床第一件事。
来到榆木坡,从最开始的步履维艰,到如今能麻溜地完成各种农务活,还要多亏了前世十几年的农村生活。
活计做着做着就习以为常,如今烧柴做饭对盛叶舟而言,不过小事一桩。
“叶舟,你起了?”
东厢房第二间中,传来陆齐铭混沌的呢喃声。
盛叶舟凑到窗前低声笑回:“今日赶集,你可以多睡会儿。”
“哦!”屋子里很快就没了声响,看样子人已经安心睡去。
春日来临,罗平县也就到了采蕈的时节,一到赶集日县城内就全是买卖蕈的人。
两年前赵衍府读书人的身份一在村中曝光,村民们每到卖蕈之时都会请他一同前往。
就凭其进士之身,没几家商户敢有胆子在秤和银钱之上作假。
所以每到赶集日,早晨的课就会移到夜饭之后,正长身体的廖飞羽与陆齐铭都可多睡两个时辰。
洗漱完,盛叶舟又回到厨房,将开水灌进茶壶之中。
将茶壶放入麻绳编织而成的袋中保温后,放到堂屋八仙桌上,这样老师一从卧房出来就能喝到温热茶水。
他步子不停,走到窗台拿起书塞进怀中,又从后院牵起牛走出院门。
此时天色不过刚亮,村里只有几个睡不着的老人与他同样牵着牛正慢慢行走在乡间小道上。
“盛小五,放牛去啊!”
“张二爷,可吃过早饭了?”盛叶舟笑眯眯地与佝偻着背的两个老汉打招呼。
张二爷慈祥地点点头:“上了年纪就睡不着,你快些去吧,别耽搁回家吃饭。”
放牛对他来说就是个打发时间的活计,哪像盛叶舟这孩子,放完牛还得回家做饭。
“快去吧快去吧。”另一个老者也慈祥地冲他摆手。
盛叶舟加快脚步,逐渐走远。
“赵老头福气好啊,收的这几个弟子性子都不错,又孝顺又勤快。”张二爷抽出烟杆子,与同村邻居感叹道。
“可不是,老赵头不说谁能知道这几个孩子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周四爷也望着远去的一人一牛笑道。
不过二十来户人的村子,谁家多了只鸡半日都能传遍整个榆木坡,更何况是三个人。
刘家婆婆在村中到处传这仨孩子是老赵头流落在外的子孙,若不是赵衍亲自站出来辟谣,恐怕消息还会越传越离谱。
赵衍乃安义府有名书院回乡的书院先生,三个孩子是其刚收下的弟子。
从那以后,村里人经常能看到三个少年笨手笨脚地做着农活,日日赵宅中都有读书声传出。
从最开始村里还畏惧几人,生怕小事惹到少爷们不快便会酿下祸事,家家户户见着几人都会饶行。
直到前年冬日大雪封路,村中有两个毛孩儿受寒着凉,高热两日不退,眼瞧着烧得都有些糊涂了。
县城医馆开的药服下后无济于事,最后还是盛叶舟三人背着孩子去几十里外的郡城医馆才将孩子救下。
至此之后,村中人对这几个大户少爷完全改观。
“特别是盛小五这孩子,若是我家孙儿,恐怕我做梦都得笑醒。”张二叔轻敲烟袋,满是艳羡地砸吧了口。
袅袅烟气中,盛叶舟的读书声远远传来。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孙子孙女,可几十个孩子中愣是没一个能比得上盛叶舟。
不仅学问好,性子也好,村里的长辈孩子谁不喜欢与他聊上几句。
老赵头私下还吹嘘过,家里饭菜都是由盛叶舟做,这两年老赵头眼瞧着越活越年轻,明眼人谁不知都是几个学生的功劳。
“昨日老赵头还显摆孩子们给他做了新衣裳,咋比?”周四爷哈哈一笑,说着抖落抖落身上皱巴巴的衣摆。
妇人们都笑话老赵头请了几个祖宗回家,四个老爷们儿还不知日子要过得如何糊涂。
谁知,人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给家里置办了许多物件儿,日子过得比他们还得劲儿的多。
“那是,老赵头啊……可真是走了狗屎运。”张二叔笑。
两位老者笑得欢快,彼时盛叶舟已来到山脚,爬上牛背坐下,边等老牛吃草边背诵着昨日还未看完的书。
人都说一个习惯只需三个月就能形成。
盛叶舟早起就进自习室的习惯保持了七年,除下大雪的那几日外,坐在牛背上背书迎接朝阳升起也不知不觉一年半有余。
山巅那层橘红渐渐亮起,日头从山后露出半边,老牛也吃完了草。
盛叶舟跳下牛背,牵着牛折返回家。
边走边取出怀中盛叶翰的书信展开,随意地看着信中弟弟唠唠叨叨地叙述着这几日盛府中发生的事。
两年没回府,通过盛叶翰他好似也完全掌控了府中每个人的动态。
而今日的这封信,着实让他有些吃惊,随即又不由自主翘起唇角露出个笑容。
吴氏怀孕了……
前日大夫入府诊脉,吴氏怀有三个月身孕的事也被诊出,府中喜气洋洋的同时,只有盛叶雲似是受到了打击。
今年冬天,他将同时喜得第二个孩子与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盛建安前年终拿下吏部尚书一职,时隔一年又老来得子,在朝廷之上还亲自被皇上点名称赞老当益壮,还因此闹了个大红脸。
【胖墩儿。】
收起信纸,盛叶舟唤出一直几乎处于隐身状态的系统。
【什么事?】胖墩儿有气无力地出声。
【你帮我寻寻可有帮助我大伯母调理身体的药水。】
吴氏今年已三十八,就算在前世也算是高龄产妇,想要平安生下孩子,盛叶舟想寻些调理身体用的药送回盛府。
【时隔七个月,宿主终于要花积分了吗?】胖墩儿激动地他拔高了音量。
胖墩儿数不清的系统生涯中,还是头回遇见如此一个能让它毫无存在感的宿主。
自习室读书自习室外,其他功能宛若摆设,根本不见盛叶舟好奇探索过。
如今终于要花积分出去,胖墩儿比结束任务回到服务器时还要开心。
【嘿嘿。】
盛叶舟憨憨一笑,胖墩儿立刻在积分中心一通搜索,故意坏心眼地寻着最贵的物品念出。
【中阶体质改善药水,每瓶一万三千七百积分,宿主可要使用?】
【使用吧。】盛叶舟想都没想,干脆兑换下来。
小半瓶中级体质改善药水就足以使吴氏在生产前彻底改换身体条件。
上回种西瓜剩下的半瓶这两年放在水里让师徒四人喝下,两位大爷的打趣并不是无的放矢,赵衍的身子骨是肉眼看着变强许多。
这回花巨额积分兑换下来的正好给祖父祖母服用。
盛叶舟的干脆还让胖墩儿顿了半晌,接着便麻溜兑换好药水,刚想与难得大方的宿主多说几句,岂知其立刻就关闭了自习室,意念抽离。
真是半分多余想法都没有……
嘎吱——
推开院门,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
盛叶舟将牛牵进牛棚,蹲到旁边的水井旁洗干净双手。
就在这时,赵衍的卧房有动静传来,窗子被咯吱推开,披着头乱发的老者探出半个身子:“叶舟,今日可是赶集日?”
“今日是赶集日,老师您要先吃饭还是再睡会儿?”
“……”
一阵沉默后,赵衍回道:“起床吃饭吧,早些从集市回来后为师还有事与你们说。”
盛叶舟高声应是,忙进厨房将舀了盆热水给老师送到堂屋。
老师在穿衣洗漱之时,早饭已做好,简单两碗青菜面条端上桌后,盛叶舟坐在桌前等着。
赵衍今日着一袭竹青色袍子,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簪着支月形木簪。
利落撩袍坐下后,还能闻到上回盛建宗派人送来的香胰子味,与盛叶舟初见时的邋遢判若两人。
就是坐下后,一看晨食竟然只是碗普通面条,赵衍还有些不乐意。
“老师您昨夜喝多了,今早还是吃些清淡的吃食较好。”
盛叶舟哪不知老师心思,挑起根面条淡淡开口。
嗜酒,爱吃,还喜好垮下脸骂人……
其中,盛叶舟还学会了一项技能,就是不惧虎目怒视,只要说出无法反驳的事实,老师就会不情不愿接受。
这不,盛叶舟一说完,赵衍想吃包子的心立即被羞愧替代,执筷挑起面条默默吃下。
每到此时,师徒间就非常和谐。
但如此情景也只限于盛叶舟而已,若是遇上其他两个学生,说不好……会多挨两戒尺。
第50章
吃完晨食, 赵衍与村民们一起前往城中商铺卖蕈,盛叶舟入书房中看书习字。
待到午时,老师都还未归来。
西厢房第二间。
抬头看了看天色, 盛叶舟起身整理案上笔墨,其余两人见他一动, 相继也跟着停下默写。
三张书案并排摆在窗前,余光只需微微一扫便能瞧见各自在做甚事。
坐在中间的廖飞羽往嘴里塞了口凉馒头, 从怀中掏出封厚厚的信递出。
“禾渊的信。”
“不是前日才给叶舟来了信, 怎的今日又有?”陆齐铭站起身, 颇为惊奇地瞧着盛叶舟将信拆开,取出厚厚一叠信纸。
信纸有好几种成色,看着不似出自同一人之手。
廖飞羽一瞧,嘻嘻窃笑两声, 故意冲陆齐铭可劲儿地眨了两下眼睛:“估摸着又是那位小姐写信来呢!”
“哦——”陆齐铭立即会意, 跟着挤眉弄眼起来。
两人话里提到的小姐正是安国公府二小姐宋依清。
但信中内容却并不是两人所认为的传情之信,而是盛叶舟拜托宋盛所写的信。
离开安义府的最初几个月,收到的甘禾渊信里全是一片四海升平之相。
但盛叶舟深知,宫中怎会比书院之中还要和气, 于是私下便去信询问了同在宫中陪读的宋盛。
后来宋盛便会经常给盛叶舟写信说说宫中的情况,也会帮着照应下甘禾渊。
一来二去的,宋府姐弟与盛叶舟关系也越发亲厚起来,偶尔宋依清会帮弟弟代笔,所用花笺使得廖飞羽二人常常故意调侃。
不过他们都看过信中内容, 此时也只是嘴上打趣几句而已。
盛叶舟不理二人, 随意展开一张, 是甘禾渊所写的信。
信中说离宫回家途中遇到宋盛,其拜托他带封信给盛叶舟, 所以就干脆将两封信装在了一起。
后面又是不出意外的整篇报喜不报忧。
看完信,盛叶舟随手就将信递给廖飞羽,自己则是展开宋盛的信一一扫过。
“……”
“甘禾渊的信啰里啰嗦,怎么的看到尾好似甚都没说!”廖飞羽挠头,这通篇废话全是太傅授课的内容和他又吃了些甚,建明伯府里又发生了何事。
但看完几人都发现,从头到尾都没提自己过得如何。
“你们看看这个就知晓了。”盛叶舟抬眸,看到半敞的院门仍没有人影晃动,顺手将书信递给廖飞羽后抬步走出书房。
太子自弱冠礼之后逐渐入朝听政,东宫之中读书的反倒剩下些陪读,没有太子坐镇,相互间的勾心斗角绝不会少。
而其中就属徐啸与镇国公府次子韩长鸣为首的一行最为狂妄。
韩长鸣表姐正是太子妃于灵汀,在东宫之中谁不因这层关系让他三分。
但这位纨绔偏生愚笨又心眼小,几句话功夫就被徐啸所蛊惑,明里暗里专门针对甘禾渊。
明显是徐啸将在安国公府中比输的气撒到了盛叶舟好友身上。
建明伯府在所有陪读之中势力实属末流,甘禾渊也只得默默承受几人的针对。
后来还是宋盛受托,在二人又要欺负人时当场将徐啸暴揍一顿使得韩长鸣有所顾忌不敢再明目张胆。
宋盛的信中就提到了前几日徐啸与韩长鸣在出宫之时又拦下甘禾渊,而后不巧被他撞见之事。
“这徐啸也太坏了。”廖飞羽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恨恨道。
陆齐铭最后看完,鄙夷地嗤了声,也跟着站起身来:“徐家仗着巴结上太子,这几年可好生威风。”
许是那次安国公府比试使得徐啸心态大变,竟在其后完全放弃科考之路,转而另辟蹊径成了陪读。
徐府也因此事在勋贵中颇为自得,恨不得向全天下人昭告徐家是太子账下之人。
至于徐啸究竟在太子心中是何位置,用宋盛信中的话来概括便是——狗屁不是。
东宫中的事外人不知,他们陪读却最为清楚,徐啸也深知自己还没入太子眼,这不就将眸光转向了镇国公府。
韩长鸣不值一提,但其长兄韩长风却真真正正是太子心腹,前几年就已入东宫为詹士府少詹士一职。
七年前那个在书院中笑话他们是小娃娃的少年已一跃成长为许多人想巴结的对象。
但宋盛信中也提到,韩长风与韩长鸣兄弟关系并不和睦,徐啸这条捷径开始就寻错了方向。
“虽然这两年受了不少委屈,但甘禾渊也成长不少,或许对他来说是好事也不一定。”盛叶舟推开房门淡淡道。
东宫是龙潭虎穴,建明伯府同样不简单。
甘禾渊想要在日后担起建明伯府伯爷之位,如此一番历练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
“那倒是,就凭甘禾渊那个性子,再不学点本事迟早被他堂弟抢了世子之位。”
建明伯府三房长子虽然才四岁,但谁都不知甘三叔心中有没有其他歪心思,甘禾渊坐上伯爷之位前都不可放松警惕。
几人心中满是担忧,最后却只能在这小小榆木坡里长吁短叹。
推开房门,陆齐铭自动走向柴房,抱出柴火打算进厨房做午饭。
哐——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使劲从外推开。
张二爷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惊恐地朝几人大喊:“赵老头……赵老头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
“是何人动的手,老师伤得可重?”廖飞羽几步上前,抓着张二爷的胳膊焦急追问。
盛叶舟舔了舔嘴唇,使劲将胸口浊气呼出,快走几步从廖飞羽手中拉出张二爷:“咱们边走边说。”
从方才起他就心神不宁,没成想还真发生了不好的事。
“今日……今日进城卖蕈咱们等了小半日都不见……都不见……”张二爷抹着额头大汗,断断续续地开口。
罗平县每到鲜蕈时节都会有大小商户入城收蕈,榆木坡众人今天就是如往常那般入城直接寻了相熟店铺售卖。
可等了得有一个多时辰都没见铺子开门,于是他们就转了步子去往市场寻另一家铺子。
没成想,那家铺子好似换了东家,秤完之后才告知价格压低两成,且大家伙儿都看出此间铺子的秤有问题。
村民们见要吃大亏,便提出不卖。
掌柜的见状直接吆喝出几个打手,扬言众人坐地起价,今日这鲜蕈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赵衍站出来理论,直言铺子的秤有问题。
掌柜虽骂骂咧咧,却仍在赵衍举人身份威慑之下,摆手让榆木坡一行离开了市场。
但就在众人卖完鲜蕈回程途中,突然冲出来伙人说他们坏了少爷生意,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村民扬起木棒。
歹人好似专门是冲赵衍而去,没多会就将打到在地扬长而去。
大家伙儿将赵衍送入医馆,但因其伤势过重,身上带的银子完全不够付药费,只得喊人来寻他们入城送银子。
听完大概,盛叶舟几人当即也知晓这伙歹人就是方才那家铺子的背后东家。
肯定是赵衍当时点出铺子缺斤少两又压低价格之事,所以才会惨遭此报复。
“张二爷可知他们口中所说的少爷是何许人也?”廖飞羽连声问。
张二爷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我们只来得急把老赵头送进医馆,根本没空打听那家铺子的东家是谁。”
“此事稍后再议,先去看老师要紧。”盛叶舟沉声道。
其余人点头。
因出事地点就在县城东北内城门外,送去的医馆也在附近,所以几人没用多久便赶到了城门口的一家小医馆。
跨入医馆大门,就立即能瞧见聚齐在大堂内的榆木坡村民。
大家七嘴八舌地涌上来,盛叶舟根本没能听清每个人都在说些什么,他疾步越过人群,走向后堂专门隔出来的屋子。
“你们最好尽快赶往安义府,咱们罗平县的医馆恐怕无能为力……”
一走近,医馆大夫的话立即让盛叶舟眉心紧皱。
“大夫所言何意,可是老师伤得太重?”
看从门外走进来的是个清俊少年,大夫眸光中满是不忍之色,捋着胡须的手顿了顿复又问:“你们就是伤者的亲眷?”
“是,我们是老师的弟子。”盛叶舟拱手,轻声又问:“方才大夫的话是何意?”
“那你们最好转这位老先生的家人,速速将人送入安义府为好。”大夫又道。
“先生孤身一人,我们三人便是老师唯一的亲人。”看大夫还是避重就轻不肯说实话,廖飞羽有些焦急直接抢白道。
大夫眸子闪烁,双眸不忍地在三人稚嫩面庞上闪过,最终叹了口气说出实话。
赵衍不仅右腿被折断,且腹部与脸都有淤青,不知脑中与腹内可有内伤,凭县城内大夫们的医术根本无法下判断。
最重要的还有一点,伤他之人乃是罗平县县令之子邵俞,就在盛叶舟几人来之前,邵府已派人来传过话,若是敢为赵衍医治,往后这医馆就别想在罗平县内开下去。
“就算寻便整个罗平县,今个儿也没哪家医馆敢收留你们。”大夫干脆言明无奈,说罢撩开隔间布帘又道:“就算有大夫敢出手,没有上等伤药也无济于事。”
昏暗的隔间内,赵衍悄无声息地躺着,微微起伏的胸口还能瞧出其活着。
盛叶舟跨步上前,垂眸看向老师青紫红肿的脸。
半边脸红肿青紫,嘴角两个细长伤口上还留下些干涸的血迹,最可怖的还要数额头上一个高高隆起的大包。
“你尽管出手先医治,我用吏部尚书之名担保你无恙。”盛叶舟冷声道。
“我乃当今国舅府长孙,有我在谁敢动你。”廖飞羽也赶忙从怀中拽出象征皇室身份的玉佩,冷冷看向大夫:“有甚好药尽管用,银子管够。”
大夫心中猛颤,明黄色如利刃般悬在他脖颈前。
区区一个落魄书生,收的几个弟子竟都有如此来头,随便谁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一个县令之子,一个皇亲国戚,他根本不需做选择,连忙谢罪躬身步入隔间诊脉下针。
盛叶舟给陆齐铭使了个眼色,只留他在屋中盯着大夫,自己则是冲廖飞羽招手,二人走到前堂。
“老师的伤在罗平县恐怕无法治好,咱们还是得启程前往安义府。”盛叶舟低声道。
就这罗平县大夫的水平,连个受寒发热都得去郡城内求医,更何况是老师如此重的病情。
为今之计只得先稳住病情,随后赶往安义府求医。
“我去马市买马车,你回家收拾财物,天黑前咱们就出发。”盛叶舟又道。
廖飞羽沉声点头。
赵衍眼下情况生死不知,至于邵俞这个罪魁祸首他们都没空搭理,等人稳定下来盛叶舟自会回来报仇。
二人出了医馆,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急速走动中,身后跟上来个灰色身影,盛叶舟连头都没回,只声音冷淡地出声:“你先赶回盛府,将老师之事如实禀告,明早天亮前我们直接回盛府。”
“是。”灰色身影止步颔首,转身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今天本是赶集日,到处都是背着背篓的百姓们,与赚了银钱高兴返家的人不同,盛叶舟浑身如同笼罩在冰霜之中,眸光冷得都好似凝结出了霜。
他一路疾走,去马市前还专程路过市场上那家名为[金蕈轩]的铺子。
铺前门可罗雀,掌柜百无聊赖坐在门前拍着苍蝇,想必是方才赵衍指出他们缺斤少两之事已经传开。
而店铺四周散落着的几个灰衣壮汉,应该就是出手伤了赵衍的人。
牢牢记下铺子名字后盛叶舟去往马市。
等赶着马车回到医馆之时,赵衍在施针后人已醒来,但大夫同时又说出个不好的消息。
折断的左小腿断裂不齐,且还有些碎骨,凭他的医术根本无法接骨。
盛叶舟上前,抬手摸了摸老师的额头,手下温热并没有发热迹象。
于是心中一横,干脆冲廖飞羽二人道:“我们这就启程。”
三人将赵宅托付给张二爷,直接向医馆要了块门板小心翼翼将人移动到车厢中,走之前盛叶舟还用茶壶灌了半壶白水。
“你与飞羽赶车,尽量挑官道走。”盛叶舟钻进马车前,温声交代了遍陆齐铭。
多亏三人在启明书院学习过架马车之术,廖飞羽只上车没多久便已能扬鞭赶车。
盛叶舟在赵衍身边坐下,望了眼从醒来双眸就失神望着车顶的老师温声开口:“老师。”
“无事,除了腿有点疼,嘶——还死不了。”一句话回得龇牙咧嘴,赵衍抬手摸了摸脸颊红肿,有些自嘲地道:“区区一个进士之名,在县令少爷面前屁都不是。”
“我祖父太傅之名在您面前不也是一文不值吗。”
赵衍的出声使得盛叶舟心口大石猛然落下,看他吐字清楚还能揶揄自己,想来脑子的伤无大碍。
“臭小子!嘶——”
还有力气骂人,腹部的伤势应该也不算太重。
“老师您喝点水。”盛叶舟从茶壶中倒出小半杯温水,轻轻摇晃了两下,送到赵衍嘴边。
见老师还要拒绝,干脆扶着他头轻轻倒进了嘴里。
杯中温水带着丝淡淡的甜,赵衍砸吧砸吧唇,这才瞪了眼盛叶舟:“你小子是趁为师不能动弹故意的吧。”
“哪能啊。”盛叶舟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帕子打湿,轻轻擦拭赵衍脸上的灰尘与血丝:“就算腿疼您也忍着些,明早之前咱们就能到安义府。”
“不疼!”赵衍扬唇想笑,疼得苍白的脸和额上密布冷冷汗却出卖了他。
断腿之痛岂是三言两语可形容。
盛叶舟也只当瞧不见,浅浅一笑,擦掉那些冷汗温声道:“路途遥远,不疼的话您就先睡会儿。”
“好。”薄被下双手攥成拳头的赵衍点头。
盛叶舟从车厢一角拿出临行前大夫开的活血化瘀膏,小心地抹在赵衍脸颊与额头处。
不知是太疲累还是放松下来,赵衍明明浑身都有痛意传来,但在盛叶舟地温声安抚下真觉得眼皮逐渐变沉,困意如汹涌潮水般袭来,片刻后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见老师已睡去,盛叶舟将两边车窗打开,扫去车厢热意。
早晨才兑换中级体质改善药水,中午就用上了,这几滴药水足够保护老师不受感染风险,让他们赶到安义府。
【胖墩儿,再兑换个逢凶化吉荷包。】
想了想,盛叶舟还是不放心,又唤出胖墩儿。
【扣除三百六十五积分,逢凶化吉荷包兑换成功。】胖墩儿喜滋滋地回应。
掌心处出现个藕色荷包,盛叶舟拿起随便塞进了赵衍袖中,做完这一切才放下心来。
虽然,有些奇怪为何这次兑换所使用的积分如此高,但此刻他并没有心思多问。
【积分商城中可有能治疗老师这种情况的药物?】盛叶舟只顾得上追问治病之事,他记得抽奖中心还有回命丹这种逆天存在。
这回胖墩儿连半秒都没犹豫,干脆回道【没有能断骨重生的药物,而且系统不会出产能改变他人生命轨迹的逆天药物。】
【那回命丹又是怎么回事?】
【回命丹的中奖几率为百万分之一,而且此物只得宿主本人使用,他人使用后无效果哦!】
换而言之,像是体质改善药水类的只能使人身体条件变好,却无法使只能活八十岁的人活得八十一。
一切违背世界规律的东西,都无法起效。
盛叶舟默,挥手收起系统。
“叶舟,老师如何?”车帘外,陆齐铭低声询问。
“老师睡了。”
盛叶舟掀开车帘,坐到门边。
为防止颠簸,车厢内垫了两层垫子,只在赵衍的左腿下垫了块长条木板固定腿。
怕碰到老师的伤腿,盛叶舟几乎是歪着身子与两位好友交谈。
“那个邵俞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派出院丁伤人,等治好老师的腿,我定要他好看!”廖飞羽朝半空狠狠一甩鞭子怒道。
他没仗着贵胄身份欺压别人,反倒是被个二世祖欺压到了头上。
“老师的腿……”盛叶舟欲言又止,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老师日后走路恐……恐怕有些难。”
“你是说……”陆齐铭紧咬嘴唇,心中难受不已。
按照医馆大夫所言,若是赵衍小腿骨已有碎骨的话,就算能顺利接骨,日后走路也不会利索。
盛叶舟眼下更担心若情况真朝最坏的情况发生,老师可否能承受得住日后成为坡子的事。
万一无法顺利接骨,连站立都会成为难题。
“只希望我心中所想勿要成真,否则咱们该如何跟老师交代此事!”盛叶舟烦躁地捂住了脸
三人齐默。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