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郑城行僵, 天地惨淡,百鬼呜咽咆哮。
在这个世界灵力开始复苏之后,玄真道廷便着手建设“洞天福地”作为避难所,尤其是郑城这样曾经爆发过鬼王之乱的恶地。发现了天地变化的第一时间, 郑城道廷修士全体出动, 一方面将普通人迁到了福地中,另一方面则是构建城市的玄门符箓大阵, 修复一个个被鬼气打破的节点。可光光只有郑城的修士还不够, 驻扎在这里的修士立马发出消息向总部求援。
各地的修士齐齐奔赴郑城。
姜夷光虽然卷入了道廷的一些任务中, 也从中获得了些许奖励,可她不是道廷的修士, 没有任何前往郑城那片险境的义务。因而道廷在发出了邀请被姜夷光拒绝后,没有继续再动员她。姜夷光则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就怕道廷那边始终坚持,可现在对方“识趣”, 那她也该按照自己的步骤行事了。
郑城……不管是命运还是她自己的念头, 她都得踏上那片危机四伏的土地。
就在姜夷光定了航班后,那打着玄真道廷标志的飞机也在轰鸣声中冲向了云霄, 直奔最终的目的地。
傅眷合着眼睛休憩。
王玄明几度想要搭话, 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犹豫再三后,他吐了一口气, 劝说道:“真相到底怎么样,到了郑城就知道了, 你不必担忧。”见傅眷不吭声, 他思考了一阵, 又蓦地将话题一转, 提起了玄门和世家之间的事情。“会长很不高兴炼师他们擅作主张, 想要将炼师的职位撤下来,不过还没等他文书发下,郑城的消息就传过来了,会长变脸的速度很快。”想到在办公室看到朱时贤的脸色,王玄明只觉得万分好笑。
“上一任会长就是因郑城之事高升的吧?朱会长也怀了这个心思,就故作大度,说是不计较先前的事情,还想要炼师立下军令状,不过炼师没有理会他。”在迈出了这么一步后,朱时贤的心中一定埋下了一根尖利的刺,如果仍旧是让他这个门外汉来主导玄真道廷,别说是抗衡山海了,能不能将道廷维系下去都是个问题。
傅眷睁开眼,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太监监军。”
王玄明:“……”
两个小时后,飞机在郑城郊野的机场降落。由于玄门的修士在第一时间掌控了交通枢纽,这里还算是安定,不会见到行走的僵尸,也不会窥见白日里胡乱行走的恶鬼。
下了飞机之后,一股阴森的寒气扑面而来,那与傅眷体内伤势同源的鬼煞之气浮动,导致了原本压下的伤瞬间失衡。剧烈的痛楚钻心刺骨,傅眷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额上冷汗涔涔。虽然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也准备了压制体内伤势的丹药,可仍旧没有缓解半分痛楚,像是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天,身体与心一道品尝了极端的被撕裂般的痛苦。
齐霁一眼便瞧出傅眷的情况不妙,她几步走上前,取出了数张止痛符拍在了傅眷的腿上。他一垂眸,眼中浮动着几分怜惜之色:“你其实不用过来的。郑城的情况虽然糟糕,但是比以前要好点,至少鬼王没有出现。至于那道身影——”齐霁皱了皱眉头,她没想到王玄明那小子动作会那样快。道廷中的人瞧见的时候都很诧异,可他们心中都清楚,那不可能是原先的人了。但是傅眷呢?她会怀有一丝的希冀吗?她真的能够接受多年前那惨痛的事吗?
“我知道。”傅眷抿了抿唇,她竭力地维持着语调的平静,抬起手拨了拨汗湿的头发,她又问,“当初的封印出了很大的问题,我们要尽快将封印的节点修复。”
齐霁“嗯”了一声后,又道:“看炼师的安排吧。”有的人会前往封印的旧地,而有的人则会被留在城市中承担保卫凡人、驱逐妖鬼的职责。
就在玄真道廷的一行人离开后不久,姜夷光也抵达了郑城。
郑城鬼域暴动后,寻常凡人往来的航班早已经中断,唯有迈入超凡层次的人还可以往来。
姜夷光乘坐的航班人其实不多,但是在匆匆一瞥中,还是能够见到一些熟悉的身影——世家子弟,或许还要在他们的身份前加一个前缀:良心未泯。
不入玄真道廷,但也不会忍心见神州黎民于水深火热中,对他们不管不顾。
“姜夷光,要不要一起走?”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姜夷光一扭头就看到了打扮得十分酷帅、双手插入兜中,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女人。在飞机上她们简短地聊了几句,姜夷光也从记忆的旮旯角扒出了女人的身份——赵素节,是赵家的旁支,不是改姓后,而是有着真正沾亲带故的关系。
“机场应该设下了符箓大阵,可阴气还是这么重,说明外面的情况不太妙。我们玄门弟子有针对妖魔鬼怪的手段,但是靠一个人冲破成千上万的鬼怪僵尸,还是有亿点点困难的。”赵素节又补充道。
“那两个人就不困难了吗?”姜夷光抱着双臂反问。
赵素节闻言笑嘻嘻道:“总比一个人好吧。”她是个自来熟,自发地向前一步挽住了姜夷光的手臂,眼中闪烁着好奇,“你之前是藏拙吗?”
姜夷光浑身一凛,她并不习惯跟陌生人有肢体接触,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她迈着步子一边往前走,一边随意地敷衍道:“嗯嗯。”
“可名声坏了没有任何好处。”赵素节语调中不乏困惑之意。要知道当初姜夷光的“废”,是玄廷以及世家的高道亲口认证的,她这辈子都跟超凡世界无缘。可是现在,她一身颓废的咸鱼气质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剑客的冷冽。短短的时间能修到这地步吗?赵素节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姜夷光原本就有这样的本事,只是碍于某种原因,她一直藏了起来。
“谁说没有呢?”姜夷光脚步一顿,她露出了一抹恰当好处的微笑,眨了眨眼忽悠道,“对于原本就很糟糕的人,大家的期待会很少,她只要稍微做那么一点好事情,就会引来别人的叫好和认可。但是一个优秀的人,人们对她的期望反而是没有穷尽的。”
赵素节:“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她停顿了片刻,又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去看姜夷光,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是因为世家吗?如果姜家后继有人,姜家的那些族人未必同意将家族拆解,抹去属于世家的未来。”
姜夷光没想到赵素节会想到这一茬,她哑然失笑,将问题抛了回去:“你以为呢?”
“就是这样。”赵素节脸上浮现了一抹看穿真相的自得。她跟上了姜夷光的脚步,又说道,“其实道廷也好,世家也罢,大家都是神州的一份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争权夺利。”
“很简单啊,因为资源的分配。”姜夷光幽幽道,“有几个人愿意将手中的蛋糕分出去?”顿了顿,她又耸了耸肩,“其实不分也不要紧,有人会去抢,除非能够固守己身,不犯大错。当然这种可能性在他们选择了对龙脉下手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
听到了“龙脉”两个字,赵素节的笑容消失了。郑城目前的情况可以说是世家一手推动的,要是老老实实地封印鬼王,怎们可能会鬼域再现?身边没有人说什么,但是在玄门的匿名论坛上,骂声不绝于耳。她虽然没有卷入“龙脉之事”中,可也因“赵”这个姓氏而羞愧。
呼啸的风声吹过了原野,混杂着“嗬嗬”的声响。
鬼是靠着这一点执念而留于世间的阴魂,是一道道森寒的气,可僵却不是如此。它们是尸骸,是从墓冢里头爬出的怪物。神州推行火化数十年,这就使得行走的僵大多是几十年前的尸身所化,它们的血肉腐烂、散发着浓郁的恶臭,偶尔会有一两点残余的血肉垂挂在了森白的骨架上,随着行走坠下腐肉和恶血,令人作呕。
赵素节拧眉:“它们身上的尸气越来越重了。”
姜夷光又补充了一句:“尸体上长出了白毛。”在经历了“谢朝云”一事后,她补充了不少关于鬼域的知识。在鬼域里头,不管是鬼还是僵,都会获得某种力量加持,时间越久,它们就越强悍。譬如僵尸,有白僵、绿僵、毛僵、飞僵、不化骨之分,修到了“飞僵”境界,就能够开灵智,甚至能伪装成人,对付起来就棘手了。
赵素节没再答话了,她们走出了机场符箓大阵的范围,就意味着要开始应对僵尸、鬼怪群的冲击。雷法至正克邪,在玄门法术神通中杀伤力最强;而法道、力道、气道等三千道途中,最强的修者是剑修。赵素节抬手就是五雷正法,而姜夷光则是拔剑,风起于原野,在呼啸声中,一剑霜寒,硬生生凿开了一条路。
清寒的剑光灵性迸发,寒气四溢。
赵素节望了一眼,就看出剑上道韵与灵性回转,是一柄少有的宝剑。要说有什么缺陷,那就是缺乏岁月的痕迹。一柄剑就像是一坛酒,要时光来当那磨刀石。
过往对姜夷光的认知都来自他人言,如今才算是亲眼见证,赵素节稍稍放了心。她一扭头,向姜夷光问:“进入城市里吗?”
姜夷光摇了摇头,道:“不。”
赵素节讶然道:“去修补封印?重新串连大阵的节点?”没等姜夷光应声,她又拧了拧眉,“可这件事情是玄真道廷负责的,我们得去登记才成。对于非道廷势力而言,进入城中杀僵尸和超度鬼魂才会比较自由。”
姜夷光抖了抖手中的剑,铮然的鸣啸声不绝于耳。
如果她踏入城市,那么在命运的干涉下,鬼窟会在市区中心显现吗?或者发生其他的事情,逼得她只能往昔日封印所在的方向走?要是前者……那就是大罪过了,至于后者,既然结局都是一个样,似乎也没有必要绕远。再者,玄真道廷那边安排任务,未必会将她跟傅眷放在一起去,就算对方真有这等考量,她到时候将赵素节推出来做借口,也不是不行。姜夷光一边思索,一边打量着赵素节,最后冲着她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是啊,怎么样?有胆量同行吗?”
赵素节无端地感知到了一抹寒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一点头道:“有什么不敢,只要玄真道廷不介意,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姜夷光的笑容越发璀璨,像是一蓬明明的星火。
郑城化鬼域,但也不是真正的鬼域,没有鬼兵、鬼将,也没有形成一个军阵。姜夷光在赵素节的配合下,很快便找寻到了封印所在的方向。那儿阴云垂地,仿佛天穹已经坍塌,压在了干枯的、如刀戟直刺天空的枯树上。风声中,隐约间海听见了雷火的声响,炁流如潮水般起伏,灵机与阴气剧烈荡动。
等到姜夷光、赵素节奔向前方的时候,看见的是七零八落的道廷修士,以及立在半空中的、身上被锁链捆缚的、耷拉着脑袋的男人。锁链在他的四肢交缠,穿透了琵琶骨,在胸前交错,又牢牢地锁在了腰间。他的伤口并没有鲜血,惨白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任何的痛苦,那双墨色的比夜色还要深沉的眼中,是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空。
但是比他的眼神更让姜夷光觉得可怕的是他的面庞。
虽然已经从王玄明的口中得知了消息,但那远比不上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力大。
身边的赵素节一脸错愕,长大的嘴巴像是能吞下一只鸡蛋。
姜夷光紧抿着唇,艰难地喊出了“傅叔”两个字,而后拔剑!
八年前堕入鬼域中、作为祭品被献祭给鬼王的人,怎么还有可能生还?
只是……傅眷瞧见了他的身影了吗?
姜夷光剑芒一闪,赵素节也反应过来,催动五气,打出数道□□。但是很快的,她们就明白差距在哪里了。就算浑身被锁链捆缚的,身躯也曾经是属于傅长恒这位几乎立于当时巅峰的人族修者的。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靠着本能接二连三地使出了天罡神通:镇山撼地、指地成钢、鞭山移石……就算只有两三成威能,那也让姜夷光她们左支右绌,自顾不暇。
赵素节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怎么会这样?”她跟玄真道廷修道士关系寻常,消息并没有姜夷光那么灵通,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傅长恒”。当年世家造的孽无比清晰地显露在她的跟前,她清晰地认识到,在那轻描淡写的言语后,是血与泪,是牺牲。
姜夷光握着剑咬紧了牙关,侧身旋斩,明净如秋水的剑芒勾带起微风,慢慢地化作了凛冽的飓风、寒风、暴风撞击在了那股能搬山移海的强悍气浪上,撞出了一连串不绝于耳的爆裂声响。锁链晃荡了起来,哗啦啦的响声中,一道道白色的符纸显化,上头出现了用朱砂描绘出的诡异纹路,“傅长恒”身上的森然鬼气猛然间一膨胀,伸出右手蓦地向下一拍,顿时将那股刮到了面前的剑风拍散。
姜夷光且战且退。
她修行时日太短,就算只得了傅长恒三四成实力的存在她也打不过。
她袖中一抖,符豆落地化作了黄巾力士。靠着他们拖延时间,然后跑路!
可命运最喜欢捉弄人。
凭空生出的裂隙中,浓郁的森寒鬼气滚荡着,宛如巨兽张了口,眨眼间就将飞奔的人连带着不远处的黄巾力士一起吞没。
姜夷光感知到了一股失重感。
她判断自己在下坠,难不成这个时候就进入了鬼窟?可没有半点预兆啊!这念头才起,姜夷光就落地了。那化作垫子的黄巾力士身上灵性消失,留在地面的只有两枚布满裂隙的符豆。
“这里是?”赵素节声音响起。
姜夷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太确定地答道:“鬼王陵?”
赵素节闻言一悚:“那我们是祭品吗?”
姜夷光:“……不排除这个可能。”她不知道是怎么落入这个缝隙中的,静默的系统可能死机了,没能够给出半点儿指示。
一盏盏人鱼灯投落模糊的光晕,照亮了黝黑深邃的甬道。
姜夷光、赵素节二人沿着甬道前行,地面上散乱的堆着箭矢,而墙上则是雷火的痕迹,仿佛在不久前有人闯到了这里,破坏了墓道中的机关巧术。正兀自生疑间,甬道已经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在明亮的光线撞入了眼中后,齐整的脚步声传出,仿佛军队前行,地面震颤间,连带着灯火都在跃动,像是会在下一刻被扑灭。
“墓葬中的兵佣军团?”赵素节内心发寒,入眼有近千名持着刀戟的兵佣,立于龙脉之上的帝王陵墓,死后陪葬兵俑得到灵性滋润锋锐外显,并不算异事。但是最为诡异的是,近千兵佣全部没有头颅,无一例外。
什么人能做到这点?是敌是友?
姜夷光忽地问道:“没有头的兵佣……是不是就像无头苍蝇?”
赵素节一愣,还没答话,就看见姜夷光提着剑像是一道长风卷入了军阵中,将“头铁”两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可前后无路,能闯的只有这军阵了。她诶呀了一声,也纵身一跃,踏着罡步闯入阵中。
要是灵性圆满无缺,那这兵佣军阵定然气势磅礴,兵煞之气冲天而起。可惜兵佣被斩下了头颅后,虽然能够行动,但是灵性残缺,身躯残破,已经很难再化作冲锋陷阵的“长龙”了。等到兵佣被雷芒、剑气打得粉碎后,它们的使命彻底地终结了,零散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陵墓中滚荡的鬼气被剑气长风一点点驱逐,姜夷光收剑,朝着前方望去。
她没看见陵墓中新的布置,而是看到了一堆靠着自己的手段、正大光明走入到陵中的人。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笑容倏地一收。
“诶?姜夷光,怎么停下了?”赵素节快步地走上前,拍了拍姜夷光的肩膀。她顺着姜夷光略有些僵硬的视线向前望去,片刻后挤出了一抹笑容,干巴巴道,“好巧。”她没有在玄真道廷登记就进入这里,不会被对方以为是肆意搞破坏的吧?可情况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啊,她其实也不想落入鬼王陵的。
姜夷光悄悄地拂开了赵素节的手,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果然是没法甩掉命运避开傅眷。
来自玄真道廷的人没有动,姜夷光犹豫了一阵,主动向着前方走去。距离拉近之后,眉眼间流动的细微变化清晰地映照在眼中,她莫名地读懂了傅眷幽深的眼神。
——你不是在沈城?
姜夷光回忆起傅眷回来的那个晚上。
她将手机还给自己后,沉默了很久。
在玄真道廷的人之前就问了自己,要不要去郑城。
已经为了道术值做了选择后的自己,那当然是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去”两个字在当时多么铿锵有力,在现在就有多么尴尬。
“是姜夷光和赵素节,她们怎么在这里?”
“世家还想做什么?”
“鬼王陵中的古怪跟她们有关吗?”
……
身后传来了小声的嘀咕,同行的道廷弟子在窃窃私语。
傅眷收回了视线,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腿。
不是不想来,是不想跟自己同行。
姜夷光在避着自己,其实这一切早有预兆了。
“我们是无意间掉进来的。夷光,你说是吧?”赵素节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句,毕竟在道廷正常子弟的眼中,世家的形象坏得不能再坏了。她上前拽了拽姜夷光的手臂,想要她也跟着解释一句。
姜夷光一个激灵,猛地拂开了赵素节的手,在对方错愕的视线中,忙不迭礼貌地解释了一句:“抱歉,刚刚走神了。我们的确是——”姜夷光的话还没说完,傅眷就朝着她点了点头,然后与道廷那帮人一道转了方向离开了。
“无意的”三个字轻飘飘地散在了风中。
姜夷光默不作声地看着傅眷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第52章
没有被邀请, 也没有被驱逐。玄真道廷的修士像是匆匆路过,而她们就像是地上摇摆的毫不起眼的杂草,被忽略了彻底。赵素节暗暗嘟囔了两句,她挠了挠头, 困惑地望着出神的姜夷光, “诶”了一声后又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姜夷光回神,摇头应道:“不知道。”玄真道廷那边已经修复了节点了吗?要不然怎么会让年轻一辈的弟子堂而皇之地进入?傅眷有遇见“傅长恒”吗?那些道廷弟子将消息传回去了吗?姜夷光的脑海中浮现了一连串的问题, 她定了定神, 将杂念驱逐, 瞥了眼皱着眉的赵素节,放缓了语调, 温声道:“我们继续走。”
前方。
傅眷一行人沿着甬道抵达了一间暗室。
“这甬道里的机关全部被人废掉了,一点暗箭都没有,虽然鬼气森然,但是墓中的灵性很低。”
“但是那些鬼气逸散出去, 就足够冲击城市了。”
“总比看到鬼王要好吧?”
……
说话声在他们看清几乎填充了整个暗室的、邪气四溢的洞穴时戛然而止。森冷的鬼气形如实质, 奔涌间化作了浓郁如墨色的黑色,仿佛要逆冲上来。只是尚未越过洞口, 便有一道道符箓绽放着金光, 以极为霸道威烈的刚正把鬼气压了下去。在金与黑的交错间,依稀可以窥见成堆的骷髅与阴灵在扭动、咆哮、哀嚎。
一位道廷修士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东西?”
傅眷眼中闪过了一抹寒芒, 她讥诮一笑道:“殉葬坑。”埋在龙脉之上的帝王可不是什么仁慈君主,要不然也不会在数千年后变成厉鬼将四野化成鬼域。这一截龙脉的灵性早就坏得差不多了。她在意的不是殉葬坑, 而是坑边出现的法符。联想到进入墓冢见到的废弃机关, 她确定不久前有玄门真修来到了鬼王陵中。是他引爆了鬼域这个祸患?还是说力有不逮?
玄门修士低声道:“有法符镇压, 我们得设坛将它们都超度了。”法符在消磨坑中的鬼气, 可它自身的力量也在不停消退中, 就怕鬼怪还没有尽数度化,法符已经失去了它的威能。超度亡魂鬼类,也是他们踏入鬼王陵的目的之一。
等到姜夷光、赵素节抵达的时候,见到的就是道廷设坛颂经的画面。
赵素节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夷光的瞳孔骤然一缩,这熟悉的坑洞如浪潮剧烈地冲击着她的脑海,这是命运想要强行加在她身上的“赠礼”。但是在这逐渐与最深刻记忆叠合的画面中,身为男主的王玄明缺席了,而傅眷的神色也不如她构想中的那般冷厉残忍。最为奇诡的是法坛……在她的记忆中,鬼窟之中鬼气冲天而起,寻常弟子根本克服不了鬼戾之气带来的冲击,最后还是要靠着天道最为恩宠的主角力挽狂澜。
现在的画面就像是你做好屠龙的准备了,可等你感到目的地时,你发现自身的敌人变成了一条小蚯蚓。明明契合值还没有降到最低,但是剧情已经偏移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意味着她从此可以高枕无忧?还是说在这背后藏着更深的痛苦?
既定的“死亡命运”让人心生惶惑,可当意识到未来不可捉摸时,心同样是悬吊起。那种被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开始如火山般喷涌了出来。姜夷光身体晃了晃,抬手掐着眉心。她叹息了一声,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够短暂地纾解内心深处那股不明的情绪。
“喂,你怎么了?”与姜夷光同行的赵素节显然更关心身边同伴的变化,她的震惊和错愕转瞬间便消除,语调间只余下了对姜夷光的关怀。她伸手扶住姜夷光的刹那,明显地感知到了一股锋锐的视线投来,她下意识地扭头,最后与傅眷来了个对视。对方心不在焉地念着咒文,黝黑的眼神中弥漫着一股比夜色还要深邃的幽沉。赵素节晃了晃神,没有多想,继续用眼神对姜夷光表示关怀。
姜夷光感知到手臂上传来的重量,她低头看了眼赵素节的手,扯出了一抹笑,应道:“没事。”她的眼前人物面板还在,系统则是安静得仿佛从未存在。姜夷光已经习惯了系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事风格,但是在这个时候,她仍旧在心中尝试着呼唤系统。
孤零零的主线任务还在。
往常到了关键的节点,她会面临一个选择。
可现在选择消失了,好像错误的已经被彻底扭正,那九死一生的危机如大日下的雪,早就消融殆尽。
“滋滋”的电流声响起。
许久之后,脑海中又传出一道叹息。这不是机械、冰冷的声音,而是藏着无穷尽的岁月沧桑,是落日时分的最后一支挽歌。在听到叹息后,那被压制的情绪再度浮现,一股空空落落几乎如旋风一样席卷而来,将姜夷光整个人吞没。
姜夷光浑浑噩噩地往前。
可就在她迈步的时候,手腕上蓦地多了两股力道。左侧是赵素节,右侧……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傅眷。在赵素节松开的时候,傅眷仍旧执拗地捏着她的右手腕,她的指尖发凉甚至有些颤抖,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股凉意上骤然冒出了一蓬火,在不停地滚荡、燃烧,一路烧向了心口。
傅眷:“这里玄门真修来过。”
姜夷光点头:“我知道。”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问,“你看见‘傅叔’了吗?”在这句话出口时,她终于明白了那股不安来自什么了。那是来自血缘、来自本能的警兆。母亲一直在追查龙脉之事,以她的本领,她是不是也能找到八年前的“源头”?
傅眷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回答:“看见了。”他们接到了道廷的弟子传讯,赶到的时候,她自然也看见了身上背负着枷锁的“父亲”。他的出现让记忆中逐渐模糊的面容变得真切起来,可是那股亲近感荡然无存了。他是被献祭给鬼王的祭品,如今出现的,只能是“傀”,是“鬼祟”。她很早就知道,失去的人,就别期盼着他们回来了。
“那——”姜夷光有些犹疑。
“陶炼师他们会解决的。”傅眷知道姜夷光想问什么,她平静地回答道。她隐约感知到了姜夷光身上显露出的几分茫然无依,这无形之中消弭了刻意拉拽开的距离,而出现这种情况唯一的可能,就是事关姜姨。“你在担心吗?”傅眷又问。
“担心什么?”赵素节一脸茫然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打哑谜似的。
傅眷不动声色地抬眸瞥了眼赵素节。
过去从来没有过交集,可在合作之中,很容易培养出真切的情谊。
姜夷光拧眉:“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很糟糕。”
傅眷的指腹轻轻地擦过姜夷光腕上的肌肤,好似无声的安抚。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一定平安”四个字可信度不高了,纯粹是无用的安慰之语。可窥见了姜夷光眉心的那点伤怀,傅眷还是选择说了一句:“会没事的。”她常年不苟言笑,语调总是那样平淡无波,话音传入自己耳中,傅眷有些懊恼那像是与生俱来的生疏与淡漠。
可姜夷光并没有太在意傅眷的语调,她早已经不是那一言不合就发疯的人。她定了定地望着傅眷,反问道:“这样的话你相信吗?自我安慰能够改变什么呢?”
傅眷无言。
姜夷光低头看了傅眷一眼,笑了笑:“你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面对不确定的未来,除了坦然,也没有任何办法了。顿了顿,她又道,“‘傅叔’在外头,那‘张姨’出现的可能性也存在的,怎么办呀,傅眷……”带着无尽慨然的话语像是一阵轻盈的风在耳边打转,一阵若有若无的木质淡香扑面而来,傅眷瞳孔微缩,她松开了扼住姜夷光的手,看着她加入了玄真道廷弟子的队列,对坑中的阴魂进行物理超度。
姜夷光在成长。
这符合姜姨也符合她的期待。
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她发现自己与姜夷光渐行渐远。那无孔不入的、过分的“贴近”与“追逐”让人窒息,可遥遥不见踪迹如一叶轻舟入日边的渺远,同样让她不适应。
她想起了过去,她跟姜夷光总是一前一后的。她不会等,因为“一寸光阴一寸金”被她当作了至理名言,带姜夷光玩耍被她定义为浪费时间。而姜夷光并不气馁,她一边骂着,一边迈着小短腿奋力往前追。那最初的质朴和童真还没有被姜夷光决然丢弃,那时候她们也都没有变得暗沉而偏执,那时候虽然知道了亲情淡薄可还没有尝到失去一切的至苦。
但是现在,姜夷光她终于幡然醒悟了吧?
她应该不会再进行无意义的追逐了-
鬼王陵外。
封印的大阵无数节点崩溃,使得当初被镇压的鬼气外溢,让阴魂鬼灵在青天白日下行走,可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比想象中要好上太多了。他们不仅没有遇到鬼王,甚至连鬼将级别的邪祟都不曾碰到,那些崩溃的节点修复起来轻而易举,像是有人早已经将节点连接起来,而他们要做的只是“点火”。
但要说“一帆风顺”,那也算不上。
“傅长恒”的影像早已经传回玄真道廷,可真正见到“老朋友”,陶君然一行人还是忍不住万分感慨和痛惜。要是这对夫妇尚在人世,以这八年灵力复苏的速度,他们一定会像姜理那样,属于玄门高手第一个梯队。毕竟他们是真正的天才啊,而且从来没有放弃过修行,并未因天赋而沾沾自喜。
在短暂的交手后,陶君然做出了判断:“只剩下三成半的实力。”他和梁买山联手完全可以压制“傅长恒”。
梁买山眯了眯眼道:“幸好璇玑那丫头没在。”要不然就算是“作祟”的状态,两人联手能将自身的实力发挥到六成,那样的话就棘手了。
陶君然道:“老梁,你没发现他身上锁链上刻画的符文是上清九云封灵符吗?”他的心微微发沉。“上清九云封灵符”是上清法脉的传承,在他加入了玄真道廷后,就将道书全部放入道廷的借阅室,供同道们浏览。可真正能够感应“九云之气”画成这道符的人,只有如今下落不明的姜理!难道是她进入了封印之中,重新修补了昔年的大阵。
“啊?是姜理?”梁买山一愣,他的心微微发沉,当初玄门和世家联手,王一诚、张素之他们都在,而姜家只有一些年轻后辈参与其中,至于姜理本人,则是因黄河暴动而没来得及赶到这边。等到她匆匆忙忙过来时,悲剧已经发生了。她对着大阵沉默了很久,最后力排众议带走了傅眷。后来她很少提起八年前的事情了,可与姜理相熟的人都知道,这已经变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陶君然扭头看梁买山,肃声道:“你猜她会干什么?”说话间,雷鸣滚动,罡风四起。同样是天罡地煞神通的对撞,只得了傅长恒三四成本领的“鬼祟”,根本没法跟陶君然相抗衡。但是在那护身的鬼气被打散后,锁链上浮现的符箓化作了金刚罩包裹着“傅长恒”,让他不至于在清正的雷罡中灰飞烟灭。
梁买山讶然:“上清九云封灵符还有这种效果?”
陶君然嘴角抽了抽:“可能姜理加了点东西吧。”旋即,陶君然眉头皱了起来,“长恒他早已经出事了,现在这具身体已经化作了鬼祟,姜理想要保全他的尸身,又要除祟,有点棘手啊,给咱们一个好大的难题。”
梁买山出手定住“傅长恒”,冷哼了一声:“那就让她自个儿解决吧。”
陶君然摇头缓缓道:“连六甲奇门都推演不到姜理的生死和下落。”
梁买山闻言悚然一惊:“非生非死?”
陶君然叹道:“这世道是真的要大变了。”-
鬼域显化之后,其中阴魂鬼类,不入森罗地狱、不进六道轮回,鬼域俨然是一个新的“地府”。在鬼王陵之中靠着经文超度鬼魂,会有极强的阻力,而在这种时候,最为有效的手段就是“物理超度”。玄真道廷的修士在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哪知道经咒的效力极强,仿佛不被鬼域本身影响。
“难道说以前的封印其实是有用的?现在外泄出来的是最后一股力量?”
“这坑洞有十几米深,累累白骨,那位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这么多人殉葬。”
……
窃窃低语声不绝于耳,趋近了尾声,道廷的修士逐渐地放松了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沉重的“咚咚”声由远及近,仿佛成千上万的兽群在踩踏大地。站在坑洞边缘的修士脚下一个趔趄,要不是身侧的人及时拉拽住他,可能早已经一头栽入了鬼窟中。
每一道震响传来,地面的青石砖就会生出一道裂痕。
狭窄的、沉滞的暗室中,鬼号声与震动声交缠,每个人的心间都蒙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阴霾。
姜夷光扭头望向了声响传来的方向,面色变了变。
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是个四米高的无头金人,可正是因为被削去了头颅,他才堪堪直起身体嵌入这个暗室中。它的每一次走动,都在挤压着原本就不充裕的空间。墙灰下泄,仿佛飞瀑直流。就算整个暗室在这个时候彻底崩塌,姜夷光也不会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金人的身上还有点灵性。”赵素节手腕一翻动,手中便持有数张雷符,朝着前方的金人轰落。
姜夷光“嗯”了一声,她注意到金人手掌虚握着,像是曾经手持着一柄剑。
难道剑在漫长的岁月中化作飞灰了?不对,金人若是有灵性,那必定能够护持着宝剑,金人的胸腹有雷火以及剑痕,可能掌中的东西被人取走了。姜夷光心念转动,脚下踏着罡步,也持着剑加入争斗中,剑气纵横间,飒飒罡风生。
“她们能不能将金人引出去啊,在这里打的话,坑洞这边要是塌了,符阵可能会出问题。”一道嘀咕声响起。
“不会。”傅眷眸光幽沉,鬼煞之气在她的双腿中冲撞着,仿佛一只张牙舞爪想要将一切都吞噬的恶兽。她垂眸瞥了眼坑洞中剩余的阴魂,左手持着剑在右掌割出一道淅淅沥沥淌血的大口子,以血为引,凭空画符,口中念诵地则是“开狱咒”“召四目老翁咒”。
巡游世界,速缚邪风。有一不从,押送北酆!①
气机流转如同暴风,隐约传出浩瀚的雷霆之声,在傅眷的身后,一尊巨大的四目神尊法相显化,仿佛能托承山岳的右掌探入了坑洞中。
咒术的威能是靠傅眷来维系的,她原本就遭受痛苦折磨、伤痕累累的身躯再度承受重压,仿佛筋骨错位。她的面色惨白,可口中没有发出任何的痛哼声。垂落在腿上的左手在微微颤抖,她又重复了一次:“不会的。”
风之剑不受任何的拘束,在这浩浩天地间漫行。
被斩首的金人虽有灵性留存,可本身的实力已然溃散了大半,笨拙的身形早已经失去了全盛时期的灵活。它没有思维,并不会思考,毕竟不是每种存在都能变成刑天的,它只能够依照身躯留下来的本能去战斗。
雷芒流窜间,金人举掌拍向赵素节,而此刻的姜夷光五指握紧手中的利剑,一步踏在了地面,纵身跃起,朝着金人的手臂猛然间一斩!剑光流逸,飓风起,金色的手臂堕地,发出“咚”一声闷响。姜夷光欺身向前,可耳畔忽地响起一阵风啸声,内心浮现了一抹警兆,她的本能让她急急地向后退,可骤然闪现的流光裹挟的罡风劲气仍旧在她的侧脸拉出了一道血痕。
面颊刺痛,姜夷光抬手一抹,指尖出现了艳红的血迹。
她凝眸注视着金人,那道流光的目标其实是它。片刻后,那仿佛炸/弹爆裂的巨大轰鸣声在暗室中回荡,庞大的金人在轰鸣声中四分五裂,只剩下一柄散发着无边威能的、贴着一张法符的剑插在了地面,嗡鸣不已。
这是飞剑术!
“还好还好,终于解决了。”一道声音从金人出现的方向传来,清隽的熟悉面容撞入了眼帘。
王玄明,尽管跟命运的安排截然不同,可作为男主的他还是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姜夷光皱了皱眉,掩饰住了眸中飞快掠过的不快。
“这个金人是无意间撞见的,不知道是谁砍掉了它的头颅,但是没有拿走它手里握着的泰阿剑。”王玄明语调轻快,尤其是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眉宇间隐约带着几分炫耀。他拔起了插在石砖中的剑,手指轻轻一抹,那道法符便消失不见。视线越过了姜夷光,轻易地捕捉到了人群中的傅眷,他又问,“要看看吗?”
泰阿剑,威道之剑,是曾经的帝王手持之剑。
千年的岁月蕴养了剑的灵性,对于修飞剑之术的王玄明而言,这是不可多得的宝器,如此来鬼王陵一趟,也是值得了。
在永恒空间中见过“轩辕夏禹剑”之后,姜夷光已经不会为历史上的名剑心动了。那些宝剑与群仙采首山铜为轩辕黄帝铸的剑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可姜夷光就是见不得王玄明的嘚瑟,她知道王玄明最在意什么,就在他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姜夷光用宝剑点了点石砖,在嘚嘚的声响中,她的声音响起:“我的剑,傅眷送我的。”
王玄明:“……”
随着金人的破碎,鬼窟中的“超度”也进入了尾声。
傅眷咽下了涌到了喉咙的血迹,催动着轮椅,在王玄明带着欣喜的视线中与他错身,迎向了姜夷光。
她用干净的左手取出了一张帕子递向了姜夷光。
姜夷光没有接,只是平静道:“你右手也在淌血。”
作为天道的宠儿傅眷能开挂,但是“残血锁血挂”看着就离谱又痛苦,每一回都是自身在承受折磨。
就算跟傅眷日后不再有羁绊,她还是希望傅眷能顺遂些。
🔒第53章
要是在以前被剑器割伤, 姜夷光会第一时间前往医院打一针破伤风。可如今迈入了超凡世界,她也只是抬手抹了抹血痕,等待着血迹逐渐地干涸。她没有接傅眷递来的手帕,垂眸凝望着她右手片刻, 轻微微地叹气。她没有替傅眷包扎, 只是用兜中摸出了一颗糖果塞到了傅眷的左手,一扬眉, 笑得洒脱。
“谢谢。”傅眷下意识地应声。
姜夷光“嗯哼”了一声后, 就催促着赵素节继续往前行。
在姜夷光离开后, 傅眷用沾血的手剥落了糖纸,将混合着血迹的糖塞入了口中。唇齿间泛开的甜意中藏着一抹涩与苦, 就像是掩藏在美好装饰下的悲苦命运,即使有一点希望,可本质是苦的。她面上的温和逐渐地收敛了起来,披垂在肩上的黑发微扬, 她的神情最终变回了往日的淡漠, 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温情存在。
回头看了眼阴魂尽数被超度的坑洞,她说:“继续往前走。”
走出了暗室又是一道长长的甬道, 只不过被无头金人闯过, 到处都是裂隙,像是会随时崩塌。
此刻的姜夷光极为安静, 敛着笑容一言不发。赵素节不习惯这样的静谧,眼珠子转了转, 凑近了姜夷光笑嘻嘻问道:“喂, 还有糖吗?”
姜夷光睨了赵素节一眼, 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没有。”
赵素节“啧”了一声, 又道:“之前听说你跟傅眷的关系很坏, 她十分厌恶你的存在,但是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啊。”
“你又看出来了啊?”姜夷光轻笑。
赵素节道:“直觉啊!你可以继续试试诶?万一能够成功吗?”
姜夷光反问:“试什么?再度上演那个笑话吗?”她现在冷静又理智,跟舔狗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她顶多需要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当然,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她可以无限拉远。在时间的作用下,记忆会被深埋,那点儿由惯性主导的感情也会消散。
赵素节语塞。
姜夷光对傅眷的追逐毫不掩饰。
这件事情作为笑话在玄门世家子弟口中广为流传。
一个是天生愚钝无缘道途的废物,一个是如流星般短暂灿烂过又跌入尘埃的玄门天才,就算是说出“般配”两个字时,也都是充满了嘲弄和戏谑的。赵素节过去也觉得对傅眷“死缠烂打”的姜夷光没脸没皮,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我自尊,但是真正见到姜夷光后,她发现自己看错了。真真假假掺和在了一个,姜夷光这个人不是废物,而是心机犹为深沉!
姜夷光不知道赵素节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她提着剑快速地穿过了甬道,最后又出现在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宫殿前。那股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随着看到了地上破碎的兵佣时达到了巅峰!
“嘶,是谁动手了?王玄明?不,不太可能。”赵素节还在倒抽凉气,地上的兵佣灵性尽数溃散了,附近不再是那回荡的阴森的鬼气,反而弥漫着一股让人身心都极为熨帖的灵机,仿佛置身于灵泉之中。她几乎克制不住运转周天、服气修炼的念头,可在听到一道剑与石砖的摩擦声后,她强行地压制住了冲动,扭头看着一剑劈向殿门的姜夷光——深沉的智者印象一瞬间就扭转成了莽夫。
“是龙脉的气息。”姜夷光忽地说道。她喝过龙脉精华泡过的茶、制成的药膳,对龙脉气息的辨认不可能出错。而且这座鬼王陵本身就坐落于龙脉之上,只不过肆虐的鬼气与邪机压制了龙脉。可现在,情形似乎反过来了。
流窜的剑气顷刻间便破开了不甚坚固的殿门,轰隆一声倒塌后,宫殿中的景象映入眼帘。一位身着玄色冕服的无首帝王屈膝跪在了地上,双手高高举起,托着一封书信。
赵素节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到失语,好半晌才挤出了一句发颤的话语:“……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年留下影像的鬼王也是这般模样的。”那凶戾而强大的鬼王,曾经酿成大祸的鬼王如今被人斩首了,身上半点儿灵机都不存。
姜夷光无言。
她还以为这个副本会造成新的“人间恐怖”,可跟前两回比起来,这个听着就很可怕邪门的副本就像是让人度假的,她什么也没有干就走到了“终点”。抽空看了眼人物面板,主线任务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完成的,系统就像是彻底崩坏了,只留下了一阵滋啦滋啦的刺耳电流音。
“那封信……是什么?会不会有陷阱?”赵素节犹豫片刻,又朝着姜夷光道,“我用探囊取物,你来替我护法?”
姜夷光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缓慢地点头,应了一句:“好。”她提着剑,精神紧绷着,周身旋绕着一股随时都会暴起的风。可直到赵素节顺利地将那封信拿到手,也不见宫殿中发生任何异常。正准备拆信,赵素节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一行字锋遒劲的小字,她拧眉念道:“姜夷光、傅眷收?”
她猛地转向了姜夷光!
姜夷光目力提升了不少,她同样瞥见了那极为熟悉的字迹,神色骤然一变,劈手夺过了信笺拆封,从中滑出了两张信纸。姜夷光用颤抖的手捏着,眼眶瞬间发红。
第一张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夷光,以后就勇敢、自由地向前走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而另一张开头是“傅眷”两个字,密密麻麻的字迹,姜夷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这是母亲留给傅眷的。她来过这个地方,可是她现在在哪里?!
姜夷光咬着下唇,她低声说了句“走”,说着就快步往宫殿外头跑。赵素节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疑惑地看了一眼,也跟上了她的脚步。
几分钟后再度与玄真道廷的人相遇,姜夷光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傅眷的身上,像是一阵疾风奔到了傅眷的跟前,将信纸塞在了对方的怀里,哑着嗓子道:“是我妈留给你的信。”她迫切地想要得与姜理相关的讯息,可那是给傅眷的信,留给她的,只有寥寥数语。她在字迹间勾勒出了母亲的形貌,她是严肃的、淡薄的,还掺杂着点无奈的。
姜姨来过鬼王陵,所以他们一路行来才能够畅通无阻吗?
傅眷有些晃神,她在姜夷光那带着催促的目光下快速地浏览信纸,眼神骤然一变,那原本就血色褪尽的面容变得越发苍白可怜。她紧紧地捏住了信纸,仿佛要将这张单薄的却又承载着无数东西的信纸捏碎。
姜姨并没有提到她此刻在哪里,只是说了在江城被赵乾德、张素之一行人追杀,最后落入了一道封印裂隙中。她说鬼王陵中的阴魂大半被镇压,而有灵性的兵佣、金人乃至于鬼王本身都被斩杀,玄真道廷那边只用收尾,此后就不必担心此间事发。她还提到了父亲、母亲,说在父亲的体内感知到一股纯粹的“真气”,因而只是将变成“鬼祟”的父亲镇压,余下的事情让她自己来决定。在最后,她提到了“鬼煞之气”,要只是鬼王或许不至于此,但是有“女魃”的气息,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传说中,黄帝与蚩尤一战时,天女魃曾下昆仑助黄帝止风雨,后居于赤水之北,不复回昆仑。禹王镇压山海后,女魃应该也与人间隔绝,人间怎么还会有女魃的气息?
“有消息吗?”姜夷光压制着沸腾的心绪,可短短几个字,仍旧透露出一股迫切来。
傅眷并不想让姜夷光失望,但要是让她说谎,她同样一个字编不出来。她张了张嘴,心中反复斟酌。可姜夷光没有等她,见状只是惨淡一笑道:“没有说,是吗?”母亲是不想她卷入危机之中?还是仍旧觉得她无能?
傅眷没有回答,迟疑片刻,换了一个话题:“鬼王陵……可能与山海界有关。”
姜夷光没什么兴致,耷拉着眉眼“嗯”了一声。
“事情还不算完全解决,我父——鬼祟还没有消失,按照姜姨的说法,他的身上藏着什么东西。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傅眷又道。她很早时候就体验了双亲辞世的痛苦,她能够感同身受,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安慰有用吗?或者让姜夷光看一看更大的痛苦?毕竟人与人境遇的好坏,都是靠着对比显现出来的。
姜夷光低头看傅眷,从她的身上只窥见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沉与混沌,像是压抑多年的痛苦被尽数唤醒,要将她拽入深渊里。
赵素节没有看信的具体内容,她的思绪转动着,终于扒拉出一点线索来,她拍了拍姜夷光肩膀,语调故作轻快道:“字迹很齐整,没有血迹,说明写的时候不慌不忙的。既然这样,写信的人一定会没事的。”
姜夷光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谢谢。”
她并没有回答傅眷,可随着一阵爆响传出,陶君然、梁买山他们也现出了身形,随之出现的还有被法诀定住的“傅长恒”。在几番斗杀后,陶君然终于越过了上清九云封灵符发现了“傅长恒”身上的异样了。鬼王陵中最后的鬼气被封镇,他这个献祭给了鬼王的祭品也应该失去力量来源,但是他没有,他这具早已经死去的身躯中存在着某种东西作“动能”。在使用了“隔垣洞见”神通后,他终于看到了“傅长恒”体内的东西——一枚太极游鱼玉饰,这像是被他生生按进躯体里的。
跟傅眷描述了自己的所见后,陶君然又道:“那应该是他们留给你的。要取的话,我可以解开上清九云封灵符。”
傅眷的手骤然缩紧成拳,右掌的伤痕崩裂,鲜红的血很快就将裤子染成了暗色。一旦这张封灵符解开,“傅长恒”就会失去锁链的束缚,等到将东西取出时,唯一的结局就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了。在这八年,她逐渐地接受了这种结果,没想到会有一天,她要真正地做选择。脑海中思绪纷杂,可傅眷沉默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长,她哑着嗓音说了一个字:“取。”
姜夷光眉头紧锁。
她们同病相怜,不,傅眷比她过得苦多了。
她想要伸手摸摸傅眷的脑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可那过去的,以及交错在命运乱流中的一幕幕拉扯着她的心,让她的情绪宛如一叶小舟般在苍茫不见边际的海域中沉浮,茫然而又无所依靠。她真的想要亲近傅眷吗?还是命运留下的痕迹没有消散?她想不明白。而对待这种不确定的、可以靠着时间消磨的东西,最好的办法还是抽身离去,不是吗?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偏角安静地看着。上清九云封灵符上闪烁着的金光在咒术中逐渐消融,那紧紧缠在了“傅长恒”身上的锁链哗啦啦想,最后被一股刚猛的力道猛地拽断。几乎就在“傅长恒”气息攀升的一瞬间,陶君然一脚踏在地面,神通“振山撼地”发动!
一直旁观着的王玄明一转头,望着“泰阿”神色犹豫。在这里没有比泰阿更适合劈开那护身罡气的剑了,可那人的肉身到底是傅眷的父亲,在以后,傅眷会不会因他借剑而介怀?他还在那里沉思,姜夷光已经极为果断地将法剑抛给了傅眷。
剑锋闪烁着锐利的流光,气凌星斗剑光寒。
斩妖除魔是玄门修士的职责,可一旦掺杂着人的感情,这原本该正义凛然、一往无前的事情就变得艰难了起来。这样的人就算坚持到了最后,可能就只剩下一道孤寂的身影,以及满怀深恩负尽、死尽亲友的飘零感了。
命运是要让傅眷成为这样的人吗?然后见她寥落一人,又故作慷慨地给她配了一个王玄明?
姜夷光看着前方交错的身影,忽然有些看不下去了。系统不在线,她要做一个没有奖励的选择,或许这才是她在未来需要面对的情况——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奖励捆绑的路。
剑上庚金之气流淌。
姜夷光脚步一滑,在恰当的时机转入了阵中,从傅眷的手中夺走了法剑。她一摆袖,滚滚的剑气荡出,风之疾,直取“傅长恒”的胸口。这是一柄用傅眷的鲜血浇筑的法剑,在上清九云封灵符的护持效果消失后,成功地刺破了那原本就凹陷的、布满了疤痕的胸膛,剑尖一颤,就将那枚太极阴阳符挑了出来。
“傅长恒”的尸身早已经没有鲜血了,在太极阴阳游鱼玉石挑出的刹那,他身上的尸气陡然间拔升,挂在了骨架上 的血肉也以极快的速度腐烂,散发着浓郁的恶臭。姜夷光眼神微沉,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傅眷左手抬起,那正是五雷法术的起手式。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剑势再起。
风之湮!风是轻缓的,也是暴烈的,在风之下,那亘古屹立的山石也会彻底破碎湮灭,更何况是人的肉身。
在她不曾经历的剧情中,傅眷极有可能也走到了这一步。
看着“青梅竹马”的死去,亲手抹除至亲的“肉身”……踏上太上忘情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变成了表面看着正常的疯子-
龙脉中。
姜理盘膝坐着,她托着下巴,目光落在了身上放着的方形玉书上。
她此刻的状态已经不能称作是人了,只是一道介乎生死之间的真灵。当初被玄真道廷那帮人逐杀后,她跌入了一道龙脉的缝隙中,在肉身被那暴烈的龙脉潮汐吞没的瞬间,在生与死的界限间,她领悟到了道的真谛,抛弃了肉身,直接攀升了一个大境界。当然,这一切跟眼前的玉书脱离不了关系。
“玉书”,或者说是“河图洛书”,是她八年前镇压黄河暴动所得的异宝。她得到了机缘,却也因此失去了至交好友。
在历史上,得到“河图洛书”的圣人不少,但是她手中持有是最初的原典。
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以画八卦,谓之河图。①
当尧之时,禹观于河,有长人,白面鱼身,出曰:吾河精也。呼禹曰:文命治水。言讫授禹河图,言治水事……洛书龟书是为洪范。②
一者是三皇之时人神共处的莽荒之初;一者是镇压山海、独辟人间的神话之末,两者结合形成的玉书拥有推演之能,而恰恰就是借着“河图洛书”,姜理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既定的命运,看到了姜夷光身上浓郁深重的死劫。
“你已经掐了我的一半真灵、浑沌的碎片和那人工智障相结合化生系统,按照系统的指引,她会逐渐的避过既定的命运轨道,你做什么还要干涉那么多?直接动手将鬼王陵的灵性给抹平?再这么下去,你的真灵会彻底地散入龙脉中。”河图洛书中传出来的声音带着三分的无奈。
姜理轻笑道:“万一呢?”作为母亲她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掉入坑中?最后的关头,她想的不是自己。就像是璇玑他们,在最后的时刻,不是设法保住自身的性命,而是靠着秘法直接将自身的神通剥离,留给有可能会踏入鬼王陵中的孩子。
河图洛书上画面演变,原本只是一条线,可现在这条线被抹去了,生出了千千万万条密密麻麻的、通向一片未来迷障的线。“命运千变万化,天机永远都在变动。”
“命运?先前注定的‘死’能说是命运吗?”姜理屈起手指在河图洛书上敲了敲,“有变数才能有生机,有变数才算得上存在,只有死水才没有波澜。所以——”她眯了眯眼没有再说下去。
被拆了一半真灵的河图洛书蓦地一颤,回答道:“马上给您算九鼎的下落……”片刻后,河图洛书上出现了一道道如蛛网般的裂隙,砰一声破碎,灵性扭动间又自发地组成了一本玉书,它哀嚎道,“算算算,算不出啊!”人间尽管在灵气复苏,可哪里比得上三皇五帝时代?它,河图洛书,余下的能量十不存一,能够抗衡这个小世界的“既定命运”并将对方镇压住,已经很勉强了。
姜理睨了河图洛书一眼,唇角勾起了一抹笑容,缓缓道:“怪不得禹王在镇压山海界后扔了你。”
河图洛书:“……”不带这样埋汰人的!顿了顿,它又反应了过来,拔高声音道,“禹将九鼎扔到了山海,将我留在了人间世,我们是一样的!我也在镇压着人间的水脉。”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黄河会暴动?为什么女魃的气息能够进入人间?是不是有其他的神性力量卷入其中?”姜理缓缓道,眸光顿时变得幽沉。神州的大敌是山海,可是她没有忘记了,神州之外,尚有敌人在窥伺。
河图洛书:“是。”
姜理拧眉沉思:“这样啊……要怎么破局呢?”
河图洛书没忍住:“神州龙脉受损,你的真灵恰好弥补了那道缺隙,让神州的气数暂时稳定了下来。你再离开龙脉,别说你自己会被龙脉吞了,甚至龙脉会反噬神州,不用等到敌人上门,这大好的山河就玩完了!”
姜理眯着眯眼,眸中泄露出几分冷厉来。她寒声道:“都怪那帮吃里扒外的人啊,对了,还有那让人失智的‘命运’。”垂眸凝望着河图洛书上显化出的“既定命运图景”,她伸手将隐藏在图景之后的一支形似毛笔的存在拉拽出,一点点地将它碾成碎片。
脱离了别人制定的“命轨”后,“生”与“死”才有真正的意义-
鬼王陵中。
傅眷握着从“傅长恒”身躯中取出来的东西,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眼前再度浮现八年前那足以撕裂心肺的一幕,尽管她从小就显露出一种持重,可终究是个少年人,她学着独立不代表着她能接受父母辞世。腿上的痛意跟心间的沉郁比起来不值一提,她眨了眨眼,眼前的画面像是波澜中的倒影,逐渐地在荡漾中扭曲重组。
那是最后一道影像。
在剥离了自身神通后,父亲并不愿意让母亲继续存在“受辱”,而是靠自己的肉身强行容纳了承载着神通的“玉石”,在死后受鬼域的影响而造孽。
“这像不像小说中演的那样,继承一个甲子的功力?”一道带着几分羡慕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姜夷光用剑点了点地上的砖石,冷冷地瞪了那没脑子、不会说话的道廷弟子一眼。痛苦不是他承受的,他就只知道羡慕最后的“收获”。傅眷真的会继承对她而言沾满了血腥的“神通”吗?不,她不会的。看着傅眷的神情,姜夷光莫名地笃定。
鬼王陵边沿阵法的节点一一被修复,而游荡在了城市中的僵尸、鬼怪在玄门弟子的超度下也逐渐地消失。在鬼域笼罩郑城的一瞬间,众人都做好了一整个城市“劫灭”的打算,可没想到,这样重大的事情以极为草率的方式结束,好似只是八年前的余波,他们需要小小的收个尾。
但是此事给道廷一众,尤其是陶君然、梁买山那些与傅长恒交好的人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
他们的旧友以那样糟糕的“身后身”出现,但是最为奇诡的还是姜理——他们见到了姜理留下的两封手书,准备借着那道气息推演姜理的下落,然而结局还是一场空。
姜理在哪里?她怎么做到一个人破坏了鬼王陵?为什么始终不曾与玄真道廷甚至不与姜夷光联系?
“比起追寻姜理,可能女魃之气的事情更为重要?人间界怎么会有女魃之气遗留?难不成那部分也跟人间叠合了?除了青丘之外,还有其他的进入人间的裂隙?”
“山海……道廷要不要冒险进一次山海?”
……
姜夷光对道廷预备进入山海的计划一无所知,从郑城回家之后,她倒头睡了一天一夜,等到精气神恢复足了,她才懒洋洋地坐起身,呼唤着神出鬼没的系统。人物面板还在,但是在她睡醒后,发现契合值那一栏消失了,明明在使用了“随心所欲”后,才降到了“26”,并没有完全将糟糕的命运从自己的身上剥离出去。那么,是谁给她截断了“命运”?会是……母亲吗?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谁会愿意替她做到这地步?
“系统?系统?”
没有任何回应,在预料之中,姜夷光内心还是浮现了一抹失望和怅然来。
太多的事情没有头绪了,她的未来在哪里?摆脱了命运后,真能得自在吗?
她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目光没有依处。
半晌后,她伸手捉来那柄横在床头柜上的法剑。
分别的时候,傅眷什么都没有说。
她如往常那样安静地藏身于阴影中,一点点坠入孤寂深渊里。
剑出鞘,寒光照眼。
她这才看见剑身上的篆字铭文:道孤。
作者有话说:
①《尚书·顾命》
②《竹书纪年》
🔒第54章
剑是傅眷带回来的, 剑上的铭文自然也是她的心境之显。玄门修士都喜欢说“吾道不孤”,可傅眷只取“道孤”两个字,是因为这才是她的真正心境吗?道孤且独行?是想告诉自己这条路有多难走?就算真的达成了目的,那最后也是一个孤家寡人?
想到了这种可能, 姜夷光的心中有一种难以纾解的压抑感。她想将这种情绪归于“侠肝义胆”在作祟, 可是面板上少得可怜的侠义值提醒着她,她压根没有道德。是对傅眷的好感遗留吗?姜夷光思考了一阵, 她慢条斯理地将法剑放了回去。
契合值已经消失了, 如果系统没有主线任务颁布的话,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她似乎也用不着这柄剑了。到时候可以将它还给傅眷, 不过也不能只是还这把剑,借剑之情还是要还的。
可一个小时后,姜夷光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拿着剑进入练功室了。
母亲下落不明啊……她怎么可能继续当一条咸鱼?鬼王陵中的信上,母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是担心自己吗?可要是自己能够成长到一个连母亲都能刮目相看的地步, 是不是就能够挑起重担?
中午的时候,门铃声响起。
训练了一个上午的姜夷光懒洋洋地窝在了沙发里, 催促着伯奇去开门。
伯奇正闲着无聊, 忙不迭迈着小短腿朝着大门奔去,可等到伯奇将门打开后, 他那张毛茸茸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因惊恐而凝滞的诡异神情,他啪叽一下掉落在地上, 摊开四肢, 活像是一张毛毯, 只有耳朵在轻微微地抖动。
八年前的事情让他心中有愧, 他还是很害怕傅眷。
姜夷光没有理会惊吓过度的伯奇, 她抬头瞥了傅眷一眼,有些意外。在鬼王陵中,傅眷算是受创最严重的人,一来是鬼煞之气对她的压制,二来则是她不顾自身道基接连催动咒术,三么……是那不能言说的心伤。依照她此刻的身体状况,她应该在家中休养,而不是到处跑动。可她毕竟是傅眷,骨子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然和任性妄为,她出现在这里,似乎也很合情合理。
傅眷对上姜夷光藏着几分探究的视线,将喉咙间升起的痒意压了下去。她率先打破了寂静,淡淡地说道:“姜姨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鬼王陵,可这样说也不太对。”
姜夷光盯着傅眷没有表情的面瘫脸看了一会儿,支起了身体,抿了抿唇,肃声问:“怎么个不对法?”
傅眷拧了拧眉:“王一诚说在龙脉之中看见她的虚影。”
“龙脉?”姜夷光眼皮子一跳,虽然说很多人向往龙脉精华,可也只是像借外围的气运,亦或是在小龙穴中斩出一小团龙脉精华而已。至于承载着神州大地数千年兴衰的龙脉,不是“人”能够进入期间的。
傅眷又道:“他说是姜姨一手压平了龙脉暴动。”
姜夷光:“……”这听着着实是匪夷所思,她知道母亲的功行极高,可是能够迈到那一步吗?“会不会是王一诚胡编乱造的?”
“可毕竟是一条线索,不是吗?”傅眷垂着眼睫,片刻后,她又道,“陶炼师用六甲奇门算过,在生死之间都没有找寻到姜姨的下落。她如果处于龙脉中,得到这样的卜算结果就合理了。总之,姜姨只是被困住了,她不会有事的。”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傅眷的神色格外的认真,语调也像是春风那般温柔。
姜夷光看着傅眷张了张嘴。
她突然间明白了傅眷的目的,她压着一身伤势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安慰自己。
可最需要安慰的人不是她自己吗?心中莫名的情绪逐渐地鼓胀了起来,姜夷光定定地凝望着傅眷,最终还是扔下了故作疏离的伪面,带着几分真诚的关切道:“我没事,你怎么样了?”
傅眷淡声道:“不要紧。”八年前那一劫后,她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苦痛不能避免,她也逐渐地习惯了那种痛楚,学会了与它们共存。
姜夷光哑然。
没有了命运的主导,她不会不顾一切地撞向傅眷。
她还没有找到恰当的位置,面对性子冷淡的傅眷,隐约感到一种无所适从。
她不是当初那黏人的小孩,也不会是歇斯底里的舔狗。她们逐渐生疏,连旧友都算不上,在三言两语的关切后,最终归于沉默。
算了。姜夷光默念了一句,她不是自寻苦恼的人。
想不明白的事情要么随缘,要么见鬼去吧。领悟到了这一点后,姜夷光扬了扬眉,眸光流转间,掠过的是如昆仑长风那般肆意行走天地间的洒脱与自在。
傅眷又问:“涂山猗回来了吗?”
姜夷光笑容一僵,在傅眷的提醒下,她终于想起了这几天被她遗忘得彻底的、领着大包小包零食特产回到青丘的涂山猗。她带着手机,可是山海那边压根没有信号,就算是要建基站,大概率也不会那样快,那么,她联系自己的方式只用一种——不知道被塞在哪个抽屉里的通讯玉符。主要是她已经习惯了一只手机走遍天下,哪里还能记得通讯符这样老古的东西啊。
翻箱倒柜扒拉了一阵后,姜夷光找到了通讯玉符,上头有一大片留言和感叹号,概括起来就一句:给我准备这些零食等我回来吃!
姜夷光:“……”
没有半个字跟“梼杌”有关的。
不过还能惦记着吃零食,大概青丘的情况还好,山海那边似乎也没有兴起波澜。
可要不是“梼杌”在暗中作祟,那徐恒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姜夷光抬起手拍了拍脑门,她的脑子转动不了一点儿。斟酌片刻后,她回复:“零食会买的。‘梼杌’复苏了吗?祂的势力进入人间界了?”
通讯玉符上折射出一道灼目的青光,片刻后,一幕图景凭空勾勒出,正是坐在了躺椅中一脸舒爽地喝着快乐水的涂山猗。古旧的瓷杯中插着一根竹管,杯中荡漾的“快乐水”与人间界的略有几分不同。
虽然隔着时空的距离,可涂山猗还是猜到了姜夷光的心思,她显摆似的将瓷杯晃了晃,略显得意地开口道:“涂山特制的补灵养神快乐水。对了,我青丘已经开始建立法术基站了,到时候应该可以用手机跟你们交流了。”
姜夷光:“……”她不该怀疑这帮家伙的动手能力。偷偷地觑了眼沉静的傅眷,姜夷光问起了正事:“怎么样,梼杌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祂们的势力还没有出山海。”青丘因镇压蚩尤之尸不便有所大动作,但是山海中昆仑一系的力量可没有停止驱逐四凶。虽然说四凶已经回来了,但是祂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与昆仑一系山神的搏斗上,根本没有闲暇侵略人间界。见姜夷光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涂山猗又一笑,慢悠悠道,“龙脉已经不再圆满了,随着灵力复苏进程的加快,被禹王镇压的山海最终会与人间叠合。到时候的四凶目标会是难啃的昆仑,还是人间,那就不一定了。”
姜夷光眼也不眨道:“那就让未来的我去头疼吧。”现在的她可思考不了那么多事。趁着涂山猗一副好心情的模样,她又抓紧时间问,“山海界的赤水之北有异状吗?‘女魃之气’流入了人间,造成了鬼王的暴动。”
“女魃?”涂山猗脸上露出了一抹讶然的神色。
“是。”姜夷光点头。
“可赤水之北并没有异状。”涂山猗若有所思。涿鹿之战后,天女魃并没有回到昆仑,而是留在了赤水之北镇压火脉。起先人们还能见到行走在赤水边的青衣女子,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山海界少有她的传闻了,似乎与许多神祇一样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中。
傅眷忽然道:“当初你能从山海裂隙中进入人间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呢?”
涂山猗哑然失笑:“山海裂隙哪有那么容易穿梭?要不是自身有神性力量,可能会在空间风暴中被撕成碎片。”她的视线从姜夷光的身上挪开,落在了傅眷的腿上,“昆仑那边被卷入了战事中,我等职责在身,不便前往,但是青丘之中,也能够找到类似的宝药,虽然不能彻底根治,但是至少能够让你站起来。不过你得亲自来青丘一趟,人间界的灵性不足,灵药带出去会流失药性。”
腿伤是傅眷的心结。
在听到了涂山猗的话语时,姜夷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蓦地扭头看傅眷。
一旦成道之体能完备,那么她的道骨就不会再受到压制,到时候会以“全胜之姿”回到人间?姜夷光暗想,但是很快的,她又将那些来自“龙傲天打脸”小说的情节抛到脑后,而是构想傅眷成为道门魁首后万人簇拥的模样。立于人世之巅,那会是傅眷的最终梦想吗?
就在姜夷光思绪纷纷飞动的时候,傅眷抬眸望了她一眼。她唇角勾起一抹极为浅淡的微笑,点头应答:“我来青丘。”
涂山猗闻言一挑眉,指尖弹出了一抹飞光,她笑眯眯道:“不用担心青丘故意针对你们,玉符中有一封契书在,到时候它会指引你们通往青丘之路的。”话音落下,她拍了拍手,那原本如水镜般的存在荡开了一道道涟漪,最后无声的消散,连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傅眷在看姜夷光手中的通讯玉符。
而姜夷光回过神来后,反复回味着涂山猗话语中的“们”字。
自己要跟着过去吗?如果不去的话,这个“们”字落在谁的身上?
姜夷光的神色变幻不定。
傅眷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轻声道:“玉符。”
姜夷光将玉符递给了傅眷,没忍住又说:“去青丘的路不一定好走。”
傅眷抿唇:“那你要同行吗?”
“不要,不想,不去。”姜夷光心中一惊,猛然摇头,来了个果断干脆的拒绝三连。
傅眷“嗯”了一声,平静的语调中听不出情绪。
姜夷光看着傅眷的面瘫脸,腹诽道,果然只是客套地问一下,没有期待,更不会有失望。
傅眷离开后,姜夷光在沙发上瘫了很久,反复思量着“去青丘”的事情。先前虽然住在了一个屋檐下,可与涂山猗有着更多往来的只有自己,至于傅眷……她大多时间都是自己修行,偶尔与涂山猗攀谈几句,都是冷冷淡淡的。虽然说个性使然,可到了这种地步,关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她一个人去青丘,能成吗?而且狡黠的狐狸们有这样好心?
可傅眷都没有真正地邀请她,她眼巴巴地跟过去,岂不是容易让傅眷误会她另有所图?她好不容易才跟“过去的自己”撇清关系的。但是若要“还情”,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不是吗?
“我也想去山海界,可那边的食物肯定不如人间的。”伯奇摇头晃脑地。
姜夷光闻言福至心灵,她眸光一亮。她也可以去青丘啊,涂山猗留下了零食清单,作为“半个弟子”的自己前往拜见,不也是必要的人情往来吗?
想通了这点的姜夷光立马去超市购物,并在次日一早出现在了傅眷的家门口。
当初傅眷不管不顾地杀上张家……这证实了她的冷静持重的面容下也有一颗莽夫的心,可能在稍作准备后,就会带上三只小纸人踏上前往青丘的路。
不巧的是,在姜夷光提着大包小包上门的时候,玄真道廷的人也在。
除了齐霁、王玄明之外,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的视线中带着几分奇异,缓缓地扫过了姜夷光手中的零食,神色不由得变得微妙起来。早知道姜夷光一心追逐傅眷……原来是这样的攻势吗?
但是姜夷光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姜夷光了,她面不改色地越过了众人,无声地将零食袋摆放在茶几上。而傅眷平静地看了姜夷光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用了“壶天”神通,将几袋子零食收得干干净净,好似茶几上本来就只有空。
姜夷光沉默。
天罡地煞神通她只学了个别,看来得尽早学会这居家旅行必备的收纳技能——“壶天”。
“傅眷,我们之前说的事情,你可以考虑考虑。”在带着几分尴尬的氛围中,齐霁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就带着玄真道廷的人离开了。
考虑什么?姜夷光挑了挑眉,眼中掠过了一抹好奇之色,但是旋即,她就将情绪压了下去。
“我会帮你把东西带到青丘的。”傅眷认真地保证道,顿了顿,又开口解释,“道廷那边联系了青丘,想要进入山海调查女魃之事,但是青丘拒绝了他们的提议,认为人间的力量还不足够。因此道廷决定组建一个小队进行特训,以期达到青丘的标准。”
姜夷光一脸笃定:“你拒绝了。”
傅眷淡声解释:“我现在也可以前往青丘,我不需要和他们同行。”
姜夷光不置可否,难道没有得到涂山猗的邀请,傅眷就会愿意与玄真道廷的弟子同行了吗?她对道廷的芥蒂并未显露在表面,可存在的东西毕竟是存在的,就算是遮掩也不能盖过它的本质。但这都是傅眷的私事了,以她姜夷光的立场,最不该多问。思量片刻,姜夷光道:“我要去青丘。”
傅眷眼中快速地掠过了一抹讶色,毕竟昨天姜夷光才语气笃定的拒绝了自己。“青丘的路……并不好走。”相似的话语从傅眷的口中说出,她与姜夷光的目光对撞,想要从对方的眼神中分辨真假。
姜夷光摆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邀请我,我没有道理不去。”至于“昨天的姜夷光”,跟现在的她有什么关系?
傅眷沉默不言。
如今的姜夷光跟“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半点关系,她的成长速度很快,手中的那柄剑可以发挥出强悍的威能,早就脱离了“废物”之名。
“好。”傅眷听见自己柔和了几分的声音响起,“那就一起去吧。”
青丘之国,在大荒海外三百里。
如今青丘现世,并不意味着山海地域与人间彻底叠合,而是从原先的山海缝隙变成一座稳定的“门户”,行走间不用忧心被不稳定的空间风暴撕裂。涂山猗留下的那一枚玉符只是用来指引青丘入口的,想要真正抵达青丘之国,还要跨过山岳大泽,面对可能存在的山海凶怪的侵袭。
一天后。
姜夷光、傅眷抵达了青丘的入口,穿过了由玉符之力勾勒出的空间之门。比人间界浓郁百倍的灵气扑面而来,像是浸泡在了灵泉中。姜夷光敏锐地察觉到,此间的灵气与永恒空间中的“同源”。她已经习惯了灵力的变化,下意识望向了傅眷,生怕她出现“晕灵气”这样的症状。傅眷神情淡淡的,她一拂袖,三只灵性充沛的小纸人立马钻了出来,开始喋喋不休地制造着连姜夷光都觉得聒噪的杂音。
傅眷抬头往前看,这里并没有生灵的踪迹,前方是一片干涸了大半的水泽,大大小小的水洼与焦黑的土地相错落,只生长着几株怪模怪样的枯瘦植物。起风的时候,有薄薄的雾气宛如轻烟一样飘来,幽寂之中透过一股怪异的气息。
姜夷光自言自语:“穿过这里我们就能抵达青丘之国了吗?”她往前走了一步,用剑戳了戳水洼中的地面。土地坚硬,并不是会诱人深陷的沼泽。可姜夷光并没有继续往前,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止住了脚步,抬起头看着苍茫的天。
凄厉而嘹亮的啸声传出,她看见了雾气之中一只森然的大鸟展开了足以遮蔽天日的巨大双翅,带着能席卷天地的飓风,出现在了大地的上方。那肆虐的风破坏力极强,轻而易举地就碾碎了成直刺天幕的枯树,甚至掀起了小水洼中的水流,让它们在半空中汇聚,化作了一道洪流猛然扑向前。
姜夷光瞳孔骤然一缩,仿佛是一只即将淹没在肆虐风浪中的弱小蝼蚁。可卷来的风、砸下的浪似乎收到了某种限制,在大泽的边沿如水雾一般被蒸发,只余下数点溅落,砸在水洼中,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山海……”遭遇了那股威压冲击的姜夷光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禹王说是镇压山海,可更贴切的说法,或许是将人世从那危险的地方拉拽出来。毕竟,山海界才是真正的荒古众神存续之地啊!
傅眷神色凝重,她抿了抿唇,肃声道:“这里是青丘之泽,那只鸷鸟身上风的气息极重,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凶兽大风。”
“大风?”经过恶补的姜夷光对这类的名字终于不再感知到茫然,她很快从自身的知识库中提炼出这么一道的讯息。
——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①
是那在神话时代,被羿杀了的凶兽大风?!-
与此同时,青丘国中。
涂山猗正一脸愉悦地窝在了躺椅中拿着手机看连续剧,得亏她带的手机、充电宝充足,要不然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在她右手侧的桌上,扔着五六只已经没电的手机——原本想要给同族的,但是转念一想,那帮家伙一定不能接受这样新奇的东西,得留着她自个儿享用。
忽然间,涂山猗眉头一蹙。她一个利索地起身,以“秋风扫落叶”般的利索姿态将手机、充电宝乃至于膨化食品一道收入一旁的柜子中。她伸手一抓,掌中立马出现一本古旧的书籍,装模作样地浏览了起来。
进入屋中的是个红衣白发美人,岁月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数千年的时光流转,她仍旧是一副十六七岁少女的容颜。“你还有闲心看……看书?”
涂山猗忙不迭坐起身,说了句“见过国主”后,又故作不解道:“国主这是何意?”
青丘国主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你的客人,在大风的青丘之泽中。”
“诶呀。”涂山猗眸光一转,笑眯眯道,“那只是一道残魂,真正的大风不是已经死于羿的箭下了吗?要是连这点麻烦都应付不了,怎么当我们青丘的盟友,您说是吗?”
白发青丘国主温柔地笑了笑,缓步走到了涂山猗的跟前,抬手给她的脑门来了一记痛击:“去接客。”
涂山猗痛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出门。
青丘国主看着涂山猗的背影消失,一拂袖将涂山猗“私藏”的宝贝取出,一脸嫌弃地推开了方形疙瘩,零食全部拿走!
作者有话说:
①《淮南子》
🔒第55章
青丘之泽大风起, 寒唳的鸣叫声不绝于耳。那股扫荡天地的威势只局限于青丘泽中,一旦越过了某条界限便会彻底消失不见。可姜夷光、傅眷正是要越过青丘泽进入青丘之国,怎么能够被阻拦在这边?
“大风已经被羿射杀了,留在这边的应该是未曾散去的残魂?”姜夷光斟酌了片刻, 扭头对傅眷道, “先试试能不能抗住。”她压下了内心深处面对飓风和洪流时产生的惊惧以及自我渺小之感,持着剑往前迈了一步, 水珠飞溅, 点滴打在了手腕上, 宛如石子砸落。姜夷光眸光微凛,气势陡然一变!剑气如风动, 撕裂了一小团的飓风,可这样的力道远远不够斩中天际盘桓的大风。借着反袭的劲气,姜夷光脚踏罡步,退到了安全点。
大风飞得其实不算高, 离地不到三丈。但是路径中有那狂肆的、撕裂一切的风, 尚未抵达它的身侧便已经湮灭。难怪这只妖兽以“大风”为名。姜夷光暗暗思忖,长剑插在地面上, 她双手交叠压在了剑柄, 抬眸眯着眼看隐在了灰蒙蒙雾气中的凶兽。
傅眷也在看半空中的大风,她一抬手数道雷符祭出, 顷刻间五雷齐落,一道道滚荡的雷霆彼此交错碰撞, 形成了一张令人心悸的紫电雷网, 声势浩荡地砸向了大风。大风双翅一震, 鸣声越发尖利, 隐隐有盖过雷鸣之势!在双翅一开一合间, 那横扫一切的烈风已经撕开了雷网。
雷符的威能与施术人的道行息息相关,傅眷在神州同辈之中显出非一般的天赋,能够强行以咒术唤出酆都之门,超度众鬼,可在充斥着荒古气息的山海,神通道术竟是连一道残魂都打不破。山海与神州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虽有万千玄门修士在,可那些真正以凶戾为名的凶兽冲入人间,他们能够抵挡多久?
“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青丘不让玄门修士过来了。”姜夷光失神地望着破碎的雷网,喃喃自语。她开始相信过去的只是“新手副本”了,山海才是真正地狱级的。好消息是这道“地狱之门”没有真正地打开。
就在姜夷光暗自身失神的时候,一道妩媚的笑声传出:“同样是玄女授剑,轩辕黄帝诛五方神,斩蚩尤、刑天定天下,怎么到了你手中就这样弱呢?诶呀呀——”
姜夷光一扭头就看到了笑吟吟的、提着一把流淌着毁灭气息的长弓而来的涂山猗。
轩辕帝可是人文始祖,她要是跟轩辕帝比,那才是出了大问题吧?!
涂山猗悠然行走在了充满肆虐躁动气息的青丘泽中,可不知为何,那只大风没有继续攻击,反倒是发出了一道极为惨烈的悲鸣声,朝着远处疾风而去,像是恐惧到了极点。姜夷光看了看涂山猗,最后又凝视着她手中的弓。“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①,难不成这张弓是——
“别多想,这是假货。”涂山猗懒洋洋地觑了姜夷光一眼,一下子就猜到了她心间所想,“这是仿照羿的那张射日弓造出来的。但是箭矢是真的。”说着,涂山猗手腕一翻,又取出了一只乌金色的箭矢。箭矢看着很不起眼,像是一块安静的乌金铁,但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存在,射杀了九个毁天灭地、焚烧一切的大日。它的内里蕴藏着无与伦比的磅礴力量,就算是被置放了数千年,灵力逐渐地消退,依然有着翻天覆地的力量。
姜夷光挑了挑眉:“那不是可以解决大风?”光是弓箭出现就有这样的威慑力,那只大风残魂为什么还能在青丘泽游荡。
涂山猗觑了姜夷光一眼,没有回答。她握着长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傅眷、姜夷光,又问:“我的零食呢?”
姜夷光无言,片刻后她故意道:“要是没带的话——”
涂山猗微笑:“那我就将弓箭留给你们,你们自己走出青丘大泽吧。”
有弓箭在手大风不就不敢靠近吗?姜夷光这样想着,可一抬眸就对上了涂山猗那奇异的笑容,恍惚中仿佛还看见了九条尾巴在愉悦地晃动。果然,还没等她将心中的话说出,涂山猗就慢悠悠道:“别以为有弓箭在手就能高枕无忧了,以你们的法力根本拨动不了羿留下的气息。能够射杀大日,不是说武器顶尖,而是因为羿这个人……唔,在射杀了大日后,他形成了自己的神话权能——射日,你们要是能够领悟的话,那解决大风也不在话下了。”
姜夷光又问:“青丘难道没有人能够领悟吗?”
涂山猗睨了姜夷光一眼,摆了摆手,奇异道:“青丘自有妙法,我们领悟那做什么?”
虽然没瞧见“零食”,可涂山猗还在前方开路,将姜夷光、傅眷二人带回了青丘国。姜夷光曾经在幻影中窥见青丘国度的行迹,她还以为到处都是毛茸茸,可实际上行走在其间的都是身着华服的丽人,像是误入了古装片拍摄场,没半点撸毛茸茸的可能。
这一路走来,青丘国民还颇为热情。一个个眉眼间流转着万种风情,然而下一句就是“阁下可曾婚配”“我见姑娘甚是眼熟,许是上辈子见过”“你我颇为投缘不如清夜来我屋中小聚”之流的话语,将姜夷光吓得不轻。撸毛团的念头彻底如烟云消散。
“我瞧着也是不错,我们青丘比较开放,不在意你的族属、性别,不如就不要回去了,留在青丘国如何?”涂山猗睨着一脸窘迫的姜夷光,笑微微地打趣。
姜夷光忙不迭摇头,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她干脆果断地拒绝:“不了不了。”
“那么傅眷你呢?”涂山猗将话题一抛,她笑吟吟地盯着坐在轮椅上安静沉寂的人,带着几分蛊惑道,“如果成为我青丘的人,那么你的腿,我们就算是耗费无穷天材地宝,也会帮你治好。”
姜夷光眼皮子一颤,她抿着唇不满地瞪了涂山猗一眼,就算不留在青丘,作为“天命之女”的傅眷也会痊愈的,毕竟她的道体不完整,她就很难走到巅峰。不对——命运被打破之后,傅眷的“命格”同样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吧?真的还会好吗?难不成真的要留在青丘?面对一群男女狐狸?!光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姜夷光便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适。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很快就醒悟,她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那样的立场。如果傅眷真的能痊愈,她该替傅眷感到开心。
“不成。”傅眷抬起头,黑黝黝的眼睛望向了笑得一脸愉悦的涂山猗,平静道,“可以有其他条件。”
涂山猗似笑非笑地道:“包括要你以后替青丘卖命?”
氛围莫名的凝滞森沉,听着两人对话的姜夷光头皮一炸,正打算开口,一连串如银铃般的笑声传入耳中。涂山猗抬起一只手拨了拨头发,眯着狭长而妩媚的眼,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紧张。我们青丘不图什么,只要以后不是‘资敌’就够了。至于青丘的立场……只要人族足够可靠,以禹王的名义起誓,我们不会变。”
傅眷抿了抿唇,轻声道:“多谢。”
涂山猗“啧”了一声,抓住了姜夷光的手臂,转而同她说些闲话。
姜夷光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同涂山猗说笑,那初入异乡的紧张感逐渐地消失不见。
而坐在轮椅中的傅眷只是垂着眼凝视着那时时刻刻被鬼煞之气折磨的双腿,如果能够站起来……她要做什么呢?要让那些人后悔吗?要向那些人证实“道骨”的威能吗?要去复仇吗?要去拿到她幼时一心惦念、以为会属于她的位置吗?她的眼中流露出了少有的迷茫。她的思绪越来越重,耳畔的说话声却是越来越轻,好像是风中的游丝,下一刻就要吹断了。沉沉浮浮中,一句“你看”传入耳中,如同滚雷一般越来越响,将眼前的迷障惊破。傅眷倏然间抬头,瞧见了一株闪烁着无尽流光、缀满繁花的撑天之树。风吹来,花叶拂动如一片雪浪,落花纷纷扬扬的飘下,落在肩上、臂上、腿上……
涂山猗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此地只剩下了她和姜夷光。
她的视线越过了纷繁的花叶凝在了面上流转着惊叹之意的姜夷光身上。
世间的好景映照入了姜夷光的眼眸,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她喜欢良辰美景,眷恋着大好的红尘。
她真的从浑浑噩噩中活过来了。
“神州记述上古传奇的书籍未必都是虚构的,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山海有着千万般奇景。”姜夷光扭头看傅眷,一脸轻快道,“等我以后有本领在山海横行了,我一定到处去看看。”她的心情松快,也无心去思索跟傅眷的关系,只是顺着本心说话。
傅眷伸出手接过了一朵落花,她慢慢地合拢了掌心,将带着些微香气留在掌中。她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轻声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山海会平,劫难会消,人间大地,会到处都是繁华盛景-
傅眷、姜夷光是涂山猗的客人,就算再懒惰,她也要将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尤其是用来替傅眷治腿的药池。等到忙前忙后的涂山猗回到自己的小木屋中,已是月上柳梢头了。她在躺椅上瘫了一会儿,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后的九尾显化而出,一条尾巴倒青丘快乐水,一条尾巴拉开了柜门找零食……至于剩下的,则是因“断尾”已久没有运转自如,开始拧成一团打架。片刻后,七条混战的尾巴一弹,立马尽数绷直了,不敢继续再胡闹。
涂山猗神色大变,片刻后,一道凄哀的惨嚎响彻夜空。
她的零食呢?!
外头。
白发红衣形如少女的青丘国主女娇在月色下悠然踱步,在听见涂山猗的“哀嚎”时,她只是满脸温柔地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去人间一趟,依旧没有半点青丘神女的稳重姿态,她青丘的神女怎么会贪图口腹之欲?数息后,她摇身一变,幻化作了涂山猗的样子,朝着“客人”所在的木屋走去。
月色如水,银河灿灿。
姜夷光正翘着腿躺在了椅子上看天色。
人间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空气浑浊,很少有瞧见明净夜色的时候了。
听到了脚步声的时候,她扭头看了眼,在发现是涂山猗时,她就放弃了那站起身的打算,只是问:“你的零食忘记拿走了。”
“涂山猗”一点头,微笑道:“我正是为了它们来的。”
姜夷光觉得此刻的“涂山猗”有些古怪,只是她并没有多想,眼珠子一转,狡黠笑道:“拿零食可以,但是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涂山猗”道:“你问。”
姜夷光坐起身,她敛住了疏懒的神色,带着几分认真:“人能进入神州龙脉吗?”神州修士对龙脉一知半解,她只能到青丘寻求答案。龙脉是禹王梳理的、用来镇压山海的存在,在禹王崩殒后,或许就没有比青丘更了解龙脉的人了。
“形神俱灭。”“涂山猗”想也不想道,见姜夷光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她又缓缓道,“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
姜夷光:“什么可能?”
“与龙脉共鸣。”“涂山猗”微微一笑,在姜夷光疑惑的目光下继续解释,“龙脉汇聚的是人道气运,如果身上有足够的人道功德的话,在跌入龙脉之中后,□□可能会被诛杀,但是真灵,也许会被龙脉保护起来。只是……人怎么会落入龙脉中呢?”
姜夷光叹气:“龙脉已经受损了,到处都是裂隙。”思忖了片刻,她又道,“青丘不也是想见龙脉损伤的吗?只有这样,青丘才能嵌入人世之中。”“邪道人”之事玄真道廷那边没再提起,但是他们心中都清楚,涂山猗一定在其中起到了某种作用。
“涂山猗”笑了笑:“如果龙脉圆满无缺,青丘会设法找寻其他道路,可龙脉逐渐衰弱,我青丘自然要抢先一步嵌入人世,守住山海与人间的关门。”
姜夷光又问:“那要是真灵在龙脉中,有办法让她出来吗?”虽然母亲的下落只是一种可能性不大的猜测,她仍旧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可以。”“涂山猗”似笑非笑地望了姜夷光一眼,“只要取到女娲土重塑肉身就行。而女娲土……应该在女娲化生的十位神灵那边,在大荒之西。”
姜夷光:“……”《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如果母亲当真与龙脉有关,她这“救母之路”,尚有千万里之遥啊。压下了翻滚的心绪,姜夷光将这件事情深藏在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后,她扯出了一抹带着几分牵强的笑容,“我去替你拿零食。”
“涂山猗”轻笑了一声,缓缓地点头。
姜夷光提着大包小包出屋,送走了“涂山猗”后,就默立在了屋前。系统没有动静了,能让她提升修为的“金手指”似是消失了。可是结合系统过去说的话,就算它变成了“吉祥物”,那“永恒空间”还在,而要使用“永恒空间”的前提,是让它认主,但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像小说里那样滴血?不对,现在的“永恒空间”根本没有实体。姜夷光拧眉查看人物面板处的数值,她发现了道术值那一栏出现了点细微的变化,多了一行淡金色的模糊小字,依稀看到了“浑沌碎片”三个字。
浑沌?四凶之一?轩辕黄帝顽嚚不友的不才子?只是凶兽会跟永恒空间挂钩吗?祂还在山海中侵略昆仑,根本不可能化成碎片。那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了上古传说中的“中央天帝”浑沌了——那被好友凿开七窍打破“天地混沌、清浊互成”状态的老倒霉蛋。②
姜夷光倒是想找系统来证实自己的猜测,然而是预料之中的,没有半点回讯。
“算了。”姜夷光抬手揉了揉脸颊,拉出了一抹笑容,转头走向了清雅的木屋。
傅眷没有回房休息,正坐在了桌边沉思。姜夷光瞥了一眼,见到了桌面上有茶水写下的“法天象地”四个字。道者,天地之行,而“法天象地”,正是行天地之道。
察觉到了姜夷光的视线,傅眷主动说道:“三十六天罡神通,如斡旋造化,是拟娲皇创生之道;补天浴日,则是娲皇补天、羲和浴日之道;而颠倒阴阳、移星换斗以及回天返日能大神通,都是对上古时期众神权能的模拟,其实也算是一种‘法天象地’。”
“以天地为法,可以取天地之间道,如果借着法天象地之能,开启那些流传于世人之口的神话权能……譬如后羿射日、盘古擎天立地等法,或许就有办法抗衡山海界了……”
傅眷语调平静而淡然,眼神幽邃,三言两语间将上古神话中的权能尽数纳入“法天象地”中,那架势分明是抛弃自我之法相,以一演万法!姜夷光听得头皮麻烦,等到傅眷话语停下来的时候,她才拍了拍脑门,问道:“要将那种神话权能炼成自己的,有那么容易吗?还有英雄事迹只剩下三言两语的描述,谁知道权能是什么样的?”
傅眷道:“只要找到灵性之器,便有机会。”她知道姜夷光还有很多疑惑,她没有解答,而是反问,“你以为涂山猗为什么愿意替我治疗双腿?”
姜夷光卡壳,半晌后试探道:“是为了青丘与人族的联盟,率先投资?”
傅眷想了一会儿,扯着嘴角道:“算是吧。”
姜夷光沉默数息后,才抿唇说出了两个字:“道骨。”
傅眷垂着眼睫:“是大道之化。我可以以它为基,暂时借用未来的我能达到的境界。”
姜夷光:“……”这简直是大号的作弊器,以后跟人对打的时候打不过,直接借用未来百年甚至是更高深层次的“我”来打你,看似是一对一,其实是用未来时间线扯出无数个“我”来群殴吧?!原来傅眷每次“超载”,不是因为头铁,而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神通法术。
“未来的境界如何,跟我的道体也有关系。现在的我能借用的力量极其有限,甚至会——”傅眷眸光微微一闪,将“反噬自身”四个字咽了回去。
姜夷光拧眉:“会怎么样?”没等傅眷应答,她就慢悠悠答道,“会损害身体,是吗?”她瞥了眼傅眷的腿,现在的状况相当于“金手指”被上了个锁。结合此世的情况来看,这个“锁”很有必要打开。她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了一句“好好休息”就转身回了房间。
次日一早。
一夜未眠的涂山猗顶着一张憔悴萎靡的脸来敲门。
姜夷光打着呵欠拉开了房门,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零食呢”。
“昨晚不是给你了吗?”姜夷光一愣,用一种“你不会想来骗零食”的惊诧中藏着几分诡异、谴责的眼神望向涂山猗。
涂山猗一愣。
她昨天因失去零食而哀嚎呢,生怕“库存”再度莫名不保,强忍着没来问姜夷光要自己的宝贝。片刻后,她倏然间想起什么来,浑身变得无比僵硬。整个青丘国中,会幻化成她的模样,顶着她的脸为非作歹的人只有一位!那她没个正行的国主,那极度不要脸的老祖宗!她压着破口大骂的心绪,挤出了一抹连姜夷光都觉得阴森的笑容,温柔道:“是啊,拿走了呢。”
“药浴已经准备好了,不过还剩下几味辅药,你去取一下吧,上头都标注了地点。”涂山猗手一抖,取出了一条写满字的纸,在姜夷光面前抖了抖。
姜夷光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眼前发昏。
这是“几味”?是她对数字的理解出了问题吗?
涂山猗看着姜夷光脸色发黑,心情立马舒爽了起来,她勾起了一抹愉悦的笑容,果然自己的快乐是要建立在姜夷光的痛苦之上的。原本打算差遣狐狸崽去的,现在嘛——她改主意了,就让分不清“狐狸”的姜夷光去亲身感受一下青丘国民的似火的热情吧!
青丘大殿前。
青丘国主立在了树下,一身气质幽沉深渊,眼瞳中是俯视苍生的淡漠。但是很快的,这种气势被撕开食品包装发出的滋啦声打散了。
“您这样好吗?”跟在了女娇身后的涂山女官揉了揉眼,无奈地开口。
青丘国主女娇理直气壮:“孝敬老祖宗,不是应该的吗?”顿了顿,又轻声道,“她还对龙脉动念,要不是她出身青丘……就她那残败的身体八成会在天机反噬下殒命。真是莽撞啊……”
作者有话说:
①《淮南子》
②《庄子·应帝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第56章
一身莽撞的青丘神女涂山猗正抱着双臂睨着轮椅上沉静淡泊的傅眷, 而在她们的跟前是一方一丈长宽的药池。池中兑满了灵药,黑漆漆的,正冒着袅袅的白色雾气。
“山海中的存在大多皮糙肉厚,在炮制药物、兑入药池的时候, 也按照山海的标准来。我们不知道现在的人类能承受的极限是多少, 可能浸泡药池的过程会很痛苦。不过怎么说呢,如果你撑过去了, 对淬炼身体还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对了, 你的病因‘鬼煞之气’的确是鬼气与女魃的火煞交融而成的, 千年厉鬼留下的阴煞和鬼气不值一提,但是女魃作为代表着‘火’的昆仑天女, 她留下‘火煞’中藏有灵性,我青丘的药物暂时也没有办法将它化消。它的存在,还是会让你承受火焚般的痛苦,不过应该会比你之前的境况好点,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傅眷抬眸, 吐出了一口浊气,她对上了涂山猗的视线, 认真地开口:“谢谢。”
“不用谢。”涂山猗摆了摆手, 眯着眼狡黠一笑道,“还差了一些辅药, 减轻痛苦用的,但不会压制药性, 夷光去取了, 总得来说, 这不影响你泡药浴。你要是受不住的话, 可以再等等。但是你要知道, 药池一旦兑成,不管你进不进,药性都在缓慢流失。”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涂山猗优雅地转身,离开了屋子。
傅眷凝视着黑黢黢的药池,并没有犹豫太久。浸泡药池的痛苦能够比得上过去八年的痛楚折磨吗?她来青丘就是为了能够像寻常人那样“站起来”,怎么能因一时的痛苦而让药性平白流失?只是在傅眷踏入药池的瞬间,双腿上钻心刺骨的痛意被彻底引爆,而漾动的水面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每一圈都像是数座大山在互相推挤,那莫名的无形的重要仿佛要让筋骨错位。傅眷的神色瞬间煞白一片,额上冷汗涔涔。在无数痛苦的撞击下,原本她的身体机能会让她直接陷入沉睡,可池中的药性顺着四肢百骸游走,硬生生地拉扯着她的神智,让她此刻的灵台极度清明。
她必须要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接受药物的洗练,还有余力还能调动灵气……能够以神通道术抗衡。傅眷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她的意志压下了痛苦带来的软弱,反倒是利用这个灵机运转最为剧烈的时刻,尝试掌握过去未曾修成的天罡道法。
就在傅眷浸泡药浴的时候,姜夷光正捏着涂山猗给的单子在青丘国“串门”。上头的药材散落在青丘国民的家中,得靠她自己去取过来。姜夷光身上带的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多,原本还想着能不能先做个承诺,日后再补上,结果她发现青丘想要的跟她猜测的没有半点儿相同。从“刷锅洗碗”“陪小孩儿玩”到“捏捏脸颊”,什么离奇古怪的“要求”都有,这一路走来,姜夷光“惨遭□□”,恨不得落荒而逃。
可是傅眷的药物还没有齐。
她强忍着被小狐狸崽儿拍拍脑袋的悲愤,穿过熙熙攘攘的、热闹的街,最后抵达了一间古朴的石屋前。她一眼就看到了陷入了摇摇椅中的美艳妇人,而对方也觑着一双风流妩媚的眼,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
在眼神交接的瞬间,姜夷光头皮一炸,本能地浮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未来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如果是平时,她一定会遵循“本能”扭头就走,但是此刻傅眷的“药”还没有尽数取到。她僵立了片刻,压下了心中发毛的恐慌感,清了清嗓:“请问您是涟前辈吗?”
原本风流绰约的美人儿慢条斯理地起身,她的一举一动间充斥着雍容华贵,仪态端庄仿若天成。可在她真正站起身的刹那,非常不雅地朝着姜夷光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不然呢?”
姜夷光心中一张“青丘风流美人图”哗啦一下就被撕得粉碎。
“您好,我——”
“你是涂山猗带回来的客人?”涂山涟没等姜夷光说完,就抬起手颇为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抱着双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姜夷光,又轻呵了一声道,“涂山猗一身伤,甚至连九尾都被截断了的,灰溜溜地回到青丘,跟你们人族有关系咯?”
姜夷光微笑。
她压根没法反驳,毕竟那些渣滓也算是人。
“你来取药?”涂山涟又问。
姜夷光点头:“是。”
涂山涟拒绝得干脆利落:“我不想给。”她并不掩饰自己对人族的厌恶,眼神中带着浓郁的挑剔之色。
这一路过来,“取药”还算是顺利,也就青丘国民那似火的热情让人难以招架。可现在出现了一个“异类”。姜夷光眉头微微蹙起,她认真地望向了涂山涟,又问:“您要怎么样才能给呢?”
“神女有令,不敢不从。”涂山涟挑眉,这八个字说得犹为轻佻,不见半分对“神女”的敬意。她冷睨着姜夷光,捋了捋鬓边垂落的发丝,“可要是就这样给了,我心中就不大痛快。这样吧,我看你背着剑,想来是人间的剑客,接我三招,看看你的本事。”
“不必留手,拿出你等对付我青丘神女的道行来。”
姜夷光:“……”涂山猗受伤都是千年前的事情了,面前这位百分之百是迁怒。可她偏偏没有半点办法,毕竟有求于人。傅眷帮了她很多次,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管她跟傅眷最终关系如何,这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看出了涂山涟不是容易被言语打动的人,她索性不再废话了,而是拔剑!
涂山涟眸光掠过了那柄灵性十足的剑,唇角一勾,扬起了一抹笑。她伸手折下了身畔摇曳的花枝,手腕一抖,便见落花一散,青枝如剑,甚至发出了一缕缕的剑鸣声。苍穹清光灿烂,流云浮动,温煦的风在长空中游走,可伴随着清越的剑鸣声响起,柔和的风霎时一变,四野充斥着一股流风回雪的清寒和凛冽。
远处瘫在了椅子上半是恼怒半是无奈的涂山猗被一股凛冽的剑意惊动,倏然间坐起,眉眼间满是肃然之色。可等她察觉到剑气传来的方向,那股紧绷的情绪立马又散去了,懒洋洋地窝回到了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开口:“谁又去招惹臭脾气的涂山涟了?”
“您不是让‘尊贵’的客人去取药吗?”一边打扇的小狐狸崽儿没好气地开口。
“诶呀,是这样吗?”涂山猗玩着手指,发出了一串如银铃般的愉悦笑声,末了才轻飘飘道,“我这也是为了夷光好啊。她是用剑的,而涂山涟在咱们青丘也称得上一声‘剑圣’。想要成为剑道高手,那得学会挨揍。”
小狐狸崽儿毫不留情地拆台:“您确定不是故意让姜小姐上门,好成为沙包让涟大人卸了内心深处的火气吗?要不然挨削的就是您自个儿吧。”
涂山猗一僵,片刻后露出一抹温柔端庄的笑:“我像是那样用心险恶的人吗?”
小狐狸摇头:“不像。”但是很快的,她在涂山猗赞许的眼神中,补充了一句,“您就是。”
表面上看着清圣端庄雍容,实际上是跟国主一脉相传的乐子人。当然,在人间游历千年最后一身凄惨回到青丘后,自己差点儿成为乐子。妙就妙在伤势够重的,回来后要么在药罐子里泡着,要么就在屋子里躲着,使得被“殴打”的惨案无限延后。
涂山猗无言,好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开口:“涟修的是剑术,又是我青丘之风,跟姜夷光如今修的‘风之诀’有相似的地方。如果能够得到涟的指导,会比在我手中进步快。”-
风行间,剑气凛冽。
姜夷光撑着剑半跪在地上,面颊上还有一道被青枝抽出来的血痕。她修风之诀,自是以长风为剑意,可在撞上了同样以风为剑的涂山涟时,只留了个“惨败”的结局。像是被抽了一圈又一圈的陀螺,浑身上下都是鞭打般的痛楚。可姜夷光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她凝望着涂山涟,轻声道:“再来。”
涂山涟却是颇为嫌弃地将青枝一扔,冷淡道:“三招已过,明日再来。”顿了顿,她又道,“如果你只会借天地之风势,你永远取不到那一味药。”
姜夷光闻言一震。
在涂山涟毫不留情地转身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提着剑拖曳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迎面吹来的风轻柔如母亲的手,拂过了眉眼,拂过了鬓间。姜夷光胸腔起伏着,她在思考涂山涟那句话时,不自觉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一吸一吐,于动静之间渐与天地之息相合。在这一过程中,她似是抓到了什么,可那抹灵光转瞬即逝,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
半个小时后,姜夷光提着药前往药池。
“怎么这么狼狈?都拿到了吗?”涂山猗恰好过来,看了眼灰头土脸的姜夷光,她毫不掩饰面上的幸灾乐祸之色,笑意几乎要从那双明亮的眸子中溢出。
姜夷光心思沉沉,也无心跟涂山猗说笑,只是晃了晃手中提着的袋子,答道:“还差一味,我明天再试试,可以吗?”
涂山猗笑盈盈道:“可以。”她眸光一转,又道,“其实没有也没关系,顶多……药池里泡着的那位再痛苦一点。反正当初在山海,人族的战士都是一脸爽朗地用药的,这样的痛楚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挠痒痒而已。”
姜夷光神情凝固,她看了眼自己的体力值,对标的是山海数值,她已经胜过神州寻常人了,可才到山海界的四分之一。傅眷身上有经年累月积留下来的内伤,就算身体素质跟自己相当,那也很难忍受山海猛药带来的痛苦吧?她叹了一口气,道:“明天再去试试。”
涂山猗问:“需要我帮忙吗?”
姜夷光瞥了涂山猗一眼,神情略有些古怪。斟酌了片刻,她道:“大概……她不会听你的吧?”比剑时候,对方说了很多嘲讽的话语,不免提到千年前的旧事。可她在提起“涂山猗”三个字时,那是万分的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啊!与其说她辱骂人族的修士倒不如说是在痛斥不争气的、被人族“折磨”的涂山猗。
涂山猗:“……”
在将药包送到之后,姜夷光并没有离开药池,而是隔着一扇门坐在了地上,微微地仰头看着天穹。她的双目有些失神,而心神却在重演涂山涟的剑法。她将风之势拿捏得极好,温和的流风顷刻间便可化烈烈疾风,与其说剑气借风势而发,倒不如说剑势即风。
“不可借风?那风从何处来?像五雷那样借助五气催动吗?或者借助风符?”姜夷光拧眉,很快便否认了这个办法,她重重地叹息,“哪有剑客用符蓄‘气’的?难不成斗法时候还要先拍风符啊?风者,天地清浊之动……长风不绝,无孔不入……”姜夷光一拍脑门,《玄女剑决》只有心法和剑势,至于其中的“意”,却是没有任何指引,要让她自己来开悟。
药池中。
傅眷借着神通运化那钻入体内带来无尽痛楚的药力,肉身仿佛已经在那样的疼痛中麻木,余下的都是神魂真灵上的极端痛意。在沉浮间,她捕捉到了姜夷光那细微的声音,安静地听对方念叨了一阵后,她忽地出声道:“风自天地来,随处可见,也随处可借。可要是不想‘借’,那就只能从‘自我’中取。以‘我’为天地,呼吸吐纳之间,即为长风……”末了,傅眷又甩下了一句,“我们要走的路途,是性命双修。”
“道骨”既然是大道之基,又是大道之极,傅眷对“道”的领悟必定在她这个半路出家的人之上。她从口袋中翻出了一支录音笔记录下了傅眷的话语,等到屋中的声音戛然而止时,她才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读经书了。“谢谢。”姜夷光拔高了声音,隔着一扇门满怀诚挚。
傅眷闷哼了一声。在与姜夷光论道的时候分了神,那压制住的痛楚如火山猛然爆发,冲击着四肢百骸,再强悍的忍耐力也在此刻被碾得七零八落。傅眷没有回答,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中满是铁锈味也没有松口,生怕一出声就是代表着弱小的呻/吟。
姜夷光坐了一会儿,没等到傅眷的回答。她在里头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和折磨,不愿意出声是不想被人发现她脆弱可怜的一面吗?姜夷光有些忧心,她起身凝望着这一扇可以轻而易举推开的木门,指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搭在了门框上,只需要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量,就能够吱呀一声将它推开。可姜夷光没有动,她的思绪回到了以前,明明才几个月,可就像是隔了好几年那样长远。她看到了命运牵涉下的“自己”强行将傅眷带回家,看着在姜家阴冷森暗而孤寂的宅子中发出一道道的争吵,看着傅眷最后忍无可忍地动手……在期间傅眷其实有很多“挣脱”的时候,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在自己身亡之后,这样的“命运之力”将真正的结局指向了何方呢?
在那眼前的迷雾彻底拨开前,胡思乱想并不能给她答案。
姜夷光眼中浮动着莫名的光,她的指尖蜷缩着,慢吞吞地擦过了古旧的门框,最后向后方退了一步,洒脱一笑,转身就走。
关切的询问和自以为是的照料都是多余。
她要缓解傅眷痛楚的办法就是拿到最后那一味药-
跟涂山猗的指点不同,涂山涟每次出剑都很不客气,就算只出“三招”,也能让姜夷光吃尽苦头。而姜夷光则是怀着一股一定要拿到药的信念,拼命地提升自己,剑术的进步肉眼可见,从回回挨揍变成了能还手那么一小会儿。
在姜夷光又一次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离开木屋时,一直看姜夷光热闹的小狐狸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话。
“涟大人很严厉的,好多人跟她学剑,最后都被她抽走了,我还以为你坚持不了两天呢。”
“就是,连神女大人都很怕涟大人。”
“你知道吗?有一次神女冒用旁人的名义给涟大人写了封情书,结果被涟大人发现了,她被吊在了青丘最高的树上整整三天。”
“这个我怎么听说是国主假装成神女干的?”
……
姜夷光一边往前走,一边听小狐狸们说涂山涟和涂山猗的八卦。
突然间,她从一种八卦消息中捕捉到了一句话。
——“前天神女不是来这儿拿走了药吗?她离开的时候走路姿势很别扭,像是被毒打了一顿诶。”
姜夷光:“?”她回想起涂山猗一脸无奈地跟她说“差一味药傅眷就要痛苦好几分”的模样,看着自己好不凄惨的状态,一股无名火蹭一下升起。
小狐狸似是不知道自己说漏了什么,仍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态:“本来我愿意替神女跑腿干活的,之前有几味就是我搜集的呢。可惜神女大人不愿意用那什么辣条来交换。”
“诶?人间是不是很好玩?有很多好吃的呀?”
姜夷光眼眸中藏着火,她转向小狐狸,面无表情地挤出了一句“不好玩”后,那被涂山涟打得格外凄惨的身体像是一瞬间恢复了灵力,她仿佛一阵长风掠过了街巷,眨眼就失去了踪迹。
姜夷光是凭借着一股怒意冲到了涂山猗的住处的。
涂山猗眼皮子跳了跳,暗道了一声“不好”后,那原本在倒快乐水的狐尾瞬间膨胀,朝着姜夷光的身上抽了一把。
强弩之末的姜夷光摇摇晃晃地倒地,只是就算如此,她也要双手撑着地面,用那双藏着怒意的眼死死地盯住涂山猗。
涂山猗伸手抚了抚蓬松狐尾上炸起的白毛,朝着姜夷光一眨眼,笑意盈盈地问:“怎么了?”
姜夷光的眼睛黑黢黢的,她咬着牙道:“你……已经拿到药了。”
涂山猗一扶额,应道:“对不起,忘了。”她的语气中没有半点歉疚之意,反倒是充斥着一种看了热闹的满足感。
姜夷光:“其实这些药不用我去取的,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涂山猗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因脱力而跌坐在地上的姜夷光,敛住了往日的懒散后,她的周身多了一种雍容的气度与威仪。她的话锋蓦地一转,“可亲自上门求药,难道不是你们应该做的吗?别忘了,这里可是山海青丘啊……”
看着一脸错愕的姜夷光,涂山猗面不改色道:“至于在涂山涟那边,虽然受了一……亿点苦,但是你扪心自问,你这段时间难道没有收获吗?”她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了姜夷光身侧,手掌轻轻地按压在她的头顶,“你们就这样来了,不怕其实是个鸿门宴吗?大劫即将到来,赶紧扔掉那无用的天真吧。”说到了最后,涂山猗的语调中带上了几分无奈。
姜夷光愣神,她消化着涂山猗的言语,越是反省,越觉得自己处处不足。等到涂山猗收手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依照青丘遵循的古礼,朝着涂山猗作了一揖,认认真真道:“多谢。”
涂山猗扬眉一笑,声音清悦动听:“不用谢,等我回人间界时候,多给我准备点美食就好了。”等到姜夷光离开后,她才蓦地一松懈,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重新回到了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窝着。
那头姜夷光走出了几百米,忽然间反应了过来。
什么鸿门宴?!来之前分明是立下了契书的。那张藏在玉符里的契书她也瞧了,是以娲皇的名义立誓。她刚刚被涂山猗糊弄过去了,八成是在不知不觉间中了对方的“魅惑”神通。但是转念一想,涂山猗的话语还是有道理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在涂山涟的剑下,剑术的确得到了提升。
药其实已经给傅眷用了,那明天还要过去吗?
姜夷光脑海中一个念头浮现出,只是顷刻间,她就得到了答案。
第二日。
姜夷光背着剑出发。
涂山涟坐在了屋外晒太阳。
原本古朴的茶具被替换成了打着青丘标志的快乐水。
“药已经被涂山猗取走了,你还来干什么?”涂山涟冷淡地瞥了眼姜夷光。
姜夷光忽然福至心灵,认真道:“来拜师,一百箱各种口味的快乐水!”
涂山涟:“……”
🔒第57章
除了涂山猗……不, 还有一个国主,谁会喜欢这种怪模怪样、颇为刺激的饮料?
涂山涟不动声色地一拂袖,用袖里乾坤将快乐水收起,重新放上了与桌面相得益彰的茶盘、茶具。她没有回复一脸郑重其事的姜夷光, 懒洋洋地朝着她扔出了一柄竹剑。飒飒声响, 竹剑上青光流动,隐约散发着一种独属于剑器的锐利和寒芒。它甚至都不需要涂山涟亲自握住, 便做疾光只取姜夷光的心口。
姜夷光的瞳孔骤然一缩, 伸手一抓, 道孤剑已然握在了掌中。挑、刺、劈……面对着竹剑的攻势,姜夷光极快地做出了反应。她脚下踏着罡步, 剑上流光浮动间,剑气汹涌澎湃了起来。
“风之诀”可使天地之风成我剑势,可万一那一日在万物静止之地,连风都停止流动呢?可要是以“我”为天地, 风之动皆出于我之吐息……姜夷光尚未领悟到“以天地万物融合我身, 坎离相济成我金丹法体”的妙境,但是她已然开始领悟“风”之剑意, 尝试抛开“借风”, 而是以我“成风”。但是修行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重新选择之后, 剑术的攻袭能力反倒不如过去。姜夷光有一丝丝的动摇,但是在窥见涂山涟眼中带着几分赞赏的目光后, 又沿着新的道路继续走了下去。
涂山涟撑着下巴, 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一边以心御竹剑, 一边回想着昨夜的那一幕。
回到了青丘后一直躲着她的涂山猗提着她在人间千载唯一的收获再度主动地上门来, 说起了来自红尘的“贵客”,还说什么“你不是在青丘待着无聊吗?可山海多事之秋不便出行,我就给你送一个徒弟来玩玩”。
涂山涟的回答也平静:“她们是人族。”她的确是想收个徒弟,但得是在青丘找的,而不是找寻来自人间的一个“过客”。
涂山猗笑吟吟地开口:“诶呀,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对人间多了这样大的恶意?”
涂山涟听完之后,冷笑连连。她用了极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滚荡的心绪,没有朝着涂山猗说出一个“滚”字。而一脸笑容的涂山猗从涂山涟细微的神态变化中,猜出了她的心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后,很轻地说道:“可我是青丘的神女啊。我离开青丘本就是为了寻找同盟,对个体的憎恨总不能加于族群上。”
“他们很弱小,比史书记载中的人族英烈弱了不是一星半点。能将希望放在他们身上吗?”涂山涟眼神冷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对你动手的属于他们上层力量。上层如此……底下的人还能够指望吗?”
涂山猗语塞,半晌后才道:“他们已经有了新的组织,看起来似乎可以相信一下?再说了,要是山海出世,蚩尤之尸作乱,最倒霉的还是人族,他们不会不努力的。当初都有那么多人族英烈,在新的乱世,一定会有人站出来的。”
涂山涟反问:“所以你带回的两个人跟人族的道廷有关系?”
接二连三被反驳的涂山猗有些恼怒,反手掏出了一瓶快乐水狠狠地灌了一口续命。她咬牙切齿道:“天生道骨,有无限可能。”
“我知道,可那位在药池里。”涂山涟冷冷地应了一句,“那另一个呢?”
涂山猗:“直觉。”思忖了片刻后,她又道,“她的身上有种奇异的气息,但是怎么都看不穿。”
涂山涟神情还是很冷淡。
涂山猗意识到“口舌”没有半点用处了,她眯了眯眼,眸中掠过了一抹厉芒,身后九尾猛地膨胀摇曳,拔高了声音问:“涂山涟,你直接说,这个忙帮不帮?”
涂山涟微笑,充分地彰显出了自己的充沛的“武德”。千载之前她们不相上下,可如今受过一次重伤的涂山猗怎么可能还是她的对手?
她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但是神女所求,怎么能够不应?
……
沉浸在思绪中的涂山涟被“啪嗒”一声唤醒,她一眼便看见了竹剑上的一道细长的白痕。她站起身,起身将竹剑召回,看着额上冒着汗水的姜夷光,她缓缓地说道:“我不会收你为徒。但是看在涂山猗的份上,你每天可以来一个时辰。”
姜夷光还以为自己没赢过那柄竹剑,就没办法入涂山涟的眼。此刻听了涂山涟的话,又惊又喜地抬头,大声地应了一声“是”。
在姜夷光的跟随着涂山涟练剑的时候,浸泡在了药池中的傅眷也靠着那股痛苦锤炼着自己的身躯。随着浸泡的天数增加,她能够感知到双腿中那股阴煞森冷的气机逐渐消失,可正如涂山猗所言,药浴只是缓解而不是彻底根治她的伤痛,在那一缕女魃之气驱逐前,她仍旧要忍受折磨。
鬼煞之气中属于阴鬼的阴寒被药力彻底化去了,而女魃之煞气则是在打破了“平衡”时攀升,傅眷整个人如置身于火焰中,大滴大滴的汗水淌落,砸在了水池中荡开了一道道涟漪。傅眷眼底映照着一片火红色,仿佛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迈出,眨眼便是“赤地千里”的暴烈惨像。片刻后,傅眷咬了咬牙,她吐出了一口浊气,试图去掌控这一抹留存在身躯中的“火煞”。
火符并不能引出此气,或许能够靠着神通释放,就像借着五气生发□□,但是怎么将“火煞”发出呢?傅眷思忖了片刻,心中有了个主意。她的眼中掠过了一抹淡金色的神韵,身后阴阳二气流转,却是太极八卦法门,六爻动,演绎六十四卦。雷火丰!火雷噬嗑!青紫色的雷光骤然在屋子上方聚合,在无数雷霆之光中,赤红色的火云也不甘示弱,散发着赫赫的威势。但这也只是个“异象”,尚未等雷火轰落,便自行地化散了,屋子上方又恢复了一片明朗。药池中的傅眷剧烈地咳嗽,唇角渗出了血迹来。可她眉眼间并不见痛楚,而是散发着一种由衷的欢快。
此法可行!火煞之气虽然折磨人,可到底是上古时昆仑天女魃所遗留,还藏着一股灵性。
四野恢复平静。
不远处,被惊动的涂山女娇的抱着一直死命挣扎的小狐狸一边撸着,一边朝着木屋方向眺望:“以卦象组合为神通术法,难道是伏羲的传承?也不对,伏羲为先天八卦之祖,但凡修八卦者都算是他的弟子。只是不知道谁能够修成,拥有那等颠倒阴阳的权能。”她兀自摇头晃脑地感慨了一阵,就兴致缺缺地扭头离开。
而街上,姜夷光朝着雷芒、火云聚合的方向疾走。在每日一个时辰的训练中,涂山涟下手比“三招取药”时更为心狠严厉,她每日回来都是精疲力尽,并且带着一身伤,这一回也不例外。但是结束之后,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回去休息,而是直冲傅眷所在。
“不用担心,药池不会出问题的,八成是她借着药性修什么神通呢。”涂山猗也优哉游哉地过来了,她抱着双臂,望着伤痕累累的姜夷光,笑得好不畅快。当初在姜家的时候,她也训练了姜夷光一阵子,可看来下手不够狠,远没有到姜夷光的极限。
“算算时间,七七四十九天,她应该可以出来了。”涂山猗又道。
姜夷光“嗯”了一声,比之往日沉稳了许多。她站在了门口望了一会儿,准备离去的时候听见了“吱呀”的开门声响,脑子还没有想明白,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朝着动静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傅眷是走出来的,她穿着一件盘扣对襟的白衫,搭在了肩上的黑发满是湿淋淋的水汽。
傅眷有太多年没有体验到“脚踏地面”的感觉了,走起路来很是不稳当。她定了定心神,将注意力放在了仍旧藏着火燎般痛楚的双腿上,努力地把控自身的平衡。可在察觉到一道身影投落时,她还是抬起了头,骤然撞入了姜夷光那双明如星辰的眼中。她有瞬间的失神,这使得抬起的脚撞到了门槛,原本就难控制的身躯立马失衡跌倒。
姜夷光眼疾手快,一把扼住了傅眷的手腕,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中。她一手扶着傅眷的腰,等到傅眷站稳了脚步,她才蓦地缩回了手,凝视着傅眷,认真而诚挚道:“恭喜。”面前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暗沉幽邃,就算重新站了起来,也已经没法与记忆中清冷的少女身影叠合了。姜夷光莫名的生出几分怅然的情绪,先前扶过傅眷的手缩到了身后,手指指尖笼在了一起,无意识地互相摩挲。
傅眷轻声道:“谢谢。”她一垂眸收回了黏在了姜夷光身上的视线,也掩住了内心的情绪,像是一池没有半分波澜的幽潭水,被森寒的林木重重掩映。
涂山猗掩着唇轻咳一声,她笑盈盈地望着傅眷,也说了一句“恭喜”。低头看了眼两道在落日余光照耀下交叠的影子,她又道:“虽然你现在能站起来了,可毕竟不是彻底地治愈,你行事之间,也该注意分寸。”
傅眷点头。
姜夷光睨了傅眷一眼,从这简短的对话中得到了确认,那雷火漫天的动静就是傅眷自己整出来的。至于她点头……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她不会听涂山猗的“忠告”。惦记的事情过去了,悬着的心蓦地松懈下来,紧接着就是一股浓郁的难以驱散的疲惫,如浪潮般汹涌而来。姜夷光掩着唇打了个呵欠,她耷拉着眼皮子,再度感受到剑气抽出的一阵阵的锐痛,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
傅眷转向姜夷光,轻声问:“累了吗?”从涂山猗的口中,她知道姜夷光在青丘奔走求药,遭到了重重的阻碍。可姜夷光从来没有提起,像是不想让自己知道。
姜夷光眉头一挑:“还成?”
涂山猗瞧着她俩,实在是看不过去,偷偷使坏掐了个法诀,那道气机只点姜夷光的痛处。姜夷光脚下一个踉跄,生怕撞到本就“艰难站立”的傅眷,她脚下一转,五指牢牢地捏住了门框,稳住身形。涂山猗无言,想了想在人间学到的技巧,朝着姜夷光竖了竖中指。
姜夷光:“……”她扭头看傅眷,又问,“还能走吗?”
傅眷抿了抿唇:“可以。”
她的反应在姜夷光的预料之中,既然有机会站起来,那么再大的痛楚傅眷都会忍下。她侧了侧身,给傅眷让开了一条道。
她会站起来,然后一点点地走过漫长的天阶,在巅峰找到属于她的位置。
从药池回到住所,傅眷汗淋淋的,像是从水池中捞出来一样。不仅仅是双腿,整个身躯都在剧烈地打颤,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姜夷光只是跟在了她的身后,沉默地看着她,甚至在她双膝一软跌坐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也没有伸出手去搀扶,而是等待着她自己站起来。
“你应该休息一阵。”这是回屋之后,姜夷光说的第一句话。洗完澡的傅眷并没有好好休息,而是取出了符纸和笔,周身灵机浮动,仿佛要勾画法符。
傅眷没有接腔,她缓慢地在纸上画出一条横线,轻轻道:“上古伏羲氏一画开天,演八卦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符纸上勾勒着,最后一笔落下,她仰头幽幽地注视着姜夷光,“巽为风!”
“阴阳二气动,以生四象,以演八卦,以明天地之德……以八卦炼我,以我为八卦,巽风之动,即是我之动。养气筑基,都要上法……”
姜夷光屏气敛息,耐心地听着傅眷在给她讲解“阴阳八卦”。她踏入玄门的时日太短了,看道经也是囫囵吞枣,远不如傅眷基础打得牢靠。她看的入门道书之中,姜理已经将玄奥的秘法一一拆解,可她的境界和眼界都高,在小事上更容易疏忽,而傅眷做的,恰是将那仍旧巨大的“玄奥信息”彻底打成可消化的碎片。
“术、法、剑……不管是什么,基础都是修道,养炼真种成金丹道果,才有可能超脱。”
耳畔傅眷的声音越来越轻,可在无形之中似乎有震耳欲聋的滚雷声夹杂着玄妙的道音在回想。姜夷光暗暗地琢磨,等到回过神来,她发现精疲力尽的傅眷已经趴在了桌上睡去了——讲道同样消耗着她的精气神,而才从药池中走出来,她孱弱的身躯还需要休养。姜夷光咬了咬唇,有些懊恼。早知道这样,她应该在傅眷开口的时候就打断她。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凑近了傅眷,就着灯光还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压住的红印子。姜夷光纠结了片刻,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指点我,我抱你回去休息,这是应该的。”就算以后不跟傅眷有太多牵涉了,那恩与情也要先还清,不是吗?
姜夷光将傅眷抱回房间后一刻都没有多留,在她离开之后,傅眷睁开了眼睛缓慢地坐起。掀开了盖在了身上的被褥,她抬眸望着从雕花窗棂间投下的清凉月光,取出了一枚流转着磅礴灵机的玉饰——这里头有她父母修了一辈子的神通,如果她利用这份力量,她会迈出关键的一步。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①。
可这些都不是她的道。
灵气复苏,山海现世,人间大劫……傅眷默默地理着这些关键的讯息,将藏着父母心血的玉饰收了回去-
在青丘两个月。
那比人间界要浓郁百倍的灵机洗刷着四肢百骸,效果已经近似永恒空间,也只有在时间上与世间等同,无法十倍、百倍拉长。在训练的空闲,姜夷光也会关注着自己人物面板的变化,“系统”或许是真的消失了,而“永恒空间”只留下了“浑沌碎片”这样不清不楚的消息,让她难以领悟,更是难以破局。
在又一次训练结束后,涂山涟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急不可耐地驱逐姜夷光,反倒是喊住了擦着汗准备离去的她。
“我听说那边的药浴已经结束了,你们从人间来,也要回到红尘去。不过你与我结下这么一段缘,怎么都要还报一二,你觉得呢?”涂山涟姿态优雅地捧起茶杯,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抹淡然的笑。
“自然。”面对着涂山涟的时候,姜夷光始终做不到应对涂山猗那般放松,在听到了她的声音响起时,脊背已经不由自主地绷紧,一脸严肃道,“您请说。”
涂山涟慢条斯理地开口:“去青丘泽解决大风之患。”
姜夷光一怔,下意识望向了涂山涟,可对方的眼中没半点开玩笑的意味。难道说以她现在的剑术能够比拟山海中的大风留下的残魂了吗?
“按照你们人间的说法,你才筑基吧?想要靠自己对付大风残魂还不够。”涂山涟一眼就看穿了姜夷光的心思,她耸了耸肩道,“你的同伴已经借走了羿留下的箭矢,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镇压大风。至于到底要怎么解决,得看你们自己的了。”
傅眷取走了羿留下的箭矢?难不成她真想用箭上的灵性借来羿射日的神话权能,用法相天地再度演绎?姜夷光朝着涂山涟一拜,匆匆忙忙地赶回到了住处。傅眷没有出门,她正坐在了门外的大树下,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一支蒙着岁月尘埃的箭矢,面上若有所思。
姜夷光定了定神,才走向了傅眷,拧眉问:“你想解决大风残魂?”
傅眷抬眸,她平静道:“我们来的时候被大风残魂所阻,回去的时候难道也要青丘的人保护吗?青丘找寻的是盟友,而不是一种需要在他们的庇护下生存的神灵。”她在观察青丘,而青丘同样在暗中观测她,想知道“道骨”有没有继续投资的价值。而解决大风残魂,将是她在离开青丘前交的答卷。
见姜夷光仍旧是紧锁眉头的模样,傅眷索性不多说话,身上的灵机急遽旋转,宛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她面色煞白,闷哼了一声,可硬生生地将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在她的背后出现了一具高大的、面容模糊的法相,祂弯弓搭箭,一双粲然如焰火燃烧的眸子中蕴藏着一股极为恐怖的气息,在祂的手上,是能够射杀大日的恐怖力量。在与法相对视的一瞬间,姜夷光仿佛被那股旋转的气流带回上古蛮荒时代,连迎面吹来的风都万分凶暴。
傅眷咳了一声,与那枚箭矢的联系消失,身后法相瞬间崩溃。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姜夷光,她淡声道:“只是靠着灵性具现出来的花架子,目前还没有真正射穿大日的能力。”她歪了歪头,又补充了一句,“主要用来威慑大风残魂。”
姜夷光:“……”恍惚了半晌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了眼玄金色箭矢,她问,“你是怎么勾连箭矢上的灵性的?”
傅眷沉默,好半晌才道:“ 阴阳之术。”
姜夷光张了张嘴,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但有所想,即有所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道之体,是道之用……才怪吧!“道骨”的加成这么可怕吗?
“你不用担心,带着它过去的话,我们的把握会多点。”傅眷的嗓音平淡,姜夷光莫名地从中找到了一份安全感。可她与傅眷同行,到时候只能依赖傅眷吗?那她如今学来的东西有什么用呢?定定地望了眼漠然而从容的傅眷,她那几乎被疲惫和懈怠占据的身体,像是得了薪木,重新地燃烧了起来。她脚步一旋,放下了休息的念头,而是找了个空地继续练剑。
“姜夷光。”傅眷忽地喊了一声,在姜夷光回身的刹那,她对那双粲然明亮的眸子对视,她情不自禁地放柔了语调,“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傅眷,不行呢。”姜夷光扬了扬眉,语气温和轻柔,可又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绝。
母亲还困在了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不能够停下脚步。
仗着恩情是走不远的。在来的命运线上,难道没有“恩”吗?这些情意总会一天被挥霍尽,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作者有话说:
①《悟真篇》
🔒第58章
青丘之泽。
那千年不散的煞气化作了瘴雾笼罩着这个万物枯槁的地方, 生灵绝踪迹,只能够听得风中传出鸷鸟残魂疯狂而又不甘的长鸣声。
姜夷光提着剑站在了青丘大泽边,只差一步就可以跨越那道界限,进入大风的攻击范围。她一脸严肃地望着云雾之中若隐若现、随风而动的鸷鸟, 握住剑柄的手再度收紧。片刻后, 她扭头看一身萧散的傅眷,问道:“走吗?”
傅眷“嗯”了一声, 手腕一抖, 一边掐着决抛出了数张法符, 一边低低地念着黄巾力士护身咒,不过一个呼吸间, 法符就在半空中熊熊燃烧,数尊黄巾力士在前方显化。它们一扭头,齐齐地朝着傅眷一颔首,便持着刀戟踏入了荒凉的青丘泽中。
在云雾中的大风顷刻间便察觉到外来者的气息, 双翅一震, 掀起了无边的波澜,连带着灰色的云气也如沸水一般滚荡。在它携带着飓风降落时, 一股强大的威压也跟着砸下, 那几尊黄巾力士直接被奔流的气浪撕碎。可就在这时,一道淡青色的流光鸣啸而出, 将气浪劈成了两半。姜夷光并指一扫,法剑再度横斩。她扭头看傅眷, 见到了对方颔首后, 猛然间踏上前, 她右手扣住了剑柄, 在连绵不断的剑鸣声中, 一剑斩风。在涂山涟的训练下,她已经能够抵御裹挟着亘古蛮荒气息的威压。
森然的气机猛然间的爆发,伴随着大风的啸鸣。傅眷眸光一闪,周身气机流动,那潜藏在身躯中时时刻刻折磨着她的“火煞”此刻被阴阳气机催动,化作了雷火冲天而起!她五指微张,数息后猛地一握合,便见雷云滚滚而来,紫电游走间,冒着赤色的、蔓延不尽的烈火,硬生生地将鸷鸟往下压。
她们尚未修成腾云驾雾、游气御神之类的神通,如果鸷鸟不下,借着剑气横斩,恐怕那伤害大多落在了云气上。果然,在雷火的逼迫下,鸷鸟振着翅膀向下俯冲而来。随着它的动作,气流飞快地奔涌着,甚至发出了短促尖锐的呼啸声,枯木疯狂地摇动,水洼中的水流被风浪席卷而起,化作狂澜猛然间向前拍下!
姜夷光感知到一股庞大的压力,剑气撞破了风团、水潮,她的浑身上下都被水汽打湿。一种憋闷的感觉上浮,连带着呼吸都困难了几分。可她的双眸炯然明亮,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身上诸多护持的法器在这一瞬散发出灼然璀璨的明光,道孤剑一横,她并指一扫,伴随着激越高亢的长鸣,剑影化作了一条青色的风龙,与鸷鸟搅荡出来的飓风狠狠地撞击在了一处。爆裂声顷刻间回荡在了青丘大泽,姜夷光裹挟着狂风再度握剑,她的身形与鸷鸟交错,大片大片的水潮被剑芒扫落,轰鸣声、咆哮声、雷动声……各种各样的声响在耳畔回荡,可慢慢地像是落入磨盘里,一点点地被磨损干净。
在酣畅淋漓的战斗中,姜夷光的心胸逐渐地开阔起来,这是往日练剑时体味不到的感受。可越是到了这时候,她的心也就越宁静。长剑斩落了大团的云气和水潮,撕裂了呼啸奔涌的长风。在这心无外物的寂然中,姜夷光捕捉到了两股交缠的阴阳气机。若我为天地,我之呼吸动静皆是风起!巽为风!若要借天地之风势,她无论如何都抵不上以“大风”为名的大妖,可此刻的风是由她而生发,剑行间风势如狂!不为鸷鸟所夺。
天雷滚动间,是雷火丰,是火雷噬嗑,可光是有雷火还不够!傅眷在看见剑上风起的刹那,眼中便浮动着异样深沉的光,她手指翻动,借着风势再度起卦。风雷益,风火家人,四卦齐动!风雷火流窜间的,将天穹烧成了赤红色,仿佛无数星光堕落人间。
空气在雷火的灼烧下发出暴烈的声响,这壮阔的气势仍旧在横扫。傅眷如今的修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被反噬的气机撞得眼前昏沉了一瞬,险些咳出血来。可要除去大风残魂,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时候。天地仿佛翻覆下压,庞大的雷火坠落,像是耸立的、巨大的山一样,砸在了鸷鸟的身上。鸷鸟发出一道凄厉的长鸣,本能地要逃开这片天地。以鸷鸟之速,转瞬间便可随风而去。
就在电光石火间,傅眷直接开启法天象地,再现数千年前羿射九日时的神话身姿!那行走在干涸大地上渺小的人,竟然敢以天帝赐予的箭矢指向金乌、指向天帝之子!连辉煌的大日都在箭下湮灭,何况是妖兽大风?在羿持着弓箭显化的瞬间,那股根植于浑身深处的、本能的颤栗和畏惧包裹了鸷鸟,使得它逃离的速度都停滞了几分。雷火轰落在它的身上,而踏入了青丘泽中的姜夷光在把握住了时间,持着充斥着灵气的剑,洞穿了鸷鸟的身躯!可这样还不够!剑风破体而出,姜夷光掌中法剑鸣啸。姜夷光眼中神光不散,她双手持剑,催发了剑身上一道道的符箓铭文。
“狂风来。”姜夷光低语。
流动的气机以她的身躯为中心向外散发,那原本有些沉寂的气流顷刻间暴动了起来,在加速流动中,温柔的风终于发出了一道激烈的声响,并着剑芒化作狂暴的气流向着鸷鸟一斩!一道激越的声音响彻了天地!在青色的光影再度贯穿鸷鸟的身体时,余下的雷火也轰然落下。那道自残魂中诞生出来的鸷鸟身躯出现了一道裂痕,数息之后化作云雾彻底崩散!
姜夷光见状,眼中掠过了一抹喜意。而精神松懈了几分时,才察觉到身上被风刃刮出的伤痕正散发着一阵阵的刺痛,而被强行催动的灵力导致气血也开始逆冲,在一道压抑的咳嗽声后,姜夷光吐出了一团鲜血来。五脏六腑像是被巨锤敲击,姜夷光的面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握剑的手在颤抖,虎口早就在震动中开裂了,她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想在傅眷的跟前太狼狈,她强撑着收剑归鞘,一擦唇角扭头看傅眷。一句“你没事吧”在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中卡住,问不出,也没有再问的必要。
这哪里像是没事人的样子啊?!
傅眷垂着眼睫,有些晃神,耳畔是嗡嗡嗡的鸣声。她隐约窥见了坐在万物停止流动的死寂之地中的“自己”,一双眼睛黝黑静寂,不起半分的波澜。她拧了拧眉,将那道身影从眼前驱逐,这才抬起手擦了擦面颊上的血迹,对着一直凝望着自己的姜夷光问道:“怎么了?”
姜夷光一怔。
傅眷的声音很冰冷,眼神里笼着一种奇怪的冰寒,像是始终存在一个阴阳磨盘,但有情绪生出,便在顷刻间将其磨灭,只余下极致的淡漠。她收回了视线,将杂念抛到了一边,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了那落在鸷鸟消散之地的一枚怪模怪样的玉简。玉简上的图纹好似阴阳鱼……可仔细一瞧,姜夷光周身顿时凛然生寒!
不对,那不是神州的涡纹!而是三巴纹!东瀛神道教?可他们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山海界中?
姜夷光顾不得那么多,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了傅眷,将玉简递给她,压低声音道:“东瀛的东西。”
逐渐从那股异常状态中脱离的傅眷见到三巴纹的时候也面色一沉,气机流转间,那道封住了玉简的“锁”啪嗒一声破碎,而藏在了玉简中的文字也逐渐地显露了出来。第一行是“兄大风敬启”,而末句是“弟巴蛇手书”,中间的文字已然模糊,可依稀能够辨认出“入山海”以及“赤水之北”“女魃”等字眼!
“巴蛇不是也被羿除去了吗?而且巴蛇是山海界的存在,怎么会用三巴纹?”姜夷光抚了抚额头,想起这些事情来就万分头疼。目前的线索指向了一个可能:巴蛇回到了山海界,并在离开的时候将女魃的煞气带入人间。可巴蛇是怎么复苏的?它跟神道教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又是那自称神州人的阴阳师徐恒在暗中谋划?
“在上古时代,人间和山海还是叠合的。羿除去的凶兽并没有全部在山海。譬如巴蛇,就在洞庭附近被羿射杀。”傅眷垂眸思忖了片刻,又道,“或许是有人暗中复苏了巴蛇。”
姜夷光神色有些古怪:“东瀛……毁龙脉,迎山海?他们是山海四凶的拥趸?”
“到处都在灵力复苏,我神州山海回归,恐怕其他国度神性也会苏醒。他们投靠山海的可能性不大。恐怕是想趁着神州□□的时候分一杯羹!”傅眷摇了摇头,眼神掠过了一抹寒光。要知道那些虎狼觊觎神州这条大龙时日已久。
姜夷光“嘶”了一声,又道:“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曰巴陵也。①要是巴蛇真的复苏了,那神州巴陵不是很危险?”
“是。”傅眷一点头,“解决了大风残魂,我们该回神州了。”-
人间界,玄真道廷。
在干脆利索地对世家下手后,陶君然一行人已然不管会长朱时贤的叫嚣,而是迅速地收拢了道廷中的力量,将全部心思放在了未来的人间大劫上。至于政府那边会不会再派遣第二个朱时贤那样的人,他们也不想管了。在必要的时刻,超凡世界的秩序和规矩不必和人间等同。政府那边的反应很快,在得到了消息后,召集人紧急开了几个会议,最终决定放手,让玄真道廷自己发展。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神州再度处于危难之下,他们没有任何的选择。
“我们要练到什么样的程度,青丘那边才会同意我等进入山海界中?”
“可能不止要看咱们,还得看研究所那边,他们已经开始研究针对灵力或者神性的武器了。原子弹加上符阵?感觉有点恐怖。”
道廷中,被聚集在一起的精锐弟子议论纷纷,语调中丝毫不掩饰对“山海界”的莫大兴趣。当那些藏在了典籍中的存在逐渐地活过来,人们很难不产生好奇心。可就在他们兴致勃勃讨论“玄兵”的时候,一道尖锐的电子音从大喇叭中传了出来。
“紧急消息,巴陵失踪了!”
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巴陵,像是被神祇抹去了一般,不存在于世间!
接到消息的道廷弟子在第一时间赶到巴陵所在,一眼望见的是漫无边际的、夹杂血腥和臭气的淡绿色瘴雾以及一条拱起的、望不见首尾的巨蛇。阴冷的风吹来,“嘶嘶”的吐信声不绝于耳。直到有人在恍惚间被蛇咬了一口怪叫了起来,玄真道廷弟子才瞧见那堪称恐怖的蛇群,正如黑色的水浪向着前方扑来。
蛇群之中不乏毒蛇,要是让这蛇群闯过防线进入人群密集区域,恐怕会造成巨大的恐慌和伤亡。众人心中凛然,也顾不得其他,将法剑一祭,催动着法符解决这杀之不尽、驱之不绝的蛇群。与其同时,玄真道廷的精锐弟子也组成了一个小队,在齐霁的带领下进入绿色的瘴雾中。
“卫星信号检测不出巴陵所在,应该是磁场紊乱了吧?”一位拿着罗盘的弟子皱眉看着始终旋转不停的指针,眸中满是愁绪。
“前面有道城门诶?是巴陵城的古城门?”一道清脆的话语声响起,正是在郑城一事终结后加入玄真道廷的赵素节。她脚踩着罡步,五指一张一握,朝着蛇群砸出了数道□□。
“是,进去看看。”齐霁沉声道。道廷研究所研制的玄兵有结果了,可偏偏整个巴陵一起失踪,轰炸机如果载着玄兵轰落,恐怕巴陵也不能幸免。为今之计,只能够尝试从内部破解了。吞了巴陵的,会是复苏的巴蛇吗?齐霁敛着眸子,眼中荡开了层层的杀机。
三日后,进入“巴陵”范围的小队队员没有回来,而传入其中的消息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他们跟“巴陵”一样失踪了,在外围的道廷修士心中悚然生寒-
而此刻,姜夷光、傅眷两人也从青丘归来。
在这个灵气复苏的时代,猫猫狗狗身上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灵性,像是无数个漂浮在黑暗世界中的光点。可就算如此,街道仍旧有种岁月静好的安然。
“巴陵消失了。”傅眷的声音很轻。虽然算是玄真道廷的“外围人员”,可仍旧有着道廷的群,能够从中得到与超凡相关的讯息。道廷对这一事件的评级并不亚于“鬼域”之事,道廷中的精锐弟子已然出发,试图将巴陵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姜夷光心中寒意攀升,张了张嘴,只说出了四个字:“巴蛇吞象。”“人心不足蛇吞象”在现今用来表示贪心不足,可在上古时代,则是一种写实,是对巴蛇神通的肯定。“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它吞的可不是寻常的大象,而是蛮荒时代堪称大妖的巨象。而如今巴蛇复苏,吞的第一个就是起自它尸骸之上的“巴陵”。
傅眷又道:“齐霁他们带队进入危险区域,不过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
姜夷光“嗯”了一声,她迎对着日光伸了个懒腰,一扭头看傅眷,问,“要飞去巴陵?”
傅眷点头。在青丘强行开启法天象地震慑大风遭到了反噬,但是同时也得到了一种回馈。她有一种预感,沿着羿走过的路再斩一次危害神州的妖,就会让那从箭矢灵性中借得的神话权能变得明晰,直至她彻底掌握。
“那就……”姜夷光挠了挠头,“祝你平安”四个字并没有顺畅地说出口,她的心中有两个念头在互相搏击,片刻后,从回家睡大觉和前往巴陵中,她做出了选择。剑不磨则不利,不经历磨炼很难做到心性通达。在傅眷平和的视线中,姜夷光耸了耸肩,语调轻快地说出了三个字,“同行吧。”-
巴陵外。
绵延不绝的蛇群得到了控制,可齐霁一行人的失踪仍旧让众人的心中笼上了一层阴云。道廷那边没有命令,这边驻守的队员们就算再急不可耐,也得按下闯入瘴雾的心思,老老实实地等待消息。
他们接到消息说会有前辈过来的,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到了约定的时间,不仅没有见到人影,就算是手机也没有半点回音,像是被什么困住了。
“那瘴雾中的巨蛇身影在缩小,等到它恢复正常体型,是不是就代表着巴陵彻底消失了?”
“陶炼师怎么还没抵达?道廷那边怎么联系不上了?”
“不好,外围的磁场也紊乱了起来!”
“法坛有异,蛇群再度躁动了,不好!”
最后一句话留下了很长的颤音,但是很快就淹没在了重新化作黑色浪潮的蛇群里。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压制,法坛上拂动的符箓转瞬间就破碎了,法铃叮叮当当的,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动,而踏着罡步、捏着法诀的修士猛然间被一股异常的力量一冲,呕出了一口鲜血来。咚咚咚,心跳急骤的跳动,逐渐地与那莫名出现在外围的脚步声叠合。那做法的弟子一抬头,只瞥见一道陌生的身影,那人面容俊逸,穿着白色的对襟长袍,黑色的长发用木簪竖起,像是神州的古修,可眉眼间始终流转着一股邪气。
“你、你——”
男人朝着法坛上的弟子微微一笑,脚朝着地面一踏,脚下阴阳法阵起,一道疾光飞掠而出,直取道廷弟子的心口。千钧一发之际,“铮——”一道震响,一柄散发着寒气的剑截住了赤色的利爪。不远处,姜夷光眸光沉凝,并指往下一斩,便见风起天地间,化作狂暴肆虐的气流直斩前方的那只凶怪!
“红面红鼻赤爪,背生双翼……是天狗。”那道廷的弟子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瞪向了男人,恨声道,“式神之术,东瀛的阴阳师!”
“不,是神州的方士徐恒。”男人微微一笑,他的视线落在了急速奔来的姜夷光、傅眷二人身上,叹息似的开口,“是你们啊?”顿了顿,他又似笑非笑道,“鬼煞之气,竟然能够驱逐吗?”
姜夷光冷冷地望着这来自东瀛的罪魁祸首,正是他以“长生药”为诱饵,引得世家那帮利欲熏心之辈上钩,才造成了傅家、姜家如今的局面。她伸手抓住了剑柄,左手双指一捏剑决,朝着那只怪模怪样的天狗身上斩去。
徐恒眼中掠过了一抹轻蔑的光芒,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如今没有千年道行的九尾狐在此坐镇,这群小辈凭什么赢?他双手背在了身后,迈着悠然的步伐,踏着蛇群走向法坛。右手一拂,抖出数道雷符,轰向法坛。可雷符上燃烧着火骤然一散,烧到了一半的法符被吹来的风散去。徐恒心中发毛,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了一连串暴动的雷火之光!他神色微微一变,才一捏诀,准备自雷火之下遁离。
傅眷幽幽地望着徐恒,直接使出天罡神通。指地成钢!振山撼地!徐恒的遁化之术被截断,而那变得如磐石般坚硬的地面旋即又被一股更为威猛的力道震起,那股蕴藏的威能悍然爆发,化作强横的气流横扫四面。徐恒被那股力量震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位,面色煞白一片。而在他的身侧的,姜夷光握剑,剑气裹挟着长风,发出了刺耳的啸声。天狗手中的团扇破碎,而腰间的武士刀尚未拔出,就被肆意疯狂的剑风斩成两截,灵性破碎!
徐恒咽下了涌到喉头的鲜血,俊秀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显得神色无比狰狞:“好啊,倒是徐某小瞧你们了。”他往后跌退数步,一掌压在了召唤式神的法阵上,灵性光芒流转,就在姜夷光以为他要继续召唤式神的时候,他的身后蓦地浮现一道九头八尾大蛇虚影,冷冷地朝前瞥了一眼后,再度如前次消失不见。
姜夷光朝着前方的瘴雾望了一眼,巨蛇隐约与徐恒背后的蛇影重叠了,但是更为清晰,依稀能见其中有一黑蛇青首,与另外八首截然不同。她忽地问道:“八岐大蛇,不是八首吗?徐恒身后的巨蛇怎么会是九首?上次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顿了顿,她又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有黑蛇,青首,食象。”②
作者有话说:
①《江记》
②《山海经》
🔒第59章
“多亏你们过来了, 那东瀛的阴阳师真是棘手。”镇守法坛的弟子看了眼死去的蛇尸,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他抬眸注视着傅眷,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拍脑袋, 又惊又喜道, “咦?傅眷,你的腿好了?”
玄真道廷中, 就算是后头才进入的, 也听说过八年前的事, 知道“天之骄子”堕入了尘埃中。谁都知道道骨的好,可没有一副相配的道体, 处处都是局限。道廷因此放弃了继续倾力培养傅眷。可要是傅眷痊愈了,那在她的风采下,其他人还有发挥的余地吗?就她刚才显露的一手,已经是大多数人不能及。
还有姜夷光, 她才是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演绎到了极致的人。她从哪里学来的剑术?道廷为了应对神州大劫而开始的“启明计划”中怎么没有她们的身影?
傅眷朝着说话的道廷弟子一颔首, 她的视线落在了淡绿色的腥臭瘴雾中。“进入里面的人一个都联系不上吗?”她问道。
那弟子神情凝重,点头道:“是。”
姜夷光也问:“道廷那边吗?没有其他前辈过来吗?”“巴陵之事”评定的危险等级那么早, 总不至于还是让年轻一辈的弟子处理吧?视线扫过了密密麻麻的群蛇尸骸, 她的心中悚然生寒。难不成整个巴陵的蛇群都被驱赶到这边来了?
弟子皱眉道:“炼师要过来,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不见踪迹。”
傅眷点了点头, 她没再理会道廷的弟子,而是凝神注视着巴陵方向。“九首巨蛇”的虚影中, 那向前扭动的青首像是强加的, 与另外八首出现在同一副黑色的身躯上, 显得极端不和谐。“是八岐大蛇与巴蛇的叠加。”傅眷喃喃道, 像是自言自语。
姜夷光听到了她的低喃, 不由得眉头一皱:“可双方并不同源,怎么会这样?”
“巴蛇在上古之时已经死于羿的箭下,最有可能的是残魂复苏。”傅眷垂着眼睫,沉思半晌后,才说出自己的推测,“极有可能是八岐大蛇篡夺了巴蛇的神话概念,也正是因此,它能够进入山海界中,前往赤水之北将女魃之气带出。”巴蛇本身就是山海遗种,它生长在神话时代,也有自身的神话概念。这使得山海裂隙并不会排斥它身上的“上古灵性”。
停顿了片刻,傅眷又道:“八岐大蛇虽然生出了九首,可灵性似乎没有完全合一。巴陵坐落在巴蛇之骨上数千年,沾染的巴蛇气息最深。大蛇吞巴陵,很有可能是借此来彻底消化属于巴蛇的概念。”
“这样啊。”姜夷光一怔,慨然叹息,她转眸注视着傅眷,“如果是这样,那羿的神话权能对巴蛇也有威慑作用?八岐大蛇会不会也受到影响?”虽然说眼前的瘴雾像是一张吞噬一切的野兽巨口,可姜夷光的心思还是浮动了起来。道孤剑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心绪,也发出了一阵阵不轻不重的嗡鸣声。
傅眷对上了姜夷光的视线,眸中浮动着点点笑意,她问:“走一趟吗?”
姜夷光吐了一口气,笑道:“自然。”
旁边的弟子没怎么听清前头的话,但是后头的一问一答让他怔愣,不过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眼皮子蓦地一颤,拔高声音道:“你们要去里头?不成不成,太危险了。炼师还没有抵达呢!”
“那要是炼师被耽搁了,一直到不了呢?要在这里等着大蛇吞下整个巴陵,无一活口吗?”姜夷光瞥了眼一惊一乍的弟子,挑眉问道。毕竟在前几次的危机中,道廷中的高人总是行踪不明。这些可能是“命运”带来的偏移,现在她身上的枷锁破碎了,不代表命运对别人的禁锢也消失了。陶炼师他们啊……未必能及时出现。
道廷的弟子哑然,他想说一句“一起去”,可尚有驻守法坛的职责在身。他们在外围的弟子,要守住这条防线,不能让带着剧毒的蛇群越过。他一脸迟疑地看着姜夷光、傅眷两人,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她们已经迈入了瘴雾中,身影一眨眼就消失了。
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恶臭扑鼻而来,隐隐还有一种血肉焦煳的气息。
姜夷光掩着口鼻,从口袋中取出了数道火符,掐着决点燃。火焰吞吐间,嘶嘶吐着信子的蛇群本能地避让,而那些来不及转道扑上前的蛇瞬间被火焰烧熟,散发着一股腾腾的热气。姜夷光一边往前走,一边拿视线去觑身侧的傅眷。
那种命运不在自己掌控中的割裂感彻底地消失了,但是记忆并不能直接一键清除。那过往的一幕幕化作了光影旋绕在了她的心间,使得她在想起傅眷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当作陌生人吗?就算她真的有这个念头,可依照如今发生的种种,也知道是没有可能了。当作朋友吗?可她笃定,傅眷和陆窈窕是截然不同的。早没有那种“占为己有”的自私偏执,但是在一群人中,她的视线总会不受控制的、第一个落在傅眷的身上。
要怎么样才能消除这种“与众不同”?
傅眷向来敏锐,在姜夷光视线落下的一瞬间,她便感知到了。姜夷光每一次凝视并不长久,可反反复复的,不知道在探究什么。傅眷有些困惑,可她还是克制住被风吹起如柳絮飘动的情绪,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垂落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勾勒,敕令一起,雷霆从天而降,奔走的紫色电光并着炎火,霎时间将周身几十米内的蛇群瘴雾清空。
在遮蔽着视野的绿雾消失后,她们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古城,城门上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苍古渺远的气息。有些像巴陵,可仔细瞧着又不是。“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幻景吗?”姜夷光眉头皱了皱,“失踪的人是不是进入了城中?”
傅眷道:“或许。”她偏头扫了姜夷光一眼,放轻声音道,“我们过去看看。”
姜夷光点头。
都走到了这一步,自然不可能退缩。
古城中的确与如今的景象不同,高高低低的房屋错落而立,黑瓦白墙,颇有几分江南的婀娜与清丽。街上往来的人不少,皆是身着古神州的服饰,在见到了姜夷光、傅眷二人的时候,他们也只是稍微地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没有半点见到“奇装异服”的愕然。
“诶?那横卧在道上的大蛇还没有人解决吗?”
“当初高人只留下了十二张大弓,说什么只要有人带着弓除掉大蛇,咱们就不会被吞了。可到现在已经有十一个人失败了,只剩下最后一张有神力的弓了……”
“那怎么办?我们这群人连弓都拉不开。”
“要是把弓留在城里呢?大蛇是不是不会过来了?”
“你在说什么屁话?没看到大蛇越来越近吗?现在是要赶紧找一个能拉开弓的人,死马当活马医咯。再不成,就让他当祭品,让大蛇来得慢一点。”
……
一旁的小茶馆,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脸地说着话。
姜夷光眼皮子一颤,与傅眷对视一眼后,走向了那群人打听消息。那些人倒是热情,听到了姜夷光询问,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了忧心的事儿。在不久前,城外忽然出现了一条食人的大蛇,官府组织了好几次清剿,最后官差都有去无回。就在众人忧心忡忡时,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道人出现,留下了十二张有神力的大弓。
姜夷光耐着性子听着,等到对面说话声消失了,她才问:“怎么不让那道人帮忙斩蛇?”
回答的人白了姜夷光一眼,振振有辞:“方外人怎么能够干涉人间生死事?送我们武器已经是破戒了。”
姜夷光:“……”语塞片刻,她又问,“那你们怎么不搬家?”
答话之人面色青青白白,最后憋出了一句:“你懂什么?”
姜夷光目光微凝。这个故事漏洞太多,城中的人像是一道依据真实而生的、受人摆布的幻影,根本不会忧心“程序设定”之外的事。“只剩下最后一张弓了,他们在等待着能拉开大弓的人。”姜夷光想了一会儿,又嘟囔道,“怎么感觉像是当初羿射十日的故事重演?难不成是——”
傅眷答道:“借此消除持续了数千年的执念和不甘。”羿的传说已经过去漫长的岁月,在人间没有第二个羿了。在八岐大蛇以及巴蛇执念构造的幻境中,它可以将持弓之人演化成羿的模样,每一次斩蛇失败,就驱散一点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姜夷光:“那就……去取弓?”傅眷如今已经借着灵性逐渐地靠近羿射日的神话权能,不管是谁留下的弓箭,不管巴蛇有什么打算,恐怕都会落空。也不知道那巴蛇残魂在见到数千年前让它惊恐万分的法相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古城外。
一条九首巨蛇横卧在道中,其中八首无力地耷拉着,像是沉浸在一个梦中,只有一首抬起,碧绿色的竖瞳闪烁着阴寒、冰冷的光芒,正一瞬不移地盯着一旁面色骇然而森白的人。
只是,忽然间,它像是得了某种感应,青色的蛇首往前方一转,竖瞳几乎眯成了一道细线!它蓦地张开了血盆大口,蛇信子猛然弹射出,一滴滴蛇涎滴落在地,在一连串滋滋的声音中,土壤被腐蚀成了焦黑色。
这些成为“囚徒”的人,恰是道廷进入巴陵险地的道廷小队。在进入城中后,他们意识到巴蛇就是破开困境的关键,在城中取来了大弓,想要将大蛇射杀,谁知道他们十多人联手仍旧不是这怪蛇的对手!难道是上古之时的“巴蛇”彻底复苏了吗?齐霁的心头才浮现这个念头,立马就又压了下去,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喃道:“这根本不是巴蛇。”
“这大蛇鳞片坚硬,箭矢无法穿透,刀火不伤……现在被蛇尾束缚,根本没法挣开。”王玄明咬着牙,并不死心。那粗如水桶的蛇尾正紧紧地缠着他的身躯,冷冰冰的蛇鳞擦着他的手臂,留下了一道道血痕。号称“威道之剑”的泰阿更是跌落在地,他没有半分灵力,根本施展不出“飞剑术”。
“是神道的阴阳术……”赵素节神色有些恍惚,巴蛇的身上有毒气,能够麻痹四肢和灵识,同行的人中已经有几个晕厥过去了。再找不到脱身的法门,留给他们的只有葬身于蛇腹的结局。“齐师姐?”赵素节转向了齐霁,在他们一行人中,齐霁的功行最高。齐霁有脱身的机会,会落入困境中,说起来是被他们连累的。
“化险为夷。”齐霁沉声道,太乙算经给了这样的结果。但这不代表着她只用在此等待着玄真道廷的救援。蛇毒带来的麻痹感和被束缚的憋屈感,不停地撞击着她的神经。她察觉到巴蛇被某种存在吸引了注意力,咬了咬舌尖,手指压在了蛇鳞上,积蓄已久的力量猛然间如出闸的洪水轰泄而出!火光骤然飙升起,纵然不能破开巴蛇的防御,可那灼烧的高温仍旧是让蛇尾蓦地一缩。
赵素节见齐霁动手,也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五指一抓,雷霆顿起。只是这个距离太近了,轰隆隆的爆响宛如尖利的锥子狠狠地扎在耳膜上。赵素节脑中嗡一声响,口中吐出了一团血沫!只是此刻她没有心思管顾自己的伤势,她感知到了湿滑黏腻的蛇尾松开了几分,心中蓦地一喜,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摆脱巴蛇的桎梏。然而,风中传来的啸声让她浑身肌肉紧绷,动作一僵。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顷刻间就被那迅捷如流星、粲然如流火的箭矢所夺!
在她失神的时候,大蛇同样自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心悸来。那缠绕着齐霁一行人的蛇尾松开,狠狠地拍打在了地面,砸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扬起了大片的烟尘。笼罩着它近千年的噩梦复苏,这只山海异兽的残魂,口中挤出了一个字:“羿!”心悸之感消退后,取而代之地是一种狂怒。这个字如惊雷落下,剩余的八首懒洋洋地动了动,又软了下去。但是它们的身上浮动着一种灵性的力量,紧接着,在大蛇的背后,浮现了一尊十丈高的九头蛇法相!
风声在呼啸嘶吼。
一个庞大的暗黑色气旋生出,顷刻间便吞噬了那一支箭矢。
夹杂着怒火的咆哮声越发明晰。
——羿!
上射九日,下杀猰貐。在得罪了帝俊之后,不得复归天界的羿,还拿着那张“下恤百姓之艰”的弓箭行走在大荒!这个神力几乎散尽、自甘堕落为人的天神,夺得了“射日者”这一称号与权能!可他已经死了!
磅礴而浩然的长风吹散了瘴雾,裹挟着锐利的剑光在箭矢光辉破碎之后,紧接着向着大蛇前方的气旋一斩!交错的风形成了逆流,而奔涌不绝的剑流则是劈开气海云旋,斩向了大蛇的法相。一声爆响,法相上一首破碎,旋即又生出!
大蛇的怒意越发旺盛,它冰冷的眼瞳中再度倒映出了奔驰的箭矢。讽笑了一声后,庞大的蛇尾扬起,朝着那团流光恶狠狠地砸下!它已经看到了搭弓射箭的人,跟先前那帮蠢货服饰类似,显然是一伙的,难不成以为这样的力道能够贯穿自己吗?可不到一息,它的瞳孔就骤然一缩,口中吐出一道尖利的啸声!那如流火般的箭矢裹挟着一股强悍的力量,在它的蛇尾上炸开!一块块被灼热的气浪烤熟的血肉脱落,砸落在地。
大蛇:“……”
极致的痛意从蛇尾传来,它抬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眸。
不同的面容……不同的魂魄气息……可这个念头,它的前方就出现了一道深深烙刻在它神魂深处的身影。在真正见到了让它恐惧的身影后,什么叫嚣和怒火都消失不见了,它只有本能地低下头颅。当初那个人在用可以杀死金乌的箭矢射中它之后,还没有罢休,硬生生将它的身躯断成两截,真灵碾成碎片。
那双幽寂的眼神燃烧着一种灼烧神魂的暗火!它现在只想逃!可是身躯……为什么钉死在了这片大地?
来自羿的震慑并不会长久。傅眷和姜夷光都知道这一点。
火雷齐动,风助火势!天地间立马织出了一张庞大的、紫色雷网,一团团赤火堕落,仿佛无数箭矢奔涌而来。
另一边,齐霁、赵素节她们也瞧见了傅眷。
在察觉到大蛇的气势被莫名压制了之后,他们也无暇思考太多,而是压榨着自己的潜能、运转着灵力也上前助阵!在轰隆隆的爆响中,被“羿”刺激到的巴蛇残魂心绪起伏逐渐变得激烈,像是明了了自我,试图脱离八岐大蛇的身躯逃遁。而那原本意图吞噬巴蛇残魂,彻底篡夺神话概念的八岐大蛇也醒转过来,用恐怖狰狞的八首盯住了前方的敌人。
那座古城虚像在崩塌。
而瘴雾外的人只看到雾气如浪潮奔涌,一个蛇首拼命地扭动着,像是要从蛇身上离开。原本消失无踪的巴陵城逐渐显露了踪迹,仿佛破开了蛇腹一跃而出!
“这、这是——”道廷弟子结结巴巴开口。
“炼师呢?还没到吗?”-
此刻的陶君然正踏着风立在了半空中,一身蓝色的灰布道袍上染着斑驳的血迹。
他的前方是一个扎着九条辫子、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年轻女人,长眉飞斜,上挑的眼角浮动着几分邪气。她左右手各缠绕着一条蛇,蓝色象水、红色象火。
“九婴——”陶君然心中寒意攀升,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原本已经被斩杀在凶水之上的大妖复苏了,还出现在了人间!此刻的九婴还不是全盛的状态,可就算这样,以他的道行想要强留九婴,也只能够以命相搏。
“如今的人族倒是比之前弱了不少。”九婴掩着唇笑了一声,眸中掠过了一抹玩味的神采,“也是,你们的禹王镇山海,让你们始终处于襁褓之中,自然也不会再出现那撑天柱地的传说。”
陶君然面容紧绷着,他从九婴的身上窥见了几分恶意,但是没有感知到杀机。定了定神,他哑声问:“阁下来人间,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替殿下巡视未来的领地,以及——”话音还没有落下,九婴右掌便探出,如电光石火,瞬息之间便抓住了一只式神,将它的灵性彻底地捏成了碎片!“听闻东瀛有外来者,冒梼杌殿下之名,当诛!”她身形掠动,一下子就跨越了百步的距离,一掌按在悄无声息出现的徐恒的头颅上,悍然拍下!
徐恒心中警铃大作。
原本是见到了灵机波动,想要借机铲除陶君然,打击道廷的势力,哪知道陶君然的对手忽地将锋芒转向了自身!那庞大汹涌的威压如浪潮拍下,他的气机凝滞,身躯顿时变得无比僵硬!根本没有对敌的打算,他再度催动八岐大蛇之符文,试图遁逃。可一息后,他出现在了九婴的掌下,耳畔只回荡着一声冷冰冰的笑。
“东瀛的杂碎,你配吗?”
在一掌拍死了徐恒后,九婴像丢弃破布娃娃一样,将徐恒的尸体扔了出来。她淡淡地瞥了陶君然一眼,化作了一道流光遁离。
陶君然张了张嘴,半晌后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捻断了一簇胡须,猛地掏出了手机来,给道廷打电话:“九婴出现在人间!提高警戒!必要时刻可动用玄兵!”片刻后,他看了眼徐恒的尸身,肃声道,“先前那冒认山海之名的东瀛阴阳师被杀了,可能是杀人灭口,也可能是真的恼怒对方所为……我将他的尸身送回去,你们用‘通幽’之术询问残余的真灵……”
挂了电话后,他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想了想先前发生的事,养气多年一招破功,没忍住骂了一句。吞服了几粒药后,他也没再管伤势,而是以纵地金光神通朝着九婴离去的方向赶。
对方的目标,极有可能也是巴陵!
这山海复苏的速度……人间能赶上吗?
🔒第60章
瘴雾中, 起伏的蛇躯像是拱起的山丘,上下摆荡间,地动山摇。
巴蛇残魂的灵性逐渐复苏,在羿的震慑下, 只顾着向外奔逃, 而残魂却又被身体牵制住,俨然快要失去了自身。巴蛇想也不想就朝着其余的八首咬去, 气势腾腾, 格外凶戾。
八岐大蛇虽侵夺巴蛇的“概念”, 可这一步尚未完成,巴蛇并没有成为它身躯的一部分, 它只能腾出一部分力量来应对这不听话的“第九首”,这使得大蛇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衰减。
“好机会!”意识到了这一点的齐霁伸手一拍,法符飞掠出,灵性的力量化作了一道道淡金色的锁链, 蓦地捆缚住八岐大蛇的八首。赵素节眼神一凛, 一翻身抄起了落在地上的泰阿剑,朝着那庞大、狰狞而又长满了骨刺的蛇首猛然一剑劈下!八岐大蛇身上的灵性涌动, 口中发出了一道尖啸。蛇首猛地一扭, 口中喷涌出一大团绿色的雾气,如射出的箭矢。赵素节并指一划, 雷符飞动,转瞬间便化作雷芒, 咆哮着、轰鸣着砸散毒箭。
电光石火间, 一道裹挟着雷火的箭矢破空而来, 一瞬间压制了所有的声响, 只余下了流焰灼烧空气传出的声响。“碰”一声爆响, 蛇首在箭下炸裂,血肉碎骨纷纷扬扬地散落,风中满是充斥着腥臭味的血气。
失去一首的八岐大蛇疯狂地扭动着,蛇尾抬起砸下,力气之大仿佛能打碎山岳。那符箓形成的金色锁链越来越淡,最后在“铮”一声嗡鸣中彻底崩裂。齐霁唇角溢出了鲜血,整个人在如浪的气旋下倒飞了出去。
“该死!”八岐大蛇口中吐出的声响如雷音,好似无数道声音叠合在一起。它索性再分出一部分力量镇压巴蛇的残魂,而如此行事的代价就是再失一首!浩浩长风自天边吹来,拂过了草木间,陡然间变成了暴烈的、能侵蚀万物的飓风。而风中剑影横斜,高涨的杀机像是积蓄到了一定程度,如那被拉扯了无数圈的绞盘,在绳索断裂后急骤旋转,势不可挡!蛇首在如风之疾、如风之厉的剑下顿时破碎。
只是这一剑后,八岐大蛇已经成功地将巴蛇镇压。蛇身上露出了两个巨大的血红色的创口,正汩汩地涌着血。那属于巴蛇的青色蛇首无力地耷拉着,而余下的六首齐齐地抬起,六双阴森寒冷的蛇瞳一瞬不移地盯着前方的傅眷。
傅眷神色沉静,她抬眸不动声色地与八岐大蛇对视,那雄浑浩瀚的威势仿佛只是拂过鬓间的一缕清风。她左手持着弓,右手搭着箭,弯弓如满月,直指大蛇的一首。她的气机节节攀升,再度开启“法天象地”,自身的气机仿佛在顷刻间与数千年前射日的无畏英雄叠合,在箭矢之下,连大日都会坠落,何况是一条巨蛇?!
八岐大蛇陡然间感知到了一股寒意,气息越发阴森幽冷。蛇首一扭,四面出现了六道淡紫色的蛇影,真身则是变得虚幻了起来。傅眷则是平静地将箭矢指向上方,飒一声响后,箭矢在半空中爆裂,化作了数不清的流火伴随着雷霆一道砸向四面八方,宛如星陨!这一箭射出后,她周身磅礴的气机顿时跌落,法天象地撑开的“射日”权能也顷刻间消散。就在这一瞬间,一条毒蛇激射而出,直取傅眷的心口!
在气机起落的瞬间,也正是防御最为虚弱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候,姜夷光脚下踏着罡步,将剑决一掐,并指朝着前方一斩!然而毒蛇断成两截,那露出尖利齿牙的蛇首来势仍旧未停!姜夷光毫不犹豫地将道孤剑一抛,碰一声,蛇首砸在了剑身上,被那四溢的剑气震碎。傅眷伸手接剑,左手朝着剑身上一拂,顷刻间便将剑身镂刻的符文点亮,以雷霆之剑朝着姜夷光身后劈斩!又一条毒蛇四分五裂!
片刻后,蛇影重叠,重新化作了八岐大蛇,它的身上遍布血痕,气息是前所未有的萎靡。它“嘶嘶”地吐着蛇信子,身上的灵机浮动,上首的气流隐隐勾勒出了一枚“三巴纹”,一缕缕神异的力量借着三巴纹进入了它的身躯,它的身上笼着一种光焰,宛如映照四方的大日,极为浩瀚恐怖!忽然间,三巴纹自然破碎,那股神异的力量灌输顿时一止。八岐大蛇的身躯蓦地一僵,它一首朝天,发出了刺耳的啸声:“该死的徐恒!”
“灵性仪式被截断,它遭到了反噬!现在是动手的好时机!”齐霁一抹唇角,眼神微微一凝。她携带的符箓已经消耗殆尽,而神思不停地遭遇蛇毒的攻袭。然而炼师他们还没有过来,她怎么都得撑下去!“起阵!”齐霁朝着还能保持清醒的道廷弟子喊了一声,将法诀一掐,踏着罡步列阵,一道威严的、堂皇浩大的气息浮现,仿佛祖师亲临,带着降妖除魔的浩然之气,化作了一柄法剑向下一斩。
姜夷光朝着那柄法剑觑了一眼,眉头微微地蹙起。这法剑卖相不错,可阵势不全,齐霁她们都是强弩之末,恐怕发挥不出多大的威能。那头傅眷重新将道孤剑抛来,姜夷光毫不犹豫地接住,风起剑来!气势撼山海!
傅眷再开法天象地,她低垂着眼睫,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了那张强劲的大弓,她慢条斯理地弯弓搭箭,很是随意地朝着前方指了指。可就在大弓拉满的刹那,她眼中神韵流转,气息顷刻间变得高邈悠远了起来。
箭如流星飚射出的刹那,八岐大蛇心中警铃大作!眼眸中迸射出了异常的光焰,震惊、愤怒以及恐慌都抵达了顶点。它当机立断,宁可被法剑劈中,也要遁走避开这一箭,可这一箭已然有了点“射日箭”的权能,它或许没有毁天灭地的霸道,可矢无虚发,带有“必中”的属性!箭矢这次指向的是八岐大蛇的身躯,将它狠狠地钉在了地面,而那蕴藏于箭矢中的威能四散,沿着那道焦黑的伤口向着蛇身中猛然灌去!
“羿!”
“羿!”
……
嘶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最后转变成冷沉的、阴暗的、满怀憎恶的语调。
在数息之后,八岐大蛇惨叫一声,蛇身就像是膨胀的气球鼓了起来,外则风如剑,内则雷火奔,一道堪比雷霆奔走的爆响声传出。这只意图吞噬巴蛇残魂的外来凶妖被炸成了一团血沫。轰爆声之后,是一种莫名、森然的寂静。
赵素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几乎撑不住往下耷拉的眼皮。“终于结束了啊……”她喟然叹息了一声。
“不对。”两道叠合的声音同一时间传来。
说话的人正是姜夷光和傅眷。
她们知道自己的修为如何,可能会让八岐大蛇重伤,但是绝对不可能让它四分五裂!有其他的力量存在,但是它竟然没有露出半点声息,那得是多精深的道行?!
姜夷光扭头与傅眷对视了一眼,想也不想将护身的符箓全部激发。她右手握着剑,眼神凛冽,蓄势待发!咔擦一声响,寂静的氛围被细微的声音打破,一道轻飘飘的笑传出,紧接着便是漫天坠落的火,直冲着傅眷砸下!
傅眷面色苍白冷凝,手中的弓在射出最后一支承载着“射日权能”的箭后断裂成了两截,这弓纵然是有点灵性,可也难以承载那股力量。此刻的她脉络间流动,尽是刀割般的锐痛,而那藏于自身的“火煞”也因为过度使用灵气而被引爆,无声地灼烧着她的神魂。她仍旧是站着的,可身体连迈步的气力都没有了。指尖动了动,她喉咙中溢出了一道轻微的叹息,她只说了一个字:“走!”
天火乱坠,几乎焚烧一切。
姜夷光眼角跳了跳,没有理会傅眷,她提着剑向前掠动,像是一阵肆意行走的风。天地之间风流动,在急遽的风速中,那漫天的火焰并没有烧得更旺盛,而是被拉扯成了一道道如丝线般的火线,最后被剑气斩破!可火焰散后,那暗中袭来的攻势并没有消失,水流化作长龙奔走,鼓荡间犹如雷霆轰鸣,狠狠地撞破了剑气,砸在了姜夷光横在身前的剑上!
虎口开裂,鲜血奔流,尖锐的痛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姜夷光身上护身符猝然发出一道金色的光芒,可在水龙那强悍的力道冲击下,一寸寸破碎,直至半点灵性都不存。姜夷光闷哼了一声,被水龙的尾巴一扫,感知到了一股肋骨被打断的剧痛!
就在姜夷光以为他们要折在这不见行踪的敌人手中时,一道嗡鸣的法剑破空而来,以雷霆之势破开了那再度涌来的凶煞之气,却是陶君然赶了过来,掐着手指起法诀,面容冷肃地望着前方现出身形的九婴。
“呵,那令人厌恶的、羿的气息。羿已经死得不能再死,那么是得到羿传承的人咯?咦……怎么还有青丘的气息?”九婴笑了一声,两条缠在了臂上的小龙转瞬间被揉成了一个小团,被她当作核桃一般盘动,她甩了甩辫子,又道,“那这笔账……还是可以算在你们身上的。”
傅眷哑着嗓子开口询问:“陶炼师?”
陶君然眼角抽搐,压住了叹息的念头,他故作平静道:“是九婴。”
这名字,又是山海中的妖兽吗?从青丘那边逃出来的?姜夷光脑海中率先浮现这样的念头,片刻后,她猛然反应了过来!九婴?!被羿射杀在凶水之上的九婴?大风以及巴蛇都是残魂复苏,那么九婴呢?她的气势正盛,甚至能变幻人形,怎么看都不是巴蛇那种残血状态!还有的打吗?姜夷光掩着唇咳嗽了几声,只觉得胸腔越发疼痛了。
就在姜夷光念头乍起时,一阵嗡嗡嗡的轰鸣传出。在八岐大蛇被斩后,紊乱的磁场逐渐地恢复秩序,装载着玄兵的直升机也靠着陶君然的信息找寻到了方位,逐渐地逼近目的地,使得九婴身处玄兵的攻击范围!
“速退!”陶君然又甩下了两个字。
九婴讽笑了一声,觑了眼陶君然,又抬头看着云气中隐隐现出一角的直升机,微笑道:“这就是你们人类的力量吗?我来人间有段时间了,我知道这些,它们威力足够强大,可这只能够对付你们的同胞,至于天神地祇、山海大妖,恐怕连灵性防御都打不破。”
陶君然冷冷地凝视着九婴,并指向着前方一扫,雷霆陡然生出,他修上清正法,行雷霆正道,又辅之以奇门之术,可短暂牵制一二。至于九婴——这只山海大妖很快就会知道轻视人间的代价是什么了。
形如导弹的玄兵定点投落,以九婴的本事,想要躲避轰炸其实并不难。可她并没有这样做,甚至懒得挣脱陶君然的禁锢法阵,眼中泛起了一道凶恶的光,左右手中的圆团被她扔了出去,化作了一蓝一红两条水龙直冲天际!在两股力量对撞间,玄兵轰然爆发,形成了一朵蘑菇烟云。而几乎在爆裂的一瞬间,陶君然就拂袖一扫,以遁光裹挟着近处的人,迅速远离!
一道凄厉的尖叫声盖过了玄兵爆裂的轰鸣,半空中先是浮现了一道九首蛇怪之相,紧接着法相破碎,赤蓝色的光芒冲天而起,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没死……”陶君然语调有些沉重,就算早做过这样的预设,可见到九婴逃脱后,陶君然的心仍旧是沉到了谷底。他并没有与道廷的弟子多言,而是视线扫了一圈,吐出了一口浊气,温声道,“回去治伤吧。”说完后,他又扭头看傅眷,带着几分讶异道,“你的腿——”
傅眷眉眼间满是疲色,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能站起来了。”
陶君然点头,他倒是有不少想问的,可眼前的情况怎么看都不适合,只能将疑问咽了回去-
受了伤的姜夷光一直撑到了被抬上救护车才合上眼皮陷入了昏睡中。
五脏六腑出血、肋骨断裂……要是在以前,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但是踏入道途后,她的“命”也跟着硬了起来,几粒丹药入腹,内伤渐渐愈合,不过断骨还是需要休养一些时间才能够完全愈合。
姜夷光醒来的时候,发现病床边围了三个人。她最先瞧见了垂着眼睫在削苹果的傅眷,最后慢慢地将视线挪到齐霁、赵素节的身上。
“诶?你醒了?”赵素节也在低着头削苹果,在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立马抬眸,正与姜夷光的视线相撞。“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还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呢。”赵素节满怀感激地开口,语调中还藏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醒了就好,之后好好休息。”齐霁也转头凝视姜夷光,她唇角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想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句“姜老师知道了会很高兴”给压了回去。姜夷光身上的伤还未愈合,她没必要再提起让人心伤的事情。顿了顿,齐霁又道:“道廷那边事情还没完,我得赶紧回去了。”
“嗯,你去忙吧。”姜夷光的声音有些虚弱,平躺在了病床上总觉得不太自在。她扭头看傅眷,正想问一句她的伤势,可喉咙发痒,溢出来的是连串的咳嗽声。伤处被牵动,姜夷光的面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
“你还好吗?”赵素节凑过来看姜夷光,将手中的苹果递了出去。
而那头傅眷正一言不发地挥霍着灵力将苹果切成了小片。
姜夷光没有吭声,也没有抬手。
赵素节拧眉,片刻后她恍然大悟道:“不方便动作,是要喂你吗?”她往前挤了挤,想要越过距离姜夷光最近的傅眷抵达床头,倏然间,察觉到了一丝冰寒的气息,凛冽得好似出鞘的剑锋,她的身躯一僵,浑身汗毛骤然竖起。等到她醒过神来时,傅眷已经用牙签叉了一小块苹果递到了姜夷光的嘴边。
赵素节张了张嘴,低头朝着苹果咔擦咬了一口,一边咀嚼着,一边退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垂落的发丝飘拂在脸上,带着些许麻痒。那双幽邃的眼眸近在咫尺之间,只是往日如深渊不可蠡测,仿佛包裹万事万物,又好像一物不存的眼中,如今只清晰倒映着自己……略显邋遢的病容。姜夷光想要伸手捂住面颊,可手指一动就是疼,她只能够自欺欺人式地合上眼,并一口咬住苹果。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点反应,以傅眷的性情,可能会叉着这块果肉举到天荒地老。
傅眷唇角微微扬起,旋即压下,她坐了回去,温声说着离开巴陵之后发生的事情。
“九婴遁逃了。她是从山海中出来的,可青丘那边说进入山海之门并没有留下九婴的痕迹,极有可能是通过某处山海裂隙进入人间的,就像千年前的涂山猗一样。”
“对了,东瀛的阴阳师徐恒被九婴杀了,他的尸身和真灵被带回了道廷,通过真灵中显示出来的过往,他出现在神州,跟山海界并没有关系。而是想要借着神州山海复苏的机会,以外来的妖物取代山海凶妖的概念,一点点地扰乱神州龙脉,毁坏神州气运。至于指使他的存在……是东瀛逐渐复苏的神祇。”
姜夷光听得脑袋瓜子疼,除了山海复苏外,还有海外势力的侵袭,内忧外患之下,神州如何自处?她吐出了一口浊气,又问:“……那道廷怎么处理?”
“关乎神州存亡,不容半分退让。”赵素节利索地将果核抛入了垃圾桶中,一挑眉,以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姿态嬉笑道,“那当然是打回去啦!区区东瀛神系,哪里是我神州的对手!”
姜夷光斜了赵素节一眼,她总觉得玄真道廷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气魄。姜夷光蹙眉问:“苏醒的是那尊神祇?”
傅眷平静道:“日神。大日女尊,黄泉神之女,东瀛神道教所奉之主神。”
“包容万象为大……要是金乌在,还有祂的光芒存在吗?”姜夷光轻呵了一声,她一偏头,凝视着傅眷,“法天象地,可以再射下一轮日吗?”
“可。”傅眷点头,见姜夷光眸中迸射出一簇明光,她又补充道,“但不是现在。”
“东瀛之事道廷那边会处理,现在的重心还是在山海裂隙上。九婴能逃出来,代表着其他恐怖的存在也能离开山海,进入人间。你先好好休息。”
姜夷光没有拼死拼活的“大义”,不用多说,她也会趁着养伤的时间尽情摸鱼。她定定地望着傅眷,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圈青黑,一时没忍住问出声:“你呢?”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傅眷总是不知疲倦、不知劳累。以前是被太多的期待和厚望压住,后来又被怜悯或者是讥讽禁锢……她到底要走到哪一步?
没等到傅眷的回答,姜夷光也没有太大的失望,毕竟早知道傅眷是这样的性情。她眉头蹙起,用那淡然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你照顾。”病房的氛围随着她冷凝的态度而改变,一下子像是跌到了冰点。
赵素节抬头,她的视线在傅眷和姜夷光身上来回打转,就走神了片刻,怎么氛围一下子变得这样古怪?她的脑海中只记住了刚才姜夷光说的话,为了打破这片僵硬,她主动地站起身,对着傅眷一笑道:“陶炼师先前还有事情找你呢,你去忙吧,我会照顾夷光的,而且回来之后你就没有合过眼休息。”
姜夷光看着面颊紧绷、眼神冷峻的傅眷,暗叹了一口气。可能在病中,她的情绪有些难控制。她眨了眨眼,放缓了语调:“你去休息吧。”思忖一会儿,她又道,“我不是替你挡招,那种情况,就算是想走也走不了,你不用因为这事情内疚。在之前,你也帮了我不少。”
赵素节认真附和:“千钧一发,要是我落难了,以夷光高洁的品行,她也会救我的。”
姜夷光:“……”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高洁”这一品质?她看了眼傅眷,发现她身上的气压更低了,可到底是起身离开了病房。
赵素节松了一口气,等意识到自己做什么后,她挠了挠头,困惑道:“刚才像是被什么盯住了,有种莫名的紧张。”
姜夷光微笑:“可能上了死亡名单,我的建议是守好生辰八字。”
赵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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