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一十一章

    接下来几日, 柯徽止经常出现在东山书院。不时还会代替墨夫子给他们上书法课。

    在对方时不时从自己身旁经过时,董章庭意识到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张药方果真是柯家用来验证自己身份的一个工具。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情绪,按照医嘱每日服药。

    身体底子一天天弥补起来的同时, 那股似有似无的幽香也默默的留在了他身上。

    看到柯徽止面上越发轻松的笑容时, 董章庭知道柯家的下一招很快会出现。

    不过, 比柯家动作更快的是齐少英。

    第三天傍晚,董章庭按照白天收到的邀请,如约来到齐家。

    董章庭到时,齐相华夫妻正坐在庭院中插花。

    “月华,我琢磨着你这只菊花最好插在下边一点, 你这样插,有些丑了。”齐相华站在妻子旁边,一边看着对方插花,一边评价道。

    顾月华把玩着手里的菊花, 没好气道:“我□□头上好不好?”

    齐相华声音里带着委屈:“月华,你好凶啊。”

    “我之前就是听了你的话, 才糟蹋了我的花。我再听你的, 就是傻子。一边去, 别挡我的光。”顾月华挥挥手, 将人从身旁赶走。

    齐相华走回一旁, 那里有一个花瓶。花瓶内插着几支花, 颜色多为大红大紫, 极端的引人注目。

    董章庭有些难受的移开视线,这颜色过于热闹了。

    齐相华注意到门口的董章庭,先是看了一眼正在静心插花的顾月华, 随后默默的抱起花瓶来到门口低声问道:“你来找少英?”

    董章庭道:“回禀齐师, 学生确实是来找少英。”

    齐相华将花瓶递到董章庭手上道:“你帮我把这瓶花改好, 我就让你去见少英。”

    董章庭抱住花瓶,内心腹诽:“你这是自己改不动了,所以把它丢给我吧。”

    然而,对方是齐少英的亲爹。

    冲着这点,他也不好拒绝对方。

    董章庭将怀中的花瓶,放在石台上,低声问道:“我可以加一些其他的花进去吗?”

    齐相华摇头:“不行啊,月华已经不给我靠近她那些宝贝花了。”言语间颇有几分委屈之色。

    董章庭看了一眼花瓶中称得上吵到眼睛的花束,以及落在不远处地上那些杂乱的花朵和花叶,心中暗自赞同道:“顾师不让你碰花,一点没冤枉你。”

    然而,如今需要用花的人变成自己,就需要好好想想办法了。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远处竟然被精心照料过的小花园,随后将视线移向散落在地面的鲜花绿叶:“地上那些,我可以用吗?”

    齐相华道:“那些都是我之前采的,你可以直接用。”

    董章庭继续道:“那麻烦齐师帮我打一盆清水过来。”

    齐相华如同丢下一个包袱一般,完全没有问他的目的,欢快的去打水了。

    董章庭无奈:“倒也不必那么开心。”

    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眼前的花瓶,花都是好花,但是一堆大红大紫的花毫无章法的插在一起,委实糟蹋了。

    他将全部花都抽了出来,又从散落在地上的鲜花里,挑了一些形状完整的其他颜色鲜花。

    闭目思索一会后,他如同心有成竹一般,用剪子将鲜花修剪成不同尺寸,又去掉了一些繁复的花朵。

    以颜色鲜艳的花为主体,又以颜色浅淡的花陪衬,随后在周围插上绿色的花叶。

    如此一来,整束花虽然称不上美轮美奂,没有了之前俗气吵闹的感觉,却依旧保留了颜色鲜艳之花特有的鲜活气。

    “你插的花,比他像样多了。”

    董章庭刚插入最后一只花,就听到了旁边的声音。

    循声望去,顾月华正在看着自己的花。

    董章庭站起行礼道:“见过顾师。”

    顾月华摆摆手:“你是少英的朋友,称呼我顾姨就好,”

    董章庭从善如流,乖巧道:“顾姨好。”

    顾月华点了点头,走到他的花束旁,手指轻点在花瓣上:“似乎还差了一些感觉。”

    恰在此时,齐相华带着一盆水回来了。

    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花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董章庭用手掌从水盆里捧了一些清水,泼洒在花束之上。

    夕阳的余晖落在水珠上,这束花无形中多添了几分鲜活之气。

    “果真是妙手回春。”顾月华夸赞道。

    齐相华虽然也觉得董章庭这花插的很不错,但是听到妻子的夸赞后,他不满道:“我之前插的花,也是不错的,月华,你怎么能只夸他,不夸我。”

    顾月华一脸无奈,对董章庭道:“少英在后屋那里,你去找她吧。”

    人家两夫妻在耍花枪,董章庭自然不会在旁边当木头。

    在董章庭离开时,齐相华从花堆里随意抽出一只丢到他手中道:“这是今天的谢礼。”

    董章庭疑惑的看了过去,却发现对方已经转回头和妻子玩闹起来。

    董章庭低头看着手中嫩黄的花,一时无解,只能带着花走向后屋。

    他找到齐少英时,对方正在一脸苦恼的看着眼前的一小碗膏状物。

    “在想什么?”董章庭不是第一次来后屋了,这里独属于齐少英的实验室。

    她会在这里做各种自己好奇的实验,或者研究药物。

    “我研究了几天,虽然找到了能够压制你身上香气的办法,但是不够完美。”齐少英道。

    董章庭端起小碗,俯首嗅了嗅,味道有些呛鼻。

    他放下小碗问道:“还差了什么?”

    “你是想能直接让别人完全闻不到那个香气,还是有其他想法?”齐少英问道。

    董章庭思索一会答道:“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在我希望别人能闻到的时候,香气才会出现。反之,则不会出现。”

    “果然和我猜想的一致,但这也是这个香膏欠缺的地方。”齐少英道。

    董章庭好奇:“具体说说。”

    齐少英也没有卖关子,解释起她研究出来的香膏作用。

    这种香膏取出一点涂抹在手腕处,会出现一种香气,正好和董章庭服药后出现的香气抵消掉,效果大概能持续六个时辰。

    香膏起效的时间段里,董章庭身上不会有药方的香味。

    但是在六个时辰中,他若想身上出现药方的香气,也是不可能了。

    董章庭听罢思索起来。

    柯徽止送自己药方,自己若想彻底打消对方的怀疑,身上就必须出现那种香气;

    但是他作为青羽卫千户行事之时,身上不能带有那种香气。

    虽然他可以竭力避免这两个身份在六小时内交错,但是事有万一,若是能更灵活的操控这种香气会更好。

    齐少英鼻子动了动,问道:“你带了什么?”

    董章庭这才想起齐相华之前送给自己的礼物,向对方露出握在手中的嫩黄色鲜花:“这是齐师送我的。”

    “我爹,送你这个做什么?”她拿过花,放在鼻子下轻嗅。

    董章庭大略讲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却见对方注意力不知何时全部放在了手中嫩黄色的花上,完全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少女将嫩黄的花瓣剪下,放到一小碗水中,做成花瓣水。

    随后抬眼看向董章庭:“你抹一下香膏。”

    董章庭顺从的在手腕处抹了一点香膏,过了一会后在闻,那种类似雪松的香味果然没了。

    齐少英又将之前做好的花瓣水推向他:“在抹香膏的地方涂一层这个。”

    董章庭虽有疑问,手中却毫不犹豫的依言行事。

    摸完花瓣水后,不过数息的功夫,之前香味再次出现。

    直到一刻钟后,雪松的香味才重新消失。

    齐少英确定好这个过程中味道的变化后,有些高兴,又有些挫败:“我竟然把芙芙花给忘了。”

    她将整碗花瓣水都倒进一个特制的小竹杯里,连同包装好的香膏一同交给董章庭:“芙芙花水,能解除香膏抵消你身上香气的作用一刻钟,具体怎么用你自己把握。这竹杯里的芙芙花水可以保存七天,待我研究出更好的办法之前,你先用这个顶一顶吧。”

    把物品都给董章庭后,齐少英便将人打发走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在研究如何更好的保存芙芙花上,没有心思理会其他人。

    董章庭看着被关上的房门,一时无奈。

    还好,他前世已经习惯了。

    齐少英一旦专心在某些事上,就会完全不理会其他人,包括他。

    董章庭带着物品离开时,齐相华夫妻朝他挥手道别。

    等离开齐家大门后,董章庭脚步突然停顿下来,朝齐家院子看去。

    他仿佛透过院墙,看到正在和妻子撒娇的男人。

    齐相华送他芙芙花,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会不会察觉到自己的身份?

    若是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份,会不会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什么影响?

    前世的经历,让董章庭思绪本能的落入负面之中,各种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翻涌。

    小竹杯上的凉意蔓延在他手中,将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终究是帮了自己。

    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没有必要深究了。

    不过,董章庭明白,他不愿意深究的原因只有一个:“齐少英。”

    虽然嘴上说着不深究,他的行为却出卖了他真正的想法。

    因为不久后明禾就收到了一条新指示:“留意齐相华一家的动向。”

    在董章庭在齐府外停留时,齐府内也发生了一段对话。

    “若是那个少年,真如你说的那般多疑,你突然给他送芙芙花,岂不是引他怀疑?”

    “他若是因为怀疑,不用我的礼物,那就不能怪我了。”

    “你啊,还真是小心眼。”

    “他抢了我女儿还不够,还想抢我夫人的注意力,就不能怪我给他一点考验了。”

    作者有话说:

    赶榜完成!

    ◉ 一百一十二章

    “快醒醒, 出事了。”

    半夜,董章庭睡得半梦半醒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说道。

    他猛然惊醒, 就见明禾出现在自己床边。

    深吸了一口气, 让脑子恢复清醒后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明禾这不废话, 快速交代了收到的消息。

    今天江南那边的人传回消息,钱家送给徐家的那座荒山,其实是一座银光矿。但是在荒山采矿的并不是徐家人,因为对方防范严密,青羽卫暂时没有谈查出那些人的来历, 初步判定那些人有七成可能出身军队。

    此外,经过调查,徐家介绍给钱家的所谓北疆大豪商贺东来,根本不存在。

    对方带着酒离开江南之后, 就一路往草原去了。青羽卫循着线索在北疆调查,北疆并没有叫贺东来的豪商。

    不过, 青羽卫跟着运酒那一条线, 一路追到草原一处名为贺硕部的小部落。

    那名叫做贺东来的豪商其实是贺硕部首领的儿子, 名为贺硕东来。

    最巧合的是这一代匈奴王近年来最宠爱的小王妃正是出自贺硕部, 并且生下了幼子。

    最后, 青羽卫在江南查办乐家之时, 顺道查出了一件事, 据乐家管事交代,乐家家主其实并不知道在钱家下订单的事情。这件事一开始就是由乐清这位未来家主推动的,不过实际上乐家在今年并不需要购买大量酒水。

    三件事说完, 董章庭已经完全清醒了。

    他之前虽然猜到钱家的事不简单, 却没有料想到背后水那么深。

    一座新开采的银光矿, 冒充豪商的匈奴人,还有乐清。

    这三个线索,让他理清了曾经的一些疑惑,却也带来了一些新的问题。

    乐清是惠明郡主的人,钱家订单一事既然不是乐家的意思,那基本就可以推断这件事和惠明郡主有关。

    乐清行刺太子,导致乐家主脉尽毁,实力大损;新上位的家主因为厌恶乐清,以及立威,拒绝支付钱家订单;徐家为钱家介绍北疆豪商,解决了钱家的危机;豪商带走了一半的钱家酒,徐家得到了那座荒山。

    整件事,看似顺理成章。但是董章庭却觉得整个过程都很不对劲。

    这件事中,最关键的就是那座荒山。

    若是他所料没错,应该是有某个势力在推动这件事发生,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要不留痕迹的拿到那座荒山。

    就如今的情况看来,他们也做到了。那座荒山作为谢礼,被钱家送了出去。

    现在只需要查出荒山上的人究竟归属于哪方势力,就知道推动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了。

    不过董章庭对此,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无他,这件事想要推动下去,离不开乐家的突然出事。而乐家出事的最大推手,是惠明郡主和乐清。

    只要验证了荒山的人归属于惠明郡主,他就可以顺着这条线查到惠明郡主更多线索。

    这段时间对于惠明郡主势力的调查,陷入停滞的重要原因,就是她的势力藏得太隐蔽,无从下手。

    荒山和冒充北疆豪商的匈奴人,如同迷雾中的灯火,给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明禾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董章庭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你今晚深夜来找我,除了这些消息外,还有什么事吗?”

    实话讲,这些消息透露出来的信息确实不容小觑,但是也没有紧急到需要明禾深夜把他吵醒的地步。

    明禾这才想起,他把最开始想说的给忘了:“沈奉秀这几日重病在家,两日前还给工部上了病休辞呈,请求回乡养病,据我们收到的消息,工部尚书已经同意了。如果顺利的话,他明天上午就会离开午京城。”

    “真病了?”董章庭不太信。他前段时间去见沈奉秀时,这家伙可还活蹦乱跳的,哪里有重病的模样。

    明禾显然也不解:“沈家这几天请了不少名医会诊,都表示是突发重疾,需要好好调养,不然有生命危险。我们也安排了一位医士进去,得到的结果同样。”

    董章庭脑子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沈奉秀,要去北疆了。”

    就前世发生的事情来说,他个人不怀疑沈奉秀对大晋的忠诚。

    但是他做的事情,也客观上为匈奴攻打大晋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借口;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上,他帮匈奴王处理了那些影响到统治的势力,重新整合了匈奴王庭,让他们有余力进攻大晋。

    虽然最后大晋赢了,大晋还出现了新的将星。但是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百姓们,本可以不经历那场战争。

    所以,董章庭不希望沈奉秀前往匈奴。

    想到这里,他已经彻底睡不着了。

    他从床上起来,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我们现在就去沈家。”

    在临走前,他带走了齐少英制作的香膏和芙芙花水。

    在一切都收拾妥当后,董章庭念头微动。留了一个青羽卫的人伪装自己卧病在床,来,随后又唤醒平安让他立即煎药,给那名青羽卫喝下,并且在他回来前协助对方伪装自己。

    平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多问,自己下去默默煎药了。

    明禾带着董章庭离开东山书院的路上问道:“你让人留下来伪装自己,是有什么安排吗?”

    董章庭摇头:“我也不确定他一定会来,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是谁?”明禾疑惑。

    董章庭说道:“柯徽止。”

    “嗯?”明禾没听明白。

    董章庭却没有心情替他解释了,他还要琢磨等会怎么阻止沈奉秀离开午京,没有精力和明禾解释柯徽止的事情:“你先自己琢磨琢磨,等你琢磨出原因了,我再和你细说。”

    明禾也没有强求,一边带着董章庭赶往沈家,一边在心里琢磨起来。

    他们到达沈府时,院内一片漆黑,只有府邸深处,沈奉秀的书房还亮着灯火。

    两人安静的落在书房之外隐蔽处,安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少爷,明日就要回江南了,我们何时传信回去?”

    “我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

    “大少爷,您是不是根本没打算回江南。”

    “你在说什么糊话,我当然会回江南。”

    “是明天就随老奴一同回去吗?”

    屋内陷入沉默,沈奉秀没有回话。

    然而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并没有随着他的沉默中止。

    “大少爷,老奴从小看您长大,又随您来午京七年。老奴在此厚颜问一句,您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回江南,你要去的地方其实是北疆。”

    屋内传来一道叹息:“我当然会回江南,但是回去之前,我要先去完成一些事情再回去。”

    随后是一阵磕头之声:“大少爷,老爷和夫人只剩下您一个儿子了,您若出事,他们承担不住的。”

    “我,我不会出事的,我一定能够顺利回江南。”

    “大少爷,老奴求您,别去。您哪怕不顾惜老奴,也求你想想老爷夫人,还有少夫人和小少爷、小小姐,他们不能没有您。”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一阵磕头之声。

    一个身影站起来,犹豫的想要往前扶起正在磕头之人。

    屋内惊变突生。

    一声痛呼后,一直在磕头的身影塌在地上。

    随即响起了沈奉秀的怒斥:“你在做什么!”

    屋内出现了第三个身影,他的声音冷漠:“不杀他,难道还要等他泄露你即将前往北疆之事吗?”

    “还是说,你被他说动了,不想去北疆为你那可怜的弟弟报仇,只想回去享受沈家大少爷的荣华富贵?”

    “不,我没有!我说过,若是不能为二弟报仇,我就不会回沈家!”沈奉秀反驳道。

    “既然如此,你应该感谢我,为你杀了这个影响你的臭老头。”那人道。

    沈奉秀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边在认同这人说的对,他前往北疆的事情一定要保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若是沈叔不死,他一定会将自己的消息告诉爹娘,到时候就真的走不了;

    然而另一边却在问自己,地上躺着的人不是别人,是从小看自己长大,又陪他在午京七年的沈叔!他为什么能够看着沈叔死,却无动于衷,他究竟怎么了?

    正当他头疼欲裂时,屋内响起了另一道声音:“沈大人,好久不见。”

    沈奉秀顺着声音望去,一个带着青色面具,身着青袍的人站在窗前。

    “是你!”他看到这个身影,惊呼出声。

    随即他转身看向本应该在对方出现之时,就立即痛下杀人的另一人。

    曾经穿过沈叔胸口的长剑被打落在地面,刚才冷言逼迫自己之人如今狼狈的被人踩在地上,一柄长剑插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无法动弹。

    情况变化太快,沈奉秀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董章庭道:“我建议你先给你家管家包扎,你再发呆一会,他就真没救了。”

    沈奉秀如梦初醒,急匆匆的从一处柜子里翻出伤药和纱布,扶起地上的管家沈叔,给他包扎伤口。

    董章庭这才看向被明禾控制住的男人,对方和阿大相似的面容无声的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阿二?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你。”他语气含笑的走向男人。

    阿二想要挣扎,却被明禾压的动弹不得,只能愤恨的怒视着面前的青袍人。

    嘴中想要叫嚷什么,却被明禾仿佛无意一般用脚踢了某个穴位,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董章庭没有在看他,示意明禾将人带出去。

    他今夜的目标是沈奉秀,这个阿二交给青羽卫审就好。

    沈奉秀此时已经替沈叔包扎好伤口,但是他还没有醒。沈奉秀神情空洞的坐在地上,似乎想要等对方醒来。

    董章庭道:“你若是不想他彻底醒不来,就把他送回床榻上盖好被子,让他好好休息。”

    沈奉秀此时的脑子已经根本没有办法做运转了,他听到董章庭的话后,如同得到指令的机器一般,将沈叔扶到书房内的小塌休息,盖好被子。

    董章庭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凉水,从沈奉秀头上兜头浇了下来:“清醒了吗?”

    虽然是春日,但是夜里的水依旧寒凉。

    已经灵魂出走良久的沈奉秀被这冰凉的冷水一浇,灵魂终于归位了。

    之前发生的事情,全部回到了他的大脑里。

    他看向董章庭:“你之前答应过,只要我给你造船图,就不会盯着沈家。你违约了。”

    面对沈奉秀的职责,董章庭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一派神色自若:“面对非常之事,当行非常之法。这可是圣贤之道,沈大人应该能理解吧。”

    听着对方口中的非常之事,沈奉秀一时语塞。

    然而眼前这个可恶的青羽卫却没有放过他,语气好奇问道:“不如沈大人解释下,您装病也要前往北疆,想要做什么?”

    “你们青羽卫有发现我装病的证据吗?若是没有莫要胡说!”沈奉秀道。

    董章庭声音含笑:“您这气势如虹反驳我的模样,可没有半点重病的模样。若是您不说实话,不如让我请沈家主夫妇来午京,亲自来问您?”

    当眼前这个青羽卫千户提到自己的父母时,沈奉秀终究无力的跌坐在身旁的凳子上:“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想要做什么,是你想要做什么。”董章庭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没有看他。

    沈奉秀无意识的重复道:“我想要做什么?”

    他迷茫的声音响起:“我想去北疆,替二弟报仇,有错吗?”

    “你想要怎么做?”董章庭声音变得温柔,完全没有之前冷漠嘲讽的气息。

    沈奉秀这段时间,重重压力如同巨石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耳边温柔的声音,让他感觉到一丝丝温暖:“他们告诉我,会帮助我潜伏到北疆王庭。北疆王庭正在进行王位争夺,只要我能潜伏进去,寻找机会引导各位王子内乱,匈奴势力大损,二弟才能瞑目。”

    想法是极好的,奈何沈奉秀一开始就落入了别人设下的棋局,成为了棋子。

    董章庭继续问道:“你想过自己失败被抓,会引来什么后果吗?”

    沈奉秀痛苦的捂着头,他怎么没有想过。但是二弟的残破的尸体,日日夜夜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无声的问他,为什么不替自己报仇?

    董章庭在他耳边说道:“你一旦被抓,身份暴露,匈奴王庭会凭借这件事向大晋宣战,沈家也将为你的莽撞付出代价。”

    沈奉秀沉默良久,最后语气艰涩的再次重复曾经的问题:“我想为二弟报仇,有错吗?”

    作者有话说:

    终于干出来啦。

    睡觉睡觉。

    ◉ 一百一十三章

    董章庭默然看着眼前迷茫的中年, 点点烛火落在他的瞳孔之中,似明似暗,如同沈奉秀此时的心情。

    他仿佛落在悬崖边上, 明知道继续前进, 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二弟的死,如同无形的风不断催促着他朝前走。

    董章庭搬了张凳子,随意的放在沈奉秀面上。

    凳子落地的声音,让陷入自己思绪中的中年抬起头来。

    董章庭坐在他的面前,平静的说道:“正元八年, 匈奴大王子突袭北苑城,朝廷反应不及,只能由北苑城守将带领城中士兵和百姓守城。北苑城守将沈奉贤战死,他的死亡很大程度上激励了剩下的将士和百姓, 继续坚守了三天,终于等到了朝廷援军。援军很快就打跑了匈奴大王子, 并且砍下了他一条胳膊, 用以祭奠沈奉贤。”

    随着董章庭的话, 沈奉秀面色渐渐苍白, 痛苦的记忆在脑中翻滚, 他听到面前的青袍人疑惑的声音问道:“作为一个将领, 战死沙场本就是他们早就做好准备的归宿之一。北苑城内一直都有百姓在默默为他立碑祭拜, 他也算死得其所。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还在耿耿于怀?”

    “死得其所,立碑祭拜又如何, 我只知道我二弟死了, 但是害死他的人还活的好好的。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其他我都可以放弃!”沈奉秀苍白的面容上呈现出一股刻骨的仇恨,这股仇恨仿佛给他注入了生机。

    就好像面上坐着的不是董章庭,而是他恨不得咽血食肉的仇人。

    董章庭之前准备用来说服他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为二弟沈奉贤报仇的念头,怕是早已经如同细细密密的藤蔓一般缠绕在沈奉秀的生命之上。

    不管怎么说,沈奉秀终究是受了沈家多年家主教育长大。

    他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有背后势力在利用他?

    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若是失败,会给大晋和沈家带来多少风波?

    这些,他都知道。

    可是,比起为二弟报仇,这些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董章庭也有一个弟弟,但是两人之间别说感情了,他没有亲手弄死对方,不过是重生一世不想为了这样的废物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他完全理解不了这种可以为了给弟弟报仇,放弃所有的兄弟情谊。

    他决定换一种方式说服他:“我可以帮你去北疆,尽最大程度实现你的梦想。”

    沈奉秀本以为眼前的青羽卫会努力说服自己,心中抗拒之意最盛之时,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的反问道:“你要帮我?”

    董章庭点头:“对,论潜伏还有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还有谁比我们青羽卫更擅长?”

    虽然心头郁郁,沈奉秀还是没忍住吐槽出来:“这好像并不是值得骄傲的名声。”

    董章庭毫不在意,问道:“我就问你,是否要接受我的帮助。”

    “你想要什么?”虽然沈奉秀依旧很厌恶青羽卫,但是眼前这位青羽卫千户的提议,却让他心动了。

    比起藏得密不透风,心怀鬼胎的未知合势力,青羽卫这种归属于大晋皇室的正统力量,似乎更值得信任一点。

    唯一的问题是,他负担的起接下这个帮助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不过,他很快回转过来。他为了给二弟报仇,早已经决定抛弃一切,又有什么代价承担不起?

    “我会禀告太子,你愿意抛弃沈家少主的身份,成为潜伏在匈奴王庭的青羽卫中一员。若是你有本事出头,你将会成为大晋扎在匈奴上一把尖刀。”董章庭说道。

    随着董章庭的话,沈奉秀眼中曾经点点明灭不定的亮光汇聚在一起。

    作为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他和很多出身相同的人一般,认为青羽卫的权力实在太大了。他们神出鬼没,又力量通天,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威胁实在太大了!

    可是,他们讨厌青羽卫真正的原因是,这份权力不属于自己,而不是讨厌权力本身。

    若是能借助青羽卫的力量潜伏进匈奴王庭,他一定能做更多!

    到时候,报二弟的仇就指日可待了。

    面对沈奉秀面上肉眼可见的惊讶和期待,董章庭继续说道:“我需要你做两件事。”

    “什么事?”沈奉秀问道。

    “第一件,写信给你的父亲,让他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若是方便,请他到午京一趟,我们亲自面谈。”

    沈奉秀下意识反对,他不愿意父亲牵扯到这件事,更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自己要去匈奴王庭之事。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就真的走不了:“这件事和家父无关,何必他来午京。”

    然而对面青羽卫千户语气淡漠,却如同一把匕首扎在他的胸口:“你之前打算前往匈奴王庭之时,可没有怕连累你爹和沈家的犹豫。”

    董章庭见他语塞,继续说道:“你爹只剩下你一个儿子,我送你去匈奴王庭,起码也要让你爹知道这是你自愿,而非我们强迫你。”

    沈奉秀还是有些不甘愿:“其他青羽卫执行任务,也会告知家人吗?”

    “其他青羽卫,可没有一个世家大族当家主的爹。我可不想为了你,引来一个世家大族的疯狂报复。”董章庭道。

    “可是,家父不会愿意我去匈奴王庭。”沈奉秀道。

    “若是连说服亲爹的本事都没有,我建议你还是放弃潜伏进匈奴王庭兴风作浪的念头吧。你不心疼自己的命,我心疼其他青羽卫的命。”董章庭道。

    沈奉秀最终无奈点头:“好,我会告知家父这一切。”

    “你写完之后,我会让青羽卫尽快送至沈家主手中,不用担心。”董章庭道。

    沈奉秀无奈:“你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对你之前的合作对象很感兴趣,将他所有的信息都交代出来,就可以了。”董章庭道。

    之前的事情都交代了,也不差这一件了。

    沈奉秀态度配合的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最开始,沈奉秀其实并没有起去匈奴王庭的念头,他只是比一般官员更关注北疆和匈奴王庭的信息。

    大约是一两年前,他在一家茶馆闲坐结识了一位对北疆和匈奴王庭如数家珍的青年,对方名为梁商。

    两人相谈甚欢,很快结为友人。不久后,沈奉秀得知这人出身北苑城,曾经参与了北苑城守卫战,并且对沈奉贤战死抱有极大的遗憾后,两人关系开始一日千里,很快成为挚友。

    他们聊天的话题,主要也是围绕在战死沈奉贤身上。也是在那人的影响下,原本二弟战死带来的心痛并没有因为岁月流逝,反而越来越浓郁。

    大约在半年前,梁商愤怒的告知他,当年害死沈奉贤的匈奴大王子凭借积攒的军功和威望,即将成为下一代匈奴王。

    听闻这个消息,沈奉秀的怒气直冲胸口。他的弟弟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害死他的仇人却富贵荣华,甚至要成为下一代匈奴王!

    国仇家恨充斥了他的大脑。

    因此,梁商向他提议向古代纵横家们学习,潜伏进匈奴王庭,挑拨陷入王位竞争的王子们,让他们互相攻击,一定会让匈奴实力大损。在这个过程中,匈奴大王子作为最显眼的对象,一定很快在争斗中落败甚至死去!

    这个其实有些离谱的主意,沈奉秀竟然真的同意了。

    两人开始默默的为前往匈奴王庭做准备,前不久梁商提前去匈奴王庭打前站,阿二则负责为梁商和沈奉秀传递信息,并且协助他离开午京,前往匈奴王庭。

    这几日,他突然出现的重病,也是阿二的手段之一。

    董章庭听罢,心中有些遗憾。

    本以为能从沈奉秀这里,捞到惠明郡主这条大鱼。

    然而大鱼依旧藏匿在深海,只抓到阿二这个小鱼苗。

    至于那个梁商,可能还有些价值,但是早已经不知踪迹。

    说是去了匈奴王庭打前站,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世家大族继承人的教育并没有完全白费,沈奉秀注意到面前青羽卫千户并不满意他的答案。

    他开始担心若是不能让对方满意,自己又该如何前往匈奴王庭。

    阿二之前对沈叔悍然下手,让沈奉秀意识到阿二身后势力的危险。

    他曾经视为挚友的沈商,怕也并非全然无辜。

    最重要的是,从阿二从沈府被青羽卫带走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了和对方继续合作的机会了。

    或者说,他如今只剩下青羽卫这一个选择了。

    他的脑子开始回忆还有什么能作为筹码,用以和眼前的青羽卫千户交换。

    董章庭道:“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等沈家主到了,我们在谈。”

    沈奉秀已经不能提供更多有用的线索,既然如此,只能等沈家主到来,看到时的收获才好回禀太子。

    眼前对方即将离开,沈奉秀猛然站起身:“你且等等!”

    董章庭转过身:“还有何事?”

    “梁商,我能找到梁商!”沈奉秀神情急迫,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

    董章庭不可置否,只是回了一个带着些许的疑问的“嗯?”

    沈奉秀道:“我调查过,梁商在午京城荷花巷三号养了一对母子,十天半月总会去见一次!那个孩子长得和梁商很像,那一定是他的儿子!”

    董章庭问道:“他知道你调查他吗?”

    沈奉秀连忙摇头:“他藏的很好,我也是意外知道的。”

    面对青羽卫千户如同实质的目光,沈奉秀咬牙道:“在他提出去匈奴王庭的计划后,我意识到他可能有问题,但是又要通过他进匈奴王庭。所以,我安排人盯了他很久,想要抓一些把柄,最后发现了那对母子。”

    董章庭看着眼前中年,看来脑子并没有全部丢了。

    他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沈奉秀问道:“你会帮我去匈奴王庭,对吗?”

    董章庭点头:“只要你可以说服你的父亲,我会帮你安排。”说罢,他离开了书房,没有继续理会身后的沈奉秀。

    他出沈府后,天色熹微。

    明禾独自在墙外等他。

    他快步走到董章庭身旁交代道:“我已经让人将阿二送回青羽卫驻地审问。”

    董章庭点头,他对此不在意。青羽卫在审讯上自有一套,他只需要安心等待后续的审讯结果即可。

    明禾问道:“里面如何?”

    董章庭轻声将里面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这些日子的培养并没有白费,明禾敏锐的提出了董章庭今夜最大的问题:“你未经过太子同意就向沈奉秀做出承诺,有些冒险了。”

    “太子殿下会同意的。”董章庭语气平静。

    “为何你如此肯定?”明禾不解。

    “若是能白得一个沈家的效忠,我小小的先斩后奏又算的了什么。”董章庭偏头笑道。

    看着身旁语气轻松,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多大的事的少年,明禾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人骨子里的胆大妄为。

    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只能劝道:“你尽快将这些事报给殿下吧。”

    董章庭点头:“好。”他的这位监视者还是太心软了,不过他很高兴就是了。

    随后他说道:“你让人继续盯着沈奉秀,避免他出事;另外,催江南那边的人尽快查出荒山上的人究竟出自哪里,若是一时没有线索,就从徐家去查。”

    明禾点头。

    确定好接下来的安排后,两人不再耽搁,就要回东山书院。

    然而就在此时,一辆马车从远处悠悠驶来,前进的方向真是两人所在的地址。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离开原地。

    数息以后,马车停在了两人身边。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青年的面容,正是柯徽止。他语气惊讶:“不曾想在此处遇到了青羽卫的两个大人。”

    看到柯徽止的那一刻,董章庭庆幸自己提前涂好了香膏。

    他并没有说话,明禾先开口:“既然知道我们是青羽卫,还敢上前?”

    柯徽止笑道:“在下自认为并未做过违法乱纪之事,又为何不敢来见青羽卫。莫非,和你们打招呼,犯法吗?”

    “若是无事,莫要挡了我们的路。”明禾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口舌锋利之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不愿意和对方纠缠,直接呵斥道。

    然而他的呵斥并没有起到效果,柯徽止不再理会他,反而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董章庭:“这位大人怎么一直不说话,您是哑巴吗?”

    拜前世所赐,董章庭对一些下九流的门道颇有几分经验。

    比如书籍造旧,略微改变身形模样、伪声更是不一而足。

    他进入青羽卫后,用的声音和他平日里用的声音并不一样。

    因此,面对柯徽止的试探,董章庭平淡道:“柯尚书,若是知道七少爷这些日子的小动作,怕是会不高兴。”

    柯徽止脸上的笑容褪去。

    作者有话说:

    出息了,我竟然日4两天了!

    ◉ 一百一十四章

    “既然七少爷对我们青羽卫如此好奇, 不如这两日我们登门拜访柯尚书,希望到时七少爷也在。”董章庭道。

    “我们柯家的门庭不是什么人都能上。”柯徽止神色冰冷。

    “我们连皇宫大院都能出入自如,更遑论一个柯家。莫非柯家的门庭, 比皇家更加尊贵?”董章庭一副疑惑的语气。

    虽然语气疑惑, 但是眼中透出的嘲讽正对着柯徽止。

    柯徽止被眼前人反将一军, 不管世家大族势力多么根深蒂固、赫赫扬扬,但是大晋的主人是皇家。

    他若是真认下了对方的话,就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

    他可没有忘记眼前名青羽卫千户有多么嚣张跋扈,之前手上只有一个假证据,就敢拉着天子的虎皮, 上他们柯家敲了三十万两!

    哪怕他们柯家在世家大族中排得上前列,三十万两现银也足够让他们心头滴血。

    若是今天让眼前这个混蛋抓到把柄,一定会被借题发挥,到时候三十万两能否解决还未可知!

    他的视线朝马车内转移, 他的对面坐着林医士。

    林医士手中捧着一只瓷缸,一只模样肖似蜜蜂模样的小虫子安静的躺在瓷缸底部, 没有动弹的意思。

    他朝柯徽止摇了摇头。

    柯徽止面上重新挂上笑:“千户大人言重了, 我们柯家小门小户, 又哪里敢和皇宫大院对比。你若有时间登门拜访, 不如在半月后我大侄子迎亲时, 来我们柯家走走。届时二殿下也会来, 正好你们可以说说话。”

    看着眼前青年言笑晏晏的模样, 董章庭心中升起几分久违的快感。

    如此快就收拾好情绪,还反将一军。虽然年纪尚轻,但是柯徽止依旧是柯徽止。

    果然, 棋逢对手, 才有意思。

    董章庭叹了口气:“七少爷邀请, 本不该拒绝。奈何朝中臣工对我们青羽卫一向误会颇多,我们出现,怕是会影响喜宴的气氛。”

    “我们柯家的婚宴,自然由我们柯家做主,千户大人能来,我们柯家自然欢迎。”柯徽止道。

    “若是七少爷能够说通柯尚书,我们必将登门拜访。今日尚有事务在身,来日再聊。”董章庭见天色已经越发明亮,快速结束了话题。

    柯徽止看着两名青羽卫消失的方向,放下车帘,马车继续悠悠向前。

    “那个青羽卫身上真的没有那种香味吗?”

    “胭脂虫对那种香气最是灵敏,若是闻到必然会躁动。如今,它没有半点动静,想来是没有的。”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徽止,你今日有些冲动了。”

    “他们都欺负到头上了,我若是不反击,这口气我忍不下。”

    “你忍不下,难道你大哥就能忍得下吗?可是,他不还是忍下了!”

    “大哥,是家主,要权衡利弊。我不是,他受到的羞辱,我来替他报。”

    “只要你姓柯一天,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到柯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真的忘了吗?”

    马车内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声音再次出现。

    “既然林叔不赞同我,为何这段时间还要陪着我跑上跑下。”

    “因为你大哥不放心,怕你做过了,让我来看着。”

    “大哥,知道了?”

    “你大哥才是柯家的家主,他要是想知道,又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我,是不是让他为难了?”

    “一个青羽卫千户,不值得柯家顾忌。他们身后站着的人,才是需要柯家考虑的。但是柯家和那位的关系,也不是一些小打小闹就能影响。”

    “我,明白了。”

    “半月后的婚宴,你若是决意要请那位青羽卫千户去,就去做吧。”

    “可是,林叔你之前不是说我这样做太冲动了吗?”

    “因为家主吩咐过,总要给你们年轻人一些试错的机会,我们柯家又不是承担不起。”

    “大哥他,费心了。”

    等离开柯徽止视线范围后,董章庭停了下来。

    面色沉凝的注视着柯家马车离开。

    “回去彻查我们今夜去沈家之事,究竟是怎么泄露出去。”董章庭道。

    明禾不解:“我们今夜之行,是临时决定,按理来说不该泄露才对,更不应该那么快。”

    董章庭提点道:“查今日行动的人离开驻地的时候,有没有被人注意到,甚至泄露出要来的地方。”

    明禾点头:“好,这些都交给我。”

    略一犹豫,明禾问道:“若是柯家真的邀请你参加半月后的婚宴,你真的会去吗?”

    “若是他们的婚宴,能办成,我自然会去。”董章庭道。

    明禾先是疑惑,随即反应过来:“你要对柯家下手!”

    “若是不让他们痛一痛,这些世家大族就不知道收敛。我可不希望接下来的行动时,还有烦人的苍蝇在旁窥探。”董章庭道。

    “你打算怎么办?”明禾问道。

    “柯家长公子即将过门的妻子,若是没记错,是陈家女吧。”董章庭道

    “对,那位陈小姐出身江南世家大族中的陈家,和柯家长公子自幼就有婚约,听闻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不错。”明禾道。

    “佳偶天成,只是可惜了陈家偏偏和惠明郡主扯上关系。半月之内,把陈家牵连惠明郡主刺杀太子一案的证据整理出来,查抄的日期就定婚宴当天吧。”董章庭语气满是可惜。

    明禾内心腹诽:“多大仇啊。”

    董章庭仿佛听到了明禾的心声,似笑非笑的看向他。

    明禾连忙避开他的注视:“好,我一定完成。”

    当董章庭回到东山书院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初,学子们都在上课,他一路顺利的回到了舍院。

    舍院内留守的青羽卫一看到董章庭回来,便立即起身。

    董章庭问道:“刚才有人来吗?”

    “您的两位同窗都过来看望您,不过属下担心暴露,一直在装睡,平安公子将人拦了下来,并且约定您醒后再来。此外,并没有其他人来。”青羽卫道。

    董章庭点头:“好,你离开吧。”

    青羽卫立即退出房间,消失在舍院。

    平安一边帮他换下外衣,一边小声说道:“约莫是卯时,我在院中发现一直肖似蜜蜂的虫子从院外飞向房间,停留了一会才离开。我偷偷跟出去,发现那只虫子飞到一人怀里后,被带走了。”

    董章庭神情微动:“看清长相了吗?”

    平安道:“那人是柯夫子的仆人。”

    董章庭点头:“我知道了。”

    午后,董章庭刚给自己涂了芙芙花水不久,就听到外面传来钱丰收等人的动静。

    “平安,章庭恢复一些了吗?”

    “少爷已经醒了,正在屋内休息。”

    董章庭朝外说道:“你们进来吧。”

    钱丰收和茅升走近屋内,就看到床上少年含笑看向他们,手中还捧着一本摊开的书册。

    “你身体还虚弱着,现在莫要急着看书,伤神。”钱丰收道。

    董章庭道:“就是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他朝两人身后的人打招呼道:“柯兄,你怎么也过来了?”

    随同钱丰收两人过来的正是清晨刚见的柯徽止,他神色担忧道:“听闻你身体不舒服,我有些担心,便和钱兄他们一起回来了。”

    董章庭道:“让你们担心了,我不过是这几天看书太晚,身体有些疲惫,一时没缓过劲罢了。”

    “诶,离乡试还有几个月,你也不要太着急了。”茅升以为他是为了几个月的乡试苦读,劝慰道。

    钱丰收也道:“对啊,章庭你的功课一向不错,又努力,乡试对于你来说,不是大问题。且放宽心。”

    柯徽止一脸无奈:“你这个考第一的都焦虑,我这个老二,莫不是要去找根绳子上吊。”

    “好好好,你们说的是,我不看了。”董章庭一副被三人劝的头疼的模样,将书交了出去。

    钱丰收连忙将书拿走,交给平安仔细吩咐道:“平安,你这几天帮我们好好盯着他,不让他看太多书。”

    平安一脸严肃的收好书点头:“好,我一定做到!”

    “喂,平安是我的书童,怎么改听你们的话了?”董章庭无奈道。

    “因为,我们说的有道理。”钱丰收朗声笑道。

    几人笑闹一通后,柯徽止表示自己为医术上有一点天赋在,主动请缨给董章庭把脉,看一下身体情况如何?

    经过之前的笑闹,柯徽止和钱丰收两人已经没那么生疏了。

    钱丰收打趣道:“你这位柯家七少爷,还会看病啊?”

    “小看人了不是,我会的可多了。”柯徽止自信的微抬下巴。

    董章庭配合的伸出手臂:“行,就请我们的柯医士,好好展现。”

    柯徽止坐在床边,似模似样的伸出两只手指搭在董章庭的手腕上。

    董章庭视线在他微动的鼻翼略微停留,又看向他笑道:“柯医士,查出什么了吗?”

    柯徽止学着积年医士的模样,在下巴处做出抚摸胡须的模样,一副严肃道:“问题很大啊。”

    原本以为是在玩笑的钱丰收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升起担心:“不会吧?”

    柯徽止和董章庭对视一眼,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便知对方不愿意其他两人知道自己身体底子受损之事。

    朝他眨眨眼,示意他放心,随后一脸沉重道:“对,问题很大,还需要在床上躺一天,才能去上课。”

    钱丰收被他这大喘气的说话方式,气笑了。

    “你这家伙,在逗我们玩啊。”钱丰收没好气道。

    柯徽止一派正经:“都要躺床上一天了,怎么不算问题很大。”

    “确实挺严重的。”茅升一脸认同。

    其他三人看到茅升的表现,齐齐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微妙的觉得主角有股反派的气息。

    ◉ 一百一十五章

    几人笑闹过一阵后, 心中都更亲近了几分。

    注意到董章庭眉宇间有几分疲色,都知机表示要离开了,让他好好休息。临走前, 柯徽止从怀中拿了几张请帖, 邀请他们半个月后来柯家参加他大侄子的婚宴。

    钱丰收看向董章庭, 虽然之前他们和柯徽止气氛正好,但是他心知肚明真正和这位柯七少有交情的董章庭。

    董章庭接过请帖,打开一看。

    婚宴时间是五月二十五,地点是柯府。

    他展颜一笑:“那时候正是书院休沐,我定会登门。到时, 你莫要嫌我礼薄就好。”

    “你这话说的,我岂是那种眉眼浅薄之人。你们能来,便是最好的礼物。”柯徽止假装不高兴的模样,但是伪装的非常不用心, 就算是茅升都能看出来对方是在开玩笑。

    “好,是我说错话了。我一定到。”董章庭一脸讨饶。

    钱丰收见两人情状, 从柯徽止手里拿过自己和茅升的请帖, 一脸庆幸道:“有你这句话, 我就敢放心登柯家的门了。”

    “哈哈, 你们只要想来, 不拘时日, 我都欢迎。”柯徽止爽朗笑道。

    等三人都离开后, 董章庭将请帖交给平安收好道:“下午去传消息,我明日想要去东宫书库借阅书籍。”

    平安点头退下。

    次日上午,董章庭顺利进入东宫书库。

    他并没有停留在书库第一层, 而被宫人引着一路向上来到了书库顶楼。

    书库顶楼是一间书房, 两边摆放着一层层包装严实的小柜子。

    柜子上贴着一张张小纸片, 董章庭的视线只在进来时扫了一眼,随后便将视线全部放在两边柜子中间。

    那里摆放着一个木制的书桌,书桌上放着两本册子,一本闭合,一本放在一双手上,被随意的翻阅。

    董章庭没有说话,闲适的站着,没有半点受静谧的气氛影响。

    “你,还真是让孤有些为难了。”翻动书页的声音停下,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都是臣的错。”董章庭也不辩解,直接认错。

    “错在哪了?”声音的主人问道。

    “让殿下为臣操心,就是臣最大的错。”董章庭一副老实的模样。

    “停,别用这副表情和孤说话,看的眼睛疼。”声音的主人声音里带着无奈。

    “诺。”董章庭道。

    “现在倒是回得老实,之前做事的时候可没有半点老实模样。”原本正在手上翻阅的册子被放在书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太子殿下,之前是臣冒失了。”董章庭一副听话认罚的模样。

    “你可知从你进青羽卫后,弹劾青羽卫的奏章比之前多了多少吗?”太子表情冷淡,似乎有问罪之意。

    “那不该怪臣。”董章庭答道。

    太子被他这话逗笑了:“不该怪你,又该怪谁?”

    “该怪之前没有尽到职责的青羽卫。”董章庭道。

    太子示意他继续说。

    董章庭道:“青羽卫是天子的眼和刀,真正的职责是为天子监控百官,清理所有敢危害帝王统治的威胁。如今大晋虽然表面看似风平浪静,然而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随时有兴风作浪的可能。在这种时候,青羽卫若是不能起到作用,一心想着讨朝臣欢心,避免自己被弹劾,对他们不法之事置若罔闻,就是他们的失职!”

    啪、啪、啪。

    太子拍了三次掌,声音里带着打趣:“你可真敢说啊。”

    “殿下处事公允,高瞻远瞩,臣自然敢说真话。”董章庭道。

    “你啊,以后行事稳妥些。收敛一下态度,我们青羽卫怎么说也是归属皇家,保持点格调,我可不想一天到晚收到青羽卫又在威胁臣工的奏折。”太子嘱咐道。

    “臣,明白。”董章庭眉眼微垂,听着对方话语中自称的变化,他明白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说罢,这次来找我有何事。”太子道。

    董章庭也不隐瞒,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全部交代。

    虽然太子的探子早已经将这些事□□无巨细的报给他,探子的存在想必董章庭也一清二楚。

    但是眼前少年却仿佛一无所觉一般,将事情和盘托出,没有半点遗漏,也不带一点情感。

    太子默默的打量眼前人,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般人。

    心思诡诈又偶有赤诚,处事不择手段却心怀底线;行事谨慎小心,又时有惊人之举。

    西平伯那对夫妻养不出这样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样的经历培养出这般的性格?太子难得有了几分好奇。

    “殿下,臣说完了。”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太子偶然的失神。

    太子仿佛之前完全短暂失神一般道:“为何选陈家,因为柯七的冒犯?”

    、

    “因为陈家最弱,又最大胆。”董章庭道。

    “嗯?”太子示意他继续说。

    “陈家自从陈家老太爷过世后,家中子弟在朝中最高位者只剩下一位兵部右侍郎。然而他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很大程度是因为他有柯家这门好姻亲。”

    “若是这位陈侍郎安分守己,也就罢了。但是他偏偏满脑子想着恢复祖上荣光,总想着做一些大事兴旺家族。奈何实力不济,捅了不少篓子,全靠柯家描补,前几年来甚至有了成了柯家附庸的风声。”

    “不过,一年多前开始陈侍郎行事稳重许多,大多数人以为是他磨练出来了。然而实际上,背后有高人指点。”

    “高人是谁?”太子问道。

    “经调查,一年多前开始陈侍郎家出现了一位新幕僚。自此之后,陈侍郎行事日渐有章法。虽然这位幕僚藏得深,但是我们根据这三年他们的行事轨迹一一调查,发现了一件事。”董章庭卖了个关子。

    “和高人身份有关?”太子问道。

    董章庭点头:“陈侍郎是典型的世家出身子弟,喜文厌武。虽然就任兵部右侍郎,但是兵部之事,能推就推。然而一年半前开始,陈侍郎却在涉及北疆的事物中表现出堪称老练。”

    太子闻言:“这可就有意思了。”

    读书有成绩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但是不管天赋多么惊人,处理政事也经验都是需要一点点磨练出来。

    这个过程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但是这个过程是必要的。

    但是陈侍郎却仿佛跳过了这个过程一般,突然醍醐灌顶对北疆事物门清,那就令人怀疑了。

    “臣不认为陈侍郎是突然醍醐灌顶,那就只能考虑外因了,比如那位新出现的幕僚。臣一直相信人的行事风格一定会收到他过去经历的影响。那位幕僚既然表现出了对北疆事物一副积年老手的态度,很有可能过去在北疆生活了很久,并且有很大可能是官场中人。”董章庭的。

    “是谁。”太子道。

    “臣心中有了人选,但是还缺了一些证据。”董章庭道。

    “但说无妨。”太子已然被他提起了兴趣。他派出去的监视者虽然会将董章庭的举动报上来,但是却无法得知对方在翻阅材料时无言的思绪。

    “卫平盛。”董章庭轻轻吐出了一个早就应该死去的名字。

    太子略一思索,便从记忆里翻出了这个名字。

    这是个干臣,他曾经打算过两年北疆在安稳一些就把他调入午京内任职。

    奈何对方三年前却卷入贪腐之事,证据确凿。虽然自己并不相信自己准备提拔的干臣是这般人,暗地里重新调查贪腐之事想要证明对方清白。

    不过整个案件流程清晰明白,证据完整,犯人供认不讳,没有半点不清楚的地方。

    这个案子基本可以说的上是铁案的典型了。

    那会太子还年轻,心高气傲,非黑即白。

    心心念念的干臣,竟然持身不正。这让年轻的太子觉得仿佛被一巴掌打在脸上,一气之下再也不愿意理会这件事。

    一年多前,已经经历了许多事的太子开始学会容忍人的不完美。在挑选能用的干臣之时,再一次想起了卫平盛。

    比起道德上的瑕疵,太子更看重他的能力。至于贪腐,经过一年多的牢狱之灾,日后在多加约束,总会收敛。

    然而,卫平盛死了。

    太子过去二十年里,大部分时间顺风顺水,偏偏在卫平盛身上尝到了挫败的滋味,还是连续两次,不能不说这是一种令人记忆犹新的遗憾。

    突然从董章庭的口中听到“卫平盛”这三个字的时候,太子的心头先是些许的惊讶,随后又是一种久违的挫败感。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曾经两次错失干臣的遗憾,终于可以得到弥补。

    随即他想起来了,董章庭查到卫平盛的根源是查和惠明郡主有牵扯的势力。

    这样一来,若是董章庭说的是真的,卫平盛没有死,那他身后站着的人也不言而喻了。

    “真的是他吗?”太子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话语中那些微的茫然。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是天子嫡长,正位东宫多年,自己挑选的干臣竟然为了一个叛逆抛弃名誉、家族和身份,放弃了本来可能有的大好前程。

    董章庭自然不会知道太子的复杂心思,他只是敏锐的从对方的语气中隐隐察觉到太子对“卫平盛”这个名字的在意。

    他说道:“根据对方表现出来对于北疆事物的老练和行事风格,最为符合条件的便是卫平盛。”

    太子闭目数息,随后重新睁眼,思绪已经重新清明。

    弃我去者不可留。

    既然对方已然做出了选择,就是该清除的敌人了。

    “他们做了什么。”太子道。

    “经过调查,陈侍郎一年多前开始负责往北疆运送武器和粮草辎重一事。每次运送的数量都会有一些恰好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武器损耗,而粮草之类的辎重却基本足额到达。”董章庭道。

    “按照常理来说,粮食等辎重更容易损耗,却基本没有损耗;武器坚固,却次次都有损耗。这虽然奇怪,却也并非无法解释。”太子道。

    董章庭道:“我让人去查了一年多来负责运送的队伍和车辆。发现最近一趟从北疆返程的车架有些划痕上带着些许不明显的粉末,那些粉末疑是出自银光矿。”

    一直态度沉稳的太子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情绪:“银光矿!”

    银光矿在大晋的土地上早已经没有什么消息,最近的消息还是太子前几日得知的钱家荒山处藏着的一处银光矿。

    虽然董章庭只是让青羽卫的人调查荒山上的人身份,但是太子却已经默默派军队隐匿行踪守在附近,就是为了保证这座银光矿的产出不外流。

    为何不直接接管了这座这座银光矿?

    一是为了配合董章庭的计划,不要打草惊蛇;二来,能直接得现成的,为什么要自己费力去挖掘?

    然而,如今他却从董章庭口里得到了新得银光矿的消息!

    董章庭从怀里取出一小份粉末,还有一块小小的匕首碎片。

    这块匕首碎片就是出自之前惠明郡主遗留下来的三把由银光矿炼制的匕首之一。

    明禾虽然负责监视董章庭,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事需要做,也不可能每件事都事无巨细。所以他报给太子的事情里并没有包括董章庭从某位青羽卫手里拿到一份粉末,并且花大力气将匕首敲了一小块碎片的事情。

    太子接过碎片和粉末仔细对比,只能看出都隐隐闪着银光,具体就看不出来了。

    他虽然算得上博学多才,却也没有全能到无一不通的地步。所幸,他作为太子,有的是人帮他弥补这些不足。

    因此,他轻轻一抬手,一名太监就默默出现,听太子交代了几句,将粉末和匕首碎片都带走了。

    随后太子将注意力从银光矿上收了回来,问道:“你认为他们送去北疆的武器里有银光矿材质的武器?”

    “对。但是北疆收到的武器中并没有这类型武器,武器的数量也符合报上来的未损耗数量。”董章庭道。

    讲到这里,太子已经完全明白董章庭话中的含义。

    董章庭认为,有一部分银光矿制造出来的武器以被以损耗的名义,悄无声息的被运往北疆。

    能吃下这些银光矿武器的势力,在北疆只有两家。

    晋朝北疆军和匈奴王庭。

    既然北疆军没有收到,那这批银光矿武器的去向已经不言而喻了。

    太子周身的气息变得沉郁:“去找更多证据,证明你的猜测。”

    “那臣可以动陈家了吗?”董章庭道。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等董章庭离开这件书房时,一处窗帘落了下来,让屋内光线暗了几分,衬得太子也有一部分落落在昏暗中,看不清面色。

    作者有话说:

    偏偏提一下为什么卫平盛不选择太子。

    一是先秦王对他有恩;二来虽然太子心里对他有提拔的想法,但是行动晚了,被人提前抢走了。

    ◉ 116、一百一十六

    几日后明禾再次来到舍院, 给了董章庭两张请帖。

    一张来自沈家,另一张来自柯家。

    董章庭先打开了柯家的请帖,内容和他之前收到的一样, 只有收帖人的信息有区别。

    明禾看着两张内容几近相同的请帖, 问道:“你怎么还有一张?”

    “柯徽止送给董章庭的。”董章庭回道。

    明禾听着感觉有些绕, 送到青羽卫的这张不也是给你的吗?

    随即他反应过来,不对,送到青羽卫这张是给青羽卫千户的;董章庭手头上这张,是给董章庭这个身份的。

    虽然两个身份实际上是一个人,但是在外人眼里, 这是全不相关的两人。

    “你要去吗?”明禾问道。

    “请帖都送来了,怎么可以辜负柯家的美意。”董章庭笑道。

    “我还是不明白柯家怎么会给你送请帖?”明禾不解。

    青羽卫和朝臣,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关系,不说势同水火, 也称得上泾渭分明了。

    当青羽卫出现,基本带来的都是腥风血雨。

    因此, 隐隐有传言, 青羽卫的羽是代表着不详的乌鸦。在那些人口中, 青羽卫不叫青羽卫, 叫鸦毛精。

    所以, 朝中百官和世家大族别说喜宴这种大喜事了, 白事都不愿意让青羽卫出现, 嫌晦气。

    “你不妨猜猜看。”两张请帖在董章庭手指中转动。

    明禾在屋内一边踱步,一边思索。

    走到第三圈的时候,董章庭喊停:“别转了, 转的我眼晕。”

    明禾不高兴道:“我都快想出来了。”

    董章庭轻咳一声提点道:“还记得前些日子柯家在同时查我和青羽卫千户之事吗?往那想。”

    明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送过来两张请帖, 如果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人, 就说明青羽卫千户不是董章庭;若是只出现一个,那就基本可以断定董章庭就是青羽卫千户!”

    想到这里,明禾看向正在把玩着请帖的少年:“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应下来。”

    “对付已知的算计,总比未知的更简单。”少年答道。

    明禾点头赞同,确实如此:“要给你安排一个替身吗?”

    “可。”董章庭点头。

    “那你打算用哪个身份去?”明禾和他确认道。

    “你找个人装成董章庭过去,我以青羽卫的身份过去。”董章庭道。

    明禾点头应下。

    随即董章庭问道:“陈家的证据准备的如何。”

    说道这个,明禾有些不满:“你之前偷偷去查陈家的事情都没和我说。”

    董章庭洒然一笑:“你手头上的事情已经那么多了,若是再加上一个陈家,我怕你是头发都要熬没了。让其他人把先头零碎的事情查出来,再让你出手,也能省点事。”

    虽然他和明禾没有矛盾,合作也颇为愉快。但是手底下总有一些心思格外灵活的人偷偷避开明禾,向他这位新上任千户表忠心。

    董章庭也就半推半就的将一些偶然跃出来的想法交给他们去查,陈家的事情就是其中之一。

    明禾本就是顺嘴抱怨一句,见他解释了也就不在意这件事了。

    随即他将这几天规整好的证据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虽然还没有查到陈侍郎把银光矿武器送给匈奴王庭的切实证据,但是查到了陈侍郎在运武器和辎重时,那批被替换出去的普通武器的流向。

    这些普通制式武器虽说没有银光矿锋锐和坚固,但是也算得上是好东西。陈侍郎偷偷将这些武器卖了出去,换了不少钱财。钱财数额已经足够定一个贪污军械罪。

    此外,再加上太子遇刺时,陈家的一些小动作,综合加起来,基本也够得上把陈家在午京的这一脉抄家了。

    “可曾惊动陈家之人?”董章庭问道。他可不希望有人被打草惊蛇,提前跑了。

    “未曾。”明禾仔细回忆了这几日的调查安排,肯定点头道。

    “之前让你派人去接卫平盛的儿子,他何时能到午京。”董章庭问道。

    明禾盘算了一下时间,很快给出了答案:“最晚在十五日之前一定能到。”

    董章庭点头:“行,一定要保障他的安全。”

    明禾点头表示明白。

    “等他到了,就可以对陈侍郎那位幕僚动手了。”董章庭道。

    “若是对那人动手,岂不是打草惊蛇?”明禾疑问。

    董章庭道:“只要抓了他,也无所谓打草惊蛇了。”他担心惊到的人就是这位,若是把这位抓到手,其他人也不需要太在意了。

    随后,两人将话题转到了另一张请帖。

    “前几日,我们用密途将沈奉秀的亲笔信送到了沈家主手中。不过半日,沈家主便乘坐最快的船来了午京,昨日晚间到了沈府。沈家主带了不少好手接管了沈家,我们的人也就不方便就近监视,只能退出了沈家。但是有一个耳朵灵的弟兄听到昨夜沈府内传来哀嚎之声。今日上午,沈府内出来一人找到我们在附近监视的青羽卫,将请帖交给了他。”明禾说道最后有些不高兴,他在潜伏和伪装一道颇有几分天赋,手下人自然也颇受影响,很少有人能看破他们的伪装。

    但是今天沈家人却直接找到了人,这无疑是给他脸上甩了个巴掌。

    “沈家主手段不凡啊。”从沈家主收到信之后迅如雷电,又有条不紊的行事作风,此人心性手段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怎么就生出了一个沈奉秀?

    随即他想起了西平伯夫妻和董天赐,突然就理解了。

    子不肖父,也算常有之事。

    他将沈家的请帖打开,字迹圆润有力,字词简洁明了,落款人是沈梦溪。

    沈梦溪正是沈家主的名字。

    他约自己十三日到齐浪溪钓鱼。

    董章庭笑道:“这位沈家主好急的性子。”

    十一日晚上到的午京,十二日送请帖,十三日见面。

    明禾问道:“那要往后推吗?”

    董章庭摇头:“不必,早解决早了。将沈家主的资料给我,我今晚好好研究研究。明天让人继续伪装成我喝完药后去学堂。”

    明禾点头,他来送请帖的时候,将沈家主的资料也一起带来了。

    明禾走后,董章庭独自查阅沈家主的信息。

    沈家主名为沈梦溪,是上一代家主长子。虽是长子,父母却偏宠幼弟,对他非常严苛,甚至一度有了废长立幼的心思。

    然而长年严苛的教导下,沈梦溪成长得出类拔萃,而幼弟却长成了一个纨绔子弟。

    因此,在家族长老的支持下,沈梦溪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新家主,带着沈家更上一层楼,幼弟成了无所事事,只能靠家族补给的花花公子。

    不知道是不是年幼时,少了父母的疼爱。沈梦溪对外一副严酷果决的模样;对内却是变了个模样,对孩子们都非常疼爱纵容,倒是沈家主夫人长年扮着冷脸,才没让两个儿子成了被宠坏的纨绔子弟。

    自此,董章庭算是明白了沈奉秀的性子怎么养出来了。

    十三日清晨,一身青袍,脸上带着青色面具的董章庭和明禾来到齐浪溪边。

    一艘船停在溪边,船夫恭敬的问道:“来人可是青羽卫的千户大人。”

    董章庭点头。

    船夫让开身子,露出一艘精致的小船。

    董章庭迈步来到船上。

    在明禾随后上船时,船夫伸手拦了下来,语气依然恭敬:“这位大人请留步,我们主人只请了千户大人。”

    明禾道:“我若非要上,你又能如何?”

    船夫神色不变,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就在明禾以为对方要动手时,却见他对准自己的胸口:“若是拦不下大人,属下只能以命向主人请罪了。”

    明禾身形顿住,这发展他是真的没想到。

    董章庭回身看向这一幕,嘴角微扯。

    他漫步走向船夫,在对方警惕又带着疑惑的目光中,突然出手将对方对准胸口的匕首狠狠朝前一推,扎进了胸口,随后一脚将人踹进水里。

    船夫猝不及防落入水中,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在水中扑腾。

    董章庭平静的看着这一幕:“请罪完了,可以开船了吗?”

    船上人虽然带着青色面具,但是声音清朗,四肢修长,气质凌然,露出的下巴白净秀美。哪怕不用看到全脸,都可以断定是端秀有礼之辈。

    只是,如今落在船夫眼中,船上人却如同一个恶魔一般。他看向自己的眸光不含半点情绪,就像是刚刚被他捅了一刀又毫不留情踹下水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木头。

    船夫心中的勇气,随着求生的意志和畏惧已经渐渐消散了,他忙不迭的点头:“开,马上开!”

    董章庭转头看向同样被之前一幕惊讶到呆愣原地的明禾:“将人带上来吧。”

    明禾点头,飞身将船夫从水中带到船上。

    船夫偷偷看了一眼,站在船头平静的打量着远处的人,随后小心翼翼的和身边的人请示道:“我可以先去包扎一下吗?”

    没等明禾说话,对方就连忙补充道:“就一小会,不会耽误事!”

    明禾看了一眼明显已经听到,却没有理会这边的人,点头同意了。

    船夫立即从船上找出纱布和伤药,皱着眉将匕首拔了出来,上好药包扎。

    不过转眼功夫,就重新拿起船桨,安静的划船,完全不提之前不给明禾上船之事。

    小船行驶了一个时辰左右,驶入一片莲花中。

    穿过层层莲花后,一条更大一些的船出现在眼前。

    船上也是一位船夫,船中央坐着一老一少正在钓鱼。

    船夫安静的将船靠向那艘船,两船贴在一起,正好方便通过。

    老人没有理会他们,倒是他身旁的小男孩站起身,脚步轻快的朝他们过来。

    “你们就是青羽卫的人?”小男孩声音清脆,语气轻松,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嘴中的青羽卫代表着什么。

    董章庭半蹲下身子,保持和对方视线平齐,含笑看向眼前人:“正是在下。”

    小男孩显然对他的举动颇有好感:“爷爷让我叫你们过去,过去的时候动作一定要轻呀,不然鱼被吓跑了,爷爷会不高兴的。”

    虽然嘴上让他们动作要轻,但是小男孩自己跑起来的动静却是不小。

    小男孩在船上到处转,搬出了一张小凳子摆在老人旁边道:“大哥哥你坐这里。”

    随后他又看向明禾,略一思索道:“这个哥哥,你陪我去另一条船上玩吧,不要打扰爷爷和大哥哥钓鱼。”

    明禾没有理会他,看向已经坐在凳子上的董章庭,却见他手微微挥动,示意他可以随小男孩离开。

    明禾这才顺着小男孩的拖拽回到了另一条船上,眼睛却一直看着董章庭这边。

    然而老人却一直安静的钓鱼,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身边坐着人一般。

    董章庭也不急,从老人腿边划拉出一根鱼竿,又拿了一份鱼饵挂在鱼钩上,施施然吊起了鱼。

    随后,又朝船边的船夫招了招手:“劳驾,帮我准备一个渔桶。”

    船夫愕然的看着眼前人毫不见外的模样,看了一眼自家主人,发现对方依旧安静的钓着鱼,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其他动静。

    船夫默默的从船上找出一个渔桶,放在了董章庭旁边。

    董章庭这才满意的钓起了鱼。

    两人就这样从清晨钓到了中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渔桶中越来越多的鱼证明着他们是能动的活人。

    等到渔桶即将满的时候,老人终于开口了:“老徐,带着这些鱼去准备午饭吧。”

    董章庭道:“煮鱼汤时多加点姜蒜和葱花。”

    船夫撇了他一眼,又看向老人。

    老人点头,船夫这才离去到另一边船上做起了午饭。

    老人看向董章庭,说出了今天对他的第一句话:“你提前知道小徐的心房长在右边?”

    董章庭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远方,没有和老人交汇,他说道:“不知道。”

    他无所谓对方心房长在哪边,董章庭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被人威胁。

    老人视线在身旁人身上扫过,脸上带着面具,只能看到淡漠的眼和和秀美的下巴。

    他视线转向前方,和董章庭平齐,语义不明道:“青羽卫的作风,还真是多年如一日。”

    董章庭笑道:“既然沈公知道我们青羽卫的作风,又何必让船夫做出之前的行径。若是船夫真的死去,该负责的人可不是在下。”

    老人洒然一笑:“若是他过世,老夫自会为他安排好身后事。”

    “世家大族的作风,还真是多年如一日。”董章庭漫不经心的回敬。

    作者有话说:

    ◉ 一百一十七章

    “看你行事做派, 机敏果决,行事有度,不像寻常人家出身, 为何也和那些庸人一般对世家大族充满偏见。”老人道。

    “偏见?您说的是世家大族占据大量土地, 让百姓无田可种的偏见;亦或者是世家大族垄断学识, 把持朝堂话语权,寒门和百姓之家的子弟报国无门的偏见;再或者是掠夺他人成果,作为自己晋升之资的偏见?”董章庭语气含笑,然而话中内容却满是冰霜。

    老人道:“世人总以为我们世家天生占据高位,威风赫赫。但是世家如今的积累, 亦是无数先祖白手起家,一路筚路蓝缕才有了今日的风光。至于你口中的寒门和百姓之家,不过是他们不够努力,才一步步落于人后, 有了今日的窘迫,与我们何干?”

    董章庭嗤笑出声。

    老人面色不满:“老夫说的话, 很惹人发笑吗?”

    “沈公, 在下自问不是笨人。有一些心照不宣之事, 就不要用那些冠冕堂皇之词来愚弄在下了。”董章庭道。

    沈家主道:“你且说说看老夫何时愚弄了你?”

    “您认为寒门出身和百姓之家的子弟是因为不够努力, 才不如世家大族子弟, 可对?”董章庭道。

    沈家主点头:“正是。”

    “据在下所知, 您的二公子沈奉贤初进官场是正七品, 时年十八岁,随后以两年升一品的速度于正元八年成为北苑城守将,位居正四品, 年仅二十四岁, 仅仅花了六年;和他同期有一位寒门出身的守将, 十四岁入伍,从兵卒一路凭借着作战勇猛,每战斩获敌首数十,等他成为守将之时已然四十八岁,花了三十四年。这般英勇无畏的战士您能说他不努力吗?”董章庭道。

    沈家主原本平静的面容因为对方提到二儿子时,渐起波澜。在随后隐隐暗指自己战死的二子不如他人,上位全靠家世之时,怒气勃发。

    虽然他们每每想起次子,总会因为他英年早逝彻夜难眠,但是次子为国战死沙场的忠义之举,却也让他们与有荣焉!

    如今,却有人当着自己这个亲爹的面暗指自己战死的儿子升迁并非靠自己努力,而是靠着家世!

    简直,气煞人也!

    “你是在怀疑一个为国战死的忠义之士吗?”沈家主目光迥然,大有一言不合就将人踢下水溺死的架势。

    董章庭仿佛没有感受到身旁人勃发的怒火一般,甚至还有闲情将船边的荷花折下来一只,将花瓣摘下随手洒落在湖面上。

    他摇头道:“沈将军之忠肝义胆不容置疑,我们今日之讨论也不过是同样的四品守将之位,一个花了六年,一个花了三十四年之事。沈公莫要自己偏了方向,还要怀疑在下不安好心。”

    沈家主手略微攥紧又重新松开,一握一松之间,他虽然余怒仍在,但是理智已经重新回归。

    “这有何好讨论的,我儿在兵道天资聪慧,又自幼勤学苦练,一进去官场自然可以轻易获得军功,武官之路又不似文官需要资历积累,如此一来,六年便成为守将,又有何稀奇。你说的那人寒门出身,不过是在战场靠一身莽劲冲杀,又好运活了下来,才爬上了守将之位,这样的莽夫何能和我儿相提并论。”沈家主冷言道。

    “那沈公可知,你口中这位只凭借着一身莽劲冲杀的莽夫是谁?”

    “谁?”沈家主下意识察觉到了其中不妙。

    “当朝兵部尚书,向飞轩向大人。在正元六年之前他也在北苑城任职,虽然立下了大量军功,然而他的功劳却被各位上官分润。而其中得到最大好处的便是您的二公子沈奉贤。”董章庭终于看向了沈家主。

    “怎么可能!向飞轩明明是午京向家之人,何时又是寒门出身!”沈家主心中虽然已经隐隐相信,但是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如若眼前这个青羽卫千户所言是真的,那他们沈家将会有一位高居尚书之位的死敌,可他们沈家如今却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哪里承担得起一位尚书的敌视。

    “因为向大人作战英勇,其幼子更是英姿勃发,于正元六年救下了一位柯家支脉嫡女后成就一桩佳缘。在柯家的引荐下,向大人转任他处,并且和向家连了宗。自此,向大人飞黄腾达。”董章庭笑道。

    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补充道:“哦,在下突然想起来一事,向大人确实和沈守将颇有缘分。向大人最为引人侧目的军功之一,便是率领一千轻骑于正元八年击退了匈奴大王子的三万军队,并且砍下了对方一只手,救北苑城于水火之中。”

    沈家主目光一凌,他自然早知道当年救援北苑城之人是谁,却不知道这人和次子竟然还有孽缘。

    哪怕董章庭什么都没有说,沈家主却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向飞轩当日救援北苑城之时是否真的尽了全力,有没有因为一点私心坐视自己儿子战死!

    至于对方话中的真假,若要全力调查总能得知。再者他近些年已经隐隐察觉到有外部势力在隐隐窥视沈家,却没想到出自午京罢了。

    他终究是年纪大了,情绪波动下,大脑便有些晕眩。

    一直远远瞧着这边的小男孩忙不迭的跑过来,扶住有些晃动的爷爷,确认他无事之后,才瞪向对面的青袍人,之前隐隐的好感在对方将自己爷爷气到后早已经消散干净,愤怒道:“爷爷好心邀请你来钓鱼,你为何还要气他!”

    董章庭看着眼前这个将将有十岁的男孩,天真热血又无畏,这是有长辈好好疼爱才能养出的性情。

    而他的十岁,是什么样的性格来着?

    间隔了一世,董章庭其实已经有些忘了。

    只记得他似乎因为背一首诗,比董天赐快了一些,得到了西平伯难得的一次笑脸。很快就被西平伯夫人随意找了个理由跪在了正院门口的青砖上整整一天,那天的地面可真烫啊,他都能闻到肉香。

    董章庭眉眼微敛,一瞬间的失神无人察觉。

    他看着沈家主道:“令孙天真质朴,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吧。”

    沈家主落在孙子肩膀上的手微微收紧。

    这个评价,他的妻子也曾经用在长子身上。

    天真质朴,对于一个普通小孩来说算得上夸奖。但是对于一个未来的世家大族继承人来说,却是足够糟糕的评价。

    这样的孩子当然会引外人喜欢,毕竟这样的人在位才方便他们拿好处。

    沈梦溪难道不知道他的长子还有孙子委实不够聪明,甚至有些憨吗?

    不对,他差点忘了,他那个蠢儿子还多了死心眼,一根筋。一进入牛角尖,别人怎么说都说不通。

    硬要说起来,他们沈家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性格。

    唯一幸运的是,沈家每一两代之间都会出一个脑子格外灵活之人,才稳住了沈家世家大族的地位。

    上一代中出了他,这一代中是次子,下一代目前没有。

    他本以为有次子在,总能撑到再下一代的灵敏之人出现。

    然而,次子战死,他却也渐渐老去。

    摸着孙子稚嫩的肩膀,沈梦溪有些疲惫,无了之前和董章庭辩驳的心气。

    他摸了摸孙子的脑袋慈爱道:“去帮你徐爷爷看火。”

    男孩虽然天真,却也足够乖巧孝顺。听从爷爷的话,乖巧的离开了,只是在临走前以一种自认为超有威慑力的眼神威胁了青袍人一下。

    小男孩离开后,之前隐隐僵硬的气氛已然消失。

    沈梦溪问道:“你想要什么?”

    董章庭听着这熟悉的问题,真不愧是父子啊,连问题都相差无几。

    他笑道:“沈公问错了,不是在下想要什么,而是您想要解决沈家的危机,愿意付出什么?”

    沈梦溪道:“我沈家如今太太平平,何来危机?”

    董章庭拍了拍下摆处的潮气,站起身道:“说了那么久,沈公半点诚意都欠奉。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在谈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等他走到船尾,即将迈向另一条船时,沈梦溪终于开口了:“听闻太子将要开通运河,沈家愿献黄金三十万两和名下二十艘大船以助功成。”

    然而回答他的是董章庭脚步轻快的落在了另一艘船上,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沈梦溪道:“你莫要太贪心。”

    董章庭终于转身看向他,面容愉悦:“三十万两黄金还有二十艘大船,可不够我们和一位兵部尚书还有柯向两个世家直接对上。毕竟等他们出手之后,我们在出手,不但名正言顺,而且可以拿到更多。您说,在下说的可对。”

    沈梦溪看着不远处背手含笑看着自己的青羽卫千户。

    他说的对极了。

    若自己站在对方的位置,也会这般做。甚至会设局引三家相争,等三家都有损伤之时再出手,便可以同时吃掉三家。

    然而这会,随时可能被吃的是自己和沈家!

    在沈梦溪木然的面容中,董章庭又重新回到了船上,漫步走向老人,用仅仅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听闻沈家有一艘材质奇特,疑似铁制的船只,能在海上踏浪而行。太子殿下一直可惜未能亲眼见到,若是有机会见到,殿下一定很高兴吧。”

    沈梦溪惊愕的看着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沈家造船出身,天下半数船只都出于沈家。

    在当今这个大多船只以木料制成的时代,一艘能在海上穿梭的铁制船堪称绝世的奇珍异宝。

    而这艘船,在沈家同样有一个特殊的意义。

    它是代表着沈家家主的信物。

    眼前这个青羽卫千户的意思不言而喻,他要沈家投靠太子。

    沈梦溪下意识就要反对,就太子对世家大族的态度,若是沈家真的投靠太子,和自绝于世家大族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在看到另一艘船上,一脸纯真质朴的孙子时,又想起被他打的下不来床的长子,突然说不出口了。

    若是不投靠太子,沈家又何以保全?

    作者有话说:

    ◉ 一百一十八章

    沈梦溪长叹一口气, 只是落寞的说了一句:“且让我和太子殿下见一面再做决定吧。”

    董章庭躬身一拜:“敬候沈公佳音。”

    沈梦溪看着眼前态度看似恭顺,内里却满是桀骜的青羽卫千户,突然问道:“太子殿下入朝以来, 对世家大族步步威逼, 难道不担心有朝一日事有不谐, 孽力反馈吗?”

    自然是怕的。

    在其他人眼中,世家大族反扑尚且只是一种还存在想象中的一种推演;

    于他而言,却是现实发生过的事情。

    在他看来,前世太子过世后,世家大族的复兴如此迅速, 很大原因在于太子行事过于操切,却没有来得及寻根究底,让世家大族根基未损。

    然而这一切也不能全怪太子。

    世家大族根深蒂固,太子虽然想彻底断其根本, 奈何天不假年,更有明里暗里的势力纠缠, 最后只成了表面的太平, 在他欲更进一步之时, 却突然染病离世, 随后朝局动荡, 就再也无法继续之前的计划了。

    最了解世家的只有世家, 若想真的将世家连根拔起, 只能交由世家之人。

    这也是他选中沈家的理由。

    若是早上一些年,沈家尚有沈梦溪和沈奉贤;若是在晚上一些年,沈家或许会再出一个挽救家族的新生一辈。

    如今却正是最好的时机。

    外有外敌虎视眈眈之祸, 内有青黄不接之愁。

    若是太子能得到沈家, 以沈家作为撬动世家大族棋盘的棋子, 进而拆散世家大族的联合,方才真正有可能清剿世家大族的根基。

    思路回转,董章庭看着面前的老人,唇边浅笑:“这天下如今终归是慕家的天下,而非世家大族的天下。”

    沈梦溪没有说话,只是从船边莲花看到远处迷蒙的青山,神色若有所思:“你觉得东宫真的担得起这个天下的未来吗?”

    董章庭没有回答这个危险的问题,说道:“这个问题只有您亲眼去见,才能得到答案,不是吗?”

    “确实如此。”沈梦溪点头。随后他看向另一边早已经煮好的鱼汤道:“一晃眼已到午时,可愿陪老夫吃个闲饭。”

    “固所愿尔,不敢请耳。”董章庭道。

    小男孩惊讶的看着相携走来的两人,不明白之前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傻孩子,看什么呢,给你爷爷我还有这个哥哥装碗汤。”在他愣神之际,爷爷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拍回了他的神志。

    小男孩诶了一声,将之前的疑问抛于脑后,认真的听爷爷的话打起了汤。

    鱼汤鲜美,鱼肉内的鱼刺也被人小心的剔除,让人喝的非常顺畅。

    沈梦溪问道:“味道如何?”

    “好汤,不输宫中之精品。”董章庭感叹道。

    沈梦溪笑容中有些得意:“我们沈家本就是从江边起家,这种江上菜肴的门道,我们沈家已经钻研了数百年了。”

    “令人佩服。”董章庭诚恳道。

    沈梦溪像是在感叹这鱼汤,又像是在感叹一些别的什么:“你说,我们花了那么多年钻研这些鱼汤,得到了一些薄名,为何如今却成了需要清除之事呢?”

    董章庭将鱼汤喝下,将汤碗放下说道:“因为一样好东西若是被人占了太久,那人会被讨厌的。”

    沈梦溪一笑:“你说得对,是老夫着相了。不过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不知今日的新人,可会经历今日旧人之窘迫?”

    青袍人站起,洒然一笑,只留下一句:“明日之事,留给明日之人处理吧。”

    等两人乘船离开,小男孩跑向爷爷问道:“爷爷,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啊?什么新人、旧人,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

    沈梦溪长叹一口气,揉乱了孙子的头发:“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早点长大,给我生出个能听懂的曾孙。”

    “爷爷!”小男孩不满的嚷嚷起来。

    等到下船之后,安静了大半天的明禾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

    “沈家真的同意效忠太子殿下了吗?”明禾问道。

    董章庭略一思索,才一脸正经的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你刚才云里雾里的说了啥?”明禾不解。

    花了半天,总不能啥都没做成吧。

    “我劝他和太子见一面。”董章庭道。

    “为何还要再见上一面?”明禾疑惑。

    董章庭无奈:“人家怎么说也是世家大族之一的沈家家主,在决心下注之前,总要见一见才知道值不值。”

    明禾听懂了,理所当然道:“肯定值!”似乎在他眼里,就没有人会拒绝太子。

    董章庭看向城中陈家的方向,心中无声一叹,那里很有可能就有一位拒绝了太子之人。

    而他,其实并未想出能说服对方改变想法的主意。

    至于找来对方的儿子,不过是一种聊以充数的办法。

    对方当年既然已经放弃了一次,再放弃一次也不无可能。

    罢了,将来之事交给将来的自己解决吧。

    然而,这个将来比董章庭预想的更快到来了。

    十四日傍晚,董章庭刚从学堂回来,就从明禾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卫平盛的儿子被抢走了?”董章庭问道。

    明禾略微心虚的看了一眼眼前少年,对方刚从学堂回来,一副书生打扮,未曾穿着那套青羽卫千户的服装。

    虽然如此,但是一个人气势若成,便无所谓穿什么,都会给人一种迫人之势。

    明禾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董章庭身上也有了这种气势。

    虽然对方语气平淡,面上也没有责备之色,但是明禾还是忍不住略微低了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今日午时传回消息,我们的人带着卫平盛之子回午京的路上,于半日路程之外的西江城郊遭到劫杀,最后卫平盛之人被带走,我们的人也只被留了一个,回来传信。”

    “所以,我们的人剩下一个,还是因为对方需要有人传信。”董章庭唇畔勾起一抹笑,唯有眸中的寒凉显出了他真正的心情。

    明禾点头:“是。”

    “且让我听听看,他们大费周章传了什么信?”董章庭道。

    明禾略微犹豫,最后还是将得到的信息一字一句原封不动的转述:“别来无恙。”

    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董章庭心中已然明白这次出手之人是谁。

    惠明郡主,终于等到你的出手了。

    看来卫平盛,对于惠明郡主来说,远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要。

    明禾注意到董章庭听到传信之后,没有他预想中的迷茫或者被激怒的情绪,反而多了几分放松。

    他问道:“你知道出手的是谁?”

    “现在知道了。”董章庭道。

    “就四个字,你就知道了?”明禾惊讶。

    董章庭点头:“对。”

    随后他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青羽卫的行踪,已经被泄露两次了。”

    明禾思绪还在出手之人究竟是谁,不想对方却突然话题跳跃到另一个地方。

    听到这个话题,明禾面色一沉。沈家那次尚可以说是青羽卫被临时调动,行事不够周密,才被有心人察觉到了行踪。

    可是往返北疆之行,却是经历过了缜密计划秘密行事,执行人又都是可信的兄弟。然而他们的行踪却全然暴露,不但任务没有完成,执行人也堪称全军覆没。

    这些人可是明禾一点点培养起来,如何能不心痛?

    看着对方往日里木头一般的面容上,透体而出的伤怀,董章庭声音沉着:“若想替他们报仇,就好好清理一下内部的蛀虫吧。”

    “你是说,我们内部有内贼?不可能!”明禾下意识脱口而出。

    董章庭没有和他争辩,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目光凌凌。

    明禾张嘴想要说出很多理由,比这次被拨给董章庭的青羽卫都是他精心培养多年,不可能背叛;比如属下们情同手足,不会伤害彼此。

    然而,他想起被收拢回来一具具残破的尸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你若下不了手,就由我来。”董章庭开口了。

    屋内沉默良久,终于想起明禾的声音:“我来吧。”

    董章庭看着对方沉默又坚持的模样,没有选择拒绝。

    有些事,总要他自己去做,才能释怀。

    他只是低声将清理计划交代给了明禾。

    明禾听罢,看向董章庭:“你打算传出我们即将抓卫平盛的假消息,引出那些……内鬼?”说着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终究是有些迟疑。

    董章庭摇头:“不,是真消息,我确实要抓卫平盛。”

    “可是,卫平盛之子已经被他们带走,我们也没有了能够辖制他的手段,怎么抓他?”明禾问道。

    董章庭同样有些疑惑:“我有说过,要靠卫平盛之子来抓人吗?”

    明禾惊愕:“你不用卫平盛之人来抓他爹,为什么还要把人带回午京?”

    董章庭一脸无辜:“卫平盛一年多前假死的时候,就已经抛弃了这个儿子了,我怎么可能指望这个当爹的突然父爱大爆发,愿意为子妥协。”

    明禾无奈,之前沉郁的心情都散了几分:“所以你找他来做什么?”

    董章庭略一思索,回答道:“主要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知道一些当年惠明郡主在北苑城的事情,毕竟这两终归算是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些时候;后来注意到他爹的事情后,便想着试试能不能钓出他爹。”

    “那现在呢?”明禾问道。

    “他爹虽然没有钓出来,但是我们钓出来一个惠明郡主,也不算全无收获。”董章庭总结道。

    作者有话说:

    从年三十写到初二,终于写出来啦。

    晚来的新年祝福:祝大家在新的一年万事胜意,所愿皆成!

    ◉ 一百一十九章

    明禾一惊:“你怀疑杀了我们兄弟之人是惠明郡主!”

    董章庭点头。

    明禾深深吸了一口气, 咬牙道:“又是她,好狠的心!那可是十多条活生生的性命!”

    董章庭念头微动,思绪朝北疆的方向飞去。

    十几条人命在那位郡主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是自己曾经的猜测为真, 这位郡主想要做的怕是远比他们预想的更为可怕。

    不过想要验证他的猜测是否是真的, 还需要北疆的人好好去查一查。

    董章庭第一次希望自己猜错了。

    毕竟若是自己真的猜中了, 一场战争怕是不可避免了。

    他收敛了心中复杂的情绪,安抚着怒气形于色的明禾:“敌人狠辣,我们更需保持谨慎和沉稳,不要让他们再次钻了空子。”

    明禾反复调整着呼吸,终于让思绪从之前的愤愤不平中清醒过来, 点头道:“我明白。”然后他身侧紧紧抓着的手,和手背处的青筋,还在无声的诉说着他心中真正的情绪。

    他问道:“如今卫平盛之子已失,你打算怎么抓卫平盛?”

    “最近朝中有哪位御史和世家大族不和睦, 又最刺头?“董章庭问道。

    明禾思索:“应该是那位来俊来御史,此人进入御史台不过两年, 已经从七品的侍御史升到了从五品监察御史, 甚至有传言他会是下一位右都御史。盖因为他两年内申饬过的官吏已经有约莫三百余人了, 各个证据完整, 让人无可挑剔。其中半数皆为世家大族之人。”

    董章庭听罢, 不由起了几分兴趣。两年内连升四级, 申饬了三百余人。

    这样的人若非真正的大义凛然, 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圣贤;便是一位十足的野心家,用那三百余人成就他的通天路。

    毕竟普通人哪来的手段和毅力连办三百余人,其中还半数出身世家后, 自己非但没出事, 还好好的升职加薪了。

    圣贤, 还是野心家?

    董章庭回忆着前世那位历经三朝,每次都能得到帝王信重的来大人。

    这样的人哪里会是圣贤,明明是一位最会揣度人心的野心家。

    正元帝和太子,想要清查贪官污吏,处理世家,他就是那把刺向世家大族最锋利的刀;

    九皇子要和世家大族沆瀣一气,他便是世家大族最好的朋友;

    小皇孙和自己想要重整朝纲,他便是忍辱负重只待圣主的老臣。

    耳边明禾依旧在诉说着这位来俊大人身世。

    来俊出身东域来姓大族的一处分支,其父早死,只留下寡母替人浆洗衣物换来一些钱财将他抚养长大。至于来父留下来的田垄和钱财都被祖父和大伯以代为管理的名义拿走,每年给他十来斤米粮聊以充数。

    来俊自幼便聪慧过人,奈何身子骨差了一些,时不时便会病上一场。寡母一路殚精竭虑的将他养到十六岁考到秀才功名后,心气一松溘然离世。

    其父伯在他考上功名后,曾经登门想要将之前拿走的田垄和钱财还给来俊。不曾想对方却当场痛哭,言称父亲早亡,自己多亏了家族、祖父和大伯护持方得长大,愿将父亲留下的田垄全部交给家族和其他两位至亲用以替父尽孝,自己只留下一些钱财作为科举之用。

    自此,来俊贤孝之名名扬东域,科举之途也变得更为顺遂。

    听着明禾话语中掩藏不住的敬佩,董章庭唇边浅笑:“来俊祖父和伯父的后来如何?”

    明禾回忆道:“听闻子孙不孝,染上了赌瘾,将家里的钱财土地都输了出去,被来家除族了。”

    他说罢注意到董章庭唇边的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问道:“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董章庭摇头:“我只是在感叹这可真是一个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好故事。”

    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他继续说道:“把那批本应送往北疆,却流落他处的兵器之事透给这位来御史吧。”

    明禾有些不解:“他会接吗?”

    董章庭点头:“将这件事透给他时,可以留一点青羽卫的特征给他,他会接的。”

    明禾听闻他如此确定,也放下心来,转而问道:“你想让御史申饬陈侍郎,和抓卫平盛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你明面上大张旗鼓去查北疆一行泄密之事,并宣称要以此去查卫平盛父子的踪迹。私底下自己去盯着陈侍郎。来俊一旦出手,陈侍郎仅仅凭借自己必然无法招架,又牵扯到军械,到时很可能会去找卫平盛商量对策,你便可以抓到人了。”董章庭道。

    明禾眼睛发亮:“我明白了!”

    董章庭心中腹诽:“我就差把每一步都说出来,再不懂就白瞎了我这段时间的指点了。”

    他心中略一腹诽后,继续问道:“除了这些事外,还有什么事吗?”他看了眼屋外天色越来越暗,思及今日的书还没读够时间,便想尽快结束话题。

    明禾思索了一会道:“我刚才来的时候,收到沈家传信,说是十日内必将沈奉秀送来青羽卫。”

    董章庭听罢,眸子一转问道:“沈梦溪已经见过太子了?”

    明禾点头,并说了沈家之事。

    沈梦溪一如他们所知一般果决,十三日上午刚和董章庭会面结束,十四日上午就和太子见了一面。估计是刚出宫不久便给青羽卫传了消息。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过这位沈家主的行动力,但是每次见识到都要感叹一次这位行事真的是迅如闪电。

    不过沈梦溪既然愿意让沈奉秀来青羽卫,那沈家八成已经向太子效忠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他朝明禾招招手低声问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说服沈家效忠太子这件事的功劳,能抵掉四百万黄金中的一部分?”

    明禾听罢,有些不确定道:“应该不能吧。”

    董章庭有些惋惜:“早知道我就先拿了沈家的三十万两黄金在劝他效忠太子。”

    明禾一脸无语:“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董章庭没好气道:“不行就不行吧,没事就回去做你的事去,别打扰我看书。”

    明禾不解:“你都是五品的青羽卫千户了,还想着考科举,从七八品的小官开始爬,不累吗?”

    董章庭捧着书,摇头晃脑:“这是梦想,你不懂。”

    虽然前世他最后站上了高位,今生更是早早就成了权力颇大的青羽卫千户,但是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未能经历科举进入官场,都是一种遗憾。今世有机会,怎么能错过。

    明禾不是读书人,不懂他们这种读书人的遗憾。他见对方认真看起书,也不在打扰,从屋内消失。

    董章庭就负责出指令,他可是要跑断腿,要忙的事可多了,确实没时间在这里耽搁。

    十八日上午,董章庭一来学堂,就看见有几位出身军旅家族的学子一脸愤愤的和几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学子对峙。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往日里借着家族威势鱼肉乡里便罢了,竟然还敢插手军械!”

    “你瞎说什么,我们何时鱼肉乡里!单说我们何家,每年都会花大笔银子修缮道路水渠,兴办家学,乡民都对我们感恩戴德!何来鱼肉乡里之说。”

    “呵,谁不知道你们何家早就把水渠道路边的土地都收归自家,并且毁了其他可使用的道路和水渠,逼迫乡民只可以走你们修的路,用你们修的水渠,以此收了大笔钱财。”

    “你是那些乡民吗?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不要乱传!在说,负责军械的是陈家,并且尚未定案,你们凭什么牵扯我们其他人!当自己是京兆尹吗!”

    “呵,申饬这件事的可是来俊来大人,谁不知道他一旦出手,必然查有实据!陈家逃不开,你们这些世家大族一定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董章庭和钱丰收、茅升三人看着已经将战火默默延伸到世家大族和朝堂百姓之争,目瞪口呆。

    钱丰收拉过一个已经围观了战火很久的学子小声问道:“啥情况啊这是?”

    被拉住的人正是宋青秋,他被打断了看热闹,刚要没好气的骂一骂,结果一转眼就看到了一脸好奇的董章庭三人。

    行吧,他骂不过。

    他留了一边耳朵继续听着那边的热闹,自己则小声的和董章庭几人说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约莫是十七日早朝,已经安静了十来天的来俊来御史突然上表申饬兵部侍郎陈晋榆以公谋私,贪污北疆军械。

    陈晋榆自然不肯认,奈何来俊当庭将流出的军械买卖账目和流向一五一十的上报。

    圣上查阅之后大怒,当即斥令严查此事,并且要求陈侍郎必须配合调查。

    朝中实权武将大多和北疆有些渊源,听闻陈侍郎竟然敢把手伸到北疆军械,都勃然大怒,要求严惩不贷;

    然而陈晋榆出身陈家,还是柯家即将入门的大少夫人的亲爹。柯家自然不愿意陈家这时候出事,损了自家颜面。因此暗示将陈家从这件事摘出去,再不济也要把这件事往后拖。

    可是,不久之后柯家的意图便流传了出来。自此,武将子弟和世家大族子弟之间矛盾频发。

    而今日的争论不过是其中之一。

    董章庭听罢,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来俊来大人,一出手便不同凡响。

    宋青秋注意到董章庭眸中的笑意,心头微动,低声问道:“你觉得陈侍郎能保住吗?”

    董章庭反问道:“你和陈家有交情?”

    他思索起宋青秋和陈家的关系,在他的印象里,宋青秋家里并非世家大族,应该和陈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才是。

    董章庭的问题仿佛让宋青秋恶心到了一般,虽然声音依旧很低,但是却满是厌恶:“交情,若是他们能倒大霉我们能放鞭炮三天的交情。”

    作者有话说:

    最近颓了好多—。—

    ◉ 一百二十章

    不过, 宋青秋显然没有兴趣和他们分享自家和陈家的事。将自己衣袖从钱丰收处拯救出来后,便朝自己友人走去。

    董章庭三人不欲战火牵扯到自己等人,默默的坐在了角落。

    钱丰收一脸神秘道:“你们可知为何宋青秋那般态度?”

    董章庭和茅升两人齐齐摇头。

    钱丰收朝周围看了看, 确定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争执的人群上, 压低声音和其他两人分享自己意外得到的八卦。

    自从钱家的事情解决后, 钱丰收又有时间去折腾自己的生意。

    他除了书院这边的生意外,还在午京城内又开了一家胭脂铺和布庄,生意都还不错。

    正巧前几日,店里来了一批江南的新布料,颜色极为清透美丽。布料刚上架, 就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

    一名带着帷帽的小姐和丫鬟进入店中,对这款新出的布料一见倾心,便要订下三匹。

    谁知小二刚要将布料交出去,便进来一名管事模样的人, 身后还带着七八个仆人,要求将店里这款新出的布匹全包了。

    丫鬟见即将到自己手里的布匹就要被抢走了, 当即呵斥道:“陈管事, 你要采购布匹, 自去采购便是, 凭什么还要抢我们小姐的!”

    陈管事这才注意到被他们一行人挤到一边的一双主仆。

    他眼睛微眯, 面上挂着虚假恭敬的笑容, 然而话语满是轻慢:“呦, 这不是离悦小姐吗?不想今日竟然有缘再次碰见。”

    被称呼为离悦小姐的人,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

    陈管事问道:“离悦小姐也想要这种布料?”

    离悦小姐没有说话,丫鬟在旁边道:“我们若不想买, 何必在这里。”

    然而陈管事一脸抱歉道:“那实在可惜了, 只能请离悦小姐另外选一种布料。您知道的, 大小姐最为讨厌别人和她用同一种物件。”

    丫鬟还欲争取,便听帷幕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既然妹妹想要,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愿意相让。毕竟,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要容忍一些妹妹的小脾气。”

    陈管事面色微变,很快调整好脸色:“离悦小姐虽久居观中修行,却也颇懂孝悌,老爷夫人听闻一定很欣慰。仆还有要事,便不和您多聊了。”

    三人冲突随着一方退让很快结束。

    钱丰收本想出面调停,不想双方竟是相识,便等了一等。谁成想,冲突便主动结束了。

    不过那名管事一行人带着布料时,店外吹过一阵风,将那位离悦小姐的帷幕吹起了一角,露出对方看向管事时,那双冰凉的眼。

    茅升听到这里,没忍住小声问道:“是不是很好看?”

    钱丰收下意识回答道:“清艳脱俗。”随即反应过来,一掌拍在了茅升肩膀上:“好啊,小茅,你竟然学坏了。”

    茅升小声辩驳:“看你提到她时发痴的模样,就知道对方肯定好看。”

    “你才发痴,我没有。我就是觉得她有些让人怜惜。”钱丰收先是斩钉截铁反驳,随后语气变得柔软了几分。

    董章庭见他这模样来了兴趣,钱丰收这满脑子只懂得赚钱的脑子里,竟然出现女孩子了,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说什么怜不怜惜的,还不是图人好看。

    世上可怜的人那么多,也不见他往日有这般多愁善感。

    钱丰收见两人都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只能小声的将之前发现的事情大致说了说。

    虽然嘴上否认,但是钱丰收确实被对方容色晃了一下神。

    钱丰收一向是个极为主动之人,既然对人家有点心思,便让人查了查这位小姐的身份。

    若是门当户对,也可以多联系联系,说不定日后有机会更进一步呢?

    若是不合适,他也好及时断了心思,继续专心操持自己的生意和学业。

    只能说,钱丰收实在是一个是务实之人。

    通过钱丰收数日的努力下,终于查出了那位小姐的身份。

    十来年前,书香门第的宋家出了一位宋大小姐,清艳绝伦。这位宋大小姐一及笄,便有无数媒人登门。

    宋家长辈本想将她嫁给另外一家门当户对的少爷,婚事将成之时。当时的陈家大爷意外看到宋大小姐的容貌,一见倾心。当即和长辈哭着闹着要娶,非说若是不娶到心上人便出家!

    陈家大爷是陈家嫡长子,虽然是纨绔子弟,但是也是陈家长辈宠出来的。

    陈家长辈虽然嫌弃宋家家世低微,配不上他们堂堂世家。但是自家孩子哭着闹着要娶,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将人娶了回来。

    至于宋家自己的意见,对于陈家来说不重要。

    董章庭听到此处,已经隐隐预测到了这桩婚事并不美满。

    因为当初的陈家大爷,正是陈晋榆。而他的夫人姓柯,是柯尚书的庶出堂妹。

    钱丰收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董章庭的猜测。

    陈晋榆是陈家嫡长,家中宠爱无度。只要想要的东西,几乎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然而兴头过去后,那些东西都会被他束之高阁,不再关注。

    曾经心心念念的美人,亦是如此。

    不过两年,陈家大爷的变心和陈家长辈的轻视,让曾经清艳绝伦的宋大小姐抑郁而终,只留下刚刚出生不过两月的女儿。

    陈家长辈见此,只觉得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果然没有大家风范,竟然因为和夫君置气抑郁而终了。

    不久之后,同样出身世家大族的柯家小姐进了门。

    这位柯小姐背后站着柯家,再加上容貌美艳,性子泼辣,手段又高,进府不过一年便诞下一双龙凤胎,将曾经的纨绔子弟陈晋榆手拿把掐。

    自此,一家和睦,长辈满意。至于曾经的原配,和真正的嫡长女就这样默默消失在陈家。

    茅升问道:“你那位客人,不会就是?”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其他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钱丰收点头,脸上满是怜惜。

    他店中的那位离悦小姐,正是宋大小姐遗留下来的孩子,被陈家掩盖的真正嫡出大小姐。

    然而如今,世人所知的陈大小姐,是柯夫人爱女,陈爱珍,也是未来柯家大少夫人。

    董章庭想起宋青秋,惦记宋大小姐母女的怕不止一个钱丰收。

    场中的争执随着讲师的到来,终于结束了。

    三人上课结束后,茅升被贺乔拉走了。

    董章庭看着也要离开的钱丰收问道:“你也有人约?”

    钱丰收不满道:“你这话说的,本公子也算玉树临风,才高八斗,被人约很奇怪吗?”

    董章庭看着他,比初见时要抽条一些,变得壮硕了不少的钱丰收。

    唔,这棵玉树有些壮了,

    钱丰收神秘兮兮道:“你还年轻,不懂。”说罢,便快快乐乐的朝书院大门走去。

    虽然书院有规矩一年内的学子,除了休沐,和家中有事需要请假,不能离开。

    但是近段时间,这条规矩变得松了许多。

    钱丰收家中生意要照顾,不时需要请假。夫子只要求他功课一定要跟上,其他并不多管。

    董章庭虽然实际上溜出去的次数远超于其他人,奈何有人替自己,表面上依旧是按时上课的好学生。

    看见钱丰收欢快的模样,董章庭有些好奇他要做什么?

    虽然这家伙喜欢做生意,但是往日去操持生意的时候可没有这般模样!

    他盘算了一下今天时间尚充足,书可以晚上回来再看,便偷偷跟在钱丰收身后不远处。

    然而一直跟到钱丰收进入自家的胭脂铺,也没有见到什么姑娘,只看到他在柜台勤勤恳恳的看账本。

    董章庭坐在布庄附近的一间茶楼雅间,自我反思起来。

    一定是自己这两天太闲了,才有心思看别人八卦。

    然而,没等他反思结束,便听到隔壁雅间传来动静。

    “大小姐,他们竟然把您的院子给了外男,还是一个老男人,实在不知所谓!”

    “那府中,又何曾有过属于我的东西。不管是院子,还是一草一木,都和我无关。”

    “小姐,我们去宋家吧。听闻宋家当年曾经多次要求接您回去,只是一直被老太爷他们阻拦。如今老太爷都过世那么多年了,不会有人阻拦我们了!”

    “他们不会放我走的。”

    “为何?”

    “因为我有一张用来媚上的好容色。”

    “小姐,您别这样说自己。您在荷华眼里,就是最冰清玉洁之人,才不是那些用容色惑人的坏女人。”

    “当坏女人,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会像我娘一般,轻而易举就死了。”

    董章庭在旁边听着,已经知道两人身份。

    陈离悦,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还真是巧了。

    他没有说话,假装这个雅间没有人。

    不想,这边安静了,另一边却变得更加热闹了。

    “什么坏女人不坏女人的!表姐,你和我回去,父亲一定会为你做主!”

    董章庭听到这颇为熟悉的声音,默默的移到了两个雅间靠墙的位置。

    宋青秋竟然也来了,还真是热闹。

    “我的事情和宋家无关,让他们不用操这份闲心,好好读自己的圣贤书去吧。”

    “你是宋家的外孙女,父亲的嫡亲外甥,你的事如何与我宋家无关!”

    “十八年前,你们奈何不了陈家,不能替母亲做主;十八年后,又何必惺惺作态。”

    “当年陈家势大,我们宋家虽然有些名头,但是远不及陈家,这才对姑姑之事无可奈何。如今我们宋家励精图治,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宋家,陈家也不是当年的陈家,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救下表姐!”

    “来不及了。”

    “为何?”

    “陈家已经决定下月初将我送入北定王府为侧妃。”

    “北定王,他的年龄都能当陈晋榆那个混蛋他哥了!他怎么敢!”

    “嗤,十八年前既然放弃了一次;十八年后,又何必再来一次。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不要出现第三次了。”

    随着这句话,隔壁雅间门被打开,两名女子的脚步声越走越远,隔壁屋只剩下宋青秋愤怒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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