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真的了解我吗?”李持月看向季青珣。
他一寸寸摸着李持月的脊骨, “怎么会不了解,你有些多余的慈悲。”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季青珣的意思。
季青珣道:“你想等,等你阿兄年迈禅位, 那可是一个不可测的时间……我忘了,你知道。”
他蛇瞳一样的眼睛攫住了她, “你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殡天,我说得没错吧?”
李持月噎住, 下意识地避开看他。
季青珣却认真审视了她一会儿:“一点都不着急, 看来没几年了,阿萝,记得这么多事,还真是方便呢。”
方便吗?也方便了他吧?
季青珣就算不记得,也能像随时翻阅一本书一样, 将她的心思都套出来。
“你……”李持月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是遍体生寒。
“呵——”季青珣喜欢她这个反应,
“阿萝还没有长大, 心思当然藏不住,当初何必去认那没用的上官峤当老师呢, 想学什么, 我都可以慢慢教你的,好不好?”
他亲昵地在她耳畔诱哄, “来,喊一声季老师听听。”
李持月才不屑,“学什么,学你首鼠两端, 阴阳两面?”
然而她无论说什么,季青珣就是不生气。
他天生就带着蛊惑人心的气息, “这才是你最该学的,哄骗我那阵子,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只是还太稚嫩了些,我好好教你一阵,你就可以骗我了,那些收拢到手里的人,你也可以轻易拿捏。”
话丝丝缕缕入耳,李持月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他黏人的蛛网之中,怎么也挣脱不得。
最后她只憋出两个字:“不学!”
见到阿萝这个反应,他知道再说下去又要挨打了,季青珣不想把人逼得太过分。
他重又打开油纸包,“有我在,你天真些也无妨。”
李持月暗暗翻白眼,问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之前说自己手里有兵,那又是什么来路?
季青珣正自顾自地吃掉被她嫌弃的糕点,听她问,回过头来:“等你不再一心揭露我反贼身份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装模作样!
李持深吸一口气,翻过身去不再看他。
见她不说话,季青珣忽然说道:“我们去一趟红叶寺好不好?”
他想去红叶寺,是因为从崖上坠下的时候,短暂出现在眼前的那间佛殿。
季青珣回去之后想了很久,记起来了那尊佛像是三世佛之一的弥勒佛,形貌好似就是红叶寺中的那一尊。
或许去那里,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红叶寺?”
李持月记得那里有一棵姻缘树,是他们当年一起挂红绳的地方。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
那时他们才十四五岁的年华,一道出门游玩,去的就是红叶寺。
季青珣说最近跟拳脚师傅举石碾,力气大得很,李持月就撒娇,连马车也不乘了,问他能不能背着自己上红叶寺去。
然后季青珣真就在她跟前半跪下来,“上来吧。”
少年见风就长,已经整整高出她一个头了,身形青竹一般挺拔,又不失骁健。
李持月小心地伏在他背上,季青珣轻松地就站了起来。
她枕着他的肩膀,被少年背上了山。
季青珣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李持月眼前见到的山寺山林云雾一晃一晃的。
她没有把风景看进去,心里装的全是那个背着自己、一步步行得稳当的少年。
到了山上季青珣才把她放下来,他分明累得很,汗水将背都打湿了,但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剔透的眸子亮晶晶的。
李持月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任性了,找出帕子给他擦汗,心疼地问:“累不累?”
他任李持月给自己擦去脸上的汗,有些自傲地说道:“我都说了,我力气很大的。”
“是,十一郎好厉害呀。”她也觉得很厉害。
季青珣等她擦好了,才拉着李持月在寺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去红叶寺的典故。
听闻这是前朝公主国破家亡之时的出家之地,后来公主的爱人复国之时,她栽下的树一夜变作满树红叶,山寺下马蹄声声。
公主又还俗嫁给了皇帝,这座寺庙也就取了红叶寺的名字。
李持月津津有味地听着,只道那爱人还记得回来寻公主,当真情深义重,想来二人之后一定过得美满,“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季青珣笑道:“本就是传说,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后来又怎么样了。”
这样啊……李持月有些失望,又悄悄看向牵着她手的季青珣。
他的侧脸带着少年人的精致清冷,好看极了。
“听说,这里的姻缘树很灵验。”季青珣忽然说道。
“姻缘呀……”
李持月捏紧了给他擦汗的帕子,想到了什么,脸蛋突然红扑扑的。
两个人不经意对视了一眼,又齐齐扭开头。
季青珣泛起一丝红,抵唇轻咳了一声,“我只是听说了,才带你来看看。”
“那咱们就去看看吧。”
当李持月看着那棵参天的大树上满树都是红绳时,眼里都是惊奇,无数的红色丝绦垂下,将一棵梧桐生生装点成了红色柳树,树好像也有了神性。
所以这么多的人,真的都如愿相守了吗?李持月想着,就这么问出来了。
季青珣说道:“只是求一个愿景罢了,但是,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心中有喜欢的人。”
“我也有!”她答得很快,随即赧然。
“是谁?”季青珣问得更快。
“我喜欢——”李持月看着他的脸,胸口涌起无限的冲动,可怎么也说不出“我喜欢你”四个字。
最后只能低头拿鞋尖写字,咕哝:“也没什么……”
她不时偷望他两眼,看得季青珣的心跳加快,他低声说道,“我也有。”
“是谁?”
“两个字的。”
李持月愣了一下,脸转瞬就苍白下来,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要跑。
季青珣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连忙追上去,拉住她不让走。
“怎么了?”
“你走开!”她用力推他。
季青珣还是少年,头一次表明自己的心意却遭抗拒,难免茫然又伤心,也不想打那些哑谜,“阿萝!我喜欢你,让你很生气吗?”
推他的手一顿,李持月眼睫上还噙着泪珠,“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你为什么生气?”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强硬,轮廓已经有了成人的影子。
“你说你喜欢的人两个字,可是我叫李牵萝啊!”
李持月又可怜,又生气,捏拳打他,“你吓死我了!”
季青珣也傻了,神情如冰山消融,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光华来。
心情是此生从未有过的跌宕起伏。
他不是自作多情,阿萝此刻的举动,也将心意昭然若揭。
欢喜像潺潺春泉一般涌了出来。
“但我只会叫你阿萝啊,或者,公主?”季青珣挨打了也开心,握着她的手问,“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李持月在他紧盯下撇开视线,轻点了一下脑袋。
又担心他没看见,又点了一下。
季青珣那一刻的欢喜,多少言语都解释不清,他想背着阿萝再在这山上多走几个来回!
向来聪慧的他不知从何说起,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想喜欢……不是,也是!我想照顾阿萝,可以吗,一辈子!”
李持月擦了一下刚才还挂着的泪珠,又点了点头,“我也喜欢你的。”
后来,姻缘树上也挂上了他们的红线。
李持月牵着心上人的手仰头望着,默默盼着和他也像树上红绳的寓意一样,结成良缘。
结果那天说着力气很大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却累得睡着了。
天色昏暗,李持月就撑着脸看了季青珣一路。
她乌亮的眼珠转了一下,笑着用气音悄悄问了他一句,“十一郎……做我的驸马吗?”
明明在睡觉的人翘起唇角,拉上了她的手,“嗯”了一声。
他竟然没睡!
李持月脸有些烧,控诉他:“你没睡怎么不说话呀?”
怎么能偷听她说话呢?
“我只是累了,闭了一会儿眼睛。”季青珣晃了晃她的手,“阿萝原谅我好不好?”
他偶尔会撒娇,也很有用。
李持月咬着唇,“算了,不跟你计较。”
过一会儿,她又问:“那棵树真的灵验吗?”
“跟树无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是我要做到的事,”季青珣起身从后面抱紧了她,向她许诺,“我和阿萝都不会再孤单了。”
李持月被季青珣抱着,一颗心荡悠悠的,哪里会不信他。
而且她觉得两个人互相表明了心意之后,季青珣就喜欢上了同她这样,过度的亲近……
那时候,李持月真的觉得他们只有彼此了,而且一辈子都会是这样。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季青珣见她明显是沉浸在了回忆了,也跟着回想起那段过去,心尖柔软。
他从未在意那棵树传闻的真假,只是相信自己能护好两个人的感情。
现在看来,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阿萝,说好了是一辈子,我不会放开你的。”他握紧她的手。
李持月从回忆中惊醒,猛地抬起眼看他,泪意散去。
难道季青珣为何要去红叶寺,难道想跟她重温旧梦不成?
她一点也不想,抽手推脱道:“本宫还要养伤,难道要被抬着跟你上红叶寺去?”
“去嘛,”他殷勤撒娇,嗓音吃过糖糕之后,竟还有点甜滋味:“咱们可以如从前一般,我背你上去。”
怎奈郎心如铁,李持月身子一扭,留他一个后背:“大冷天的,何必登山挨冻,不去!”
季青珣的眸光黯淡了些许,但他也不着急:“那就等你好了,春和日暖的时候,咱们再上红叶寺看看?”
碧色的眼睛危险时有一种异常的绚丽,此刻眉毛下撇,又是十分的楚楚动人,那张脸一个劲儿往李持月眼前凑。
可她仍然不肯:“本宫去的是枫林行宫,离红叶寺很远,今年雪大,眼见是会封山,还是不去了。”
“你要去枫林行宫?”
可怜的神色一扫,他怎会猜不出阿萝突然去行宫的原因呢,“就这么想避开我吗?”
“怎么会,本宫等着你把地道再挖到本宫寝殿下呢。”
她咬牙切齿,掐着他的下巴晃了晃。
那张漂亮的脸在她手上笑得浓烈又清冷,“那我再猜猜,你是不是让上官峤提前走了?”
李持月的脸一沉,撒开的手被他抓住,季青珣就着指尖的皮肉轻轻嗫咬。
她敷衍道:“不是你想让本宫不见他的吗?”
“是啊,那他知道是这个缘故吗?”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会让他知道的。”
季青珣亲完了手,和自己的手扣在一起,翻来覆去地欣赏。
李持月也觉得心累,分明恨之欲其死,可是怎么也甩不开这个人,又处处受他威胁。
不能宣泄自己的仇恨便罢了,还要被他动手动脚的,真是让人郁卒。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她索性装死,绝不能要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李持月“啪——”地又躺下了。
可季青珣要勾她说话,怎么可能让她安卧着:“太子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你真的要等皇帝自己出事吗?”
她果然抬头:“什么意思?”
季青珣趁机亲了她脸颊一口,果然又挨打。
他面色如常:“皇帝派人去搜查令狐楚府邸,是一定能搜出东西来的,刺杀之事,太子跑不了。”
“你做的?”
“上官峤能做的事,我能帮你更多。”季青珣跟她表忠心。
李持月怀疑这个人就是死了埋坟里边,嘴都还会动,而且喊出的一定是三个字:上官峤。
季青珣看她眼神有些奇怪,“怎么?”
“没事。”
不过太子又输一次,这一回她定是不会客气了。
李持月转头吩咐外边的解意:“一到枫林行宫就传医正来。”
季青珣知道她要做什么,笑里尽是宠溺,“还算机灵。”
可是帮忙归帮忙,李持月不可能因为一点事就对季青珣和颜悦色起来。
但是季青珣也不是随意就能被打发的,连哄骗带威逼地要李持月说出个能去找她,能得到答复的日子来。
李持月无法,坚持要一个月之后再答复他。
能看出来季青珣不大满意,搂着她忆了好久的当年,才肯在出了明都城门的时候下了舆车。
当晚,紫宸殿的皇帝就收到了枫林行宫那边的消息,公主的伤势加重,有恶化难医的风险。
—
杨融紧步走进了东宫书房,跪下请罪:“殿下,人正在烧东西,想将宅子弄成失火的样子,但圣人派去搜查的人很快就出现了,有些信件落到了搜查之人的手中。”
李牧澜面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那处隐秘,到底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这……”杨融低下头,“只怕是令狐楚生前就泄露了踪迹,让公主的人发现了。”
李牧澜闭了闭眼,虽然李持月说令狐楚常来东宫,实则次数并不多,而且每次来都是寻了由头的。
大多数时候,李牧澜有什么事吩咐,还是让人传信,不过这些信中内容不会引起什么大波澜,李牧澜也不会落下大名。
“罢了,那些信就算被拿去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皇帝不会凭那信就认定自己是令狐楚的主子。
杨融却并未乐观,直言道:“殿下曾去信令狐楚去寻岭南一座红木雕,这木雕还在太子妃的寝宫之中。
要是有心人将此事点出,圣人看到了那封信件,就知道所有的信都来自东宫了……”
李牧澜这才记起这件小事,盖因令狐家有门路,他为着太子妃的寿辰礼才托了令狐楚办这一回,没想到有可能会让自己露了马脚。
他让心腹宫人去太子妃宫中说明,要把那红木雕劈碎了去,送膳房烧掉。
如此,当是安全无虞了吧。
杨融只能说些自己知道的,此刻各自回想,书房内一时沉寂下来。
早已在书房安坐的梁珩道说道:“让圣人知道此事与殿下有关,未必全是坏事。”
他是山南道魏行简举荐的谋士,抵达明都不过两日。
李牧澜一向视魏行简为心腹,对他举荐的谋士也并不怀疑,眼下这事真是要人出谋划策的时候,正可借此考验一二。
李牧澜朝他看去:“这如何说?”
“如今太子妃有孕之事,到底是要找个由头过去的,不如就让公主来触这个霉头。”梁珩道老神在在地说道。
“继续说。”
“到时殿下受圣人处罚,太子妃定是要去求公主宽宥,公主手脚总会有不干净的地方,那就是两方都有错,圣人必不能重罚您,
您再借机请禁闭或离京办差,那时公主再遭什么刺杀,就绝与您无干了。”
谁能想到太子胆大包天,能行刺持月公主两次呢。
梁珩道有此一言,盖因这次魏行简进献的除了这个谋士,还有几个高手,都是在山崖绝壁处训练出来的杀手,猿猴一般灵敏擅攀,肌肉钢韧不同常人。
自从山南道时东宫杀手在季青珣身上折戟后,李牧澜就派人着意搜寻更强的杀手,如今,终于是千挑万选,寻到了这些本该一辈子活在悬崖之上的异类。
李牧澜亲眼看过这群人的本事,能攀挂在所有的地方,刀或咬或握,来去迅疾得像刮过的罡风,很快丢下去的罪囚就被剔得只剩骨架,场面骇人。
李牧澜总算是满意了。
若当夜派去杀了李持月的是这几个人,她根本就不会命大地活下来。
而那季青珣又凭什么能挡住呢?
杨融却担心太多冒险,“殿下,还请三思。”圣人发怒不好收拾,到时撤了他的储君之位也是有可能的。
梁珩道说:“若是圣人查不出来,大家便相安无事,此计不过留作后手罢了。既然要吃这个亏,殿下当然就不能浪费了机会。”
“这回人是从山南道来的,这一回谁也查不到殿下身上。”
李牧澜沉吟半晌,还是说道:“杨融说得不错,圣心难测,还是无波无澜过了此劫更好。”
但很快,紫宸殿就派人来东宫传李牧澜了。
几人交换了眼神。
李牧澜道:“只怕是没法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梁珩道握着羽扇作揖:“若真走漏了,殿下或可将计就计。”
李牧澜按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收紧,刺杀了一次后果难料,之后可就简单多了。
倒是李持月再遇刺杀,为何他不能也出事?端看到时父皇还能偏向谁。
他在心里暗暗敲定了主意。
李牧澜走入紫宸殿,才发觉殿中侍从皆撤了出去,显然是“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
还未给皇帝请安,就被一个大瓷瓶兜头砸了过来,李牧澜登时鲜血淋漓。
“意图弑杀你姑姑,还敢毁灭罪证,李牧澜,朕不如扒了你的太子之位!”
—
李持月远在枫林行宫,听到皇宫里的消息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太子在紫宸殿中冲撞圣人,被裁撤了十率府,在东宫闭门思过半年,任何人不得探望,之后还要被派到南琉一带苦厄之地推行德育教化,几同发配。
至于太子位能不能保住,只待太子妃诞下腹中孩儿,再观后效。
意思清楚得很,太子妃生出个皇孙,李牧澜的太子之位还能再坐,生不出来,皇帝的其他儿子就有机会了。
不过刺杀公主的幕后主使始终没有找到,想来就是令狐楚的蓄意报复罢了,令狐家也处置干净了,此事揭过。
李牧澜没被剥皮楦草,让李持月有些失望,果然皇帝还是没忍心直接摘了李牧澜的位置。
不过现在的东宫也算凄惨,李牧澜被一关半年,之后又要去南琉,这明都里的事,想顾也顾不上了。
这么一想,勉强算满意。
枫林行宫外下起了大雪,李持月过得像远离了世俗的仙女似的,烦心的事烦心的人都到不了眼前来,怎一个快活了得。
只有陈汲一个人苦哈哈的,冒着大雪登门,将三试的卷子送到李持月手上。
李持月留了陈汲半日用饭,顺道把卷子看完了。
让她意外的是,苏赛竟然是知道些人情世故的,也答得不似本人平日言行那般冲动。
别的学子在二试之后,学到的最深刻的一件事也是深思熟虑,所以二试考得好的,三试也能好好地回答出在人情往来,沟通上下的问题,甚至从题目中窥出了门道。
李持月没有多少纠结,很快就将他们的职位安排好了。
又写了推荐信,着意让他们快点顺利到任。
“还有这个,是上官老师拖学生送来的。”陈汲将一枚玉佩递了过来,还有一封信。
第82章
“回心转意?”许怀言从未想过主子会请教自己这样的问题。
季青珣点头:“你最是了解女子的心思, 究竟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心转意呢?”
他一个人想了好久,也想不清楚这件事, 只能请教许怀言。
这……公主都对主子下了这么重的手了,主子怎么还能一头往里面栽, 这是伤到脑子了吧。
便是夫妻,正经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该报复回去才是。
但做人属下的, 许怀言也不好说出来,只能说道:“只是属下还不知道,公主为何对主子动手?”
要知道症结,才好对症下药嘛。
季青珣眼神定住,失神了许久, 才说道:“大概是我逼死了她……还有和她的孩子?”
许怀言听不明白, “主子和公主何曾有过孩子?”
又怎么能害死还活得好好的公主?
“我也不知道……”季青珣想到她哭的样子,沉闷的痛意充斥胸膛。
许怀言觉得是主子出问题了, 从山庄遇刺那晚之后,季青珣的精神就不大好, 时常恍惚。
“主子莫不是把韦玉宁死前的“疯话”当真了?”
许怀言还想说, 却在季青珣看过来的眼神下不得不噤声。
“我不是让你分析她说的是真话假话。”
“是……”许怀言醒了醒神,说道:“主子和公主到底有这么多年的感情, 只要主子耐心些,让公主慢慢想起您昔日的好处来,女子总是念旧的,
旧情一旦复苏, 您再做几件事,让公主知道您同她是一条心的, 公主态度说不准就慢慢软下,舍不得再苛责主子了。”
“这样就行了吗?”季青珣想了一会儿,
又问:“她若是已移情别人,我杀了那人,又当如何?”
那当然是放手,顺手再把仇给报了就是,大丈夫何患无妻!
可是主子要的显然不是这样的回答,许怀言还真不知道,“这属下也不知道。”
那上官峤到底要不要杀呢?季青珣陷入了苦恼。
见主子又走神了,许怀言小心问道:“主子当真要放弃这么多年的筹谋?”
他们和韦家周旋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拿到了诏书,待到时机成熟,主子再将身份展明,登位之后的微词也能压下。
都走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停下,那之前一切的努力不就都付诸东流了吗?
许怀言也知道主子虽然利用了公主府,但对持月公主的感情也绝不虚假。
可到了今日,许怀言才意识到主子的这份感情早已超过了一般的男女情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事不急,眼前最重要的是咱们至少不能变成反贼。”季青珣还是能想清楚的。
至于那诏书,等阿萝愿意重新相信他了,他再将交给她,好叫她彻底安心。
许怀言不知他心思,只以为季青珣想挽回公主也有要继续图谋的帝位的缘故,心中稍感安慰。
这时,敬大夫骂骂咧咧地出现,“老夫好心给你那公主治腿,她竟然让人赶我出来,哼!不识好歹!”
季青珣替李持月给敬大夫赔罪,“她记恨明润楼的事,又觉得留你在府里不安全,才出此下策,此事我代她赔礼。”
“哼!她没准还不稀罕你替她赔礼呢,”敬大夫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你也是,人家恨你,还往跟前凑,图她什么!”
季青珣不说话,但态度也分毫不改。
敬大夫也听到了只言片语,说道:“你这事多好办,我这儿有一瓶药,你给她灌下去,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然不会再记恨你。”
敬大夫出起坏主意来一点都不含糊。
许怀言点头:“这倒也是个法子。”
可季青珣却没有答应,埋住问题就没事了吗,长久以来处置事务的敏锐告诉他,未必。
而且阿萝身边有那么多人可以告诉她真相,难道要全都杀了?
那时和她结下的就是更大的仇怨,季青珣担心会有反噬的一日。
“没什么好犹豫的,我先把药给你,要是他的计策不管用,你再用这瓶药就是了。”说着,敬大夫将药拍在了季青珣面前。
—
枫林行宫上
在陈汲走了之后,李持月打开了那封信。
原来手中的玉佩是他家传的……
李持月低头反复端详着,心里欢喜,又多了一点埋怨,他怎么不在回来的时候亲手交给她呢。
将信贴在心口,她远望着明都的方向。
窗外只能看见雪覆千里,宫殿如星树似毫,唯望不见良人只影。
如此又过了几日,李持月算算日子,“上官峤今日就要离开明都了吗?”
秋祝点头:“照先前的消息,应是今日启程。”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没能送他一程,只能吩咐道:“让派去护送的人警醒些,别让人有动手的机会。”
“阿萝是怕我会动手?”
李持月一看过去,果然是季青珣。
他冒雪上山,此刻入了殿内,已解下了避雪的斗笠,又拍去玄色大氅上的雪花,自然得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你怎么在这里?”
李持月这阵子过惯了不见他的好日子,还以为季青珣真的进不了枫林行宫,结果他还是这样神出鬼没的吓人。
季青珣将大氅挂好,带着惦念看向她:“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我自然要来找你的。”
没想到一个月这么快就到了,李持月还真没感觉,不过她这儿可没有季青珣想要的答案。
“你还没说呢,难道这行宫也被你挖了密道?”她怒目圆睁。
季青珣解了她的疑惑:“这么冷的天,哪有工匠肯给我挖呀,不过是公主心善,不忍大雪中让守卫站在雪里,我才能偷空进来的。”
知道阿萝见不到他定是过得惬意,可是季青珣不能不来见她。
李持月知道没有暗道,总算放心了一点,也怪她松泛了一个月,才会疏忽了防备。
季青珣很快就看到阿萝手上拿着的玉佩。
成色普通,天底下多少的好东西都入不了她的眼,偏偏宝贝似的握着这一块儿,是怎么来的,季青珣心里一下就有数了。
李持月正考虑着加强守卫的事,忽然手上一空,那玉佩就到季青珣手里去了。
她急眼了:“还给我!”
这么宝贝,果然是上官峤送!
“该不会是什么家传的玉佩吧?”他翻转着那枚玉佩,端详得比李持月还仔细,竭力忍耐住才没有扔到窗外的雪地里去。
李持月说道:“知情,去拿回来。”
知情已经上前来抢了,可惜季青珣养好了伤,一边躲一边问:“你到底跟多少个男人私订了终身。”
季青珣说这句话的酸味十里可闻,“这么庸俗的东西也值当给你拿着。”
若是放在从前,他绝不止阴阳怪气这一句话就算了,可是现在,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效,季青珣要的只是她回心转意。
别的……他可以不在意这段过去。
李持月又重复了一遍:“还给我!”
她看到了季青珣眼里明晃晃的嫉妒,担心他把玉佩给砸了。
可李持月越着急,季青珣越不给,玉佩坠在手里轻轻地晃,“再抢,我就砸了他。”
“知情,回来,”李持月平复了一下怒气,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季青珣下巴一扬:“你来抢,抢到就给你。”
“季青珣!”李持月真的生气了。
他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十分欠揍地说:“声音大可不算数,来啊。”
季青珣分明知道自己受伤了,站不起来,他又比自己高一个头,抢什么抢!
李持月抓了桌上的冬枣朝他砸过去,个个落空。
“我说认真的,敬大夫说你可以试着走两步了。”
李持月扔空了果盘,才说道:“我待会儿自己会走,你把玉佩留下,快滚!”
季青珣摇头,拍了拍膝盖哄着,“来,你走到我这儿来,我就还给你,不然扔到山崖底下去。”
“知情,秋祝,你们出去!”李持月一拍桌子,让殿内侍奉的人都下去了。
她捏紧了拳头:“你要是戏弄我……”
“我只是不想你像令狐楚一样,往后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这样也不错,最好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了,就我守着你……”
他好像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说出的话惊住了李持月。
“闭嘴!我要站起来了。”她才不要像令狐楚那样!
季青珣在远处拉了椅子坐下,撑着脸看她:“可惜了,瘸着也不错的。”
外头大雪如鹅毛一样地下,寝殿里燃了地龙,又铺着厚厚的地毯,李持月连鞋袜都没有穿,原是卧在美人榻上看雪的。
她掀开毯子,撑着榻沿慢慢站了起来。
受伤的那条腿还使不上力气,甚至躺了一个月,另一条完好的踩在地上也觉得脚踝发软,伤腿只是踮在地上而已,算不得踩。
光是站着就已经摇摇晃晃的,还要扶着东西了。
季青珣见她勉强,起身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李持月想甩开。
他又来了一句,“没必要闹这些无谓的脾气,你知道我想帮你的时候,就是最可靠的。
等你要杀我的时候,我一定不会问,今日扶了你,怎么还忍心杀我呢。”
“谁会多余问你。”李持月冷睇他一眼,“啪”地把手拍在他的掌中。
季青珣稳稳地握住了那只手,似握了一截玉笋。
“慢慢走,不能单脚跳,踩实了,对,一步一步来,疼吗?”他耐心地引导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李持月低头看自己的每一步,疼,但她偏不示弱。
到后来她的两只手都让季青珣牵着,两个人一个前进,一个后退,让殿里绕了几个圈。
“阿萝做的很好。”
把软倒的人抱进怀里,季青珣摸了摸李持月的脑袋,细心地擦去她额头的细汗。
“玉佩。”她手一伸,只在意这个。
难得的一点愉悦就让她挥散了,季青珣下撇的眼尾,让李持月恍然间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少装模作样的,给我!”她恶声恶气地。
季青珣有心疾要她治愈:“你说点好话,我就给你。”
李持月索性伸手在他腰上摸,丝毫没有忌讳,一心要把上官峤玉佩找出来,结果季青珣藏得死死的。
“找出来也算你的本事。”
劲腰上两只小手乱爬,找得季青珣心猿意马,可李持月一无所获。
蹀躞上只挂着一枚旧年她送他的玉佩,种水澄澈通透,阿萝说像他的眼睛一样,季青珣很喜欢,从不离身。
李持月气坏了,扯下他腰间的那一枚,用力掷了出去。
玉石砸在地上是突兀的一声,又骨碌碌滚了一会儿,消失在地毯边缘。
季青珣看了过去,没有再动。
李持月还被他抱在怀里,清晰地察觉到季青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
她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不过那玉佩砸了也好,反正都是她给的东西,季青珣都不配留着!
“谁,谁让你不把玉佩还我的。”她指责道。
他不回头,把一个玉佩塞她手里,闷闷地说:“还你。”
算季青珣还讲信用,真的就还给了她,李持月见玉佩完好无损,连忙藏了起来,可季青珣从头到尾都没有再低头看她。
他只是凝望着那个方向,安静得出奇。
然后季青珣松开抱着她的手臂,转身朝砸玉佩的方向走去,将玉佩捡了起来。
莹润的玉石里多了一条裂缝。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他也跟这块玉佩一样,被阿萝弃如敝屣了。
季青珣心痛却不肯示弱,将玉佩藏进怀里,冷嘲一声:“让你睹物思人,上官峤的小心思还真是不少。”
李持月将心中那点不自在挥散,不理会他,跳着脚回到了榻上,“没事你就走吧。”
他按着心口起身,有纤长的眼睫湿湿贴在了眼眶外。
走到她的榻前,半跪下问:“阿萝,不管前世我做了什么,那都是我不知道的事,这辈子做的,我也被你教训过了,现在我不想什么帝位了,只想帮你,你能别这么对我吗?”
姿态仍旧低下,声音里全是委屈和难过。
所以前世的错能拿来责怪今生毫不知情的他吗?
季青珣知道背着她谋朝篡位是错,已经回头是岸,自己还应该苛责吗?
李持月不想和他去辩这些道理,在她眼中,季青珣极端危险。
她不会跟他就信任与否的问题周旋,以免落进又一个圈套里。
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人解决掉。
她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起来,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可怜。
被看的人眼尾泛起薄红,见她越凑越近,以为阿萝要吻过来,眼眸半阖,粉而润的薄唇抿了一下。
结果她掐住了脸颊,季青珣的唇被迫嘟起,清冷浓艳的风情一扫,变得形容呆傻。
“好啊,我原谅你,但你也知道我已有了新欢,勉强我宠幸你也是一件错事,所以你还是放弃吧。”
说罢她松手,拿毯子盖住自己,只留一个背给他。
季青珣静了一会儿,“可你应该知道,若是我不爱你,就能心无挂碍地把你杀了。”
他说出这句狠话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红的,一点不像威胁人的样子。
李持月也不想利用他所谓的爱,毫不怯懦地说道:“我就在这儿,你想杀就动手吧,反贼!”
说完这句啊,她只听到坐地的声音。
最终还是季青珣去了降旗,无奈说道:“你手里一定有拴着我的绳子。”
李持月闭目不语,还是季青珣自己把心情调转过来了,捏着她凹下的腰肢:“还不能睡。”
“又干什么呀?”李持月咕哝着,扯毯子盖住了头。
他在腰上随意地捏了捏:“你的腿气血不畅,敬大夫教我怎么按穴位,你得起来。”
她猛地坐起来:“一定要按吗?不按就好不了了”
季青珣没被吓住,而是无比认真:“别人是不会坏,但之前你又踢又踹的,伤得严重,不按不行。”
“喏——”她把伤腿撩了出来,睡都睡过了,她懒得在意这点接触。
季青珣盘坐在美人榻的榻尾,将她细白伶仃的小腿上端在手上,卷起了裤腿。
手滑下握住她的足弓,端正纤柔如玉削,五跟脚趾圆润赛雪,脚底又透着淡粉。
李持月对他的接触太熟悉了,以至于被握着足,也不会有多不自在,懒得管他。
季青珣赏玩了片刻,才照敬大夫教的,按到她足底的穴道上。
“啊——”李持月捂住嘴,“怎么这么痛?”
“你当我在同你开玩笑吗?”
“停停停!”如非必要,李持月一点苦都不想吃。
“别闹,你真想”
“啊!停下,季青珣,本宫剐了你。”
“好好好,咬住这个,不要喊!嘶——”
秋祝的手按在门上,听到里面的声响,脑子陷入了斗争,到底要不要进去?
可要是不进去,公主被欺负坏了怎么办,可是要是进去撞见……
她一咬牙,敲了敲门,“公主,奴婢进来了。”
没人回答,似乎没有听见。
秋祝忐忑地推开门,李持月不时发出惨叫声,待看美人榻上的情形时,秋祝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公主扭得毯子都掉到榻下去了,但季青珣还安坐在榻尾,被咬的是他的手臂。
只是按腿而已啊,秋祝又转头出去了。
“看,果然叫人误会了吧。”季青珣拍了一下她的软臀。
李持月瞪眼哼了一声,牙关收紧,季青珣眉毛都没跳一下。
但李持月怎么叫痛,脚怎么也抢不回来,被牢牢握在季青珣的手里,什么狠话都说完了,他一定要按敬大夫教的,结结实实地按完。
松了手,李持月也喊累了,趴在被子里,噙着痛出了眼泪喘气。
季青珣抚着她的背,“别哭得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你从前都不会这样对我……李持月张了张嘴,想这么说,但是又意识到不对,闭了嘴。
“之后也要多按,阿萝没准还能长高呢。”季青珣不知道她心里那点想法。
李持月只剩一个字:“滚。”
季青珣却突然说道:“我带你去送上官峤可好?”
“你说什么?”李持月没有反应过来,被他凑过来亲掉了眼泪。
—
已是隆冬,大雪埋住了道路,李持月披着带兜帽的貂裘,只一张脸露在外边,清超拔俗,不染纤尘。
这样的雪天枫林行宫行不得马车,为了见上官峤一面,李持月让季青珣背着自己下山。
“现在到山脚下去,没准正好看到上官峤经过。”
“没准?”她不乐意了。
“到了,就在这儿等着吧。”季青珣在一个坡上将人放下,下面就是官道。
李持月翘首等着,“人不会已经走过了吧?”
季青珣抱臂远望,不再说话。
说要带她来送上官峤,是季青珣突然生出的念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这儿了。
原来他能做的、让她开心的事,就只剩这一点儿了。
待会儿他最好聋了瞎了,什么都不知道。
李持月见季青珣垂头,没有说话的意思,有些捉摸不出这人在想什么。
等了一会儿,官道上就出现了一驾马车。
李持月认出了跟随的护卫正是公主府的人,抬手挥了挥。
有随从看到了坡上一直往这边瞧的人,往马车里说了一句话。
上官峤掀开车帘露出了一张脸来,马车也停住了。
见到毛茸茸的公主,上官峤的笑意还没有绽开,紧接着就看到了季青珣。
季青珣就规矩地立在李持月背后,没有言语,只是做足了占据的姿态。
上官峤也早就清楚公主为何让自己提早去边关。
第83章
上官峤下了马车, 李持月却没有上前。
她就这么远远地冲他摇着手,手里还举着他给的那枚家传玉佩。
上官峤看得见她的笑颜,那绝不是抗拒的意思。
她愿意的。
温暖和满足溢满心间。
至于季青珣, 就是一块儿狗皮膏药而已,诡计多端, 他出现在这儿,不过又一次挑拨离间。
自己最该做的就是信任公主。
所以上官峤面容平和了下来, 朝李持月挥了挥手, 喊道:“等我回来!”
晴天下的雪地将上官峤的脸映衬出明朗的颜色,叫人心动。
李持月见上官峤全然没有阴霾,就知道他信任自己,那点和季青珣一同出现,担心他会不高兴的不安被抚平。
她笑着将手拢在嘴边, 喊道:“我等你回来——”
两个人隔着这么远互相招着手。
季青珣的目光比雪还凉, 眼前这么真挚的感情,他曾经也拥有过。
喉间哽咽, 说不清的难过涌上心头。
最终上官峤回到马车上,一行人继续向前。
等那队伍消失在官道上再也看不见了, 季青珣才不咸不淡道:“公主不上去道别?此前山高水远, 出了什么意外都是说不准的。”
“没什么好说的,他要是死了, 不管是不是与你有关,本宫都算到你身上。”
季青珣抱臂不愉:“你这意思,我还得保住他一路上不出事?”
李持月不置可否,季青珣想跟她重修旧好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肯放弃,自己为何不利用一番呢。
送完人, 李持月就要回枫林行宫去了,见他不背自己,就招手示意知情过来。
季青珣把人挡了,哄骗她:“你若是给我一点好脸,我未必容不下那上官峤。”
李持月有些新奇:“哦,你当真愿意和他一起侍奉本宫?”
季青珣绷住了面皮,反正上官峤已经走了,他说“是”,现在吃到甜头的就是自己。
“是。”
李持月凑近他,在他耳边问:“那来日我们三人一道……他来做的时候,十一郎你可愿在旁边好好伺候着?”
“你!”
季青珣藉由她的话想到那个场面,胸膛急速起伏,差点走火入魔。
他的不情愿还有隐隐按捺的杀气连知情都看出来了,立刻警惕起来,担心他会对公主动手。
李持月见他真气到了,双手一摊,火上浇油:“就是你愿意,可本宫却不舍得委屈了他,也不想委屈自己。”
季青珣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可怕,猛地攫住她的手:“既然都下山了,我陪你来这儿送别情郎,你就陪我去一趟红叶寺罢。”
“不……”
李持月话还没说完,季青珣抱起她就跑,她惊叫了一声,忙抱住他的脖子。
后面知情怔愣了一下,赶忙带人追了上来。
等李持月镇定了下来,也不害怕,反而笑道:“季青珣,你怎么装都不会装?”
“住口!”他偏头咬了她一口,“我不想那事,你也不许再想。”
李持月还要再气他,却被堵住了嘴。
季青珣威胁她:“再说我们红叶寺也不去了,我带你躲到深山里去,喂你吃了药,你会什么都不记得,咱们就一辈子待着深山里,谁也找不着。
现在是大雪天哪儿都去不了,到时只能成日躺在被窝里,你想下也下不去,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怀上孩子,我出去打猎了,你只能大着肚子在家中,盼着我早点回来……”
李持月听得呆住了,寒意慢慢爬上了她的脊背。
她揪紧了季青珣的袖子:“你真有那种药吗?”
季青珣赶路,不答她。
可李持月真的怕这个,要是她真的把一切都忘了,身边没有人能告诉她真相,岂不是真的要像季青珣说的那样,变成关在屋子、没有半点反抗的行尸走肉?
甚至连寻死怕是都不知道,只听他说是她的夫君,怕是就愚蠢地相信了。
“到底是不是!”她着急了。
“阿萝,我不会一错再错的,但我不想离开你,你也别逼我了好不好?”季青珣见她真的害怕,安慰她自己不会那样做。
可李持月是万不敢相信他的。
回去她就要把“季青珣说的都是假话,跑到明都去!”还有自己的身份纹在身上!
一定不能让季青珣得逞!
想通这条,李持月闭了嘴,把头扭到一边去。
季青珣以为她是服软了,问道:“先前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如今你考虑得如何?”
他到现在才问,未必不清楚自己的卑鄙。
“阿萝,你该知道,我能从一个巨大的阻碍变成你的帮手,更不会使别的什么阴私手段,我们好好的,你万事尽可以安心。”
李持月心有后怕,只能敷衍他:“你说如何,就如何吧。”
虽然不情愿,但也算是同意了。
季青珣如愿以偿,鼻尖在她脸颊亲昵地蹭蹭:“我不会让阿萝后悔了。”
虽是雪路,季青珣抱着她仍旧走得轻快,在官道上走了一会儿,就见到一驾马车。
季青珣对上官峤的行程了如指掌,手下自然在附近。
知情带着人也紧追了上来,李持月阻止了他拔剑,派了一人回行宫送信,剩下的人跟着马车,往红叶寺去。
东宫里冷寂一片。
太子遭圣人责罚,在寝殿中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已一月有余,宫中上下事务都是太子詹事在打理。
在外头看来太子妃有孕,也在东宫陪着太子,实则她在自己的寝宫中已经忧心了一个月了。
当初为了逃避圣人责难,太子让她假孕,说西宫里的一个良娣也有了身孕,到时将孩子换给她,万事他都会安排好。
太子妃战战兢兢,但为了助夫君逃脱严惩,不得不听从。
圣人也的确是看在她腹中皇孙的面上,才对太子从轻处置,可之后太子又嘱咐她将罪责推给公主……
如今她的夫君身陷险境,只有她能救,太子妃不得下定决心。
可是人人都知道她现在怀有“身孕”,圣人也不会同意她冒雪登上枫林行宫。
她只能派人盯着枫林行宫的动静,等着李持月下山的一天。
等了许久,盯着那山上的人终于递回来消息:“公主下山了,正在去红叶寺的路上。”
太子妃激动地站起了身来,说出早已萦绕在心头多时的说辞:“本宫正要为腹中孩儿祈福,走吧,去红叶寺。”
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马车上的李持月不知道有人正为她而来,只是徒劳地挣了挣身子。
“你抱够了没有?”
“没有……”季青珣像从前一样,从背后抱着她,脑袋也枕着,让李持月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
李持月抬手后伸,拧着他的脸:“你这一个月就是去弄那种让人失忆的药去了?”
她对这茬耿耿于怀。
“只是和你一般,养伤。”
这人果然不老实,李持月不信他会乖乖待着。
季青珣反问:“临近年关,公主府上将地都敲碎了,又是为何?”
“住腻了而已。”
季青珣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算计呢,二人眼神一对,彼此都是满腹的算计。
这一个月里,李持月因为去了枫林行宫,明面上已经将公主府的事都交给一个叫周成照管。
周绍是工部侍郎,公主府翻修之事也能跟他请教一二,派来监工的周成就是他的侄儿。
如今太子势颓,公主的威望更重以往,周绍摇摆之心暂时沉甸了下来,用心讨公主的欢心
这次公主府整修,周绍以为自己得了公主器重,对于这个差事可说是求之不得的,整修上的事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事必躬亲。
李持月乐见其成,当了一个甩手掌柜,甚至故意让他多接触些公主府的内务,到时连着安琥边军的案子一起,让他倒个大霉。
“那药长什么样的?”她转身抱住了季青珣的腰,说话的时候鼻尖蹭上他的,亲昵得很。
季青珣不说话,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了她的唇上,似无意识地说:“我也得好好想一想。”
李持月瞧他视线所在,身为猎物也有所警觉,知道他要什么。
她在犹豫。
可人才浮现出一点动摇的心思,拥抱时身子微晃,鼻尖擦过,气息便交汇在了一起。
“阿萝,你已经答应我了,亲一下而已,我们什么没做过?”
他在极力淡化一个亲吻的意义,
“你不是很想知道吗?亲亲我就好,就像我现在抱着你一样,很寻常……”
李持月有点迷茫,刚刚她不过敷衍地点了一下头,难道真的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他说的也对,亲一下而已,她确实想知道季青珣到底有没有那个药。
只要微微仰一下头,唇就碰到了一起。
季青珣抓住机会,不会再放开人,扣住了她的后颈不让推开,加深这个吻。
紧迫,腻人的亲吻将她淹没。
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脖颈,骨节分明的长指顺着雪腻的肌肤往上,顶按起了她的下巴,李持月愈发要仰着头,启唇承受。
季青珣饥躁太盛,又心知只能把人哄到这儿了,就愈发要从一个吻里发泄自己的占有欲来。
可李持月承受不住,不大乐意亲了,寻机会偏开了头,但唇瓣也已被痴啃得娇艳欲滴。
“呼——”她一边呼气一边擦着嘴。
季青珣低头,抵上她低垂的额头,呼吸凌乱,显然还没满意,强调:“不亲不给……”
李持月不满,“你不会轻点?”
“好,”双手又捧上她的脸,在脸颊边摩挲,季青珣咕哝,“我知道要怎么亲你……”
说罢,轻轻吮吻起李持月的唇瓣,柔情脉脉,带着无以复加的温柔,将两瓣柔唇细细尝过,马车里只余衣料窸窣的轻响,和吸吮的水渍声。
良久,李持月后仰,后背依靠着季青珣一只手臂支撑,缓缓吐气。
季青珣也没好到哪儿去,眼神痴红,唇色艳如妖类。
“喏——”一个小瓷瓶塞到了她的手里。
李持月举到眼前端详:“这就是吃了能失忆的药,你拿人试过吗,当真有用?”
“你想喂我吃吗?”季青珣神色有些好笑。
李持月心想为何不呢。
“不如你把一切都忘了,烦恼全消,我也没了后顾之忧,又怜惜你这好皮囊,寻个金屋将你藏起来也未为不可。”
这无异于一句空话,季青珣知道真吃了,下场只有一死。
但他喜欢阿萝哄他的样子,便笑得无比温柔,“好啊,你用嘴喂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咽下去。”
一颗丸药滚出了瓶子,落在李持月的手心,她挑眉看来:“真不吃?”
季青珣还是那句:“你喂就吃。”
“不过……”他撑着脸笑得恶劣,“我还是想记得这件事,上官峤想是还没走半日,咱们就在这马车里重温旧梦了,若是来日告诉他……”
这一下踩到了李持月的痛处,她掐住他的下颌:“你敢!”
季青珣无赖样:“我乐意把自己亲了哪个小娘子的事同他说,你管得着?”
“……”李持月咬住了唇,又因刺痛松开。
忽然,她看着季青珣被自己掐开了嘴,忘了生气,而且眼疾手快地把药丢了进去。
这药最好是真的,这样季青珣就会彻底——
“噗——”季青珣舌尖顶着药丸轻松吐了出去。
“……”
那个能让人自己把药丸咽下的动作……怎么做来着?
她没干过这事完全不知道。
李持月有点尴尬了,舌尖顶了顶腮帮子,说道:“再敢乱说,下次就真喂你吃下去!”
季青珣对她那点企图又好气又好笑,“玩笑罢了,等他回来,你定是已经对我回心转意了。”
回你个大头鬼!
“游玩去吧,”她把药瓶子扔给了马车外的知情,“这么危险的东西,本宫给你收着。”
李持月话刚说完,季青珣又扑过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红叶寺山下,马车照旧停在了山脚下。
季青珣是铁了心带她重温旧梦,半跪在地上,要背她。
看一眼那开阔的背脊,李持月抱臂:“雪天山道更是险峻,跌了本公主你赔得起吗?”
“跌了,用我的命来赔,你高不高兴?”
“走吧。”她伏身上前。
季青珣背着人站了起来,又一次走在了上红叶寺的山道上。
山道静谧悠长,其余人又远远缀在后面,入目是挂霜覆雪的矮草高树,季青珣一步一步,踩出沙沙的声响。
李持月恍惚以为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
还是这个人,还是这个枕着他的肩膀望天的姿势,可心绪已经全然变了。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仅仅只是一瞬间,她怀疑自己还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公主。
这几年的爱恨,都只是刚刚登山时她睡了过去,做的一个短短的梦而已,背着她的还是那个少年,他们还没有表明心意。
满腔热忱尚未燃尽,他们都还有丰足的爱意去坚信彼此。
“我喜欢的人……是两个字的。”
她喃喃说起当年的话,眼泪滑落,洇湿了季青珣的衣裳。
季青珣听得心神一震,鼻尖漫起酸意来,她还记得,她还会有触动。
“阿萝,你……”他声音颤动。
李持月骤然清醒,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泄愤一样下了十足的狠劲儿。
被咬的人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把人往上掂了掂,继续爬山,很快就看到了红叶寺的匾额。
季青珣没有放下人,径直来到了姻缘树下。
满树的红绳上又盖了一层雪,景致奇美,只是早已经记不得哪一对儿是他们的了。
“找不到了。”李持月无所谓地说了一句。
季青珣却记得,而且找到了。
只是经过这几年风吹雨打,两根红绳褪去了颜色,被层层叠叠地压在下面,早已腐坏破碎。
“是啊,找不动了,”他也跟着说,“但一定还好好的。”
没关系的,他背着李持月,“咱们再去多挂几条,这次掺上金线写上名字,下次再来看,就不会见不着了。”
“挂这么多做什么。”李持月不愿意,她都被他耽误了一辈子,还不够吗。
可季青珣固执,将随身带着的红线结好,又系在了雨雪淋不到的地方,才算满意。
李持月冷眼看他做完这些,说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还不能走,他想去弥勒殿看一看。
但寺庙之中又来了一位贵客。
知客僧快步去寻主持,主持正陪着贵客在这寺中闲游。
说话间就走到了姻缘树下,就看到了李持月一行人。
“姑姑!”
李持月看去,见到了太子妃。
太子妃笑着迎了上来,“没想到如此凑巧,我常听这寺庙灵验,今日正想为腹中孩儿跟夫君祈福,不知姑姑是为何而来?”
李持月看向她的肚子,应该是才两个月吧,还没有显怀,这儿可不是皇家寺庙,胎都没坐稳就大老远跑来,想也知道是为谁而来的。
夫君被关起来了还能对着仇人笑,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
季青珣说道:“她来者不善。”
李持月道:“无碍,本宫知道,你先自己去逛逛吧。”
知道?看来是能自己处置了。
季青珣低头看了她两眼,躬身告退了。
太子妃见季青珣离开,上前亲热地拉住李持月的手,“姑姑好兴致,携宠同游红叶寺,莫不是也想和这男宠在这姻缘树上结红绳?”
这夹枪带棒的语气,跟脸上的笑可不般配呀。
李持月也笑吟吟的:“太子妃不去佛殿祈福,来本宫这儿,难道本宫就能保住你的夫君跟孩子吗?”
太子妃摸了摸肚子,笑意里带了几分勉强和落寞,“如今太子闭门不出,上下都是侄媳妇儿在打点,又要听着些闲言碎语,我实在不想去什么皇寺,便躲来了这红叶寺寻个清净。”
李持月恍然:“太子妃辛苦了。”
太子妃垂头擦了擦眼泪,说道:“姑姑陪我说说话可好。”
李持月点头:“这是自然。”
知情看着主子和那太子妃相携走在一块儿,沉眸跟了上去,他隐隐觉得,眼前突然出现的太子妃,要比那个对公主纠缠不清的季青珣更危险一些。
季青珣则走到一间偏远的佛殿之中。
眼前这尊弥勒佛和他记忆中见过的那一尊一般无二。
他打量那尊佛。
分明上一次来时,他并未来过这间佛殿,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一尊弥勒呢?
记忆里的那一滩流不尽的血,又是谁的?
一个小沙弥守着这处偏远的弥勒殿,盘在蒲团上昏昏欲睡,难得来了一位香客,又见其衣饰不俗,殷勤地起身招待,欲哄得香客上香,再挣点香油钱。
“阿弥陀佛,这弥勒是三世佛之中的未来佛,掌管将来,施主若有所求,拜这位佛祖最合适不过了。”小沙弥说得头头是道。
季青珣仰头,喃喃念道:“未来佛?”
“是啊,三世佛分别是过去佛燃灯,世人常求的是将来之事,自然是弥勒佛最为灵验,施主是想求什么?”
“我只是来看一看。”
什么啊,原来并无油水可捞,小沙弥市侩得很,又坐回蒲团上晒太阳去了。
季青珣看完佛身,低头扫到眼前的供案。
案上除了香鼎,还有一盏……伽陵频迦纹的鎏金银灯树,不是一对摆在两边,而是只有一盏。
强烈的熟悉感让他将灯树拿了起来,“这是何人放在此处的?”
小沙弥睁了一只眼睛看过来,一下又清醒了,对啊,是谁放在这儿的?
不过眼前这位香客也不知道,那就是他的了!
“诶,这法器怎么放在这儿了?”
小沙弥装模作样地摸摸脑袋,要从季青珣手上将灯树接过。
可那灯树的荷花形边缘不知为何异常锋利,轻易就割破了季青珣的手指,一滴血落在了灯树上。
血落在灯树银白烛台上,又滑落沾染了别的烛台,触目惊心。
小沙弥着急了,“哎呀!不吉不吉,”
可季青珣却借由这一滴血,看见鲜血流满灯树,缓缓漫溢开去景象。
他夺过了灯树,着了魔一样,直接将掌心划破,血流如注,盛满了灯树最顶上的烛台,慢慢流下,将银白的灯树染成血红。
小沙弥吓坏了,以为这位香客是疯了,连忙跑出去找人。
血流得越多,眼前愈发模糊。
季青珣跌跪在蒲团之上,眼神怔怔。
脑海中是席卷一切的狂风,那些深埋的记忆都已被掘出。
“阿萝,我,我终于回来了……”
第84章
雪, 从未有一刻这么冷过。
堵塞住所有的声音,冻透了每一寸肌骨。
季青珣睁眼仰望,仔细丈量着阿萝不小心掉下来的地方, 可他脑子转不动,什么都想不明白。
连对阿萝从上边掉下来了这件事都感官迟钝了起来。
跌下来的, 还是跳下来……
他想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的是什么事情。
雪花落在眼珠子上, 阻隔住视线, 又消融,好像要连人的生机也一并带走。
他看不懂这高度,低头与闭目沉睡的公主说话:“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还是喜欢爬上爬下的?”
“这儿太冷了……”
风把季青珣吹得知觉全失,他抱着李持月, 觉得自己和她是一样的, 都冻得厉害,才这样僵冷得动弹不了。
但是回到温暖的屋子之后, 他们就又恢复原样了。
他们得快点回屋里去。
“阿萝,摔得有点疼吧, 我得赶紧给你找大夫了。”
季青珣说着要抱她站起来, 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
李持月毫无知觉的身子往下滑, 季青珣眼瞳震颤了一下,又跪下抱紧了她,
“好,好, 你不想走,我们就再待一会儿。”
远处, 尹成看着皇帝的背影。
原还在同他说话的皇帝,看到凝晖阁上的一抹人影,便如疯了一般地跑出去,追着那坠下的人影,可始终没能追上。
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人是活不成的。
风雪掩盖住了他所有痛苦的声音跟痕迹,直至变成现在的死寂,皇帝已经呆坐太久了。
尹成本不该上前,可他抱着死去的公主跪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教人怀疑他也跟着去了。
风雪越来越大,主子不能在雪地里跪着了,尹成遵循着下属的本分,走了过去。
季青珣抱着持月公主,有人走过来,他连头都没有抬,低声和公主说着什么。
尹成扫了一眼,李持月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周身是一片粉色的雪,
而且皇帝抱起的她姿势也怪异,身子看着格外的绵软。
看来骨头已经碎完了。
他说道:“陛下,还是早些进殿避雪吧,公主终究是死了,还请节哀。”
至于已经死了的公主,他只能惋惜。
主子为她筹谋了这么多,她却半点都不知道就寻了死,实在遗憾。
一个“死”字,让几如冰塑的人身子微颤了一下。
季青珣仰起头,偏执地强调:“她只是有点困了。”
这么冷的天,阿萝又怀着孩子,当然会困。
看清季青珣的模样,尹成心脏惊跳了一下。
凝固在季青珣脸上的不是眼泪,而是两道鲜血,已经干涸成了黑色,格外骇人。
他却一无所知,而是继续低头,歪头轻贴着李持月的面颊,“阿萝,天真冷啊,我都快冻僵了。”
主子不能再待在雪里了。
尹成没有许怀言的机灵,他蹲下身就想去探李持月颈间的脉搏,要证明给季青珣看,公主已经死了。
被季青珣攥住了手,他看过来的眼神
嘶哑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不准动她!”
“主子,公主真的已经……”
余下的话没能说出来,尹成被一股大力撞倒,眼前从季青珣变成了漫天飘飞的雪花,然后又是皇帝狰狞扭曲的脸。
脖子被掐住了,尹成青筋绷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季青珣疯了,像一头猛兽扑倒了猎物,却不撕咬,手死死地掐住尹成的脖子。
他眼中一片血红,“你做什么要碰她,你不准碰她!”
尹成的脸慢慢充血,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想扯开手,但是发了疯病的季青珣力量根本撼动不了。
他只能徒劳在雪地上划出濒死的痕迹,等待死亡。
许怀言赶到之时,尹成几乎气绝,没有人敢上前阻止,他看到倒在一旁的公主,心惊了一下,但终究是救尹成要紧。
许怀言不能看着尹成就这么被掐死,去帮忙拉开,可季青珣的手铁铸的一般,怎么也不肯松开,尹成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主子真的疯了!
许怀言急中生智,说道:“陛下,公主怎么躺在这儿了?”
失了理智的季青珣,一听见这句,神色慌张地回头去看,是啊,他怎么把阿萝冷落在一边了呢。
刚刚还狰狞着要杀人的季青珣,把手一松,狗一样爬过去,小心翼翼把人重新抱在怀里,神经质的念念有词。
许怀言看清了眼前的局面,心头聚起阴云。
公主死了,主子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他只怕谁的话怕是都不会听了。
尹成昏迷过去,被许怀言召来的宫人抬去医治了,又说道:“陛下,这儿太冷了,先带公主回寝宫去吧。”
同样在远处张望的韦玉宁阴沉如水,李持月死了,皇帝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原以为季青珣根本不在意,甚至厌恨这位公主,可是现在这样悲恸,让她心悬了起来,要是陛下知道是自己做的……
“你说陛下能查得到吗?”
安桃在一旁安慰她:“陛下是亲眼看着那位公主自己跳下去,又怎么会去查呢,这件事和小姐半点关系也没有。”
是啊,她没有杀人,是那李持月自己支持不住,走出凝晖阁,跳了下去。
此事与她无干,就算要查,也是那个郑嬷嬷失了职,没有把门锁上。
可是见到陛下那么难过,韦玉宁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分明在信中说,对李持月无情,怎么现在瞧着却不是呢。”
“左右人都死了,小姐实在不必在意这些小事,陛下就是喜欢,也不过难过几日就忘了,您马上就要册封为皇后了,如今把这后宫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要紧。”
不错,怕也只是伤心她腹中的孩子罢了。
孩子总会有的,她才是皇后,将来会有嫡子,她的儿子会登上帝位,她韦玉宁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整个韦氏都要仰赖她的荣光。
韦玉宁放下那点不快,转身回自己暂居的悦春宫。
在经过凤清宫的时候,她忍不住驻足观望。
大靖立国以来,凤清宫世代是皇后的居所,而悦春宫……只是一个太妃住的地方,既不尊贵也不够奢丽,实在配不上提,她心中气闷,就是临时落脚,也该住的离陛下近些。
韦玉宁已经等不及了,她想要在一场盛大的封后大典之后住进这延寿殿去,将一切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我该进去看一看的。”她抱怨了一声,毕竟是自己往后几十年都要住的地方。
—
登基之后,季青珣就一直在御书房和陪殿中起居,不曾离开过。
现在满桌的卷轴奏折散落,已经有大半日无人去管。
陪殿中,是令人窒息一般的死寂。
陛下将一个女子抱回内殿之后,就没有再出来,里边没有什么动静,一个内侍就如往日一般端茶走了进去,结果被狠狠扔了出来,直接拖出去杖毙了。
皇帝登基以来,待得最多的就是这御书房,日日埋头政事,对伺候出错的宫人从未苛待,宫人们皆以为这是一位宽慈的皇帝,谁料今日就出了这暴君做派。
雷霆之下,人人自危,大气也不敢喘。
许怀言随后求见,季青珣只让他在外面说话。
许怀言跪地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查清公主为何无人看守,而且臣去看过,凝晖阁上莫说暖炉,就是一件家具也没有,还有血迹,公主之前被关在里面,只怕根本没人照顾。”
许怀言见到的时候也惊呆了,这些宫人怎么敢这么做,
季青珣为李持月擦拭脸的动作一顿。
“只是摔折了一下,这天气雪积得这厚,棉絮一样,没事的,去把敬大夫请来,他能治好。”
内寝里传出季青珣的话,平静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
许怀言越听,身子伏得越低,心惊肉跳。
持月公主已经死透了,连同腹中的孩子,不可能有一点点生机,这怎么可能救得回来。
主子真的疯了。
他知道季青珣在做梦,却没有胆子戳破这个梦,只能起身去派人去找敬大夫。
可是刚走出了殿门,殿中监又一脸惊魂未定地过来给许怀言传话,“陛下让查清楚。”
查清楚什么,不言而喻了。
敬大夫如今不在京中,许怀言安排的人快马加鞭去寻后,就立刻着手去查问持月公主的事了。
莫说这后宫还没有宫妃女眷,就是有,也要彻查清楚。
首当其冲的就是郑嬷嬷,暖阁的门为什么没有锁上,这个问题绕不过去。
内殿中的皇帝一日没有出来,更无人敢再进去,不过几句私语,低得无人能听清。
即使回到温暖的寝殿中,李持月也没有像他一样睁开眼睛,失去生机的身体也已经僵硬了下来。
季青珣像看不见一样,帮她擦拭完脸之后,又擦起了手来。
“我不见你,只是怕你动了胎气,但你若想见我,让人传个话就好,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就闹脾气呢,跳上跳下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个要当娘的人了……”
低柔的絮语如闲话家常,季青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不可自拔。
他用柔软的帕子,为李持月一点点擦去血迹后,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换了寝衣之后,他也躺到了榻上去,将没有半点反应的身子小心地抱入怀中。
忽视掉怀里的身子怎么抱都不暖,季青珣小声说:“敬大夫马上就要来了,阿萝再睡会儿吧,我也困了,我陪你睡会儿。”
入夜的时候,郑嬷嬷被带到了殿中。
屏风之外,郑嬷嬷深深跪倒在地上:“陛下恕罪,老奴确实疏忽,这几日后宫无主,老奴做了尚宫,处处手忙脚乱,让手下的宫人去看好公主,但那些宫人以为陛下厌弃公主,便玩忽职守不来禀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她已经听说了皇帝今日在御书房之中的疯举,知道皇帝盛怒,不是不知道皇帝在意公主,可是为了她的家人,郑嬷嬷不得不做。
屏风后没有一句话,郑嬷嬷磕着头不敢抬起。
许怀言会带她来这儿,自然就是笃定了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
“臣已经问了郑嬷嬷,派去看守的是谁,但郑嬷嬷说出的几个名字,他们都说没有听过这个吩咐。”
屏风内传出一句话:“将她双手直接放蒸笼里,蒸了,其他人,夷三族。”
“是。”除了,殿内听到的人都吓青了脸。
郑嬷嬷被拖了出去,巨大的害怕让她忍不住求饶,可是没有人能、也没人敢怜悯她。
韦玉宁正好端着亲手做的汤羹过来,看到郑嬷嬷被拖出来的场面。
一路上抓着能抓到的所有东西,不愿意去挨那酷刑,可手指抠破了,还是被拖了下去,不知要到哪儿。
她眼神有些闪烁:“这……所为何事?”
殿中监说道:“她伺候不力,要被活活蒸去双手,这倒还有命在,就看她之后招不招了。”
韦玉宁听到活蒸,当下就有些腿软。
郑嬷嬷怎么也是伺候多年的老奴了,季青珣真的疯了不成,郑嬷嬷不会熬不住将她供出来吧?
“韦小姐来此,有何事啊?”殿中监的声音将她神思拉回。
韦玉宁低头看看手中托盘,她本想来安慰失意的皇帝,再软言催一催立后的事,若是能发生些别的事……
但现在情势显然不对,她琢磨着要走。
“陛下既有事,我还是先不要打扰了。”她转身想走。
殿中却传出一句:“韦小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是许怀言的声音。
殿中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韦玉宁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进去。
殿中没有看到季青珣的身影,中间只有一个许怀言站着,而且暖炉全都撤走了,门户大开,冻得跟冰室一般。
“听闻陛下夙夜理政劳累,所以熬了安神汤过来,不知……郑尚宫是怎么了?”韦玉宁的说话声在阔大的殿内有些单薄。
许怀言自顾自说道:“臣问遍了阖宫上下,谁去过凝晖阁附近,没有人承认,但公主身上穿戴的金冠朱钗全都不翼而飞了,是以搜查了所有宫人的住处,真就找到了公主遗失之物……”
韦玉宁心突跳一下,指尖抠紧了托盘。
许怀言接着说:“他们将公主拖下了凝晖阁,就遇见了韦小姐,敢问韦小姐,和公主说了些什么?”
拖……
苍白细瘦的手指将李持月的裤腿卷起,失血枯瘦的腿上全是横七竖八的瘀痕,瘀痕蔓延开,不见一点好肉。
季青珣呼吸急促,神情脆弱得几近破裂。
外边
韦玉宁说道:“我只是我不知道那是公主……只是见她遭人欺负,问她为何在此,看着也不像宫人,她没有说,后来问完就走了。”
“可那些宫人说是韦小姐你将人带走了,说看到韦小姐将一女子推到雪地之中,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惩治一个不听话的奴婢而已。”
屏风上有人影晃动。
季青珣走了出来,他披散着头发,连鞋袜都没有穿,踩在地上的脚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韦玉宁这才知道,季青珣在屏风之后。
她一看到他,就觉得此人不正常,和昨日见着的皇帝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最恐怖的是,她还被他死死盯着,那绝对是在盘算这么惩治她的眼神。
“把今日跟着她的人都找来。”
语调阴森得让人打战。
很快人就找来了,四个一排跪开,季青珣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背,眸光如鬼火沉沉。
许怀言问道:“韦小姐推进雪里的女子是谁?”
领头的宫女说道:“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几个宫人从凝晖阁上拖下来。”
韦玉宁面色登时苍白。
“你把她推到雪地里去……”季青珣走过来,韦玉宁被那股诡异骇人的气质吓得跪倒下去。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形将光全遮住了。
“陛下,她出言辱骂我,我才教训她的,她骂我谋逆之后……”
可他没有说话,眼神也没有一点改变。
韦玉宁被盯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几欲尖叫。
许怀言问:“之后你又带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之后,我之后就走了,没有带她去哪儿。”韦玉宁埋着头,不敢回视。
“安神汤是吗?”季青珣忽然说。
韦玉宁愣了一下,答:“是……”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季青珣竟然……
他竟然将安桃的眼珠子,生生挖出来一只!
韦玉宁眼睁睁看着,苍白骨突的长指毫不留情地,将整个眼窝剜去,血流了满脸,眼珠子就捏在他的指尖上。
旁边的宫女骇得软倒在了地上,人人都扭过头去不敢看。
“咚——”
眼珠子掉进汤里,带起汤溅到她的脸上。
“喝下去。”
韦玉宁的神情逐渐变得惊恐,“陛下,我不要,我不喝……”
可是由不得她不喝,许怀言招手,几个宫人上来按住她,将那盅安神汤全给韦玉宁灌了进去。
“呕——”韦玉宁拼命抠着嗓子,一想到自己吃了什么,恶心的感觉就冒了上来。
“之后,去哪儿了?”
眼前的季青珣在韦玉宁眼中彻底变了,已经不是那个两心相通的郎君,而是一个要命的阎王,她呕得涕泗横流,不敢再瞒,“之后,去了鸣凤殿……”
听到鸣凤殿三个字,季青珣身子晃了晃。
许怀言听了,说道:“派人去鸣凤殿查!”
话音未落,郑嬷嬷就被拖了回来,双手已经烂掉了,整个人像被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看到一旁同样凄惨的韦玉宁。
果然瞒不住的。
许怀言:“人都在这儿了,现在可以说清楚了吧?”
再瞒不住……郑嬷嬷交代:“陛下,老奴只是听韦小姐的吩咐,撤了凝晖阁所有的东西,她还吩咐老奴准备堕胎药,给公主灌了下去,她又去请了陛下,让公主在鸣凤殿中听着……”
韦玉宁越听越面若死灰。
人不是她杀的,她只是害了她一个孩子而已,应该……不会死的吧。
刚刚还想这皇后之位的人,现在只求能活着了。
去鸣凤殿查的人已经回来了,“陛下,殿中窗边有一大滩凝固的血迹。”
季青珣仿若浑身骨头被打断重生了,不止神情,连骨骼都因为颤抖发出让人齿酸的轻响。
“你说……当时她就在殿内听着,你们还喂她喝堕胎药……”
季青珣眼中有什么逐渐破碎,阿萝的孩子早一日就死了,她把一个死胎怀在肚子里……
怎么可以这样,他的阿萝,怎么可以被这样对待。
季青珣仰起头,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力气要寻一丝空气吸进肺里。
粗沉的喘息和昏沉的脑子让他站立不住。
“哈哈哈——”喉间挤出的笑声扭曲凌厉,季青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被生生逼得落下。
许怀言听到这笑声,跟脊骨被钢刀刮过一般,越发不敢显出存在,其余人也一样战战兢兢的。
他这个样子,看得韦玉宁更是毛骨悚然,慌忙辩解:“不是我,是郑嬷嬷的主意,陛下……”
“我没想杀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陛下,看在我们这几年的情分上,饶恕我吧,陛下,我真的没有杀她。”
季青珣笑声渐止,“把她的面皮剥去,丢到雪地里跪着吧,先别让人死了。”
韦玉宁蒙了一下,随即凄厉惨叫:“陛下!她只是一个,她是自己跳下去,与我无关了陛下!”
他丝毫没有听见。
求饶的人都被拖了下去,许怀言站在殿中,后背也已经被冷汗沁湿。
“太晚了,别打扰她休息,都退下吧。”
季青珣赤足慢慢转身走回内寝,殿门被缓缓关上。
这么空旷的地方,只剩他和阿萝两个人了。
他跪在榻边,看着李持月安静的睡颜,将她不再有温度的手贪婪地贴在脸上。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可这三个字却不是灵丹妙药,不能将李持月唤醒了。
季青珣因为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去见她,以为郑嬷嬷伺候了阿萝这么多年,得她信任,能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让她心情好一点。
可郑嬷嬷伺候太久了,他竟忘了这是谁的人,也想不到,为什么一个刚到京城的女子,会敢做出这样的事。
郑嬷嬷明知道阿萝绝不能动,竟然也敢答应。
在季青珣看来,这太蠢,太容易查出来,他就以为不会有人敢这样做,可是偏偏就是……疏忽了几天,他就这么犯了一个弥天大错,余生都要活在后悔之中。
没有此生了……
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
“她们做了错事,我都罚了,阿萝原谅我好不好?”
他跪在榻前,一夜都不知起来。
第二日,韦玉宁和郑嬷嬷在跪了一夜后,就千刀万剐夷族了,其余涉事的宫人一个也没跑掉。
如此血腥的手段,让内外宫皆是心惊。
满朝的文武更是不明白,先前勤于政事,手腕出众的新帝究竟怎么了。
起初本以为迎来的是一位明君,谁料某一日皇帝突然就不理朝政,反而一心修建起了皇陵,甚至连朝都不上了。
许怀言无法,只能暂时和几位宰相顶着政事。
阔大阴沉的寝殿里,连灯都没有点,窗户大开着,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吹动垂帘,月光照见床榻一角。
季青珣也不觉得冷,侧卧在榻上,能看见李持月侧脸的剪影,他虚握着李持月的手,像溺水之人拉着脆弱的藤蔓。
他与她絮絮低语:“阿萝,等皇陵建好,我陪你一起睡在里面,我们在里面点上长明灯,你不用怕黑,也不会孤单的。”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不要闹脾气了好不好,我想你也抱抱我……”
—
皇帝每日和一具尸首同被而眠的事并未传开,只是这一方殿阁气氛阴沉诡异,守在外头的宫人走路都要放轻脚步,屏住呼吸。
第三日敬大夫就被带入了皇城。
在见到季青珣时几乎不敢认。
榻上的人形容枯槁,碧色的眼珠子许久都不会动一下,眼眶周围红得诡异,整个人披头散发,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快看看阿萝的伤要不要紧。”他说话的声音粗粝虚弱。
这阵子季青珣的精神总是时好时坏的。
一会儿觉得阿萝没死,正在公主府等着他回去;一会儿又记起人已经被他害死了,疯了一样在自己身上弄出许多伤口;一会儿又说阿萝好像说了一声梦话,不知道是什么,就折腾所有人来听。
谁都知道,皇帝疯了。
寝殿内冷得很,幸而现在是冬天,尸身腐坏没有这么快,但敬大夫还是看出李持月的尸身已经很脆弱了。
他又看向不成人形的皇帝,深深皱眉,“宇文珣,你已达成所愿,为何这般?”
季青珣没了半点锐气,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我得陪着她。”
就是因为他走开了几天,阿萝才不理他的,季青珣已经不敢了。
“你难道是……疯了?”敬大夫伸手扒开他的眼皮,那只眼珠子没有动一下。
季青珣有些着急地挥开他的手:“我很好,你看看阿萝,她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
可敬大夫却说:“你要保她尸身不腐,就不能再让她躺在这儿了,我要制一些药。”
尸身……
季青珣听到这个词,陡然生出了一股害怕来,他怎么都不想将这两个字跟他的阿萝联系在一起,低头无措地看了她一眼。
许怀言看出了主子眼中的崩溃,担心出什么不可控的事,连忙说:“主子,敬大夫说的是别人!”
说完赶紧又把敬大夫拉了出去。
“咱们必须想个法子,不能真的让陛下跟着公主去了。”许怀言说道。
敬大夫瞪大了眼睛:“他真的要殉葬?”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许怀言神色并不轻松:“现在看来,再不阻止,恐怕真要如此了。”
皇陵还在修的时候,陪殿的门被敲响。
“陛下,那红叶寺中的姻缘树,生了异兆,满树红绳皆燃尽了。”
红叶寺……红绳……
季青珣的眼睛缓缓睁开。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走出殿外,日光刺痛了眼睛,脚下的地没有一块是坚实的。
季青珣走上红叶寺,再见到那棵姻缘树,竟真变成了一截焦木。
二人在树下互诉心意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此刻却只剩他一个人了,找不到能证明当日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我们把这棵树栽在陵墓里,以后每天都挂上一对红绳,直到重新挂满它……”季青珣说着痴妄的话。
一个和尚出现了此处:“阿弥陀佛,贫僧见过陛下。”
“你是谁?”
季青珣不记得眼前的和尚。
“陛下果然不记得了,当年陛下为御史之时,曾抄没了大觉寺,贫僧就是那大觉寺的主持。”
寂淳说的算是一桩仇怨,但神情却一派平和,无波无澜。
大觉寺败落之后,他就如师父,游历天下去了,见惯了生离死别、万民疾苦,愈发理解当年的师父,心境也早已不同。
季青珣抄没的不过是来自百姓的金银,又还之于百姓,没什么可值得怨恨的。
游历回到明都之后,寂淳便落脚了红叶寺。
季青珣不在意他是谁,也不想再说话,只想吩咐人把这个枯树带回皇陵去,栽在里面。
可寂淳还要说话:“陛下想死?”
季青珣没有理会,转身要离去。
“但陛下还不能死,”寂淳说道,“公主,还有一线生机。”
迈出的步子一顿,季青珣缓缓“你说什么?”
“只是要你用累世功德来换。”
“什么意思?”
“陛下用一生,护得大靖朝万里河山无恙,就能换公主转世为人。”
“凭什么信你?”说着这句话的季青珣,有了一丝活气。
寂淳双手合十,“贫僧只是知道,不能证明。”
季青珣眼中星火复黯,若真如眼前和尚所说,那他还要在人世苦熬多少年,才能再见到阿萝?
要赶快就去陪她,还是为她求一个来世?
季青珣得不得确切的答案,又陷在了痛苦之中。
似看穿了他的犹豫,寂淳说道:“幽冥之下,难逢之处更甚于茫茫人世。”
就算你季青珣死了,尸身葬在一起,也不会再见到李持月,谁也没有从幽冥中去而复返过,谁也不知道人世离散之人能否在地下重逢。
所以所谓的生死相随,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最终,季青珣没有带走那棵枯木,而是转身下了山。
目送着季青珣走下山门,寂淳说道:“这样说,真的能行吗?”
敬大夫叹气:“总不能真的放任皇帝去殉葬吧,他要是能做一世的明君,没准上天怜悯,真就让他得偿所愿了呢。”
二十年后。
大靖朝的数万里的边关未兴战火,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友邦万国来朝。
明都百年如一日的热闹,山寺独拥一份寂静。
始终孑然一身的皇帝却重新登上了红叶寺,身形已不见高大,眼尾都是风霜,乌木的手杖敲响一节一节的台阶。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方二十年不曾葬入皇陵的冰棺。
李持月睡在冰棺之中,容颜未见更改,季青珣却因多年理政呕心沥血,满身沉疴,早已白发苍苍。
“上一次上来,就没有带着你,不过阿萝别生气,这一次,我背着你走下山去。”
季青珣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我慢慢走,你可千万不要嫌我老呀。”
往日皇帝除了处理政事,最常做的就是对着公主……不,皇后的冰棺自言自语,侍奉的宫人都已经习惯了。
等上了红叶寺才知道,寂淳已经死了。
寂淳的徒弟走了出来,端出一盏伽陵频迦纹的鎏金银灯树。
他按照师父死前交代的:“这是在燃灯古佛和弥勒佛前供了百年的灯树,将圣人今生功德尽换成血,盛满这法器,可为皇后换得一线生机……”
殿中监连忙阻止:“怎么损伤龙体!”
季青珣却没有犹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将手割破,举在灯树的上方。
可血滴得太慢了,怎么会这么慢呢……
季青珣拿过灯树,直接用最顶端扎穿了自己的心口,血如泉涌,很快就涌满了一盏,漫溢到地上。
“陛下……”和尚没想到帝王决绝至此。
周围的宫人也着急惊慌起来,只有许怀言喝住众人:“都不许上前!”
季青珣的血慢慢流干,却心满意足,他努力抬手,抚摸着不远处的冰棺,李持月在里面睡得安详,什么也不知道。
“阿萝……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他枕在冰棺上,阖起了眼睛。
昭策二十年,端佑皇帝驾崩,与皇后合葬,还政李氏,淮安王李瑛即位。
灯树的血盛满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宛如寒梅点点,一滴泪砸落,稀释了血点。
季青珣神情恍惚,跪坐的身子晃了晃,宛如大梦一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醒来只余一片空茫。
他在梦里走过了一辈子,一个人踽踽独行,只为奔向一个人。
二十年,他终于追过来了。
“阿萝……”
他轻喊了一声,泪无意识滑落,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阿萝!”
在哪?
他要找她,他得去见她!
这是一份噬心的急切,季青珣踉跄地站起身,脚下一滑,又跌跪到了地上。
他眼眸泛红,耳边听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努力了几遍才堪堪扶着殿门站了起来,才不至于爬出殿外。
第85章
小沙弥已经带着人过来了, 就看到一地的鲜血。
灯树法器翻倒在地上,同样的鲜血淋漓,那割手放血的人正要往外跑, 和他们撞个正着。
武僧们见状,以为此人故意辱没佛祖, 上前就要把人押住。
季青珣记起了所有的事,像溺水的人骤然闯出了水面, 连举起手臂都困难, 但还是撞开了拦路的人,要去找李持月。
姻缘树!她在那里,一定还没有走远!
可在季青珣去到那儿,却空无一人。
他有些慌乱的四处张看,害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再面对的只有她的冰棺。
“阿萝!”
季青珣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前世的皇帝, 还是今生的季青珣。
无人应声,季青珣呆呆站定了, 被跟上来的武僧团团围住。
有人在红叶寺了里闹事,方丈自然要过来了, 又见此人是公主带来的人, 便问道:“施主为何在红叶寺闹事?”
“公主呢?”季青珣揪着方丈的袈裟,偏执的神情吓人。
方丈小身板被提得半踮着脚, 连忙说道:“方才与太子妃出了些意外,持月公主和太子妃下山去了。”
阿萝没有知会他一声,就下山去了?
季青珣没有再多问,追下山去了。
红叶寺, 早些时候
季青珣走了之后,李持月和太子妃相携在红叶寺游玩。
李持月道:“太子妃不是要为腹中胎儿祈福吗, 送子娘娘殿可不往这个方向走。”
结果才走出去不远,太子妃“扑通——”就给李持月跪下了,
“求姑姑在圣人面前求情,宽恕殿下吧。”
李持月面不改色,好似早就知道她会来这么一招,“你是刻意追上红叶寺来,要给李牧澜求情的?”
“姑姑,求您宽恕一下,殿下他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了,不让人进殿去看,现在生死不知,姑姑真的要让您的侄儿去死吗?”
这是一句道理都不打算讲,一味地要与她装可怜了。
“太子妃……”不远处宫女见太子妃跪下,面面相觑,太子妃还怀着身孕呢,这么跪在雪地里可怎么是好。
知情的面色不好看,太子妃这是要把公主架起来,但他却不能上前把人拉起。
李持月也不须他人解围,俯视着太子妃,只觉得好笑:“原来不是个为肚子里的,而是把本宫当菩萨,给你的殿下求情来了。”
“请姑姑高抬贵手。”一个孕妇为了夫君跪在雪地了,这么虔诚,这么可怜,谁不得为了她退一步呢。
“幸好当日没让侄儿杀了,不然今日还真是轮不到本宫来宽恕他呢。”
太子妃半点羞愧也无,缓缓抬起头来:“姑姑当真不愿恕他罪过?”
李持月一挑眉:“罚轻了。”
“看来是我拜错菩萨了。”太子妃低声说了一句,自己就站了起来,手脚甚是利索。
李持月以为她们这就该回去了。
“公主!”太子妃抓住了李持月不让她走,“公主,你当真不肯在圣人那边出言救我夫君吗?”
李持月仍是漠然。
好!好得很。
感觉到手被人猛的拉起,李持月看去,就见搭在了太子妃身上,而她脚下一滑,惊叫一声,滚下了几节石梯,摔在地上,瘫软着不动了。
在外人看来,就是持月公主推了太子妃
李持月看到她倒下那一刻的神情,不是惊讶,而是一脸的冷漠,还有怜悯。
太子妃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冷静。
宫女们见状大喊:“太子妃——!”
知情走到公主身边,将她护着。
“无妨,看看这是一出什么戏。”李持月半点不急,这低劣手段宫中后妃也不是没有做过。
但确实有效,才让人屡试不爽。
“流血了,太子妃流血了!”有宫女看到太子妃身下的血,惊慌失措。
李持月扫了一眼,冬日衣衫厚重,这么快就看出来流血了,她说道:“血流得太快了吧?”
太子妃一噎,才凄惨哭道:“公主,你为什么要害我孩儿?”
“罪魁祸首”仍旧不甚在意,“你这是没怀上就要讹我,还是怀上了为了李牧澜连孩子都肯摔啊?”
宫女们听到公主这毫无愧疚的话都惊呆了,太子妃心腹说道:“就算您是公主,也不能这样不把太子妃当人看吧!这件事必得告到圣人面前去。”
“去吧。”李持月无所谓,转身就要走。
太子妃却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声音低而尖锐:“牝鸡妄想司晨,殿下才是国朝正统,你名不正言不顺,趁早绝了心思。”
“牝鸡?那本宫该称你什么好呢,伥鬼?”
太子妃正要反驳,她接着说:“你夫君让你怀你就怀,让你摔了就摔了,又能有来脱罪又能用来污蔑,钱芝茹,死死生生,你真比个物件还好用呢。”
她不知是失血还是被刺得面色一白,不知如何回这一句,捏成拳头的手都在抖。
李持月最后还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有如此贤妻,可真是东宫的福气啊。”
太子妃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地尖叫:“李持月,你故意害我孩子,我死也要讨个公道!”
宫女们说道:“太子妃,您现在这样,得先瞧医者啊!”
可太子妃非要去扯住李持月的裙角,不让她走,“李持月,你还我孩儿!”
“去看看吧,本宫又不会跑。”
太子妃的公道当然要去皇帝面前讨,少不得要进宫一趟。
季青珣不知道去哪儿了,李持月也懒得管,既然出事了,自然是不能回枫林行宫,而是要进京面圣去了。
“走吧。”
马车被从另一条道牵上了山,李持月登上了马车。
马车碾过雪粒的声音沙沙作响,她撑着脑袋,细想待会儿的对策,如今看来,太子妃定然是根本没有身孕。
当初敢用这招欺君,也是胆大包天,偏李持月当初没有想到,如今这么短的时间要找证据,也难有收获。
正走神,马车停了一下。
她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有些狼狈的季青珣。
“你……”李持月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季青珣猛地扑倒了。
幸而后脑有他的手护着,李持月才没出事。
不过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才一会儿没见吗,这人眼神怎么……要吃人似的。
怀里是温热的阿萝,是她熟悉的气息。
这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让季青珣想哭,“阿萝,我终于找回你了。”
听到那带着哭腔的话,李持月愈发云里雾里的,“咱们不是一起……”
李持月不知道怎么说,这个人不但紧紧抱着她,脸还被他贴紧了。
沾到李持月脸上的,是已经冰凉的眼泪。
“你哭什么呀?”
季青珣怎么消失了一阵,再出现怎么是这个反应?
可他就是不答,抱够人,从抬头红着眼睛打量着她,从头发丝到手指头,然后又抱住了她,
胸中有翻涌如海的情绪,跟许久许久不曾见过了一样。
“阿萝,我等了二十年,你真的回来了。”
季青珣拥有了两世的记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一个。
二十年?他是什么意思。
“你太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她要把人先劝开。
闻言季青珣连忙坐起了身,把她也抱了起来,可还是不肯分开半点。
手没在她的狐裘之下,勾着她的细腰慢慢收紧,炙热的鼻息喷洒在颈侧。
若说之前季青珣喜欢时不时占她便宜,现在的就是一刻不挨着她都不行。
纯属有病。
“你起来!”
他装聋作哑,一定粘着她。
马车继续往走,李持月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季青珣逐渐平复下心绪,急于将这隔世的误会解释清楚:“阿萝,前世……我不去见你,是怕你动了胎气,我让郑嬷嬷照顾好了你,可我不知道她阳奉阴违……”
短短几句,在李持月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怔怔说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第86章
季青珣后悔了。
他该深思熟虑之后再将这件事慢慢告诉她, 消解阿萝心结,可是急切地想要解释清楚的心情却不允许。
二十年的岁月变迁,他只是为找回她才在人世苦苦坚持, 可这份急切的心情要如何传达教她知道?
“阿萝,我……”他着急得像个孩子, 执起她的双手,“我找了你这么久, 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她不该这样?
李持月冷眼看他崩溃的模样, 仍假装不明就里:“季青珣,你究竟怎么了?”
“那时的事都是误会,我把你关起来,只是想你先养好身子,好好生产, 又怎么舍得让你喝堕胎药, 那些欺负你的事情都不是我吩咐的,我一直盼着我们能有好多好多的孩子……
但是你放心, 韦玉宁,郑嬷嬷, 所有害过你的人我都杀干净了,
鸣凤殿外说的话也只是应付她的假话罢了,你知道我一直在利用韦家, 但绝没有跟别人传过什么情信,那是让许怀言去做的,韦玉宁只是自以为是,她不可能是什么皇后, 我也只会有你一个人,
阿萝, 你再生气也不要跳下去,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我呢,要是你同我说,我就知道错了,都会还给你的……”
他想到哪就说到哪,气息凌乱,话又密又乱,眼睛通红。
他等了好多年,悔恨了好多年,终于可以告诉她了。
可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出来,李持月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实则心中半点也不平静。
要是她问一句就能夺回帝位,季青珣何至于筹谋这么多年?
可他现在跟自己这么情真意切地话当年,又图什么呢?
季青珣见她一脸游移,以为她是不信,又忍不住说道:“我原本早该去陪你的,可是红叶寺的人说,只要积攒一世功德,能为你求得一线生机,
阿萝,我赌对了,那二十年都是值得的,大靖朝也还给了李家,上天肯原谅我了,让我们能重新来过,阿萝你也……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持月只能敞开天窗说亮话:“你说的这些当真感人,可我已经死了,五感皆失,无从知晓,只知道自己不聪明,才落得那般下场。”
季青珣心急如焚,阿萝不信,他要怎么证明?
他被这个问题困住了,前世已经半点痕迹也无,季青珣苦苦思索的模样有如困兽。
在李持月以为他束手无策之时,被他拦腰提了起来,“我们走,我带你上红叶寺去,我是在佛前得的指引,佛祖让我们重逢,他也一定能帮你看到前世。”
说着就要将李持月带下马车去。
李持月不愿意陪他发疯,她还要进宫去,“够了,我相信你,可以了吗?”
就算他处置了韦玉宁,还政李家,她就要重新喜欢他吗?
信不信,于李持月而言没有半分改变。
见她相信了,季青珣终于歇了带她上山的心思,动情地说:“我错了,阿萝可不可以对我从轻发落……”
面对如此央告,李持月却冷淡地说了一句:“这重要吗?”
季青珣本不该意外听到这一句,可听到那一刻,还似如被重锤了一下,又推进冰窟里一般,浑身痛彻冷透。
为什么相信了还是不肯原谅他?
深深的挫败让季青珣再说不出半个字。
脸上覆上一只柔细的手,她幽幽叹气,还要再撒一把盐:“季青珣,真这么爱我,做点让我开心的事吧,你散尽手下从大靖消失,我会念你我之间的一点情分。”
他垂下的眼眸毫无神采:“可以,但你要跟着我走。”
季青珣做了二十年皇帝,每一日都是煎熬,他已经做够了,只想带阿萝离开这个地方。
“只要不回明都,往后去哪儿,你说了算。”
他越说越固执:“我守了你的尸身二十年,死前将大靖朝还给李家了,阿萝,你赶不走我的。”
李持月觉得厌烦:“说来说去,这辈子你还要逼我……”
真是一桩左右都谈不成的买卖!
“不,我只是绝不能跟你再分开了,你要留在明都,我就守着你,做你的左膀右臂。”季青珣唯一的要求只是两个人在一处。
看他一副什么都不图,就图她这个人的样子,李持月真真切切地无奈了。
杀又杀不掉,赶又赶不走……
“而且我知道,你没有爱上官峤。”他突然峰回路转地来了这么一句。
李持月一愣,接着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季青珣,你当自己真的懂我和上官峤的关系?”
“我懂你就够了,你遭受了这么大的背叛,怎么会又轻易再喜欢上一个男人呢,不过是把三分的喜欢演成了十分,只是为了让我知道,教我痛苦罢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
“我倒不知,自己如何能教一心篡权的人痛苦呢。”她只是冷笑。
阿萝分明知道,却对自己的痛苦视而不见。
季青珣不错眼地看着她,一针见血:“你句句都跟我提要求,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持月眼神闪烁了一下,垂眸不再答他的话。
季青珣也有些筋疲力尽的样子,手上失血过多,潦草地洒了药粉后只一意抱着她,不再提这事。
“我听闻,太子妃污蔑你?”
“此事不用你插手,本宫心中有数。”
季青珣就不说话了,直到马车到了宫门,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李持月毛茸茸的狐裘后背和腰上都被压塌了,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方才在马车之中怕是与人温存过。
回到皇宫,李持月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季青珣不知道去哪儿一趟,居然将前世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然而他所说那些,李持月却不敢信,也不觉得归政李家算什么对她的弥补。
要是非要她死了季青珣才醒悟,那前世她没有跳楼,他一样抓紧帝位,要将她一辈子压住。
错了就是错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季青珣不但多了一世的记忆,还是一个做了二十年的皇帝,自己该怎么跟他斗呢……
踱步进了紫宸殿,她还在想这件事。
太子妃先回到宫中,如今正请了医正去瞧。
皇帝看着有些走神的妹妹,听到出了什么事,头都大了。
又是生气又是伤心,这件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是戳做爷爷和做阿兄的心。
怎么除了政事就是家事,非要你死我活的,让他没有一刻安宁呢,当他紫宸殿是公堂吗?
“三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压着火问。
“啊?”李持月醒神,说道:“我去红叶寺游玩,太子妃这么巧怀着身孕就跟过来了,跪着求我原谅太子刺杀之过,我不乐意,她就拉起我的手,假装是我推倒了她。”
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皇帝勃然大怒,“她怎敢如此!”
这时殿外响起一声高喊:“儿媳求陛下主持公道!”
这么重要的时机,太子妃怎么可能登台。
殿中监进来,一脸为难道:“太子妃连医正都不肯看,在外求见陛下。”
皇帝也满脸无奈,他总不能只听妹妹一面之词,吩咐道:“将她抬回去诊治,三娘,咱们过去看看太子妃怎么说。”
李持月自然听阿兄的话。
东宫之中,李牧澜仍旧被勒令闭门,能不能救自己的夫君,端看太子妃这一回能不能斗过李持月了。
给太子妃请脉的是专侍东宫的医正,太子妃面色苍白,满额的汗,裙裳处被鲜血染透了。
医正望闻问切之后,跪下沉痛道:“回禀陛下,太子妃这个孩子……保不住了。”
太子妃听了,再也忍不住崩溃的情绪,哀哀哭泣。
李持月只道这医正怕是一开始就没诊出身孕来,不过眼下出了意外,再请亲信也已查不出什么。
皇帝可不管什么丧子之痛,质问道:“如此雪天,太子妃为何不知轻重,擅自出宫?”
被问责的太子妃更是泪水涟涟,“那是李家的血脉,儿媳万不敢不小心啊,是太医说月份已经稳当了,儿媳才冒险去的那红叶寺。”
李持月一点不示弱:“本宫是去红叶寺游玩,未给你下帖子,你自个怀着身孕那么大老远跟了上来,难道还是本宫有心害你不成?
我道为何故意跑来红叶寺,莫不是孩子原就怀不住,想让我背了这一桩冤案吧。”
皇帝觉得妹妹说得有理,太子妃的肚子月份尚浅,千万个不该,她甘冒此险,怕不是想一箭双雕。
若是如此,那当日太子说太子妃怀有身孕,就是欺君之罪!
“可姑姑派人传话,说若想救殿下,就红叶寺相见,儿媳才着急去见姑姑,想替夫君与她冰释前嫌的。”
李持月不慌不忙:“派的谁,怎么传的话?”
“姑姑怕是不想让人知道,只是让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医女传了话,好像是……叫闻泠的,儿媳本是半信半疑,可知道姑姑真去了红叶寺,方才信了,儿媳救夫心切,再顾不得其他了。”
李持月微微瞪大了眼。
闻泠?
这里面为何会有她的事?
外殿扮作宫人的梁珩道听了,心中满意。
当初给韦玉宁传话后,东宫就知道了闻泠是公主的人,既然如此,正好把这个棋子废掉,也能乱了李持月阵脚。
今日不是太子妃和李持月的对擂,而是他梁珩道在背后操纵。
太子妃一提,李持月果然惊疑,闻泠怎么会背着她传这样的话。
皇帝说道:“来啊,将那小医女提来。”
闻泠被带来之前,太子妃继续哭诉剖白:“儿媳上红叶寺去,确实是想求她原谅夫君,才在她面前跪下,求她开恩宽恕殿下,但公主并不愿意,不单如此,她只怕心知陛下在意儿媳这腹中皇孙,怕陛下因此原谅太子,才下了狠手要除去这孩子!”
真是聪明,借口都帮自己找好了,李持月不由慨叹,东宫竟难对付起来了。
“三娘,可有此事?”
李持月不认:“要除她孩子,我不如买通,亲自动手岂不是蠢人所为,当日太子杀我,也不是亲自提的刀啊。”
皇帝觉得她说得有理,不过话越说越开,今日二人总有一方是在哄骗他,必是要重重惩治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方了。
慢慢,他心底的衡量又开始了。
不一会儿,闻泠就被带上来了,李持月将前因后果说了,问她:“闻泠,太子妃说前日你来东宫为本宫下帖子,可有此事?”
闻泠摇头:“臣从悦春宫回医正署之后,就未再出去了,日日在切药温书,从未出过太医署。”
“一整日都有人证?”
闻泠脸色一白:“并无。”
太子妃心中得意,说道:“听闻公主为你大开方便之门,准你参加医正擢选,可是真的?”
“方才还说记不大清姓名,现在就知道本宫,你是打量本宫对哪个宫女好了,就拿她作筏是不是?”
太子妃没想到李持月机敏至此,皇帝也听出了点苗头,正皱着眉。
他心中也正天人交战。
闻泠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太子妃,面色看着不像流产,“太子妃说话中气浑厚,汗如坠露,不像流产疼痛之兆,不如臣为太子妃诊脉,查出缘由。”
太子妃骇然,语调发颤:“你在胡说些什么?”
闻泠又继续说:“太子妃裙上的血迹也不对,臣是女医,没有忌讳,不如为太子妃瞧瞧是何处下红,若不放心,可以请个嬷嬷一同查看。”
“大胆!”
当着公公的面,被一个小医女如此编排,这话着实不堪入耳!
太子妃又是气又是怕,“你同你的主子一样羞辱于我,实在欺人太甚!”
李持月看得明白,闻泠在尽力帮自己脱罪,她是被冤枉的。
李持月心中稍有安慰,她并没有信错人。
一旁的医正也如蒙奇耻大辱,“老臣习医已数十载,诊脉绝不会有错,且东宫侍寝、安胎药,一应记录皆无问题,太子妃确有身孕不假。”
有了令狐楚的前车之鉴,东宫当然事事仔细,连药渣都不会落人话柄。
这时外头忽然有一侍从求见公主,说是武备库的官员,请问公主手下官员调任之事,还有会试时主考听闻公主回京,想求见公主。
李持月暗道不妙,看向了皇帝的面色。
外头只怕根本没有什么官员,东宫此举实在提醒皇帝,她李持月权势——过盛了。
本是左右为难的皇帝,神色稍定了下来,他说道:“这是欺君的罪过,东宫必不敢欺瞒,太子妃失子已是痛极,”
主张验看的闻泠只能磕头请罪。
此事也已在梁珩道的意料之中。
没有了李牧澜压制,李持月权势更大,皇帝喜爱制衡,他不过是给皇帝递一个机会而已。
事到如今,李持月已经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了。
今日争的不是她有没有推太子妃,而是提醒皇帝。
李持月默默站起身来,不看她的阿兄,“阿兄说三娘有罪,三娘就有罪。”
皇帝知道此事非她所为,面上也有不忍,“阿兄也未说全是你的错……”
太子妃见事情果然如梁珩道所料,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她立刻趁机向皇帝求情:“还请陛下看在儿媳失子之痛的份上,宽恕太子吧!”
李持月垂眸,面容倔强:“太子的错是太子的错,难道刺杀之事他没做吗?本宫若有错,领罚就是,不必借着栽赃本宫,给你东宫脱罪。”
李持月的意思很清楚,莫说她没有罪,就是有,也不能抵消了李牧澜行刺的罪过。
“阿兄,无论太子妃先前有没有此心,如今借落胎之事为太子脱罪,都不光彩!”
皇帝果真被说服了,他也想把两个人都按住,消停一两年。
“好,三娘,朕不会宽恕太子,只是你要如何领罚?”
李持月说道:“妹妹自请出明都,去往洛都反省,与太子何时离京,妹妹何时离,他何时回,妹妹何时回,在此之前,妹妹不会出枫林行宫半步。”
没想到原是一出自证清白的大戏,几句话之间就戛然而止了。
皇帝点头,“就照你说的做吧。”
李持月又道:“还请阿兄,不要降罪闻泠。”
公主遭此大劫,不但不怀疑她,唯一的请求竟是为自己求情,闻泠咬紧了牙关,忍住眼中泪水。
皇帝也知道她受了委屈,安抚道:“自然,她该考试便考试,女医来日也能方便照顾你。 ”
“多谢皇兄。”
出了东宫,闻泠给李持月跪下:“臣没能帮上公主,还惹了麻烦,请公主降罪!”
李持月并未在意,宽慰她道:“不必挂心,本宫原就打算暂时离开明都,等太子一走,本宫正好也要离开,你好好习医,来日总会有大用处的。”
“是!臣绝不辜负公主信重!”
李持月还有腿伤,坐在轿子在轻晃中陷入沉思。
不管是避开要在京会试的季青珣,还是趁太子离京自己也避避风头偷口气想清楚,李持月都觉得,去洛都是个不错的主意。
因为受伤和太子妃的事,接下来的会试,皇帝还是决定收回她主持会试的资格。
李持月只要知道会试用的还是她的人,沿袭的是乡试的规矩,也就没有太坚持。
只是季青珣不能再这样顺利考下去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到时亲手坏掉自己立的规矩。
第87章
李持月自请去洛都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散播下不胫而走。
不过影响只能算得上暗流涌动。
虽然公主要去洛都, 却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而且死对头东宫并未解禁,皇帝也未收回让太子南下的成命。
反而太子妃回了娘家修养, 结果意外落胎,整个钱家都受了皇帝责难。
东宫“失子”之事没有算到李持月头上。
眼前没有哪一方占势。
作为流言的漩涡, 李持月在枫林行宫闭门不出,连除夕都不打算露面了。
皇帝自知理亏, 贡品一车一车地送上枫林行宫, 明都的人将皇帝恩宠看在眼里,只道公主去洛都,不过是散心罢了。
李持月一下子脱离了所有俗务,干脆在枫林行宫在扔着金珠玩,看它们滚落在寝殿的各个角落, 再派松狮去寻, 寻到几颗就给几块肉,如此打发时间。
说不无聊是假的。
虽说外头的烦恼侵扰不到她, 可眼前却十足有个烦人的东西。
季青珣说离不得她,一定要上枫林行宫来伴她左右, 借口便是要每日帮她按伤腿。
李持月先前既然已经同他说好, 也懒得再辩了。
可她只准季青珣白日进殿,晚上绝对不准靠近行宫, 季青珣竟也同意了。
若一直这般相安无事还好,可某一晚上,却教她察觉出了异样。
李持月住的殿阁开阔,秋祝虽守在内殿, 但离床榻尚远,这几日不知为何, 李持月晚上总是睡得很沉。
等她白日醒过来之后,却没有睡足了觉的神清气爽,反而眼皮沉重,频频打哈欠。
而且腰间的衣裳总是皱成一团,卷在腰上。
但这点变化太细微,李持月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白日季青珣如常来了行宫,脱下外头的大氅,里面一身紫色缎袍长及小腿,窄袖是银叶绣样,墨发高束在玉冠之中,蹀躞束出窄腰,环佩琳琅,望之尽是多情矜贵之姿。
本就是绝世容光,如高山晶莹雪,在这么刻意打扮下,衬得一双俊目潋滟,唇红齿白,任是再冷情的女子也不忍含怨相对。
季青珣本未起勾引的心思,但许怀言却说,女子也好色,古来潘安宋玉皆成典故,他要是好好修饰打扮一番,阿萝就是再生气,见着了他,多少也会给他几分好脸。
李持月确实一时被那显贵而不庸俗的派头勾去了视线。
听季青珣说过他的阿娘是胡姬,才生得一双碧眼,眉目深邃,轮廓精致却不落俗,当年她就是这么被迷惑的。
见此刻阿萝的视线果然落在他身上,季青珣表面不显,负在背后的手却捻紧了,走上前来。
他未错过李持月眼中一瞬的惊艳,还有眼下的倦怠。
这招,好像有效。
“阿萝是没有睡好?”罪魁祸首在她身前半跪下,抬起的眼中所有万千繁花,绮丽非常。
李持月已经清醒,收敛起眸中情绪,摇头道:“无事,怕是昨晚被子没有盖好。”
“是吗,那我先帮阿萝按一下内关穴和太阳穴,舒缓一下。”
李持月正想说不用,但季青珣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轻不重的力道按着手腕的穴道。
“松手……”她仅凭自己的力气抽不出来。
季青珣似乎还有别的事:“犟什么?早点按完我早点离开。”
李持月不吃他这一套:“少糊弄我。”
“怎是糊弄你,我是特意为你上一趟山来,会试要开了,满城举子云集,还等着我去结交呢。”
李持月皱眉,季青珣想结交的一定是过了会试,将来在朝为官的人,他能记得是谁,偏偏自己前世根本不在意科举,根本记不住。
不过她已经严明了科举考场的纪律,今年该是有些改变的,比如东宫崇文馆,就只有两个人进会试而已。
季青珣见她果然在意起自己的话,不挣扎了。
他又说了一句:“待会儿你就是求我,我也不会留下的。”
这话好笑,李持月捧场地笑了一声。
季青珣按完了内关穴,又站去李持月身后,轻按起了太阳穴。
从站着的地方俯视去,能瞧见阿萝后颈微松的衣领,还有那雪色肌肤上的一枚吻痕,漂亮的眼睛微眯,眸色渐深。
李持月起先的抗拒已经彻底消散了,季青珣按完穴道,她果真轻松了不少。
“嗯——”她深出了一口气,想要伸个懒腰,躺到榻上去。
季青珣听到,指尖莫名颤了一下,李持月闭目享受,没有觉察,他隐秘而深沉地吐息,将躁动消解下去。
李持月困意袭来,又卧在他的腿上睡了一觉。
季青珣小心将人捞上一些,不教她被生出的异样弄醒,方才那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让他气息也乱了起来。
好想……好久都没有和阿萝行房了。
他渴望得伏低了身子,放在她裙裾上的手绷出了青筋,鼻尖和唇峰虚虚描绘着心尖人的轮廓。
秋祝进来奉茶,就见公主睡着了,季郎君也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她不由得放轻的步子,去查看公主的情况,确实只是睡着了。
她知道公主一直想杀了季郎君,却怎么也摆脱不了,真是愁人。
今日又是一出相安无事。
在秋祝看来,季郎君本领过人,又这样放不下公主,公主未尝不能招安了此人,再危险,也不会比变成明面上的敌人更危险。
不过这话她是不能说的,公主对季郎君怨恨颇深,看起来是不能和好了,她得和主子同仇敌忾!
这般想着,秋祝瞪了睡着的季青珣一眼,又走了出来。
李持月睡了一个时辰才被季青珣弄醒,一睁眼,就瞧见他在卷自己的裤腿,受伤的小腿又恢复了纤细笔直,但里面还没好全。
季青珣见她醒了,说道:“我赶时间,实在不能让你再睡了。”实则是忧心她睡得太多,晚上会睡不着。
李持月见他一本正经的,还当真以为他有别的事,就随他去了。
这一回还是痛,但李持月有准备了,抱着枕头一声也不吭,季青珣见她脸皱成了一团,想放轻手又犹豫,不按重了没效果。
李持月觉察了,说道:“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季青珣一怔,笑道:“这话倒耳熟,好像在别处听过。”
顺他的眼神一看,李持月气得要踹他,什么别处,他说的不就是不远处的床榻,“我从前几时说过!”
“那大概是前世,我记不清了。”
“前世也没有!”
“那便是我办事的时候心里想你这么说。”
李持月气急败坏,攥紧拳头往他脸上招呼,季青珣躲也不躲,某个穴道一按,打过来的拳头就轻飘飘地没了力道。
“不闹了。”季青珣正经按腿,一边心疼一边下着狠手。
结果季青珣真的准备离去的时候,也已是烛影朦胧之时了。
他果然如先前所说,按完腿之后就走了。
“等等,秋祝——”李持月唤了一声。
秋祝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本宫不能让你白来,这些赏赐你就带走吧。”
季青珣见到那一斛金珠,又听得李持月说:“本宫的松狮最近不爱玩这东西了,就是不知道季郎君喜不喜欢。”
对于这种折辱,他只是笑得温和:“多谢公主赏赐,在下很喜欢。”
李持月没从他脸上看到半点屈辱,有些失望。
等季青珣出了寝殿,她说道:“扶本宫去沐浴。”殿内温暖,又痛了一遭,她身上汗津津的。
一溜的侍女在去往汤池的长廊来拉起几重避风的丝绸,李持月风雨不侵地坐入了汤池之中。
疑惑在春信的一句话之中解开了,“公主,大冬天的怎么还虫子咬你不成?”
“什么?”
“就是这儿啊。”她戳了戳后颈稍下的那一点痕迹。
李持月看不见后背,让侍女举了镜子照给她看,当下气得拳头又攥紧了。
这偷鸡摸狗的登徒子,他是真当了二十年皇帝吗!
夜深雪霁,行宫在雪中陷入了沉眠,一道高大的黑影步履无声,照旧摸上了公主的床榻。
为了不把人冻醒,来人特意在暖炉前站了一会儿。
被子被轻轻
只是还未让她睡得更沉,李持月放在枕下的手就挥出了一把刀来,雪亮的匕首一晃而过。
黑夜中,挥刀的手被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黑影压低的嗓音说道:“是我……”
“本宫当然知道!”
杀的就是你!
“呵——”
他还敢笑,低下头来在李持月的脸上脖颈上胡乱亲了一通。
李持月从第一次季青珣偷摸进来就发现自己不对劲儿了,不但后颈酸涩,连手腕都抬不起来,结果到了今晚才发现。
“你究竟来了几日?”
她根本没想到,季青珣是夜夜都过来,根本没有下过枫林行宫,起初他只是守着李持月,后来就上了榻,又想靠她近些,最后在忍不住作乱……
季青珣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则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持月百思不得其解,这寝殿可不止知情一个暗卫守着,季青珣究竟是怎么进来了?
他将匕首夺了放远,“阿萝可以猜猜看。”
李持月嗅了嗅,季青珣有一股暖香,和她身上的气味别无二致,她又凑近了嗅,不是刚刚沾染上的。
她闭目想了一会儿,忽地瞪大眼睛,“你不会是刚刚在汤池里……”
季青珣笑吟吟地问:“我伺候得好不好?”说着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
刚刚在汤池帮她捏肩膀的侍女竟然是季青珣!
“你疯了?”
扮成女人竟没人发现吗?
季青珣却无所谓,“裙子而已,为了你,有何穿不得。”
“不是说好的,你只能白天来,为何出尔反尔?”
他耍无赖:“你好好睡着,自然就不知道我晚上也来了。”
不该讲道理!李持月气沉丹田正想喊人,就被季青珣点了哑穴,她瞪着眼,这人想干什么?
季青珣眼底涌现出幽魅的光来,似旷野一下漫起了重雾,“我回来是想告诉公主,我有多喜欢公主的赏赐。”
说着话,手落在了她的膝节上。
眼见自己的腿推到面前,李持月慌了,想弄出点动静吵醒外头的秋祝,结果被季青珣牢牢制住了。
“阿萝放心,我洗干净了。”
“你赏了我多少颗?我不识数,阿萝自己数一数好不好?”
不要!不要!
猜出他要做什么,李持月眼底都是抗拒。
可季青珣就跟看不见一样,将软罗裤给去了,长指轻扫在尚柔躁着的软沼。
李持月被扫得浑身过了一个细细的寒颤。
手又离开了,她听到金珠碰撞的声音,季青珣将珠子随意搁在一旁,挑拣出一颗来。
李持月按住他的手,话说不出来,就抬头去亲他,好教他歇了心思。
季青珣来者不拒,受用起了公主的讨好,细细啄吻起来,亲得唇瓣啪嗒腻耳,“怎么这么乖?”他叹了一句,又低头。
别玩那金珠!
李持月说不出话,只能这么暗示他,她当真后悔赏赐了这么个玩意儿。
“啊——”季青珣张口示意,李持月看懂了,犹犹豫豫地张嘴。
这么乖啊,看起来怎么很怕……
季青珣起兴地捏起她的脸,凑唇挑起躲在里头畏缩的舌尖,二人柔缠往复,李持月强忍着,由他亲了个开心。
可季青珣是个收了好处不应诺的主,吻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第一颗金珠也正往里按的时候。
“唔——”喉间无可控的压出一声,李持月雪颈在枕上绷住。
季青珣听得都立了高旗,极盛的容颜摇曳如花,“是好吃?”
她拼命摇头,眼泪滑下,抓住他的手腕不让。
见人这样,季青珣还有心思调笑:“我本来想算了,但是阿萝,我亲你的时候,偏偏你……自个就丰沛了起来……”
那金珠就鬼使神差地自己去了。
李持月冤枉得很,她当然不想如此,可是季青珣把人睡得熟门熟路,太过了解,亲吻之后,别的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季青珣心情美妙,又拣了一颗,“还有很多,多尝尝就喜欢了。”
李持月做什么都徒劳无功,珠子一颗接一颗,借着润被推入了那稠挤的勾魂道中。
她越发绷得难受,又要挣扎,浑然忘了别的事情。
衣裳不知何时抛飞了出去,李持月似一只蚕儿被剥了茧,柔躯落入了季青珣的怀里,再由不得自己。
公主只惦记着急那金珠的所在,被他的唇在坠晃的饱丘上嗫咬,占尽了便宜还不知道。
季青珣的手若把玩他玉佩上的那道裂痕一样,握剑执笔的手,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同样把李持月通身都了解透了。
此时的李持月,脑袋发烫,脑子成了一团糨糊。
有时被伺候好了,她并非不爱这事,可做这事的还是季青珣,怎么想怎么憋屈。
她脑中划过上官峤的脸,自觉羞愧,更加不肯与他。
季青珣哪将这点小小的反抗看在眼里,在袋子里的金珠送了一半之后,他就不再拿了,而是安抚地,捻着藏在桃瓣上长着的另一枚软蔻珠,让她慢慢放松。
“阿萝,我也想同那些金珠一道……”
他不说清楚,可搁在李持月手上的分量吓人。
季青珣没脸没皮地把绷立的炙杵在她掌心轻摔,那脑袋咕噜噜地在逞着凶,一副要登堂入室的架势。
他其实并不想到这一步,阿萝一定会生气的,可是一沾上她,就玩丢了理智。
此时是万进不得的!
但他偏要去撞城门。
“你疯了?”李持月虽然说不出话,但脸上明明白白是这句话。
她甩手翻身要离开这吓人的地方,被季青珣一勾就回来了。
“去哪儿?”他下巴搁在公主的肩头,“你现在要怎么走出去?”
这么多金珠在里面藏着呢,谁能给她拿出来?
“待会儿一走一掉,让人瞧见怎么好?”季青珣的话越说越吓人。
李持月一想也不能接受,“嗯嗯!”她要说话。
季青珣现在是有恃无恐,也不怕她招人来,索性解了她的穴道,问道:“你现在能喊人来吗?”
她不能让人看到这样子。
李持月要自己拿出来,她根本做不到,可是要别人去拿……
更不行!
她发了狠:“再不滚出去,明日我让知情睡到床畔来守着!”她不信这样还能让人偷溜进来。
季青珣阴沉下脸,“他敢踏上来,我把这枫林行宫的人都屠尽。”
“要杀就杀!”她不受此辱!
季青珣当然是吓唬她的,又商量起来:“我们各退一步,你让我近旁伺候,我们相安无事。”
“我不信你了!”
他确实不值得相信,季青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要我帮你拿出来,还是你自己拿?”
“我自己……你……”李持月犹豫不定,手碰了碰,“算了,你来吧。”反正都这样了,她懒得矫情,只待秋后算账。
季青珣轻笑开了,伸手去找那些嵌藏的珠子,别处也不肯闲着,困囿着公主,唇齿无状。
李持月只觉铺天盖地的,哪儿都躲不开季青珣。
他一只手在那儿,另一手到处乱跑,也不知收着力,吻得也匆乱放肆,李持月面色几番变换,怒也不是,受用也不是。
她想开口求饶,可是气性不许,索性张口就咬他脖子,泄愤似的咬下去。
季青珣闷哼一声,也不阻挠,管他鲜血淋漓,他只是把两团饱丘尖儿吃住,直用成了漉漉的红。
金珠虽然很多,但和季青珣那比都还算轻松,他知道李持月生气了,而是一边搜拣出来,一边轻声哄她。
旷静的宫室里,一颗颗金珠滚落在地上,拖出浅短的亮迹。
“嗯哼——怎么还在……”李持月推他手。
都拿出来了,可季青珣的手还不走,反而和自己用炙杵抟她时一样,紧切起来。
“你还要做什么。”李持月话不成句,语调里有了害怕。
季青珣吻回她的唇:“乖,我帮你,这样不上不下的,晚上睡不着。”
她被手抟得稳不住,坠团儿更是突跳,季青珣低身贴住。
季青珣一边伺候公主,一边拉她手擎着自己的炙杵,两个人的灵台不得一丝清明,都失了忌讳,只想寻着那一刻而去。
旷意在汇聚,在堆积,直到溃败决口。
李持月眼前昏昏乍现白光,后颈推着枕头,发顶碰到了床头,
“呃唔——”
季青珣察觉怀里的人到了,他也不再等,手上咕啾声止,低沉一声把人死死抱紧,连汤带水的全泼落了,在她的柔躯之上。
他跌落下来,拥紧了阿萝,闭目等那余音将息。
李持月却要推开沉实的人,抖着手去碰,看到那指尖的坠丝,不胜其烦地闭上了眼睛。
季青珣偏偏在这时说了诛心的一句:“咱们都这样了,你还能心无挂碍地跟上官峤好吗?”
第88章
“咱们都这样了, 你还能心无挂碍地跟上官峤好吗?”
李持月一僵,唇瓣发白:“此事与你无干!”
可心里,她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上官峤的。
这话戳中了她的痛处, 李持月知道上官峤在意什么,今夜做的这些事就算不是她的本意, 也有她一再忍让的过错。
上官峤走的时候那么相信她,还冲她挥手……
李持月越想越难过, 屈身抱住自己, 埋起了头,汹涌的愧疚淹没了她,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轻轻的抽泣声响起。
季青珣也没想到这句话效果这么大,可见阿萝有多把那个人放在心上。
还跟他在一张床上呢,身上沾着全是他的痕迹, 就在这儿为了别的男人的在哭。
季青珣听着, 心里头滋味难言,郁气怎么都散不去。
可是眼前的人是阿萝, 让他甩脸就走,季青珣做不到。
他把李持月抱到腿上, 哄道:“上官峤有什么好, 不过一个还俗的和尚,武功、样貌、本事样样不及我, 就是文采,我也绝不输他,你怎么看得上他呢?”
李持月根本不想对牛弹琴,此人就算本事再大, 德行低劣,和上官峤根本没半点可比之处。
季青珣见她跟没听见一样, 又改利诱:“阿萝,上官峤不过是一个要你保护的孬货,我就不同,我什么都能给你,
那次你要杀我,不就是想要我手中的势力吗,现在他们都是你的,不管是明都还是边关的,只要你想用,尽在你手中。”
他现在就如为博美人一笑的周幽王,只要她不哭,就什么都愿意掏出来。
李持月将这话听入了耳,抽泣声慢慢停了。
在她心中,上官峤纵然重要,但第一重的就是权力,此刻真相就在眼前,
她无情无义,就有可能换得一个高枕无忧……
季青珣说什么都能给她,现在就看看是不是当真如此。
“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她抬头问道。
人立刻就不哭了,季青珣纵是世面见得多了,也被这突然的变脸唬得一愣。
不过眼泪还挂在脸上,看来刚刚的伤心也是真的。
季青珣早已无意帝位,皇帝也当腻了,如今告诉她也无妨。
他把李持月抱紧,大掌把她眼泪抹干净了,才将身世娓娓道来:“我本名宇文珣,就是祖上是当年和李家一同起义的宇文家……”
“宇文家?一同起义?本宫从未听说过”李持月头一句就没听明白,从没听过这样的姓氏。
她当然没听说过,因为史书上已经没有了宇文家的姓名。
季青珣不紧不慢道:“宇文家和李家两家的家主在东郡落霞坡结拜为兄弟,宇文氏三年斩了三个皇帝,宇文家为李家铺平了登基之路,可在距登基不过半月,本说好平分天下,李氏高祖却反悔了。
他在宴上斩了自己的结拜兄弟,占尽了起义的功绩,还烧尽涉及宇文家出现的文书,严令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当夜祖父惊闻家主死在宴上,连夜带着宇文家的军队西逃……”
高祖把宇文家从史书删去了?
李持月没想到自己和季青珣还是世仇,但她也未尽信:“既然半点记载也无,你怎么能证明宇文家真的是和李家一同起义,又被李家给除去的?”
“那三个皇帝的墓石是两兄弟一同刻的,兄弟名姓身份就刻在上面,墓石当年差点被高祖毁了,不过被宇文家的人偷偷保存了下来,
而且当年的军报文书,宇文家主和李家家主一直是并排的,这些证据都被带到了西域。
这天下,原就有宇文家的一半。”
李持月恍然,高祖元年,突然要毁去亲立三帝墓,这谜团至今众说纷纭,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阿萝,你该清楚,高祖若不是对不住宇文一族,绝不会如此讳莫如深,这是当初你们李家欠宇文家的,我不过是想拿回去而已。”
李持月垂头不说话。
她知道争夺皇位这种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讲不出对错来,就算对不住宇文家又怎么样呢,皇位到了手里,是绝不可能让出去,或是一劈两半的。
宇文氏要的公平只能是妄想,只怪他们太信任兄弟,在巨大的权位面前,对身边人失了防备。
不过若真是如此,季青珣骗她,窃取帝位,确实也只能算她倒霉。
偏偏被挑中了,就像当年的宇文氏一样倒霉。
所以,李持月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也没有让步可言。
他们两家只能是世仇。
李持月不动声色,继续问:“那你们这么多年,去了哪儿?”
“我祖父带着军队到了国界未明的狼胥山上,后来我阿爹入赘龟兹,阿娘是龟兹的公主,换得宇文家一支军队安居隐匿,我是被祖父赶出来的,十二年前祖父老死,十年前龟兹叛乱,父母俱亡……”
他说这些的时候,寻常得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却收紧了胳膊,脸往她的颈窝里埋紧了些。
李持月任他抱着,扭脸贴近他的额头,竟然有一点亲近的意思。
察觉到她的动摇,季青珣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自觉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李持月还是有些不相信,朝臣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光凭宇文家后人的身份,你没那么轻易坐上帝位。”
“光凭一个宇文家后人的身份当然不能坐上帝位,”季青珣又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还有一道先帝给韦家的传位诏书,当年落入了韦琅从手中。”
李持月转过了身,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是说,大兄当年真的写了传位诏书?”
“韦皇后逼他写了,但还没来得颁布你们就杀进了皇城,那诏书被贴身侍女藏在发髻之中,带出了宫,主枝的韦家正在被我围剿,诏书才落入了偏房的韦琅从手中,而他们一家也就此逃到了关陵。”
“我当初说要给你的东西,也是那份传位诏书,可是你却要杀我……”他对此事可以说是耿耿于怀。
李持月握紧了手:“你拿到了传位诏书,是想做什么?”
“若是前世,当然是告诉天下人,韦家本也有即位的资格,韦琅从会承认我的韦氏血脉,我就是宇文家和韦家共同的后人。”
“当然,再有本该登基的镇国公主的临终嘱托……”他快速说完这句。
最后说道:“当然不止这些,在任宰相的时候,朝中已经多了不少亲信,不然我压不住百官的微词,也镇不住边关的武将,这几样东西,缺了哪一样都不好。”
季青珣可以说是集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进行如此奇特的改朝换代。
李持月不由叹息,他竟然背着自己做得如此周全。
因为想不到此人能篡位,才敢盲目相信他,李持月这一跤,摔得不冤枉。
所以,要是她让季青珣把传位诏书给她,季青珣仅凭那宇文家后人的身份,如今不是季相,也不是驸马,那他就什么狗屁都不是。
李持月想得极为清楚,她要拿到传位诏书!
但这诏书总不能生抢……
李持月并非不惦念上官峤,可眼前的事情太大,容不得她抽空去想了。
“所以……前世你夺了皇位,原本打算如何处置我?”她轻轻搭上季青珣的手背,偏头看他时,唇瓣擦过他的额头。
先前阿萝根本不肯听他解释,现在突然计较起前世的事,让季青珣心跳加快。
他说道:“我原是想等你好好生下孩子,再出宫换个身份进宫做皇后,我们仍是夫妻,一家人绝不分离。”
李持月鼓起腮:“你让我做你的皇后,帮你管束满宫的女人?”
“怎么会呢,”他握紧她的手臂,“不会有别人的,后宫只有你一个人。”
“那韦玉宁为什么会在皇宫里?”
“起初是为了让韦琅从乖乖听话,才让韦玉宁住进后宫,后来因政事和不敢见你,我就没有去过后宫,也忘了这个人还在宫里……”
就因为一时的疏忽和想不到,就让季青珣整整痛苦了二十年。
李持月不再说话,眼底浮现出挣扎,好像在要不要相信他之间拉扯。
季青珣如见希望,
“阿萝,除了篡位之事,别的我都绝没有伤你之意,你是我身心相与的妻子,我只盼自己能安守住你。”他声音轻柔得像怕惊动一只停驻的蝴蝶。
李持月
她见沉默得差不多了,才委屈着问:“今生你当真不做皇帝了?”
然而不等季青珣回答,又说道:“算了,你已经不止骗了我一次,凭什么又让我再信你?话一句比一句好听,骗得我嫁给你,怀了你的孩子,还失去了所有被你关了起来,我的四个人也死在了韦玉宁手里……”
一想到知情他们跪在雪地上的样子,李持月不用演,眼睛自动就红了起来。
见她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季青珣最要紧的是安抚住人,“赔给你,十一郎都赔给你。先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的人就是你的人,我会辅佐你的。”
李持月等的就是这一句,噙着眼泪问:“那你不为宇文家沉冤昭雪了?”
“该做的我前世都已经做了,不必再多搭进去一辈子,阿萝你若登基,看在我鞍前马后的份上,还宇文家一个真相,就够了。”
他好像真的不想做皇帝了。
“那传位诏书给我烧掉,不然我怎么相信你。”她伸出了手来。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季青珣并未带在身上,将她手牵住:“明日带给你。”
李持月显然对这空头应诺不大满意,将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拉下去,从他怀里离开,扯过被子就要睡觉。
季青珣贴了上来,把人拢回来,“闹什么脾气,我当真没带。”
她不理。
“当真睡了?”
还是没人应声。
季青珣贴着她圆润的肩头幽幽开口:“你身上沾的还没擦干净……”
李持月一下睁开了眼睛,气得又打了他几拳,季青珣扯住了她的手,把人镇压得死死的。
他借机又亲住了人,高挺的鼻梁压下,边亲边咕哝一声,“浑身上下的都是我的味儿。”
李持月浑身的血都炸开了,在她的要求下,季青珣又抱着她去了汤泉。
秋祝嗅了些香,睡得很沉,知情倒是看到了,但见公主是清醒的,也没有挣扎喊人,也不能贸然去阻拦。
到了汤池,李持月不准季青珣下来,独自走到汤池中央去,想要尽快洗完。
她确实不耻于在季青珣面前沐浴。
二人曾是多年夫妻,如今的关系大概是……跟和离差不多,但男人偏偏纠缠不休罢了。
可温暖的汤池氤氲,将公主的脸蒸得玉润诱人,像一颗刚剥了壳的荔枝一样,看得岸边的季青珣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他寻常没有三四回哪能尽兴,何况方才也没进去,将将平息的想法又起来了。
直勾勾看着雾气笼罩下的绝色人影,温暖的池水涌动起,他朝公主走过去。
李持月听到动静回头,被眼前高大的人影吓了一跳,说道:“本宫洗好了,你不用过来了!”
季青珣张着手臂:“我来抱你上去。”
“不用……”她说着往另一边跑。
可是季青珣已经捉住了她,二人身形相差很大,李持月根本推不开,被轻松抱了起来。
他的衣裳都浸湿了,腰腹的肌肉若隐若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肌肤。
季青珣说是抱她上去,可紧紧盯着人半晌,凑过来亲了一口,耐不住又亲了一口,把自己的气息都亲乱了,吻又流连去脸颊、鬓下、雪颈……
想……真想把自己不成器的埋到阿萝那温暖……里去。
李持月被他越箍越紧,哪能不知道他翘立的船头撞到了自己,抖着手捂住他的嘴:“够了。”
季青珣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说道:“刚刚我还没进去……”
李持月不理会,反是将丑话说在了前头:“季青珣,明日你将传位诏书拿来,不然你今日说的,我一句话也不信。”
“还有,我跟你隔着的不只是一个帝位,别真当我已经对前世之事释怀了,季青珣,你现在这样肆意妄为,我没见到一点要反省的意思。”
季青珣躁动的情绪冷了下来,将她的训斥都听进了耳中,“你不愿意,我当然不会做,明天就把诏书给你。”
他要那玩意儿也没用。
几次深沉的呼吸之后,季青珣把人抱回了寝殿去。
“睡吧,我守着你。”季青珣帮她掖好被子,正经下来的脸清澈如水,让人没法将他跟先前急性的人联想到一块儿去。
李持月“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实则在盘算明天的事,季青珣真的能把那传位诏书交给自己吗?
第二日,真看到那张传位诏书的时候,李持月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黄色的布帛正是李氏一直用的特殊料子,大兄的笔迹,还有上头盖着的传国玉玺……她翻来覆去地看,哪哪都说明了,这是一张真的传位诏书。
当年她和李牧澜若是迟了一步,韦皇后说不准就要登基了。
这对季青珣来说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见她如此反应,亦觉得可爱,“如此,你可信我的真心?”
“信了五分。”
李持月将诏书轻轻扔进了一旁推开了盖子的暖炉中,眼睁睁看着那张差点左右国朝的诏书慢慢焚成了灰烬。
没有阻止她,也没人要去救那诏书。
这么轻松,就绝了季青珣篡位的可能?李持月还有点不敢置信。
除非他有本事起兵,不然此生都与皇位无缘了。
失去了当皇帝的机会,季青珣连面色都没变,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李持月,问道:“要如何才能信我十分?”
李持月烧了诏书,心情可说是好极了,被季青珣拉到腿上坐着也不生气,敷衍他:“再看看吧。”
季青珣也不生气,话又绕到了老生常谈的那件事上,“阿萝,你看,我在做到自己所说的,你忘了上官峤吧,我会随你去洛都。”
上官峤的事,李持月自觉所作所为已经配不上那光风霁月的人,难以去恳求他的原谅。
她心中已有了动摇。
李持月的想法很自私,就算上官峤肯不去计较,但她有愧,二人相爱的快乐便荡然无存,不如就此放手,别让自己显得太自私卑劣。
可不要上官峤,眼前季青珣,她也是实实在在地不想要。
她失落道:“上官峤,我已经不念了。”
还未等季青珣欣喜,她又说了一句:“但你不能随我去洛都,你要在明都准备会试,还有殿试,难道你忘了自己的承诺了吗?”
她当然不会让他过了会试,但也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去洛都,只能找这个借口拖延他。
这么一说,季青珣才记起还有这么一件事,节度使罗时伝和公主的婚约还在皇帝心里盘算着呢。
见他犹豫,李持月劝道:“你在朝中,自然更能助我。”
可季青珣不想同阿萝分开,而且是分别那么久。
如此,倒是两难了……
季青珣退了一步:“那我考完科举,就立即去寻你。”之后吏部擢选考试暂且放一放。
一提起罗时伝此人,他便有了存在感。
过了除夕之后,边关送来了年礼和贡品,其中就有罗时伝送给未来妻子的礼物。
这些礼物被送到了枫林行宫,在季青珣的眼皮底下,陆陆续续搬进了李持月的寝殿。
第89章
礼物流水一样地送进了李持月的寝殿中, 她还没多大反应,季青珣先黑了脸。
这段时日,因着“献诏有功”, 李持月勉强准允季青珣在枫林行宫住下。
见他不高兴,李持月可高兴得很, 吃着葡萄,卧在铺着雪白狐裘的美人榻上, 听秋祝念着长长的礼单, 让他们挑自己喜欢的。
季青珣阴恻恻地问:“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李持月笑得喜庆:“白收的东西谁会不喜欢。”
“是喜欢这些礼物还是喜欢那个节度使?”季青珣醋起来什么话都说,“他可是早就有几个侍妾的,公主看得上?”
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李持月一颗葡萄砸了过去。
季青珣偏头躲开。
春信捧着一张紫貂给公主摸:“公主,这个好滑好软哦, 听说是节度使亲手打的, 皮子上一点破口都没有——”
季青珣提起紫貂往后扔远。
“诶——”春信追着紫貂跑远了。
季青珣占住李持月身侧的位置,“你想要什么, 我都可以给你找来,罗时伝的东西不值得稀罕。”
“哦, 你比一道的节度使还厉害吗?”李持月挥了挥手, 所有人都低头退了出去。
“本宫倒想问问你,你在明都、边关这两地, 到底有多少人啊?”
话存在心头很长时间了,如今才算找着机会说出来。
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季青珣卧在另一边,朝她张开了手臂。
这阵子他一直待在枫林行宫, 殿中都是暖炉,他舍弃了利落的圆领袍, 穿的都是飘逸清冷的宽袍大袖。
季青珣此刻衣襟松散,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玉色胸膛,真跟娇藏在深宫里的男宠真差不了多少。
李持月无奈地将葡萄盏放在一边,倒过来枕上他的胸膛,手也环上了他的脖子,腰肢立刻就会被环住。
季青珣的手在公主软乎乎的肚子上捏,把话带偏:“真的不让敬大夫给你调理一下身子?”
他现在虽然不被允许行房,但将来可说不准。
李持月拧了他一把:“说正事。”
季青珣美人在怀,心满意足,老实同她交代:“明都宫中有天一阁,江湖上有一个明理堂,边关有宇文家旧部,还有朝中……”接着在她耳边说了一串名字。
李持月暗暗咋舌,季青珣手中势力如此庞杂,还有什么事他办不到的。
“宇文家的军队如今竟然还在?”她算算时间,那些部将也该老的老死的死了。
“只是隐匿起来了,人数也少了一些,但训练比起一般的边军更加严苛,尹成和许怀言就是那些部将的后代。”
季青珣从小跟着训练,祖父待他尤其严格,他小小年纪已吃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出了狼胥山,拜的文武师父都和宇文家有渊源,教起他也是一点都不手软。
“本宫记得你那日说,愿意把这些势力都由本宫驱策。”她仰起头,下巴戳在季青珣的胸口上。
“当然,你要做什么直接告诉我,费多少人都给你办齐了。”
“那和前世有什么区别?”
李持月显然不满意,她自己又不是没人,犯得着用季青珣的吗,不过是忌惮他势大罢了。
“真给你,马上你就能指使手下把我杀了……但是这个可以给你。”
季青珣早知道她什么心思,但他还是愿意宠着,说完就将一枚戒指放进了她的掌心。
李持月端详着掌中的戒指,又是这枚戒指,黑色的戒面上刻着夔纹,她已经见过两次了,始终认不得。
“这到底是什么?”
“祖上传下来的,宇文家的将士只认人,若非我亲自出面调遣,就得带着印有这戒指上家纹的书信。”
说起来,季青珣从前就动了把这个戒指给她的念头。
“那时候,你为何要给我这个?”李持月看他的眼神都软和下来了。
“我只是想如寻常男子一般,将祖上留下的东西赠与妻子,可你好像不喜欢。”
季青珣说的实话,但又在犹豫,就如敬大夫所说,明都并非没人认识它了,见她不喜欢,暂且又留在了手里,等何时能将真相告知,再把戒指给她。
季青珣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犹豫和不干脆。
他把戒指戴在了李持月手里,还是不合适,细腻白皙的指节显得戒指凶巴巴的。
李持月似有动容,环着季青珣的脖子又往上蹭了一点,唇轻轻碰了他的脸一下,“勉强算你对我还有一点真心。”
分明不是什么多缱绻的亲吻,却在季青珣心头吻出了一朵花来。
这次她不是为了讨好或交换,只是单纯地,知道了他的真心,所以想亲他吗?
“阿萝你……”
“嗯?”
“无事。”
季青珣若从冰封千尺的湖面上看到了一丝冰面要消解的裂隙。
他有很多很多的耐心,等着阿萝心中的芥蒂彻底消融。会有那一日的,现在这一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李持月将戒指收下,打了个哈欠说道:“再有几日就要会试了?”
“除夕之后,一个月。”
“会试之前,本宫就要启程了,”李持月见他犹豫,说道:“可别忘了你给我的保证。”
季青珣突然说了一句:“我还有一件事想让手下去办。”
看着她虎狼一样的眼神,李持月缩了缩肩膀:“什么事?”
“为保万无一失,我让人先去把罗时伝杀了。”
从会试一路到殿试,当上状元,在求皇帝赐婚……中间若是出点什么差池实在容易,而且皇帝内定了罗时伝为妹婿,只怕不会把一个小小的状元放在眼里。
季青珣喜欢做两手准备,稳当一些。
李持月算算时间,明年这个时候,罗时伝会发急病过世,实在不必去浪费,不过季青珣爱折腾就由着他折腾。
从罗时伝插手关陵之事,就知道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
她说风凉话:“如今在罗时伝心里,本宫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偏偏本宫从公主府到这枫林行宫,一直藏着你这个没规没矩的,你还想把人家给杀了,季青珣,不占理的人是你呀。”
季青珣真的要被她气死了,低头再去抓她痒,“你真就一点心肝都没有。”
李持月边笑边躲:“本宫这是警醒你,圣意不可违,本宫到底是公主,你要是不努力考取功名,怎么能让阿兄承认你这个妹婿呢。”
季青珣更打定主意要杀了罗时伝。
“你呢,你自己,今生还想不想嫁我?”他问完觉得多余,她要是说不想,难道自己会放弃吗?
季青珣又补了一句:“我会对你一百倍的好。”
李持月也没明白拒绝:“嫁谁岂是我说了算的。”
前世你就能说,怎么今生就说不得了?
季青珣想着这句话,没有问,阿萝没有否认已经算给他脸了,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带着点小心酸把手臂收拢,季青珣把李持月密密实实地揉进怀里。
—
李持月白日里还在和季青珣调笑,当夜就收到了一封从雁徊镇来的急信。
是上官峤写的,信上只说了一个消息:他要回京了。
李持月看到信的时候是欣喜的,上官峤这一世没有出事,因为在明都的周绍等人都没有觉察有人在着手调查这桩旧年积案,所以他并没有被那些误听谣言的百姓针对。
可接着又是叹气,她没有如愿摆脱季青珣,反而纠缠更深。
“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季青珣走路无声,等李持月发现人时,他已经站在身后了。
“没什么。”她下意识地就要把信藏进袖中,往另一边走去。
拂开几重帷幔回到内寝,季青珣也跟了上来,“不是说了你睡隔壁吗?”李持月回身推人。
“阿萝,那屋子的窗户破了。”
“枫林行宫多的是屋子,你再另去找喜欢的住。”
“哪儿的窗户都破了,不信你派人去看,”季青珣神情无辜,“再说了,哪儿能比得上你这儿啊。”
“要是你把窗户全砸破了的话,那活该冻死你,再不回去我翻脸了。”
季青珣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我有件事忘了问你在不在意。”
“什么事?”
他将人推上床榻边坐着:“我想自己的暗卫还有尹成许怀言编入你的暗卫之中,跟着你去洛都。”
李持月不满:“你难道想让他们……”
“太子妃落胎一事定不简单,我担心太子借南下之机再对你出手,若有此可能,刺杀绝对要比上次凶险,我不在,放心不下你。”
“李牧澜确实蛰伏太久了,”但李持月还是不愿意被监视着,“这样吧,护送本宫到洛都,再让他们回来帮你,你在明都才是需要用人的地方。”
“公主好谋算,这是用之即弃。”他蹙起好看的眉。
李持月眼珠一转,确实无耻了一些,捧着季青珣的脸犹犹豫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可她亲的是什么人物,最会蹬鼻子上脸的。
亲一下不够,季青珣非要更深切的纠缠不可,按住她两侧手的手臂撑起,追着她的唇加深了这个本该一瞬即逝的吻。
李持月一边被亲,一边被逼得后退上了床榻,季青珣轻巧地擎着手臂,也爬了上来。
唇瓣不过方寸,微凉的湿润与黏柔温热的触感交替,李持月只觉得头皮下藏着无数被梳理舒畅的绒毛,被拂扫过一遍又一遍,撑起身体的手腕也变得软绵绵的。
季青珣察觉到她动情了,手搭在她的后腰,让人慢慢躺下来,他不再急切,而是仔细耐心地,在那软唇上辗转,一口一口慢慢地尝。
亲得很有章法的季青珣坐起身,舔着变得艳红的唇瓣,就见李持月红着眼尾在躺着,轻轻出着气。
“喜欢?”歹人玉色的长手勾上她的衣带。
李持月害怕,按住他的手,“不能够了。”
“那再亲一会儿。”他呢喃着,又含住那已经微嘟起的唇。
“嗯……”
得了好处,季青珣对公主想将他的人用之即弃的做法也无异议了。
“看在我如此尽心尽力的份上,阿萝就让我留下吧。”
“老实睡觉,明天自己去把窗户补好。”李持月点他鼻子。
那鼻子压下,和她的轻轻撞了一下,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袖子,李持月还没来得收回袖子,那封信就被抽了出来。
这混蛋——
那边季青珣已经展信在看了。
“我道何事忧愁,原来是上官峤要回来了,他倒是顺利,说不定还能赶上送送你。”他将信揉成团,扔了出去。
他一提起上官峤,李持月就黑脸,还敢声东击西偷抢她的书信!
李持月赤足走下去将信捡了起来,方才的脉脉温情尽去,她抬手指着外边:“今夜你冒犯本宫,跪出去!”
季青珣不愿意,他凭本事爬的床,还能有被踹下去的道理。
“我就跪在这儿,”他也有气性,还自己挑地儿。
又一把将李持月撤回来算账,“先前不是你说的,不念了吗?”
“我就知道你这人一贯是不老实的,前头跟我的保证从来没有作数过,上官峤就不会这样,难怪——啊!”
季青珣脸色都变了,直接把人掀翻了。
李持月天地一阵倒转,等稳下来,整个人被季青珣给紧紧笼罩着。
“上官峤这样,上官峤那样!你还不是只能跟我盖一条被子,只能吃我这一根……呜呜!”
他被捏住了嘴唇,但模糊的发音还是让李持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粗俗!”
这人的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季青珣拉下手,继续口不择言:“做都做了,从前还哭着要,现在说不得?”
李持月气得一脚蹬他腰上,这人腰杆强健,白白踹疼了她的脚而已,“你!本宫要提你跪出殿外去,抽鞭子!”
他眉头一挑:“若是要跪到外头去,由别人抽鞭子,我还想请一事。”
“什么事?”
“就对着公主的寝殿挨鞭子,再大声反省一下,我是做了什么才挨打的。”
无耻之徒!
李持月捂着耳朵翻身不看他,“你想喊就去喊,我怕什么丢人。”
季青珣也不能真把人惹毛了,同她并排躺了下来,“上官峤既然回来了,那周绍的事你打算如何?”
她睁开眼睛,“这件事不是还得看你吗?”
虽然这季青珣表面归顺了,不拿公主府的阴私事要挟,但是让别人知道,也会大做文章。
当初她让周绍沾手公主府,就是要在上官峤查出他涉嫌冤枉安琥边军失宝后,把公主府的罪责也推到他身上,到时数罪并罚,死得快一点。
季青珣先前就主动同她交代了,奴仆仗着公主府的名头放贷就不说了,还有亲戚打死了人利用公主府的权势恐吓,肆意侵占百姓良田的……
乃至周绍侄儿监工这段时日,都有人欺压木材商,偷吃回扣。
公主府太大,人事太多,李持月靠阿兄的照拂和食邑就能不问财帛事,可人人都一肚子算计,为了自己牟利,又要公主府这么好的招牌,哪里可能老老实实。
这些事细究起来实则都不大,但还有一件事可大可小,便是府中一个心腹管事,暗自收受了七县乡绅的好处,还有其他京中官员的贿赂,此人藏得很好,但也被季青珣看在眼里了。
这件事要是被李牧澜知道了,可就有得拉扯了。
季青珣说道:“只是光周绍这一个袋子,罪名可不够往里装的。”
“如今正好,阿兄心中对我有愧,那些事先陈于朝堂跟先告知他是不同,只是闹大了有损名声,我推替罪羊出来,他就不会让人再提了。”
就跟当初李牧澜的私妓案一样。
李持月早将违法乱纪的奴仆暗裁了一些,严明了府里的规矩,至于其他的,能推到周绍身上的就推,推不到就撇清。
当初她抓了太子的小辫子,不能让太子也抓住她的。
“你早就知道他们不听话,却把这些事当把柄一样捏在手里……”李持月将他姣好的脸往两边扯。
扯得季青珣说话都变调了:“水至清则无鱼。”
他不会把下人捞钱的手脚都斩断,人只要得用,他不在乎本性是否纯良。
李持月却不喜:“说到底,你不过是想借这些事把控住公主府的人。”
说完她翻身睡去,之后季青珣再说什么,她也不听。
—
除夕夜,明都的鞭炮声一如既往的热闹,百姓们安收户中,与家人守岁,第二日还要串门拜年,不过这份辞旧迎新的喜庆传不到枫林行宫来。
这里入夜之后一如既往的寂静,大雪埋藏住了所有鸟雀野兽的声响,连走动的人都少。
往常李持月都是在宫里和阿兄一道守岁,今年连面都不露。
满桌的糕点果子,挂起红色的宫灯,把除夕守岁的气氛做足了,李持月和知情解意秋祝春信几个打叶子牌,比起在宫里互相请安客套来,意外的闲适自在了许多。
季青珣则不知哪儿去了。
打到三更天的时候,李持月打了一个哈欠,知情见了说道:“公主不如安寝吧。”
李持月也打乏了,正想点头,就听到外头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
“公主你看!”春信指着外边。
李持月朝雾蒙蒙的琉璃窗望出去,有五彩斑斓的光迅速上升,然后炸开成花,将琉璃染成彩窗。
解意道:“外面是不是有人在放焰火?”
想也知道是谁放的。
年纪轻的两个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看,解意虽然不喜欢季青珣,但也只当他不存在,和春信高兴地争论着天上哪一朵花好看。
李持月也和秋祝携手走了出来,就看见廊中放着不少花炮。
季青珣拖着玄色的大氅蹲在雪地里,在点燃一簇叫七星毯的焰火。
她问:“这是你下山去置办的?”
季青珣点了点头,拍拍手走了上来:“没有一点响声和光亮,怎么辞去旧岁?”
“困守在这山中,有什么旧岁好辞。”
季青珣望着点亮漆黑天际的绚烂焰火,说道:“可我觉得,和你守在一块儿,无论在哪儿都是好日子。”
焰火瞬间炸响,照亮了季青珣的侧脸,如月光勾描出雪山的一线轮廓,简洁,素白,却费尽了笔力。
李持月看着他,黯淡的眼睛也不免被骤亮的焰火洒进点点星光。
季青珣先是把手搭她肩上,又往后挪了一点,手臂一拢,人就顺利圈到了他的怀里,下巴轻抵在她发顶,大氅把人裹住,他才心满意足地看头顶炸开的一朵朵花。
“阿萝……”季青珣小声地喊,“明年我们会一起在哪里看烟火呢?”
“不知道。”她仰着头,两个人安静地不再说话。
“小王竟不知山里还有这样的热闹。”
漆黑处传来说话声,紧接着山林之中窜出几个黑熊一样高大的影子,护卫立刻警觉了起来,长刀拔出半寸,季青珣也上前两步,挡在了李持月身前。
领头那人走出黑暗之中,金发蓝眸的青年,纯然的异域长相。
秋祝斥问:“此处乃是皇家行宫,你们是何人,为何擅闯?”
摩诃一眼就看到了被男人挡在身后的公主,金冠拢起雾鬓重云发,眉目若芙蓉出水,撩人心怀,处处是不同于北域女子的清艳脱俗。
他立刻就认出了她就是明润楼舞剑之人。
摩诃早就听闻持月公主住在枫林行宫之上,原来那夜舞剑之人就是公主,还真是凑巧,怪道人人都说持月公主是这大靖国朝冠冕上的一颗明珠。
季青珣见那视线投来,直白而火热,便知道这个异族在看什么,挪步挡住了无礼的视线,眼神也变得冷冽阴沉。
摩诃收回视线,将手按在胸口,“在下是北域来使摩诃,今日在这山中打猎,听到烟火热闹,才过来看看的,冲撞了公主,还请勿怪。”
李持月却不接受这个说法。
正值除夕,阿兄往年都会赐宴住在四方馆的外国使者,这位北域王子不在四方馆待着,到山里来打什么猎?
第90章
“本宫不知你因何出现, 但既知错,便尽快离去。”李持月赶人。
一听到摩诃的名讳,她就警觉起来了, 季青珣更是知道此人的来历。
北域和大靖关系并不友善。
大靖立国之初,曾经的北域王就打马过了亓水, 趁着高祖刚刚即位轻易不起兵戈,与大靖签订了“亓水之盟”, 而后扬长而去。
大靖如今国富民强, 已不将此盟约放在眼中,听闻北域之内分成了主战主和两派,天天吵得不可开交。
如今的北域王子嗣众多,在这个当口,只有这摩诃王子敢来大靖游历, 住进四方馆中, 他在其中左右逢源,和各国使臣都能说得上话。
听闻最近这位摩诃王子还授官了, 右威卫将军。
能博得阿兄欢心至此,李持月不相信他会莽撞到在除夕出来打猎, 还偏偏出现在枫林行宫附近。
摩诃果然不愿离去:“在下从未看过这诡奇绚烂之物, 不知能否留下,看它们燃尽?”
说话时, 这位王子一直不错眼地盯着李持月。
李持月不会让他糊弄:“本宫戴罪之身,不敢与异国王子未经圣人准允便独处,摩诃王子要看烟火,请下山去, 四方馆就能看到皇城的烟火,尤甚这枫林行宫百倍。”
摩诃也不挪步子:“听闻公主养了一位解元当面首, 就是眼前这位?”
能在除夕夜独处,再看那男子的反应,二人关系绝对不清白。
“摩诃王子不守规矩,只有在下将王子请下去了。”季青珣抽剑。
正好李持月也想看看这王子的本事。
谁料摩诃并不想起冲突,说道:“公主既然不便,摩诃就先离去了。”
临走时,摩诃问了一句:“听闻公主并未许亲?”
这关他什么事。
李持月没有回答,烟火也不想再看了,转身回了寝殿。
摩诃见公主走了,湛蓝的眼睛看向季青珣:“在北域,就是父亲的女人也一样可以继承,我娶女人,娶的只是她的身份。”
这话暗指什么,季青珣当然心知肚明。
没等他说话,摩诃又说:“你的眼睛是绿色的,看来不是正经的大靖人。”
季青珣只说道:“虽是除夕,也不必妄想太过,夜深林险,摩诃王子回去的路上可要小心。”说完也走了。
摩诃站了一会儿,带着手下沿来路下山。
李持月见季青珣迟了一步才回来,问道:“你觉得他出现在此,有何企图?”
“公主以为呢?”
她摇头:“不知。”对于此人和他所要做的事,李持月知道也和别人差不多。
“他如今已是右威卫将军,四方馆赐宴却不见身影,很容易就会传到皇帝耳中,若是暗中做些什么事只怕对你不好,我出去查探一下,若有可疑再回来告诉你。”
李持月便说:“那你当心些。”
下山的路上,厚雪覆住了道路,踩破雪面时会发出沉闷的声音。
“王子想娶那位公主?”手下问道。
摩诃说道:“她很漂亮。”
是非常漂亮,摩诃没有见过那样的美人,传闻原来并未有半分夸张。
“可是这位公主不但位高权重,还养面首……”
“有何不可。”摩诃并不在意公主有几个面首,而且不过一个读书人罢了。
他眼前划过那双凌厉的碧眸,就算此人敢在他面前拔剑,也不过只是想在公主面前显出自己的男子气概。
二人虽身形相差不大,但那解元到底只是个读书的,真跟他这个武将打起来,局势只会一边倒而已……
“王子——”
手下余光看到远处闪烁的寒光,风被撕裂,拼死冲上去将摩诃扑倒在地。
一枚箭矢擦脸而过,钉在旁边的雪地上,飞雪四溅。
摩诃抬起头来,看到了尚颤动的尾羽,如此力道,就是他都未必能做到。
是谁?
他迅速起身朝箭的来处看去,原本光洁的脸上,慢慢显出一道血痕,鲜血奔涌而出,摩诃用袖子草草擦去,抽出腰间弯刀,手下也拱卫在周围。
“可惜了。”季青珣将弓扔掉,从高处走了下来。
摩诃蓝色的眼瞳看向来人,微微震颤,那个读书人!
敢在阿萝面前大放厥词,季青珣当然不可能让摩诃轻易走掉,他缓缓抽出长剑,说道:“方才忘了留王子赐教,这才忍不住追了上来。”
摩诃受此挑衅,怎会不应战:“你们退下。”
季青珣甚是满意,长剑携着风霜之势而来,摩诃也不甘示弱,提刀迎战。
两兵相撞,摩诃脸色微变,此人剑招看着飘逸,实则寸劲骇人,接了一招,下一招必定走形。
纵然摩诃对自己的武艺充满信心,他已是身经百战之人,此刻面对如此敌手,也不禁心生怯战之意。
二人又过了几十招,摩诃已经有些左支右绌,季青珣的长剑在他身上割出了无数伤口。
在长剑又一次劈下,差点斩断摩诃胳膊的时候,手下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援手,要将季青珣杀掉。
季青珣并未慌张,游刃有余地穿行在刀光剑影之中,最后一脚踹飞了摩诃,才携剑飘然后撤。
他虽没说什么,但唇角那一抹笑意已是将摩诃嘲讽遍了。
打不过一个读书人,还要手下来救,实在丢人。
但摩诃是个沉着的人,打不过就不打了,他也算知道了此人的深藏不露。
季青珣问:“摩诃王子,还能再打吗?”
摩诃握紧刀柄,气喘吁吁:“你想杀了我?这可于两国邦交无益。”
“要打便打,与我何干。”季青珣可不在乎这个。
何况北域王儿子太多,死一个摩诃不会引起北域君民震怒,两国开战看的终究是利益而不是一个儿子的性命。
摩诃当然不打了,他可不想轻易就把命丢在这儿,“不过是比试罢了,季公子何必如此认真。”
这是摩诃第一次称呼季青珣。
见他示弱,季青珣施施然收了剑:“公主还在等我,恕不远送了。”
他又想起什么,说道:“虽说是除夕,但什么痴心妄想的话都说出来的话,难免贻笑大方。”
手下怎么能放任一个白身如此奚落,“你又是什么身份……”摩诃抬臂阻止他再说下去。
季青珣已经转身离去了。
手下问道:“王子,可要将这件事禀告大靖皇帝?”
“不必,”摩诃王子笑了笑,“明日我就去请圣人赐婚,公主为了两国友好,不能不答应。”
已是五更天,李持月还未安眠。
听到殿门被推开,她起身走了过来,果然是季青珣回来了。
李持月将他身上的雪粒拍去,又见人没有受伤,才问道:“如何?”
这点细微的关心让季青珣无比受用,想抚她的脸,又想起自己的手还太冷,“没有发现什么,不过我派人搜寻了整座山,都有没打猎的痕迹,所以他们在撒谎。”
李持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如今是右威卫将军,李牧澜会不会想要拉拢他呢?”
季青珣拉着她走到暖炉边将身子烘暖,“这倒有可能,摩诃已经沾手禁军,说不得就受了李牧澜的拉拢,又或是想拉拢公主你。”
“除夕来找我投奔,是担心别人不知道吗?”
“可那摩诃似乎有意求皇帝赐婚。”季青珣意味不明地说道。
李持月只说了四个字:“痴人说梦。”
她对这个北域王子没有半分好印象,说到底,他不一定能继承王位,没有根基,不过是来大靖寻求出路的,明都世族尚且不肯将女人远嫁别国,更何况是皇帝的妹妹。
季青珣虽不开心,但也知道摩诃确实求不到这门亲事。
但皇帝不肯将妹妹嫁给北域王子,就愿意许给一个毫无根基的状元吗?他看着怀中和他一块儿围着暖炉的人,阿萝真的会跟皇帝说愿意下嫁给自己?
虽然这段时日她态度改了许多,但季青珣仍旧不能尽信。
“五更天了。”他牵着公主安寝去。
会试愈近,李持月离京的日子也到了。
季青珣虽面上不显,但分别终究让他有些烦躁不安,日日都守在李持月身边,寸步不离。
摩诃想求娶公主的想法打了水漂,李持月不乐意,皇帝没有答应。
“当真不让我陪你去洛都?”
这几天季青珣一天要问好几回,李持月烦不胜烦,搓着他的脸咬牙切齿:“不用,不用!婆婆妈妈的,真烦人!”
把她的手抓下来,季青珣说道:“那我考完就立刻就去洛都找你,我听闻洛都人成亲的时候,会结五彩绸带在轿子上,今生你想不想换一种成亲礼?”
他觉得他们在洛都成亲也不错。
“到时候再说吧。”
季青珣发现了,她有些怏怏不乐。
“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到要长途跋涉,有些累。”李持月不爱出远门,事事不便。
然而她没有说的是,她又收到了上官峤的书信。
上官峤已经知道她要去洛都的事,他已将雁徊镇的证据交给皇帝的暗卫送归京城,自己则要来找她,算算路程,二人半道上能遇见,然后一起去洛都。
若是季青珣也跟着一起的话,到时候见面只怕不好。
李持月抠着狐裘,兀自出神。
她觉得自己想好了,见到上官峤的时候就跟他说清楚,自己为人低劣,实不堪配他,二人就此别过
可是到时候见了他,自己真能说得出口吗?
见她有些悲伤的模样,季青珣真以为她不想去,支招道:“你若不想去,我让人扮成你坐到马车中去,你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被人拆穿了可不是好玩的,别闹了。”李持月挥挥手,“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她要睡,季青珣就替她掖好了被子。
—
东宫里,李牧澜就出了宫往南边去了,这一去,要两年才能回,李持月特意晚一日去和皇帝告别。
李持月离宫之后,季青珣则收到了许怀言的消息,出了行宫。
许怀言在半山腰的亭中,早已等候多时。
季青珣问道:“何事?”
许怀言将一封信件呈给季青珣:“这是公主送给今科主考的书信。”
从主子将诏书给公主毁了之后,许怀言和尹成心中就一直颇有微词,所以留心起了持月公主的动作,果然……这信虽然隐秘,还是被截到了手里。
主子看到这封信,也该对那个满口谎言的公主死心了。
季青珣打开看了,很简单的几句话,不过是交代了主考,让他的卷子出些意外,会试落榜……罢了。
许怀言道:“主子,公主不可能信你,你又何必屈居人下呢?”
季青珣默了一阵,将信撕了,“此事……不在我意料之外。”
阿萝根本没有原谅他的打算,这些时日以来,不过是逢场作戏。
知道这些,季青珣不免有些淡淡的遗憾。
许怀言见主子竟不生气,为了一个女人毁掉自己的基业,还一再被利用戏耍,他这个做属下的实在看不下去。
“主子,宇文家的军队现在还在龟兹窝着,不得沉冤昭雪……”
“我知道,你放心,宇文家的仇不会埋于黄沙,此事我心中有数了,明日你们依旧跟在队伍之中。”
“是……”许怀言虽然不敢信主子会这么快醒悟,但有了命令,他只能遵从。
第二日,公主的车队启程前往洛都,闵徊、陈汲和苏赛等人也来相送。
“公主放心,臣会在京中做公主的眼。”闵徊说道。
陈汲说:“公主一路顺风。”
苏赛做了一阵子的仓监,如今性子稳重了许多,拱手道:“公主一路顺风,等你回来,必能见着我的功绩。”
李持月笑道:“那本宫就拭目以待了。”
最后,季青珣将她扶上了马车,仰头看了她一会儿,松开了手。
李持月有点不安,“你,就这么走了?”没有话给她说吗?
季青珣因为那封信尚过不去坎,听到李持月开口,平静无波的眼睛看了过来,“听闻上官峤在回来的路上,你等不到他回明都了,遗憾吗?”
这妖人难道又发现了什么?
李持月说道:“都让你不要再提他了,本宫也不想见他!”
他叹了一口气:“那乖乖等我去寻你可好?”
她这才笑了起来:“好。”
车队慢慢行远,季青珣转头回了公主府中。
用十日出了京畿道,车队一路行至一处官驿,在此歇脚。
李持月算算日子,再过两天就能见到上官峤了。
会试也已经考完了,不知道季青珣考得怎么样,不过她已经下了黑手,该是断了季青珣的状元之路了。
“有刺客——”
这一声划破夜晚的寂静。
李持月走出来一看,就见官驿的飞檐上,悬坠着几个黑影,如倒挂的蝙蝠一般,诡异莫名。
太子果然派了杀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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