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晏夫人身后的小丫鬟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晏夫人不能拒绝的理由。
今日宾客多,晏夫人贴身的大丫鬟忙得团团转,便派了这么个小丫鬟来伺候,瞧着也就十岁出头,与晏夫人说话都很小声。
晏夫人正跟韩夫人说得火热,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却也是不敢怠慢,与韩夫人以及诸位女客说了声“失陪”,便跟着小丫鬟离席了。
她方才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把话头引到晏老爷的官职上去,想请韩夫人跟韩老太尉吹吹风,给晏老爷在朝堂上助助力。
那韩夫人也不是傻的,几句话说得极漂亮,却一句实在的承诺也没有,晏夫人正准备加紧攻势,就被叫了出来,又不敢说晏老爷的不是,只得拿小丫鬟开刀。
她搡了一下小丫鬟的胳膊,“方才怎的这样没有眼力见儿,没瞧见我正跟太尉夫人说着话呢,一个劲儿在我耳边啰嗦,那厨上打起来了,让管家去处置就行了,也来劳动我?”
小丫鬟低着头,脚下却走得很快,沿着游廊过去,领着晏夫人避开宾客,来到了后头的小园子。
晏夫人跟着走了这些路,也没瞧见晏老爷,没好气地又搡了小丫鬟一下,“老爷呢?”
小丫鬟曲了曲腿,用蚊子般的声音指着自己的头发,“夫人,您的簪子......”
晏夫人抬手摸了一下,没摸着,“簪子怎么了?”
小丫鬟顿了一下,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踮着脚,把晏夫人头上那根筷子取了下来,躬着身子举过头顶,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晏夫人反应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把那根筷子捏在手里,生生撅成了两截儿,“这个小畜生!老娘也敢戏弄!”
小丫鬟吓得直接跪下了,“夫人,大少爷一直在席上坐着,应...应该不是他,想必是哪个小厮没注意,一定不是有意的。”
晏夫人一想到方才自己跟韩夫人她们说话时,她们带着的那种热络的笑意,并不是真的与自己相谈甚欢,而是瞧见自己头上的筷子后在努力忍笑,她脸上便青一阵白一阵的,原地转了一圈儿,又把火气发到那小丫鬟身上,狠狠甩过去一巴掌。
席上,晏含章与方兰松难得的没有吵嘴,方兰松还在他的缠磨之下,给他夹了好几筷子菜。
“夫人,夫人,老爷还在跟客人吃酒呢,您消消气。”
两个人一起转头,见晏夫人气势汹汹地绕过游廊,正往这边走着,那个小丫鬟小跑着跟在后头,脸上还有四个红红的巴掌印儿。
“来了。”晏含章笑着在方兰松耳边说。
虽然带着笑,方兰松却觉得,他脸上那种闲逸的感觉似乎瞬间便消失无踪,就像是个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刺猬,在一瞬间便转过来,躬着背,竖起了全身的刺。
方兰松突然意识到,也许他这位浪荡不着调的纨绔相公,过得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闲散安逸。
他脑子里蹦出了一些以前的碎片,在某个很炎热的夏日,小晏含章赖在玉丁巷他那个破烂院子里,缠着他陪自己在地上玩井字棋的时候,突然就捂起了肚子,额头上冷汗直冒。
“阿宣,你怎么了?”
方兰松抱着小晏含章进屋,把他搁在床上,一时乱了分寸,不停用袖子给他擦着额角流下来的汗。
小晏含章也是这样对他笑了一下,“兰松哥哥,阿宣是不是要死了?”
“呸呸呸!”方兰松照着床栏狠狠拍了三下,“你先把手松开,我给你找郎中去。”
小晏含章仍紧紧握着方兰松的手,嘴里撒娇似的道:“兰松哥哥,我肚子好疼。”
“你能不能给我揉揉?”
方兰松便听话地把手搓热,伸进衣裳里给他揉。
揉了一会儿,小晏含章额头的冷汗似乎更多了,方兰松急得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使劲儿想挣开他的手,“得请郎中来。”
小晏含章疼得没什么力气,很小声地笑了一会儿,“兰松哥哥,我的外衫里头有个暗兜,娘亲给缝的,里头有药,在水里化开,喝下去,马上便不痛了。”
方兰松手忙脚乱地把药翻出来,给小晏含章喂进去,“有药为什么不早说?”
方兰松至今都记得晏含章那几句软软的话,以及脸上那欠揍的表情,“因为我想让你给我揉肚子啊。”
也不知道让人给揉肚子有什么好的。
“兰松哥哥,你从来都不亲近我的。”
方兰松小时候一直也没什么朋友,对人都是带着很深的防备,上次给把小晏含章捡回家,这小东西就赖上自己了,有时候方兰松从码头搬货回来,总会让床上被子下面的小鼓包吓一跳。
“但今日你摸我肚子了,所以就得跟我做朋友。”
是这个道理么?
“以后我来找你,你得在那座桥上等我。”
不讲理的小东西。
......
方兰松似乎能想象到一会儿的景象,晏夫人阴阳怪气地跟晏含章说话,然后把话头往他娘亲那儿引。
也不知为何,只要一提起这个,晏老爷就是一副恨不得把晏含章捏碎的表情。
虽然自己跟这人不对付,虽然成亲前便说好不管他的家事,虽然这家伙总是不说人话,但也不知为何,方兰松一想到刚才他犯病的样子,胸口就感觉堵得很。
就这么一回,他就觉得自己不喜欢这里,晏含章也跟他一样,一样不喜欢这里。
他抬抬头,见晏夫人已经快到这里了。
旁边,晏含章手里的银勺悄悄变了形,凸起的尖儿刺进食指最下面那一截儿,这人却仍旧笑着,眼尾微微泛着红。
于是,方兰松牵起晏含章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跟我走。”
跟我走吧,阿宣。
晏含章被方兰松拽起来,懵懵地跟着他跑。
反应过来之后,脸上的笑逐渐变得大了起来,就像是个顽劣的孩子,闯了祸没办法收拾,梗着脖子准备硬扛到底的时候,一直罩着他的那个大孩子冲进来,带着他逃得远远的。
他们挽着手,丝毫不顾身后晏夫人的怒吼,沿着游廊绕啊绕,一直跑出府门,跑出桃花巷,沿着中央大街,钻进了人群里。
几个被晏夫人打发出来追赶的仆役跟到路口,一不留神就被甩开了,乐青气喘吁吁地勉强跟上,手里还拿着半块没来得及丢下的胡饼。
两人在城西的一座石桥上停下,不自在地松开手,各自扶着腰调整呼吸,抬头对视的那一瞬间,都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而远处的桃花巷,是被他们像是用百斤火药炸出来的翻腾人声。
方兰松调皮地眨眨眼睛,“我还在肘子里头插了一下,那筷子油渍麻花儿的,比红宝石还晶亮。”
“你太快了,席上没一个人瞧见,”晏含章笑得眼睛微微眯着,“我那后娘气得鼻子都歪了,还得撑着架子迎客。”
“少爷,两位少爷——”
乐青跑得脸都红了,扶着腰喘气,“两位祖宗啊,夫人让家丁务必追上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席上,乐青跟着其他客人的随行小厮候在偏厅,没听见这俩人的悄悄话,故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晏含章把袖子里的簪子拿出来,乐青机灵,瞬间便明白了,后知后觉地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下夫人怕是难消气了。”
“兰松,”晏含章抓住方兰松的袖子,似乎生怕人跑了,“席上我都没怎么吃,现下饿得很。”
“你带我买吃的去吧。”
方兰松看见这人一副受了委屈的眼神,把骂人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叹了口气,对乐青道:“晏夫人找不到我们的,今日府上都是客,她不会把事情闹大,你不用担心。”
又看向晏含章,有些底气不足似的道:“晏夫人身后那个小丫鬟,今日怕是要受连累......”
晏含章不知不觉间已经攥紧了方兰松的腰带,眼神在他腰间徘徊,低着头对乐青吩咐道:“回去告诉钟管家,让他向府里管家把那小丫鬟讨来。”
他的手在无人察觉处,轻轻搔了一下方兰松的后腰,“就安排在内院儿,让她跟着花嬷嬷吧。”
乐青答了声“是”,很有眼色地回避了。
方兰松方才一直忍着,这才扭了扭腰,躲开晏含章的手,也许是刚才跑得太快,眼角眉梢都飞了红,“你...想吃什么?”
“胡饼,”晏含章歪了歪头,“码头旁边儿那家。”
“好,”方兰松眼神闪躲一下,迈开步子往码头去,走出几步,见晏含章没跟上,只得停下来转身,对他挥了挥手。
晏含章这才像是什么东西得到满足似的,紧走两步跟了上来。
卖胡饼的老伯姓胡,推着个木头摊子,挂着的招子上头写着“胡记胡饼”,这么些年风吹日晒,招子下摆已经变成了毛茸茸的流苏状。
胡老伯自称是西域来的商人,因迷恋中原风情,才决定在此定居,胡饼一卖就是十几年,京城的店铺换了多少轮,这胡饼摊子依然雷打不动。
“胡老伯,”方兰松常买他的胡饼吃,与他很是熟络,“要一枚胡饼。”
“好嘞!”胡老伯手上麻利地抓起一把面粉,洒在案板上开始擀饼,目光落在晏含章身上,忍不住多听了片刻,“这小公子长得俊俏,是兰松的相公吧?”
晏含章正用食指拨弄着摊子右侧顶上挂着的风铃,闻言挑了挑眉,笑着看了方兰松一眼,“不是,我们相好。”
他脑中升腾起一丝邪恶,上前揽住方兰松的腰,“他相公老了,在家躺着呢。”
胡老伯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他盯着晏含章环住方兰松的那只手,喉咙动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去继续擀饼,“喔,听兰松说,他相公是个金贵的公子,原来是这个意思。”
晏含章的一侧嘴角忍不住上扬,凑到方兰松耳边,低声道:“你在外头竟是这样夸我的,还装。”
方兰松强忍着马上跑掉的冲动,往后几步,与晏含章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希望胡老伯动作快些,赶紧烤好饼,好把这小东西打发走。
正用脚后跟在地上钻洞的时候,又一双手搭上了方兰松的肩膀,从后面揽住他,蜜罐里泡着的声音在他耳朵正上方响起,“小郎君,好久不见。”
胡老伯微微抬着头,脸颊轻轻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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