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天是任性小祖宗(倒V开始))
宝玉那边没了动静, 麟岱心生疑惑,却不好仔细询问,自得自顾自说道:
“其实, 那人对我挺好的,在我受伤后也帮了我许多。但是我对他没有别的感觉,与我而言,他更像是我的长辈。”
“他突然表白,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前辈可有遇过这样的情况?”
麟岱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楚佛谙说这些,但内心苦闷实在想找个人宣泄, 而剑尊……又是这样和善,对他那样温柔包容。
偶尔恃宠而骄一番……应当,没关系吧……
楚佛谙面色沉静一言不发, 心中却方寸大乱。
他眼神飘忽,嘴唇一再抿紧,手指不住地敲打着塌边的桃木鼓墩。
细密的笃笃声让安静的室内平添几分烦躁, 绵锋惯会察言观色,连忙端药来服侍楚佛谙喝下。
楚佛谙推开药碗, 问:
“小麟岱,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啊?”
麟岱不明所以,他只是想同仙尊好友似的说几句交心的话,无论仙尊给出什么回答都无所谓,只要同他说说话就很舒心了。
没想到仙尊的语气听起来如此郑重, 这让麟岱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
“仙、仙尊不必在意,只是我感情用事罢了。”
“小麟岱,别敷衍我。”楚佛谙罕见地打断青年说话。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麟岱被问得头疼, 真心话?那自然是真心的。
骨珑仙尊自始至终都是他高不可攀的师尊, 无论做出了多孟浪无礼的举动, 麟岱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骨子里的自我厌弃让他无法怪罪于他人,麟岱四下看了看,目中有些迷茫。
今日不该是他麟岱自我反省的,错的是骨珑仙尊,分明是他无礼在先。
这个登徒子,麟岱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
什么表白,为什么要为他的恶行找借口……麟岱抹了把眼泪,努力把嗓子里的呜咽声吞下去。
“小麟岱?”那边剑尊好听的嗓音也成了催命符,麟岱不知自己在矫情什么,只想赶紧掐断传音。
可是他不敢,他怕仙尊以后不理他。
“我是真心的。”
麟岱不敢说自己被亵渎的事,只能压下满心的委屈,吞吞吐吐道:
“我不喜欢,是他硬要碰……表白的。”
麟岱差点说漏了嘴,楚佛谙却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眸光一闪,正欲询问,又强忍不发,只是说道:
“小麟岱,你上次偷售丹药之事,我还没同你计较。”
绵锋害怕地后退两步,男人面色青白,额头青筋扭曲,看起来理智即将溃堤。
他像是得知宝贝被盗走的野兽,愤怒之下想将万物撕咬践踏。
楚佛谙二十岁那年掏心化作人魔结界,护佑人间万世太平,从此便一呼一吸与天地同频,自身难以克制脾性,悲喜皆是地动山摇。他自己也没想着克制,嬉笑怒骂全凭心意,自由率真,轻狂浪荡,同时,也十足地恐怖。
楚佛谙不顾渗血的胸口强行起身打坐,绵锋阻拦不住,只能为他护法。
以他所居的竹屋为原点,大苍山方圆百里都被奇异的水汽包裹。那水汽不再温柔,四下乱窜摧枯拉朽,像条水龙搅动得大苍山不得安宁。
含灵宝玉光芒黯淡,传音被麟岱慌乱之中掐断了。
偷售丹药之事,仙尊为何要提起这个?
楚佛谙却催动了含灵宝玉,男人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下来的愤怒。
“明日,我去见你师尊……”
剩下的麟岱也听不清了,剑尊似乎呕出了一口血,痛苦地咳嗽起来。
随即,传音被男人主动掐断。
麟岱紧张地站起身。
为何要找他师尊?
是因为偷售丹药的事吗?
剑尊明明已经放过他了……
麟岱无法参透男人的想法,对他存的那点好感也岌岌可危。愤愤地收起玉,正欲让琼牙回来,却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嘴!
麟岱一惊,中警铃大作,却感到捂着他的手渐渐放松。
瞥见门口琼牙正焦急地奔来,因担忧麟岱而不得不止住步子。
“嘘,莫做声。”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麟岱一抬头,看见了微笑着的言清。
他虽笑着,情况可没那么好。右臂耸拉着似乎是脱臼了,白骨森森地露在外头。左眼处延伸出一道伤疤直直没入衣领,淌着黑臭的血液。
这两道都是致命伤,言清不知用了什么护身法宝,将他传送回了太阿宗。
即使是麟岱也鲜少受过这样重的伤,他知道言清经不住折腾,连忙起身将他扶着躺下。
言清没预料到他这番举动,诧异地被青年按在了软乎乎的被子里。
独属于麟岱的柔软体香扑面而来,言清觉得罪过,连忙用另一只手托起受伤的手臂,避免弄脏了青年的小被子。
看着拿药取水不慌不忙的青年,言清打趣道:
“泽渊真是个好孩子,一点都不记恨师叔。”
麟岱和他差不多大,怎么也不能被称作孩子。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麟岱抽出匕首,准备为男人放出脏血。
言清任他摆弄,只觉得美人面带薄怒好看极了。直到手臂上传来钻心蚀骨的疼,才后知后觉地喊道:
“哎呦哎哟,疼。”
麟岱想堵住他的嘴,一时半伙也找不到东西。后方琼牙悄咪咪递过来一团布,麟岱看了一眼——是给琼牙睡前擦脚的。
言清瞥见这主仆二人心照不宣的样子,连忙压低了喊疼的声音,道:
“泽渊泽渊,我有要事相告。”
琼牙得了主人的授意,把布收了起来。
言清叹了口气。
“这里这里,泽渊。”
他挺了挺胸口,示意麟岱将手伸进去。
琼牙一把将不老实的男人按平,自他血淋淋的胸口里摸出了一只信封。
麟岱接过,一边拆一边听言清说:
“我此次……是作逃兵回来的,仙尊有令,不死不归。”
麟岱一怔,想到外边恶劣的局势,狠心道:
“魔族横行,师尊自有他的道理。”
言清哼笑一声,没有反驳,只是看着麟岱。
展信,是满纸的《劫难说》,大红朱批写满了注释,末尾还圈了行小字:
默诵两遍。
麟岱颤抖着手,将着薄薄一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无任何遗漏后,红着眼睛问:
“汝嫣老先生……为何也在外面?”
外巡的弟子大都是青壮年,老先生年八十又一,又是位讲师,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言清面色阴沉:
“你觉得呢?泽渊,言家倾尽全族之力保我,我依旧上了前线。”
“更何况汝嫣家族旁系中的旁系,宗主一声令下,八十老翁都得仗剑杀敌。”
麟岱无措地抬头。
“宗主,他闭关结束了?他为何要这样做,师尊又为何不阻拦他?”
言清摇了摇头。
“上头人的想法,我们只能猜测,难以获知。”
麟岱又看了看这朱批,想起那位和蔼的老人,顿时心如刀绞,两行泪不自觉流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握住了言清的手。
“他为什么给你这个,他是不是出事了?”
言清脸色一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似的,反握住了麟岱。
麟岱被他捏的手骨发疼,只看见他像丢了魂一般,喃喃道:
“……和邓陵钧一样,所有人,只要被魔族咬中,顷刻死亡。”
麟岱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忙问:
“扰龙家,不、不是提供化瘴丹吗?”
言清嗤笑道:“那废物扰龙族,半天才制出一颗丹。丹药送来,人都死透了。”
麟岱怒了,甩开言清的手就要去找鹿鸾山。
“简直胡闹,这种情况如何能外巡!我去找师尊,我要去见汝嫣老先生!”
“麟岱!”
言清吃力地拉住青年。
“汝嫣鸿已死,你不必冒着个险!”
麟岱身子弱,即使是重伤的言清也能牵制住他。挣扎几下未挣脱,麟岱反手打开了言清。
“我一定要去!”
青年铁了心,正欲推门而出,又忽然冷静下来。
师尊不会放他走的,往常就不可能,更何况刚刚还拒绝了师尊的求爱。
麟岱沉吟片刻,回到了榻前。
他用温水化开药物,一边为言清清理伤口,一边细密地盘算着出去的方法。
言清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安慰道:
“泽渊别急,涅罗宗与古剑门已经增派人手……”
瞥见青年眸子一亮,言清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效果,谁知青年说出了句:
“小师叔,得罪了。”
言清暗叫不好,可青年已经扬起了那把看着就危险的粉末。
半个时辰后,麟岱拍了拍手,看了看自己的杰作。
琼牙停止输送灵力,也朝床上看去。
言清被摆弄成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脸蛋、手腕、身量,连蹙起的眉头都和麟岱一模一样。
琼牙看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主人,感叹道:
“主人真厉害,简直一模一样。”
坛州温氏易容术,麟岱少年时奉行技多不压身准则时的本领之一。
摆弄好言清,麟岱唤来仙鹤送汤。还未等仙鹤进门,麟岱就朝门扔了个青釉瓷瓶,“嘭”的一声炸了满地瓷片。
仙鹤尴尬地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这小祖宗,朝他发什么脾气。
“我不喝,你给我滚开!”刚还要汤要水的麟岱一边砸手边能够到的东西,一边娇纵地发脾气。
“啪!”一展琉璃屏风。
“啪!”一盆千年佛掌。
“啪!”一只极品玉如意。
仙鹤听到他的败家行径,却是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只能小心翼翼地规劝:
“别砸了,祖宗,你要吃什么,我给你换。”
仙尊欺负人在先,连带着他都觉得理亏。
“我什么都不吃,我要睡觉!”
青年似乎生了好大的气,又是“啪”的一声,不知道弄碎了啥。紧接着传来“呜呜”的哽咽声,还有人窝成一团哭时的低低的喘息声。
仙鹤心里亦不好受,隔着门关切地问:
“那你睡会,我去禀报仙尊。”
“你敢!”
青年哭着又砸了个东西过来,砸的大门一晃。
仙鹤后退两步,听到青年说:
“不许他进来,我看到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仙鹤听了一耳朵大逆不道的话,紧张兮兮的左顾右盼,确定骨珑仙尊不在,才慢慢地退出去。
这让他如何禀报啊!
第27章 恨
“发脾气?”
鹿鸾山淡定敲下黑子, 听仙鹤结结巴巴说道:
“说……”
仙鹤实在没法将麟岱的原话如实转告,只能在心中做了一万次修饰再拿出来:
“说不想见仙尊,他要睡觉。”
“那便让他睡吧。”鹿鸾山又掷下一枚黑字, 目光中满是势在必得。
“我晚些去看他。”
仙鹤畏畏缩缩退下,男人周身寒凉之气甚重,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骨珑仙尊是越发冷了。
如今东西南北门都守卫森严,麟岱去后山寻了三首蛟, 让他用蛟龙族幻术带自己出去。
三首蛟得知他要去大苍山,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麟岱发了脾气, 才乖趴趴地把麟岱和琼牙卷起来,原地消失了。
来到大苍山后,却不见琼牙。
麟岱赤红双眼, 知道是太阿宗在琼牙身上下了禁制不许他主仆轻易出宗。三首蛟愧疚的缩成了三首泥鳅,麟岱只能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
“无事,接下来一路, 还需你多多担待。”
三首蛟这才打起精神,驼着麟岱往大苍山深处走去。
麟岱望着满地碎裂的宗门弟子战甲, 心中涌动着别样的情绪。
饶是他苟且偷生已久,不知何谓匹夫有责。但大难当前,蝼蚁也会抱团奔走,瘸子也会愤愤捶一下无用的双腿,更别提那些少年意气, 名剑生灰。
可奔赴战场的总是这些年轻的生命。上位者既不体恤施以援手,亦不慈悲给与宽慰。
无数年轻到稚嫩的面孔就这么一闪而过,成为某个不知名计划或阴谋的垫脚石。
麟岱看着看着, 泪水盈满眶, 心绪只剩悲凉。
第一代修真界帝王“莲”率领修士剿灭魔族, 守护天下。奈何中途陨落,魔族得以喘息,暗自积蓄力量反扑。莲帝麾下安于现状,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门阀氏族,占据修炼资源压迫苍生,任由魔族滋生。
麟岱现在能为眼前的景象给出结论了,他扶着三首蛟脑袋上的异形龙角,感到一腔冰凉的绝望。
碧炎天【上修界】也分裂成了五大陆十三州。暮云天【下修界】则从未完成统一 ,至今仍处于分裂中,秩序混乱,血腥黑暗。
两界都始于人间,同根同源,本该同舟共济,生死相依。
但灵气浮动,四方不均,上修界得天独厚,占天下七分灵气。因资源分配不平等,两界的关系也就成了上下级。
上修界灵气丰蕴,但距离魔域更近,肩负着抵御魔族守护天下的使命。下修界需要向上修界纳贡,换取大宗门或者家族的庇佑。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上修界既然成了主子,那一旦遇难便是树倒猢狲散,孤立无援。
整个人族分分散散,生出许多阶级、规矩、怨恨,竟不如魔族团结一致……
麟岱不愿再往下想,顺着战斗痕迹往前走。
前方异动,麟岱命令三首蛟匍匐于地,仔细勘察。
是脚步声,麟岱松了口气,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封尚!
麟岱一喜,遥遥地打了个手势。
穿封尚看见了,却一脸惊恐地告诉他“别动!”
麟岱微侧过脸想后看去,是一只马头魔族。
他被刺瞎了双目,正喘着气晃悠,丝毫没有大敌当前的急迫感。
他一会化成滩黑影,一会显现原形原地打摆子。
麟岱觉得他伤到的不是眼睛,是脑子。
三首蛟体型庞大,稍一动作便会被发觉。麟岱也不知道来的路上笨蛋魔族为何没察觉,但现在也不能让三首蛟跟着自己冒险,于是让他缩成一小团,躲进自己的胸口。
从结界里逃出来的魔族都具备了化瘴气的能力,麟岱虽不明白是为何,但也知道这只会使他们格外难对付。
欲除魔,先化瘴。化瘴化瘴,火能化瘴。
太阿宗乃剑修大宗,剑修忌嗔痴怒,极少收容天赋寻常的火系修士,除非是麟岱这样的天灵根。
麟岱估摸着自己的身体情况,祭出心头火后,如果能即使受到灵气滋润,那便不会有大碍。
大不了……麟岱托起掌心焰,杀了这只魔,爬到穿封尚身边,让他给自己输灵力。
赤红心头火漂亮到炫目,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天降火焰迷住了心神。
那马头魔族被火烧个正着,哀嚎着要逃跑,麟岱无力制约,只能以火化绳索捆住他。
上次那一小团魔瘴尚且能用枪尖挑住,如今这么一大只,把他双手挣断也是按不住。
刚捆好绳索,麟岱就觉得眼前一黑,昏昏沉沉地要摔倒。
好没用,麟岱甚至都来不及攀身边的树枝,就滚进了那堆干草里。
明明已经习惯了这副废物样子,可每一次脱力,于麟岱而言都是崭新的折磨。
他滚到一个人的脚尖上,仰头一看,是鹿一黎。
小少爷什么都没说,一把抱起了他。
麟岱闻到他衣衫里渗出的血腥味,听到那句嘶哑到怕人的“回营。”
麟岱觉得这应该是鹿一黎住过最差的地方。
身下是一层薄薄的草席,上头积雪未干,枕边一圈血点子,不知道何时溅上去的。
麟岱甚至在角落里,看到了瓦罐关着的小魔,指甲挠动瓦罐发出“咯咯”的声音。
有人掀帘而入,麟岱看到了鹿一黎眼下的一抹鸦青。
鹿一黎刚为他输送过灵气,又端汤药来了。
麟岱正准备接过,鹿一黎却“嘭”地跪到了地上。
他低着头似是愧疚难当,膝行至麟岱面前。
“师兄,我、我有罪。”
“?”
麟岱心中一急,以为鹿一黎首次带队犯了什么错,连忙将他扶起,问道:
“出什么事了?”
鹿一黎双臂被搀扶着,一双杏眼逐渐染红。
“我从前……忽视了师兄的付出,总是理所当然的享受太阿宗弟子的益处,从未为宗门出一分力,反倒责怪师兄的种种不是……”
“如今,我也成了首席弟子,方知这一切有多艰辛……”
少年说着说着,竟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让进门送药的弟子吓得原地转圈又出去了。
麟岱这时哪里有责怪他人的心思,拉住鹿一黎的手不许他打自己。可鹿一黎就像着了道似的,挣扎着又给了自己一掌。
这一掌极狠,打的少年嘴边渗血,听得麟岱耳膜一震。
麟岱牵扯不过,被他拽到了地上。
麟岱为了行事方便特地换了劲装,来的路上已被积雪沾湿,这一扑,倒是让鹿一黎看清他衣角湿了一大块。
青年身体不好,却逃出宗门来看望他……
鹿一黎更愧疚了,连忙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取衣裳,谁知青年也发现了内裳冰冷,兀自取了件火红法衣披上。
鹿一黎盯着那名贵的火狐狸料子,心生疑惑。
“这……是师尊给的法器吗?”
提到骨珑仙尊,麟岱面色一变。
“不是。”
青年摇摇头,“是剑尊送的。”
“剑尊……”鹿一黎喃喃道,脸上确是浮出些喜色。
麟岱惦记着汝嫣老先生,拉了拉鹿一黎的袖子,用祈求的语气道:
“汝嫣老先生何在?我想看看他。”
鹿一黎一怔,无措地看向麟岱,那目光活像犯错的孩童。
原来麟岱并非为他而来。
麟岱却会错了这目光的意思,苦笑一声,脚步也随之踉跄。
“至少,带我去看看。”
鹿一黎把他引到了尸体停放之处,未来得及服用化瘴丹的弟子一天后就会死亡,尸体冰凉僵硬,不腐不消,只能停放于此。
麟岱蹲在那具瘦小到不可思议的身体前,浑身脱力跌坐在地。
鹿一黎抵在他身后,使他不至于仰头摔在地上。
麟岱还是呜呜地哭出声来。
他捂着脸,像是在宣泄,也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
无论如何,眼前这位老人都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了。那枚提升境界的昊元丹还在他的鹰头戒指里,因为品阶迟迟达不到顶级,他始终没呈给老先生。
天地静谧,只有麟岱在哭嚎。
那卑贱生命里唯一□□直白地爱过他的人,最终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
他若早来一天,就能救他的命。
他若修为尚在,就能顶替他上战场。
他若还是首席,就能安置好所有人。
可他一样都没做到,他只能用尽浑身力气,在这里无谓的哭嚎。
麟岱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也没有这样恨过人间。
第28章 公主殿下臣来迟了
他恨自己的无力, 也恨上位者的熟视无睹。
麟岱颤颤巍巍地站起,鹿一黎连忙扶住他。麟岱推开少年,桃花眼一凝气势顿生, 启唇:
“扰龙族何在?”
“扰龙谈及其族人昨夜逃回了族中,硬说是大苍山环境恶劣,难以成丹。”
麟岱轻蔑一笑,“天地为铜炉, 众生相煎熬。”
“凡落脚之处皆可成丹,只是火不够旺, 心不够坚罢了。”
言罢,他看向鹿一黎,语气十分坚决。
“我来炼制化瘴丹。”
鹿一黎惊诧, 眉头几乎打成了结。
“师兄虚弱至此,制丹必会伤及根本,难以痊愈。”
麟岱不以为然, 看着他肩上雪亮的舵银铠甲缓缓道:
“银甲不再,可我麟岱还没死。我不为什么天地大义, 我只为我自己。魔族废我修为,杀我师长,此恨不除,死亦难安。”
“师兄……”
鹿一黎羞愧难当,头颅低低的垂下来。
几日前扬言为师兄报仇雪恨, 如今一个字都没做到。
他鹿一黎当真是举世第一废物。
麟岱毫无安慰人的意思,他目光凉凉地望向帐外,又是一场大雪, 空中鹅毛纷飞, 远处林中黑影乱窜, 整个世界显得恐怖怪诞。
麟岱忽然开口:
“我需要一位金丹之上的强者为我输送灵力。”
“有、有的,我去唤白师兄。”
鹿一黎不敢迟疑,赶紧灵言呼唤白敏入帐。
不一会,白敏就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带着伤。
麟岱只是看了一眼,便问:
“可还有其他人选?”
白敏面色一红,恭恭敬敬答道:
“魔族狡猾,外巡弟子中修为越高,被瘴气入侵的越狠。”
麟岱蹙眉,鹿一黎小心翼翼的问:
“师兄,我们能否求师尊出山?”
骨珑仙尊乃太阿宗坐镇尊者,肩负降妖除魔守护天下之责。
麟岱不置可否,浅浅看了鹿一黎一眼。
曾今他也这样无比信任师尊,以为有他在人间就能万年无虞。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他的一言一行都值得琢磨效仿。
他就是仙门首座,人族后盾,是那尊贵的不可言说名讳之人。
可越接近,就越失望,直至绝望到想逃离。
可他暂时不能使鹿一黎也相信,使天下人都相信,便淡淡道:
“若能请的动,那便是最好。”
意外地,鹿一黎没有去请,而是抿了抿唇。
“我现在便传唤天机阁,请求多方支援。”
麟岱看鹿一黎的眼神能称得上怜悯了,他不禁感叹道少年人的天真,又想到曾今的自己亦如此,心头忽然涌上悲戚。
今日少年明日老,山川憔悴依旧在,故人却都消失不见。
再过几年,这样的鹿一黎,就再也看不到了。
麟岱的语气柔和几分,领着鹿一黎往外走,准备清点尚能行动的弟子。
帐外传来轰隆一声,几人警觉地分散开,冷气袭来,紧绷着的麟岱忽然感到了无力,周身痛楚加重。他闷哼一声,仿佛四肢百骸都被压碎了。
好疼,剑尊留在他体内止痛的东西似乎失效了。
失效的真不及时,麟岱气的锤了下自己的腿,手掌竟也软绵绵的没力气。
极度的紧张与愤怒中,外头传来了一声男人的轻咳,随即是熟悉的犬吠声。
麟岱喜不自胜,被一只大狗扑了满怀。
“和光仙尊!”帐外被声音吸引来的弟子都喜出望外,纷纷涌向雪地中黑袍黑靴的男人。
男人不知为何脸色苍白,气势显得有几分阴森凉薄。他被一群年轻弟子围了一圈,脸上竟显现出些许错愕。
“剑尊是天机阁请来救我们的吗?”
“剑尊是我们仙尊请来的吧!”
“剑尊您真是天降救星呜呜呜”
“剑尊我再也不说涅罗宗坏话了。”
一群娇生惯养的门阀权贵之后哪里受过这种苦,见到一方尊者来了,都以为是上头使出的杀手锏,一个个喜极而泣。
麟岱抱着琼牙,委屈的情绪达到极点。
奇怪,为何每次见到剑尊,他都有种流浪犬被喂食的幸福与委屈感。
明明仙尊也不欠他的,甚至是他的大恩人大贵人,可他一听到男人的声音,心中就酸的想哭。
埋在他胸口哭的那种。
麟岱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与自责,他在心中谴责了自己几秒,整理好表情前去迎接。
如今鹿一黎才是弟子之首,他亦不好越庖代俎。喊了声“结队”,便后退一步示意鹿一黎上前交锋。
可男人定定的盯住他,强势地拨开人群,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
众人:“……!”
麟岱迎面怼上了他的胸口,非常不恰当地想起男人曾女装给他送丹炉的那件事。
麟岱没忍住咧了下嘴。
可在众人看来,麟岱淡淡一笑,处变不惊。剑尊兢兢业业,唯唯诺诺。
此情此景,简直是:
尊敬的公主殿下,臣救驾来迟!
一群弟子面面相觑,麟岱的身影瞬间拔高了三四尺,变得和巨人一般高大。连黏连发间的雪花都成了点缀其上的神秘珠宝。
他们的大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能号令一方尊者千里奔赴,亲临战场……
麟岱的那一笑瞬息就消失了,他察觉男人有些气喘,疑惑地望向他。
楚佛谙眼中的情绪驳杂又怪异,麟岱一时分辨不出他的想法,又想起自己之前记忆错乱时的丢脸行径,心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多谢……前辈相助。”
楚佛谙终于想起了正事,开口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丝毫不加以掩饰:
“先跟我走!”
众弟子:“……”
敢情不是来救我们的啊!
鹿一黎拉住麟岱,往楚佛谙身边推了推。
“多谢仙尊,我师兄身体孱弱,不宜久留,还请仙尊先安置好我师兄。”
“吾等,尚且能一战。”
少年的声音清朗,像山间的一阵风。
四下安静了片刻,忽然有人道:
“对啊,大师兄怎会在此处!”
另一人直拍脑袋,“真是昏了头,习惯大师兄一马当先了。”
“奇怪,师兄快随仙尊离去,怎么能待在此处。”
“对啊,怎能派师兄外巡,那群老东西是得了失心疯吗?”
“师兄先走,此处有我们。”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催促麟岱离开。
楚佛谙看出了青年眸中的犹豫,俯身轻声问:
“是有什么事吗?”
“扰龙族懈怠。”
麟岱直视楚佛谙的眸子,“化瘴丹供应不足,弟子死伤惨重。”
楚佛谙蹙眉,像是有感知似的看向大苍山一边。
那处,是覆山移海的人魔结界,是他的心脏。
“小麟岱有办法?”
麟岱点点头,双手抬起,乌发无风自动。
左掌一朵赤焰莲花,右掌一只幽冥火狐。
“我有两种火,一种镇魔罗,一种淬丹药。”
“我要仙尊助我成丹,救我宗门弟子。”
周围弟子一愣,纷纷劝阻麟岱。
“大师兄不可,你本就不适合上战场,再一折腾岂不是命都没了。”
“仙尊还是带师兄走吧,他已经够累了。”
“大师兄快些回去,我们能行的。”
“是啊大师兄,我们不能永远躲在你后头。”
麟岱从来都没发现他是这样一个好哄的人,听了几句暖心的话,便满腹怨气皆消。
如果这些话能早几年听到就好了。
早几年听到,他一定会泪流满面的。
————
瑶光殿。
鹿鸾山长身玉立在侧殿门外,隔着雕花窗虚虚地向内看了一眼,入门是满地狼藉。
青年发够了脾气,窝在榻上睡成了一个小鼓包。
鹿鸾山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倚在门边,眼中怜爱之情几乎要溢出。
莲帝转世、人族猛将、天谴体神明……如今乖乖地躺在他的榻上,最大的反抗也只是调情似的摔摔打打。
男人深吸一口气,端正的肩膀微微塌下,极尽放松之态。
床上的青年仍无知无觉的,似乎连呼吸都没了。
鹿鸾山有些担心,想了想,脚步轻轻地进去了。
青年睡的一如既往的沉,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
鹿鸾山闻到了一丝古怪的血腥味,他不禁蹙起眉头,掀开被子检查青年的双手。
打打砸砸的,似乎把手伤到了。
鹿鸾山强势地把青年的右手拉出,置于掌心。
男人的脸色阴沉下去,嘴角绷紧,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掌中的腕骨,明显比青年的宽了半寸。
第29章 臣有点自私
青年逃了, 自以为瞒天过海。
他曾无数次窥视过青年袖中的双手,怎么可能连腕骨粗细都不知道。
鹿鸾山愤愤地掰断了掌中的腕骨,在一声残忍的“嘎巴”声后, 言清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远在大苍山的麟岱感觉手腕一痛,失手摔了丹炉。
鹿鸾山用灵力托起它,重新抵到青年掌中。
麟岱的身体长期被病痛折磨,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些莫名的痛楚。深吸一口气, 缓缓祭出狐火。
楚佛谙双手置于青年背部,柔和雄浑的水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入麟岱的身体。
麟岱无法储存灵力, 只能依附着楚佛谙,利用他的灵气支撑自己。
两人贴的极近,所幸周围弟子已经被驱散, 不至于太尴尬。
被太阿宗俘虏的魔族似乎感应到了死期将至,纷纷痛苦地尖叫起来。
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麟岱,贴着男人的胸口, 麟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只是楚佛谙心跳杂乱,虽然有力, 但毫无节奏可言。
一个大活人,心跳怎么会这样奇怪。
麟岱逼自己不要分神,流转掌心的狐火已经幻化成无数只灵巧的碧绿小狐狸,在他指尖上下欢腾攒动,有几只格外调皮, 咬着他的指头不放。
麟岱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一方小小的铜炉上。
楚佛谙一低头,就看见了青年手上戴着他给的鹰头戒指。
他莫名的有些得意。
但是他很矜持, 他没有笑出声。
麟岱感到背后水一样柔和的灵力有一瞬间的波动, 但很快就恢复平静。
他没有多想, 示意鹿一黎将魔族放出来。
鹿一黎点头,灵力锁着俘获的魔族,精准地投入麟岱的金错仙山铜炉里。
合盖,置符,火启,一气呵成。
后背那双手始终稳稳托着自己,麟岱心头暖洋洋的,制丹的手法越发大胆。
铜炉不愧是件神器,容纳数十只魔族毫不费力,伴随着狐火灼烧,炉内吱哇乱叫的魔族渐渐没了声息。
这也是麟岱头一次做这样大的工程,他亦不确定能成几枚好丹。
只是太阿宗死伤众多,容不得他细细炼制。总归都是要炼的,不如乘此机会大炼特炼,说不定能突破境界,于丹途上更进一步。
只是……并非次次都有这样灵力浑厚之人护他左右。
被灵力包围的感觉很不错,手脚都充满了力量,仿佛回到了他全盛的时候。楚佛谙的灵力澄净温和,强大包容,比他天生的火灵力要适合疗伤。
疗伤……麟岱忽然想到了这一茬,他之前昏迷了那么多次,是谁为他疗伤的呢?
师尊的变异冰灵根,是不会产出那样温和缱倦的力量的。
兴许是宗门内其他医修吧,麟岱想。剑尊怎么可能随时盯着他,并在他昏迷时又恰好出现。
如若真是这样,那真是今生都无以为报了。
帐外的雪越下越大,魔族化瘴后几乎是神出鬼没让人瞧不见踪影。
鹿一黎忽然紧张地看向帐外。
有敌袭。
楚佛谙也感应到了,一缕分神出窍,对鹿一黎说:
“集结人马,随我来。”
分神与鹿一黎一同走出,本体还在为麟岱输送灵气。
青年似乎已经闭目入定,帐中无人,楚佛谙终于能心疼地给他擦擦汗水。
感到额头的柔软触感,麟岱嘴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可这抹笑还是被察觉了,楚佛谙心中怦然,隔着空气用眼神描摹青年好看的眉眼。
麟岱感到有一缕灼热的目光从眉弓流到了下巴,很意外,他并不反感这缕目光。
相反,他有些暗戳戳的期待。
剑尊为他而来,是不是证明,男人对他真的有几分情谊。
不是后辈对前辈的那种。
勿分神,勿分神,麟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大难当头还有功夫想这些。
罪过罪过。
不知过了多久,麟岱觉得周身疲惫不堪,他就快站不住了。
碧绿狐火从白天燃到了晚上,烧的麟岱满面通红。
就在麟岱要支撑不住向后仰倒时,丹炉内传来异香。
麟岱大喜,口称:
“丹成,开炉!”
八十一张驱魔符尽数烧毁,炉盖一响,莹白丹药升腾于半空之中。
有雾、有影、有异样。
楚佛谙先是一怔,随即狂喜,他双手揽住青年的肩,把人转一圈面向自己。
“麟岱,上上品,上上品!”
丹成时,无雾无影,为下品:有雾无影,为中品:雾影皆有,为上品。喷云泄雾,蛮烟瘴雨,勾得天地异动的,为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楚佛谙忽然想起来什么,抱起麟岱就往外走。
麟岱昏昏沉沉间被抱了满怀,尚且来不及羞涩,就被人拖起来仰头看天。
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雪刹那间停了,万千雪花就像被凝住似的,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夜空阴沉,一轮奇异的月亮点缀其中。这月亮小的可怜,如果不仔细看,麟岱几乎都要以为那是颗迷路的星子。
风一吹,乌云浮动,月亮更是看不见了。
看着男人兴奋的神情,麟岱尴尬地开口:
“只是个小月亮罢了,算不得天呈异相。”
“怎么算不得!”
楚佛谙抱着麟岱,就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们小麟岱真厉害,简直是莲帝转世,上修界第一天才!”
麟岱脸红了,挣扎着要下来。
楚佛谙这才发现自己把他抱在了怀里。心中暗叫着失礼失礼,连忙将人带回帐中放在干燥的地上。
两人相顾无言,就这么面对面站着。
楚佛谙赶紧去收拾丹药,麟岱则装模作样的低头找东西。
至于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找就是了。
天快亮时,楚佛谙分神回来了。
太阿宗弟子也陆续归来,这一批魔族基本上被除了个干净。
楚佛谙收回那抹分神,又脱下外袍盖在熟睡青年的身上,兀自去了帐外。
鹿一黎带领着众弟子恭候在外,一见到他出来,齐呵:
“多谢和光仙尊救命之恩。”
楚佛谙让他们回营帐,同时把麟岱炼制的丹药给了鹿一黎。
“这……大师兄怎么样了?”
鹿一黎担心麟岱的身体,想进去查看。
楚佛谙由他进去了,只是嘱咐到:
“他睡了,你轻些,不要吵醒他。”
楚佛谙不是对麟岱没有占有欲,只是他不忍心青年孤孤单单的,身边只有寥寥几人。
他不想拘着麟岱。
人生在世,本就该有许多朋友,会收到许多关心,更何况青年本就是个明媚活泼的人,总不可能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青年应当有许多好友,有许多关怀,他理应被爱戴,被拥簇,甚至被爱慕。
楚佛谙不是个自私的人,他拢拢衣襟,准备绕着大苍山走一圈,查看是否还有魔族余孽的存在。
这样想着,他却没有挪动步子。
男人等在营帐外,站的直直的宛若一尊冰雕。
他忽然想起,身后这顶帐篷,应当是属于那个名为鹿一黎的少年的。
青年会和他的师弟独处许久。
男人走不动道了,他忽然觉得这天好冷,这积雪真厚,这漫山遍野的死寂真是吓人。
楚佛谙沉默良久。
楚佛谙掀帘入帐。
第30章 我的自尊
麟岱醒来, 看见了床前被放了只矮桌,摆着热腾腾的早餐。
应当是给鹿一黎的,麟岱揉了揉瘪瘪的小腹, 披衣向帐外走去。
“大师兄好!”有弟子见他出来,连忙殷勤问好。
麟岱很少有这样的待遇,不免错愕地愣在原地。
“大师兄还是进去吧,外头冷。”
另一名弟子唤他, 怀中还抱了个瓦罐,见麟岱盯着, 便笑吟吟解释道:
“不知怎么飞过来的野鸡,我就想着给师兄炖一盅,师兄快来尝尝。”
“啊, 这……”麟岱手足无措。
“大师兄!”
远远的又是一声呼唤,麟岱循着声音望去,见到两个合力抬着根粗大圆木的弟子。
两人几乎长得一般模样——是先前刁难过麟岱的柳家双生子。
麟岱警觉地后退一步。
两人似乎已经不记得那事, 反而乐呵呵的迎了过来。其中一人献宝似的拍了拍圆木,道:
“师兄快猜猜这是什么?”
麟岱摇摇头, 表示不知道。
另一人嘿嘿一笑:
“是红枝木!”
麟岱眉毛一挑,竟是百年难得的好药材。
两人在圆木上比划着,说道:
“大雪封山,一时半会回不去,怕师兄冻着, 准备来烧点炭。”
麟岱:“……”
麟岱望向远方的山头,白雪皑皑,天地一色, 漂亮的不可思议。
大雪封山, 弟子们身体也还未恢复, 禁不起传送阵的折腾,确实一时半会回不去。
况且还不知道这深山地偷偷藏了多少魔族,碍于剑尊的威压不敢出来。
想到剑尊,麟岱心中好一阵失落。
魔族大体已除,男人估计早走了。
都怪自己,一紧张便什么都说不出,连声谢谢都没提。
麟岱懊恼地踢飞了脚下的石子。
山坡下传来一声惨叫,麟岱一惊,攀在株枯木上向下看。
身后猛然传来一股拉扯感,脚步一晃,腰身便被双温暖的打手托住。
温暖只停留了一瞬,那双手就和被火烫到一样,迅速抽离了他的腰间。
麟岱回头,看见了侧过脸避免直视他的楚佛谙。
心口怦然,那种奇异的酸甜感在口中炸开,麟岱忙不迭低头看脚尖。
男人的鞋面上脏污不堪,看起来像是走了许多路。
想起他在涅罗宗时的尊贵矜傲,麟岱忽然不舍得只看脚尖了。他的过往经历告诉他,所有机会都得靠自己来把握。
犹豫,只会带来无尽的悔恨。
麟岱鼓起勇气,终于准备开口时,身后传来鹿一黎的怒叱:
“靠!走得好好的被石头砸了!”
麟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边又有人在喊:
“大师兄,快来吃早饭了!”
楚佛谙大清早就收获了心上人的笑脸,不免心情大好,笑道:
“去吃点东西吧。”
麟岱确实饿的发慌,闻言,转身唤上鹿一黎:
“鹿青,快回来吃点东西。”
鹿一黎被喊的懵懵的,身上雪花都没拍,便跟着进了帐。
不是是谁把火炉摆在了帐边雪地上,那罐鸡汤正炖的咕嘟嘟响,滋补的香气让麟岱为之一振。
好香,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勾出来了。
一弟子把麟岱先前看到的吃食端了出来,放在炉子上热着,一边摆一边说:
“大师兄醒来就吃吧,何必饿着肚子等我们。”
麟岱不知道那些是为自己准备的,看着热腾腾的雾气有些恍然。
楚佛谙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下。
“快去呀,都等着你呢。”
麟岱喉头哽咽,迟迟未动。
楚佛谙见状,领着青年上前。
麟岱准备坐在那草席上,被鹿一黎拦住了。
“别坐那个。”鹿一黎脱下了自己的大氅,叠起来又拍了拍。
“小心着凉。”
“师兄再穿一件,这天真冷。”另一名弟子又递来件外袍。
麟岱被暖暖地拥住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拿求助的眼神盯着楚佛谙。
楚佛谙挨着青年席地而坐,伸手为他剥了个烤好的橘子。
大苍山的冬橘很有名,个虽不大,胜在皮薄汁多,色泽鲜亮,甜到令人咂舌。
烤好的橘子热乎乎的,一口下去,从舌尖甜到心口。
众人都被这橘子吸引了,纷纷效仿楚佛谙烤起了橘子。
鹿一黎坐在麟岱对面,隔着水雾看青年,再看看他身侧的楚佛谙,莫名有些难过。
琼牙睡醒了,问麟岱讨了只橘子,然后去山脚下撒欢去了。
麟岱害怕有魔族余孽,不敢让他走太远。
楚佛谙安慰道:
“让他去吧,不会有遗漏的魔族了。”
“原来仙尊昨夜出去是为了这个。”
众人纷纷看向鹿一黎。
少年倒是不害怕被人盯着,坦然自若的说:
“我见仙尊黎明时分出帐,原来是为了扫清魔族余孽,鹿一黎代表太阿宗弟子感激不尽。”
少年人都慕强,听闻此话,不由得开始回味昨夜的一战。
“真精彩啊!”
有人感叹到。
“剑尊尚未出剑,只凌空一指,那魔头啪就炸了!”
“何止是精彩!”
另一人拍了下大腿,“简直精彩绝伦,赤手空拳,身形矫若游龙,方寸之内生机难存!”
“我都还没看清,一大群魔族就灰飞烟灭了。”
“剑尊是一缕剑光都没露,就除尽了不知多少魔族瘴气。”
“剑尊威武!”
少年人叽叽喳喳的好似群麻雀,麟岱却不觉得吵,兴致勃勃的听着。
忽然,不知谁说了句;
“大师兄若没受伤,日后也能达到剑尊这般境地。”
火炉仍暖暖地烧着,四周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鹿一黎杏眼一扫,几人低下头不敢说话。
麟岱出使魔界,修为尽失,在他面前说这话,岂不是往他心里扎刀子。
“大师兄……”那说错话的弟子怯怯开口,想祈求麟岱的原谅。
麟岱看了楚佛谙一眼,开口倒是大大方方的:
“无事。”
青年刚喝了碗鸡汤,脸色瞬间成了暖乎乎的绯红色,眼睛也亮亮的,语气平静且安稳,带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昨日之事不可追,昨日之日不可留。今后我将专攻丹道,太阿宗从古至今……”
麟岱深吸一口气,从目光到呼出的白气,都带着山崩地摧都难以撼动的信念感:
“从未出过天授炼丹师,而我,必将是那第一个。”
麟岱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的,他自己听得都觉的有几分离谱。
或许是十几道怜悯的眼神,或许是曾今的少年意气,又或许是身侧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支持,麟岱在这纯白无暇的山间吐露了自己的真心。
吐露了他二十来岁青年的自尊与抱负。
泾州有男儿,他的心永远不会枯朽。
他会坚定、执着、又傲气的走完他的一生。
楚佛谙痴痴地看着身边人,眼中流露的爱意忘了掩饰,就山涧泉水一般活泼地倾泻而出。
第31章 大苍山小竹屋
“我在这里有个小房子。”
在弟子们收拾准备回宗的间隙, 楚佛谙忽然对麟岱说。
麟岱不明所以,仍礼貌地回应道:
“嗯,剑尊好雅兴。”
见青年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 楚佛谙干脆把话说开。
“除了这里,涅罗宗也有一处宫殿,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一座。”
“嗯……很壮丽,剑尊所用之物果然非比寻常。”
麟岱想起了那座佛谙殿, 的确好看,设施华美精致, 比太阿宗内最大的行宫都宽上几分。
楚佛谙咳了咳,继续说:
“我宫殿后有十来座仙山,万亩灵田, 养百来头犬,一池龟,好几湖鱼。”
麟岱眉毛一挑, 眸光发亮。
“野兔成群,小羊遍地跑。还有一只九色猫, 左眼蓝,右眼金,毛绒绒的,摸上一把,感觉此生都值了。”
麟岱咽了咽口水, 道:
“原来剑尊喜欢灵兽。”
楚佛谙在心中叹气,二十来岁的青年远不如十三四岁的麟岱直白实诚。
“小麟岱,愿不愿意来我这长住?”
楚佛谙试探性地问, 还补道:
“你师尊绝对会同意的。”
他敢不同意。
过来住, 然后就永远不要离开了。
至于鹿鸾山, 是自己看错他了。原以为他是麟岱的命定之人,那般信任地将麟岱交给他,谁知他空占了个墙内桃花的运气,却与青年没有丝毫缘分。
天意弄人,但也给他留了机会。早知麟岱对鹿鸾山无情,不如早点出手,青年也不会多受这些苦。
想到这楚佛谙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当年看中了就该掳回来的,他楚佛谙浪荡惯了,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虚礼。可是……
楚佛谙盯着青年的面庞,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
可是遇见他,恨不得变成世上最高贵、最知礼的圣人。别说强掳回来,就连碰都不舍得多碰一下。
长住?麟岱僵住了。
怎么个住法?为何要长住?住到什么时候?以什么名义住?
似乎是看出了青年的为难,楚佛谙不由得有些恼怒。
他知道青年没有安全感,可太阿宗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吗?
比起太阿宗,他的佛谙殿明显要舒服许多。
“对啊,小麟岱不愿意吗?把你院子里的灵宠也带过来,后山那么大,足够它们玩的。”
楚佛谙笑吟吟的,麟岱背上忽然攀上一抹凉意。
“剑尊如何知晓我有一院子灵宠?”
我还知道你偷养了一只蛟呢,楚佛谙在心底悄悄说。
还知道你爱吃泾东那家甜面果子,不过你好像是因为它卖的便宜才吃的。你真正喜欢的是香酥苹果。
还知道你爱编五股辫,坚持吃早饭,读书很刻苦,字写得相当好看。
还知道你修炼不顺遂好几次躲起来偷偷哭。
那个竹林里传授你心经的人、帮你修好涅罗宗牌匾的人、渭州给你丹药的人、斗兽场转赠魔兽的人、还有茶馆里留伞的人,都是我。
无数次与你擦肩,却未显现出真容的人。
爱慕着你,却并非你红线所系的人。
楚佛谙忽然不想再听从那所谓的天命了。
或许天机录、天命,本身就是一场阴谋。使阴险狡诈之人被顶礼膜拜,让光明磊落之人负诟忍尤。
让一夜倒春寒,白头翁哭牛如哭子。
让一生多误会,有情人缘聚又缘分。
楚佛谙看着青年,想着若真的与他相爱,那天命该如何惩治我。
会不会波及到无辜的青年。
为何仙尊还要有诸多桎梏,为何责任加身,为何不能去爱。
楚佛谙痛苦地蹙起眉。
他开始后悔自己掏心的举动,若他现在还是个完整的,能千年万年活下去的人,他将没有丝毫顾虑。
麟岱察觉到男人的情绪变化,忙说:
“自然是该去探望仙尊,只是我宗门内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三日后,麟岱将至涅罗宗登门拜访。”
“小麟岱,你这是同意了?”
楚佛谙毫不掩饰脸色的喜色,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贴近麟岱低声说道:
“我在大苍山就有间竹屋,今日便可登门拜访。”
麟岱:“?”
绵锋正在准备茶点,一回头就见到了自家主子笑得张牙舞爪的,非常不值钱的样子。
果然,他身子一转,献宝似的露出了身后的青年。
“这地方倒是别有洞天。”
麟岱看见屋内的陈设,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很快他就发现了男人对书与整齐的狂热追求。
麟岱心中纳罕,每次见他要么披头散发,要么衣领大敞,很是随意洒脱的样子。没想到私下这样整洁规矩,规矩到有些古板了。
同样是仙尊,骨珑仙尊就完全不一样。他外表清冷端庄,其实案上乱的一塌糊涂,连放盆花的位置都没有。
长生境强者都是这般表里不一吗?麟岱不由的想。
楚佛谙招呼绵锋给青年上茶,麟岱接过,发现竟是茶馆丢失的那只。
麟岱不免又想起了女装的男人,高大的体格和丰满的胸脯,妩媚动人的凤目和丹朱染红的嘴唇。
可不是表里不一吗?天下能有几个人知道剑尊竟不爱铠甲爱红妆……
楚佛谙不知道青年在想什么,见他一言不发,便以为他是来到新地方感到局促。
“仙尊为何在此处建造房屋?”
麟岱问出了心中疑惑。
“这……”楚佛谙忖度片刻,道:
“此处离人魔结界近,方便我时时查看。”
麟岱点点头,原先他以为是上修界尊者们在共同镇压魔族,没想到经此一战,倒是发现了这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人魔结界,竟只有剑尊一人在守护。
那上修界的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那议事阁里的窃窃私语又在探讨什么?下修界的供奉又投入了怎样贪婪无度的深渊。
绵锋见机给麟岱端来果子。
“小公子,尝尝这个。”
谁知麟岱桃花眼一凝,定定地看着楚佛谙。
楚佛谙一愣,随即低头看鞋尖。
他剜了绵锋一眼,似乎在怪他为何现在出声。
绵锋委屈,他就说了一句话。
绵锋开口的瞬间,麟岱就听出了他就是上次传音时给楚佛谙保平安的人。他哪里是什么涅罗宗弟子,分明是楚佛谙的侍童。
上次楚佛谙就是在单打独斗,还诓骗他身边有人。
是啊,有人,就一个人。
“仙尊何需如此。”
麟岱眼眶红了。
楚佛谙手足无措,尴尬地捧着盏茶。
“小麟岱……”
麟岱深吸一口气,问道:
“这就是仙尊的任务吗?以一人之力,保天下平安。”
“可以这样说。”
楚佛谙放下茶盏,老老实实地回答。
青年眼尾飞红,欲哭不哭地看着他,楚佛谙觉得不说句实话,他这辈子都没法合眼。
“像你这般大时,我有个志向。”
楚佛谙说。
“我觉得自己可比拟莲帝,做这苍生的救世主。于是我……我用了某种秘法,制作出如今的人魔结界,完成了莲帝未尽的事业。”
“从那之后,我便觉得自己是这人间的守护神。我自傲到可笑,我看不起任何门阀宗族,我脱离本家四方游荡,认为小爱皆可耻,唯有慈悲大爱才能使我动容。”
“我认为自己是莲帝的转世,是救苦救难的仙尊。所以我刻意抹灭自己的存在,我追求这种缥缈无痕的存在感,就像神。”
“我就四方游荡,行侠仗义,魔族来犯便只身搏斗,畅快其中。”
麟岱静静地听他说着,在他的自嘲自讽里听出了少年人曾今的意气风发,义无反顾。
听出了浓重的悔意。
“我一意孤行,认为自己生来便是为了以身殉道,拯救苍生,我执迷于这种隐秘的伟大,我沉醉不已。”
“可上修界掌权者散漫,人族内鬼频出,结界被恶意损坏,我一手抵挡着魔族,一手把控着政权,最终泼了一地,怎么都收拾不好。”
“现在木已成舟,我难以自拔,方才知晓,我是个患了英雄病的普通人。”
楚佛谙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麟岱听了,觉得男人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他先前就知道剑尊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可没想到,他把天下当做了自己的命。
麟岱十四岁之前,一直都奉行“管好你自己”原则。活着已是万幸,闲事就别管了。
后来入太阿宗接受正统修真教育,也只是能接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并且他还认为,“穷”与“达”并不是永恒不变的,二者可相互转化。
今日“穷”,便行“穷”之事,只要不作恶,又碍着谁了呢?
明日“达”,便行“达”之事,哪怕不行,又不会遭天谴。
楚佛谙的道德水准高耸云端,麟岱思量片刻,尝试说道:
“仙尊若是感到苦恼,大可抽身离开。这天下事自然是天下人共同烦忧,怎能由一人承担。”
楚佛谙笑着摸了摸麟岱垂在胸口的一缕小辫,这举动将麟岱定住了1,楚佛谙也回过神来,连忙收回了手。
装了好几年的谦谦君子,刚才差点露馅了。
麟岱贴着坐了近了些,拎出自己的小辫递到楚佛谙手中,道:
“仙尊捏着吧,我难受时也喜欢捏着什么玩。”
当然,他捏的是琼牙的尾巴。
楚佛谙差点没抑制住自己,绵锋见状递给他一个玉如意。
楚佛谙强忍着没把玉如意砸绵锋脑壳上。
麟岱在竹屋里吃了点东西,平复了体内的痛楚。他还惦记着琼牙和鹿一黎,以及侧殿中的花草灵宠,不便在此久留。
而且……他一定要回一趟太阿宗,他还有些事没弄明白。
剑尊肩负天下,他不想再过多叨扰。既然无法帮他什么,那边不要再打扰他。这般想着,麟岱起身告退。
楚佛谙从不会妨碍青年的决定,他只是有些担心。鹿鸾山毕竟是青年的命定之人,如果麟岱最终还是爱上了他,那自己的打扰岂不是成了青年的绊脚石?
该如何去爱,楚佛谙不免叹息。
他送麟岱回到了太阿宗弟子集结处,弟子们都在那等麟岱。经此一战,麟岱的化瘴丹不知拯救了多少人,众人都改变了对麟岱的印象,对他无比亲厚。
望着被众人环簇的麟岱,楚佛谙再一次熄灭了抢人回来的想法。
他本该光芒万丈,不可能成为某人的私有物。哪怕修为尽失,他依旧能找到其他的方法艰难求生,这才是麟岱,让他楚佛谙一见钟情之人。
第32章 像心跳
楚佛谙不知何时离开了, 麟岱回头时,发现男人已不在原处。
和光仙尊有意抹除自己在世间的痕迹,连离开都是轻轻的, 不引人注目的样子。
生则成仁取义,死则悄无声息。比起万人敬仰,楚佛谙选择了最孤寂的一种伟大。
麟岱打心底佩服这种人,对楚佛谙的敬仰达到了巅峰。
正要下山时, 麟岱忽然拦住了鹿一黎。他拉着鹿一黎到了棵高大的古树后,避开所有人。
两人独处时, 鹿一黎终于卸下了那副严肃警惕的模样,他替麟岱清理掉肩上的雪花,问麟岱有何事。
鹿一黎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 麟岱很是欣慰,问道:
“关于人魔结界,你知道多少?”
上修界等级森严, 难以跨越,大部分知识与真相都被贵族门阀紧紧攥在手里, 旁人难以得知。
剑尊说他用秘法制造出结界,究竟是什么秘法却并未告知他。鹿一黎是上古三大门阀之一的传人,如果鹿一黎知道,那大概就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奇术。
如果连鹿一黎都不知道,那大概就是剑尊以身殉道的第一步。
“人魔结界?”鹿一黎语气中夹杂着几分疑惑。
“怎么忽然问这个, 当然是上修界尊者门用灵力织就的。那么强悍的一个结界,总归不是一个人做的。”
果然,麟岱眸光一暗, 鹿一黎也不知道真相。
上位者对下隐瞒, 竟然瞒到了继承人身上。
鹿一黎摸摸到脑袋, 似乎不明白麟岱为何问这个。想到剑尊忽然将他带走,又完好无损的送了回来,以为是剑尊对他说了些什么上古秘史,便道:
“师兄还没见过那处结界吧?若是好奇,我带师兄前去看看。”
麟岱求之不得,连忙道:
“好,骑三首蛟过去。”
鹿一黎本意御剑带他去,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那蛟很讨厌他,见到他一连翻了三个白眼。
鹿一黎也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只能跟在麟岱身后亦步亦趋。
魔界的入口其实极其狭窄,但人魔结界却接连天地,麟岱观察了半晌,只能听见结界灵力鼓动时的“砰砰”声。
鹿一黎在一旁偷偷的观望青年,冷风如刀,把青年的脸颊冻得惨白。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修为尽失的麟岱,并非那个战无不胜的太阿宗首席。
少年心中陡然一惊,暗道自己真是昏了头,怎能听信麟岱带着他到处跑。青年现在更应该待在安全温暖的地方,像易碎的珠宝那样被好好的保护起来。
麟岱听着那不算整齐的“砰砰”声,思绪不由的回到了楚佛谙女装搂住他的那一次,那时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也是这般奇怪,不像人的心脏,跳动起来毫无规律。
秘法……心跳……
麟岱猛然想起刚刚在竹屋时,那位名唤绵锋的少年总是注意着楚佛谙的胸口,时不时就偷偷看一眼。
鹿一黎正盘算着如何将麟岱劝回去,结果一抬头,看见了美人落泪,表情悲伤又绝望。
麟岱也定定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滴落满襟。
鹿一黎慌慌张张地扶住他,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泪。
“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疼?我带你回去……”
麟岱窝在少年怀里,感觉手脚别人抽干了力量,浑身浮软难以站立。他柔柔地摇摇头,张嘴欲言,却终究没说出什么。
“好了好了,我们马上回去。”
鹿一黎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好像这样就能减轻青年的痛苦。
怀中人低低抽泣了一声,嗓音支零破碎。
“鹿青,你听这结界鼓动的声音……像什么?”
“像什么?”
鹿一黎哪有心情管它像什么,架着麟岱往回走,焦急地想着还有什么镇痛的药物。
“像心跳。”
麟岱小声说。
第33章 媚术的使用方法
麟岱随众人一齐回到了太阿宗, 麟岱抱着琼牙,一进门就被拦住了。
鹿一黎挥剑挡开拦门的弟子,怒叱:
“他可是麟岱, 你要做什么?”
“鹿师兄息怒。”那弟子恭恭敬敬行礼,侧着脸瞥了眼麟岱,道:
“是骨珑仙尊的意思,仙尊惦念师兄身体, 特派仙鹤来接。眼下仙鹤还没到,请师兄在此等候。”
鹿一黎松了口气, 收回不夜侯,看着麟岱略有愧意地说道:
“是我太敏感了,大师兄。”
言罢, 他让众人自行整顿,自己则留在原地陪伴麟岱。
“师尊定是要为师兄疗伤,师兄放心去吧, 北院那边有我在。”
麟岱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灵植灵兽我已经搬到了瑶光殿侧殿, 北院……已经荒废了。”
鹿一黎一怔,愣愣地看着他。
“这也是师尊的意思吗?”
鹿一黎问。
麟岱想了想,点点头。
不是师尊亲口所说,却是他长期的不闻不问将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处境。
怎么不算是师尊的意思。
鹿一黎先是错愕,随即笑了两声, 讷讷道:
“也好,也好……”
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两人齐齐抬头, 见到下落的仙鹤。
麟岱向仙鹤走去, 背对着鹿一黎说道:
“四方法会推迟, 但亦不可懈怠。祭祀的剑舞可以请教白敏,他学也很不错。”
鹿一黎只会点头,等到人走远了,才想起来喊一句:
“师兄不是说要亲自教导我的吗?”
麟岱没有听见,只留给鹿一黎一个背影,看着好生落寞决绝。
鹿鸾山端坐在桃木交椅上,眼神阴鸷幽暗。
青年乖乖巧巧的行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尚未开口,青年委屈的声音倒是先他一步响起。
“师尊为何不去寻我?”
麟岱瞪大眼睛看着他,眸光直白且幽怨,像是在看几年不归家的负心汉。
鹿鸾山习惯了驱使他人,头一次被狠狠拿捏,张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局促地站起来,握拳站在原地。
对啊,为什么不去寻他呢?
鹿鸾山沉默了。
麟岱倒是冷冷哼了一声,对外头喊道:
“琼牙,收拾东西,咱们不待在这了,死了都没人在乎。”
琼牙十分狗腿地小跑进来,开始收拾麟岱的衣物,再把那些娇贵的花草一盆盆搬出去。
鹿鸾山眼中闪过几丝慌乱,他上前几步,攥住了麟岱的手腕。
麟岱“啪”一下拍开他的手,讥笑道:
“别碰我,少假惺惺的了。仙尊戏弄我戏弄的还不过瘾吗?”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鹿鸾山哪舍得让他走,青年鲜少同自己撒娇,偶尔一次魂都要飞了,自是不敢强行拦住他。
麟岱推他,“做什么,仙尊想怎么处置我?不理我,把我关起来,还是撺掇别人一起欺负我?”
“不会的。”鹿鸾山急了,面色微微发红。
“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呵,那言师叔可没少欺负我,你从未管过。”
“我已经将他关起来了。”
麟岱眉毛一跳,语调仍是不变。
“据说言家同师尊有恩,师尊就这么把言清关起来了,不怕言家人生气?”
鹿鸾山抓紧他的双手置于怀中,目光流转于青年令人艳羡的眉眼间,语气带着难得的温柔小意。
“怕你生气。”
麟岱抽出双手,单手抵着男人的胸口,逼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鹿鸾山仰起头,目光痴痴的盯着睥睨而视的青年。
麟岱勾起男人散落于胸前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把玩。
鹿鸾山兴奋的情绪到达顶点,麟岱却没有就此打住,他松开发丝,带着微微凉意的指尖先是抵在了男人眉间,然后缓缓向下,点了点鹿鸾山薄薄的嘴唇。
而鹿鸾山,恰巧能看清青年指缝间的一颗小痣。
温热的呼吸喷在麟岱袖口中,弄得他痒痒的。麟岱似乎对鹿鸾山的嘴唇极其感兴趣,在上面拨弄勾画,流连了好一会才移到了男人下巴上。
鹿鸾山微微抬起头,顺着青年的力道。
他素来冷漠凉薄的柳叶眼里,此刻盛满了滔天的兴奋,晦涩又狂乱。他盯着青年,每一次呼吸都是急切的催促。
“师尊喜欢我,对不对?”
麟岱轻佻地勾着男人的下巴,缓缓抬腿跨坐在鹿鸾山腿上。
衣料的摩挲就是最含蓄且大胆的调情,鹿鸾山呼吸一滞,微微点头,只觉得喉头干渴难耐。
“是。”
嗓中滑出一声低哑的回应,鹿鸾山宛若谪仙的清冷面庞此刻艳若红云。他像醉酒的人一般,贪恋地埋在青年颈窝中沉沦不已。
时机刚好,连窗外的云都不敢挪动半分。在这暧昧且禁忌的浪潮里,麟岱轻轻勾起鹿鸾山的下巴。
“看着我的眼睛。”麟岱开口,声音像海底黏腻绵密的水草缠着人沦陷。
鹿鸾山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双眸子。
眼前白光炫目,竟是什么都看不清,鹿鸾山心神一凝,还未张口,忽然感到青年吻住了他的眉心。那刚刚凝成的半寸警惕顿时作飞花散,鹿鸾山脑子轰然一声,意识猝然崩塌,身体斜斜倒向一旁。
修真界三大媚术之一——瞳术。
麟岱幼时所学的保命法术,如今又帮了他一次。
琼牙挟着鹿鸾山,看见麟岱颤抖着拍了拍胸口,满脸的惊魂未定。
“主人……”
“我无事。”麟岱用颤抖的嗓音安慰他,大颗冷汗自鬓角汇入衣襟内。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长生境即将飞升的修士一念便能了结他的性命。方才那番博弈,几乎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师尊手里。只要他有稍许不情愿,瞳术就会反噬麟岱,让他成为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要么生,要么死,麟岱喘息了好一会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打量着琼牙怀中的鹿鸾山。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久悬于顶的一把利刃终于落到了地上,带来种轻松的解脱感。
麟岱小心翼翼扶起鹿鸾山,轻轻唤了声:
“师尊?”
男人不回应,但绯红的脸色显现了他此刻正在梦境中狂欢。
麟岱自知功力浅薄,无法让男人保持这种状态多久。但麟岱已经不准备继续留在太阿宗,离开宗门之前,他准备帮剑尊做件事。
听闻楚佛谙说人族有内鬼时,他就想到了师尊。
一个强大、避世的正道仙尊,世间最不会被怀疑的对象。
麟岱命令琼牙将鹿鸾山平放在床榻上,伸手抚弄着他的脸颊。感到面庞上朝思暮想的触感,睡梦中的鹿鸾山意识模糊,微微启唇,似乎在焦灼地寻觅着什么。
“嘘……”
麟岱温柔地捂住鹿鸾山的嘴唇,用极低的嗓音问道:
“人魔结界,可是师尊所毁?”
“非我。”
男人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简短平静,麟岱眉头微蹙,继续问:
“是谁?”
鹿鸾山喉头滚动,嘴唇开合挣扎,连眼角都因挣扎而泛红。
他眉头皱成一团,鬓角青筋暴起,麟岱唯恐他醒来,连忙轻拍他的脸颊抚慰他。
“无事,我不问了。”
听到麟岱的话,鹿鸾山再次恢复平静。
不可说?是什么原因不可说,世间能令骨珑仙尊畏惧之人可是寥寥无几,麟岱陷入了沉思。
“主人,还继续问吗?”
琼牙握着鹰头戒指把那些小灵宠都放了进去,东西基本都收拾妥当,定在原地等着麟岱吩咐。
愣了片刻,麟岱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
“师尊同剑尊的关系?”
这次鹿鸾山停顿的时间有些长,好一会后,他才急急喘了一口气,道:
“旧识。”
鹿鸾山说是剑尊好友,可在自己面前却从未提起过剑尊。反倒是剑尊,总是提起鹿鸾山。
果然,在鹿鸾山这里,剑尊才不是什么挚友……
“师尊与剑尊之间有何协议?”
“他保天下,我守人间。”
“如何保?”
“除魔,刨心化结界。”
“如何守?”
“我为仙尊,坐镇万年。”
麟岱攥紧薄衾,追问:
“师尊为何不亲自除魔?”
“负伤。”
难道是协助他人破坏人魔结界时受的伤?麟岱目光一凝。
“如何负伤?”
“盗天珩锁,受天雷。”
天珩锁可锁万物,莫非鹿鸾山是准备控制人魔结界裂缝?
麟岱咽了咽口水,有些不敢问下去了。他与琼牙对视一眼,见琼牙蓄势以待,便点了点头。
“为何盗锁?”
鹿鸾山没有回答,唇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为何盗锁,可是为了人魔结……”
“为我爱徒麟岱,保他性命无虞。”
寝宫内静了好一会,麟岱眨了眨了,掉下了一滴泪。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心脏激烈的跳动。
他原先在魔界感到自己肢体被截断,但醒来后发觉肢体完好,心脏尤其强健,还以为是被吓很了做了个血腥的梦。原来是鹿鸾山偷盗了天珩锁,为他锁住了心脏。
琼牙怕他昏厥,慢慢挪动到他身后站好。
谁知麟岱仰了仰头,再垂下头时已是双目冰冷。
“师尊可有撺掇宗门中人厌我、妒我、恨我?”
鹿鸾山眼睫颤动,似乎想要醒来。
麟岱捂住他的眼睛,袖口中传来若有无的莲子气味让鹿鸾山平复不少。他又跌入梦中,梦呓着喃喃道:
“有,不许看。”
“什么?”麟岱弯下腰倾听,眉眼间略显焦急。
“我的,不许看。”
“是我的,不许看,不许碰、休想……”
他说的模模糊糊,麟岱不解其意,身体越贴越近,终于在伏在男人胸口上时,听见了句清晰的:
“麟岱乃本尊私物,不容觊觎。”
麟岱错愕地盯着鹿鸾山,随即心中怒火滔天。
他扬起手,“啪”一下打在了鹿鸾山的脸上。鹿鸾山被打的偏过头去,睫毛抖动着想要醒来。
琼牙见他呼吸渐重有苏醒的趋势,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麟岱,催促道:
“主人我们快走,这诡计多端一男的,醒了我们就出不去了。”
麟岱呼吸全然乱了,他重伤在身,大悲大喜都会使血气乱涌难以承受。鹿鸾山这短短几句话带给他不小的打击,他拍了拍琼牙的手,示意他带自己离开。
琼牙一把抱起他,转身冲出了门。
第34章 意料之外的叛逃
两人疾驰到东门时, 麟岱才控制住琼牙。蠢狗被揪的头发根疼,委屈巴巴地看了麟岱一眼。
麟岱平复好心中的怒意,从楚佛谙给的鹰头戒指里取出三首蛟。
“还能用移形幻术带我出去吗?”
看着缩成一团厌厌无力的小蛟, 麟岱不由的担忧起来。
“主人,我带你闯出去就行了。”
琼牙说。
麟岱摇了摇头。
“不可乱来,引外人猜忌,于我不利。”
闯倒也能闯到出去, 只是师尊不会让他这么轻松的离开宗门。并且一旦背上叛逃的名头,那便成了整个修真界的敌人, 到时候别提活着了,死都是件难事。
想起青年总被误会被敌对的奇怪体质,琼牙亦看向了三首蛟。
三首蛟抬头看了看, 叹息道:
“恐怕不行,刚刚太阿宗忽然多加了层结界,我被压制的难受, 头都难抬起来。”
说完这句,三首蛟就闭上了眼, 连鳞片都失去了光泽。
麟岱最不忍心让自己的灵兽跟着受苦,赶紧将他放进了鹰头戒指里。
琼牙急了,揽住麟岱的手臂道:
“主人,你赶紧召唤剑尊,他肯定会帮你!”
麟岱却迟疑未动, 琼牙见他竟愣着发呆,简直急出了狗叫。
麟岱把蠢狗左右晃动的脑袋按了下去,坚定地看向了后山。
“后山古林处结界最为薄弱, 我们从那里出去。”
“可……可林子里还有尚未驯服的凶兽。”
后山古林中凶兽甚多, 寻常人难以接近, 所以布置结界时往往忽略了此处。
“凶兽又如何?”
麟岱拍了拍狗头,琼牙化为一只巨型煞面黄土松匍匐在地,任由青年攀着颈圈跃上。
“我有娄金神犬和幽冥狐火。”
————
瑶光殿内静谧至极,仙鹤惶恐不安地立在殿外,看见榻上的人端端正正坐着,冰雕一般。
青年的行踪一直无法追寻,似乎是被天道有意掩护,但此刻他一定还未离开太阿宗。
逃吧,逃的远一些。
然后哭着喊着被抓回来。
鹿鸾山面若冰霜,他硬是没想到向来乖顺沉默的小徒弟敢引诱魅惑他,用媚术探寻他的心理。甚至打包行李逃之夭夭。
浓郁的怒意被他极力遏制住,男人颈脖间青筋暴涨,眼底愤恨滔天,俊美的面容有稍许扭曲。
仙鹤远远望去,榻上的男人已经不是冰冷出尘的太阿宗仙尊,仿佛成了地狱油锅里挣扎而出的恶鬼。
鹿鸾山动了一刻的杀意,始终无法驯化的野猫,不如拔除他的爪牙,剁掉他的双腿,拴上铁链,方能乖乖带在身边。
不听话的青年最终会迎来这个下场。
只是时机未到,只是尚未成熟……
理智即将溃堤之时,门外有人来报,仙鹤听了大喜,忙不迭赶到鹿鸾山眼前,道:
“言清醒了。”
鹿鸾山眸光扫过殿前跪着的一大帮人,说了声:
“滚。”
跪着的弟子们纷纷离开,鹿一黎错愕地愣住原地,似乎不明白为何骨珑仙尊能说出这个字。
“发生什么事了?”鹿一黎见仙鹤出来了,一把子拽住他。
“这……”
“快说,不说拔了你的毛!”
鹿一黎拎起仙鹤摇了摇。
仙鹤被颠的快吐了,喊着:
“小祖宗,快放开我!”
“那你说!”鹿一黎丝毫不松手。
“我说我说……你先放开。”
少年将仙鹤放在了地上,仙鹤气都没喘匀,又被鹿一黎推了一下。
“快说啊你!”
“是……是你师兄的事。”
“什么事?我师兄怎么了?”
鹿一黎一惊,本就圆乎的杏眼顿时瞪得圆溜溜的。
“麟岱……他……他……”
鹿一黎干脆掐住了仙鹤的脖子。
“他怎么了?”
“他跑了!”
鹿一黎愣了片刻,松开手,大步朝瑶光殿内跑去。
第35章 师兄别闹
“师尊, 大师兄他……”
鹿鸾山眸光一扫,鹿一黎再愚钝也知道不对劲,他后退两步, 声音渐渐弱下去:
“大师兄……他伤势如何了?”
鹿鸾山静静地看着窗外,好一会,才冷冷说道:
“四方法会推迟至十日后,你来操办。”
鹿一黎点头, 仍是担心麟岱,可师尊避而不谈他也没有办法, 只能紧张地攥着袖子问:
“那……大师兄……”
“小少爷,先退下吧。”
仙鹤追上来劝他,拉着他的衣袖往大门挪。
鹿一黎不死心的盯着鹿鸾山。
鹿鸾山看着窗外, 连一丝目光都未施与他。
鹿一黎气的一甩手,飞奔出瑶光殿。
他总有办法找到麟岱。
————
终于摸到了结界的边,麟岱收回狐火, 让琼牙放他下来。
琼牙经过一段时间的苦修,已经能让这山中凶兽畏惧三分, 他以兽形将麟岱环在怀中,目光机警地盯着四周。
麟岱小心翼翼去查看那结界,生怕不小心触发了它让师尊发现追过来。
鹿鸾山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眼下他还坐得住,证明对自己所布的结界充满了自信。
只要结界稍有异动, 鹿鸾山马上就会过来。
“主人,我有办法。”
琼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麟岱挑眉,尽管他不觉得小笨狗能有什么妙计, 但还是很有耐心的回到:
“说吧。”
“上次主人昏迷, 情急之下我冲破了结界。这次, 我还能再来一次。”
“好,我会考虑的。”
麟岱摸了摸他。
莽撞的小狗,自己如何放心留他一犬独活。麟岱满心忧虑,看着那层冰霜薄膜犯难。
这是结界的最薄弱之处,麟岱原以为它的威力会稍弱一些,没想到灵力流转依旧强横澎湃。
他还是低估了鹿鸾山。
但好消息是,他观察了结界,三首蛟在此处还是有余力带琼牙出去的。他们同为妖族,气息相近,换成麟岱就不行了。
人一旦分神,其余的感官就变得敏锐起来。熟悉的痛楚自身体的边边角角里弥漫而出,麟岱压制不住,呛了满口腥甜。
此时已接近黄昏,琼牙感觉鼻尖一凉,旋即看到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山下传来霹雳啪啦的爆竹之声,红红火火的灯光亮起,驱邪的吟唱远远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
麟岱跌坐在结界边的枯草上,被这美丽的景色摄住心魂。
今日竟是除夕。
上修界自诩脱离尘世,但该过的节日一样不少。他匆匆忙忙,都忘了今日是怎样一个重要的日子。
麟岱又看了看那层冰霜结界,雪花粘附在其上,像是少女会钟情的某种流光布料。
一旦跨过这道结界,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
既无祖先可祭拜,也无亲友可团聚,他会一直漂泊到死。
麟岱看着淡漠,其实最怕孤独,不然他就不会养那么多灵宠作伴。
他看着山下暖融融的光,又看了看身前漆黑幽长的小道,沉吟片刻,褪去了身上衣裳。
“主人!”
琼牙见眼前人露出了半边肩膀,吓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你身体不好,怎么能受冻呢,快穿起来!”
琼牙叼起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急的围着他乱窜。
麟岱敲了敲他的脑袋,示意他后退。
琼牙不敢不听他的话,一边后退一边念叨:
“你穿上,你会冻到的。”
麟岱脱掉了所有衣物,只剩件贴身亵裤。他被冻的指尖发白,从手指到脚尖都在发抖,一头黑发被冷风吹的胡乱飞舞。
想山林里媚惑人心的妖精鬼魅。
三首蛟听到他的命令。缓缓涨大了身躯。
琼牙不明所以,以为麟岱一心求死,凄厉地扑向前。
“主人、主人不要,我带 你出去,不行还有剑尊呢,主人你千万不能放弃。”
“主人!”
琼牙劝不住他,嗷嗷哭起来。
“小笨狗,哭什么。”
麟岱放平呼吸,缓慢挪动着步子。
“你随三首蛟先走,在风陵渡茶馆等我。”
“我有办法出去。”
如果出不去,好歹你们可以逃走。
他所有挂念的东西都放在了鹰头戒指里,偷偷塞在了琼牙的储物袋中。
麟岱赤着上身,风雪为他披上件雍容的衣裳。他放平呼吸,闭上眼睛,以极慢的速度向结界挪步。
他本就没什么灵力波动,气息也浅的很,被这么一冻宛若死物。
师尊说用天珩锁锁住了他的心脏,那天珩锁一入体便认主,自己先前未曾察觉,方才一番试探,发现确实可以自由操控,制衡心跳。
师尊的结界是针对活人的,只要他死了,就能像一株草,或者一枝飞花那般,轻轻地飘过结界,不引起任何波动。
他小看了师尊,师尊亦小看了他。师尊赌他不敢死,认为他会害怕,重新回到瑶光殿。
其实历经种种之后,麟岱也没那么怕死了。
比起笼中囚鸟一般看人脸色的生活,死亡似乎是更好的归宿。
在接近结界的那一瞬间,麟岱的心脏停止跳动,他的□□保持着前进的模样,依靠着本能走了几步。
那层结界就像光膜般轻轻拂过他的皮肤,放走了他。
通过的那一秒,麟岱的世界是安静的,他在死亡中看见了从前往事,从渭州流浪到泾州,在路边被人摸了后腰,被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打了耳光,在太阿宗被鹿一黎掀翻了饭碗。
恍惚间他真的听见了鹿一黎的声音,麟岱通过了结界,这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身后。
他想回头看看,可身体已经被冻僵了,心脏恢复跳动时所有痛楚都齐齐呈上,疼的他斜斜倒在地上。
“麟岱,麟岱你这是何苦!”
鹿一黎竟轻松地穿过了结界,因跑的太快一头扎在了麟岱脚边的杂草里。少年忙不迭爬起,脱下大氅裹住麟岱,灵力流转着覆在青年身上。
汹涌的灵力灌入体内,麟岱才彻底活了过来。他大口喘着气,感到一滴热泪溅到了颈窝中。
鹿一黎吸了吸鼻子,起身想抱着他回去。麟岱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一只手,柔柔地贴在少年脸颊边。
他这才发现,鹿一黎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麟岱笑了笑,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回去吧,别管我。”
鹿一黎只感觉怀中的人这样冷,冷的像一块冰,他带着哭腔问:
“那、那你要去哪?”
去哪?麟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不能再留在太阿宗了。他想了一会,迷迷糊糊说:
“回家。”
“好、好……”
鹿一黎喃喃回答,他哪里不知道麟岱是孤儿,只是眼下不能再刺激青年了,鹿一黎只能哄着他别做傻事。
麟岱却挣扎起来,他被冻蒙了也被痛蒙了,终于反应过来,鹿一黎已经触动了结界。
“鹿一黎,你放开我,我要走了!”
“好了你去哪我送你,你别乱动!”
鹿一黎把他裹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丝皮肤。
“你放开我,师尊要来了,他会抓我回去的……”
师尊?鹿一黎顿了顿,本就不是愚钝之人,青年如此抗拒的模样,让他理顺了前因后果,也猜到了七八分。
怀中人挣扎着厉害,鹿一黎想到师尊对青年蛮横的占有欲,脸色瞬间白了下来。
“师兄,是不是……是不是……师尊对你做了什么?”
麟岱没接他的话,只是挣扎。
“鹿一黎,鹿青,小师弟,你放我走吧……”
麟岱嘴上求饶,手却悄悄从裤脚抽出了最后一张听话符。
谁知少年将他一颠,猛地抱紧了些。麟岱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急忙抽出符想定住他。
鹿一黎见黄符迎面而来,歪头避过,因双手抱着麟岱无法施展,只好张嘴含住了符。他含糊不清的说:
“师兄别闹,我带你出去。”
麟岱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愣了片刻,道:
“不行,你怎能违背宗规。”
“宗规算什么。”
鹿一黎将他紧紧锁在怀中,浑身肌肉绷紧,不夜侯应召悬浮于身侧,少年抱着他轻送跃上长剑,向外疾驰而去。
灵力在二人身前化作一面透明光盾,遮挡住冷风冷雪。麟岱惊异于鹿一黎精湛的御剑术,还未开口,就听见少年说:
“自那次除魔回来后,我便突破了金丹。”
“堪堪赶上师兄当年的记录。”
麟岱看着他的侧脸,好一会才说出句:
“恭喜。”
少年却灿烂的笑了出来。
“原本想向师兄讨句夸奖,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通报,今日总算得心所愿。”
麟岱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听得风声呼呼,一片嘈杂。
“师兄想去哪?我于淮州倒是有个好友,宅院许多,也安静,最适合养伤。”
“我……”
麟岱自然是想拒绝他,师尊神通广大,鹿一黎是师尊传人不会有事,可其他人只会被牵连。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何苦连累无辜人呢。
“好、好吧。”
他只能假意答应,届时再做其他打算。
“但是,得先去接琼牙。”
“知道知道,你就惦记着那条狗吧。”
鹿一黎加快速度,两边草木被锋利的剑气齐齐斩断。
“你说方位,我……”
少年的话被截断,在麟岱错愕的目光中,鹿一黎胸口迸溅出鲜红的血液,热乎乎的洒在麟岱脸颊上。
鹿一黎摔在地上时,都不忘将麟岱护的好好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必要,麟岱并未在他怀中停留多久,他被灵气托举着从鹿一黎身侧扯开,浮在半空之中。
第36章 媚术的重复利用
麟岱见鹿一黎被贯穿了胸口, 顿时气血上涌呛了满口血腥。
少年闭眼躺在血泊里,往日骄纵的脸色此刻一片苍白。他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小心翼翼护着怀里脆弱的师兄。
“鹿青、鹿青……”
麟岱泣不成声, 他喘着粗气向身后看去,眼神中满是悲怆。
“泽渊长大了。”
鹿鸾山单手隔空控制着青年,淡漠如谪仙的脸上浮出一抹浅浅的戏谑的笑。
“都敢带坏师弟了。”
“我没有!”麟岱吼着呕了一口血,嘶哑地说道:
“我没带坏他, 都是你从中撺掇。”
“不管是在学堂还是在宗中弟子里,都是你鹿鸾山有意造谣惑众, 恨不得我被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你个恶毒小人!”
见自己怎么都逃不掉了,麟岱干脆破罐子破摔骂个爽快。
“都是你,是你害的我见弃于人, 你不仅害自己的徒弟,还害自己的宗亲,你个冷血残暴的死人脸、你个诡计多端的老男人、你个混蛋!”
麟岱恨不得挣扎而出在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来一拳, 然后左一掌右一掌打的啪啪作响,再把一碗冰渣子给他从头浇到尾, 就像他当年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麟岱也不知自己竟对鹿鸾山积累了这样大的怨气,毕竟从前他一直将鹿鸾山当君主和神明来对待。
只是神明手脚不干净,亲手砸坏了他心里的神祇。
鹿鸾山看着骂骂咧咧的青年,表情有些诧异。
青年向来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见到人多都绕着走, 被误会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凶巴巴的说句算了,就真的算了。
生气时也只是闷声修炼, 从不多说一句话。
没想到骂人时嘴巴这样厉害, 突突的就像他善使的小火球。
“你也配称仙尊?”
麟岱骂的自己气短, 咳了两下,讪笑一声道:
“什么都没做,天道真是瞎了才册封你为仙尊。”
“不如册封我,我一个能顶你三。”
鹿鸾山眯起眼睛。
“你想做仙尊?”
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想做什么都可以。
麟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男人的关注点真的很偏。
“谁想做仙尊,道貌岸然的活计,狗都……”
忽然想起楚佛谙的麟岱口锋急转,“反正我是不想做。”
鹿鸾山不怒反笑。
“泽渊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是本尊教导无方。”
说着,鹿鸾山收紧手掌,将青年一点点拉过来。
“对,你有规矩,你摸自己徒弟大腿,你可太有教养了。”
麟岱一边挣扎一边毫无顾忌的怒骂,鹿鸾山也不是傻子,瞳术用了一次后就不能再用了,横竖都是死,与其隐忍窝囊,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心中怨气宣泄出来。
鹿鸾山噎了一瞬,少年已经被拉到了面前,因愤怒而鲜红的唇开开合合,说的尽是些不好听的话。
鹿鸾山心神一动,想起青年坐在自己腿上勾引人的模样,俯身就吻了下去。
然后眼神一凝,挟裹着杀意的目光向身后看去。
麟岱也是一愣,那令人厌恶的唇并没有落在脸上,反而有股血腥忽然升腾而起,让鹿鸾山的冰灵气都有些波动。
他攀着鹿鸾山的肩膀向后看,被不夜侯的寒光闪到了眼睛。
“鹿青!”
麟岱像条濒死的鱼一样挣扎起来,他望向跪坐于地,仍保持着掐剑诀手势的鹿一黎,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细小的泪。
鹿一黎不知何时醒来了,看到刚才那一幕,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出了旷世名剑。
这柄剑由他的授业恩师赠与他,是身为首席弟子的麟岱的终身不可求之物,如今以一个阴险的角度贯穿了他恩师的琵琶骨。
像某种奇怪的轮回。
叛逃、忤逆、弑师……
鹿一黎非死不可!
“师尊,师尊我错了,师弟他不是有意的……”
麟岱还被男人钳制在怀里,只听得兵器碎裂之声响于耳边,几下“噼啪”之后,就是铁屑落地的声音。
本命法器受损,鹿一黎神魂震荡,一股鲜血自口中喷洒而出,溅的洁白雪地星星点点犹如红梅。
麟岱一掌击在鹿鸾山的伤口之上,嘶吼着脱身。
不夜侯与方仪宝剑乃同品神器,被它刺伤无法用灵力治愈伤口,鹿鸾山许是吃痛,又许是怕青年弄伤自己,终是松开了手。
麟岱浑身没有一丝灵力,只能以拳脚肉搏,当年他体术极佳堪比武修,只是如今孱弱许多,招招式式都绵软无力。
这种无力感让麟岱羞愤欲死,鹿鸾山竟动都不动任他捶打。
麟岱一会就没了力气,他哭得抽抽搭搭,手上却还凶巴巴的在挠鹿鸾山的脸。
鹿鸾山叹了口气,偏过被抓出四五条红痕的脸,轻松环住了青年的腰。
麟岱张口就咬住他的肩膀,奈何没几分力气,反被他肩上的舵银莲花护肩杠的牙疼。
“嘶……疼……”
他窝在男人颈边,眼泪灌了鹿鸾山一领子。
鹿鸾山托着他的臀部,抱小孩似的颠了颠他。
麟岱一膝盖顶在了鹿鸾山两腿正中间。
鹿鸾山整张脸都扭曲了。
“你杀了鹿一黎,你怎么不杀了我,我可好杀多了!”
麟岱自暴自弃地吼着,连嗓子都哑了。
见青年终于安分下了,鹿鸾山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
“不会的,泽渊要永远陪着我。”
麟岱绝望地打了个哭嗝。
鹿鸾山满意的笑了出来,他托着麟岱,没有理会血泊中的鹿一黎,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
“又有什么坏心思?”
鹿鸾山警告似的掐了下青年的腰。
“不要这样抱。”
兴许是哭狠了,青年的嗓音沙沙的绵绵的,像是情人温存后在撒娇。
“你带着什么玉佩,硌的我好难受。”
鹿鸾山面色微变,轻轻托起青年改为横抱。
“没什么。”
见男人面色如常,麟岱这才作罢。
鹿鸾山耳尖微红,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生闷气的青年,喉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他俯下身,想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事。
麟岱一下捂住他的嘴。
“又硌到我啦!”
鹿鸾山连忙将他放在地上,捧着他的脸不许他往下看。
麟岱却伸手摸了过去。
“你带的什么花里胡哨的……”
两人都愣住了原地,麟岱一身白皮,顿时从下巴红到了头顶。
鹿鸾山闷哼一声,手掌向青年腰下摩挲。
“恨死你了……”
听见青年嘟嘟囔囔的抱怨,鹿鸾山更是兴奋,他看着青年雾蒙蒙的桃花眼,深深吻了下去。
麟岱把昏睡过去的男人推到地上,并不屑的踢了一脚。
方才麟岱就在想,鹿鸾山既然能被迷惑的中瞳术一次,那会不会有第二次。
只是不能由自己出手,要让他自以为是的走入圈套才行。
毕竟师尊永远瞧不起他麟岱。
麟岱觉得不解气,便又踢了一脚,然后去查看鹿一黎的情况。
将手挨在鹿一黎鼻尖下,麟岱感到了微弱的鼻息。
麟岱大喜,跪在地上想抱起鹿一黎,却听见少年喃喃念到:
“快跑。”
麟岱心中一紧,急忙向身后看去。
鹿鸾山睁开了眼睛,他的脑袋正好靠在块石头上,使他能半抬着头,对麟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麟岱拔腿就跑。
————
浓雾覆盖的古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长啸,从林中延伸而出的崎岖小道上碎石迸溅,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一只硕大的猛兽从树木掩映的黑暗中飞速蹿出,激起尘土飞扬。定睛一看,此兽赤目蓝舌,长尾巨掌,竟是只煞面黄土松。
凶兽足有九尺多高,颈上一圈银亮鱼鳞护甲,森白犬牙往下淌着热滚滚鲜血,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断尾沉沉压在身后。
被鲜血濡湿的黏腻犬毛间露出一段点缀着青筋的雪白手臂,手臂纤细似乎一折就断,此时正随着凶兽的移动而微微晃荡着。
琼牙接到了麟岱,青年一见到他就浑身脱力晕了过去,还不忘补一句:
“离开泾州。”
离开泾州倒是不难,只是离开泾州后该去哪,琼牙也无从得知。他驮着昏迷不醒的主人,脖子上绕着三首蛟,一直向北跑,直到跑进了一座陌生的城。
问了人,琼牙才知道这里已是渭州境地。
他用当时剑尊给的金叶子买了些现成衣裳,还住进了客栈。哪里人多往哪里钻,因为主人曾说过:
“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
在白羊的撺掇下,琼牙自己化身为精装汉子,还为麟岱换了身裙装,梳起发髻,称作是自己得病的妹妹,来渭州寻神医来的。
这样谁都认不出他两来了,琼牙为自己的聪敏感到惊讶。安置好一切后,他就守在麟岱床边,尝试着把回灵丹塞进青年嘴里。
只是他不敢掰开青年的嘴看他咽下去了没有,所以麟岱醒来时,咳出了满口苦涩的丹药。
“呸呸呸。”
麟岱扶着床沿吐了一地丹药,他嘴巴苦的难受,又心疼丹药,只能一边淌泪一边吐。
笨狗蠢狗小傻狗,麟岱吐得天昏地暗,无力的倚在床边。
第37章 白捡的夫君
“主人!”
一声急切的呼唤响在耳边, 麟岱眼前一花,被颗硕大的狗头正中胸膛。
麟岱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他扶正胸前的狗头, 张口道:
“还是不能维持稳定的人形吗?”
琼牙才不管什么人形不人形,小狗只知道自己的主人醒了,自己的依靠又回来了。他恨不得把麟岱的脑袋含在嘴里,舔的他满脸口水, 然后摇着尾巴原地转三百六十圈旋风式撒欢,手舞足蹈诉说自己的欢喜。
麟岱敲了敲他的脑袋示意他化为人形, 琼牙照做。他看到小狗的陌生模样,心中感叹道真的长大了,知道易容避人耳目了。随即麟岱看向了远方的大镜子, 想瞧瞧琼牙给自己弄成了什么模样。
以蠢狗的妖族审美,那怎么也得是虎背熊腰、高大威武,英姿勃勃——的妙龄女子。
麟岱看着自己脑袋上高高盘起的凌云髻, 身上粉嫩娇艳的桃色衣裙,还有胸前莫名鼓起的两团, 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一低头,看到两团油纸包好的馒头。
子不教,父之过。千错万错,都是他麟泽渊教养无方,和琼牙又有什么关系。
琼牙是妖, 又不是人,对于男女本就分得不是很清楚,自然不能以人的标准来要求他。退一万步说, 他的审美还是很不错的, 至少没有红衣配绿裙, 至少没有浓妆艳抹衣着暴露,这一点已经完胜世上七成的小狗了。
最后,爱护小灵宠人人有责。灵宠有时也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他现在虽然成了个女人,但也和剑尊有了相同的兴趣爱好。
以前只能称前辈,现在不一样了,可以称姐妹。
这关系,不就更近一步了吗?
可在琼牙的视角,看到的则是这样一番景象:
青年打量了下镜中人,眉间缭绕着奔波后的一丝疲惫感,随即淡淡移开了目光,开始思考以后的路。
他总是这样冷静、可靠,处变不惊。
琼牙心中燃起了浓浓的自豪感。
麟岱呆坐半分,问:
“白羊它们还好吗?”
他娇贵的灵兽们,哪里经历过这种奔波。
“好的很,主人放心,龙鱼我也有天天喂,小兔也好好的,刺猬也不挑食了,给什么吃什么。”
麟岱点点头,他最忧心的还是鹿一黎。鹿鸾山那时完全能要了少年的命,但留了他一口气。想来鹿一黎也是他的宗亲,鹿家的小少爷。即使要杀也不能经由他手。只是鹿一黎留在太阿宗,麟岱害怕他受鹿鸾山折磨。
师尊擅长的,并非一刀一剑伤人,而是绵里藏针的伤害。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一个随意施予的眼神,都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麟岱担心鹿一黎同自己从前那般,被众人隔离在千里之外。只怕向来骄傲的小少爷受不了那样的磋磨,变得阴郁又消沉。
门外忽然响起了嘈杂人声,麟岱警觉的拉起被子,裹着自己向里侧翻滚一圈。
琼牙见状拿起护身的大刀,吼道:
“哪个不长眼的吵我妹妹睡觉!”
言罢,门被人“砰砰”敲响。
“戴大爷,不是说要神医吗?我给你找着啦!”
琼牙与麟岱对视一眼,琼牙点点头,单手将门打开。
“哎呦戴大爷……”
进门的是客栈里的小二,他看见横着刀的琼牙,吓得后退了一大步,拍着胸口道:
“戴大爷,我可是给你妹子找到神医了,不是给你找到仇家了,你怎么拿刀对我。”
琼牙将刀一旋,收回,道:
“你也是个修士,怎会被把刀吓到。”
小二把嘴一撇。
“修士怎么了,上修界谁不是修士。我们做生意的,不比你们武修打打杀杀,我是从来不见血的。”
“废话少说,方才说神医,是什么来头?”
琼牙隔着门板向外看一眼,确定没有太阿宗追杀之人后,才慢慢放下了刀,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小二一喜,连忙说道:
“您和妹子算是赶上了,那百毒谷之人,就是穿封一族,昨日刚来咱们城中,滞留七日,专治疑难杂症。您赶紧带着妹子去看看吧,这腿脚毛病可耽误不得。戴姑娘这样好颜色,若腿脚能走动,怕是能嫁高门贵族里的大少爷呢。”
能嫁高门贵族大少爷的“戴姑娘”在床上轻咳一声,琼牙立马推着人往出走。
“行行行,我下午便带她去,你赶紧走,把我妹妹都吵醒了。”
“好好好。”小二一边退一边见缝插针地向床上看几眼。出门时还不忘喊道:
“戴姑娘,你可得好好治啊!等你腿脚好了,我给你介绍我们大东家!”
琼牙关上门,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麟岱则不关心自己究竟是什么姑娘,得了什么病,又是谁的妹妹。他听到了穿封一族的名字,不免忧心这是师尊的圈套。师尊定是认为自己在想方设法恢复修为,又与百毒谷少主穿封尚交好,所以整了出神医巡游的戏码引诱自己上勾。
他不是不信任穿封尚,只是人人都陷在争斗的漩涡之中,一言一行都身不由己。与其让这个难得友人两面为难,不如客气地远离,不给人添麻烦。
这样就好。
“主人,我们什么时候走?”琼牙问。
麟岱忖度片刻,道:
“此处是……”
“渭州。”琼牙接话。
麟岱不由的苦笑,兜兜转转竟又走到了这里。当年从这里出发,历经磨难走了一整年才到泾州。如今又仓皇逃了回来,形容狼狈,与幼时无异。
也不知这七八年究竟学到了什么,麟岱轻叹一声,起身整理仪容。
君子正衣冠,麟岱习惯性地编了一缕五股辫,将极细的红绳绕在指尖,然后一圈一圈地编入发中,将一腔苦闷都编入烦恼丝中,再放下手时,眼中已毫无迟疑与困顿。
“琼牙,去租辆马车。”
麟岱重新戴上了鹰头戒指,取出枚回灵丹吞下,又胡乱咽下些止痛的丹药,准备出去看看。
琼牙眼中尽是担忧,但也丝毫不犹豫的转身去了。
————
渭州不及泾州繁华,麟岱掀开轿帘,一双桃花眼悄悄向外头看去。
他出门前特意修了细弯眉形,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女子,隔着帘子这么一望,路边的商贩顿时都丢了魂。
美人目如秋水,许是羞涩,浅浅望了一眼便合上了帘子。也不知那白色面纱下是怎样的容颜,一纱一帘惹出遐想无限,马车辚辚而过,众人伸长脖子恨不得随那马车而去。
琼牙一鞭子甩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才让众人回过神来。其中一个妇人拍了拍胸脯,感叹道:
“好俊俏的姑娘,也不是是哪里的修士,我走街串巷时从未见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另外一人嘿嘿一笑,道:
“百毒谷众人昨日来了渭州,四方求医之人纷纷而来,重金求诊,那姑娘差不多也是为这而来。”
妇人点点头。
“若真是这样,那姑娘还挺可怜,这样年轻俏丽的,也不是患了什么重病。”
“唉,天命如此,我们又能怎么办。除非能向宗门权贵那里求到神丹,不然就一直病着吧,磋磨几年就差不多该去了。”
两人俱是一声长叹,那马车也在二人的交谈声中远去。
麟岱阴恻恻地盯着街道两侧,看到了好些熟悉面孔。宗门中的人已经追查到了这里,只是还未行动,驻守在路边,每人衣襟边都别着传音石。
“主人,怎么办?”
琼牙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先回去。”麟岱勾着那帘子,将目光收回。
“得想办法出城,我不去见百毒谷之人,师尊定会扩大追查。”
“如何出城,人太多了,我方才看到了二十来个。”
麟岱眉头微锁,黝黑眼珠左右转动了两圈,继而抿唇,待到下唇被压得苍白时,才沉声道:
“随百毒谷之人同行。”
麟岱十六岁时曾与一巨蟒搏斗,巨蟒眼尖牙更尖,咬的麟岱无处可藏。最后麟岱撬开了一枚蛇蛋,窝在里头躲过了巨蟒的黄金眼。然后趁其不备,一掌解决了它。
弩下逃剑,绝处逢生。师尊自负,这招对付他再好不过。
麟岱回房仔细抹去了自己留下的痕迹,连掉落在床边的一根头发都没遗落。随即他又揣起一个小枕头,扯开衣摆塞进了腹部前方。
琼牙:“?”
麟岱松散发髻,点了朱砂描红嘴唇,对琼牙说:
“等见到了神医,你就说我丈夫死了,不愿保胎,私自用药伤了身体,知道吗?”
琼牙愣愣地点点头,看着青年隆起的腹部,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麟岱学过些易容之术,他将自己的五官尽可能修饰的柔和,抚平衣襟,挺挺小腹,真有些孕妇的样子。
先前就听穿封尚说过,他们族中有位嫡系少爷,被鬼气入体后得了失心症,需要以刚诞下来的死婴为药引来治疗。所以百毒谷常常收留流落在外的孕妇,若诞下正常婴孩,那便好好养着。若是死胎,便那入药。当然,也要看人家母亲同不同意。
但是外人传着传着,再加上“百毒谷”这三个字取得甚是不吉利,听着就阴毒狠辣的样子,本是件善事,却传成了百毒谷杀人取胎制药,别说孕妇,就连只雌鸟都不敢在百毒谷上转悠。
百毒谷现在是重金求死胎了,还求不到。
麟岱扶着肚子,乘着马车到了他们落脚的医馆。
果不其然,那医馆门口的百毒谷弟子眼神一亮,急急走入门内,赶着通报去了。两侧立着的太阿宗弟子见是个孕妇,都收敛了刀剑,齐齐向后退去。
麟岱不动声色,琼牙得了眼神,他拉着麟岱,拽着他走入医馆,来势汹汹的样子把两边求医的修士都逼的让道。琼牙把他按在椅子上,一把握住了坐诊医修的手。
结果他凑近一看,发现这医修竟是个女子,穿着清一色的靛色衣袍没看出来。琼牙忙不迭将手抽了回来,幸好嘴上台词没忘。
“神医,您救救我妹妹。她男人死了,她便不想要腹中胎儿,硬是喝了药要打掉。被我拦住了,只是药已入口,孩子怕是活不成了,您赶紧给保保试试。”
周围人听闻此话纷纷唏嘘不已,有一人说道:
“稚子何辜,姑娘怎能忍心伤腹中亲子。”
“对呀,虎毒还不食子呢,更何况是人。”另一人附和。
“你这女子,看着俊俏,心却这般狠毒。”
“你丈夫去了,更应好好养育孩子才是,怎么狠心干这样的事。”
众人议论纷纷,那年轻的坐诊医修轻抬眉眼,呵道:
“肃静!”
众人被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停住了嘴。
“把手伸过来。”
年轻医修推开琼牙,示意麟岱将手放在一旁的软垫上。
麟岱无言照做,医修在他手腕上覆上层蛛丝软缎,随即缓缓按下指尖,屏息诊脉。
麟岱一声不吭地催动体内的幽冥狐火,牵着自己的筋脉,从而改变脉象。
几息过后,医修收回了手。
“如何?神医可看出什么了?”
琼牙做慌乱状询问。
年轻医修点点头,琼牙大喜,问:
“孩子保得住?”
琼牙眉头紧蹙说的煞有介事,麟岱摸着腰上的枕头,忍着没笑。
二十二岁的他没当上爹,倒是当了回妈。
他变了脉象,这医修已经查出了死胎,估计马上就会将他藏起来,然后偷偷带回族中。届时他再找机会逃跑,或者假死,只要能骗过师尊,怎样都行。
医修没回应琼牙,反而抬起头冷冷看着他。
“你是她兄长,怎么只在乎胎儿,不问问她?”
琼牙被问住了,他们刚才没排练这一段,这医修居然不按套路出牌。
麟岱见状,连忙娇声说:
“我夫君是名门望族之后,我在他房中无名无分,受够了妻妾欺负,只想离开那里。我哥哥不许,见我有了身孕,非要我奉子上位,我、我、我不愿意,就偷偷把孩子打了……”
一通乱编合情合理,众人为之一惊,纷纷拊掌哀叹。
“哎呀呀!”
“可怜,真是可怜之人啊!”
“你这妇人真是蠢笨,既有了孩子,不乘机入驻主家,反而偷偷打了,难以成事。”
“这是什么话,孩子又有什么错,说什么也不能伤了孩子。”
“啧啧啧,眼界浅薄。”
麟岱透过白纱窥伺着周围动静,生怕此处骚动引来宗门中人注意。
几个太阿宗弟子规规矩矩站着,眼睛都盯着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等待的人已经溜到了眼皮子底下,马上就要随着百毒谷的人一起离开了。
“肃静!”
年轻医修被惹烦了,重重拍了下桌子,呵斥道:
“又未出世,便只是一胎,或生或死,皆由母体决定,与尔等有何关系。再多嘴,小心哪天大了肚子,去承受那妊子之苦!”
几个絮叨的男人不甘心还想开口,被队伍后的一位老妪劝道:
“女子怀胎育子本就不易,诸位也是爹生娘养的,自是不想自己生来就没了爹。这姑娘不是主母,既无娘家帮扶,又无丈夫疼爱,一个人该怎样养育孩儿。诸位既说稚子何辜,又想着奉子上位,岂不是将无辜稚子换了钱财地位?”
这一番话让叽叽喳喳的人群噤若寒蝉,几个男人自讨无趣,躲到人群后头去了。麟岱感激地朝她一望,老妪和蔼地笑笑,隐没在人群中。
年轻医修叹了口气,声音很小,但麟岱还是听到了。
“姑娘,你这孩子已成死胎,你自由了。”
麟岱松了口气,细声慢语的说:
“我这死胎恐有怨气,我也不认得大师给他超度,还请姑娘赐一化胎的草药,让他直接散了吧。”
年轻医修眼神微变,凑近道:
“若可以,姑娘可留在这医馆里,我们有办法处理。”
麟岱脸色浮现出些许喜色,道:
“那自然是好,只要不麻烦姑娘。”
“不麻烦。”
年轻医修唤来身后的弟子,让他领着麟岱去后屋。
计成,麟岱正欲走入,忽然又被唤住。
“等等,你姓什么?”
是那医修的声音,麟岱捂着小腹行动迟缓地转身,回答道:
“姓戴,我叫戴儿。”
年轻医修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转过来问他,手中还持着一张符。
她提笔于符上勾了个“戴”字,接着问:
“你夫君呢?姓什么?”
麟岱这才发现她生了双内勾外翘的凤眼,令素雅的小脸平添几分媚意。这双眼睛让麟岱想到了楚佛谙,他心神一晃,脱口而出:
“楚。”
琼牙蠢笨,不明白为何麟岱双颊飞红。
“姓楚是吗……”年轻医修画好了符,递给麟岱。
“贴于腹上,一会我去查看。”
麟岱接过,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
可他没走几步,又被一道男声止住了步子。
“请留步!”
留步留步,麟岱恨不得转身给他一个回旋踢。
他整理好表情,担心是宗中弟子发现了端倪,连昏睡粉都捏在了手里。
转身,麟岱的心瞬间僵住,他面色惨白,冷汗大颗淌下。
他见到了此生都不想再见的一个人,这个人曾让他生不如死,让他沦为了整个上修界的笑柄。
他曾经的婚约对象,名义上的道侣,拒婚时一脚将他踹出二百里的仙门阔少——楚洵。
怎么偏偏这个人也姓楚,麟岱不知他有没有听到自己刚刚说的话,紧张的手都有些发抖。
麟岱还未想出对策,楚洵却欺身上前逼到了麟岱眼前。
麟岱躲避不及,被他拦住了去路。
端详半晌,楚洵温柔一笑:
“夫人,怎么到处说我死了?”
第38章 旧事重提
麟岱不知道他耍的什么把戏, 亦不敢多言,只是看着他,提防着他说出自己的本名来。
手里那把能致人昏睡的粉末也攥的紧紧地。
楚洵见他眉眼凌厉, 却大方一笑,手掌温柔地穿梭过他散下的几缕发丝,轻轻理顺。
“别和我置气了,是我的错, 那些女人都是我母亲安排的,我已经将她们赶走。你随我回去, 我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他眉眼温柔盛满笑意,真像位贴心好郎君。麟岱只觉得后脖子一凉, 当年被踹断的肋骨又隐隐疼起来。麟岱身子弱,气血翻涌时遍体不适。
他身形有些不稳,赶忙向琼牙伸出手。
楚洵先琼牙一步, 将那窄细的腕子死死锁在手里。
琼牙面目狰狞,隐约露出一双兽瞳。
麟岱微微摇头, 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声轻笑暧昧地顺着他的耳侧擦过,楚洵扯着他的手硬生生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了几分。麟岱吃痛,又不敢大力挣扎,不情不愿的贴在男人胸前。
楚洵左手运气,灵力稳稳地压制着麟岱的脑袋靠在自己的颈侧, 远远看去真像一对璧人。他挑衅地看着琼牙,然后缓缓说道:
“好了,别闹脾气了, 岱儿。”
这个“岱”字拉得极长, 麟岱心中一惊, 右手在他腰侧划字:
“先离开。”
见男人没有反应,反而捏着自己的一根小辫赏玩,麟岱只好继续写到:
“求你。”
楚洵眯了眯眼睛,表情像是吃到了什么难得珍馐。麟岱不理解他的满眼厌恶是怎么变成如今这种怪异的满足感的,但是麟岱无法违抗。
男人比他大三岁,修为已至元婴,威压之下,麟岱连站立都是难事。
楚洵牵着麟岱往出走,那年轻医修担忧地看了麟岱一眼。麟岱对她充满好感,露出了浅浅笑意,随即跟随楚洵离开。
琼牙紧紧跟着,待到几人走到偏僻处时,他猛地化为煞面黄土松,将男人冲开。
楚洵似乎不准备同一只犬妖计较,他拍拍大袖,玩味地盯着麟岱。
麟岱后退几步,紧贴着琼牙,好像这样就能从元婴修士掌下逃脱。
楚洵的目光将麟岱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最后停留在他隆起的小腹上,笑道:
“这么想给我生孩子?”
麟岱怒极反笑。
“给狗生的。”
琼牙瞪大了眼睛。
麟岱没空理小狗,扯下遮面的白纱,冷声问道:
“楚公子唤我何事?”
“楚公子?”
楚洵双手环在胸前,眼睛如狐狸般微微上扬。
“叫什么楚公子,当时穿着婚服站在我面前,叫的可不是什么公子。”
这动作有几分像楚佛谙,麟岱不知是怎么了,看什么都能想起楚佛谙。这只会使他更难过,生出些无厘头的委屈来。
“楚公子有事直说。”
美人微怒,眼下薄红,甚是好看。楚洵兴奋地舔了舔后糟牙,道:
“这么生分?当时不是喊我夫君吗?再喊一次听听。”
麟岱已经将那团昏睡粉握好了,他不想在这里耗时间,向琼牙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呈两人夹攻状。麟岱手指勾动,想趁楚洵不备挥出粉末。
楚洵仪容俊朗,风度端凝持重,眉眼之间儒雅居多,看着要多正派有多正派,阴阴一笑,反而更显爽朗。
“麟岱,别给搞我那些小动作,你十七岁时就爱玩这些,怎么年至弱冠都毫无长进。”
说着,就要上前抓麟岱的手。
麟岱毫不迟疑地挥出粉末。
琼牙后腿绷紧,猛地扑向楚洵。男人单手控制住琼牙,另一只手在身前挥了挥,驱散白色粉末。
“咳咳咳,真呛人。好了好了,被你迷到了行吧。”
男人说的轻松,手上力道却大的惊人。
琼牙被吊着脖子挂在半空中,麟岱心头一紧,忙说:
“放开他!”
楚洵将琼牙吊的更高了。
麟岱急的扯住了他的袖子。
“好,你要我怎么做?”
楚洵将琼牙放下了三寸。
“你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境地吗?麟岱。”
琼牙痛苦地挣扎着,麟岱心疼不已,问什么答什么。
“不知,你把他放下来。”
楚洵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离宗叛逃啊,麟岱。”
“是又怎样,同你有何关系。”
麟岱一颗心都悬在琼牙身上,男人见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听自己说话,只好将那狗向下放了放,琼牙后脚着地,终于得以喘息。
麟岱恨恨地盯着他。
楚洵哈哈一笑。
“麟岱,你当时若是这幅神情,说不定我真会娶了你。”
旧事重提,麟岱红了双眼。
十六岁那年,他见到了楚洵。对方来太阿宗小住,名门之后,丰神俊朗,修为高深,对待麟岱温柔妥帖。麟岱被忽视惯了,猛地有人对自己这样好,嘘寒问暖,指点功课,甚至赠书赠花。麟岱心动,在宗中一位女修的鼓励下,偷偷写了情笺,却没送出去。
麟岱自卑,不敢高攀。那人走后便偷偷扔了情书,没想到情书被楚洵捡到,还给了回信。两人书信来往半年后,楚家上门提亲。
麟岱喜不自胜,太阿宗与楚家联姻,他满是憧憬去了楚家。
麟岱自小无人教导,哪里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直到换上婚服,都没发现哪里不对。
楚洵压根都不喜欢他,甚至都不记得他。他待人接物向来温和有礼,是麟岱心生绮念,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那些缠绵的书信究竟是谁写的,麟岱也无从得知。他看着楚洵阴沉的脸色,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
麟岱袖子里还藏着未寄出的情笺,他想递给楚洵,告诉他自己并非有意,还有自己是真的很喜欢他。
可是当他抬起手的那一瞬间,楚洵变了脸色。他说,麟岱,你又想使这些龌龊手段。
然后,抬脚将麟岱踹出了礼堂。
麟岱仰面躺倒,肋骨断了好几根。他还握着那封情笺,脑颅砸在地上流下一滩鲜血。
第39章 被围攻了
楚洵转身离去, 置若罔闻。
等麟岱回到太阿宗时,从别人口中得到的,就是麟泽渊攀龙附凤, 楚家少爷拒婚伤人的一桩暗昧之事。
旧人旧事回转到眼前,麟岱心口胀痛不已。楚洵仍自顾自说着:
“泾州最年轻的炼丹师,人魔结界破损后只身赴大苍山,丹成时引得天地异相。”
“太阿宗下了追捕令, 上修界几大州四处周找你。我还以为你用了什么飞天遁地之术隐藏踪迹,没想到, 装成了这副样子。”
麟岱浑身都疼,说不出话来。
楚洵戏谑一笑。
“怎么,无处可去想要投奔我来?怎么不直接来寻我, 反而说我死了。还……”
男人目光缓缓移到麟岱腹部,“还怀了个小崽?”
麟岱觉得这目光太令人难受,他忍着痛后退, 只是身后高墙巍巍,已无退路。
麟岱不知道楚洵会怎样对待自己, 羞辱?折磨?或者只是戏弄一番。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现在的麟岱可以承受的。
失去宗门庇佑的他,与庭院里的白羊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怯懦极大地取悦了楚洵。
“麟岱啊麟岱,我倒不知道你这样执着。当年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老实交代,我便既往不咎, 还能给你一处休憩之地。”
楚洵盯着他露出的一截脖子,那眼神满是不怀好意。
麟岱握住了脖子,仿佛刀刃逼近眼前。
“什么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从不会乱用药。”
麟岱被逼的贴紧了冰冷墙壁。
楚洵冷哼一声, “没下药?麟岱, 没下药我会失了智似的三天两头往你那里跑?没下药我会傻了吧唧的给你送东西?没下药我会夜夜做哪些鬼梦?你自己用了什么手段,你自己不清楚?”
麟岱满头雾水,仍是坚定地说道:
“我不会乱用药,或许是你自己吃坏了东西。”
楚洵表情诡异。
“麟岱,你的想法果然异于常人。”、
“总之。”麟岱扶着墙平息痛楚,极力保持清醒,“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楚洵沉默半晌,见麟岱支撑不住,伸出手想扶他。
麟岱躲开,转个弯背对他。
楚洵:“……”
一声长叹自身后传来。
“唉,麟岱,你的反应也是异于常人。”
麟岱疼的眼前发黑,他捂住丹田慢慢向下滑倒,瞥见腰间的含灵宝玉,顿时委屈的眼眶含泪。
如果剑尊在就好了,一定会把他拉起来,给他输灵力,然后无比怜惜地问他痛不痛。
说不定还会摸摸他的头,然后把他搂在怀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戏谑地问他是不是乱下药。
麟岱环住膝盖,头低低垂下去,意识逐渐模糊。
琼牙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
“找到了吗?”
一名身着青灰色箭袖的高大男子显出身形,询问身侧的白衣弟子。
几个白衣人摇摇头,皆是面色颓唐。
男子眉头紧蹙,目光竟有些恍惚。
“领长,大师兄……呃……叛、叛逃者麟岱,还在渭州吗?”
其中一个弟子开口,结结巴巴的不敢多问。
被称为领长的弟子叫白敏,昔日和麟岱同堂读书,二人皆是四方法会的候选,只是他稍差麟岱一些,终是让麟岱夺了魁首。
少年慕强,对于这个天才大师兄,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少年也愚钝,始终弄不明白这心思的弯弯道道。
“你也这般认为吗?”
白敏一记眼刀甩在了白衣弟子身上。
那弟子向后瑟缩的一下,随即道:
“认……认为什么?”
白敏抿了抿唇,咬着牙说:
“认为麟岱叛逃!”
“当然不是。”白衣弟子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大师兄离天授炼丹师只有一步之遥,此等人才,当然是择良木而栖。说到底……”
白衣弟子声音下了下去,“到底是咱们太阿宗暴殄天物,不知惜才。”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应和,另一人道:
“确是如此,宗门之于师兄过于严苛。师兄离开,也是情理之中。”
白敏却坚定地摇摇头。
“不会的。”他说,“我与他少年相识,深知他对太阿宗的眷恋。他匆匆逃走,绝对是受了什么威胁。”
几名白衣弟子不敢妄言,只能愣愣地盯着白敏。
白敏亦无奈低头,目中满是愧疚。
“自大苍山那一战后,你们也发觉了师兄本性,外人眼瞎,我们同宗同门,说什么也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如今师兄修为尽失,如若遇见,千万要小心对待,不能强行带回他。师兄性情孤高刚烈,只怕会玉碎外乡,魂魄不全。”
想到这种悲凉情形,几名弟子皆是倒抽了口冷气。
白敏语气中满是担忧。
“此次追捕,宗门派出的都是些心狠凌厉之辈。与师兄相识者不过尔尔,恰巧都分布在此处。若遇师兄,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
白敏又交代了些事宜,忽然看到一阵白光自眼前疾驰而过,然后是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剑拔弩张地追着那白光跑。一边跑,一边还说着:
“娘子好生歹毒,差点要了夫君的命。”
一个枕头唰的飞过来,砸到了男人脸上。
白敏:“……”
白衣弟子瞪大双眼,决眦欲裂。
“领长,我看见师兄了。”
“我也看见了!”
“不仅大着肚子,还被人追着跑。”
“还成了家!”
几人准备请示白敏,可原地已经没有他的影子。几人如梦初醒,赶忙跟了上去。
麟岱紧紧攀着琼牙,感到一股一股的鲜血急着要呕出。
他方才使了个听话符,这是他最后一张符了,没用在鹿一黎身上,幸运地留了下来。楚洵修为高深,自然是没办法完全镇住他,于是趁他走近,麟岱直接把符贴在了他胯间,然后催动,顺势一掰!
楚洵估计怎么都想不到麟岱会使出如此阴毒的招式,等他反应过来时,麟岱已经骑着琼牙飞射出好远。
麟岱发现了一个秘诀,这个秘诀让他两次从师尊手下逃脱,刚刚甚至伤了楚洵一次。
这个秘诀就是——让敌人放松警惕。
这方法甚是好用,麟岱想。如果这次能顺利活下了,他要写一本兵法,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那些年,我为了保命使出的一百零八种小手段,渭州戴娘子著。
每当麟岱露出绝望神情时,周边人都会想中了咒一样,瞬间陷入自得与麻痹大意之中。完全不考虑他是不是装的,或者是憋了什么阴招。麟岱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凶名在外,旁人见到他时还是容易放松警惕,毫无防备。
也许是因为他修为尽失,看起来孱弱可欺。也或许是这幅无辜病态的皮囊,总之怎样都行,麟岱只想活着,或者说自然而平静地死去,哪怕是依靠这些他从前毫不在意的东西。
琼牙一个急转弯,纵身跳上了房顶。麟岱气血震荡,鼻腔里都是腥热血液。艳红血珠滴落,溅在地上形成一行凄惨泪。
这不跳还好,一跳,麟岱倒是看清了有多少人在追捕他。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自窄小街道里、树丛里、店铺里攀上来。好多生面孔,浑身泛着戾气。
麟岱终于觉得自己像个叛逃者了,他苦笑一声,被体内的痛苦扎的一激灵,在琼牙背上浑身抽搐地蜷缩起来。
四方弟子只能看到一片粉红,还有蓦然垂落的苍白手腕。
“师兄!”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追捕的人群刹那间暴·乱。
琼牙将麟岱放在一片平整的屋顶上,涨大身形向前扑去。他攻守得当,没让太阿宗人靠近麟岱半步。
楚洵惊诧地望着眼前景象,竟忘了挪动脚步。
一声野兽的长啸惊醒众人,空中忽然出现了尾通身漆黑发亮的三首蛟龙,蛟龙一甩尾缠住麟岱,每一块鳞片都泛起奇异的光晕。
“是蛟龙族移形术!”
“困住蛟龙,别让他们跑了!”
几人张起阵法,捆住了蛟龙手足。更有一领头弟子御剑跃上三首蛟头顶,持剑贯穿了他其中的一个脑袋。
随着三首蛟一声颤鸣,虚空缓缓扭曲,被裹挟其中的麟岱眨眼消失不见。
琼牙哈哈一笑,随即张开巨口咬下横在眼前的胳膊。
人群中的白敏猛地松了口气。
几名弟子顿时觉得被戏耍了一遭,尤其是那三首蛟头顶上的领头弟子,气的长剑在掌中尖锐鸣叫。
她头次出任务,就成了领头人,手下十二领长皆听命于她。少女要强,任务对象又是个病美人,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美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跑了,这怎能不生气。
少女立于屋顶上,淡漠眼神瞧着远处的疯犬与恶蛟。想起刚刚即将要触碰到的脆弱面庞,内心就一阵烦躁。
她挑起剑尖,日光照出锋芒冷冷。少女眉间戾气丝毫不加隐藏,道:
“麟岱未出渭州,外巡队速寻,不可耽搁。”
然后剑尖指向琼牙,“孽畜在此,麟岱自会返回。”
一场恶战,琼牙被俘,三首蛟被斩一首一足,亦被俘。
麟岱不知所踪迹。
太阿宗传来急召,叛逃弟子麟岱十日不归,便斩其犬,饲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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