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安义府, 刑部大牢。
刑部专门关押犯官家眷的的大牢外形与普通院子瞧着并未多少差别,只不过当铜制大门被推开的下一瞬,寒气便像是突然寻到了突破口般争先恐后涌入盛叶舟身子。
他冷得一个激灵, 下意识回头望了眼一步之遥外的巷口。
“两位少爷请随我来。”
来接人的牢头多看了盛叶舟与廖飞羽两眼,面上恭敬十足, 心中却是有些诧异。
关入刑部大牢的罪官,亲朋好友多得是翻脸不认人之辈, 像这两位雪中送炭的, 倒越发显得珍贵起来。
陆府上下几十口人关进来五六日有余,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塞银子走关系进来瞧人的。
昨日就听刑部吴主事提过,这两人是陆府二房长子的好友,身份都不是泛泛之辈,要他们好生伺候着别得罪了人。
日后这陆府是死是活不知, 但盛府与廖府想要收拾他们不过就是抬抬手的事儿。
思及此处, 牢头心中又有些不快。
就是因这两位少爷,总牢头连夜交代他们日后不准在陆家人身上捞油水,往后也不可动陆府二房一根手指头。
如此一来,这趟收押一点儿好处是都得不到了, 还怎叫他有心思“尽职尽责”。
两人跟着牢头往院子深处走去,关押陆府男丁的大牢近在咫尺。
盛叶舟忽地喊停牢头,接着从袖口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双手奉上:“日后还劳烦牢头多照看着些陆府二房。”
牢头心中哎哟一声,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少爷竟如此上道, 说话做事姿态摆得倒是一副求人的姿态。
“那老孔我就多谢盛少爷赏赐了。”
孔牢头喜滋滋地接过荷包, 至于盛叶舟拜托的什么多加照看, 他只要拦着别人不欺负就算是不错了。
接过荷包上下抛了抛,孔牢头心中更是满意。
这荷包里少说有二十两银子, 抵得上两年俸银,看在如此多银子面上,他愿意给陆府几口人送些干得吃食去。
谁知盛叶舟又朝他拱了拱手,面上满是笑意地话锋一转:“听闻刑部总牢头与孔牢头之子都在韦林山脚入学?”
孔牢头心里一阵咯噔,此时看向笑意满满的盛叶舟时,只觉得有寒意从脚底瘆入。
此子无缘无故提起长子读书之事,想必在来刑部前几已详细调查过刑部大牢的情况。
难道是拿两个孩子的前程来要挟?
“不知盛五少爷所言何意?不多在下长子确在韦林山脚的私塾读书。”
“不知孔牢头可愿将长子送入启明书院进学?”话音都没落下,盛叶舟就已接话,说罢朝一侧偏了偏头,廖飞羽立即会意,上前一步笑着道:“此事我与祖父已提过,若是二位愿意,明日便可将孩子送入书院读书。”
盛叶舟笑容不变,完全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光用银子收买,指不定背后又如何阴奉阳违,当然是要送上对他们最具诱惑力的好处,同时也将把柄拿在手心才叫稳妥。
盛叶舟就不信,他们会拒绝如此好处。
孔牢头当然不会拒绝,不仅没有推辞两句,浑浊的双眸一亮,不可置信地问了句:“两位少爷说得是启明书院。”
刑部大牢的牢头虽听着职权不小,可充其量只是个不入流的吏,与平头百姓也无甚差别。
启明书院那等官宦子弟读书的地方于他们而言可望不可及之地,孔牢头连做梦都从未想过孩子能入里读书。
日后光是靠着同窗之谊,便不用再愁孩子的前程。
“正是启明书院。”盛叶舟又道。
“若是长子能进启明书院,老孔我向二位少爷保证,只要陆府二房在大牢一日我定护其周全一日。”孔牢头哪会不知盛叶舟的心思,连忙站正向两人保证。
目的已达到,盛叶舟满意点头,也不再兜圈子,浅笑着劳烦他将此事与总牢头提提。
“盛少爷放心,总牢头那老孔我会亲自去说。”孔牢头连忙道,神色带上了几分讨好之色。
“那我们就进去吧。”盛叶舟道。
孔牢头负责管理陆府一众,总牢头则是管理整个刑部大牢,只要收买好这两人便足够保证陆齐铭在流放出发前安然无恙。
几人打开大门,沿着楼梯向下进入大牢。
为寻此次进刑部探视的机会,整整等了五日,终于能亲眼见到心心念念牵挂的好友。
但当真正走入昏暗潮湿空气中满是尿骚气的大牢时,他们急切的心情却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这里就像是人间炼狱,令人作呕的味道比贡院粪号还要让人窒息。
廖飞羽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当眼前彻底暗了下来后,他只默默抓着盛叶舟的手臂抖得不能自已。
随着越走越深,各种嘈杂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痛苦的喊叫声,疯疯癫癫的哭闹夹杂着铁链拖动的声响不停刺激着盛叶舟。
一见到有人来,每间牢房中都有人扑到栅栏怪叫。
他们无一不面容癫狂,张大的嘴中臭气熏天,宛如一个个血盆大口想要吞噬掉经过的人。
孔牢头朝木栅栏挥出鞭子大吼:“都给我安生点,再叫就抽死你们。”
“是肉的香气,是肉!”
“求老爷给我们点吃的。”
“肉,我想吃肉。”
那一鞭子充其量只将少数人呵退,仍有大部分人伸手或是磕头恳求。
忽地,经过的一处牢房内伸出只枯瘦的手,一把就抓住廖飞羽袍子连声喊道:“我快饿死了,给我点吃的,给我点吃的。”
看不清面容的老者苦苦哀求着不肯撒手。
廖飞羽顿了顿,看神色有丝动摇,好不容易才稳住被摇得差点脱了手的食盒。
盛叶舟见状,脚步一转冷着眉眼上前一脚将老者的手蹬开。
光看老者神态,想必在大牢中已待了半年以上。
要知道,刑部大牢就像是个中转站,判刑之人都会前往户籍地坐牢。
半年都无法判刑者,要么是已判刑等着秋后问斩,要么是终身□□,但无论是何种皆是罪大恶极才会待在此处。
“两位少爷可被他们骗了,此人奸杀府中婢女以及良家妇女多人,已判秋后问斩,可千万别可怜他。”孔牢头抬腿又补了脚冷冷道。
“咱们快走吧。”廖飞羽一个激灵,显然被吓得够呛,拽着盛叶舟埋头就往前走。
两边那些祈食的人他是再也不敢多看了。
终于,在通道尽头的牢房前,孔牢头停下步子,卷成卷的鞭子朝木栅栏上磕了磕:“陆齐铭,有人来看你了。”
透过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子,盛叶舟看见右边角落的干草堆上有人动了动,接着牢房中到处都有了动静。
“叶舟,飞羽?”
人影坐起,一瘸一拐地逐渐走出阴暗处,凌乱的长发耷在额前,脸上好似还有细小的伤口往外渗血。
“是我们。”廖飞羽扑到栅栏前,刚张口便已泪流满面。
盛叶舟放下食盒,转身又朝孔牢头拱了拱手:“在下让仆从备些了衣物,可否劳烦孔牢头……”
“我这就去,你们先好好聊聊。”孔牢头应得爽快,离开时心情颇好的哼起了小曲。
“你们……”
隔着木栅栏陆齐铭双眸一错不错地望着两位好友,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
盛叶舟盘腿坐下,任由两人宣泄着心中情绪。
别说是突逢大变的陆齐铭,就是盛叶舟这几日每到半夜就会醒来不可自拔地回忆起在启明书院读书时的日子。
“你们来此作甚,来此作甚。”陆齐铭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短短几日,他早看清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连有血缘关系的外祖母都因怕连累而从未出现,到头来竟只有他的两个好友冒险来了这么一趟。
“别哭了,我先看看你的伤。”
等了小会儿,盛叶舟冷静地打断两人,抬手用袖口将陆齐铭脸上的泪水擦干。
陆齐铭将脸凑近,任由冰凉的药膏敷上嘴角,火辣辣的疼痛感使得他脑中瞬间清明,忙转头朝角落里轻轻叫了声:“父亲,二弟你们来。”
“腿上伤势如何?”盛叶舟问,陆齐铭摇摇头:“只是扭了下,无甚大碍。”
盛叶舟不语,只又道:“此地不宜闲聊,这是吃食,你们边吃边听我说。”
廖飞羽打开食盒,忙端起一路小心翼翼呵护来的吃食送入栅栏。
陆齐铭接过,将碗连忙递给三房堂弟陆齐朗:“快吃吧。”
满满一碗泡得早没了汤的馄饨,却是几人这些日子以来吃过唯一有热气的吃食,陆齐朗第一口馄饨下肚后不由也伤心得流了满脸的泪。
“去给你祖父送点吃食。”陆伯父走来坐下,让侄子将自己那碗端给受寒起不来的陆祖父。
“流放三千里,冲入军户。”盛叶舟言简意赅,眸光看向陆伯父。
陆伯父点头,这恐怕已是多方走动下最好的结果。
“至于流放途中的事我祖父都有安排,眼下你们在牢中只需保重身子要紧。”盛叶舟又道,眸光在通道尽头处一晃而过,接下来便不再多提朝中之事。
孔牢头虽已走开,大牢中仍到处都有人影闪动。
等几人都吃了点馄饨垫底,廖飞羽又将剩下的食盒打开,取出馒头和烧鸡塞入栅栏。
盛叶舟所提的盒子足有膝盖高,根本无法通过栅栏塞进去,他只得打开后全部取出来一样一样递进去。
“这是治风寒的药粉,用热水冲了直接喝,这是……”
牢里不可能让人煎药,所以药材直接磨成粉用热水泡,还有些耐放的面包以及肉干,最后便是包碎银子。
陆齐铭抬手一一接过,最后收回手时掌心中却突然多了个捂得温热的瓶子,接着耳旁响起盛叶舟比蚊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你与家人一人喝两滴,切不可多喝。”
多亏四周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吼叫声,盛叶舟的话就连陆父都没听清。
但话陆齐铭听得很清楚,他眨了眨眼,迅速将瓶子藏到袖中。
盛叶舟浅笑,眸光在往牢里多看了几眼,确认陆家大房没关押在此处,这才放下心来。
有陆府二少爷那个搅屎棍儿,体质改善液怕是还没喝进嘴里便被宣扬了出去。
刚将吃食送进入,孔牢头也已经领着几个人背着大包袱返回,盛叶舟只来得急拜托他将一些衣物送往女眷的牢中,便不得不起身离开。
天牢重地,来探监本就是违规之举,绝不可能任由人还在此停留多时。
“送亲亭见。”
离开大牢前,盛叶舟回身摆了摆手。
判刑之前,他们不可能再次入刑部大牢探监,下次相见只能等流放上路了。
***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月。
期间发生了两件让盛叶舟颇感意外之事。
院试榜单一出来,盛叶舟赫然排在了第十一名,此篇暗讽朝廷官员的政论未能取得前三名,却仍让他榜上有名顺利取下秀才功名。
廖飞羽则是粪号之由发挥不好,也排在了三名开外,只得了个第九名。
盛禺山曾说,学政以及众位考官未将他录入前十一,实则是悄悄在行保护之举。
前十的答卷会张贴在榜单一侧供其他学子观摩,而他刚好排在十一,既避免了众人看卷猜测,也暗暗表示了赞善之意。
老师与祖父对此都很满意,至于曾经答应过的三榜第一,赵衍也没再提过。
第二件事,与陆齐铭有关。
当初与陆齐铭定亲的兵部牛侍郎嫡次女近日找上了门,想请盛禺山传信与陆府商议主动解除婚约之事。
还未成亲,未来女婿便先下了大牢,解除婚约也算无可厚非。
盛禺山托人传口信儿,陆齐铭也同意得干脆,他也不愿意耽搁人姑娘的下半辈子。
只是谁也没料到,牛二姑娘竟不同意解除婚约,只说生是陆齐铭的人死是陆府的鬼,为此不惜与牛侍郎闹到要断绝父女关系。
前些日子,还一个人带了个小包袱冲到盛府不肯回家。
见她一意孤行,盛禺山也没赶人出去,只在安义府城内租了个小院子,让其在里面等着送亲时两人见一面之再说其他。
牛二姑娘的一往情深当时还让盛叶舟颇为感动,但感动只维持了不到几日,出生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怎会操持生活,没两日便嚷着辛苦想找人来伺候。
到了那时,盛叶舟才明白为何祖父为何要将人安置在外。
她知了难便自会退去……
果不其然,又坚持了大半个月,牛府夫人亲自前往劝说,不知母女俩说了些什么话,最后牛二姑娘返回侍郎府之后再无音讯。
两府婚事自此告吹。
盛叶舟没有半点取得秀才功名的喜悦,就这么来来回回托孔牢头送东西入刑部大牢之中,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
第62章
陆府上下共计三十七人, 陆俞判秋后立斩,其余家眷发配袁州入军户,大房及其三代子孙皆不可科考或改籍, 其余家眷可立功改籍,子孙可读书入农籍。
判决一定, 流放之刑就正式提上了日程,此时亲朋好友才可私下塞银子入大牢探视。
七日后。
陆家及其一众共同贬至袁州的罪民起解。
上百号人押解途径西城外十五里处有个送亲亭。
罪民路过此处时, 亲眷在此等待送上衣物和钱财等, 流放路途中连喝口热水都需花银子买, 没银子的只得一路靠命硬坚持到袁州。
盛廖两家人一大早就等在亭子外,盛叶舟与廖飞羽寻了个茂盛草丛旁遮阴,只静静看向来处的官道。
亭子内外聚集了好几十人,所有人脑袋都向着同一个方向, 翘首以盼着亲友的出现。
“哎!”
良久, 廖飞羽又是一声叹气,前几日在盛叶舟劝慰下本已想开,可方才听那些女眷哭哭啼啼地念叨着永生再难相见的话,心中又不由得跟着难受起来。
盛叶舟拍拍他肩, 心底也是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咱们日后与陆齐铭可还能再相见?”
“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陆齐铭?他岂会甘心当一辈子军户!”盛叶舟勉强笑笑。
廖飞羽摇头,神色苦涩地揉揉鼻尖,语气带上了些哭腔:“你就别安慰我了,前几日我专门寻府丞衙门之人问过此事, 陆齐铭这一辈子想要脱离军户的希望微乎其微, 除非他能入军营上阵杀敌立下大功, 但军功岂是那么好挣的……”
盛叶舟收回手抱在胸前,沉声“嗯”了声。
他有个武将出身的外祖父, 军营之事比廖飞羽知道的还要详细许多。
军户想要挣军功无异难于上青天,多得是不甘心一辈子待在军营的人想要进军营挣军功,但一入了先锋营,能存活下来的百之有一,其实说穿了全都是去送命的。
而且能立军功的前提下,还需能熬过三千里流放之路,活着到袁州才算是第一步。
军营之事他们无从帮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障其能平平安安走到袁州才是最重要之事。
盛叶舟瞟了眼正与老师以及廖山长说话的祖父,心中感动又是愧疚。
盛廖两府长辈皆是看在孙儿面上才会对陆齐铭之事如此尽心尽力,祖父甚至为此动用了府中侍卫,将流放一路之事都全权安排妥当。
“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陆齐铭不是还有我们几个好友?咱们不管谁有本事了就帮上一把,不也是一样的。”盛叶舟柔声道。
提起好友,廖飞羽撇撇嘴,不忿地拽了把身旁野草嘟囔道:“算甚好友,除了咱们没一个帮忙,就是今日送行都不出现!”
自陆家出事后,曾经共同在启明书院进进出出的六个好友只两人从头到尾都在帮忙。
穆志为被符辺送回祖宅地读书,恐怕到今日都还不知陆齐铭出事。
让廖飞羽不满的是剩下那两人。
盛叶舟皱了皱眉却没阻止好友的埋怨,在他看来,这两人在此事上确实叫人失望。
蔡杨比他们早两年参加县试,名次虽不佳,但也于当年一举夺得了秀才之名。
至此之后他便在山阳县县学内求学,陆齐铭出事的弟二个月盛叶舟便给他写了信,但回信中只推脱学业繁忙无修沐。
说得好听是修沐自会前来,但今日人已起解,还是没见到蔡杨身影。
其实收到回信之日,盛叶舟就明了蔡杨故意回避之意,此后便再没回信过。
作为普通人,担心因此受到牵连无可厚非,就是其趁机提出绝交之意也没人能说三道四。
蔡杨有他的选择……不能袖手旁观的盛叶舟亦是。
至于甘禾渊,思及他心底复杂得只余一声哀叹。
随着年纪长大,人或多或少都会改变,主动成熟亦或是被动成长都将是人生必不可少的阶段。
身旁有太子这尊大佛在头顶,甘禾渊被迫一步步长进,稍不注意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这个曾经的贪吃小童如今心计已今非昔比,就是盛叶舟也只能望其项背,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想法。
甘禾渊信中曾直言因太子最是厌恶贪污之辈,所以于陆齐铭此事他心中有愧却绝不会出现,前程与之相比下会毫不犹豫选择前途。
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方式叫人连句质疑都反驳不出,谁又能说一句不对呢……
若是有选择,相信没人愿意每日战战兢兢的活着,哪怕背后就是滔天富贵。
只是每每想起,盛叶舟还是觉得心中有些酸涩甚至有些心疼。
比起分离,这种各自走向不同道路的感觉更叫人无力。
少年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廖飞羽嘴上埋怨,其实心中却并未真正责怪,念叨完几句后便立即作罢,抬头不停往官道上打望。
“怎么还不来……来了来了。”
官道上,负责押送的狱卒背着简单行囊走在前头,后面两人一排的罪官家眷浩浩荡荡排出了百来尺。
带着木枷锁的男子走在前,队伍后则全是女眷和孩童。
一见到人出现,送亲亭的哭声立即大了许多,扶老携幼的全围到官道旁寻找着队伍中亲友身影。
“陆齐铭在那!”廖飞羽最先发现,盛叶舟顺着手指看去,立即寻出在队伍后侧比普通人高了得有半个头的陆齐铭。
他脖颈上带着枷锁,双眸亮晶晶地看向前方,在百来个死气沉沉的人群中,显得很是鹤立鸡群。
“两刻时辰,要交代要送衣物银子的都赶紧。”
走到亭前停下脚步,狱头将长刀挂回腰间,朝后面的十几个狱卒摆手。
狱卒们面上带笑,解起男子们的木枷锁时别提有多麻溜。
送亲亭给亲友送银子,其中可有大半都得入狱卒们荷包,来人越多他们当然越高兴,此时也是几个月流放路上难得的和颜悦色。
咔哒——咔哒——
随着木枷锁解开,盛叶舟两人也已走到了队伍中间。
多日未见,陆齐铭乱糟糟的头发早油腻得全部黏在了脑门前,脸上伤口的药膏层层干透,整张脸黑一块白一块地根本看不清长相,刚一张嘴,干裂的嘴唇瞬间有鲜血沁出。
“你……”
“先喝点水。”廖飞羽连忙将早备好的茶壶送到他嘴边,示意陆齐铭先别说话。
盛禺山几人也到陆父陆母身边,交代着些路上的事。
接过茶壶,陆齐铭对嘴灌下几大口,这才舒爽地砸唇喟叹,仿佛这壶中茶水是什么琼浆玉液似的惹人遐想。
“路上之事祖父都已安排妥当,你与伯父伯母不用担心。”盛叶舟如往常般拍拍陆齐铭的肩。
耀眼的光下,灰尘噗噗扬起,就好像突然打开了尘封多年的地下室,灰尘夹杂着霉味呛得人连声咳嗽。
“有你们在,我自是不担心的。”陆齐铭还有心情翘起唇角笑了笑,足可见这两个月的牢狱之灾让他成长了多少。
“我在背篓里备了些衣物吃食,你先换上方便今日走路。”盛叶舟又道。
今日起解后,落日前都不得歇息,绸底的鞋子根本无法支撑到下一处歇息地。
他准备的全是厚实千层底布鞋,料子是最普通的粗棉布,牢实也不招人注意。
陆齐铭笑着谢过,忙先挑了几双以及衣物给祖父以及三房先送去。
廖山长带来的丫鬟也立即帮陆府女眷遮挡换衣换鞋,此时可没人管甚男女大防,有些人当场就解衣宽带。
陆齐铭送了衣裳回来后也立即脱下早臭了的外裳以及中衣,在盛叶舟二人随意遮挡下换上干爽里衣。
“你坐下,我帮你束发。”
换好衣裳,盛叶舟从怀里掏出把梳子朝陆齐铭示意,廖飞羽则是从茶壶中倒出茶水将帕子浸湿递过去。
陆齐铭嘴里咀嚼着烧饼,胡乱地抹了两把脸。
“飞羽,按照咱们先前商议之事,你去送银子……”
等陆齐铭一坐下,盛叶舟就低声嘱咐。
不知两府长辈在路途中会作何安排,但眼下得先巴结好狱头,接下来能少些刁难就少些刁难。
廖飞羽点头,弯腰从脚边的篮子里取出几个荷包塞进怀中,晃晃悠悠地朝坐在树下乘凉的狱头走去。
目送人走远,陆齐铭立即扯了扯盛叶舟的袖口示意他低头。
“多谢你给的药,我眼下走六千里路都不成问题!”
声音很小,口臭浓重,不过悄悄话的内容却听得盛叶舟心里一轻,笑着点了点头。
看他已过了最初的徘徊,正面事实后心态已发生了翻天覆地改变。
“我还留了点,若是路上撑不住便再喝点。”陆齐铭拍拍胸口笑道。
“好,但此物切不可……”盛叶舟张了张嘴,陆齐铭立即摆手表示:“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
他不欲打探究竟是这是何物,但有如此效果的药怎会是凡品,藏都来不及又如何会到处宣扬。
“你知道就好。”
“放心吧,此物除了祖父和爹娘,其他人都甭想碰。”
“路途遥远,谁也不知道会碰到多少麻烦,你切不能心软误事,更不可胡乱相信他人。”盛叶舟还是不放心又交代了遍。
陆齐铭不厌其烦地点头。
这些日子没谁比他经历过的人情冷暖更多,亲情早在无数次的冷漠中变得冷硬,难能可贵的真心以待怎会嫌烦。
大房不仅没半分负罪感,甚至还想仗着长幼身份强抢孔牢头送来的吃食银钱,若不是他有点功夫底子傍身,早被两个堂哥将吃食抢走。
从那时起,他心中就冰冷一片,谁敢断了他们一家活下去的希望,谁都别想好过。
想着,陆齐铭特意看了眼缩在角落的陆家大房。
盛叶舟轻笑两声,笑着蹲下,也跟着看向陆二少所在的地方:“放心吧,祖父在每个驿站都安排了人照应,他们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陆府大房三子虽都已及冠,但全不是陆齐铭的对手,只要有人暗中照应着些,他们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帮陆齐铭束好发,盛叶舟见廖飞羽那边眉飞色舞地与狱头交谈正欢,干脆又低声交代了下私下所准备的东西。
片刻后,廖飞羽满意而归,还带来个令人意外的好消息。
“等出了安义府管辖地,枷锁就可去除,而且过几日还能买驴车……”
廖飞羽套话的本事实在厉害,不仅哄得狱头眉开眼笑,还悄悄透露了许多路上能行的方便。
但所有的前提都是出得起银子,像是驴车这等稀罕物,还得竞价才可得。
“我听那黄狱头的口气是打算趁这回押解完后就告老回乡做个小买卖。”廖飞羽转着眼珠子,要笑不笑地用肩头撞了撞盛叶舟。
盛叶舟不明所以。
“我学你前回恐吓孔牢头的法子,保证等黄狱头回安义府后送他个小铺子,全当此次相助的谢礼。”说罢廖飞羽得意地抬抬下巴:“我祖父国舅爷的名号此时最是管用。”
办好了攀上廖府这颗大树,还用愁日后做买卖不赚钱?若是办不好国舅爷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
这就叫先给颗糖再打一巴掌……
不管盛叶舟还是廖飞羽,仗得都是姓氏的势,效果当然也同样有效。
“我还吓他吏部尚书在每个驿站都派了人,若是发现阳奉阴违,那可能得一辈子留在袁州了。”廖飞羽嘿嘿一笑。
瞧那黄狱头又惊又喜的模样,廖飞羽这番话效果很是显著。
“这回你倒是学聪明了,没只塞银子托人办事。”盛叶舟笑。
“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默默听着两个好友一来一往地调侃,一股子酸气缓缓从陆齐铭腹中升起,眼眶一下子憋得通红,哽咽半晌才缓缓开口。
“若是没你们相帮,恐怕我一家老小根本无法活着走到袁州。”
“日后相见请我们喝酒道谢便是。”盛叶舟抬手搭在陆齐铭膝头,陆齐铭抬手搭在他手背上,廖飞羽随后覆上。
“等我回来。”陆齐铭一字一句承诺道。
“好。”
“好。”
温热从掌心一寸寸往下传去,陆齐铭只觉身体从手背开始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他笑着看向两个好友,努力将他们的笑脸记牢,他日再次相见时,只凭今日记忆,定能一眼认出彼此。
***
咚咚咚——
无论如何不舍,离别终将到来。
狱头打断众人的话别,吆喝着将木枷锁全部重新上脖。
烈日下,步履蹒跚满脸绝望的罪民朝着袁州跨出脚步,而盛叶舟他们只能留在原地目送着人走远。
“大恩不言谢,他日有机会定当报答。”
朝着盛禺山等人重重一鞠躬后,陆父搀扶着陆祖父跟在陆齐铭身后,提步离开。
此刻的陆家,已隐隐有以陆齐铭为首之姿。
“保重!”陆齐铭回头扬起唇角笑了笑,而后干脆转头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多年后。
盛叶舟能回想起来的,还是那个努力抓着枷锁朝他挥手拜别的陆齐铭。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面。
第63章
安义府, 城东府学。
作为都城,安义府府学无疑是整个宁成国最好的官学,五十多亩地的面积占据了整整两条巷子。
安义府府丞靳州为学正, 教授五十人,生员两百来人, 也有几十个举人,相当于一名老师教五个学生左右。
师资力量是所有官学之最, 而且据盛禺山所说, 府学藏书也是国内所有官学之首, 全是由历年科举入仕后的官员们所捐赠。
坊间曾笑传,考入府学者,就相当半只脚入了富贵窝,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主动上门。
但凡能在五场考试中综合名列前十者, 学问皆不凡, 乡试已足七层把握榜上有名。
不少人会提前“投资”,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招婿、收徒、合伙做买卖等一切能攀上关系的法子。
临行前赵衍就叮嘱过两个弟子在府学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被各种浮华乱了眼,不知不觉应下别人允诺入圈套而不自知。
盛叶舟从马车下来, 站定后立即抬头看向门匾上金碧辉煌的安义府学四个金色大字。
收到的通知是今日来府学报道,十人统一入学。
廖飞羽比盛叶舟还要先到,趁人还都没来前早就将府学四周都打探了遍。
“怎的没人?”盛叶舟有些疑惑,门外只瞧见廖飞羽独自一人站在阴凉处。
“不知。”廖飞羽也不明白,不仅没生员, 就连接引的教授都未见到踪影。
两人一问一答后都四处张望起来。
“好阔气, 比国子监瞧着都阔绰。”再看一遍府学的规模 , 廖飞羽还是不由感叹。
敞开的朱红色大门内,一棵苍天古树首先映入眼帘。
那棵树就像是天然影壁, 将内里的情况全部隐藏到了背后,纵使有人从此处经过也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样。
盛叶舟比划了下树干粗细,随意猜测:“树龄少说得有百来年了吧。”
“盛兄好眼力。”
忽然,一道声音从身旁刚停下的马车中传来,仆从连忙掀开车帘,一个圆乎乎的青年费力挪出车厢。
那青年一袭青绿色袍子,墨色腰带堪堪挂在腹部,远看就像是个……成熟过度裂开了的西瓜。
就连衣裳都穿得如此贴切。
此人身形太过引人注目,盛叶舟一眼便认出了是谁,忙弯腰拱手行礼:“向兄。”
正是在贡院里送了他小半包肉干的向裕康。
“可真赶巧,没成想在下与盛兄竟成了同窗。”向裕康拱手回礼,随即避开随从帮着擦汗的动作,有些不耐地摆摆手:“你先回家去。”
随从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向裕康这才抬手摸汗:“你们叫我裕康就行,都是朋友,向兄向兄的听着怪生疏。”
倒是个自来熟,这句你们连廖飞羽都已包含进去,说罢就自顾自地先拱手称呼两人:“叶舟兄,飞羽兄。”
“裕康兄!”
一个自来熟碰上能言快语的廖飞羽,两人如同干柴和烈火,没一会哥俩好的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方才听你言下之意,府学这棵树果真有上百年了?”
“正是,听闻这棵树乃是开朝谢丞相所种下,不仅是府学里的生员,就是其他书院的书生考前也经常来此摸一摸树干,以望能佑其高中……”
正是由于每年来摸的人太多,所以府学大门常年都是敞开的,任由他人入内。
真正的府学大门在二进垂花门处,大部分人都知缘由,所以径直入了院内,大门外当然不见人影。
***
大树后,是座庄严的前堂,专门用于文人学士的公开讲学。
绕过大堂,顺着连廊穿过个古朴的小花园,一道紧闭的铜制大门出现在眼前,而这回门前倒是站了不少人。
粗略一数人数,七人,竟真只差了盛禺山三人,其余皆以来齐。
“魏先生。”
眸光扫过门前众人最后,台阶上负手而立的接引教授令盛叶舟眼前一亮,连忙快走两步迎上前去笑着拱手。
几年没见,魏先生发间添了缕缕银丝,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面上有股子怎么也遮掩不了的虚弱之感。
“竟然真是你们两个小子。”魏先生微一顿,面上很快溢出笑意,抬步走下石梯。
但这会儿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魏先生走到二人面前拍拍他们肩膀,复又回到门前,拿出名册。
点名完成,便是分书堂。
府学共有沉新院与迁清院两个分学院,每个学院又分八个书堂,每三个教授负责一个书堂。
每月初一十五会有公开课,请翰林学士或是一些致仕进士讲学,盛禺山就曾受翰林院祭酒在国子监以及府学中讲学。
剩余的日子便是在书堂中由教授们讲课,但一般只早晨两个时辰授课,其余时间则由生员们自行安排。
毕竟能到这读书的都已是有功名之人,再像孩童般束缚,反而叫人不满。
府学中也有学舍,可自由选择住或不住。
同榜的十个生员,会被分到两个不同学院,各学院五人。
“廖飞羽,沉新院,可住宿?”
“学生不住。”廖飞羽连忙回答,而后紧张地舔着嘴唇,生怕盛叶舟被分到另一个学院。
不知府学分院是按照什么来分的,但念完廖飞羽后,连着四人都是迁清院,剩下的两人根本不用问,已自动分到了沉新院。
最后两人盛叶舟与向裕康对望一眼,明明已经知道结果,却还是只能静静等着魏先生询问完所有人才轮到他们。
“叶舟你可住学舍?”
“学生不住。”盛叶舟想拱手回话,右手衣袖被廖飞羽紧紧拽着连动都不能动,无法只得朝魏先生笑了笑。
“学生也不住。”向裕康也回。
登记完,魏先生唤来另一个教授,两人分别领着五人朝甬道东西两边走去。
沉新院。
穿过成片竹林,一簇白墙灰瓦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沉新院不比迁清院热闹,咱们这清静些,风景倒极是不错。”边靠近院门,魏先生边和几人介绍着学院。
隐在竹林中的学院就像是居士隐居之地,院墙边甚至还种了些菜,绿油油的甚是喜人。
进入院门,魏先生又将五人分到了不同书堂。
这回盛叶舟与廖飞羽便被分到了不同书堂。
一个甲班,一个与向裕康同在辛班。
目送依依不舍的廖飞羽由甲班教授接手,最后只剩下两人随他来到了最西边的一间书堂。
“这便是辛班,你们二人日后就在此间入学。”
书堂中空无一人,盛叶舟探头往里瞟了眼迅速收回眼神,不解地看向魏先生。
这哪是什么空无一人,书堂里连张书案都没有,说是空无一物才更贴切。
“辛班是这几日才新开,暂时只有你们两个学生。”魏先生捋须轻笑,说着伸手指了指辛字木牌右下侧的几个小字:“你们辛班的教授连我也没见过。”
教授:赵衍。
盛叶舟:“……”
这个名字不管正看还是倒着看,怎么会如此熟悉……
“叶舟你认识赵先生?”
见盛叶舟张着嘴手指都戳到了名字上,魏先生也看出了异样。
“若这位赵衍先生是文玉先生的话,我认识。”盛叶舟无奈道。
难怪送完陆齐铭后赵衍说有事回榆木坡处理,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安义府,原来这是回去安置家底打算来安义府当教授了。
文玉先生的名号魏先生当然听说过,但赵衍是不是文玉先生他也不知。
这位先生来历成迷,就连学正都未曾见过其真容。
“若与你是熟人那便更好,日后请教学问也方便许多。”
盛叶舟默然无语。
上个月他才因学习七言诗被老师骂匠气重没有灵气,方便请教学问先不说,成天被骂倒是极有可能。
“魏先生,学生有事请教。”
从举手表示不住学舍后,向裕康就没再开口,此时不知看到了甚稀奇,语气兴奋地插话。
魏先生点头示意他说。
“沉新学院和迁清院有何不同?学生方才注意到分去那边的几人都很欢喜似的。”
魏先生轻笑,捋须摇了摇头。
“不瞒你们说,迁清院与沉新院其实是竞争关系,两院主事教授每年都为争抢新入府学的生员吵得不可开交……”
虽明面上两院人数上大差不差,但其实迁清院的教授尽数两榜进士出生,沉新院则稍逊一筹,半数为举人。
私下里众教授都默认迁清院的实力更为出众,每年招收新生员时皆会由那边先行选人,剩下五人自动归入沉新院。
毫无疑问,盛叶舟这个院试排名十一的自然成了剩下那个。
向裕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难怪!院试我排在第十位,差点就掉出前十了。”
“但入沉新院并不意味着你们就比他们差,院试只是科举之路上的第一步,日后还有乡试和会试,千万不可因此气馁混日子。”魏先生又道。
二人点头。
况且以后教他们的是赵衍,府学中又有几个教授能比得上这位。
看完书堂,魏先生又领着二人去膳堂和藏书阁转了转。
藏书阁虽取名为阁,但其实是由三座塔组成,中间的塔楼足有七层高,两侧三层。
几人到的时候,正巧遇见看守藏书阁护卫与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发生冲突。
书生们不是府学学生,只是听闻安义府府学藏书阁中有位名家注解的书,所以特求入内一观。
但守卫职责所在,当然不能让几人入内。
双方僵持半晌后,书生被赶来的护卫驱离,走时失望地都红了眼眶,盛叶舟看他们穿着,都是寒门子弟,想必是废了极大勇气才敢来此一趟。
深刻展现在盛叶舟面前的资源倾斜,从科举第一步便如此清晰。
第64章
两年后, 安义府府学。
六声钟响,府学晨课结束,盛叶舟伸了个懒腰, 从高高堆起的书本后抬起头,先瞄了眼阖着眼皮的老师, 再冲右侧向裕康抬了抬下巴。
“为师知晓你们下午要去参加甚游园,要走便走, 做那怪样子作甚!”
就算闭着眼眸, 赵衍仍旧能通过细微声响判断出弟子的小心思。
盛叶舟摸摸鼻尖, 难为情地起身朝老师拱了拱手道:“老师明鉴,学生不是对游园会意动,今日乃是廖飞羽相看的日子,我怕他耽搁了时辰。”
“先生明鉴。”向裕康也笑嘻嘻地拱手。
廖飞羽悄悄翻了个白眼, 恨不得将盛叶舟的嘴给堵住。
提及此事, 赵衍也不由轻笑出声,掀开眼皮懒洋洋看了眼龇牙咧嘴满脸不情愿的廖飞羽:“为师倒是忘了这茬。”
“我跟向裕康就是去凑凑热闹。”盛叶舟又眨眼,满脸堆笑。
说起来廖飞羽的婚事还是由赵衍牵头而起,眼看弟子已至及冠, 性子还像是个孩童,不仅廖府众位长辈焦急,就是他这个做老师的都有些担忧。
万一廖飞羽好的不学,就学老师孤身一人不成家可不行。
于是私下一合计,托了老安王寻摸合适的姑娘, 最后定下了安国公府宋桓长女的女儿。
今日便是趁着游园会让双方私下相看的机会。
游园是假, 合眼才是真!
赵衍立即来了兴致, 摆手让几个弟子快些去,临行前还交代廖飞羽在周二姑娘面前万不可再龇牙咧嘴做怪样子。
三人收好笔墨起身。
偌大的书堂中, 只有他们三个学生,说话时所产生的回音大家伙都已经习惯了。
原本辛班只有两人,赵衍来沉新院报道后厚着脸皮去寻了学正,将廖飞羽要到辛班,这才凑齐三人。
不同的是,盛叶舟与廖飞羽称赵衍为老师,而没拜师的向裕康只能称先生。
下个月便是乡试,这些日子赵衍已停止授课,只让大家每日默书,以至于每个人的桌案上都堆满了书。
这里没外人,三人只需将笔洗净,书本就随意放在书案上不再管。
盛叶舟起身,随手整理了下被坐皱的衣摆。
这一站起来,赵衍欣慰的眸光便再无法从盛叶舟身上移开。
才貌俱全!
初见时还只是个个头矮小的少年,谁能料到如今竟长成个剑眉星目的俊逸青年。
简简单单的竹青色学服穿在身上,硬是被衬出几分飘逸之感,举手投足间皆叫人赏心悦目。
再看另一个弟子,黝黑的皮肤上只有双灵动眸子还能称得上不错。
“咳咳。”眸光从两个弟子身上一一转过后,赵衍又叫停了他们,等三人都望过来后才笑着提醒道:“飞羽相看之时叶舟你最好是回避回避。”
“……”
三人不解。
赵衍轻笑,食指隔空虚点二人:“为师担心周二姑娘瞧见叶舟容貌之后得悔婚。”
廖飞羽无语,看看盛叶舟再联想下铜镜中的自己,很没骨气地点头,但是嘴里还是不服气地小声嘟囔了两句。
“ 万一周二姑娘就喜欢黑的呢!”
这只是玩笑话,两家结秦晋之好怎会由如此轻易更改,赵衍纯粹就是打趣廖飞羽而已。
向裕康捂嘴偷笑,圆润身体一抖一抖,腹部的青色学服像是掀起了层波浪,远看就跟个青色竹条藤球似的。
三人拱手离去。
***
每年夏初,安义府都会在城中最大的姜淮园举办游园会,晚间城内还有灯会。
届时全国养花人会将自己最得意的花卉拿出进行展览,也可买卖,其中也有很多小玩意儿和吃食。
每年到了这一日,全城上下都张灯结彩热闹无比,就是皇宫也会举办宴会庆祝。
盛禺山与柳氏今日天才刚亮便已入宫,吴氏晚些时候也要与儿媳儿媳随盛建安入宫赴宴。
府学中比他们早离开的大有人在,三人刚出沉新院,就瞧见迁清院中涌出不少着各色袍子的生员。
“你要不要回府换件衣裳?”盛叶舟关心道。
与别人一相比,三人的学服瞬间被比得黯淡无光,好像脸色都跟着灰暗了许多。
廖飞羽满脸无所谓地摆手:“麻烦,就穿这个。”眸光看向那些生员时反而透露着股子不屑。
这股子不屑是对迁清院整体生员,大有种看谁都不顺眼的架势。
迁清院与沉新院不合,不止出现在教授身上,就连两院学子都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之相。
傅先生在迁清院中任教两年便因其乌烟瘴气的氛围请辞,一番波折后又被廖山长请回了启明书院教书。
府学中大都是成年男子,启明书院的纨绔子们论心计和小算盘在这些人面前根本不够瞧。
各种攀比每日都在轮番上演,特别是一直被外界看好的迁清院生员,早早就被各家权贵盯上了。
别说是其他人,就是与盛叶舟他们同进府学的几位寒门秀才如今也像是换了个人。
偶尔能在府学中撞见,从言行举止到穿着打扮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当然,看人的神态也从双眸降低到了鼻孔。
这不是个例,而是许多人都这样,所以廖飞羽对迁清院的整体观感都很差。
特别是被迁清院生员羞辱过的向裕康更是厌恶至极,斜着眸子狠狠瞪了那些人两眼冷哼道:“下个月便是乡试,看他们能得意多久。”
乡试后,两三次都无法上榜的生员会被打回原形,每年府学中都能瞧见堕落到买醉度日而被驱逐离院之人 。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盛叶舟拍拍他无声安慰。
向裕康因身宽体胖受过不少嘲笑,他们头回入正堂听学政讲学时还被人嫌弃过占地儿,有些人更是拿他商户出身的身份多回嘲笑。
直到去年迁清院中有人借此跟向裕康敲诈钱物,盛叶舟与廖飞羽找上门去让那人还钱还仗势欺人了一把,这才没人敢明目张胆的当面嘲讽。
向家家大业大,就是没有匹配权利护住这些财产,往年做买卖时可受了不少剥削和敲诈。
向裕康如今这幅身材,就是长辈们疯狂溺爱投喂所致。
“管他们作甚,咱们快走,去晚怕是淘不到好物件儿了。”廖飞羽催促。
在他心中,成亲哪有淘宝贝重要。
每年只开一回的走货摊,错过这回今年可就再没机会,去年盛叶舟在摊子上淘到本孤本送给老师当生辰贺礼,还被拿出来展示了翻。
“先去姜淮园,叫人家姑娘久等可不妥。”盛叶舟不赞同。
事情也分轻重缓急,淘宝捡漏哪能跟婚姻大事相提比论,此时决不能由着廖飞羽胡闹。
廖飞羽摆明了油盐不进,双眸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心中就计划着稍后要如何抄近路去走货摊。
盛叶舟掩唇轻咳,朝向裕康摆了摆手。
两人默契撇嘴,上前一左一右将廖飞羽夹在中间,各拽了一只胳膊将人往前拉。
劝不管用的话,只能直接上手。
***
今日不管哪条街都满是来来往往的人,周遭县城的百姓全都涌入城,比过年还要热闹。
几人午饭在小摊上随便吃了点就马不停蹄赶往姜淮园。
不过到了园子前一看,三人都只能望洋兴叹再动弹不得。
园子前早被各种小摊占领,数不清人堵在门口,竟是连给人钻进去的空子都没有。
衙役敲着锣吼得声嘶力竭。
园子里人太多,在里面的人没出来前,外边已不能再进人。
三人垫脚往里看了半晌,头顶烈阳越来越灼热,人却丝毫未见少,终于在半盏茶功夫之后,衙役直接驱离聚集在此等着进去的人。
“要不……”
如此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廖飞羽悄咪咪地打探着盛叶舟神色,试探开口。
就是站这么一会儿功夫,盛叶舟的鞋面已被无数人踩过,脚趾还残存着火辣辣的痛意。
“再等 ……”盛叶舟还想再坚持坚持。
“盛叶舟!”
就在这时,一个卖蛐蛐罐的小摊后突然跳起个紫衣少年,一双细长的眸子翘起,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臂。
止了话头往那边一看,盛叶舟唇角跳上笑意。
“宋盛。”
“咱们去那边说话,我姐和表姐没在园子里。”人群密得宋盛举步维艰,身子往前挤了几下没动,只得高声冲几人大吼,拇指朝后指了指。
听到周二小姐没在,几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刻不停地就连忙往外挤去。
好不容易寻了个街角站定,个个都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园子里人太多,我姐跟表姐去走货摊寻热闹去了,我专门在此等候打算跟你们说一声。”宋盛连忙道。
两府长辈选择游园会作为相看之地着实不妥,进去怕是连人都寻不到。
“走货摊?”
对廖飞羽来说,这不是赶巧了吗!高兴之下立即转身要走。
四人宁肯寻条僻静巷子绕路也绝不再入正街与大家摩肩擦踵凑热闹去了。
行至一半,盛叶舟这才发现宋盛今日竟是独自一人。
安国公府的宝贝疙瘩,哪日身后不是跟着好几个伺候的随从。
随意开口一问,才知方才宋依清路上遇浪荡子搭话,宋盛将仆从全派出去保护两个姐姐了。
盛叶舟“哦”了声,便没了下句。
一直暗中观察着盛叶舟神色的宋盛心中郁闷,见他转头跟向裕康搭话,不由有些气恼:“你就不问问我姐如何?”
“你还有闲工夫买蛐蛐罐,宋二小姐又怎会有事?”盛叶舟不明反问。
喉中还有下半句话没吐出来。
就凭宋依清腰间那根软鞭,一旦出手受伤的肯定是那个浪荡子。
宋盛:哑口无言。
那些仆从明面上为了保护宋依清,实则……是拦着他那个暴脾气的姐姐动手。
第65章
东城走货摊。
为了避开人群, 几人东绕西绕,半晌才寻到了正在成堆货架中埋头寻宝的宋依清姐妹俩。
说是摊,实则走货摊是租用官府空置粮仓布置而成的临时铺子。
摊上的物件儿来路五花八门, 假货跟破烂也不少,被骗还是捡漏全取决于你的眼光。
“盛五少。”
宋依清听到脚步声抬头, 秀美脸庞上一双杏仁眼笑意浮动,眸底波光流过, 最后化作浅浅笑意落到盛叶舟面上。
盛叶舟拱了拱手回礼。
“你瞧瞧这把短剑如何?”
话音未落, 白皙短胖的小手伸到盛叶舟面前, 掌心朝上一摊开,露出柄锈迹斑斑的短剑。
这只手与宋依清纤细轻盈的身形着实不相符,手背上甚至能瞧见浅浅的肉窝窝。
盛叶舟眸光在手上停留稍作停留才转向短剑。
剑鞘上有几个坑,想必是曾经镶嵌的宝石被扣走, 只留下这柄残剑辗转来到此处。
盛叶舟依言接过, 右手用力,刷一下抽出剑刃。
寒芒闪过,清晰映着盛叶舟脸庞,剑刃上附着零星锈迹, 有种既钝又锋利的矛盾感。
“ 锈剑有何好看?”宋盛完全看不懂一把锈剑有何特殊,姐姐一副像是寻到宝物的兴奋神情,盛叶舟面上同样也浮现出错愕。
“好剑啊!”盛叶舟爽朗一笑,用手指轻轻划过剑刃,立即抬头看向宋依清:“宋二小姐好眼力, 这把短剑真正值钱的并不是剑鞘宝石, 而是这把剑本身。”
此剑刀刃平直, 花纹流畅,剑身上附着的锈迹应来自剑鞘, 稍加翻新后必定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
“你倒是识货。”宋依清莞尔一笑,调皮地眨了眨眼故意道:“可惜此剑我已付银子买下,下回你来早些说不定能淘到些好东西。”
盛叶舟哑然失笑,这小妮子倒是极有眼色,将剑递还给她后可惜道:“那就恭喜宋而小姐了。”
见到剑的第一眼,他确实意动。
俞先生练剑多年,若是能将此剑买下再重新打磨,他日送给先生作为防身之用也不错
宋依清接过,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就把剑插到腰带中,一副怕盛叶舟来抢的模样。
问了句话被两人无事的宋盛很是郁闷,此刻见两人终于停下话头,立即寻了空插话:“又是盛五少爷又是宋二小姐的,听着就别扭。”
宋依清抬眸横了眼胞弟:“盛五少爷是读书人,礼节周全些乃是常事,到了你口中倒成了变扭之事。”
“二姐你与我一同唤他叶舟不是更好,反正你们……”
“宋盛!”
宋依清怒瞪宋盛,冷声打断胞弟快要脱口而出的浑话。
这世上只有订婚之后的男女才可直唤其名,宋盛如此一提相当于将长辈们私下的打算公之于众,就是宋依清也觉得难为情。
盛叶舟没看明白这姐弟俩打得什么哑谜,早转头到处去寻廖飞羽和向裕康二人身影。
廖飞羽一进来就直奔货架而去,脚步连个停顿都没有。
明明周二小姐就在宋依清身旁,相看的主角一进来倒没了踪影,盛叶舟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说这位还没开窍的好友。
就在他深觉廖飞羽不解风情之时,殊不知在场的姐弟三人何不是心中同念他榆木疙瘩。
周二小姐轻轻撞了撞自家妹妹,笑得意味深长。
纵使长辈们做何打算,二表妹若是不点头,这婚事保准成不了。
看宋依清从头到尾都没显现出丝毫不耐之色,周二小姐那还不看不出妹妹心思。
可惜三人的眉眼官司盛叶舟是一点没瞧见,方才瞥见仓库深处一闪而过的青色身影后立即提步追了过去。
“飞羽兄,你等等我。”
廖飞羽走得极快,向裕康提着衣摆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前面的人仍不见有停下的打算。
追到近处一看,盛叶舟立时顿住,呆呆望着前面那个瘦得不成人样的人。
蔡杨!
一袭灰色袍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右肩腋下杵着个用破布缠满的树杈,青紫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曾经澄澈的眸子一片浑浊,瘦弱得来阵风就会被吹跑似的。
他努力挣脱开廖飞羽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纵使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没有半分犹豫地想往前走。
“蔡杨。”廖飞羽有些怒了,上前一步紧紧拽着拐杖不肯撒手:“向裕康快来帮忙。”
向裕康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帮这个忙。
就在恍神的这个空档,一个身影越过,已冲到了蔡杨身前,双手紧按陌生青年的肩膀,还未开口眼眶已发红。
“蔡杨!”
虽变得面无全非,但盛叶舟还是一眼认出了是蔡杨。
宋氏姐弟也听到这边的动静跟了过来,六个人将蔡杨堵在两个架子中不得动弹。
“盛叶舟,廖飞羽。”
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响起,蔡杨垂下脑袋,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不是在县学,为何……为何……”盛叶舟上下端详蔡杨,那句为何如此狼狈却无论如何也问出口。
这何止是狼狈,蔡杨像是遭受了巨大磨难,浑身弥漫着股死气。
“遇到了点事,并无大碍。”蔡杨冷冷淡淡地回道。
如此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廖飞羽。
“放屁!”他怒喝一声,侧身从架子缝隙挤到盛叶舟身边接着吼道:“陆齐铭走你都没来送,老子还以为你能混得有多好,如今变成这样又算怎么一回事!”
“……”
蔡杨垂着头不搭腔,盛叶舟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深深呼出口气后一手拽着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扯。
“叶舟。”
蔡杨惊呼着使劲往后挣,但瘦弱的身子哪敌得过盛叶舟,踉踉跄跄地还是被拽着往前走去。
廖飞羽怕他逃跑,一把抢过拐杖夹住他的另一个胳膊。
两人这两年个头急速窜高,双手一用力,蔡杨几乎是双脚离地被提出了走货摊。
路过坐满了人的茶馆,从摩肩擦踵的人群挤出,一行人沉默地径直去了盛府。
盛叶舟阴沉着脸,薄唇抿成条直线,总笑意盈盈的眸子似是蒙了层霜,看上去很是骇人。
一路上宋盛几人都不敢跟他搭话。
进了府中更是连仆从们都被吓了跳,目送一行人风风火火走远后连忙去明心院禀告了盛建宗。
进入启安院,盛叶舟才回头开口。
“冰兰,你去给几位客人上茶,我们三人有话要说。”
意思再明显不过,跟来的几人立即停下步子,老实在院中落座。
宋盛被好奇折磨得坐立难安,若不是两位姐姐用眼神警告,现下早厚着脸皮跟进了房中。
嘎吱——
卧房门合上,盛叶舟放手。
一路疾走下,三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廖飞羽将人拽到软塌上一扔,自顾自地躺到了另一边。
先喘口气再说其他。
推开侧窗,风呼一下灌入房中,卷走大部分热意,也让盛叶舟烦躁的心跟着安静下来。
他拖来张椅子坐到软塌对面,沉声问道:“县试之后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
“说呀!你不说我们怎知晓发生了何事?”廖飞羽着急道,右手伸出又推了下成锯嘴葫芦的蔡杨。
顺着这个力道,蔡杨往前一歪,双手捂着额头闷声闷气地开口。
“我取得秀才功名之后……”
一切变故就发生在蔡杨取得秀才功名入县学之后。
同窗中有个名叫耿瑞的生员很是热情,自告奋勇地领着熟悉县学,私下也颇为关照蔡杨。
一来二去的两人迅速成为好友,在县学中同住一间学舍,学问上也经常互相指点。
某一日山阳县县令意欲在县学中寻个亲传弟子,多番考核之后看意思是更倾向于耿瑞。
可不知怎么回事,县令突然改变主意,转身收了蔡杨为学生,耿瑞那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反而还温声恭喜他几句。
“我本以为能在县学之中交到一知心好友,哪知此人心思竟如此歹毒,如此佯装亲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我送入万丈深渊。”
半年之后。蔡杨伯父带着弟弟妹妹们专门去山阳县探望,耿瑞看到蔡家小妹后歹念渐起。
“那畜生长得人模狗样,加之又有秀才功名,三两句就将我小妹骗得放心暗许……”
蔡小妹何曾见过如此能说会道的男子,从山阳县离去后对耿瑞还是念念不忘,竟瞒着家人与之悄悄通起信来。
蔡杨心思单纯,根本不知耿瑞私下早已骗得蔡小妹魂不守舍。
直至后蔡小妹胆子越来越大,某一日竟从蔡家村偷偷跑到山阳县,被耿瑞藏在县城的宅子中。
蔡家人到处寻蔡小妹几个月无果,之后无奈惊动了蔡杨。
蔡杨回想着耿瑞这些日子以来经常夜不归宿之事,私下悄悄跟随,终于在城中寻到了蔡小妹。
“等我寻到小妹时,她……她已有孕在身。”
事情到这,只能尽快商议两家婚事,耿瑞表现得也很是乐意,回家还请了媒婆上门提亲,面上做得极为周到。
虽从耿瑞悄悄藏堂妹起蔡杨就觉得此人心术不正,奈何蔡小妹以死相挟非要嫁,蔡家长辈无法只得应下婚事。
耿瑞自此便经常出入蔡家,眼见着蔡小妹的肚子大得快要藏不住了,婚事都还未最终议妥。
婚事没有定妥,蔡家又发生了件足以毁灭整个家庭的大事。
蔡父给村民开的药吃死了人,那家人连夜告官,将蔡父抓进了大牢。
随后相邻几个村里也有人报官说蔡父曾经开的药有问题,一时间整个蔡家在十里八乡都臭了名声。
蔡杨为此不得不连夜赶回家处理此事。
而耿瑞却在此刻突然悔婚,不管蔡小妹如何恳求都无济于事,一副恨不得早早与蔡家撇清关系的嫌恶模样。
府衙查询过蔡父给那家人所开的药单,发现只是寻常几味清热解毒的药材,并不可能致人死亡。
奈何同姓蔡的那家人坚信是草药害得家人死亡,咬死不肯私了也不愿撤销诉状。
最后,蔡父被判没诊断清楚病情就给人开药,虽所开之药并无致人死亡的药效,但也需承担其死亡的小半责任。
蔡父被判入大牢六年,出狱之后永生不得再行医,并且赔偿死者三十两白银作为赔偿。
据宁成律中所规定,一人犯法被判刑后,家眷功名会被立即剥夺,且终身不得再行科举。
蔡杨秀才功名被取消,还需归还朝廷所发的廪生银,县令更是立即否定了其师徒关系,只当收徒之事从未发生。
可笑的是,当时遭遇如此灭顶之灾,蔡家上下都没怀疑过是耿瑞故意陷害。
蔡杨回到蔡家村,忍着同村的冷言冷语,依靠上山采草药拿到集市上卖维持生计,而就在那个时期,盛叶舟来了信。
县学里一个同受过耿瑞陷害的生员将信送到蔡家村,同时带来了足以震惊得他们无以复加的消息。
耿瑞攀上了山阳县县令,不仅成功拜入其门下成为弟子,不日还将迎娶县令千金为妻。
“从那时起我就敢肯定,草药之事肯定与耿瑞有关!”蔡杨恨恨道。
蔡父行医几十年,又怎会在如此小病上出错,加之蔡家一出事后耿瑞就变了脸,蔡杨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后来他便特意观察过同村那人,发现那家人竟在镇上买了座宅子,还将家里两个孩子都送进了私塾。
这些事绝不是三十两银子可完成的事,蔡杨寻人偷偷跟踪,发现他们果然与耿瑞有联系。
蔡杨回家将此事一说,蔡爷爷与蔡二叔气得连夜赶到山阳县寻耿瑞对峙。
说法没讨要来,反倒是被县令派人打伤,蔡二叔因此瘸了条腿,蔡杨今日所拿的拐杖就是上城里来专门为其定做的拐杖。
廖飞羽怒急攻心,整张脸随着蔡杨的诉说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咬牙切齿地挤出句:“真是蠢货。”
“你若是寻我们帮忙,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盛叶舟也无奈道。
“判刑之前,就连我都以为是爹的无心之失,又怎会寻你们帮忙,那不是……”蔡杨沉声道。
盛叶舟使劲捏了捏眉心,知道蔡杨是想说不愿当那徇私枉法之徒,更不想好友因此为难。
“所以你那时推脱学业繁忙,是不想我们被连累?”廖飞羽正处于气头上,边说话手指边使劲戳蔡杨的胸膛,直把人戳得往后仰了几下。
“你真是糊涂!”
忍了又忍,盛叶舟还是被怒意冲破冷静,伸手使劲捶了蔡杨肩头几下。
这几下没有收力,痛得蔡杨本就苍白的脸瞬时又白了几分,咬紧嘴唇硬生生抗下不敢吭声。
确实是不敢吭声,两人认识多年,他还从未见过气得如此狠的盛叶舟。
“难道你打算就这么放过耿瑞那个败类了?”廖飞羽怒瞪,大有下一句蔡杨敢点头就要动手的架势。
说罢,右手握拳,作势要揍。
蔡杨坚定摇头:“我听说耿瑞独自一人来乐游园会,今日是特意跟着他来此处。”
“那你跟着多日可有查出点眉目?”盛叶舟又问。
蔡杨苦涩地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
跟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没目的没有计谋,独自一人的力量如此渺小,恐怕耿瑞都没将蔡杨放在心上。
“……”
“其实,陆齐铭起解当日我也去了送亲亭……”忽地,蔡杨又开口。
“叶舟!”廖飞羽焦急地拉了拉盛叶舟的衣袖:“你快帮这个傻子想想办法,否则他把自己折腾死都不可能帮蔡伯父洗清冤情。”
盛叶舟点了点头,应道:“等我想想。”
眼下去没去送行还有甚重要,蔡伯父之事才是当务之急,盛叶舟没空教训一根筋的蔡杨,杵着下巴出神地思索起来。
叩叩叩——
思索的关键时刻突然被打断,盛叶舟皱眉,门外立即便响起盛建宗的声音。
“父亲说,若你有需要可动用府中侍卫。”
这一句说完,不等盛叶舟起身,第二句话便立即跟着传来:“我来就是说这句话的,若真有需要来寻我便是。”
盛叶舟走过去开门,哪还有盛建宗的身影,院中只有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人坐在那齐齐望向卧房门。
“爹,今日之事舟儿自有办法,你和祖父无需担心。”
冲着远处,盛叶舟高声喊道,而后看向院中几人,冲他们……笑了笑。
面前不正坐着几个帮手……
“飞羽,你将蔡杨带出来,我有话要说。”盛叶舟回头先道,随后边笑边走向院中。
宋盛不由抖了抖身子,脑中升腾起股子不妙之感。
“两位小姐回府了?”
见院中只有两人,盛叶舟笑眯眯地撩袍坐下。
宋盛点头,警戒地望着盛叶舟道:“府中有事,两位姐姐先行回府去了。”
盛叶舟越笑宋盛越觉得不妙,方才的好奇早烟消云散,此刻倒是万分后悔留下来看热闹了。
身子下意识往上一提,肩头上已多出五只修长手指,轻轻用力将他重新按到了石凳上。
“有事寻你帮忙。”
宋盛:“……”
“可是你那位好友的事?”向裕康算是看出来了,方才那青年与盛叶舟二人关系匪浅,三人应该是好友。
几句话的功夫,廖飞羽已经拽着人走了出来。
将蔡杨按到剩下的唯一石凳后,他就背手立在后,眸光严肃地望着四人头顶。
盛叶舟很干脆,直接将蔡杨的遭遇讲了一遍,而后着重提到了耿瑞此人。
宋盛眯了迷眼,眸底寒光一闪而过,食指在石桌上轻点几下后轻轻吐出句:“蠢货。”
竟是跟廖飞羽骂了同样一句话。
“再蠢也只能慢慢教,现如今还是想想如何救出蔡伯父。”盛叶舟摆手,眸光划过蔡杨时微微叹了口气:“还有蔡杨的秀才功名。”
被一句句称呼为蠢货的蔡杨缩着肩膀,在几人凝视中根本不敢抬头更不敢插话。
“你有何想法?”
对于帮他人洗冤之事宋盛不在乎,但既是盛叶舟所求,他自不会推脱。
就算不是两家有结亲意向,他与盛叶舟也称得上声朋友,帮个小忙也算不得什么。
“若只是揪出真凶肯定不难,难得是如何翻案,不仅要救人出来,还要恢复蔡杨的秀才功名。”盛叶舟道。
“朝廷中还从未听闻过有翻案成功后恢复功名之例,想要翻案简单,可想要……”宋盛看了眼蔡杨,意思再明白不过。
就算能翻案,安义府府丞也不会上报朝廷为蔡杨恢复功名,若真上报,他的升迁政绩之上便留下了污点。
通常都是多赔些银子息事宁人,将此事压下不宣。
“功名无所谓,只要能救我爹出来。”蔡杨忙着急表态。
盛叶舟抬手阻止道:“没有先例不代表不能成功,先翻案,再造势,事情闹大到人尽皆知我就不信荆府丞还要装聋子。”
“你们听我说……”盛叶舟冲几人招手,让大家凑过来。
“首先,咱们要寻到污蔑蔡伯父的几家人,问清真相。”盛叶舟伸出第一根手指,随后看向宋盛:“安国公派给你的侍卫听说都是军中之人,想必查询审问一事应该拿手。”
宋盛翘起唇角笑了笑,自信不言而喻。
“二。”盛叶舟竖起第二根中指看向向裕康:“你家在山阳县可有买卖?”
作为皇商,向裕康家买卖遍布整个宁成国,盛叶舟不用问都知道肯定有。
向裕康果然点头而后肯定道:“我爹与山阳县县令有过交道,若是想传话的话绝对没问题。”
“你这样……”盛叶舟笑道。
山阳县县令之女与耿瑞定亲两年有余,如今都还未成亲,就是等着今年乡试高中之后才会定下成亲日期。
向家只需将耿瑞所做之事悄悄告知,并且“好心”提醒,翻案一事中有哪几府参与,盛叶舟不信这位翻脸不认徒的县令会继续包庇耿瑞。
就是为了女儿,他也会迅速转变立场,说不定还会私下加上几条莫须有的罪名为自己开脱。
“等宋盛那边一有消息,你就上府丞衙门击鼓喊冤。”盛叶舟又看向蔡杨。
只要确认诬告,凭借几人家世背景施压,翻案之事绝掀不起甚波澜。
廖飞羽双眸一亮,笑着打了个响指,立即接上了盛叶舟的话。
“只要荆府丞一宣判蔡伯父无罪,接下来就由我们出场了。”
“你倒是聪明。”盛叶舟笑,知晓好友已经想到了两人曾经的闲话。
只要此事闹得够大,荆府丞不可能再坐视不管,安义府可是天子脚下,参与之人又有皇亲贵胄,一旦事情传入宫中,不用政绩考核,他便先失了圣心。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此事真是耿瑞设局之上。
只要出发点成立,盛叶舟保证此事能在乡试之前彻底解决。
只用一月便能解决之事,蔡杨硬生生拖了两年。
这句蠢货……他被骂得不冤!
第66章
宋盛行事干净利落, 没两日便从诬告的几家人口中问出事实真相。
幕后主谋果不其然就是耿瑞。
这位眼见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被夺去,心中早恨极了蔡杨,就是在县学中没寻到好时机, 隐忍两年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打着蔡家孙婿的旗号,耿瑞频繁出入蔡家村, 更是从蔡小妹那听说过不少家里的事。
蔡父所开汤药其实那户人家根本没来得及给老人喝,死者当夜便因摔倒磕到了脑袋昏厥。
他们本想喊来蔡父帮着救治, 耿瑞趁机找上他们, 用百两白银让他们诬告蔡父所开的药吃死了人。
当天, 耿瑞先付了五十两白银作为定钱,说好等事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五十两。
蔡父下了大牢,他们去寻耿瑞拿银子,跑了几回都被推脱赶回, 到宋盛找上他们, 都还没拿到剩下的银钱。
后来跟着状告的那几家人也被一一证实是受了耿瑞好处诬告。
事实已明,蔡杨在盛叶舟授意下选了个城中赶集的日子去府衙击鼓鸣冤。
盛叶舟几人则在附近的街上到处传播有县学秀才因嫉妒害得同窗差点家破人亡的消息,并且还着重宣传了蔡杨寒门学子的身份。
这世上,最多的人永远是普通百姓, 家中有读书孩子或是同样家境贫寒的书生最是能感同身受。
特别是各个书院的学子,廖飞羽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一番好友被陷害得丢掉功名,家人也因此事落下残疾,最后将那几家人写的状词分发给大家瞧。
因眼红同窗能拜入名师门下就生出歹毒心思,叫同在书院进学的学子们更是同仇敌忾。
有这个耿瑞开了头, 日后大家还如何在书院官学中安心读书, 要妨着他人诬陷, 谁还敢广交好友同进同退。
盛叶舟满脸气愤,就跟大学里忽悠新同学进社团活动的学长一样, 只要来人就要上去宣扬一番。
“安义府蔡家村……”
永远不变的开头,说完就让大家去府衙听审。
十个书生中,总有七八个热心肠满口答应这就前往给蔡杨壮声势,赶集的人里也有人真往那边看热闹去的。
见声势已经够壮大,盛叶舟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冲廖飞羽和向裕康招手:“走去府衙。”
“咱们不出面蔡杨能行吗?”
来到早被人堆围满的衙门口,廖飞羽还是不放心蔡杨那个温吞的性子在公堂之上要如何应对,拽着盛叶舟又问道。
“放心吧。”盛叶舟温声安抚,说罢朝府衙门口廊下抬了抬下巴示意。
廖飞羽寻声看去,只见宋盛领着几个仆从,大摇大摆地进入衙门大堂。
“咱们为什么不也去帮着撑腰,想必只要咱们去,荆府丞也能顾忌着点咱们几府的面子。”廖飞羽小声道。
盛叶舟见他还知晓要压低声音说话,还算有点脑子,干脆点了点自己胸口道:“我们几个在哪进学?”
“府学啊!”
“府学学正是谁?”
“荆府……荆府丞。”
盛叶舟给他个自己体会的眼神,而后专注看向府衙大堂。
荆州好歹是府学学正,作为名义上他的门生,几人若是此时站出去,明日这府学也不必再去,趁早收拾收拾另寻书院。
宋盛就不同了,这位主儿跟荆州毫无交集,适时站出去当个靠山啥的只是抬抬腿的事。
宋盛大踏步走进公堂,冲堂上正襟危坐的荆州拱了拱手,报上身份,并且表示方才在街上听人喊冤,特意来此瞧瞧庭审,就想看看真正的坏人可否得到惩罚。
荆州面上神色不愉,但也寻不出不得旁听的规矩,无奈之下只得唤了衙役直接升堂。
曾经的原告当场翻供,只死咬是耿瑞威逼他们诬告蔡父,而后还爆出其贿银是耿瑞去当铺当了不少县学所发笔墨才凑出的五十两。
县学每月会给生员发刚一些笔墨,但想要当出五十两的高价,数额定要相当巨大,只需去当铺稍作调查便立即知晓。
当然蔡姓这家人并不知耿瑞当笔墨之事,盛叶舟在调查中查出后将此事一并算在其中,借以增加口供的真实性。
围观的书生哗然,有人冲着公堂大发疑问。
耿瑞是否偷盗了同窗的笔墨拿去当,否则怎可能一口气拿出如此多数量。
盛叶舟默默给那位老兄竖起大拇指,不用他们出声引导,自有聪慧之人思维发散联想到了其他可能。
蔡杨声泪俱下地回忆着这两年为父洗清冤屈的艰难历程,许是真想到了那些坚信难过的日子,整个人哭得摇摇欲坠随时都像是要背过去气似的。
廖飞羽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些话原本是盛叶舟写出让蔡杨默诵下来的,没成想出来的效果竟如此惊人。
瞧瞧衙门口前这些书生感同身受的难受样,比那戏台上唱戏的角儿可还要唱念俱佳。
回忆蔡父为相邻免费诊病,又念了翻父亲教他做人的道理。
翻来覆去后总结——荆府丞是青天大老爷,一定会为善良的人寻个公道,也绝不会让坏人逍遥法外。
“请荆府丞为民做主,惩治败类还蔡父公道。”
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扬起,连声又呼了两遍。
这句话就像是个带头,无数人齐声呼喊起来,盛叶舟神色忽变,立即放下手拽着还在发呆的廖飞羽挤出人堆,疾步转到了衙门侧的小巷中。
“结果还未听到怎么就走了?”廖飞羽不解。
盛叶舟没回,只是从墙角探出半个身子朝人堆看去,果然瞧见有个身穿兰衣的了中年汉子正在人堆中寻找着什么。
方才他带头喊了那么一嗓子就立即瞧见荆州面色一沉,朝堂下瞥了眼,而后阴影中那个汉子就走了出来。
“如果方才不走咱们就被盯上了。”盛叶舟指了指那个汉子道。
“难道荆府丞是想将带头喧哗的人抓进大牢?”廖飞羽也瞧见东张西望的汉子心有余悸地道。
盛叶舟摇头,汉子并未穿皂衣或官服,应只是荆州身边的随从。
“他当然不会当众抓人。”盛叶舟冷声道,而后在汉子朝右扫来时清了清喉咙,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抬步走出时才轻声接着道:“不会当众抓人,不代表他不会私下报复。”
啪——
盛叶舟抽出腰间玉佩,笑嘻嘻地甩着朝衙门走去,廖飞羽也抱臂跟上。
两人刚一出去,正巧与那汉子迎面相碰。
“走!去瞧瞧衙门发生了何事。”盛叶舟高傲地扫了眼那汉子,一副高高在上的大户少爷架势慢悠悠与汉子擦身而过。
作为挂名学正,这两年间荆州从未出现在府学过,盛叶舟更未与这位有过接触。
俗话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荆州此举就实属小人之姿。
那汉子根本没怀疑过这两位少爷就是方才带头起哄之人,匆匆绕过他们后朝着巷子深处追去。
盛叶舟与廖飞羽高视阔步地回到人堆,就抱臂站在最外侧远远看向衙门高堂。
“好卑鄙。”
一直瞧瞧观察着汉子举动的廖飞羽咬牙切齿地冷哼道。
“在咱们没有足够实力之前,不要轻易得罪这种小人,否则谁也不知他会如何报复。”盛叶舟淡淡道。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对付此等小人,要一击必中,打得他再也爬不起来才为稳妥。
再说此时临近乡试的紧要关头,盛叶舟绝不允许在此时闹出什么岔子。
作为乡试的主考官,安义府府丞只需栽赃个他们贡院中口传作弊的罪名就足以毁掉两人的前程。
“真是憋屈。”廖飞羽闷声道,纵使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可就是觉得不忿。
刚抱怨完,立即又担心起高堂中的宋盛:“那人不会报复宋盛吧?”
“不会。”盛叶舟肯定道,但并未解释原因。
“再想还是觉得憋屈。”廖飞羽又念。
盛叶舟轻笑,眸光看向一头雾水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向裕康,双唇一张一合地吐出句:“日后有得是机会。”
他们与蔡杨的关系总有被查出的一日,荆州定会将此事联想到他们头上。
等拿下乡试,会试安义府府丞就再也奈何他们不得,届时对上便不用像今日这般躲躲闪闪。
有了宋盛紧盯,又有书生们的呼吁,就算想压下此事也再无可能。
荆州当堂下令派出两拨衙役,一路前往山阳县抓人,一路调查当铺之事。
此事今日无法宣判,需另择日子审理。
退堂后,宋盛当堂询问择日是何日,届时他会邀请几人来旁听,也让几位宫中好友一睹安义府府丞断案的风采。
宫中好友几字咬得特别重,听得荆州面上沉稳神色都不由僵住。
宫中就那几位主子,除了皇帝能出宫的就是太子和太子心腹,可无论是谁来他都难以糊弄过去。
盛叶舟朝廖飞羽二人笑了笑道:“现在知晓为何宋盛不会遭报复了吧?”
向裕康没听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疑惑地挠着脑袋不知该如何回答。
廖飞羽倒是立即明白了盛叶舟的意思,叹了口气后重重点头。
绝对的实力差距前,弱者根本生不出报复的心思!
敢动安国公府唯一的独苗苗,区区一个安义府府丞怕是再升几级都没有如此大的胆子。
而荆州果然没有那个胆子,连忙拱手说出三日之后就会开庭,届时请宋盛几人堂上坐下旁听。
宋盛满意,走时特意拍拍蔡杨肩头宽慰几句后才离去。
盛叶舟朝几人招手:“走吧,该我们去忙了。”
因为荆州方才那一出,盛叶舟的计划临时有变,他得重新筹谋才行。
绝不能因一时疏忽露出马脚叫人寻到蛛丝马迹。
第67章
两日后, 安义府府衙。
晨曦将至,早起忙碌的人打着哈欠各自出门,不少书生如往常那般经过安义府府衙所在的长通街去往书院。
“你们瞧那是啥?”
衙门口柱子, 院墙砖石上贴了无数张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吸引着大家走近。
走近一看, 议论声渐起。
不少人看过之后立即知晓今天便是那前几日轰动所有书院学子的同窗诬陷案再次审理之日。
而且纸上还提及了蔡父若被证明是被他人所害,蔡杨的秀才功名如何恢复一事。
寒窗十年只为一朝高中, 若是功名无法恢复, 纵使还蔡父清白, 蔡杨这一辈子也被毁了。
“没错。”有人看完后立即感同身受道。
另一人则是指着纸上末尾惊奇地叫同伴去瞧:“你们看,这些竟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众人随他手指看去,赫然发现陈情书末尾落款虽同为书生某某,但每张字迹不同, 且纸张材质不同, 有昂贵的澄心纸也有最便宜的黄纸。
“难道是蔡杨同窗所写?”有人猜。
众人纷纷摇头只道不知道。
就连一早受下属禀报的荆州拿到这几十张陈情书后匆匆扫过第一个念头也是如此。
这世上最难应付便是那些认死理的读书人,蔡家案子每一步都好似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若行差踏错一步,明日这事便会贴满整个安义府城。
天子脚下之地, 城内遍布宫中眼线,安义府若真是闹出此等动静,便更难善了。
“传令下去,今日堂审之时将山阳县县令的供词以及几家诬告人的供词都呈堂。”荆州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又道:“等蔡父一出狱, 便立即向礼部呈上请求恢复蔡杨功名的奏折。”
专门负责政务的官员得令退走, 负责为荆州写面圣奏折的师爷则是有些疑惑地问出声。
“若这奏折一送上去, 大人您今年的政绩考核……”
荆州阴郁摆手,冷哼一声:“此事就这样定下, 你自去写吧。”
眼下哪还能顾虑政绩考核之事,若是处理不好得罪了宋盛和那一帮书呆子,他往后才是再无可能升迁。
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道理眼下再适合他不过。
这时,前几日追寻盛叶舟几人的汉子忽地开口:“那带头起哄之人属下多方询问,一无所获,不过……”
寻了整条巷子都没瞧见人影,再转回去问那些书生,没一个跟他说真话。
有说是大户少爷,也有说是个麻子脸,问来问起饶了半天汉子总算知晓,这些书生就是故意包庇那个人,摆明是不想让他寻到。
“寻到又如何。”荆州心烦地捏起桌上一大沓陈情书甩动:“这么多人,难道真一个个去寻。”
若是一人带头,他大可找到人出出气,但悠悠众口又如何堵得住,说不定又会因此事给自己惹一身骚。
万一其中再混着个宋盛,荆州只会更觉憋屈,如此还不如不查。
“算了算了,这回就算本官倒霉。”
一锤定音。
荆州烦闷地将陈情书朝地上一扔,起身狠狠地踩了两脚,这才舒缓心情往前堂而去。
汉子在主子走后,默默捡起那叠陈情书,心中跟着狠狠松了口气。
其实方才还有后半句怀疑两个年轻男子的话没说出来主子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如此也好……瞧那几人气质穿戴,想必出身定不俗。
主子都决定不管,他这个当随从的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好。
***
多亏盛叶舟多了个心眼,早写好的陈情书全部换人重写,将府中会写字的下人全部招来抄书,一个举动就免去了接下来的许多麻烦。
除去隐患后,事情发展得很是顺利,蔡父当日便被无罪释放,诬告的几家按照情节轻重处以杖刑,还每家赔偿了蔡府银子。
至于耿瑞,此人陷害同窗,因私欲制止蔡家人救治那摔倒的老人,间接害死他人罪不可恕。
而后山阳县县令又送来了新的罪证,耿瑞偷盗县学书库发放给生员的笔墨纸砚,且仗着县令之势下欺压百姓,上欺瞒县令。
数罪并罚,耿瑞被判入狱三年,剥除其秀才功名,且三代不可科考。
最后,关于蔡杨恢复功名一事,荆州表示已上奏朝廷,择日便可助其恢复功名。
轰轰烈烈闹了几日,蔡父雪冤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等待礼部通知的这段时间,蔡父与蔡杨回到蔡家村,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村长要将蔡爷爷一脉的族谱分出重立。
蔡父由同姓族人陷害,这两年蔡家更是受尽了村中族人的冷眼。
若不是没地儿可去,蔡爷爷早带着家人离开了这个村子,什么同脉之情早被消磨干净更无半分留恋。
盛叶舟私下寻了盛禺山帮忙,将蔡家几口人户籍搬迁至安义府府城内,利用赔偿所得的银子在城内买了座小宅子。
廖山长将蔡杨之事转告傅先生。
辗转几年后,蔡杨又重回了启明书院进学,这回是真正白拜在了傅先生门下,成为他的关门弟子。
虽历经几年莫南,蔡杨终于安顿下来。
***
八月初十四。
送蔡杨入书院重新读书后,时间已不知不觉来到了乡试之日。
安义府每年最为炎热的一段时节,明明日头都已经落下,盛叶舟却还是热得心浮气躁起来。
当然,这其中有天气的缘由,更多得还是即将来到的最后一场乡试。
乡试公分为三场,每场考三日,每月初八初十一,初十四入场,次日出场。
初八申时进场,发下答卷后在号房中歇息一晚,初九一早可正式作答,初十一早上出场,下午便又要进场开始第二场考试。
前两场盛叶舟作答的还算顺利,就是连续好多日蜷缩在那逼仄的号房中,纵使他身体底子再好也觉得有些吃力。
这些日子盛府上下都因五少爷的乡试紧张无比,只要盛叶舟回到府上歇息,下人们就连走路都会故意放轻脚步。
仆人都如此紧张,更别提抱以极大希望的盛禺山与盛建宗。
盛叶舟不想让长辈们担心,回到府中也从未提起身子不适的情况,今日只觉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经由周遭嘈杂的声音一刺激,面上再难忍受带出了几分烦躁之色。
“可是身子不适?”盛建宗见状,立即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抬起手覆上盛叶舟额头,顿时面色大变:“你发热了?”
一提发热,盛建宗心中就立即窜上不好的预感。
盛叶舟也有些吃惊,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入手热乎乎的触感还真是发热的迹象。
自从练习剑术后,他已经好些年没有受寒发热了。
“父亲。”盛建宗焦急地看向盛禺山。
“我这就派人去附近医馆买汤药。”盛禺山虽焦急却也没更好的主意,只得连忙唤人去附近买药。
至于让孙儿放弃最后一场,相信盛叶舟也绝不会答应。
盛叶舟由着祖父派人去买药,他扬起唇角笑了笑,低声道:“儿子就算发热,也能全部作答完成。”
这不是安慰长辈随口胡诌,第三场策问只要顺利,小半天便可作答完成,盛叶舟相信自己。
煎药肯定是来不及了,就在盛叶舟开口片刻后,通知进贡院的锣声已敲响。
“要不咱就别去了。”盛建宗不安至极,轻轻拽着盛叶舟的手将人往后拉了拉。
幼时突然那回发热就差点丢了命,盛建宗生怕长子在贡院内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无法出贡院,那时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爹,我心中自有分寸,若是抗不过去,儿子会放弃的。”盛叶舟笑笑道。
看他如此坚持,盛建宗也只得作罢,忧心忡忡地目送孩子混入人流中走远。
廖飞羽也有些着急,两人随着队伍进入贡院之时,他一直在询问盛叶舟感觉如何。
好不容易完成所有程序进入号房,天已经暗了下来。
盛叶舟将东西归置好,枕着手臂躺到木板上,有气无力地唤出胖墩儿。
【有没有治疗风寒感冒的药剂?】
【如果是平常的话当然有。】
【什么意思?】盛叶舟无语,这生病还要分特殊时期和平常?
【今天是你科考的日子,系统自动关闭所有功能,当然也包括了购买和兑换功能。】
盛叶舟:“……”
【由于宿主今日是购买药剂并未触及科考方面,所以系统不会判定你作弊,一旦判定宿主作弊的话,系统将给出惩罚,还请宿主自觉凭借自身实力取得功名。】
蓝色电子猫咪舔着爪子,无情地警告完冲盛叶舟后举了举爪子作为勉励,下一瞬便立即消失在意识中。
盛叶舟无语凝噎,望着号房顶默默发了会呆,认命坐起打扫书案。
扫完答卷发下,盛叶舟只检查了遍有没有错漏,确认没有问题后饭都没吃便合衣躺下。
第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从睡着后就做了一通乱七八糟的梦。
第二日,身子更加沉重,不过好在脑子昏昏沉沉的状况减轻了些。
凭借着全身毅力,盛叶舟在展开考卷前去接水处用冷水洗了把脸,折回号房后打起精神先做些热乎吃食。
热粥下肚,稍有些精神头了,盛叶舟才展开答卷细细重读。
第三场策问。
题目:人间,不见人间无处处。
今年春色不胜春,不见春风不知春。
诗词出自一位非常善于描写秀丽风景的诗人,但策问出这个题目并不是想要众位考生膜拜此人写诗有多好。
比起诗词,这位名叫孙成的人更富有争议。
孙成,宁成国滦县人士,先帝在位期间一个没留下什么好名声的知县。
此人出生寒门,寒窗十年终于高中,以榜眼入翰林院任职,当时也曾无比风光。
后外放为石江县县令,任职期间成日里沉迷游乐,召集城中读书人饮酒作对,留下无数绝句于世。
但因其政绩平平,多年不得擢升,在知县一位上呆了整整三十年直至去世。
后世对其的争议就来自于他的不作为,孙成有才这一点毋庸置疑,若不是如此怎会在殿试的策论上一句夺得榜眼。
而每当县城内真有事需解决时他也能处理得干脆利落。
但此人就是没有进取心,被后世许多人认为其带坏朝廷官员风气,若真人人都像是他这般不作为,那国家还何谈发展繁荣。
反正后世对其褒贬不一,盛叶舟所读许多杂书中自然也有关于他的内容。
看到出题,整个贡院中应该十之八九都认为此举是告诫这些未来的朝廷官员,而最为稳妥的回答便是附和题目跟风骂上孙成一通。
但盛叶舟对孙成很感兴趣,私下寻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记来看。
初入翰林,其实孙成也是抱着满腔报效朝廷的心思,奈何每每有了点功劳都会上官所抢,久而久之便再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
而那位上官之所以会欺压孙成,说到底还是因为其寒门出生,背后没有靠山罢了。
后来孙成下放石江县,回安义府述职期间见识过无数大小官员为擢升往上官府邸送金银走动拍马屁的样子,更是心灰意冷。
心既已冷,又何来心思勤政为民。
这些事迹盛叶舟都是在孙成去世后留下的自传中所提及,他虽逍遥半生,临了临了却还是难平心中郁气。
心有不忿却无力改变。
策问不仅要猜题,还要给出对策和办法。
盛叶舟扶额沉吟,余光中瞥见斜对面考生满面红光,大笔一挥豪迈地在草纸上刷刷落笔。
就这么目无焦点地看了半晌,才缓缓提笔落下。
既然读过孙成的自传,盛叶舟便从这本自传写起。
官员每三年的官员考核述职本是意在为朝廷选拔更多办事实的官员,但由此滋生的一些列私下走动却让述职变了味。
以孙成为例,每年县令俸禄不过二百两白银,这么点禄银又如何有银子走动。
所以此私下默认的举动是逼着这些小官们从其他方向搞银子,要么便是家底丰厚,足以支撑其走动送礼。
当然盛叶舟也没傻到指出是六部尚书之错,毕竟……吏部尚书可是他大伯父。
所以文中他只道多年来形成的风气想一朝一夕改之万难,听闻六部尚书为躲避那些送礼之人每到述职之时多是闭门谢客也无济于事。
与其从考核之人入手,还不如从这些想报销朝廷而最终郁郁不得志的官员上增加举措。
首先便是各个地方官员的考核制度,需得从百姓入手。
每年的政绩好坏因由百姓们评论,再由朝廷派监察使查访政绩真实性。
如何改变其考核真假盛叶舟只略略提过几句便作罢,要真如此简单,皇上及其众大臣又如何想不到此举。
他只提起,剩下由那些心思活络的大臣们来想出具体法子。
而后盛叶舟笔锋一转,提及了如何增加官员收入的问题。
增加俸禄当然不是首选,盛叶舟敢写户部尚书第一个就会跳出来骂得他狗血淋头。
国库动不得,就要从各自任职的地方下手。
盛叶舟文中提倡地方官员为所管辖地界创造的经济价值中可抽出相应份额作为奖励。
比如此官员剿匪获得千两白银,那么其中可有十两作为奖励由知县本人获得。
为百姓们做下多少实事,就能得多少奖励。
地方官员如此,朝廷大员也应如此。
洋洋洒洒千字文章,辗转起伏多次。
整篇文章用小部分得罪了不少官员,大篇幅则是又大胆地抛出另类的解决方法,最后又总结不赞成孙成的做法。
他因其自身不得志,却让其管辖的百姓跟着受苦,此举与那些一心走捷径不管百姓死活的人又有何区别。
盛叶舟收笔,默默回看了一番草纸上所写的内容,停笔。
看了眼天色已经不早,此时不少人都已点亮烛火继续苦恼要写的内容。
按道理此刻应该停笔准备吃食,明日一早再来誊抄。
但盛叶舟只觉有寒意从脚底不停往四肢百骸散开,滚烫的额头也在提醒再耽搁不得。
起身点燃蜡烛,盛叶舟没有动手做饭,双手使劲搓揉了番脸颊后,动动手腕开始誊抄。
“……”
一个时辰后,誊抄完成,桌上蜡烛也烧得变成了摊蜡堆。
他又点燃发下来的最后一只蜡烛,等答卷干透后,整理书案,将答卷收好。
这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尽收对面考生眼底,特别是看到盛叶舟将蜡烛全部点燃后,更是惊得坐起,朝他这边不停张望。
这才第一日就用完了蜡烛,明日夜里岂不是摸黑?
但他见盛叶舟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后来将笔墨都收到了考篮中。
桌上蜡烛烧完最后一点已然熄灭,忽地黑下去的号房让那位考生再也看不清盛叶舟做了些什么。
直到第二日。
天刚亮,那考生从睡梦中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朝盛叶舟的号房看去。
只见那人蜷缩在号房中一动不动,好像睡得很沉。
这一睡,便是整日未动。
考生作答期间都不忘瞟上那边一眼,但无数次注目后,仍没有半点动静。
“不会是死了吧。”考生小声嘟囔着。
而此时的盛叶舟死是没死,却因高烧烧得迷迷糊糊,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恍惚中,盛叶舟好像梦见了前世,又好像看到今生那个白白胖胖的小胖子。
咚——咚——咚——
三声锣响好像从远处传来,宛若天籁之音般让盛叶舟猛然惊醒。
是如何撑着身体坐起,又是如何离开的号房再次醒来时竟都无法回忆起。
他只知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往贡院西门走,脑中只剩下个念头……快些回家踏踏实实睡上一觉。
“这位兄台。”
“叶舟。”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让蒙了层雾的耳朵根本分不清是谁在叫他,盛叶舟呆愣愣地转身看向来人。
好一会儿,总算看清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飞羽。”盛叶舟勉力抬手,而后眼前一黑朝前倒去。
通过此事,盛叶舟敢肯定……科考与他不合。
没哪回是笑着走出的考场!
第68章
再次睁眼盛叶舟只觉恍若隔世, 光怪陆离的梦里好像又重活了一辈子,直至突然跌落回到了黑暗中。
喉咙传来的干涩感驱使着他转头朝床外看去。
屋内忽明忽暗,只余桌上烛台在微风吹拂下不停摇曳。
软塌上斜靠着个灰色身影看不清是谁, 但耳中传来的浅浅呼噜声让盛叶舟不由轻笑出声。
“爹。”
刚张口,喉中瞬时涌上股火辣辣的感觉。
“嗯……谁……哦!”
本就半梦半醒的盛建宗弹起, 混沌的脑子梦呓几声迅速清醒,两步跨到床榻前看向床榻上的人。
“你终于醒了。”
“爹, 我想……喝水。”盛叶舟虚弱地抬了抬手。
头昏脑涨已消失, 就是又饿又渴使得全身都没力气, 不过短短一句话硬是几番起伏听着随时都像要断气似的。
见此情形的盛建宗就被吓了大跳,忙不迭握住儿子颤抖的手高声惊呼:“我这就是叫大夫。”
嘎吱——
一墙之隔的人显然也被呼声惊到,下一瞬隔间门就被拉开,盛禺山披着外裳疾步走来, 身后跟着神色疲倦的柳氏。
“舟儿可是又发热了?”柳氏焦急地抢步上前。
盛禺山则是停下脚步, 拉开房门冲外面吼道:“来人,去唤大夫。”
三人的动作不过是刹那间便已结束,而脑子还慢半拍的盛叶舟刚张了张嘴,已然能听到屋外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听动静还不止一人。
“祖父……祖母,我……只是想喝水。”
好不容易将想法说完,盛叶舟已有些累得脱力,这么多回受寒发热还是头次难受得半条命都丢了。
“愣着做甚,还不去拿水。”柳氏忙不迭吩咐盛建宗。
折腾好半天, 温热茶水总算得以流进喉咙大大缓解了干涩, 盛叶舟清了嗓子轻声问道:“我怎么在祖父祖母的卧房?”
房间布置很眼熟, 屋里飘散的檀香味正是柳氏衣裳上常年所带的味道。
他占据正房,反倒是将祖父祖父赶到隔间歇息去了。
“你再不醒来祖母这半条命也要跟着去了。”柳氏用帕子点着眼角哭诉道。
“当日祖父就不该让你入贡院。”
短短几日, 见孙儿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盛禺山此时整颗心都被后悔充斥,只恨当日自己心存侥幸铸下大错。
那日盛叶舟被背出贡院时已昏迷不醒,送到医馆大夫都惊得不敢下针,生怕人就死在医馆里。
若不是老天垂怜,硬熬一夜终于退热,就是转醒怕也得烧成傻子。
“此刻说那些又有何用,先让大夫来瞧瞧舟儿。”柳氏不满地瞪了眼盛禺山和不敢吭声的盛建宗,冷身打断道。
先不说乡试能否高中,这么些年与孩子聚少离多,如今又差点丢了命,说不怨盛禺山父子俩那是假话。
柳氏不像府中男子成日里都想着如何光耀盛氏门楣,她只想孙儿健健康康长大,再娶妻生子平安一辈子便已足矣。
盛建宗哪敢吭声,这几日柳氏就没给过任何人好脸色,鲜少发火的人见谁吼谁,他可不敢去触霉头。
直至手心里传来阵痒意,盛叶舟挠着他手心轻声咳嗽打破沉闷的气氛,笑着道:“我饿了。”
“母亲,舟儿饿了。”盛建宗可怜巴巴地看向柳氏寻个主意。
“知道饿了就好,我这就吩咐人去端热粥,在灶上温着呢。”柳氏松开眉头,终于露出丝笑意,起身吩咐丫鬟后折身回隔间换衣裳去了。
柳氏一走,屋子里祖孙三代人齐齐松了口气,盛叶舟挪动了下身子温声道:“孙儿已无大碍,祖父您也歇息去吧。”
盛建宗皱眉抢话:“都昏迷三日还叫无事?你爹我差点就没儿子了。”
话还没说完,头顶已挨了盛禺山重重一掌:“胡说八道甚,叫你母亲听见有你好受的。”
“儿子知错。”
“儿子已昏迷了三日?”盛叶舟惊诧不已,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撩开床幔朝敞开的房门外看去。
外面黑漆漆一片,月亮斜挂在西边屋顶上,应该是黎明之前。
“可不是,这几日咱们府中都乱套了。”盛建宗帮着掖了掖被子,又将床幔钩子挂好才坐下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说了说。
盛叶舟被背出贡院并未惊动他人,每年被抬出贡院的生员多不胜数,他不是第一个也觉不会是最后一个。
就是吓得盛府上下都差点魂飞魄散,就连符辺也得到消息专门寻了告老还乡的御医来诊治。
赵衍从王府连夜赶来盛府,守了两日今夜才回厢房歇息。
廖飞羽当日同跟到医馆,一听那大夫说束手无策当场就吓晕过去,这两日还被强留在府中修养。
中途出了这么个岔子,谁还有闲心关心乡试何时放榜,盛府闭门三日,外界发生了何事全然都不知。
盛禺山拢了拢外袍坐到床边,抬手轻捶发麻的双腿。
方才盛建宗那一嗓子吓得他以为孙儿不好,下床脚一软差点跪下,这会儿一松下来后只觉浑身酸软,连站着都费力。
“乡试之事不必多想,你年岁还小,就是此次落榜下回再考便是。”
盛叶舟点头道:“孙儿在昏过去前,已全部作答完毕,就是不知当时昏昏沉沉写的可有错。”
“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你先养好身子再说其他。”盛禺山又道。
房间中三人,眼下都一致认为此次乡试必定落榜,就连当时亲手写完策问的盛叶舟都回忆不起写了些啥。
恍恍惚惚间,反倒是只能想起木板桌上燃烧完后楼下的一堆蜡烛。
“好,孙儿便趁此多歇息几日。”
盛叶舟又不是那等迂腐之辈,一次考不上便考不上吧,下回再考便是。
见他真无气馁之意,盛禺山两人都放下心来。
不提科举,盛建宗立即话锋一转,笑着冲盛叶舟挑了挑眉故意大声道:“这几日安国公府可送来了不少药材给你补身子。”
“待我病好,再选些礼送还回去便是,这有何难。”
两世加起来活了几十年,盛叶舟怎会听不出盛建宗话里的意思,只不过是不想太早成亲罢了。
“你这孩子。”盛禺山无奈笑道,伸手点了点孙儿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心,本不想在人刚醒来便说此事,但此刻也不得不多问一句:“你可是厌恶安家二姑娘?”
安国公府结亲之意明显,若真不欢喜那安二姑娘,盛禺山还是要早些回绝人家才行。
厌恶?
盛叶舟连忙摇头,诚实道:“孙儿不厌恶安二小姐,但也并不爱慕她。”
许是受前世影响,宋依清在他眼中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况且两人见面不过寥寥几回,不熟又何谈喜恶。
“你啊!”盛建宗也算瞧出来了,他这傻儿子就是还没开窍,根本不懂男女之情,一门心思都在读书跟好友上头。
“既然你无意,那日后此事就不必再提,安国公府那祖父自会去说。”盛禺山干脆道。
亲事再好,孙儿不愿他也不逼。
话头就此打住,盛叶舟也不再多想其他事,吃了热粥后又开始安抚差点哭晕过去的符氏。
感觉更加虚弱了……
***
躺了小半个月,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肩背开始疼痛,盛叶舟就知道他这个劳碌命该起来了。
这些日子,家里没人敢跟他提起外界关于乡试的事。
就算想问都无从问起,只是每日数着日升日落无聊度日。
直到今日盛叶舟终于得到大夫首肯,梳洗干爽踏出房门没几步,意识里装死的胖墩儿突然咋咋呼呼地跳了出来。
【恭喜宿主初级科考乡试完成,奖励:积分*30000 身体中级强化液*2 抽奖卷*10】
【恭喜宿主夺取乡试头名,获得解元称号,奖励:抽奖卷*20 积分*500000 透心糖*2 护身软剑*1】
一排排奖励依次跳入眼底,盛叶舟看到解元两字时瞳孔猛然一缩,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恭喜宿主完成科举考试第一步哦!】
胖墩儿舔着爪子,明明就是只电子猫,非要和真猫一样舔毛。
院子里打扫的冰兰频频向这边张望,见盛叶舟面上阴晴不定地立在门口,踌躇着是不是该上前来询问下。
砰砰砰——
响如擂鼓的心跳在片刻自我消化中放缓下来,盛叶舟疾步进入书房。
反手将门合上,脸上笑意终于忍不住跳上脸庞,不停绕着书房转圈圈,无声地挥舞两下拳头算是庆贺。
无数圈后喜意散去,盛叶舟才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畅快开口询问。
【如果没算错的话后天才是放榜日,你怎么就肯定我夺得了解元?】
【主考官与六位同考官皆推选你的卷子为头名,翰林院学政与礼部侍郎共同盖章,解元之名已定,宿主就放心吧。】胖墩儿立即答。
【没想到乡试高中竟然能得到如此多的积分。】
细看积分中心才发现这次奖励最为丰厚的就是加起来超过五十万的积分,一次解元名头顶得上他辛苦十年积攒。
【宿主再接再厉,科考越往上,所获得的奖励就越多哦。】胖墩儿道,说着又试探性地抛出疑惑【眼下有这么多积分,宿主要不要买点什么?】
盛叶舟抬手干脆拒绝【不买。】
积分商城中大片大片被还未解锁的区域神秘无比。
盛叶舟总有种预感,这些积分会关乎到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只是现在系统等级低,所以一直看不到。
【宿主还是那么抠门。】
不买东西,胖墩儿就没留下来的意义,无语地伸了个懒腰后消失不见。
手指往物品栏一划,盛叶舟直接取出瓶中级强化液灌下。
先不管积分还是解元,先调理身体,然后等待即将到来的放榜最为重要。
第69章
九月九日, 安义府城。
天一亮,盛府上下便跟往常那般开始忙碌起来,纵使大家都知今日乡试放榜, 却没有人敢表现出半分兴趣,只当全然不知。
盛禺山更是担心孙儿见他又想起来难受, 从早上起就待在碧涛院书房中没出来。
盛叶舟也不阻挡,早晨起床后便去明心院缠磨着盛建宗开私库给了不少银子。
“你要银子作甚?”
见盛叶舟拿到银子就走, 盛建宗生怕长子心中烦闷, 用银子要去青楼赌坊那些污秽之地, 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出了院子。
“换些散碎银子。”盛叶舟笑眯眯地回道。
来到前厅,他果然将银锭子交给罗二去换些碎银子和铜板,自己则是撩袍坐下笑呵呵地饮茶看书。
“你换碎银子作甚?”
“我听人说,要给帮着报喜之人回些碎银作为喜钱, 三两五两的碎银子便行。”盛叶舟笑道。
院试放榜都是由府中仆从报喜, 赏银也是盛禺山准备,他还真不清楚该给多少。
盛建宗神色凝固,嘴唇蠕动几下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些甚劝慰的话。
这些日子盛禺山也打听出不少乡试的传言,礼部与翰林院几位大人因一个考生的策问吵得不开可交, 最后还闹到了皇上面前。
那位考生行文大胆,礼部尚书极其推崇其几笔带过的考核措施,并表示完全可以具体化而后实施。
翰林院学政则认为此人提出官员为百姓做事是做官根本,岂能和金钱挂钩,此等行径和那些张口闭口就谈钱的商人有何区别。
最后……今年乡试解元竟是由皇上亲自定夺而来。
皇上看过那篇策问后很是高兴地当场肯定了礼部侍郎的眼光, 亲手在密封姓名的答卷上写了个佳字。
今年乡试解元就此定下。
朝中不少人都在猜测这个生员究竟是谁, 盛禺山私下也看过那篇摘抄出来的文章, 只觉此人心思颇为深沉。
文中既提出走官现象又巧妙地避开了得罪六部官员的说词,其中顺道还表扬了番六部尚书避礼之事, 同时还提出了让大部分朝廷官员都颇为满意的解决法子。
若是没有深厚的人生阅历,怎会如此圆滑。
所以盛建宗更倾向于今年解元年岁颇长,说不定是个老者。
“你……你……你觉着此次乡试你能上榜?”
盛建宗思量半晌,干脆换了个说法,前十没可能,万一榜上有名呢。
只要上榜不管是不是倒数不都可以算是中举了……
如此一想,他觉得也不无可能,问完话不等盛叶舟回答,伸手便唤来府中管家备几个荷包当喜钱。
“去把盛府大门打开。”
盛府所在巷子平日里就鲜少有人经过,只要有丁点动静,站在府邸大门口就能听到。
送喜的衙役敲着锣钻入巷口时,门房就震惊地将跳起来,撒腿就往正厅跑。
“二老爷,五少爷,送喜的官差来了。”
“甚!”盛建宗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瞪圆了眼睛指着门房让他再说一遍。
“报喜的官差马上就到。”
虽没听见衙役口中喊的是谁,但这条巷子中参加科考的只有盛叶舟,其他两家连个童生都没有,报得不是盛府又是谁。
果然,门房话音刚落没多久,锣声越来越近,衙役贺喜的内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喜报——恭喜盛叶舟盛解元高中乡试榜头名,恭喜盛叶舟盛解元高中乡试头名……”
“头名!”
等听清楚名次之后,盛建宗就一直处于表情混乱得无法自控的状态。
先是捂嘴不可置信地左右瞧瞧,随后又变成了狂喜,再然后才猛地想起要将此事告知故意躲起来的盛禺山。
“快去……快去……”
语无伦次的吩咐完仆从报信儿,他自己又楞在了当场,望着越来越近的衙役连步子都没挪动半寸。
盛叶舟乐呵呵地望着老爹,如果不是系统提前告知结果,恐怕此刻的他也好不到哪去。
没多会儿,盛禺山疾步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抓着衙役又问了遍。
得到确切答案后,他高兴得将托盘上所有的荷包一股脑全塞给了报喜的衙役。
这样来报喜的人一波接一波,虽然早已得到这个喜讯,盛建宗仍旧送上不菲的喜钱,后来甚至开私库给府中下人发下不少赏银。
下人们欢天喜地,五少爷中举他们便得了大半年工钱的赏银,若是高中状元的话……岂不是更加丰厚。
有人高中,有人得赏,今日盛府上下全都沉浸在各自的喜事中。
盛叶舟静静坐在椅子上,浅浅微笑地望着大家欢腾,没有欣喜若狂,从头到尾只是一派荣辱不惊的沉相稳。
盛叶舟只是因为提前知晓已经高兴过了劲儿,看在盛禺山眼中,倒成了另一种解读。
身子不舒服之下还能写出如此一篇策问,心性坚韧岂是一般人可比拟。
所以方才他心中狂喜只有一小部分来自中举之喜,很大一部分便是欣喜于孙儿的心性与老成练达。
有如此心性,何愁日后前程不通达。
“好好好,老天佑我盛府。”盛禺山笑眯了双眸,右手不停捋着胡须。
与柳氏高兴完前后脚折回后院,一个去了佛堂,一个则是换衣裳准备回老宅去祠堂上香敬告祖先。
“我去符府送喜讯。”
盛建宗也没停留多久,收拾收拾亲自前往符府送喜讯去了。
盛叶舟接受完来自家人的恭喜,也打算起身回院子歇息。
随喜信送来的还有明日鹿鸣宴的请帖,虽没明确说必须要参加,可不去就相当于明着驳了府丞荆州的面儿,也算是变相强制宴会。
他还要回房想想如何应付荆州。
一想到这位,喜意被冲散许多,盛叶舟微微皱了皱眉,打算起身。
忽地,前厅天井中突然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声,一下子打断了众人喜意。
盛叶舟寻声望去。
盛欣微小小的身子被她亲娘扯得扭来扭去,似是玩耍脏了裙子,小吴氏一边用力拍打着孩子后背一边责骂。
“瞧瞧你这幅小家子气样,再好的衣裳给你穿都白搭。”
“母亲,疼!”盛欣微使劲往后挣扎,边哭边用湿漉漉的手去掰,更是气得小吴氏抬手啪地狠狠拍了掌。
“死丫头。”
清脆的声响使得盛叶舟不悦皱起了眉。
就在吴氏还要落下第二掌之时,他起身站起呵道:“住手”喊着人已经走了过去。
“微儿不过才五岁,怎禁得起你如此打骂。”
提起这个二嫂,盛叶舟只能一言难尽来形容,真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
说敬着远着吧,又总会有今日这般事情发生,想要视而不见的话……很难做到。
自小吴氏随盛叶钰前往启明书院读书后,盛欣微全由符氏养育,平时里基本是不闻不问。
这几年间他那个长兄连考两回县试都已落榜告终,小吴氏自生下长女后也再无动静。
后来不知夫妻俩是不是私下发生了矛盾,盛叶雲将小吴氏送回盛府,独自留在启明书院继续读书。
听盛建宗私下闲话,盛叶钰好似有个青楼出身的红颜知己,若不是顾忌着盛禺山说不得这两年便要抬进府里做妾。
吴氏回府后变得更加尖锐,好似将所有怨气都撒到了女儿身上,稍不如意便责骂盛欣微。
今日怕是见盛叶舟中举,又想起盛叶钰,这才又寻了理由责骂。
“我这个当嫂子的管教女儿,没想倒是碍了五叔的眼,……”小吴氏阴阳怪气地瞥了眼盛叶舟,眼见大吴氏怒气冲冲地走来,下半句“不过”便硬生生忍了下去。
“五叔。”盛欣微趁机挣脱开小吴氏的钳制,扑进盛叶舟怀中呜呜哭泣起来。
盛叶舟叹气。
要是管的话,每回都会像方才那样被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他一个大男人哪好跟嫂子打机锋,每每都只能受着。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当娘的?”
盛叶舟不好指责,大吴氏却不管那么多,反唇相讥讽得小吴氏整张脸惨白成一片。
小吴氏最怕啥,无非就是失了夫君的心又管理不好后院,天天像个怨妇似的到处找茬。
大吴氏可不是符氏那般好拿捏的性子,直接说要将此事禀告给柳氏知晓。
小吴氏敢对任何人冷嘲热讽,唯独不敢对柳氏有半分不敬。
盛叶舟没机会见识柳氏管理后院的手段,但通过几个嫂子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知不简单。
一听到柳氏被搬出,小吴氏迅速蔫了下去,甩着帕子只道身子不舒服便匆匆离去。
小吴氏前脚刚走,吴氏就瞟了眼伺候她的婆子。
那婆子连忙埋头跟上小吴氏消失在连廊尽头。
“母亲不放心小吴氏,所以在她身边留了点人看顾着些。”吴氏也没瞒盛叶舟,坦坦荡荡地解释道。
“五叔。”盛欣微伸着手,盛叶舟弯腰从怀里拽出帕子先给她擦拭干净手上的水,这才将人抱起来。
“后院之事全靠祖父和大伯母打理。”
“都是小事。”吴氏摆手道,看盛叶舟抱孩子熟练的姿势,不由笑着调侃起来:“日后你定能当个好父亲。”
别看盛欣微小小的年纪,却早已能分辨出府中谁是对她真好。
平日里小丫头就待在明心院,要是盛叶舟修沐,就准在启安院中黏着这个叔叔,反倒是小吴氏居住的太溪院从不会主动踏足。
“我倒觉着大哥才当得上好父亲之称。”盛叶舟笑道。
盛叶雲这些年就像是青春叛逆期的孩子突然长大,成婚生子后越发成熟稳重,对父母也孝顺许多。
果然……这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最好例子吗!
第70章
安义府, 迎客楼。
乡试后,安义府紧接着又会迎来一场属于读书人的欢庆——鹿鸣宴。
虽说此宴最早只是知府宴请众举人宴酒以示庆贺,以宴会上颂《诗经》中《鹿鸣》篇所得名。
但随着每年举办动静闹得大, 不少人都想一仰举人风采从而聚在酒楼外,也让众多商家从中嗅到了商机。
久而久之, 这条街便衍生出了灯会和各种夜市摊子。
盛叶舟作为今年解元,当然是鹿鸣宴的最大焦点, 不过在他步入酒楼大堂之时却无人认出其身份, 倒是有少女猜测着这位俊俏男子可是举人。
廖飞羽在酒楼前等到盛叶舟前来才与他共同上楼, 多日未见的两人忍不住又互相打趣了几句这才进入。
“我才痊愈没几日,今夜你别想着让我挡酒。”上二楼前,廖飞羽防患于未然抢先道。
盛叶舟病还没好,他也跟着发热病倒, 病歪歪在床榻上躺了十几日, 眼下走路还有些头重脚轻。
话才说完,就因脚步虚浮踩空楼梯,若不是盛叶舟早伸手来扶住,说不定人已经跪到了地上。
对旁人来说天大的喜事, 他们这两个难兄难弟却是在迷茫中渡过。
廖飞羽乡试得第三名,所写文章一张贴出来也引起了不小讨论。
不过本该在看榜之时最为出风头的两人,却因生病缺席而无人认识。
“咱们都不能喝酒。”盛叶舟道,说着又否定似的又摇了摇头。
偏鹿鸣宴中这饮酒作诗中饮酒排在前,结交志趣相投的好友, 巴结前途无量的人都以敬酒开头, 除非想得罪完今夜的所有举人, 否则喝酒一事再所难免。
所以心中想着保重身子,却清楚明白这顿酒逃不脱……至少两人中得有一人接下。
“就是不知那些举人会不会放过你我。”廖飞羽亦明白这个道理, 唉声叹气地道。
盛叶舟同意,临上楼前只得无奈交代道:“若是敬酒,便由我来吧。”
好在积分中心里解酒的小玩意儿多不胜数,盛叶舟抬头上楼时换出几颗先吞下肚。
既然逃不掉,那只能抢先预防。
酒楼二层大堂被全部征用,左右两排的桌椅从窗口一直摆到了楼梯口。
显而易见,座位是依着乡试排名而定,坐在楼梯旁的便是堪堪上榜的几人,就这个位置,连正中间府丞脸都看不清。
而这几人也没想到座位竟会被如此安排,盛叶舟两人一上去就迎上了他们哀怨的眼神。
昨日放榜时的欢喜还未消化完,到鹿鸣宴上摇身一变成了屈辱——真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盛叶舟与廖飞羽没听长辈们提过鹿鸣宴上座位安排还会有如此明显的区别,一时间也都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大堂尽头的主位。
主位横着的一拍有四个位置,明显是给乡试前三所坐。
其实他们不知,会如此区别对待举人的鹿鸣宴,只有荆州才如此行事。
考上举人相当于半只脚已踏入了官场,大部分知府都不会轻易得罪这些新晋举人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日后这些人里会不会有人爬到他们上头。
荆州此人眼高于顶,座位不仅按名次安排,其中竟还掺杂了各自身份地位的考量。
衙役领着二人前往中心位置时盛叶舟就赫然发现,第三名的廖飞羽竟越过第二名与解元一左一右地坐在荆州两侧。
而第二名的举人则被安排到了盛叶舟身旁。
他们二人踩着时辰而来,大堂中已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到处是相聊甚欢一见如故的举人。
百来个人,其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直到盛叶舟坐下,位置就在中间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右侧,正是解元的座位。
刷——
若是目光有动静,盛叶舟都能感受到那齐刷刷移动过来的打探眸光。
“竟然是你。”
刚坐下整理了下衣袖,盛叶舟右耳边忽然传来声惊呼。
那人夸张地捂住嘴,似是不敢相信似地探身到桌前,仔细打量盛叶舟的脸,而后更是惊奇地肯定:“真的是你。”
“兄台认识在下?”盛叶舟有些疑惑。
看他所坐位置,竟然是今年乡试第二名。
一袭青色宽袍洗得有些发旧,双眸大而明亮,眸子中没有半分不平,反倒是充满着单纯的好奇以及惊叹。
青年立即坐直身子,朝盛叶舟拱了拱手笑道:“乡试之时我就坐在你对面号房,当时你昏睡一日我差点儿以为你……”
“是你!”隔着个位置的廖飞羽认出此人,忙遥遥冲他拱了拱手对盛叶舟道:“当时你昏倒,这位兄台帮了不少忙。”
“多谢兄台相帮。”盛叶舟赶忙道谢。
“小事一桩,盛兄不必挂在心上,小弟郑柏瑜,华兴县人士。”青年报上自己名讳,盛叶舟也忙报上名字。
“盛兄真是了不起,病得如此重竟还能取得夺下像是头名,在下实在佩服。”郑柏瑜由衷地赞叹道。
当时盛叶舟人事不省的模样他看得分明,就撑着这么具摇摇欲坠的身子,硬生生写了那篇争议颇大的策问。
“只是运气好而已。”盛叶舟谦虚地摆了摆手。
郑柏瑜也没继续恭维,笑呵呵地端起茶盏冲他举了举:“郑某不会喝酒,便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难怪进来这么久都没人来攀谈,怕无一不是兴冲冲而来,败兴而归。
此举倒正和了盛叶舟意,端起茶盏示意,随后抿了口。
郑柏瑜不是健谈之人,盛叶舟也不是那无话找话之人,客气聊完几句后各自便将眸光投向了摆满菜色的桌面。
而他们三人不知怎的,好像与周遭那些谈天说地的举人们犹如身处两个地界,聊天中悄悄打量他们的人不少,就是没人主动上前来寒暄。
廖飞羽被盯得不自在,见荆州又迟迟不出现,便拉了盛叶舟站到最远处的窗前闲聊。
“方才没寻到空问,为何前几日你写信让我谨言慎行,不可在外议论宫中之事?”
那封信盛叶舟说得没头没尾,他看完也是一头雾水,若不是前几日病着不得出府,早跑到盛府去一问究竟了。
盛叶舟叹息一声,望着人影窜动的大堂缓缓开口。
“向裕康与简家长幺女定亲之事你可知晓?”
“定亲之事我知晓,可这与谨言慎行有何关系,难道……难道……”
“前几日向裕康来探病与你聊了些甚?”盛叶舟不答反问。
廖飞羽仔细回想了遍,神色猛地一沉冷声道:“他不停向我打听东宫之事,还问起甘禾渊。”
盛叶舟一提,他就立即回过味儿来。
简家幺女正是简德湫的妹妹,而这人在在启明书院时就与韩长风形影不离,如今听说也在私下帮着其做事。
甘禾渊与韩长风如今都是太子心腹,仔细咂摸下来,这是在转着弯的打探对手消息?
“甘禾渊只是其一。”盛叶舟有些心烦地捏了捏眉心才道:“我听祖父提过,荆州有意收向裕康为学生,而向裕康……并未拒绝。”
“甚!”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远比前几日听说盛叶舟夺得解元还来得大。
要知道一个月前他们三人还共同商议着让荆州吃了个大亏,谁知转眼间人竟成了师徒。
难怪盛叶舟叫他谨言慎行,廖飞羽拍着胸口暗自庆幸当时含糊带过了甘禾渊之事。
若真说漏嘴让其抓到甘禾渊什么把柄,那他可是犯下了无法饶恕的大错。
“世事难料!”盛叶舟叹息。
当盛禺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神色比廖飞羽也没好到哪去,一想起人的改变不过转瞬就觉着郁闷。
不是第一次直面这种改变,每回都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廖飞羽一惊一乍地独自消化半天,忽地又想起件让他心生恐慌的事实。
“你说,他不会将咱们在背后帮蔡杨的事告诉荆州吧?”
“不会。”
这点盛叶舟倒是很肯定,当时向父可是亲自出面旁敲侧击过山阳县知县,他一旦去告密,此事随便一查都能查到向家头上。
几人中他应该是最担心此事露馅的人。
听盛叶舟这么一分析,廖飞羽顿时放下心来,摸了摸鼻尖小声嘟囔:“我说怎么这些时日都见不着人,今日鹿鸣宴也推脱有事晚些来。”
不是晚些来,是要以荆州弟子的身份与老师同来。
“等会不管他如何说咱们听着便是,其他都不要搭腔。”
至少眼下向裕康还没有变得六亲不认,对他们应该没有甚恶意。
“知道了。”廖飞羽闷闷不乐。
两人站在窗边小声说话,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明显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加上廖飞羽神色阴沉,席间不少一直关注他们的人都不由议论起来。
其中有几个长相普通的青年书生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讽刺开来。
“还没当状元呢,这就一副瞧不起人的样!”
“哟! 人家世你可羡慕不来,就算不是状元,人家日后这前程也不会差。”
“不就是仗着大伯父的威吗,这有甚了不起,难不成还能将手伸到科考之上!”
“这不就是狗……势吗,哈哈。”
“咱们啊……只有寒窗十年苦读的份儿,学不来学不来。”
读书人默书写字厉害,这嘴上功夫同样不容小觑,阴阳怪气起人来比那村里的长舌妇还要厉害。
等盛叶舟听到众人冷讽之时,这些人已将盛府所有人底子都扒了个底朝天。
——读书不能化者,斤斤于字句之。
看他们讽刺得来劲儿,盛叶舟脑中只蹦出这句话。
没因所学开阔胸襟,反倒是读成了冒着酸臭之气的书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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