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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神仙

    唐镜和藏锋打开密室的小门,顺着台阶往上走。隔着李春娘床下的一道隔板,倾听门外的动静。

    李家没有什么值钱的摆设,这些人冲进来的时候,又是一副已经有人搜刮过的模样,因此来人并没有在房间里久留,反而对厨房、柴房这种普通人家存储粮食的地方更加在意一些。

    李家并不大,能搜刮的东西也不多,因此几拨人轮番搜过之后,很快就清净下来了。但左邻右舍却依然闹哄哄的:强盗们粗声大气的叱骂、孩子的哭声、狗子汪汪的叫声……土匪们并不制止这样的哭闹声,或者他们觉得这样的声音能对其他人产生一定的震慑作用。

    或者,他们本身就很享受这样一种来自弱者的恐惧,甚至是憎恨吧。

    终于,门外的马蹄声和呼喝声都远去了,周围的哭闹声也渐渐平息下来。

    唐镜抬手,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头顶上的盖板,确定了李家里外都没有人之后,轻手轻脚的从地洞里爬了出来。

    藏锋紧随其后,也抬手攀住了洞口。回望身后,就见文三郎站在台阶的下方,正低着头解下身上的外衣。他用一种颇为强硬的姿态将外衣披在了邵明军的身上。但不等邵明军反应过来,他却提着油灯从他身边绕过,追着藏锋的脚步走上了台阶。

    藏锋无声的一笑,双手撑住洞口,轻巧地窜了出来。

    文三郎快到洞口的时候,到底没忍住,回头催促一句,“快点!”

    邵明军连忙加快了动作。文三郎见他赶了上来,这才低头熄灭了油灯,小心翼翼的钻出了洞口。

    邵明军到底不是年轻人了,一晚上担惊受怕不说,还挨了大徒弟的一顿暴打,身上还带着虫子留下的伤,动作就显得笨拙得很。文三郎伏在床下瞪了他一会儿,不耐烦的嘀咕一声,“这么慢?把手递给我!”

    邵明军有些气弱的答应一声,抬起手朝着洞口的方向摸索了几下,果然握住了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

    邵明军鼻子一酸,喃喃念叨一句,“三郎……”

    文三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手上使劲儿,将邵明军从地洞里拽了出来。等他们都从床下爬了出来,他却又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不但一句话都不肯说,甚至连眼神都不再往邵明军的方向瞟一眼。

    藏锋走过来,正要将盖板推回去,手上的动作却一顿,转头问文三郎,“密室里的箱子,都装着什么?你看过吗?”

    文三郎愣了一下,“没有。”

    藏锋就说:“下去看看。”

    他们现在连一件保护自己的趁手兵器都没有,要是箱子里藏着这样的东西,那就太好了。

    文三郎先一步摸下去了,等藏锋跟着走下去的时候,他已经点亮了地窖里的那盏油灯。借着微弱跳动的灯光,两个人分别掀开了不同的木箱,就见其中一个放着几个装满粮食的口袋,有稻米,也有磨成细粉的粗粮。另外一个箱子里堆着一些零碎首饰,有金有银,还有几块熔好的金块,都有掌心大小。

    这些金银加起来也有数百两之多,也不知李春娘从哪里搞来的。

    其余几个箱子,除了有两个装着玉料,剩下的就都空着了。但藏锋发现箱子里都有磕碰磨损的痕迹,之前应该也是装过东西的。

    藏锋可不觉得李春娘是一门心思在替黑风寨做打算,这些东西看上去更像是她给自己攒的私房。

    文三郎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看见这样的东西就有些慌张,结结巴巴的问藏锋,“这……这些东西要交给官府吗?”

    藏锋摇摇头,他不觉得把这样的东西交给当官的,他们就会用在百姓身上。更大的可能是,它们会从李春娘的私房变成了官老爷的私房。

    “有没有什么可靠的门路,拿它们去换一些粮食救救急?”藏锋说:“土匪来过这么一遭,镇上恐怕有不少人家都要揭不开锅了。”

    文三郎连连点头,“对,对。”

    藏锋倒是因为他的态度,对这人高看了一眼。不贪图不义之财,至少这人的品性还是不错的。

    两个人从地洞里爬出来,照原样盖好盖板。

    藏锋刚从床下爬出来,就见唐镜有些激动地扑了上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藏哥,邵掌柜说他与漕帮的老大比较熟。他说这人嫉恶如仇,从一开始有传言说土匪要下山开始,就早早做好了准备!”

    藏锋又惊又喜,“他们手里有兵器吗?”

    唐镜连连点头,“邵掌柜说,他们平时押船运送货物,手里也是有兵器的,只是不敢让官府知道。”

    藏锋听的精神大振,“太好了!”

    他知道普通百姓是不允许私藏兵器的,一旦被人告发,严重的情况下会被官府以“谋逆”的罪名处以极刑。但像漕帮这样的组织,常年在水上跑生活,遇到水匪是常有的事,自然要蓄养身手出众的武师,出门的时候身边也要带着兵器。

    几个人商议一番,决定出门去投奔漕帮——玉器铺子是万万不能回去的,有邵发才夫妇俩守在那里,搞不好他们一回去,就被这些人胁迫着去跟土匪汇合了。

    提到漕帮,藏锋与文三郎都想到了地洞里的那批财物。

    怀璧其罪的道理大家都懂的,无论是文三郎还是邵掌柜,要是贸贸然拿出这笔钱财,都只会给自己惹来祸事。若是漕帮老大的人品靠得住,这些东西倒是可以交给他,由漕帮出面来运作。

    李春娘家没有男人的衣服,邵明军只能穿着文三郎的外衣往外走。文三郎身上只穿着一件浅色的里衣。还好现在满大街都是衣衫不整的人,他这样打扮也不会惹人注意。

    他们四人走出小巷,朝着河边码头一路摸了过去。

    富贵街附近刚被人搜刮了一遍,强盗们估计都去了别处。他们走后,后门外就没有什么人走动了。这一路上倒是颇为冷清。大家都知道外面乱起来了,自然都守在家里不敢乱跑。钱财粮食被抢走了还能再挣,命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走出两条街,他们刚从小街的拐角处走出来,就见前方路口涌出一队人马。当先一名壮汉骑在马上,手里还拎着一柄宽刀。身后跟随着一支装束各异的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棍棒兵械不说,肩膀上还扛着大包小包。另有几人走在队伍当中,手中高举着燃烧的火把。

    双方打个照面,马上壮汉喝道:“什么人?谁让你们到处乱跑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管他什么人呢?”他身后有人嬉笑着说道:“宰了算了!”

    又有人惊叫起来,“熊哥!你看当中那个人,他不是玉石街上开铺子的邵掌柜吗?这老小子光棍一个,攒下了好大一份儿家产!拿下他,又能发一笔财!”

    熊哥登时大喜,“小的们!抄家伙上啊!”

    匪徒们一个个两眼放光,大呼小叫地冲了上来。

    文三郎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挡在了邵明军的身前,手里紧紧握着从李家出来的时候,随手拎上的一根扫帚杆。

    藏锋也赶紧往唐镜身边靠了靠——以少对多,对方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傻子才跟他们硬碰硬。这种时候,自然要靠唐镜的道门法术来保命了。

    唐镜留意到了藏锋的小动作,心里顿时冒出一股无法言喻的骄傲来。在以往的战斗中,总是藏锋把他护在身后,终于他也能充当一把保护人的角色了!

    简直就是……扬眉吐气!

    “都到我身后去!”唐镜的声音都比以往要响亮许多,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前去,迎着前方一排黑压压的土匪,抬手召出一团火苗。

    邵明军和文三郎师徒俩见唐镜手上竟然能冒出火苗来,都吓了一跳。之前在地下密室里,光线昏暗不说,他们俩还都处在情绪十分激动的状态,并没有注意到烧虫子的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如今才算是开了眼了!

    邵明军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只手抓着文三郎的手臂,嘴里喃喃念道:“神仙呐!”

    文三郎,“……”

    文三郎想到的是,他之前还嫌弃神仙挑水的动作太慢,扫地扫的不够干净……他还骂过神仙呢,也不知神仙会不会跟他这个凡人秋后算账?!

    唐镜这会儿可顾不上琢磨文三郎的小心思。他得忙着控火。

    火要烧得旺,否则无法吓退前面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但火势又不能太大,要是烧到了街道两旁的民房就糟了。

    火焰被拉长,在半空中盘旋起来。夜色里看去,宛如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

    然后这火龙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突然间冲着匪徒们俯冲下去。

    匪徒们被这突然间出现的异象惊住了,又见火龙旋转扭动,如同活物一般从半空中冲了过来,一个个惊得魂儿都飞走了,转头就往后跑。

    领头的熊哥也吓呆了,他愣愣的看着这奇异的一幕,片刻后像是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冲着来时的街道跑了。

    他一跑,手下人心涣散,一窝蜂似的都跑了。许多人手里拎着的战利品都顾不上了,只顾着狼哭鬼嚎地去追前面的同伙。

    唐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他发现在大家普遍都比较迷信的情况下,装神弄鬼真是一门很有前途的职业。

    要是真有一天他回不去了,就装神棍养活自己和藏锋好了。

    从富贵街的后巷到河边码头,他们一行人共遇到了三拨土匪,都毫无例外的被唐镜的法术给吓跑了——无法用一个时代的科学理论去解释的现象,大多数人都会心存畏惧的。

    他们就这么一路顺畅地来到了码头上。

    码头附近的一排商铺都还关着门。这大约是邵家镇此时此刻仅有的、没有被暴力破坏的商铺了。

    店铺门前的空地上,漕帮的人组成不同的小分队,正沿着码头来回巡逻。他们手中举起的火把几乎把夜色都点亮了。在他们后方,还不时有一队一队的人马冲出码头,奔向漆黑的夜色之中。

    邵明军露出激动的神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一个小兵从巡逻的队伍中跑了过来,扬声问道:“什么人?”

    邵明军忙说:“在下姓邵,有事要见大当家!”

    来人大约也认识邵明军,借着火光打量他两眼,十分干脆的向旁边一指,“附近来躲避的百姓都在后面大院里,你们也先过去休息。院门口有我们兄弟巡逻……大当家这会儿带着手下兄弟们去抓黑风寨的二当家了,等他回来,我一定把您的话给带到。”

    邵明军连连点头,拉着文三郎朝着小兵手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唐镜正要跟上,心中却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他转头看向藏锋,抬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觉得眼前一阵恍惚,视野都模糊起来了——

    唐镜:走了,走了,神仙下班了~~

    #山中旧事

    第92章 师门

    唐镜很清醒的离开了这一个小世界。

    或许是他已经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经历,或许只是熟能生巧,单纯的把自己的技术给磨练出来了,唐镜发现他可以在退出的过程中控制速度,注意到更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比如,他没有以往那种被弹出的感觉,仿佛邵明军记忆中的世界不再是一个被他自己的意识包裹着的独立的小世界,而是一种……

    唐镜思索了一下,他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好像他只是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很自然的回到了同一屋檐下的另外一个房间——就是这种类似于同一空间的感觉,让唐镜心中有些疑惑。

    这一次的经历,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在谢轻桥的那个任务当中,他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他当时并没有观察的这样细致,所以一时间也不好确定。

    唐镜睁眼的瞬间,坐在他对面的邵明军也醒了。他坐在那里有些茫然的看着唐镜,像是刚刚经历了某种打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两人对视片刻,邵明军的眼神慢慢变得清醒了一些。他有些疑惑的打量唐镜,再看看坐在一旁好像睡着了似的藏锋,迟疑的开口说道:“您二位看着有些面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们?”

    唐镜微微一笑,“说不定上辈子见过。你知道我们请你过来是为什么吧?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邵明军却又两眼放空,陷入了某种沉思的状态之中。

    唐镜起身,从一旁的饮水机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你好好的想一想吧。”

    邵明军此刻的状态给他一种感觉,好像他脑子里有一台电脑,关机重启之后,很多信息都需要重新归纳整理。

    门外的人大约听见了屋里有动静,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门缝。

    唐镜一回头就见来时在门口见过一面的那位袁录的小同事鬼鬼祟祟的朝屋里张望,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唐镜微微一笑,冲着他小声说道:“请周副局过来。”

    邵明军已经醒来,而且在之前的经历中,他已经与自己的徒弟文三郎和解,两个人的性命也都保住了,应该再没有什么复杂的心结了。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具体要怎么问话,怎么行动,那都是周重明他们的工作了。

    唐镜见藏锋暂时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也不去干扰他,起身走出了问询室。

    门外的走廊里,周重明带着林怀武和袁录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见唐镜外表一切正常,师兄弟几个都松了口气。

    “没事最好。”周重明拍了拍唐镜的肩膀说:“刚才老十打电话过来,说了一些事情……等下跟你说。”

    看来是跟他有关系的。唐镜这样想着,也知道他们现在要忙着去找邵明军打听情况,便乖乖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等。

    方锦艺站在一边,眼睛闪亮亮的,用一种仿佛是崇拜的神情看着唐镜。

    唐镜看的有些好笑,随口问道:“刚才我十师兄打过电话?他都说了什么?好像是挺重要的事?”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方锦艺竟然知道这件事。

    “我听袁六说的,”方锦艺兴致勃勃的在他身旁坐下,“说是你们门派里的事——以前的事。”

    “多久以前?”

    方锦艺想了想,“差不多是民国那时候的事了。你师父的师父好像得罪了什么隐修门派,他们针对天门道做了很多小动作,还有一次潜入莲花峰放毒蛇,听说山上好多人都中了招。后来,你师爷就跟自己师弟联合起来在莲花峰上架起了这个结界。”

    唐镜,“……”

    师爷、师叔爷,这听起来确实是很久远的历史了。哪怕曾是真实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事,现在听来也像是在听故事,并没有太多的真实感。

    老十也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打电话说这种老黄历。

    唐镜思索了一会儿,又问方锦艺,“我们没醒的这段时间,还有什么事吗?”

    方锦艺摸摸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瞥了他一眼,“还有就是小林和小袁让技术组帮忙查的那个黑苹果的身份有一些眉目了,你有兴趣知道吗?”

    唐镜挑眉,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什么黑苹果?”

    方锦艺嘴巴张大,好像比他还要惊讶,“就是……就是你手机里的那个……”

    唐镜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却更加疑惑了。他现在用的确实是唐十一的手机,他也曾经翻看过手机里的通讯录,但里面的联系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也就没有多加关注。他也从没想过要删除某个联系人的信息,因为这到底不能算是他自己的东西。

    如果有朝一日唐十一还能回来呢?他看到自己手机里的信息被别人随意改动,他心里会不会觉得高兴?

    这样一想,唐镜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换一个手机了。

    唐镜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界面,一点一点往下翻,找到了他们刚才谈论的那个黑苹果的头像。点开来,却发现里面一条聊天记录都没有,或许他们不熟,或许是被唐十一给删除掉了。

    黑苹果的头像旁边也没有特别的标注,只有一个简单的句号。

    唐镜看的满头雾水,“是这个人?你们找他干嘛?他有问题?”

    方锦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不确定。袁六说这是他十师弟提供的线索,怀疑这个人的身份有问题。”

    唐镜若有所思,他想袁录他们的意思,大约是指这个黑苹果有可能跟唐十一自杀的事有些关系。

    “这里面如果有被删除的聊天记录,”唐镜问他,“还有办法找回来吗?”

    方锦艺点点头,“可以找技术组的人想办法做恢复。”

    唐镜很干脆的把手机递给他,“那你拿去查一查吧。”他也很想知道唐十一的死因。如果唐十一确实遭受了什么伤害,唐镜觉得,自己有责任替他去讨回公道。

    方锦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略有些无措的看看手机,再看看他,“真的没问题吗?你真的想好了?”

    唐镜点点头。

    方锦艺接过他的手机,像捧着一个炸\药包似的一溜烟跑了。

    方锦艺走了没多久,周重明就带着人从问询室里出来了。大约事情进展顺利,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很轻松。

    唐镜的心情也在看到了藏锋之后变得轻松了起来。

    藏锋从他身边经过,轻声说:“我带邵掌柜去找人,回来再跟你细说。”

    唐镜点点头,“他的学生没事吧?”

    藏锋唇边露出笑容,“是被他给关起来了。好消息是,他们都还平安无事。”

    唐镜其实还想问一问若是囚\禁的罪名落实,邵明军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但时间场合都不对,不适合他问这样的问题。

    从另外的角度来分析这件事,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心结,毕竟也都是成年人了,读过书,也认识字,知法懂法。

    成年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藏锋带着人离开之后,周重明也把唐镜带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林怀武和袁录也跟了进来,门一关,变成了师门内部的一个小聚会。

    周重明拉着唐镜在身边坐下,表情有些严肃,“现在没有外人在,我就有话直说了。既然我们都怀疑小十一之前闹自杀的事,总要往深处查一查。”

    他看向唐镜,见他点头,便又继续说道:“老十说看见过十一跟一个黑苹果头像的网友聊天……”

    唐镜忙说:“手机交给刚才那位同志去做删除信息的恢复了。”

    周重明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手机毕竟现在是唐镜在使用,里面也有他自己的隐私,他能这么配合他们,周重明还是很感动的。

    “你自己在用手机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唐镜摇摇头。他拿到这个手机之后,除了藏锋,就只跟门派内部的师兄弟们联系过,联系最多的是二师兄陈玄融,其次是周重明。林怀武和袁录都还是刚刚才认识的。

    周重明说:“我们有意识的筛查符合这个头像的信息,也找到了一些有嫌疑的目标。具体情况还要等技术组恢复手机信息之后,再做一个核对。现在我要说的,是关于师父的事。”

    师兄弟几个危襟正坐。

    大约是师门中的传统观念对他们影响太深,即便是背着师父的时候,提起这个人,他们也不敢有丝毫不尊敬的态度。

    周重明迟疑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按理说,老二和十一每天都一起上课,很多课程还是他代替师父给十一讲。十一身上发生这么大的事,老二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根本就不正常。”

    林怀武和袁录一起将目光投向唐镜,目光里都带着心疼。

    唐镜的感觉却是有些窘的,他想这二位应该还不知道他是个外来者,等他们知道了,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儿呢。

    周重明的表情更凝重了,“我怀疑,老二的记忆……会不会被师父动过手脚?”

    林怀武和袁录都被他这个推断惊得傻住了。唐镜心里却涌起一种“果然他也想到了”这样的释然。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猜测了。他觉得自己真实的来历,其实并没有骗过严壑。严壑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什么都不说。

    周重明看到这两个跟在他身边时间最久的师弟都是一副被吓坏了的表情,提醒他们说:“如果老二的记忆确实出了问题。你们想想,除了师父,还能有谁在他老人家的眼皮底下搞这种小动作?”

    两个人一起摇头。真有人做这样的小动作,也不可能瞒得过严壑。

    所以答案就只有一个。

    林怀武呻\吟一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你们先别说话,让我缓一缓。”

    袁录则瞪大了双眼,满眼都是茫然的神色。

    “为什么呀?”袁录眼巴巴的望着周重明,像小学生向一位值得信任的老师寻求答案,“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93章 两次

    周重明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们都是道观收养的孩子,从小学着“师徒父子尊卑”这一套规矩长大。他们习惯了在严壑面前低头,服从他的每一条指令。

    严壑性格淡漠,即便是对自己的徒弟,也很少会有什么温情的表示。甚至他跟他们说的话都是有数的。书上总说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什么的,但在他们心目中,严壑这个师父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严厉到近乎苛刻,却又无比鲜明的符号。

    他的存在具有更多的象征意义,有他在莲花峰上,就没有人敢小瞧了“天门道”。

    抛开这一层代表了门派的光环,严壑的性格中的严厉与冷漠,对他们来说都是敬畏有余,但却很难产生亲近感的。

    他就像旧时大家族里高高在上的严厉父亲,所有的人都要仰望他,对他充满敬意,却没有谁敢说一句了解他——不了解,自然也无从推测他在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周重明皱着眉头轻声说:“我们需要对师父这个人多一点儿了解。”

    这样想的时候,周重明突然间一个激灵,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陈玄融的记忆被师父做过手脚,那么他的呢?!

    老五老六的呢?!

    还有,老八、老十、小师叔……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这种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的。不过,师父对陈玄融所做的事是为了隐瞒唐十一的经历,对他们……他们又没有挤在他眼皮底下,应该没有这种必要吧?

    周重明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我们现在要面对两个问题,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十一。”

    林怀武和袁录一起点头,“对,对。”

    唐镜,“……”

    唐镜觉得周重明似乎没有打算要跟这两位揭穿他的外来者的身份,或许是因为他们俩的性格都比较单纯,而且也不是特别沉得住气。

    这样也好。

    周重明又说:“师父的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有人敲门,方锦艺神神秘秘的在外面喊:“周副局?小林?小袁?”

    周重明想到他拿走的唐镜的手机,忙说:“进来!”

    方锦艺一推开门,视线就不由自主的朝着唐镜的方向溜了过去,像是在暗中打量他的反应,神情中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味道。

    唐镜,“……”

    倒也不必如此。

    周重明知道唐镜的底细,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需要尴尬一下的。他只是担心唐十一,不知道他留下的手机到底能提供什么样的信息。

    对了,还有唐镜交给他的笔记本电脑。技术组的人已经初步检查过,说里面的文件大部分都是道门的经文和一些法术练习方面的学习心得,要在详细检查之后才能确定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信息。

    “拿来给我。”周重明见方锦艺有朝着唐镜走过去的意思,便出声打断了他。

    这些东西其实与唐镜关系不大,他也不可能有唐十一的记忆。周重明觉得,这些东西唐镜看不看,都没什么意义。

    方锦艺见唐镜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脚下一滑,朝着周重明走了过去,将手机和几页打印纸交给了周重明。

    周重明的那种心情,林怀武和袁录是体会不到的。所以他们俩在凑过去看之前,都冲着唐镜流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唐镜只好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反正我连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都不记得了,有啥恩怨更不会放在心上……随便看吧。”

    林怀武和袁录听到他这样说,倒有了一种“不知道该同情谁”的感觉。

    打印纸一共四五张的样子,据说只是唐十一和黑苹果最后一个月内的聊天记录。再往前的消息,技术组还在试着恢复。

    周重明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日期。最后一条消息显示的日期是在去年的二月十二号。只有唐十一发送的一句话:所以,这个你告诉我叫做“情人节”的日子,你是不会来了,对吗?

    对方始终没有回复他。

    周重明的两道眉毛就竖了起来,这种语气,看上去怎么好像是在闹感情纠纷?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小十一这是跟谁谈上恋爱了?!

    唐镜手腕上的疤痕大约愈合了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一条消息发送出去之后,将近三、四个月的时间里,黑苹果始终没有回复他。然后……心灰意冷的唐十一就选择了切腕自杀?

    周重明小半辈子也没谈过恋爱,也搞不懂情情爱爱这种事,他甚至觉得,既然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唐十一难道不是应该想开了吗?怎么反而还会犯糊涂,想不开到要去走绝路的程度?

    而且唐十一寻死的举动严格来说是两次。

    一次是切腕,失败了,被救了回来——这应该是严壑出面料理的。他将这件事隐瞒下去,甚至还不惜改动了陈玄融的记忆。

    第二次,唐十一成功了,他脱离了“唐十一”这个身份,不知去了哪里,而躯壳里的灵魂换成了唐镜。

    这一次,严壑选择了冷眼旁观。

    周重明头也不抬的说:“小五去查一下各大医院五六月份的急救记录。”

    出事的时候唐十一应该是在山上,严壑就算有法术,但这种事应该还是会送去医院进行救治。周重明想通过医院的就诊记录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林怀武连忙答应一声,起身跑了出去。

    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小十一竟然受了这么多委屈。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都痛起来了。

    周重明也觉得眼眶泛酸。他定了定神,开始从头往后翻。

    唐十一和黑苹果之间相识、交往的经过暂时还是个谜,但最后一个月的聊天记录却充满了责问和推诿。黑苹果一直在强调自己的身不由己,说自己是在为父母家人考虑。又说爷爷一辈的老人家身体是如何如何虚弱,受不了刺激,恳求唐十一的理解和包容。

    唐十一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愤怒慢慢的演变成了一种心灰意冷。

    周重明越看就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他怎么觉得唐十一的态度,还有这个黑苹果的语气、措辞……看上去不大像是一位女士呢?!

    如果这真是一位男士……

    难道是不敢壮着胆子跟家人出柜吗?!或者干脆就是一边决定好了要去跟女人结婚,一边又想着哄好了唐十一,继续跟他暗地里来往?!

    这是什么不要脸的人啊,周重明被这个猜想给震傻了,有些木然的想,他的小十一该不会是被这个贱男人给活活恶心死的吧?!

    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竟然就闹到要求寻死……

    周重明不由得疑惑了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他怎么就不相信唐十一会因为这种人,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活不下去了?

    当局者迷?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们这几个师兄弟不知道?

    周重明的思绪又回到了陈玄融的身上。如果说,他的记忆被严壑做过手脚,那也说明,这个小子是确实知道些什么的。

    要是其他路子都走不通,他不介意从陈玄融的身上下手。信息调查局专门处理各种涉及到玄学、宗教门派的大小案件,其中有几位顾问就是擅长催眠的高手。

    他会这样想,多少也有一些不满情绪在里头。就算下手的人是严壑,陈玄融完全不具备与之抗衡的能力,但在严壑下手之前,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察觉?

    这些事不是发生在一两天之内的,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没想到要给他,或者给小五小六打个电话通通消息?

    实在是无能之极!愚蠢之极!

    周重明冷静了一会儿,觉得他这样责怪陈玄融或许有些偏激了。他对陈玄融的性格也不是不了解,这人说的好听一点儿就是温和懂事,说的难听点儿,就是性格懦弱,没有主见,师父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他从小就是师兄弟当中最听师父话的那一个。

    但是,听话归听话,让师父摆布到这种程度……周重明还是很难同情他。再说,要是连他这个做大师兄的都在同情陈玄融,那无声无息死去的唐十一岂不是更加可怜了吗?

    周重明定了定神,转头问方锦艺,“技术组怎么说?黑苹果的身份能确定了吗?”

    方锦艺忙说:“有小唐的手机提供的信息,老关说找到这人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让咱们再给他一点儿时间。”

    周重明把手机递给了唐镜,有些歉意的说:“之前我还想着让你在这里多住几天,现在情况有变……你还是早点儿回去。”

    唐镜觉得,周重明大约也担心他知道的太多,回到山上会让严壑看出形迹来。本来他也对严壑这么痛快就答应放他下山有些疑惑的,听周重明这样说,便点了点头说:“我明天下午回去。”

    他在山下留宿一夜,再玩大半个白天,这是一个比较正常、不会引人注意的安排。要是天一亮就着急忙慌的回去,说不定严壑反而会起疑心。

    唐镜出了会儿神,又想起了他新年的时候收到的那份神秘的礼物,狮子形状的胸针。这东西他打开看过之后就跟唐十一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一起了,这次下山来的时候也带上了,想的就是通过周重明打听一下送礼物的人。

    周重明这个时候也跟唐镜想到一起去了。

    金质的胸针,不算特别名贵,但也不便宜,能送这样礼物的人,跟唐十一必然是有一定的交情的。

    这个有过感情纠葛的黑苹果,目前看来,就他比较符合这个条件——

    先找人,然后搞清楚唐十一的死因~~

    第94章 唐十一的旧识

    天快亮的时候,藏锋提着两个装着各式早点的塑料口袋回来了。

    当着唐镜的面儿,他也没跟周重明汇报工作,只说事情已经搞定,就转移话题开始给唐镜介绍附近美食街上最出名的几样早点。

    “这个肠粉你一定要尝尝,”藏锋把一个饭盒推到唐镜面前,兴致勃勃的给他介绍说:“他们家是美食街上的老字号了,虾仁特别新鲜……还有这个小笼包,别看到处都有卖包子的,但是他们家的配方独一无二,跟谁家的味道都不一样……”

    唐镜累了一夜,这会儿正饿着,连藏锋的介绍都有些顾不上听,埋头吃的不亦乐乎。

    这个时候林怀武和方锦艺都跑去技术组帮忙了,周重明的办公室里除了藏锋和唐镜,就只有周重明和袁录两个人。

    袁录狼吞虎咽的吃了几个包子,捧着一杯豆浆就要出去干活儿了。临走之前还很惋惜的跟唐镜告别,许诺下次下山了,他和小五一起带他去坐船。

    唐镜,“……”

    唐镜虽然对门派里师兄弟之间的关系还存有疑虑,但林怀武和袁录对他的关心他还是感觉得到的。

    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在存心欺骗别人似的。

    “别想多了。”周重明看出了他心里的那点儿不自在,淡淡的解释了一句,“他们俩都是一根筋的性子,现在跟他们说太多,我怕节外生枝。”

    唐镜一下就明白了。

    就算是一根筋的性格,林怀武和袁录在得知真相之后,很可能会想到严壑是不是知道真相的问题。一旦他们俩心目中对严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到了严壑面前,恐怕会被严壑一眼识破。

    周重明所说的节外生枝,大约就是会惊动严壑的意思。

    周重明对藏锋说:“等下你也不要送小唐上山。送到山脚下,剩下的路让他自己走上去就可以了。”

    他觉得对唐镜来说,藏锋更像是一枚藏起来的底牌,他并不希望这小子的存在过早的暴漏在严壑的视线之中——这是一种充满了防御意味儿的想法,周重明自己却并没有想那么多。

    或许潜意识里他是知道的,只要他下手去调查,他和他敬畏了半辈子的师父迟早有一天会正面相对,甚至……有可能会站到不同的立场上去。

    但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有意识的想这么久远。他只是觉得,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查一查自己的门派,那当然是严壑对他们这一方的情况知道的越少越好。

    藏锋愣了一下。他虽然还不大清楚这几位师兄弟一晚上都商量出了什么,但唐镜显然也是不反对这个建议的,便也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行了,”周重明大度的给藏锋放了个假,“吃完饭你带小唐出去吧,去外面逛一逛,然后把他送回去。”

    藏锋和唐镜相视一笑,唐镜也连忙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他们俩昨天就说好了,今天还要去博物馆看看——想要真正了解一个城市,只在大街上乱窜是不够的,还要想办法去了解它的历史和文化。

    唐镜还是第一次参观博物馆这样的地方,下山之前就通过网络查了很多关于它的介绍,可以说期待已久了。

    博物馆的规模远远超出了唐镜的预料,他发现网友们说的话有些还是很靠谱的,比如其中就有人做了很详细的攻略,用三到四天的时间将整个博物馆完完整整地逛了个遍。

    唐镜拉着藏锋磨磨蹭蹭的从展馆里走出来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一天的时间,确实有些不够用。

    他们出来的太晚,几乎就是被清理场地的工作人员前后脚给撵出来的。就这样,唐镜还摆弄着手机里拍到的照片,满脸的恋恋不舍。

    “下次吧。”藏锋安慰他说:“下次来了接着逛。”

    唐镜毕竟不是住在外地,上山下山而已,也不是那么难以实现的。

    唐镜意犹未尽地点头,“下次早点来。”这样就不必正看到兴头上就被闭馆的小喇叭给轰出来。

    藏锋看看时间,有些惋惜的说:“这附近有一家川菜馆还不错,我们去吃饭,然后我就得送你回去了,晚上还要加班,也不能太晚。”

    唐镜眼睛一亮,“好!”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往侧门外的停车场走过去的时候,唐镜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处盯着他看。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四处打量。

    这个时间,游客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其中大部分人都会从正门离开,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像唐镜他们一样,沿着稍微有些偏僻的林荫道往侧门外走。

    唐镜的目光转了一圈,就注意到侧门的栅栏门外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年轻女性,梳着及肩卷发,妆容细致,非常时髦漂亮的一张脸。

    不过这么漂亮的一张面孔,在上下打量着唐镜的时候,神情却并不友好。

    唐镜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起初以为这女人是觉得藏锋长得英俊在偷看他,但观察了一会儿又发现不是。

    她盯着看的人,就是他。

    等他们从栅栏门穿过去的时候,唐镜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证实。这个年轻的美女工作人员拦住了他,用一种很不客气的腔调对他说:“你不是住山上?怎么会来这里?!”

    唐镜,“……”

    唐镜在这个城市认识的人都是有数的。既然不是他的熟人,那就肯定是唐十一认识的人了。但他上下打量这女人的妆容、举止,感觉她的生活圈子跟天门山上的道观之间的距离,是比从山顶到山脚下的距离还要遥远的。

    他想不出唐十一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唐镜转头去看藏锋,藏锋也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了?”年轻女子上下打量唐镜,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鄙夷不屑,“记忆力这么差的吗?需不需要我给你做一个自我介绍?”

    唐镜这下可以确定了,这女人确实是在跟他说话。

    “你哪位?”唐镜诧异的看看她,“这位女士,你是认错人了吧?”

    年轻女子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眼神讥诮的扫了一眼他身旁的藏锋,“装的还挺像……怎么,现在不寻死了?有新欢了?我看你的日子过得挺快乐啊,还有功夫跑到市区来到处乱逛。”

    唐镜的心沉了沉,他好像有些明白这女人在说什么了。

    藏锋的目光也投向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的年龄比唐镜略大几岁,神情中带着一种优渥的环境里滋养出来的骄矜,看着唐镜的时候,甚至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

    唐镜也在打量她,他在想唐十一跟她之间的矛盾,到底能有多深呢?

    “你是在这里工作?”唐镜扫一眼侧门外的“静江市博物馆”几个大字,有一种刚刚回过神的感觉,“刚才我们进去的时候,你就看到我了?”

    那个时候他也有过被人注视的感觉,不过身边人太多,他又正处在兴奋的状态,因此并没有太在意。

    年轻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过看她的神情,她刚才确实注意到了他,然后有意地堵在这里等他。

    “你认识我?”唐镜试探的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年轻女子脸上带着讥笑的表情,慢条斯理的说:“你也不用想那么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么巧碰到了,总要过来打个招呼……毕竟我们也算是熟人,对不对?”

    唐镜觉得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了,“你哪位?我确实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

    年轻女子的脸一下黑了,眼神里也迸发出怒火,“不认识我?!你哄着他给你买房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认识我?被我和我姐堵在售楼处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认识我?”

    哦豁,好像很有内容的样子。

    唐镜瞟一眼身旁的藏锋,见他正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唐镜认识周重明的微信头像,知道他这是在跟周重明汇报情况了。

    唐镜松了一口气,心里又高兴起来,觉得跟藏锋在一起果然处处妥帖周到。他什么事都想到他前面去了!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在煞费苦心的商量要怎么找出跟唐十一有过来往的那个神秘男人黑苹果,没想到一转眼,线索就自己跑到他们面前来了——这女人既然能说出“寻死”两个字,显然对唐十一的事是有所了解的。

    女孩子见唐镜始终一副好像没有认出她的表情,眉头皱了皱,冷笑着说:“你跑到这里来,还想着堵他吧?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了,他早就把办公室搬走了。你别枉费心机了!”

    唐镜翻了翻眼皮,表情有些不耐烦,“这位小姐,我说了我不认识你。你要是没完没了的跟我纠缠,我会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意图哦。”

    从他们附近经过的游客听到他一个大小伙子对个年轻姑娘说出“见不得人的意图”这样的话,都露出了好笑的表情。不过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位年轻姑娘的确像是没事找事。

    看,她还特意堵在出口的地方找人家的茬。

    走在唐镜前面的小姑娘就跟自己身边的男伴嘀咕,“人家都说了不认识她,还在那里自说自话……说不定真有什么意图。她身上的制服该不会是假的吧?”

    她的男伴很配合的说:“说不定是想碰瓷。”

    唐镜,“……”

    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的脸色已经阴沉的能挤出水了,“我碰瓷你?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当初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要死要活的人是谁?还要不要脸?”

    唐镜挺认真的打量她,语气也无比诚恳,“这位小姐,我是真的不认识你。还是说你是什么明星?大人物?走在街上就会被人认出来的哪一种?”他抬头示意了一下前方看热闹的那对小情侣,“嗳,你两位,认识她吗?”

    小情侣一起摇头,“不认识……谁知道她是谁啊?”

    挑衅的年轻女子看到唐镜的这一番做派,脸都青了,冷笑的表情也透出了几分狰狞的凶气,“是吗?真不认识?那不如我们就来好好掰扯掰扯你那些光荣的历史……”

    她话音未落,就见藏锋上前一步,打断了她,“这位小姐,请注意一下你的措辞。我已经报警了。麻烦你留下来跟警察把事情说清楚吧。”

    年轻女子愣住,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这两个人。

    唐镜再一次见识到了信息调查局令人惊喜的行动力。

    先是两个在附近巡逻的警察拦住了见势不妙,想要转身回博物馆院子里去年轻女子。几分钟后,袁录也赶了过来——身上还穿着制服。

    唐镜比较了一下,觉得他身上的衣服总体来说与警察的制服是一个风格的,细节上略有不同。不过这种不同对普通百姓来说,并不明显。

    走在他们前面的几个游客都可以给唐镜作证,证明这位年轻女子有意等在出口处,而且一上来就语气不善地挑衅唐镜和藏锋,还说了很多不文明的话。

    年轻女子百口莫辩,被袁录请到一旁的警车上去问话。

    唐镜隔着警车的玻璃与她对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她眼里也依然不肯收起来的鄙夷与憎恨。

    唐镜完全没压力,他毕竟也不是真正的唐十一。他冲着警车里眉眼不善的女子不在意的一笑,回应旁边的人提出的问题,“是啊,或许真是脑子有问题吧……从来就没见过她……是啊,莫名其妙就冲上来了……”

    藏锋在路上就听唐镜提起了黑苹果的事。如今看到那女子的反应,更加印证了他心里的怀疑:那个黑苹果,该不会是在撩了唐十一之后,又劈腿了这个姑娘吧?

    这个女子在看着唐镜的时候,一双眼睛简直就要冒火了,她说的话也是每一个字都酸气冲天。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知情者,不至于是这样的反应。

    离别在即,藏锋不希望唐镜的心情被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给败坏完了。

    他抬手揽住了唐镜的肩膀,推着他转了一个方向,“从这里出去,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很有名气的川菜馆,等下我们去哪里吃饭。”

    看什么也比看着这个一脸恶意的神经病要好。

    唐镜也不至于被这个小插曲干扰了心情,他晃了晃手机,笑着说:“我查攻略了,网上说他们家的青蒜苗炒回锅肉是必点菜啊,来的晚了都会点不到。”

    藏锋笑着安慰他,“现在这个时间还早,肯定能点到的……我们点两份!”

    唐镜咕咚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里都要冒光了,“好!”——

    十一的事情解决了,师父身上的谜团就随之解开了~

    第95章 回山

    袁录在现场询问了一下大概的情况,就把挑事儿的年轻女孩儿带到一旁的警车上去问话,把唐镜和藏锋留给巡逻的警察登记一下信息。

    从明面上看,袁录只是把发生纠纷的双方分开了解情况,但实际上袁录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不想让唐十一听到这个女人说话。

    唐十一目前处在什么都不记得的状态,连黑苹果是人是狗都忘记了,万一这女人说出什么比较劲爆的内情怎么办?

    袁录一点儿也不想让唐十一在这样的情况下遭受打击。

    因为周围的游客也可以作证,是这个年轻女子主动挑衅,而唐镜和藏锋则一再表示不认识对方。所以登记了一下自己的信息,唐镜和藏锋就先一步离开了。

    不过这件事对唐镜的影响显然并没有那么容易过去。直到他们在餐厅里坐下来,开始点菜的时候,唐镜心里还在琢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女孩的身份:主动挑衅、语气神情又带着那么明显的敌意,唐镜怀疑她该不会是黑苹果先生的女朋友吧?

    如果还是原来的唐十一,冷不防遭到这样的责难,心里恐怕不会好受。但这女人不知道现在的他并不是原来的唐十一,结果找茬没找成,反而惹来了警方的问话。

    这大约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唐镜心里有些幸灾乐祸的想,这女人现在一定快要气死了。

    藏锋点好菜,把平板电脑拿给唐镜看。他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在乐呵什么,忍不住打趣他,“想什么呢?她想找你的晦气,结果自己惹上麻烦……她大概要气坏了。”

    “活该。”唐镜就算有多余的同情心也不会用到这种人身上。这女人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要脸了,他难道还要维护她的面子?

    藏锋心里也恼怒,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唐镜受委屈,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同情心。他安慰唐镜说:“这说明我们运气好,出门一趟,线索就自己找上门了。”

    唐镜连连点头,至于那女人的话……

    唐镜也想过会不会是唐十一被人骗了,客串了一把“小三”的角色。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想了一下就被他否决了。他觉得在莲花峰上长大的唐十一,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应该是不屑于为了一个男人就做出这种没下限的事情的。

    唐镜对着菜单上的一道红糖糍粑犹豫了起来,“藏哥,你说川菜馆子里的甜品会好吃吗?”

    藏锋笑着伸手过去,在红糖糍粑的图片下方点了一个小红勾,“试试呗,我看网上好多人都在安利它,说不定你也会喜欢呢。”

    唐镜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满足的神色——被人关注到心里最细微的渴望,被人催着好好吃饭,这种感觉可真幸福啊。

    袁录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唐镜已经幸福地吃上了青蒜苗炒回锅肉,吃的嘴巴油光光,见袁录的电话打到了藏锋的手机上,在心里给他六师兄点了一个大大的赞——知道他在吃饭,忙得腾不开嘴。

    这才是亲师兄呢。

    袁录的电话说的也简单,“这位女士姓王,叫王颖,就在博物馆工作,你们遇见她,应该只是巧合。”

    不过等在侧门外的举动,就是有意为之了。

    藏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的人际关系?”

    袁录说:“她跟黑苹果夫妻俩都非常熟,跟黑苹果的老婆还是远房的堂姐妹的关系。据她自己说,她会看不惯唐十一,完全是在给自己的堂姐打抱不平。”

    藏锋,“……”

    这个理由略有些牵强。

    “那位黑苹果先生的身份呢?”唐镜凑过来问他,“问清楚了吗?”

    袁录思索了一下,“等我核查完了,再跟你们说。”

    他其实不想跟唐十一说起黑苹果这个人,万一刺激的唐十一再想起什么来就不好了。

    “你自己去?”藏锋问他。

    “自己去。”袁录说:“这件事与公事无关。”

    藏锋就明白了。刚才在饭店门口,王颖的举动涉嫌寻衅滋事,又有藏锋报警,他们出面是属于正常出警。但进一步去核查黑苹果的身份和他当初与唐十一之间的关系,就完全属于私人行为了,袁录不会利用职务之便去解决私人的问题。

    更何况,感情纠纷不同于犯罪。在事情查清楚之前,袁录也并不打算把唐十一当初不理智的行为全部归责于外人。

    识人不清,被人辜负,唐十一自己也是要负责任的。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也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必然会经历的一课。

    袁录这样想的时候,就听唐镜的声音又从藏锋的电话里飘了出来,声音居然还挺乐呵,好像完全没有受到王颖的影响,“师兄?”

    “在。”袁录忙说:“还有什么事?”

    “是这样。”唐镜似乎咽了一口什么东西,乐呵呵的说:“我下山的时候交给大师兄一个胸针,狮子的形状,好像是金的……不确定。你回去问问大师兄就知道了。如果你在问话的时候确定了黑苹果就是给我送礼的人,麻烦你把东西还给他。”

    完全不认识的人,不好收人家贵重的礼物。再说他听到刚才袁录在电话里说的话了,说王颖是黑苹果夫妻俩的朋友——这都有妻子了,还用这种送礼物的手段暗搓搓的撩前男友,唐镜有些接受不来这样的三观和人品。

    袁录答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唐镜隔着餐厅的玻璃窗往外看,因为玻璃上多少有些水汽,所以外面看的不是很清楚,不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也亮了。

    唐镜不由得叹了口气,有这个女人跳出来打岔,他和藏锋相处的时间又被缩短了。

    吃完饭,藏锋就载着唐镜回去了。

    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他把车子停在山下,帮唐镜拎着几个装东西的大包往山上走。

    冬季日短,五点多钟的时候天就黑了。唐镜看看时间,不放心的拦住了他,“我自己上去就好,你不是还有公事?”

    周重明确实说过送完了唐镜,要他去单位里跟他碰头的话。

    藏锋掂了掂手里的大包,“挺沉的。你一个人拎上去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他知道唐镜其实也舍不得早早跟他分开,不过就是顾虑着会不会被严壑发现罢了。

    “没事的。”藏锋示意他往周围看,“这个时候,还有下山的游客呢,没人会注意咱们的。”

    道观在日落前关闭,还有一些游客直接就是奔着看日落来的,这个时候刚好走在下山的路上。

    藏锋笑着说:“要不,你走到道观门口的时候,就说东西太多拿不了,在山底下雇了个人帮你提东西。”

    唐镜心动了。

    这个理由确实挺诱惑他的,而且等哪位师兄师弟的来给他开门的时候,他当着人家的面儿给藏锋转个一两百块钱,那就真的严丝合缝,不会引人注意了。

    两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顶。

    天门山算是景区,路灯还是有的,藏锋帮着他把几个大包拎进了道观的小门,又当着小道士的面儿收下了两百块钱的跑腿费,这才转身下山去了。

    藏锋心里有一种约会完了之后,把爱人送回家的幸福感。虽然送人回家的路有些长,来往不是那么方便,但并不影响他此刻的心情。

    藏锋雀跃地顺着台阶往山下跑。他想,唐镜并不是真正的唐十一,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道观,去过自己的生活。

    到那时,他们要见面就更方便了。

    唐镜回到芥子园的时候,正是严壑念诵晚课的时间。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敢找上门去打扰他的。

    陈玄融大约也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念经吧。反正唐镜进门的时候谁也没碰上,一路拎着几个大口袋顺顺利利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用跟这两个人碰面,唐镜心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之前在山下的时候,周重明怀疑陈玄融的记忆被严壑做了改动,当时唐镜心里有另外的一个猜想,那就是陈玄融的记忆其实是没有问题的,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记得。他只是选择了站在严壑那一边。

    唐镜当时没有说出这个猜想,因为对他来说,他自己才是外人,其余的人是师兄弟,他们彼此之间是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深厚情谊的。

    疏不间亲。

    他或许对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还了解的不够深入,但道理不管放在哪一个社会里都是相通的。

    唐镜不会去做那种挑拨他们的举动。陈玄融如果真的有问题,他相信周重明和林怀武他们都会察觉的。

    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这个时间,没有人会跑到他这里来检查他有没有乖乖念经,唐镜索性也就不做表面文章那一套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然后洗了个澡,舒舒服服地爬进了被窝。

    回来的路上藏锋提醒过唐镜,周重明正在大逆不道地偷着查严壑的老底,让他回来之后务必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要打草惊蛇,让严壑起了疑心。

    他大约也猜到唐镜有一些自己的打算,为了安抚他,还特意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聘请唐镜为行动组顾问的报告已经经过周重明的签字,递交上去了。这一次邵明军事件也是在唐镜出手之后顺利解决的,这就让他们的申请报告更有说服力,审批通过的可能性也更大。

    唐镜也不是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寄居在唐十一的身份里生活只是一个过渡状态,在他对这个世界有了足够的认识之后,他总要开始属于“唐镜”的生活。如今,他所掌握的技能也只有道门法术,那么进入信息调查局工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藏锋。

    唐镜躺在被窝里,美滋滋的憧憬了一番离开莲花峰之后的生活。但当他的思绪回到自己此刻的状态上时,又觉得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若无其事的等着别人来拯救,实在不符合他自己的生活态度。

    他不敢去试探严壑,但是陈玄融的话……

    唐镜心想,他总要找一个机会试一试陈玄融的态度。

    第96章 暗示

    转天一早,唐镜照例早早地爬起来去跑步。

    春节过后,莲花峰上的积雪就慢慢融化了,靠近飞来桥、已经属于结界覆盖不到的地方,几株玉兰树上细长的花骨朵也长大了许多,远远看去,像一座缀满了生日蜡烛的华丽的大号烛台。

    莲花峰上虽然有结界,但植物的生长毕竟还是会受到节气的影响,尤其那些没有被罩进结界里的竹林、山坡,在节气进入了六九天的时候,已经朦朦胧胧的泛起了一层新绿。

    唐镜心生欣喜,比起人造的暖房、四季恒温的芥子园,他还是更加喜欢这种大自然里的真实的变化。因为在结界之外的生长、开花、凋落以及枯萎,都有一种结界之内所没有的自由的味道。

    跑步回来,唐镜洗漱换衣,一边思索怎么解决早饭的问题。

    道观的膳堂有些远,但能遇到的人也多,方便他打听情况。芥子园的膳堂近一些,食物的味道也略微好上那么一些……

    正犹豫着,就听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是陈玄融的电话打了过来。

    “起了吗?”陈玄融似乎很高兴他能这么快就回来,声音里都透着一股欢快的味道:“小膳堂这里做了笋丝香菇馅的包子。出来吃早饭啊。”

    唐镜爱吃笋,一听小膳堂有好吃的,也不用纠结了,高高兴兴地拿上他在山下给严壑和陈玄融买的礼物就去小膳堂了。

    正好他还琢磨要怎么试探陈玄融呢,这不,机会就送上门了。

    小膳堂位于芥子园的西南角,从膳堂后面的小门出去,沿着竹林中的小路走大约一刻钟就能到飞来桥。唐镜跑步的时候还见过芥子园的小道士排着队去飞来桥那边搬东西。和粟师伯管着道观的后勤工作,每隔几天,他就会安排道观的人把一些蔬菜瓜果以及生活用品给严壑送过来。

    唐镜走进小膳堂的时候,陈玄融已经吃上早饭了。

    道士们在膳堂里吃饭是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要遵守的,唐镜也不可能像在山下餐厅里那样,跟旁边的人说说笑笑。

    从膳堂出来,陈玄融就问起了周重明和林怀武、袁录的情况。

    唐镜简单说了说,有些好奇的问他,“五师兄、六师兄都跟着大师兄去山下工作了,八师兄和十师兄也跟着小师叔去了南方交流学习。二师兄,为什么我和你会一直留在山上?”

    陈玄融也不奇怪他会这样问,毕竟一个没有记忆的人,问出什么样的问题都不奇怪。

    “是这样,”陈玄融解释说:“咱们门派里的人,成年之后都要去外面历练。或者像小师叔这样,与其他门派的道友们切磋交流,或者像大师兄那样入世历练。”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当然大师兄这样做,师父是不赞成的。我们毕竟都是修行的人,像大师兄那样一天到晚沉浸于俗务之中,虽然说是历练,之前的修行差不多也都白费了。”

    唐镜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周重明觉得自己的选择是一种历练,但在严壑看来,估计就跟出家人跑去还俗了差不多吧。

    “咱们俩,”陈玄融想了想,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归纳了,“大师兄不在,我就是排行最大的一个。尤其老三、老四人都不在了,师父身边总要有人照看着——就算我做不了太多的事,替师父跑跑腿总还是可以的。”

    唐镜看不出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什么作假,或者是表演的痕迹,只能暂时假定他就是这么一个孝顺听话的好徒弟。

    “你么,”陈玄融说到这里,神情更迟疑了,“你年纪小,外出游历这种事总要等你再大一些才能安排。等小师叔回来,下一次出门学习的话,就会带着你了。”

    唐镜,“……”

    唐镜觉得陈玄融的话好像是在哄小孩子。

    陈玄融却因为提起了已经去世的老三和老四,神情变得惆怅了起来。他望着后山的方向叹了口气说:“老三老四走了也六七年了……唉。”

    唐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他记得陈玄融跟他说过,师门中那些逝去的同门都被安葬在后山。

    “不用去祭拜吗?”唐镜心想,陈玄融与老三、老四年纪接近,一起长大的感情应该很深厚吧。

    陈玄融摇了摇头,“丘师叔也葬在那里。师父不许有人过去打扰了丘师叔的清净。”

    唐镜愣了一下,“还有一位师叔?”

    陈玄融点点头,“师父这一辈,师兄弟有十五六个,年纪最小的就是师父、丘师叔和小师叔。”

    唐镜以前没听人说过这些旧事,不由问道:“师兄弟十五六人,不算少了,怎么还说是……道门凋落呢?他们人呢?都去了哪里?”

    陈玄融摊手,有些无奈的说:“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大约死的死,散的散吧。我只记得小时候还见过丘师叔,性格很温和的一个人。师父和他的两位师弟感情都不错,可惜……”

    唐镜又问,“丘师叔去世多久了?”

    “十年了吧?”陈玄融想了想,叹气说:“他去世没几年,老三和老四也陆续出了事……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小师叔也开始跟师父疏远了。”

    唐镜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丘师叔的死跟老三和老四的死,还有点儿什么关系的样子。

    “是怎么回事?”唐镜继续发问,“丘师叔过世是因为什么?生病?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陈玄融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呆了一下,像是冷不防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他就摇摇头说:“不要再问了。这些话师父平时是不让说的。你忘了也好……师父面前千万不要提!”

    说到最后,陈玄融的表情已经有些紧张了。

    唐镜连忙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

    唐镜在山上的生活是非常规律的,早起晨跑、上早课念经、跟着陈玄融上课,学习门派里的各种知识。下午就让他回到自己院子里去自习。到了晚上,就跟道观里的师兄弟们一起上晚课。

    一整天下来,唐镜再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机会提起之前的话题。

    他其实也不敢做的太明显,因为经过他的刻意观察,他觉得周重明的怀疑也不是毫无根据的。陈玄融这个人,是真的有些问题的。比如他在给唐镜上课的时候,看到唐镜卷起袖子写字,露出带着伤疤的手腕时,他完全没有反应。

    不是那种会顾虑到对方的感受,因而有意回避的态度,而是……非常平静自然的目光,好像他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唐镜的手腕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唐镜不相信他的演技会纯熟到这种程度,他的表现让唐镜觉得,他就是真的看不见。

    从唐镜了解的常识来看,一些研究心理学的专家是可以给某个病人施加这种影响的。陈玄融的表现就很像是被人下了某种心理暗示。

    或者法术也能够达到类似的效果?

    晚课之后,唐镜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翻看书房里的书本。不光是他,陈玄融住的地方也有一个很壮观的书房,藏书很丰富。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天门道”的家底还是很丰厚的。

    唐镜在书房里翻看了一整晚,但看来看去也没有找到真正类似于“催眠术”或者“心理暗示”这样的记载。

    或者也是有的吧。唐镜揉着发酸的眼睛,很是头疼地扫过了比他个头还要高的书架。这里的书籍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古籍,竖排版、繁体字,对唐镜来说这样的记录方式实在是太太太深奥了。

    他连简体字都还没认全呢。

    唐镜头晕脑胀的从书堆里爬出来,打算打个电话问一问周重明。周重明是大师兄,跟在严壑身边的时间最长,对自己师门的事情也知道的最多。

    电话打过去,接起来的人却不是周重明,而是袁录。在他身后还有不少人说话的声音,嗡嗡嗡的,好像他们正在开会。

    “能说话吗?”唐镜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干扰了周重明工作。

    但周重明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直接在电话里提醒他,让他在房间周围做一个结界出来,用以屏蔽掉被人察觉的可能性。然后藏锋又挤过来关心了一下他在莲花峰上的安全问题。

    等电话在这些人手中转了一圈又回到周重明手中的时候,唐镜已经用一个“小境界”把自己的房间给罩了起来。

    “小唐?”周重明最先提起的是一件跟他们师门关系不大的一件事,“你交给我的那枚狮子胸针,我让小六拿去还给华博文了。”

    “谁?”唐镜满脑子都是他白天时候从陈玄融那里套来的消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华博文,”周重明有些勉强的说:“一家贸易公司的小老板,二十多岁,去年八月份结的婚。据他自己说,他是两年前认识十一的,两个人也交往过一段时间,去年二月份的时候他家里人逼着他相亲,两个人就分手了,后面再没有来往……大约就是这样的情况。”

    唐镜心想,唐十一还真是感情上受到打击了?!

    “等等,”唐镜忙说:“那个女的说什么十一哄着对方给他买房子……”

    唐十一是一个修行的人,要什么房子啊。唐镜自己是不相信这种瞎话的,但他得知道对方自以为拿住了唐十一的多少把柄。

    说起这个,周重明的声音也闷闷的,“十一完全不知道。是华博文说自己要买房子,带着十一去帮他掌掌眼。”

    唐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女人的嫉妒心固然令人恐惧,但这里头最让人恶心的,还是这个华博文吧。

    唐镜开始思索他能制造一个什么机会,去不动声色的帮唐十一报个仇?——

    周重明:说话之前先做一个结界~

    唐小镜:好,好

    严壑:真天真……哼~~

    第97章 冬日清晨

    电话挂断之后,唐镜再一次陷入了深刻的怀疑之中。

    他上过网,看过不少社会新闻,知道一些年轻男女会因为种种原因,比如来自双方家庭的压力啦、彩礼谈不拢啦等等问题,选择一起去殉情。

    但这种事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当事人在做出这种极端的决定时,往往处于外界压力最大,当事人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也就是大家经常说的“想不开”的那个节骨眼上。

    如果他们在这个时候获救,或者这种极端情绪被打断,那这人很可能就从极端情绪里缓和过来了,不会再有这么过激的反应。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唐十一是因为看穿了渣男嘴脸,恶心的活不下去,那他要寻死也应该选择刚刚分手的时候,也就是二月、三月这个时候。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是应该越来越清醒了吗?

    唐镜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跟周重明想到一起去了。他开始琢磨另外一个问题:唐十一大概率不会把感情受挫的问题去跟自己的师兄弟们分享,师父作为长辈就更没有可能了。尤其华博文还是一位男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十一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排遣自己的痛苦和郁闷的心情呢?

    有人失恋了会找朋友出门喝酒,有人会去一些热闹的场合(比如酒吧)去放纵一下情绪,也有人会暗搓搓的在微博里倾诉,或者急于寻找新的恋情来填补感情上的缺口。

    技术组的人在检查过唐十一在网络上的活动轨迹之后,发现他有一个微博账号,但通常都是发一些天门山的风景照片,或者是一些学习道法方面的感悟,并没有私人生活方面的内容。

    唐十一的性格还是有点儿傲气的,不会把伤口暴露给陌生人看。

    喝酒玩乐的方式也不大适合他——莲花峰地势险峻,唯一的一条通向外界的道路,就是通过飞来桥,走道观的大门出去。而道观每天日落之前都要关门的,有人想遛下山应该是比较困难的。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道观那边的人对莲花峰的人一向都是不怎么管的。唐镜觉得这种事情找道观夜间值班的人打听一下就清楚了。

    刨开这些,失恋的人还会做什么呢?

    唐镜一边收拾被他给翻乱的书架,一边琢磨唐十一会不会写日记,自己躲在暗处舔伤口什么的。没有在微博上自怨自艾,笔记本电脑里好像也没有发现有日记类的文件,那唐十一会不会有一个日记本呢?

    唐镜连忙动手,把书架上刚刚整理好的书本又都拨拉下来,开始仔细检查这里面有没有藏着唐十一的日记本。

    唐镜折腾了大半夜,一无所获。

    他晕头晕脑爬上床的时候才想起他之前给周重明打电话,光忙着听唐十一的感情故事了,忘了说他从陈玄融那里试探到的情况。他挣扎着从枕头上爬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三点多了,这个时间,周重明应该也休息了,只能等白天再说。

    大约睡前一直在翻腾东西,唐镜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都像散架一样,每一个毛孔都困得晕沉沉了。他原本还想在心里梳理一下从陈玄融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但躺下还没有两分钟,就闭着眼沉沉睡了过去。

    周重明这个时间却并没有休息,而是皱着眉头在办公室里一圈一圈地踱步。身后的办公桌上,电脑开着,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份调查报告。

    让周重明心烦的也是这份调查报告。

    五六月份,静江市的各大医院并没有接诊过符合唐十一条件的急救病例。但周重明哪怕没有太深的医学知识,他也看得出来,唐十一手腕上的疤痕是有缝合过的痕迹的,手法还很专业。

    这种事总不会是严壑亲自上手做的吧?

    所以在整件事情当中,一定出现过某个专业人士。但静江市有多少家私人诊所,有多少位医生曾经暗中接过诊,这种海量的信息根本无法查清楚。若是这位医生与严壑之间有交情,或者有利益牵扯,哪怕他们查到人家头上,人家也不一定会吐露实情。

    暗中打听也不是行不通,只是耗费的时间、精力和人力都太过庞大,周重明等不起。他如今只能来明的了。

    唐镜这件事给了周重明很大的压力。严壑养了唐十一十多年,就算没有感情,也总有同门中长辈顾念晚辈的情分在,可他就这么冷眼看着一个精神力强大的人取代了自己的小徒弟。

    从大师兄的身份来说,既然他看出来了,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那么,严壑是不是也在等着他提问呢?

    果真如此的话,他之前打算把陈玄融给骗下山或者绑下山的计划就行不通了。严壑一定早有防范。

    周重明并不想这么早就跟他师父正面对上,师父那边的什么情况他都还没有摸到。但严壑对他的能力也是心里有数的。在严壑主动将唐镜打发到他身边来之后,他要是不去问问严壑,严壑反而会对他有所怀疑吧?

    周重明简直头疼死了,他师父到底想干什么呀?!

    眼看已经后半夜了,周重明只能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一会儿。

    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也不记得都做了什么梦,但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心跳很急,莫名其妙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摸过手机看了看,才刚六点。这个时间道观里刚开始上早课。虽然芥子园自成一统,但该念的经还是要按时念的,这个习惯,多少年都没有变过。

    周重明放下手机,起身去洗漱。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从四楼卫生间的窗口望出去,已经有早起的人在外面活动了。

    周重明打开水管,接了凉水扑在脸上。

    冬日清晨,冷水近乎刺骨,让他觉得头脑一瞬间就清醒过来了,一整夜的疲倦和焦灼也仿佛得到了安抚。

    周重明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脸,连日来休息不好,眼圈有些明显,眼睛里也带着血丝,但到底是年轻人,熬夜对身体并没有造成太大的负担,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

    “不能慌啊。”他拍了拍自己的脸,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仅仅想说几句话打破周围这安静的气氛,“现在还只是师门内部的问题……还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

    或许问清楚之后,才知道师父也有自己的考量,一切的怀疑都只是他自己想多了。

    洗漱完毕,周重明又溜达到楼下的小食堂吃了早饭,回来的时候刚好到了道观里早课结束的时间。

    周重明拿起手机,拨通了严壑的电话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就接通了,耳畔传来严壑如冰泉一般冷静沉凝的嗓音,“重明。”

    周重明一下站了起来,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师父……你在车上?!这个时间,你是要去哪里?!”

    严壑似乎笑了一下,“重明,你找我有事?”

    周重明盘算了一整晚的那些措辞统统都被他师父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给掀翻了,“您现在在那里?”

    严壑顿了顿,“告诉你也没什么,大概已经快要出省了。”

    周重明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您出门是有什么事?还有谁跟您在一起?老二和小唐也跟你在一起?”

    严壑没有正面回答他,淡淡反问他,“一大清早找我,你想问什么?”

    周重明觉得胸膛里像有一把火在烧,“我想问十一……”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严壑十分干脆的嗯了一声。

    周重明,“……”

    这是什么意思?!

    “你都知道……”周重明觉得喉咙那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严壑又嗯了一声,声调一如他平时说话那样平静又淡漠,“如果十一的情况连你都能看出来,我能看出来不是顺理成章?”

    周重明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再开口的时候嘴唇都开始抖,“十一呢?”

    严壑默然不语。

    周重明的眼眶涨得酸痛,“他回不来了?是你看着他去死的?还是……就是你害死他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严壑的声音还是那么淡定,但熟悉他的人会听出来,他已经开始感到不耐烦了,“重明,每个人活着都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我也有。”

    周重明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再冷静一些。他知道严壑这个时候还耐着性子跟他说话,是担心彻底激怒了他之后,他会动用自己在信息调查局的影响力来对付他。周重明离开天门山已有数年时间,严壑也有些拿不准他的人脉势力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你想利用小唐做什么事,”周重明竭力按捺着内心的暴戾,逐字逐句的分析严壑的回答,“这件事对小唐是有危险的,对吗?搞不好他会是下一个小十一,对不对?”

    严壑默然不语。

    周重明心痛如绞,“所以十一自尽不是因为什么感情问题,是他知道了你养他一场,只是为了……为了……”

    周重明说不下去了。

    严壑难得有耐心的解释了一句,“我把他救回来了。重明,我后面没有再提什么要求。他自己想不开。”

    严壑说起这件事也有些心烦,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谁能拦得住?

    “十一呢?”这是周重明最揪心的问题。

    严壑沉默。

    “他还能回来吗?你说啊!”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严壑显然没有意愿要继续替他解惑了,就在周重明吼完了这一句话的瞬间,严壑挂断了电话。

    周重明脑海里紧绷的那根线也瞬间崩断了,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砰的一声巨响,几乎连地板也震动了。

    办公室的门被人随意敲了两下,从外面推开了。

    周重明抬头,和站在门口的藏锋对视,眼底的红丝慢慢褪了下去,他的理智开始回笼了——要做的事情太多,现在还不到他哀恸小十一的时候。

    第98章 旧衣

    周重明痛恨严壑把他们师兄弟都当成猪仔来养,需要的时候就抓一头来宰杀的卑劣行径,但不管怎么说,活人的事总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唐十一的事他可以往后放一放,现在他要想想陈玄融、想想唐镜。尤其是唐镜,他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每每捧起道经的样子都好像捧着天书,以为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火锅……他还什么都不懂,就被严壑放在了自己的棋盘上,成为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一刻,唐镜和唐十一两个人在周重明的心目中有了诡异的重合,仿佛救出唐镜,就是救出了唐十一的一部分。

    周重明在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任务中淬炼而成的强大且稳定的心理素质终于占了上风。他迅速地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

    “周副局?”藏锋撞破了周重明难得一见的失态,整个人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周重明简单讲了一下刚才跟严壑刚才的通话,藏锋听他说唐镜也有可能被严壑带走,整个人都变得杀气腾腾。

    周重明打电话把林怀武和袁录都叫了过来,对藏锋说:“天门山只有半山腰有一处公共停车场,联系技术组,调取停车场附近的监控,确定他们离开天门山的时间。”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严壑是在车上,他也不可能带着两个大活人一路飞下山,因为山中地形的原因,汽车是不可能直接开到道观门口的,所以他们从这个停车场离开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了。除非他们能像唐镜上次下山那样,先步行到山下,再从山脚下坐车离开。

    消息陆续传了回来。

    严壑带着陈玄融和唐镜是在凌晨三点左右离开道观的。据当晚值夜的道士说,当时陈玄融身上背了一个人,这人身上还盖着毯子,他们都以为唐镜这是得了什么急病,师徒两个要赶着送他去医院。

    这三人中,只有严壑手里拎着一个运动包,看上去并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所以也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周重明留下林怀武和袁录联系此刻还在南方的小师叔,自己打算回一趟莲花峰。

    藏锋想跟他一起去,被他拒绝了。周重明虽然离开了几年,但芥子园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师兄弟们的生活习惯他都有所了解,想找他们藏秘密的地方也心中有数。从这一点考虑,藏锋一个外人,对芥子园一无所知,去不去意义不大。

    藏锋最后还是被周重明留在了局里,配合技术组的人定位严壑的位置。

    周重明自己开车上山,赶到半山腰的停车场时,天光已然大亮了。

    停车场里空空荡荡的。这个季节,一大清早就赶着上山的游客并不多。周重明一下车就感应到了空气里残留的一丝能量震荡的痕迹,类似于莲花峰上的结界,却又不完全相同。

    这是严壑特有的精神力波动。

    周重明心里的那一点儿侥幸也破灭了。严壑早有防备,藏锋他们大概率是无法定位到他们的位置的。

    道观里早课已经结束,大部分道士都去膳堂里用早饭了。周重明沿着道观的侧门上了飞来桥,一路毫无阻碍地进了芥子园。

    周重明先去的是严壑的住的主院,院中一切都井井有条,同样没有留下任何禁止他人入内的禁制。

    或许严壑并不在意他是不是会回来,或者是觉得没必要。总之周重明就那么顺顺利利地穿过四季如春的庭院,一直走进了严壑的卧房门外。

    房门虚掩,门前石栏上端端正正地停着一只喜鹊大小的木头鸟,它微微歪着头,一对黑豆似的圆眼睛叽里咕噜地转来转去,仿佛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神色打量着周重明。

    周重明站在台阶下与它对视片刻,抬手招来一簇火苗,点燃了木鸟。

    木鸟有些笨拙地挣扎着,嘴巴动了动,传来严壑的一声轻嗤,“幼稚!”

    周重明没有理会它,径直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了卧室的房门。他来到严壑的卧房的次数并不多,以前比较常去的是严壑的书房。

    卧室里一切都十分整齐,被子甚至都没有拉开。周重明检查了一下床头的柜子。

    他师父这人傲气得很,从来不会想到会有人到他屋里来偷东西这种可能性。所以他的房间里也没有保险柜,或者存贮私物的暗格一类的东西。他的所有收藏,都那么大大咧咧地摆在那里。

    柜子里收藏的是历代先祖留下来的几样珍贵的法器、珍贵的丸药,还有一些市面上连抄本都已经炒成天价的古籍。东西看上去有些凌乱,好像有人翻动过。最上面一层的地方空出来将近一本书大小的地方,好像那里之前放过什么东西。

    周重明摸了摸那块空白的地方,意识探入虚无之中,竭力捕捉它留下的气息:柔软的织物、陈旧、纤维已经干枯,散发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

    这是某个死去的人曾经穿过的衣服。

    周重明关好柜子。他知道他不大可能在严壑的房间里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了,否则严壑也不会这么痛快的放他随意进出。

    周重明的第二站是陈玄融的房间。

    这里要比严壑的住处小了很多,床铺是凌乱的,很明显这小子是睡到半夜的时候被喊起来的。他几乎什么都顾不上收拾,就跟着严壑离开了。

    他床头的暗格里除了严壑给他的几本珍贵的古籍,就只有一本锦缎封面的日记本。

    其实他们师兄弟都有记日记的习惯。小时候是给他们上课的小师叔要求他们每日记下自己学习的心得体会,把这个记录的过程当成是对自己一天学习的总结与归纳。后来这个习惯就被保留了下来,开始掺杂一些不想对外人说的小感想。

    陈玄融的日记毫无征兆的终止在了去年的五月十六日这一天。之前他还在抱怨师父把一节原本安排给他的法术课又十分偏心地换给了唐十一,又暗暗发誓他以后要好好联系法术,争取把师兄弟们都给比下去。

    但翻过一页,便是洁白的纸张,他再也没有在日记本上写下一个字,就好像这个承载了他日常生活点点滴滴乐趣与烦恼的本子,被他突然间遗忘了。

    周重明把陈玄融的日记本放回原处。他发现他的暗格像是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被他存放在这里的一截兽骨因为长时间没有得到炼化,也没有得到妥善的保存,已经泛起了朽坏的斑点。

    周重明把这一截兽骨取出来,单独放在一旁的窗台上,免得陈玄融回来以后继续把它忘在角落里。

    陈玄融的衣柜里有翻动过的痕迹,应该是带走了一些换洗衣服,书房却整整齐齐的,砚滴里的清水都还是满的,没有被人动过。

    唐十一的住处就在他隔壁,更凌乱一些。床铺没有叠,从山下带回来的一堆图书也还堆放在卧室床前的地毯上,还没来得及收拾。

    床后暗格里的收藏品比起陈玄融来要更丰盛一些,后山瀑布那里捡回来的几块漂亮的玛瑙石、第一次带他下山的时候在市集上买的一对掌心大小的瓷老虎、几个师兄弟送给他的零零碎碎的小礼物,还有他给小十一亲手做的一把弹弓。

    周重明眼眶酸涩,他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又放回了原处。他对十一能回来还是抱着希望的,这些东西自然要留着他回来了自己收拾。

    阖上暗格的时候,周重明注意到这里没有小十一的日记本。之前唐镜已经把唐十一平时学习用的笔记和电脑都一起交给他了,但周重明知道,唐十一还有一个日记本,他曾经看见过一次,记着一些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老十半夜偷着上网看恐怖片,胆子又小,看完了不敢自己睡,跑来跟他挤着睡,结果打了一整晚的呼噜,害得他没睡好之类的。

    他还在日记里非常气愤的抱怨,说老十自己就是修行的人,完全可以自己去驱邪抓鬼,竟然还被一部电影吓成了那个样子,简直丢脸云云。

    周重明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开始怀疑唐十一的日记本会不会被他有意藏起来了?

    我们把某样东西藏起来,一定希望有朝一日它会被发现,会在某件事情上发挥作用。周重明心想,小十一从小就那么依恋自己,他藏起来的东西,一定希望自己能够发现。

    一定有什么地方是只有他和自己才知道的……

    周重明坐在小十一的书桌旁边蹙眉沉思,片刻后,他站起身,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

    同一时间,沉睡中的唐镜迷迷糊糊的听到了有人在他身边说话。大约夜里睡得不好,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

    然后,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丝警觉倏忽间苏醒过来了。

    他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谁的声音。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状态明显不对,头部胀痛,两只眼睛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怎么拼命都睁不开。而且他的四肢也不能动。

    这不对。

    唐镜一个激灵,脑子里阴翳散开,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第99章 丘恒

    唐镜睁开眼,就见一张放大的面孔正凑在他面前。

    熟悉的面孔,英俊、冷漠,棱角分明。清冷的目光中自带一种仿佛是天神在俯瞰世人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似乎没有料到唐镜会在这个时候睁开眼,愣了一下,脸上浮起极浅的笑容,“不愧是能开着飞机去打仗的星际战士,精神力真厉害,这么快就醒了。”

    唐镜的瞳孔倏忽一缩,“你知道?”

    “我知道。”严壑坐直身体,缓缓靠回了椅背上,“我在最深层的入定之中看到了与小十一命盘相合的你,而且你的精神力要比他强出太多——比这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强。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

    唐镜注意到他们此刻正坐在一辆疾驰的汽车上,前排是一个面生的司机,副驾驶座上的人只露出了半边肩膀,似乎是陈玄融。

    此时此刻,汽车正行驶在一条车辆稀少的盘山公路上,道路两侧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高大的常青树木,浓密的树冠遮挡住了他望向远处的视线。

    唐镜收回目光,望向身旁的严壑,“我记得自己的过去。你应该是没有能力杀死那个时空中的我。所以,你是在我死后,捕捉到了我的……脑电波?意识?或者就是精神力?然后不知用什么手段,将我引到了唐十一的身体里。”

    严壑似乎颇为欣赏唐镜的态度,脸上的笑容加深,“大致思路是对的。”

    “所以唐十一是你害死的?”

    严壑的脸沉了下来,“他一心求死,我也没有办法。你进入唐十一身体的时候感觉到有什么阻力了吗?没有吧?唐十一察觉到了你的到来在他的神识中打开的缺口,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逃走了……头也不回的样子,生怕我会动手抓住他似的。”

    严壑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大爽快的给这件事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唐镜又问,“他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严壑的表情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冷漠,“我当时忙着引导你的脑电波与唐十一的身体顺利融合,又要分神观察你在方临生的意识当中的表现,实在顾不上去追踪他。”

    唐镜皱起眉头,觉得这话听着倒也不像是假话。

    “他会有什么危险?”

    “我想,他的脑电波或许会游离在空气中,不断地衰减,最终消散。或许,他有那个好运气进入一具与他命盘相合的身体……这叫夺舍,是有损阴德的事,哪怕能活下来,下场也必定十分凄惨。”

    唐镜,“……”

    唐镜有点儿被吓住。但他慢慢消化这些话,又觉得或许这老家伙只是在吓唬他。还是等回去以后问问周重明吧。

    还有,原来他在进入了第一个小世界的时候,旁边还有人监视他?!

    唐镜心头一跳,“你说……你全都能看见?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儿提示?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你就那么放心地把我推进去?你就不怕我把事情搞砸吗?”

    严壑大约是觉得已经过去的事情,揭开谜底也没什么关系,便耐心解释道:“不是我不想给你提示,而是方临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记忆意识世界容纳那么多的外来者。我只看见你落进了他的记忆深处,就被弹出来了。”

    唐镜观察他的微表情,觉得这个解释应该是真的。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不希望藏锋的存在已经被严壑发现了。

    “你很不错。”严壑转过脸,打量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赏识的意味,“不但精神力强,心态也稳定。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阵亡、穿越……你却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甚至还在努力地适应芥子园的生活,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唐镜之前也是有过疑虑的,怀疑严壑什么都知道。如今真相大白,他心里也没有太多触动,只是觉得严壑这样沉得住气,一遍一遍地用不同的人来试探他、锻炼他,总不会只是好心好意的想帮助他提高自己的能力。

    严壑心里一定有他自己的图谋。

    严壑好整以暇的望着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唐镜心里想问的问题多着呢,但他首先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这样突然的出门,周重明那里一定急坏了。但实话实说,周重明他们师兄弟几个加起来恐怕也不是严壑的对手,严壑要偷偷摸摸出门,一定会有一些布置。他们不一定能及时查得到严壑的行踪。

    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能靠自己跟严壑、陈玄融周旋了。

    严壑想了想,大约觉得这个问题让他知道也没什么,便回答他说:“我要带你们去一个风景非常优美的地方。”

    唐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觉得严壑的语气仿佛是在表示他只是带着两个徒弟出门踏青。

    严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仿佛是在怀念什么的神色,“那个地方我十年前来过,也不知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当时正是春季,漫山遍野的桃花,山谷里湖面平静的仿佛镜子……岸柳依依……”

    唐镜被他语气里那种满含深情的温柔语气给刺激了一下,觉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他想严壑在说起这个地方的时候,到底想起了谁?

    他们天门道是属于正一派的,不同于全真派要斩断尘缘,有许多违背人类天性的戒律。他们是可以顺应天性去恋爱结婚,过凡俗中的生活的。所以,严壑这是想起了自己的爱人吗?

    唐镜觉得不可思议,严壑这样的人,他以为他的心都是冰块做成的,他竟然也会有怀念什么人的时候?

    那这个被他怀念的人呢?他去了哪里?

    唐镜一直觉得严壑身上少了些许的人味儿,但他现在表现出人味儿来了,唐镜却只觉得毛骨悚然,他想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该不会是他爱人的埋骨之地吧?

    那他一个大活人能有什么用呢?献祭?!

    唐镜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个小细节:从他醒过来,就一直在跟严壑说话,在这个过程中,陈玄融就没有发出过声音。

    有椅背挡着,唐镜看不见前排是什么情况。想起他刚刚苏醒的时候那个仿佛被胶水困住的状况,有些怀疑陈玄融也跟他的情况是一样的。

    唐镜想试着往旁边挪一挪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手脚只能小幅度地活动。这也是他刚才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控制住了的原因。

    他低头,明明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可他却分明觉得有一道绳索横过他的胸前,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座位上。唐镜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它仿佛带着一定的弹性,甚至还能判断出让他自由呼吸需要预留出多大的空隙。

    唐镜,“……”

    严壑手里竟然能拿出这样神奇的武器,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水平明明没有那么高的。

    还有,严壑的防范意识还真强啊。

    唐镜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严壑的了解还是太不够了。严壑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唐镜定定神,继续套话,“您这位故人……”

    严壑淡淡打断了他的臆测,“他死了。”

    唐镜心里一突,果然死了。

    那献祭的可能性一下子就提高了!

    不对,如果只是怀念,只是献祭,那是普通人会做的事,对严壑来说,这种做出来只为了求得心理安慰的举动,他会去做吗?

    唐镜心里突突直跳,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一时间又不太太明确。

    “哦,真遗憾。”唐镜说着,转头打量严壑,“你带我们过来,是为了给这位故人扫墓吗?”

    严壑的太阳穴那里有一根血管鼓了起来,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完全没有搭理他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唐镜的眼睛圆溜溜的,带着一点儿试探的神色,似乎他想要继续探寻,却又不想把自己的目的表露得太直白,“但你要祭拜自己的故人,这种事我和二师兄就不好掺和了吧?”

    唐镜的眼睛长得又黑又圆,看人的时候仿佛总带着几分笑意。

    这一瞬间,严壑竟然分不清在他面前的人到底是唐镜还是唐十一。这两个人突然间就在他的视野中重合了。

    严壑自己都感到惊讶,因为想到唐十一,他心里竟然会涌起一丝刺痛。

    “不止是我的故人。”严壑的视线有些逃避似的,从唐镜那张让他觉得有些刺眼的面孔上移开了,“你们也要去,因为丘恒也是你们的师叔。”

    唐镜一下想起了陈玄融跟他提过一次的“丘师叔”。

    原来是他。

    如果没有记错,丘师叔已经过世很久了,严壑把他葬在了莲花峰的后山,还不让他们往后山跑,怕他们打扰了丘师叔的清净。

    死去的人……

    唐镜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涌动起来,他好像真的抓住了一条线。他想,他对严壑来说能有什么用呢?

    他的能力……周重明说过的那些话……似乎他曾经真的穿越时空,改变了谢轻桥与邵明军的前世……

    唐镜一瞬间心乱如麻。

    静江市,信息调查局。

    藏锋在电脑上打开两张照片,这是从监控中截取的图片,拍摄的都是天门山半山腰的停车场。从右上角的时间来看,两张照片拍摄的时间相差一刻钟。

    藏锋拿起笔指了指一个角落,“这里之前是有一辆车的,但是七分钟之后,这辆车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他放出这一段监控视频给大家看。他也是在反复查看之后才注意到这辆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的汽车。

    周重明也解释过了他们很难追踪这辆车的原因,因为严壑会利用自己的精神力来屏蔽掉所经之路的监控探头。

    这对藏锋来说并不是好消息。但也并不算是毫无办法。不管他们去哪里,总要下车的吧?下了车,不至于还分出自己宝贵的精神力去护着一辆车吧?

    只是这样被动的追踪,毫无方向的去追踪一辆汽车,牵扯的问题实在太多,他们也分不出那么多人手。

    周重明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

    第100章 遥田镇

    到了平时做早课的时间,周重明接到了小师叔的电话。

    小师叔的年纪跟周重明相比,略大两岁,以前在莲花峰上生活的时候,因为小师叔很少会惩罚学生,他也不爱讲一些“重振道门”一类的大道理,所以他们师兄弟几个都爱上他的课,闲暇时也爱跟着他到处跑。

    周重明甚至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小师叔与他师父之间,关系其实并不是那么融洽的。小师叔有意回避一些需要和严壑同时出现的场合。很多时候,周重明都觉得是他师父在包容小师叔。

    “小师叔,”周重明这个时候接到小师叔的电话,心里就有一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的感觉,“师父他……”

    小师叔干脆利落的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听老八说了……你们现在能确定你师父的行踪吗?”

    “不能。”

    “他前些天有什么异常没有?”

    周重明就想起了唐镜和唐十一的事,这件事是最大的“异常”,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他起身拿着电话去了隔壁办公室,长话短说,把唐镜的事说了。

    “要说异常,就是这件事了。”说起这个,周重明有些羞愧,“我也是刚刚知道。但师父应该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小师叔像是被这个消息给震住了,沉默许久才说:“你给我仔细说说这个小唐的能力。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唐镜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要说有,那就是他的来历以及他比旁人都要更强一些的精神力了。

    而且拜他的超强的精神力所赐,师门中的小法术他一学就会。

    “你是说,”小师叔迟疑的问他,“这个孩子,是真的扭转了一个人前世的命运?”

    “是。”这一点,周重明没什么可隐瞒的。如果唐镜的精神力不是这样强到妖异的程度,他也不可能在经过了漫长的时空穿梭之后,魂魄完整的来到这个世界。

    “如果他真的可以通过某一个人的意识,进入不受时间约束的四维世界……”小师叔的声音有些迟疑,“我大概能猜到师兄要做什么了。”

    周重明的小心脏猛然一跳,“他要做什么?”

    小师叔反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老八和老十离开天门山?”

    “不是游历吗?”

    小师叔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你带走了老五和老六之后,在你们这一辈的孩子当中,就数老八和老十资历最深,能力最强。我怕他们有危险。”

    周重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急切的问道:“师叔,你都知道什么?”

    小师叔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有所隐瞒了,否则真的会出事。

    “从十年前开始,你师父就在研习一种道门禁术,”小师叔说:“当然他不会直接告诉别人这是禁术。他的说法是:进入一个人的潜意识,去解开他的心结,化解宿怨……这话听着是不是很耳熟?”

    周重明心跳都加快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直觉得这个法术出现的最初,就是一种类似于心里催眠的治疗方式。直到他发现唐镜竟然真的可以顺着某个人的意识进入他的前世。

    “它之所以被叫做禁术,”小师叔的语气凝重,“就是说它可能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你要知道,我们修行的人讲究的是顺应天道。而这个禁术,其目的是为了逆天改命……老三、老四、老七和老九,都是年纪轻轻就暴毙而亡,就是因为以他们的凡人之身,根本无法承受天道的反噬……”

    周重明腿一软,扶住旁边的椅子跌坐下来。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什么……什么反噬……”

    他的几个师弟都是在他带着老五老六离开之后才出的事,但那个时候他和严壑已经闹翻了,严壑不允许他踏过飞来桥,他只能打发老五老六回去一趟。这两个孩子对自己师父全无疑心,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小师叔说起这件事也难过的不行,“我是在老三和老四出事之后才怀疑到禁术上去的,老二小时候受过伤,精神力在你们几兄弟当中是最弱的,他也最安全。我那个时候觉得小十一年龄最小,能力也弱,你师父应该不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所以带走了老八和老十……”

    周重明也明白,小师叔就算是想把所有师兄弟都带走,严壑也肯定不能同意。他只能挑着最危险的两个人带下了天门山。

    没想到,出事的就变成了留下来的那一个。

    两个人心潮涌动,良久之后,小师叔问他,“重明,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要带走老五老六呢?”

    他一直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早早的发现了什么。

    “我是大师兄,师兄弟当中年龄资历都居长,所以信息调查局一开始就联系上了我。”周重明说:“我当时也一直在考虑下山的问题,所以跟他们联系之后我就一口答应了。我当时是想带走老二和老三的。但他们都不肯走。”

    “原来是他们自己不乐意……”小师叔也知道周重明一直想带着师兄弟离开道观,去外面念书、上班,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一直以来所疑惑的,只是为什么周重明会跳过了前面的几个师弟,带走老五和老六。

    “也是,”小师叔叹气,“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禁术的事,老二、老三和老四跟着他最久,感情也最深,自然愿意听他的话。”

    “这个禁术……”周重明想到了唐镜的能力,语气也迟疑起来,“他想做什么?”

    “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小师叔说:“老三老四出事,我还只是怀疑,却苦无证据。但等到老七和老九也跟着出事,我才觉得……”

    周重明心跳加速,“什么?”

    “我觉得,他大概想救活你丘师叔。”

    受到的刺激太多,周重明听到他这个猜测,心里已经不觉得有太多的震动了。他的潜意识里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如今,小师叔的话只是再一次肯定了这个答案。

    “丘师叔……我对他印象不深了。”周重明皱眉,忽然觉得这个状况其实不大正常。十年前丘师叔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十六七岁了,不应该对丘师叔的印象这般淡薄。

    小师叔又叹了口气,“你们几个,对他的印象都不深,这是你师父做的手脚。丘师兄走后,他特别受不了你们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就干脆……其实最想念他,最放不下他的人,就是你师父。他们俩是同时被收入师门的,年岁又相当,小时候一直睡同一张床,他们之间的感情,比别人都更要深厚。”

    这下前因后果都搞清楚了,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师父他打算怎么救丘师叔?”周重明问他,“还有,他为什么要去外地?那个地方,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不确定。”小师叔思索了一会儿,不大确定的说:“老三他们几个出事的时候都是在莲花峰上……我在想,他有没有可能是要去丘师兄出事的地方?”

    “哪里?”周重明精神一振,“他当时……什么情况?”

    唐镜虽然对身边的人充满了戒备,但架不住严壑法术厉害,不知不觉他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深夜。唐镜睁开眼,发现车上空无一人,他转头朝车窗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缀满天幕的点点繁星。

    他们似乎停在了山峦之上,夜幕低垂,明亮的星辰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唐镜从未见过这般慑人的美景,只觉得魂儿都要被吸走了。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驾驶飞行器穿梭在星空当中,那些从他视网膜上匆匆闪过的点点晶莹。

    他遥远的家和许久不见的家人……

    “笃笃。”有人在车窗上敲了两下。

    唐镜回过神,见一个人站在车外,正垂着头往里看,虽然周围都是黑黢黢的,但唐镜就是觉得,他什么都看清楚了。

    他试着活动一下手脚,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动了,便抬手推开了车门。

    饱含水汽的山风扑面而来,是与莲花峰上的清冷安静截然不同的感觉,似乎也更加温暖一些。

    唐镜望向严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停在这里。

    在漫天星光之下,严壑也仿佛更加沉默了,他望着山下的方向,许久之后才轻声说:“丘恒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唐镜,“……”

    果然还是为了丘师叔。

    “这里就是遥田镇。”

    严壑似乎也不是要说给唐镜听,他只是忍不住想要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回味回味,“丘恒是为了救人,被泥石流冲走的。你说他傻不傻?其实那些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而且他们不听劝阻,非要往山沟的方向走,要去那里拍照。结果泥石流冲下来的时候又傻了眼,吓得狼哭鬼嚎,却不知道要怎么往回跑……”

    唐镜吃了一惊。

    “他们自己要找死,却连累了不该死的人……你说,他为什么要去救他们呢?我怎么都想不通。”严壑的声音里饱含着压抑许久的哀恸之意,“我日日夜夜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想亲口问问他,修行既然是要顺应天道,顺应自然……那么,这些人自己走上了死路,他为什么又要去救呢?!”——

    这就是严壑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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