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官道上, 季青珣朝着洛都的方向策马飞奔。
他刚从贡院出来,就收到了许怀言的消息,阿萝遭了伏杀。
这消息来得很迟, 可也并不意外。
季青珣一直在想,太子妃落胎之事背后出主意的到底是谁, 李牧澜南下,又会是谁在主持东宫。
崇文馆那些伴读不便进宫, 詹事府的寺丞也跟着李牧澜离开了明都, 左右春坊的庶子担不起重责,而太子妃本人个性盲目懦弱,李牧澜不会将大事交于她。
季青珣派天一阁的人盯了好久,才发现了一个叫梁珩道的人,费尽心思查出了此人的身份, 乃是山南道盐铁使魏行简的谋士。
而这个梁珩道唯一一次出宫, 只是见了几个人,并非明都人士。
季青珣怀疑这些人也是从山南道来的, 让身在江湖的明理堂去查,才知道了他们都是些危险的杀手。
太子定是先前东宫的杀手不得用, 才在江湖上搜罗了这些杀手来, 如今李牧澜已经南下,这些人定是追杀阿萝去的, 他能轻易撇清关系。
若是季青珣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季青珣原是有意让阿萝吃个教训,他分明捧上了一颗真心,却仍旧不得信任, 谁能不伤心,这样过分的人, 要吃点苦头才好。
可等到他出贡院收到消息的时候,那些杀手已经出京几日了。
杀手脚程极快,怕是要追上车队了,季青珣忘了要让李持月吃教训的打算,一出试院就骑上马奔出了明都。
罢了,要是又出事怎么办,有账还是他们私底下算吧。
他昼夜兼程,跑坏了两匹马,才出了京畿道。
到了车队落脚的官驿,这里入目是一片触目惊心。
处处打斗之后破败的景象,门板楼梯上的血还没有洗干净,死掉的护卫被码放在一起,有十几个人,公主的车队七零八落地
季青珣瞳仁紧缩,事情比他想的要严重许多。
他下马到处去找,却找不到公主的身影,连许怀言、尹成都没有看到。
官驿的驿丞见来了人,连忙问:“是衙门派人过来了吗?”
公主才刚落脚官驿就遇上了刺客,他们哪担待得起这样的大事,兹事体大,他们赶紧让人去临近的城镇求援了。
只是怎么就派了一个人来?
季青珣急促地问:“他们往哪儿去了?”
“他们……小的也不知道啊。”
当时月黑风高,外面又是要命的事,驿丞躲在自己屋中一夜不敢出来,等天亮的时候才敢出来看,一下就被地狱般的景象吓住,差点尿了裤子。
季青珣问不出去向,只能又骑上了马沿着一路留下的痕迹找出去。
“主子……”
季青珣正低头,听见这一声,抬头就见许怀言和尹成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他们都带着伤,后面跟着零星的手下。
“公主呢?”季青珣只记得问这一句。
为什么阿萝也没有跟他们在一块儿,她到底去哪儿了!
许怀言没想到主子这么快就奔过来了,这儿可是已经出了京畿道,难道他没有考会试吗,要不然怎么能现在出现在这儿?
但主子明显阴沉的面色不容他多想,“我们和公主被杀手冲散了,周旋了一日夜,好不容易解决掉了那些杀手才走出来的,只是公主……不知去哪儿了。”
不知道……这儿也不知道。
季青珣此刻那点斗气的心思已经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心和恐慌。
“他们往哪儿走散的,几个杀手跟着?”
许怀言:“东边,杀手大多被我们留住了,但是公主身边只有知情跟着……”
“凶多吉少”四个字许怀言没敢说。
话音才落,季青珣已经策马出去了,一边沿着踪迹追寻,一边喊:“阿萝!”
“阿萝!”
“阿萝——”
高喊声在山林中急切地回响,却只有簌簌落雪的回应。
沿着凌乱的脚印,他找到了一处洞窟,他们应是在此躲藏过一会儿,但此时已经空空如也,季青珣没有气馁,扬鞭继续向前。
现在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终于,让他听到了兵器碰撞出的声响,凛起心神朝声响的来处奔去,果然看到了打斗在一起的几个人。
可是仔细一看,只有知情一个人,仍旧没有看到阿萝的身影。
再这样下去,她身边就一个护卫都没有了,季青珣愈发心焦起来。
知情被几个杀手围困住,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季青珣本想离去,眼下找到阿萝是最要紧的是。
可是若知情死了……
她一定会伤心。
季青珣想起前世,阿萝会坚持不住,也是因为韦玉宁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四个心腹,这些亲信在她心中占了很重的分量。
而且大概只有知情知道阿萝往什么方向去了。
季青珣说服了自己,拔剑加入了战局之中。
“杀手都在这儿了?”他握剑的气势自是不同,那些杀手敏锐地感觉到来了个高手,互相对视了一眼,将刀剑全冲季青珣而去。
“是。”知情没想到季青珣会出现,一个晃神又被划破了胳膊。
没有杀手追着阿萝,那她应当就是安全的,季青珣总算稍稍放心了些。
“别死在这儿,显得太废物!”季青珣丢下这一句,一个“苏秦负剑”将袭来的刀剑化在一处又震开。
杀手如被震开的铁水,但很快就围拢了回来,招式比刚才更密更险。
这一次就是季青珣也不轻易应对,他本就在马上颠簸了几个日夜,精神已经熬到了极致。
但他尽力忽略这点疲惫,急切地要把眼前的人杀干净。
可这些杀手像不会疲倦一样,攻势打退一重又来一重,连季青珣应付起来也越发吃力。
他们常年悬挂在万丈高崖之上搏杀,没本事的已经掉下山崖摔死了,眼前留下的个个是武力耐力万里挑一的,不然许怀言和尹成也不会被杀得七零八落。
季青珣杀了一人,但自己也受了点伤,杀手见状,口中哨响,震彻山林。
很快附近的树上又坠挂了几个咬着刀的人。
怎么越来越多了!
知情和季青珣同时升起这样的念头。
季青珣的面色越来越沉,这些杀手如此厉害,就算他留知情一人在此拖住,之后也会后患无穷。
他务必在此杀尽,绝了阿萝的后顾之忧。
“刚刚吹哨的是谁,听到了吗?”季青珣问,方才哨声是从他那边响起来的。
知情竭力格挡开眼前的杀手,说道:“听到了,那个面颊上有疤的!”
季青珣眸光一凝,借着在杀手刀上踏出的去势,翻飞间已经越过了两个人,口中藏哨的杀手见他直朝自己而来,又吹响了一声。
赶来支援的杀手立刻朝头领聚拢。
头领果然重要,这些杀手虽然厉害,但没有什么合作,他们出来应是被交代过,凡事要听领头的安排。
将他杀了,这些人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此刻察觉出季青珣的意图,挡在他面前的杀手越来越多,季青珣喝道:“你绕过去!”
少人阻拦的知情立刻冲了过去。
头领根本不将知情放在眼里,而他的目标却只是那些冲季青珣而去的杀手,但此举也会让他的后背暴露在头领的视线中。
头领一刀劈来,知情根本不管。
可那些杀手对付一个季青珣已是苦恼,背后又出现一人,让他们犹豫了一下,直接被季青珣踹了出去。
季青珣将人踹到知情身上,将他打偏,避过头领致命的一刀,可就算如此,长剑几乎擦着知情的肩膀而过,拉出一道血口。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头领又要刺出一剑。
知情借着被压倒的去势,将杀手挡在身前,逼得头领收刀,季青珣终于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一句言语,挥出的全是取命的招数。
可是能当上头领,这个杀手定然是最强的,何况还有这么多援手,季青珣就算接近,也难以将人杀掉。
被挡住两招之后,二人距离又被拉远。
季青珣从贡院出来就出了明都,自不可能带什么毒药暗器,此时长腿一扫,将散落的刀剑全都扫起踢出。
借着杀手挡剑的空档,他风驰电掣一般,以诡异的步伐走到了头领面前。
季青珣骤然出现在眼前,是又一次,短短的时间里两次出现在面前,是极大的压迫感。
他的眉目比横贯的长剑更加锋锐,浑身浴血,碧绿的眼睛眸光妖异,宛如玉面修罗。
头领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死亡威胁,他该拉开距离,在一边指挥,而不是和这个人对阵!
打定主意,他赶紧往后掠去。
看他要逃,后背就不得不暴露在季青珣眼前,可身后的杀手也已经打落了剑,要再一次阻止他。
季青珣根本不理会已到腰间的刀,长剑直追,利落斩下头领的头颅。
那刀也没入腹中,季青珣一样受了重伤。
他咬牙将祸首劈开,点穴止住腰间的血。
此时谁人不是伤痕累累,季青珣将头领的头颅踢开,额发微散遮住锋芒毕露了眼,
“现在,我可以一个个杀掉你们了,要跑的赶紧。”
这些杀手悍不畏死,见到头领死了,沉住气又要杀来。
眼前杀手不过十人,但难缠程度能让人崩溃,季青珣握剑的手背绷出青筋,杀成了一个血人。
他们吊在树上,如猿猴一般甩荡而下,一击之后又快速爬回树上,十人交替,密不透风。
鏖战间天都黑了,季青珣才终于斩断了最后一人的咽喉,卷刃的长剑插在地上,支撑住他的身体。
季青珣已经到极限了。
知情再也支持不住,扑倒在了地上,此刻他满身鲜血,和一具尸体也差不了多少了。
可季青珣还不能让他死,他皱紧了眉头,把人翻过来,锁住他一口气。
“阿萝往哪儿去了?”
“公主……”知情想说话,却没有力气。
季青珣大声问道:“她在哪儿?”
“北面……找山……”知情说完这句,再支持不住,昏死了过去。
要是把人留在这儿,知情绝对活不成,可是马已经跑了,要带走人,他只能背着。
瘫死的人被提了起来,勉强抛到背上去,季青珣背着知情往北去,天又下雪,前路更是茫茫,已经入夜了,要找到她留下的蛛丝马迹更加困难。
一路往北走,季青珣的每一步都在扯动着伤口,点穴已经不管用了,这雪天里也找不到止血的草药。
路上遇见了一个砍柴下上农夫,看到两个鲜血淋漓的人,怕得赶紧要绕开他们。
季青珣长剑挡住农夫去路:“可看见有女人?”
“这……”农夫犹豫了一下。
他眼中划过暗光:“在哪里?”
农夫吓得举起了手,“在山上打柴的时候看到,好像跑到山上的寺庙里去……那,那山寺的和尚懂些草药,也能帮你治治伤。”
他害怕自己被杀掉,有些讨好地补充了一句。
季青珣收剑将人放走了,很快就看到登山的石阶,石阶旁的石头上刻了山寺的名字,感明寺。
长阶蜿蜒迂回,被草木挡住,看不见有多高。
季青珣深吸了一口气,踏上长阶,一步一步,起先还能走,但他实在伤得实在太重了,又有一个人沉沉地压在身上,腰腹间逼出了更多的鲜血。
在一节节石阶上留在带血的脚印。
越走,季青珣越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他的腿沉重得像铁块,艰难地抬起,每踏上一阶,又在不住地颤抖。
眼前的石阶摇摇晃晃,好像看不到尽头,他从起先的直立,继而躬身,最后不得不攀爬……
粗沉的喘息在耳朵里回荡,身上滴血的伤口让他逐渐失温。
一只手托着人,一只手撑在台阶上,很快石阶上又多了掌印。
瘦长的五指撑在地上用力到几近折断,不顾脏雪,忍着疲倦,忍着伤痛,只为了把两个人再往上送一点点。
季青珣想把人丢下,那样他就能轻身上去找她了,就算她会生气,他也只能说自己尽力了。
可这样的天气,把一个重伤的人丢下,用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阿萝会伤心,还会怪他……
都带到这儿了,她下山的时候看到,知道自己半路放弃,一定要生气的。
上辈子她的四个亲信死了,她就怪他了,还很生气,气得从凝晖阁……
这一次他把人救回来,阿萝能不能,彻底放下前世的心结呢?
季青珣慢慢佝偻下身子,手臂也几乎抬不动了,他脑子里乱乱转着念头,却始终没有放下知情。
石阶上的脚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拖出的长长血痕……
第92章
感明寺上
李持月苍白着面色, 眼前一灯如豆,她的视线其实是涣散的。
这一天一夜都在逃命,没有合过眼, 怎么可能不疲惫。
而且跟随的人都走散了,杀手一路追杀, 人越来越少,眼前只剩春信陪着她, 知情执意让她们先走, 自己留下挡住杀手,秋祝和解意下落不明……
春信拉着她一路奔命,跑上了山寺。
跟寺中的和尚说她们是附近岐安城中的探亲的表小姐,家中外祖病重,来山中祈福, 谁料山上塌下山石和积雪, 将二人和家仆冲散了,她们才先来了山寺, 之后家中会派护卫来找她们。
这样的说法最安全,出门在外, 李持月连和尚都信不过, 要是说她们遭遇了山匪或刺客,只担心这寺庙在山中日久, 逃不脱同伙或为了避祸,不肯收容她们。
而说护卫会来找,是怕寺中和尚见她们衣着,会生歹心。
这也是上官峤教她的, 远离京师,山中野寺又是说不得就是贼窝, 出门步步都要存几分警惕。
和尚见她们衣着谈吐确实像富家小姐,便让她们在知客处休息。
其中山寺主持来见了一回,又很快离去了。
她们如今躲藏在寺中,等了半日,也没有人来寻,即使暂且没有追兵,二人也没法安心休息。
入夜之后,住持让送来了一盏油灯,还有清粥小菜,旁的没有多问。
“公主,您睡一会儿吧,有什么事奴婢会喊醒你的。”春信看她熬得脸色苍白。
李持月怎么可能睡得着,“我没事,你先吃点吧。”这些饭菜都用银钗试过了。
春信也吃不下,她也在担心秋祝姐姐还有知情解意他们。
那些杀手那么厉害,她有点担心往后会不会只剩自己一个人照顾公主,她没有秋祝姐姐那么细心周到,不能像知情一样保护公主,就连最没用的解意,他确实没用,死了就死了吧。
李持月望着漆黑的夜色放空了脑子。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钟响,接着是知客僧的声音,“怎么又有人上山来了,还伤也太重了!还活着吗?”
春信刚抬头,就见公主已经跑出去了。
刚跑出门两步,李持月就看到了那两个倒地的人影,知客僧的灯笼照在他们身上,瞧着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都不能肯定人还活着没有。
她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情形,急步跑了过来,不敢想象两个人是如此爬上山寺来的。
跪在两个染血的身躯面前,靠近的一个正是知情,而另一个……她探身去看,愣在当场。
季青珣!
他不是在明都考会试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算算时间,难道他没有考试?
李持月脑子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明白。
春信跟着跑出来,见到知情和季青珣,眼中也饱含震惊,忙去探知情脉搏,还有一口气,“公主,得赶紧救人,可是这山上无医无药……”
李持月也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拿出了一枚金制印信给知客僧,恳切道:“本宫是大靖持月公主,这是本宫的下属,烦请主持相救!”
知客僧没想到这所谓的富家小姐竟是公主,接过印信,又后知后觉地行了一个礼,赶忙跑去请主持起身。
灯笼被留在了原地,李持月仍旧跪着,没有起身。
“春信,你去找被子来,再尽力找个暖炉。”
“是。”春信赶忙转身走了。
躺在稍远处的季青珣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带着知情一路爬上了山,早已精疲力竭,用身体撞响了一口钟后,倒在了地上,知情也滚到了一边去。
此刻转醒过来,看到了李持月,那多日的担心终于放了下来,疲倦的脸上是难得的放松。
她真的在这儿,好好的没有出事。
“阿萝……我来了。”
可李持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未有半分动容,好像他是什么陌生人。
眼前的季青珣重伤濒死,没有人救他,留在这雪地里,很快就能冻死过去。
而她,想杀他实在太久了……
让他活久了,就是变数。
她弯腰抽出了季青珣身侧的剑,剑柄上沾满了鲜血,有些还未凝固,黏了她一手。
季青珣以为她靠近,是想碰碰他的脸,心疼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带着一个废物来找她。
最好阿萝能再为他流几滴眼泪,那就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这一路的苦都不算白吃了。
他如菩萨面前虔诚的信徒,跋山涉水,剥尽骨血而来,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在她俯身的时候,季青珣甚至微微仰起脸,想要迎合她的碰触。
然而那双柔软温暖的手没有落到脸上。
他只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季青珣碧绿的眼睛动了动,慢慢品出了苦涩,心底似有蛛裂蔓延。
他都已经不在意阿萝对他的百般欺骗,千里赶来,拼了性命将她的心腹带到眼前来,为什么这样都不肯原谅他,还是要杀他?
李持月又站直了,端详着被他握过的长剑。
这是寒铁所铸,头一次苦战至此,杀得卷了刃,却还是一把能轻易夺人性命的宝剑。
“阿萝……”
他想说什么,问她要做什么?然而已是显而易见了。
这里没有别人,他毫无还手之力,阿萝可以轻易杀了他。
没有解释,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若是做到这一步都不值得被原谅,那季青珣大概就是罪大恶极的。
李持月不给他说遗言的机会,而是漠然无情道:“季青珣,你不该来的。”
我不来,你怎么对付得了那些杀手……季青珣始终不开口,眼泪在凝固的鲜血中滑下一道痕迹。
“季青珣,我们来世真的不要再见了。”
她又说了一句。
季青珣静静地看着她,阿萝握着他的剑,将剑尖对准了他。
这一次,季青珣不会再抬手阻拦。
就这样吧,如果她这样都不肯原谅,那就死在她手里,也算两不相欠了……
他慢慢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神色平静,“就往这里刺……”
看在他们曾是夫妻的份上,“准一点,让我快点走。”
他说一句,李持月的眼睛睁大一分。
李持月双手握紧了剑,不清楚季青珣为什么这样,他为什么不反抗,还一脸从容就死的样子?难道又是一个阴谋诡计?
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更改!
李持月闭上眼睛狠狠地将剑朝下刺去。
死前,季青珣只是看着她,贪恋地想记住她的样子,要是来生……
罢了,来生他就不要打扰她了。
“叮——”
一股巨大的冲劲打在剑尖,李持月握不住剑,剑被打飞了出去。
长剑“当啷”掉在了地上,她后退两步扶住门框,张大了嘴在喘气,眼睛被寒风吹红了一圈,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低头去看季青珣,他还活着,没有被自己杀掉,那双眼睛还在看着她。
是一支箭射飞了她手中的长剑,救了季青珣一命。
季青珣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茫然,活着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无从处置那些腐坏枯朽的情绪。
李持月看向登山石阶处,尹成刚刚收了弓,一双利目狠狠瞪着她。
他身旁的许怀言也不遑多让。
许多的火把涌上了山,不只是他们二人,还有岐安守军也来了。
季青珣的两个手下盯着她,眼中愤恨炽烈。
守军将领问道:“可是持月公主?”
李持月站直了身子,点了点头,说道:“不许上前!”
将领抬手让所有人止步,远远说道:“卑职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遇刺的事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城,皇帝震怒,调了附近的守军支援,他们也是到现在才在公主残部的帮助下找到这山寺来。
李持月没有理会这句话。
季青珣却招呼她:“你还可以继续,别让我活着了。”
她定了定心神,这个距离,她纵然能把季青珣杀了,尹成和许怀言也能立刻动手把她给杀了。
你想死,可你的手下不想让你死。
李持月朝那二人说道:“既然来了,就把你们的主子带走吧。”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了……
说罢转身想要回到屋中去。
然而脚步却被阻住了,李持月低头看去,是季青珣拉住了她的裙摆。
他匍匐在她脚下,仰起脸,带着几近绝望的希冀,“阿萝,我们能不能把从前……一笔勾销?”
不能再卑微了,他不是全无自尊的人。
阿萝,这是最后一句,问完就到此为止。
若她仍旧不甘愿放下仇恨,他也彻底放下她了。
可只是这样想着,季青珣的眼睛就红透了。
李持月低头,昏暗的夜色将神色藏住。
她似在看他,又似在看手上的脏血,话语凛冽如冰:“是你教了本宫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如今我却没学好。”
“季青珣,若真痛苦,就把那药吃了,别再记得我了。”
李持月说着,将裙裾从他手里慢慢手了出来。
布料一寸一寸滑脱,她整个人都写满了要与他脱离,再无半点沾染的意思。
那双碧色的眼睛终于得了一个万籁俱寂。
裙裾抽出,季青珣的手臂摔在地上,裙上只留下皱痕和一抹刺目的血迹,在眼前扫过了门槛,消失在关闭的门后。
原来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季青珣望着那扇关起的门,偏执地盯着门。
季青珣在等着她再将门打开,等着她跑出来说刚刚那些都是气话,见他付出这么多,还救了知情,她早就原谅他了。
可是门上没有她的影子,也没有要打开的动静。
身上伤势终究太重,帮季青珣放过了自己。
他阖上了眼,要从这场痴梦中清醒。
两个下属将一切看在眼里,对视一眼,滋味难言。
如此也好,虽然付出的代价惨重,也能让主子早点清醒过来,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见二人说完了话,李持月进屋关上了门,尹成和许怀言才跑到季青珣身边,许怀言将药喂到主子嘴里,想说什么,但终究是闭了嘴,带主子治伤要紧。
只有尹成走时丢下了一句:“真心尽付,果然都会不得好死。”
李持月失神地靠门坐在地上,将这句话听得清楚。
真心尽付,不得好死,说的是前世的她,还是今生了季青珣?
季青珣,只要不再相见,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吧。
她将脸埋在臂弯了,昏昏沉沉地,只觉得今晚都只是一个混乱的梦罢了。
若是梦,就早点睡吧。
—
李持月再醒过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她做了好多的梦,其实根本没睡多久,眼下都是疲惫。
“公主醒了!”
秋祝一开口,两个脑袋就挤了过来,是解意和春信,“公主怎么才睡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够,再休息一会儿吧。”
看到他们两个人都没事,李持月松了一口气,问道:“知情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但是伤势太重了,不好挪动,得在这儿好好养伤。”
秋祝说着又补了一句,“暗卫中季郎君的那些人,都被带走了。”
听到季青珣,李持月眸光闪动了一下。
昨夜的事,原来不是梦啊,李持月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昨夜的一幕幕。
也好,这一回总算是不用再被纠缠了,公主府的事也弄干净,不怕他下黑手……
李持月脑子乱乱的,不想再去想他的事,问道:“走散之后你们都去哪儿了?”
秋祝是挡在公主面前,被杀手丢开,只是晕了一阵,解意则是在尹成和许怀言在对付杀手的时候,被许怀言一脚踹进了坑里躲着,
常嬷嬷年纪大了耳背,在房中睡觉,等天亮起来一看,杀手已经追着公主离开了官驿,她只能赶紧跟京里报信,一面又去找岐安军支援。
他们则跟着许怀言和尹成等人去找公主的下落,岐案军则是后来遇到的。
李持月点头,总之身边的人无事就好。
知情重伤不能挪动,但去洛都的路程不能耽搁,而且她留在这里,只怕知情还会更加危险,只有让他在这儿养好了伤再自己追上了。
只是有件事,还一直萦绕在李持月心上。
知情和季青珣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爬上山来的,这几乎不可能。
等到白日走出了房门,李持月就什么都知道了。
“昨夜啊,是被带走的那位施主把另一位背上来的,然后撞到钟上,然后屋里那位施主就倒开了。”知客僧在公主面前仔细描述当时看到的情形。
李持月看着地上拖出的血痕,没有作声。
“公主——”
秋祝不知李持月为何突然独自一人走下山去,连忙追了出来。
李持月似没听见,闷头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下去。
昨夜没有落雪,石阶上凝固的,一阶一阶,都是血迹。
她从山顶走到山脚,眼前好似
季青珣背着一个人,起先还能走,后面没有力气了,只能趴在地上爬。
他是爬上来的……
李持月没有见过爬在地上的季青珣,他永远衣衫干净,仪容端正,没有那么狼狈的时候,即使是温泉山庄那晚的行刺,他也只是躺在地上而已。
可是昨晚,他就这么匍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裙角……
现在眼前已经没有了季青珣,她却如同见到了那个男人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登上山的样子。
秋祝见公主低着头,再看地上血迹,也明白了公主为何突然走下来。
这些……都是季郎君流下的血迹吗?
昨夜天黑,他们谁都没有看见,这样看,季郎君对公主的真心……实在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李持月坐在一节石阶上,发着愣,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句:“阿萝……我来了。”
欣喜地,如释重负地。
他从来都罔顾人命,更不喜知情,为什么要将人带上来呢?李持月能猜到是为了她。
因为前世知情他们死了,她很伤心,季青珣怕她伤心,才不顾一切地要把人带上来。
用来半条命,结果爬上山来,等着他的不是半句感恩,而是一把剑,确实让人心寒。
如今的他,与曾经的她也一样吧,心成死灰,不然不会让她再刺一剑。
李持月麻木地躺下,望着被树木遮挡的苍白天空,浑身都有些虚脱。
第93章
将知情留在感明寺, 李持月应住持的邀,重提了感明寺几间佛殿的匾额。
这间山寺也因收留了遇刺的公主,在十里八乡出了名, 只是军队驻守在此,还没人敢来看热闹。
知情不放心公主就这么上路:“只怕那些杀手还会来, 公主还是等属下好了再启程吧。”
李持月安抚他:“没事,有乙枢跟着, 而且阿兄派了军队护送, 公主府中也多是好手,那些杀手已经都死光了,太子没有那么多高手可以派来,本宫是安全的,你放心养伤吧。”
除了暗卫, 皇帝派的亲卫, 还有公主府的私兵跟随,这一回只要不是一藩镇的军队来打, 李持月都会安然无恙。
李持月嘴上这么说,心中实则也拿不住主意。
她现在不止担心李牧澜, 更担心季青珣, 就算他也要养伤,可那两个手下对她却是积怨甚深。
从前季青珣爱她, 她能赌,可现在嘛……
再多的忧虑只能放在心里,她只能继续往洛都去。
初春将至,洛都比起明都偏南, 路上的积雪渐渐化了。
前后拥着带甲的兵士,公主的马车如同一间屋子, 行在路上四平八稳。
李持月卧在车中,连日梦魇,又舟车劳顿,她更没什么精神了。
她探手去掀车帘,远眺着和明都迥异的山水,此时的风已经带上了暖意。
日光熹微,将她雪白的脸染上暖色。
秋祝从外边进来,看到公主望着外边发呆,与前几日别无二致,自从看到季郎君在石阶上的血痕之后,公主就一直这样。
既然公主在意季郎君,季郎君也对公主一往情深,不再有篡位之能,公主为何还要将他往外推呢。
公主不能说,秋祝索性便提:“公主,不如去将季郎君找回来吧。”
李持月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在秋祝身上,有点不明白:“为何要寻?”
“这几日公主不是一直在为季郎君的事伤神吗?”
李持月明白了,“你是觉得我会对他有愧?”
不是吗?
迎着秋祝询问的眼神,李持月说道:“并不会,于情于利我都想杀他。”
她并不愧疚。
李持月只是没有想到,尹成的那一箭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并没这么想杀季青珣了。
分明那时她还不知道是季青珣救了知情,那时她就已经不忍心了。
这个认识让她有些恍惚。
连日里梦见的总是那晚上,她真的将剑刺进了季青珣的心口,第二日看到满地的血,那季青珣就真的成了她再也忘不掉的人。
只是为了不让她伤心,就肯拼了性命把知情救回来……
红叶寺当日,季青珣说自己花费了二十年隔世追来,终于又见到她了,和她解释了许多事,好说若是她能等一等,会把皇位还给她……
当时李持月只是觉得可笑,也没有深究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可分明到了今日,她还是记得他说的每一句,竟也有些明白了。
原来人真的有一份后知后觉在。
不到事情发生了,永远不知道那些被刻意深埋起来的心思究竟是什么样的。
“公主,奴婢想您开心一些,和季郎君和好,也不会坏了大事,不用分得这么清楚吧?”
李持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如今这样并非钟情于他,何况世事那能尽是圆满,只盼个相安无事吧。”
秋祝还是并不明白公主的心思,只能静静陪在一边。
进了东畿道虢州,又行一日,就进了芮城,路程已经算走完一半了。
芮城并非富庶之地,不过走了这么久,人困马乏,也该补给一番了,芮城县令匆匆前来拜见,李持月坐在马车之中,并不想见,只遣了府关去。
“公主,有御史持印信求见。”春信在外头神神秘秘地说。
刚听见这句,李持月就伸手去掀开帘子,果然见到被挡在护卫之外的人。
上官峤青衫玉立,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李持月连日来的沉郁一扫,朝他挥了挥手。
打量出公主有些神色不济,上官峤想到刺杀之事,脸上笑意淡了些。
得了公主的准允,他登上了马车,坐在公主卧榻对面的绣凳上。
上官峤这一路奔波,脸上还带有风霜之色,但眼神炯炯,望过来时明亮得像三春暖阳。
李持月将一杯热茶递给他,问起了他在雁徊镇查案的经过。
上官峤便将事情娓娓道来,李持月也终于知道了上官峤
他其实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在打探那于阗宝玉的去向,但是不得下落,这件事到底已经过去多年,文书证据也都被秦如玉等人毁掉。
但秦如玉去过雁徊镇的事做不得假,当时的县令就能作证,而且当时秦如玉没说什么就回去了,说明宝玉交接并无问题,缘何回去之后才反口呢?
宝玉是装在盒中的,定是要打开来看的,若盒中无玉,秦如玉该立刻质问,而不是回去之后才发难。
上官峤快马深入大漠,去了当年安琥边军的驻扎之地,那里也是将士的埋骨之地,他在大漠中掘了五个日夜,终于找到了半片书信。
是从一个安琥将领的衣物之中找出的一封送不到圣人面前的陈情信。
信中写了宝玉交接当日的情形,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上官峤之后就顺着信中的所说的人查了起来,这些人有些还在边关都护府中,秦如玉大势已去,如今墙倒众人推,他想套话也比从前更容易,公主的名头十分好用。
就像季青珣说的,真相只有在上面的人需要的时候,才会被轻易翻出。
秦如玉已经不是人上人,上官峤也不耻于拉出公主的大旗。
李持月听他说下来,虽然有自己的襄助,但上官峤也是掘地五日,才找出的那半片纸,这次翻案并不简单。
那沙漠之中也有他阿兄的尸骸,上官峤却找不出是哪一副,李持月想来便觉得心酸,
“你该回京去,当初你考科举就是为了替你阿兄申冤,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更该回去。”
他垂下眼帘,“可我听闻你遇刺了,如何放心得下,当初我不能救阿兄,如今不能再失了你。”
舍不得也该舍,李持月咬紧唇下,将上官峤给她的那枚玉佩取出,摩挲了一会儿,朝他伸出手。
上官峤未取,抬眼看她:“公主这是何意?”
李持月说:“我不配它了。”
上官峤走后,她和季青珣在枫林行宫行事过分,李持月那时就已下定决心,不要再耽误上官峤了。
她可以野心勃勃,但前事卑劣,让她无法再坦然享受上官峤的喜爱和关心。
上官峤却不为所动,想到那日二人并立雪坡之上的样子,他知道季青珣轻易不肯放手,即使心里不舒服,但至少公主真正喜欢的人,一定是自己。
“你为情势所迫,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但我于心有愧,你越是宽慰体谅,越让我觉得自己卑劣自私,上官峤,我没法心无挂碍地与你在一起。”
她把玉佩塞到了上官峤的手里,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马车中是长久的寂静。
好久,他才说了一句:“三娘若不要,那就葬到臣阿娘的墓中去吧。”
你可以留待往后送给别人……
李持月想到这句话,心里就难受,她不要说这句,伤人伤己。
或许,等时间过得再久一点,她都不会再和谁在一块儿,上官峤也迟迟找不到适合成亲的小娘走。
两个人再勉强地……凑合在一起?
这么一想就好受许多了。
“公主若有愧,就让臣送您到洛都去吧。”上官峤仍旧坚持。
她这一去洛都,说不清几年,两个人都见不了面。
“嗯……”李持月含糊地答应下来。
“还有——”
“还有什么?”
李持月看向他,一片阴影就笼罩了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上官峤抱住了,不轻不重地拥抱。
比起季青珣如同束缚的拥抱,她更喜欢这样的。
上官峤的话在头顶响起:“从前跟着师傅跋山涉水,从没有觉得山长路远,可这一会儿,臣总想快些,再快些,大概是心里有了牵挂,想要赶紧,见到公主。”
怀里的人没有推开他,上官峤心满意足,
“公主都不知道我一路有多邋遢,在芮城等你的时候,一边心急一边又要沐浴,路上穿的衣裳都不够体面,只能隔着屋子请人去买了一身,然后就听到你到了的消息,真是手忙脚乱的……”
上官峤跟她说这些,一点也不害臊,“我们已经在师父面前拜过了,所以多说点这些话也没关系。”
李持月嗅着他衣衫上的皂角清香,眼睛胀胀地发热,轻声同他抱怨,“我都给你说了……”
“好好,臣知道的,公主想什么,臣都知道,臣愿意等。”
他愿意等。他跟自己想的一样,李持月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
等上官峤退开了,才知道她哭了,并未多问,只是抬手给她拭去眼泪。
李持月拉下他的手来看,粗粝了许多,怪不得蹭在脸上有点刺疼,大概是在大漠里挖地挖的,人也晒黑了一些,但仍旧好看。
“这一路跟着我,不会让你吃苦的,等到了洛都,本宫设宴请你。”她拍了拍上官峤的手。
他欣然接受。
—
“主子这一回真的想清楚了吗?”
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许怀言在外面和尹成小声说话。
尹成直视前方的视线没有一点动,压根不打算理会他。
敬大夫擦着手从屋子里走出来,面色很臭,“折腾,一天天就这么折腾!这回知道错了吧!再有一次,别来找我,我也救不了了!”
许怀言听完这句,就知道主子没事,“我们现在能进去吗?”
敬大夫的气还没撒完呢:“他睡过去了,不知得几天才醒过来,等人醒了你们问清楚,他现在到底要怎么样,要是再犯糊涂,我做主,你们都会龟兹去!”
敬大夫是听许怀言说的前因后果,对李持月愈发不满,季青珣什么都给她了,还舍命把她的护卫救回来,这个公主竟然趁弱要人命,当真是李家人无情无义的性格!
许怀言也不敢应敬大夫这句话,好声哄着他开药去了。
第二日季青珣就醒了,并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寂静茫然。
许怀言端药进来,才看到主子醒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主子差点死了,临了还苦苦哀求凶手回心转意,奈何无果。
这事实在不好聊。
“主子,该喝药了。”
季青珣曲起手肘,并不需要他搀扶,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许怀言只能如往常禀报一些杂事:“那些山南道来的杀手已经死干净了。”太子这一次
将药碗搁下,季青珣只是“嗯”了一声,问:“京中有什么新消息?”
“安琥边军案重审,上官峤却没有回京,而是去了芮城。”
芮城是去洛都的必经之路,上官峤去那儿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许怀言倒不至于说公主和那上官峤是奸夫□□,不过在行宫里才跟他们主子你侬我侬,转头就能在和主子恩断义绝后,同那上官峤双宿双栖,实在让人为主子感到不值。
季青珣好似对此事不感兴趣,而是将宇文家军、明理堂、天一阁的事全嘱咐过一遍,一如寻常交代事情一般。
许怀言没待多久又从屋中退了出来,尹成抱臂出现,“主子如何?”
他往屋子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主子看起来当真不在意了。”
“这样也好。”说完尹成就走了。
又过了几日,许怀言捏着这个消息,在门口兜着圈子。
见尹成过来了,许怀言揪着他问:“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报给主子呀?”
尹成扫了一眼:“报。”
就算不报,主子想知道还是能知道,若是这次知道,说明他是真的放下了。
许怀言一寻思也有道理,索性说了,看看主子的意思。
他走进屋中时,季青珣披着一件宽袍在茶案边坐着,沸腾的茶水氤氲出雾气,洗出一双水墨般的眉眼,只是唇色依旧苍白。
他正低头正绘制一把新剑,旧的那柄已经丢在感明寺了。
许怀言斟酌道:“主子,有消息,是公主那边,又出了点意外。”
季青珣眉头未抬,“何事?”
“到了虢州,皇帝的亲卫就要回去复命,由洛都士兵接手护卫公主的职责,可才出了芮城两日,就闹了点小乱子,一个将领似乎是奸细,已经被斩了,这事还未传到宫里。”
先前的杀手已清楚是东宫派去的,就算太子不在京中,皇帝也难免有这样的怀疑,现在到了芮城,又闹出这一出,反而让李牧澜嫌隙减轻了。
但季青珣似乎只是听不相干的人的消息,听完了,说道:“会试再过一日就要张榜,紧接着就是殿试,如今京中能插手的人都走了……”
有这句话许怀言就明白了,主子是彻底放下公主,只在乎自己的权位。
只要舍了持月公主,主子就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诏书烧了又如何,来日做到权臣,扶持一个傀儡,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
他有些轻松地走了出去。
季青珣搁下笔,看着纸上的三尺青锋,还是不够满意,又撕了重新再画。
第94章
李持月也觉得有些扑朔迷离。
那个举刀欲砍她的将领, 究竟是谁派来的?
难道李牧澜真的能勾结上洛都的将领,明目张胆地刺杀她?
幸而乙枢发现得及时,将她拉开, 不然李持月真的会出事,彼时刚走不过一日的皇帝亲卫又被叫了回来。
在芮城耽搁这一日的功夫, 李持月和上官峤想要将此事查出个结果来。
行刺的将领叫汪春山,失败之后立刻脖子撞刀上死了, 没有救回来。
当夜, 李持月同上官峤就着烛火,将兵卒的口供全都看过,这只是一个中层的小将领,他的上官已经跪在外头请罪了。
汪春山手下的兵卒看起来毫也不知情,汪春山举剑的时候他们都没答应过来, 不都面面相觑, 继而跪在地上。
李持月看向他的身世背景:“这人家中……并无亲人。”汪春山继承军户之后,他的阿爹没几年就死了。
她问:“是何人将他提拔上来的?”官场能出头的人, 大多得上官器重。
“罗时伝。”上官峤还在看着口供。
李持月一怔,说来她好像从没有和上官峤说过这件事, 她探身说道:“阿兄有意, 在科举之后让罗时伝尚公主。”
上官峤从口供中抬起眼:“尚的哪位公主?”
李持月指了指自己,又补了一句:“而且他也知道这件事, 今年还送了年礼去枫林行宫。”
他将口供放下,话锋一转:“那还真有可能是他。”
“怎么说?”李持月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
上官峤支起一条腿,不依不饶道:“为何不能是他,东畿道毗邻的关内道正是他罗时伝掌管。”
李持月这才想起来, 过了关内道就到位于陇右道的关陵了,也是韦家藏身的地方, 当初还出了罗时伝为了捉拿韦家人闯入关陵的事情。
但李持月不相信罗时伝会刺杀她。
“那将领受罗时伝提携,这么明目张胆地刺杀,不是恩将仇报吗?说不得是罗时伝的对头想要栽赃陷害他。”
罗时伝杀她没有半点好处,若不想尚公主,他连年礼都不必送了,找个由头推脱就是了,不必冒这样的风险。
上官峤竟也跟着点头:“听起来确实不大可能。”
这么快就放下了怀疑?
李持月慢慢回过味儿来,“好啊你,上官峤你说,你方才是不是想污蔑人家?”
面对公主气势汹汹的质问,他神色正经道:“公主,臣是御史。”
李持月被他的正经感染了,怀疑了一下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是想污蔑一下的,但忍住了。”上官峤又迅速补了一句。
李持月被这话一噎,伸手过来掐他的脸,“你还真是……”正事不干,在这儿吃干醋,李持月总不能跟他说,自己知道罗时伝将来会得急病死掉吧。
上官峤从公主手下救回自己的脸,揉了揉:“臣知错了。”
二人这才恢复正经,继续说下去。
“人是洛都来的,背后的主使不可能在芮城,只怕也不在洛都。”上官峤觉得在芮城查不出来,得派人到汪春山的住处细查,将他平日都接触了什么人一一弄清楚。
李持月道:“若这将领和罗时伝有关系,那说不得主谋就是罗时伝的对头。”
上官峤:“而且能牵涉到公主,定不是私怨,而是有利益牵扯。”
这般想来,李持月心中慢慢浮现了一个人,“又或者,有人想将本宫暂时留在芮城。”
她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
她这话引起了上官峤的注意。
将公主留在芮城,是芮城里要发生什么事让公主看见,还是前路要发生什么不让公主知道呢?
如今洛都的军队不堪信任,皇帝的亲卫按理本该回明都去,却不得不折返回头,可是将领不敢自作主张延期还京,又不敢将公主交给洛都军队,只能先在芮城落脚,派人往明都送信。
要等到皇帝的命令,还要一阵子,他们一行就不得不在此逗留。
夜色已深,这方宅院里站满了兵卒,最近的是暗卫,接着是亲卫、府兵,外围则是洛都军队,这么多的人却寂静一片,气氛沉凝。
屋中话说到此处,大多还是猜测,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等来日去验证。
秋祝见公主放下了供状,过来将热茶续上。
李持月说道:“索性让人扮作本宫留在这儿,本宫领一队人扮作商贾,继续往洛都去吧。”
“要兵分两路吗?”上官峤没想到李持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也并非不可行。
“这样也好,背后之人应当想不到,轻车简从不易发现,身边也尽是可信之人,留在芮城的假公主能掩人耳目,到时候前路到底如何,一看便知,
而且你这一路定然总是关在马车里,这一回也算有机会看看民生百态。”
她还记得在明都的时候,二人本来相约好了要出去,谁知遇上了季青珣出现在马车里,如今也算能一起游历了。
李持月却说道:“就算是假扮客商,本宫照样坐马车,深居简出,哪能体验什么民生百态,不过是虚虚打量一番罢了。”
“是啊,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滋味,公主怕是不能体味到了。”
这话别人来说,李持月会觉得在阴阳怪气,但从上官峤口中说出,她知道上官峤只是想她了解那些辛苦,将来若真的有机会登位,能将百姓放在心上。
“你希望本宫体察百姓艰苦,本宫省得,皇后尚且有亲蚕礼,阿兄在仲春也会下田亲耕,不过那些都是花架子罢了,与真正耕种的艰辛相去甚远。”
李持月是一个从出生起金银就享之不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是最不知民间疾苦之人。
高贵者对底层的无知,常常是轻视又自傲的,但公主没有。
上官峤喜欢这个骄纵的公主,也是因为她自知出身幸运,虽不知农桑百业,却从不轻视百姓苦痛,有一份通透在身。
可他不知道的是,从前的李持月目光也是一直盯皇位,她从来没有想过怎么治国,或是有何抱负,只是觉得自己是皇帝嫡女,就有资格让自己的尊贵更盛。
可重活一世,那些执念消散了许多,李持月更加在意身边的四个人,着意拉拢人心,目光放在更多的人身上,才明白,人人都活得不轻松。
她环顾自身,恍然觉得一切都是身体里的血换来的,若只凭本事,她能握得住什么呢?
莫娘子和闻泠没有出身,自寻出路的坚毅她比不过,苏赛陈汲的豁达和天赋她也没有,闵徊为妹妹伸张正义的毅然更是教她汗颜。
人人皆有她比不得的地方,李持月若再因出身自傲,就实在可笑了。
她也真的认真思考,当一个皇帝,究竟要何处胜于臣子。
将母皇的一生细细想过,让李持月渐渐寻摸出了答案。可上官峤不知道她是重生的,所以便认为她天生如此。
李持月看了周围的秋祝等人一眼,探身到上官峤耳边悄悄说:“本宫答应你,等到了洛都,本宫学着亲自种一块地,种出来的粮食,就让人送去明都给你吃。”
听公主说要种粮食给自己,上官峤带着笑意:“那臣就等着了,只盼不要等到空空一封信,让臣白送您一本《汜胜之书》才好。”
她脸一甩:“烦人,本宫种出来留着自己吃!”
“公主恕罪,臣到时在明都翘首以盼。”
闲叙结束之后,上官峤就起身回了客厢。
厅中安静了下来,李持月看着烛火回溯白日发生的事,她总觉得,眼前有一大团迷雾在等待挥散。
“公主可想好了让谁假扮,留在芮城?”春信忽然问。
李持月回过神来,这倒还真未想。
春信见公主还没有人选,主动请缨:“此事干系重大,人选该是对公主平日言行举止熟悉的人,眼下没有人能信得过,秋祝姐姐要照顾公主,不然就让奴婢来吧。”
李持月却摇头:“本宫不想将你独自留在这儿。”
她离开,是会带走暗卫的,
春信说道:“公主,你必须让一个可靠的人,我被先帝选出来,就是为了帮您,而不是受您庇护的,放心吧,奴婢身手不差,刺客真来了,逃命也不成问题。”
解意说道:“对啊,公主,我们挑出来是为您解忧的,不是您的负担。”
秋祝也是这个意思。
李持月知道春信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她不该优柔寡断,
“那好,你平日里蒙着面纱,万事不必下马车,若真的还有刺杀出现,你将我留下的书信取出来,只说自己不是公主,只管逃命就是,别的暂且莫管。”
春信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机灵得很,公主不必担心。”
她枕到李持月的膝盖上,“那我今晚陪公主睡好不好?”
“嗯。”李持月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脑勺。
—
芮城往洛都的官道上,途径一个城镇,酒楼招子在春风里飞舞,商队也选择在此停顿休息。
李持月打扮成了寻常靖国商贾家小姐,戴着帷帽,扶着上官峤的手就下了马车。
登上二楼,在小二去传菜的空档,李持月将下巴磕在手臂上,倚窗看着酒楼外边。
这是个不大的城镇,最大的酒楼就是他们所在的这一间,周围的风景只是些白墙黛瓦的民宅,篱笆围出院子,有人种花有人种菜。
三春湿润的风吹着河边的杨柳,河岸两边还有菜地,有人正在锄地拔草。
李持月没看花没看柳,光看那些锄地的人。
“公主在看什么?”上官峤跟着探脑袋往外看。
“那儿——”李持月指给他看。
锄头一下一下地挥舞,沉眠了一冬的地被翻出新土,莫名有点愉悦的感觉,她说:“瞧着蛮寻常的。”
“对做惯了农活的人来说确实寻常,不过公主你嘛,怕是费上半日,连那一小块地都打理不下来。”
李持月“嘶”了一声,不满地看向他:“你小看本宫?知道本宫从小打马球吗,可不是柔弱的女郎,有的是力气!”
她说着捏起了拳头。
上官峤抱臂耸肩:“你要是能给那一小块地松了土,我就服你。”
这家伙用激将法!
自己高低得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就狗眼看人低!
李持月也不等饭菜上来了,提着裙子蹬蹬蹬就下了楼去,其他人也赶紧跟了下去。
“这块地我替你翻了。”李持月将一块银子丢给旁边正在干农活的农夫。
接着银子的农夫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小姐下来就给他银子,还要替他翻地,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峤在一旁开口:“老人家,我家小姐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给这一块地翻土,这银子算是耽误您干活的赔礼。”
这样啊,有钱人的心思还真是弄不明白呢。
“那小姐请吧。”老农夫将锄头递给李持月。
等人走远了,她将兜帽取下,丢给一旁的解意。
李持月一举起来,头一个念头就是:好沉。
锄头当然沉,不沉怎么借挥舞的势头深深凿进地里呢,不过让她更为难的是粗糙的木柄。
虽然老农夫用久了摩挲得光滑,但是李持月的手握紧了,还是会硌疼,可是要使劲就不能不握紧。
解意看那锄头柄格外粗糙,忍不住说道:“公……小姐,要不咱们包点羊皮吧。”
毕竟公主从前骑马,缰绳都会细细地包上一层鞣制过的熟软的小羊皮。
李持月眉毛一竖:“一块地而已,包什么布,让他知道瞧不起本宫的下场。”
说罢往后瞪了上官峤一眼,“你也翻一块儿,让本宫瞧瞧你是不是只有嘴上功夫。”李持月才不会傻傻地只让自己受累。
上官峤瞧着轻松得很,又去借了一把锄头来,站到了李持月旁边。
解意兴致盎然,举手说道:“那我宣布,翻地赛开始!”
李持月勉强举起锄头,往地上一锄,结果没锄到土地,而是杵到了旁边的石板上,反震到她的手腕上,有点麻,看旁边地里,上官峤顺利地翻出了新土。
解意连忙安慰:“小小失误不算什么,小姐一定能行的!”
李持月抿着唇,后头两步再次举锄,这一次终于锄进了土地,只是浅浅的一条边,根本不像她刚刚看农夫翻的那样轻松。
公主虽然娇惯,但轻易不说放弃,她认真地再举起锄头。
太阳慢慢移动,将影子汇聚在了脚下。
埋头锄地的两个人影变成了一个。
上官峤已经翻完了一小块儿,在一旁和老农夫闲聊了起来,问起今年的雨水,去年的收成等事。
李持月一边听着一边锄地,汗水划下脸颊,没入衣襟,春风也吹不散心头的燥热,汗已经湿透了心衣。
原来干活的时候,就算是冬天都能闷出一身汗来,李持月低头看着一块块地被翻起,眼前逐渐只剩这一件事。
所以,农夫一年到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埋头耕种土地,有汗也来不及擦,腰会慢慢佝偻下去,手臂越来越沉,掌心也磨出厚厚的茧,形容也黑瘦邋遢,整个人生都投入了眼前的一方黄泥地,直到死了,自己再埋进去。
确实很辛苦,可是百姓时常抱怨的却不是种地的辛苦,而是无地可种的可怜。
为了活着,他们对这种辛劳习以为然,盼望着多几块地让自己辛苦,那就是好日子了。
李持月一边想一边咬牙举起锄头,就是不说要放弃的事。
上官峤说完话,一直默默地看着她。
公主虽然不擅农活,但也不喊苦,这份澄然的心性,若师父还在世,一定会喜欢公主的。
“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后手握住尾端前一点,和前手分开,再分开,脚也一前一后侧身站着……”他开口指导她。
李持月照他说的做,果然轻松多了,但是她的体力已经耗尽,锄头举得愈发艰难。
秋祝不忍,说道:“小姐,咱们该启程了。”
上官峤也说:“行路是大事,小姐也已经输了,咱们继续启程吧。”
李持月将锄头杵在地上,看着自己通红泛出血丝的掌心,点了点头。
走之前,李持月又回头看了自己翻的那块地,翻出的土又浅又碎不说,还一点都不规整,实在惨不忍睹。
马车上,她抱着枕头,幽怨地看着上官峤给自己的手掌上药。
她嘟囔:“一块地就这么费力气,莫非要种什么金子不成?”
上官峤看着这伤,有点后悔让她干这粗活,但见她没有抱怨,心中别提多欣慰。
眉目温和地给她上药,他娓娓说道:“看种什么,就那么小小的一块儿,青菜长一茬又一茬,春天种下,能吃到早冬呢,所以说土地是百姓的命根子啊。”
“种菜是最轻松的了,种粮食才叫辛苦呢,要育出青苗,弯着腰踩在烂湿的淤泥里,把青苗一株株种到田里,还得盼着风调雨顺,能顺利让种下去青苗,然后守着,打鸟,除虫,防鼠,好不容易成熟了,顶着烈日收割,扛着去打谷,谷物的毛绒扎在身上,拍不掉,搓不去,晚上睡觉都要犯痒,
若是哪处出了差错呀,就要纳不上税,就要卖田,失了营生来年更吃不上饭,不想饿肚子就得找别的营生,或是卖儿鬻女,做富户的奴仆长工,或是落草为寇,不然只得一个死字,大靖朝的农户们,大多都是这么战战兢兢活着的。”
公主今日吃的这一点点苦,实在不算什么。
李持月睁眼静静听着,心中也觉得沉甸甸的。
第95章
变故是慢慢被发现的。
起初上官峤只是农户嘴里听闻西北边不太平。
一行人仍旧往洛都走, 李持月锄地伤了手,她严令秋祝和解意还有乙枢等一众暗卫,之后绝不能将这事传扬出去。
至于上官峤, 因为怂恿公主打赌,被罚这几日都得给她端茶倒水。
他们在离洛都还有几日路程的一座镇子落脚,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生意清寒。
商队准备用了晚饭再歇息一夜, 但是客栈灶台已经熄火了, 能吃的只有胡饼。
“怎么又是胡饼。”李持月苦着一张脸。
秋祝心疼公主吃这些不合胃口的东西,要去借了厨房的灶台,准备煮点肉丝粥。
李持月心疼她赶了一夜的路,让她先去休息,解意也被打发走了。
偌大的大堂里没了人, 只有一张桌子上点着油灯, 李持月看着上官峤净了手,把路上带的胡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 夹着撕好的肉干喂进她嘴里。
李持月吃得百无聊赖,上官峤却觉得有趣, 自己像在喂一只猫儿一样。
“在想什么呢?”她柔倦的眼睛打量着烛光中有些走神的人。
上官峤说道:“悦春宫里那只狸奴。”
说起来她就有点失落:“那只猫儿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原是想带回公主府去。”
二人正闲聊着,乙枢突然出现, 面色格外严肃:“公主,外边似乎不大太平。”
上官峤起身走到门边,开了一点门缝看出去,就看见外头烛火摇晃, 一群人正挨家挨户地砸门。
看衣裳不像衙门里的人,更像是流民里头身形告状的。
只看了一眼上官峤就把门悄悄关上, 上了门闩。
“是什么人?”
上官峤牵着她的手一边上二楼一边说:“怕是流民,先前就听说西北边不太平,怕是往这儿来了。”
流民?李持月想知道为何会出现流民。
进了厢房,上官峤将油灯吹熄,秋祝和解意也凑了过来,解意问道:“公主,怎么了?”
他们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还不知道,先按兵不动。”李持月担心里面有诈。
说罢和上官峤凑到窗边,火把一户一户地晃进了百姓家中,有陶罐被踢碎的声音,还有几声求饶,李持月又静心听了听,没有打斗声。
那些人好像是拿了财物,又把一个不情愿的年轻男子拖了出来。
“我不跟你们走!”谁也不愿突然离开家。
举着火把的壮汉粗声粗气:“你跟我们走了,来日荣华富贵,不跟,现在全家都要死!”
这还有什么好说,被抓出来的人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有些奇怪了。
那些火把正在往这家客栈来。
越靠得近了,就能清楚地看见领头的人是一个身高八尺,握着大刀的人,旁边的像军师,一直凑近在说着什么。
上官峤说道:“这群人似乎不是流民。”
接着“砰砰——”敲门声响在了楼下。
李持月吩咐乙枢:“楼下那些货物都不必要了,若是他们上来,就打下去。”
砸门声还在响,但是客栈的掌柜不敢开门,小二也躲了起来,不过大门比寻常人家的笨重,还多一道门闩,想踢门是踢不开的。
砸门的人就让手下将火把扔过了围墙,让一个翻墙开了门。
一群人哗啦啦地涌了进来,照亮了客栈院中停放的马匹马车还有货物。
八字眉耷拉眼的军师眼睛一亮,说道:“大哥,这客栈有富商落脚!”
拿刀的头领大喜,那不比挨家挨户搜财物省事多啦!
“出来留你们一命,再不出来,待会儿搜出来的全杀了,房子都给你烧了。”
拿烧房子威胁,掌柜只能战战兢兢地带着店小二走出来,哭丧着脸作揖:“各位大爷饶命……”
上官峤和李持月对视了一眼,他们是非下去不可了。
乙枢数了数:“有三十人左右,打得过。”
李持月放下心来,那就直接把人抓了,
头领的声音跟炸雷一样,“人呢!好不让人下来!”头领立刻就要派人上去歹。
李持月说道:“先听听他们是什么门道。”
不用头领派人,一行人下了楼走到了院中,李持月刻意落在了后面,被人挡住。
“各位……朋友,不知何事?”上官峤拿出了男主人的姿态说道。
头领见是个文质彬彬的商贾,先厉声喝怕了他:“什么事?你的东西现在都归我们了,知道吗,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统统交出来,待会发现偷藏,老子这把刀可不认人。”
上官峤仍旧淡定:“在下的财物都换成了货物,要到洛都卖了才有银子,现在都在这马车上了,身上余下的只是一点路费。”
说着将一个钱袋抛了过去。
军师正打量着对面这些人有几个充军的好苗子,紧接着就看见了那个被人刻意挡住的小娘子。
他偏头想要看个清楚。
李持月穿着不显眼,但那张脸在跃动的火光里,容貌足以灼人心尖,那个耷眼的军师一下就睁大了眼睛。
头领正忙着看有多少银子呢,被军师捅咕了一下,凶道:“做什么?”
“大哥,你看!”
头领顺着军师指点的方向,看到了李持月,眼中惊艳,虽然不是什么大屁股好生养的体格,但细皮嫩肉的,脸又俊得出奇,瞧着就让人爱不释手。
他大手一挥:“把那个小娘子拖出来!”
上官峤又挡住了李持月,说道:“内人胆小,诸位拿了钱财货物,就请离去吧。”
“这是你婆娘?”
这话太过不敬,上官峤只是盯着他。
“别瞪人啊,老子要了她,你……勉强也能带回去当个兵,表现好了,将来也是会还给你的。”头领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
李持月听了只觉恶心至极,说道:“我们的人已经去报官了,你们再不走,就等着下大狱吧。”
“报官?哈哈哈哈哈!”头领变作大笑,后面跟着的人也哄笑开,根本不当回事。
“这镇上可没有衙门,就算是县里的衙门,能来几个人?你出门在外,竟然半点人事都不懂,还是乖乖给我做了小妾,其余的人充了军才是正经。”
头领想着今晚收获当真不错,这客栈正好让他住一晚,搂着美娇娘温存,当即就要派人去抓了李持月出来。
“充军?你们是军人,怎么能做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
李持月觉得很不对,既然能光明正大地说要抓人充军,为何没一个穿军服的,身上的装束同流民差不多。
涌上来的人被上官峤和解意等人挡住,绝不让那些脏手碰到公主。
见他们反抗,头领冷哼了一声:“谁说我们是大靖的兵,老子劝你这小娘子别不识相,等这大靖改朝换代的时候,我就是大将军,你好好伺候,当时可就鸡犬升天了。”
“乙枢——!”
李持月一声落,暗卫齐刷刷出现,上官峤将快伸到公主面前的手一折,将人踢了出去。
头领没想到周围还有这么多人藏着,还没等他说话,那些暗卫就杀进来,那些从寻常百姓家抓的壮丁留在了门外,被人看着,倒也不至于被误伤。
“这里刀剑无眼,先回屋里坐着吧。”上官峤对公主说道。
掌柜和店小二也连忙逃回柜台下面躲着去了。
暗卫很快就制住了这些没有武功的人,头领被按到了公主面前。
李持月坐在椅子上,问面前跪着的头领:“你们不是大靖的兵,是谁的兵?”
“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女英雄是哪路神仙,说不得就和我们的主子认识……”
“你们的主子是谁?”
“吴树。”头领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闪烁了一下。
李持月抬手,乙枢上前,一剑柄把头领的牙擂掉几颗。
那头领捂着嘴痛呼,虽说话漏风,也总算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女英雄,我们真的是吴树的手下,但是他上头还有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上官峤问:“这个吴树是何人?”
“他是一个庄稼人,雪灾压死了老娘,那雪埋了好多人,官府不让他们出去求援,吴树就带着村子的人反了,起初也只是打家劫舍,别人看到跟着他有好处,熬不过冬的人就赌一把跟着他们,
后来不知道怎的,就变成了要推翻李氏朝廷,分半壁江山,口号就是“富者良田万亩,百姓人人均分”,于是跟着的人就越来越多,吴数成了吴王,我也是领了任务,才来抢人抢钱的,但是我们真的没杀人!”
李持月脸色越听越差,这不就是造反?
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为何朝廷半点音讯不知?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朱昌,这是小的军师黄先生,他知道的多些!”
她又问了些话,奈何这个朱昌只是一个小头目,压根不知道什么。那个军师受了刑之后也只说自己上官的名字,只是交代了要多捞钱捞人,旁的再多的真不知道了。
兹事体大,李持月不能听信一面之词,立刻就让乙枢派人去探查了前因后果。
去的人两日来回,照那头领说的去查探过了,跟李持月禀报了详细:
“东畿道早在冬天就有起义的乱民了,带头的反贼确实名叫吴树,如今已自尊为吴王,雪灾的事实则已经上报了朝廷,但拨下来赈灾的银子被府尹贪污了,这才引起民怨,
吴树的起义军壮大的速度极快,听闻如今已有两万人,就是不知驻扎在何处,这么大的人口,没有朝廷拨款和地方供养,他们就一路抢劫了,听闻有一个镇子反抗,全镇被屠了,大大小小的事还不少,如今东畿道已经一片乱象……”
李持月几乎立刻就拍案而起,“冬天发生的事,到了今日,整个东畿道都乱了,京中竟还不知道!”
民变这么大的事,定要上报京师,严重起来是能摘掉一府府尹的官帽,全族处斩的。
现在显然是府尹故意压下,隐而不报,罪名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上官峤道:“府尹深知此乃官逼民反,定然不敢上报朝廷。”
“可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他面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洛都派去芮城的军队怎么可能不知东畿道民反,结果在公主面前却一声不吭,那汪春山行刺,如今看来,正是为了将拖延公主在芮城,府尹要么已经跑了,若是没跑……”
二人对视一眼,脑中轰隆作响。
若是没跑,就是有同谋!
表面看是官逼民反,但是吴树能如此作乱而不往外传出动静,靠山只怕就是府尹,这群人是想裂大靖朝国土。
那邻近的河内道和陇右道呢?河内节度使罗时伝和陇右节度使到底知不知道,还是也参与了其中?
芮城的军队知情不报,怕是要跟那府尹一起反了,而芮城里的“公主”,若是抓在手里,也是一张保命符。
春信现在十分危险!
李持月说道:“我们得回去!府尹参与其中,这搞不好是造反的大事,如今再去洛都,没有兵权在手,就是漩涡里的一叶孤舟。”
就是不知道如今芮城里的洛都军到底是何心思,是已经动手了,还是忌惮着皇帝亲卫,尚蛰伏着。
上官峤赞成她的决断,如今的东畿暗潮汹涌,洛都更不知道是何情况,就算回芮城时叛军已经动手,也比深入洛都要好。
拿定了主意,李持月不管芮城如何,都必须派人紧急回京送信,另一面,又派人先悄悄潜回芮城,探明情况,将变故悄悄告知春信。
至于那些还被羁押着的朱昌等叛军,李持月不相信他们说的没有害人。
“三十人,全都拉到深山里去。”
李持月话说得隐晦,乙枢已经明白了,上官峤在一旁听着,没有异议。
她问:“你会觉得本宫太残忍吗?”
上官峤摇头,他并不是愚善之人:“这是叛乱,当初敢当起义军就要有灭族的觉悟,打家劫舍,强征兵丁都是大罪,不带家人已是开恩,放他们回去不止害人,那么多的血案,这些人一路走来不可能没做,况且我们不能暴露了行踪,路上也不可能将他们带着。”
朱昌等人只剩一个死字。
他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李持月心中那点慈念也彻底放下,抬手让乙枢将人带走。
—
明都
会试的主考官没有收到持月公主的信,更无太子从中作梗,龙虎榜一贴出来,圈的会元仍旧是在乡试大放异彩的季青珣。
至此,季青珣已经连中二元,声名盛极明都,只可惜想“榜下捉婿”的人,连季青珣的影子都找不到。
殿试紧锣密鼓地就开始了。
紫薇殿上摆了一张张书案,今科进士的名头已经稳稳戴在了这些学子的头上,他们现在如火如荼争夺的,是三甲的位置。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并没有多大的巡视兴致,又没有其余的消遣,只能看着那香慢慢燃尽。
紫薇殿外,皇城长长的甬道中行了一匹快马,是八百里加急。
殿中监听了小内侍传话,精神一凛,急迈着小碎步走到龙椅旁,“陛下,芮城那边……”
皇帝瞪眼看向他,“当真?”
殿中监说得保守:“就在殿外”
皇帝皱紧了眉头,又有刺杀?到底是谁这么想杀他妹妹?
“让亲卫不必急着回来,接着护住人,查清楚到底是谁动的手。”此时若不是三娘自导自演,皇帝就起意将人接回来,在明都附近的行宫继续住着,总归安全一点。
殿试慢慢走到终点,钟响停笔,内侍将卷子收起后,考生们就到偏殿休息去了。
有人来给考生们上茶,季青珣接过,是一张字条:“公主已不在芮城,而是暗中出现在了去往洛都的路上,东畿道不止出了刺杀之事,还有起义军,跟当地府尹勾结在了一起,余事待查。”
这是明理堂辗转到天一阁
季青珣将纸条揉碎。
东边看来要出大乱子了,不过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紫薇殿中,誊抄的卷子已经呈到了主考官面前,这主考是三娘选的,已是三届的主考,德高望重,皇帝没什么不放心。
将主考官选出的文章看过一遍,确实惊艳绝伦,他提起朱笔将名字圈出。
看到结果出来了,殿中监赶紧让人拟圣旨。
那些休息过的考生们重新回到大殿上,殿中监宣读圣旨,考生皆是肃穆凝神,静心听自己的名字。
“……魁首恩科殿试京畿道才子季青珣,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诏示天下举国同庆……”
至此,季青珣连中三元。
前世已经经历过,季青珣未有惊讶之色,只是如常跪地谢恩。
不过在低头的时候,难免想到当初和公主的承诺。
照原来的约定,他此时该请旨赐婚的,而李持月……前世的她会不顾一切地执意下嫁,今生嘛,若是他真就傻傻地信了,今天必会出一个大丑。
只是她的一句谎话罢了,李持月当初会愿意嫁给罗时伝,不过是图人家死得早,骗他则是有利可图,她今生的“季青珣”,叫“上官峤”。
将杂念挥散,季青珣作为新科状元,换上了大红的官袍,打马游街去了。
第96章
琼林宴中, 皇帝举着酒杯问季青珣:“状元郎如此英才,可曾婚配?”
前世的皇帝可没有这样问他。
紫薇殿上他求了赐婚,为了不让皇帝立刻否了, 季青珣还说了自己是公主府出身。
那时皇帝看他凶神恶煞的,没有立时答应, 晚上的琼林宴上,公主在隔湖的纱屏之后, 和皇帝放话非他不嫁。
皇帝气得甩袖走了, 她擦掉眼泪走出纱屏,隔水望他,示意他不必过来。
她闹了半个月后,皇帝才不大高兴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如今季青珣未请赐婚,公主也不在明都, 一切从未发生过, 皇帝才有兴致问起他的婚配。
季青珣垂下眼帘,并未隐瞒:“小民尚未婚配。”
没有过吏部试授官, 他还是白身,在皇帝面前便自称为民。
皇帝一听他没有婚配, 兴致就来了, 端着酒杯换了个姿势坐着,他觉得顺手给状元郎赐一桩好亲事, 跟妹妹要下嫁河内节度使的事一道宣布,多沾沾喜气也不错。
殿中监适时上前,低声和皇帝说道:“陛下,整个京城都有传闻, 说这状元郎是公主的入幕之宾。”
竟然是三娘的人?
皇帝又打量去那状元郎来,怪道三娘能看得上, 生得这好模样,又有如此文采,她是知道自己要嫁到河内道去了,带不上这面首,才让他出仕的吗?
季青珣虽不知殿中监说了什么,让他这样被皇帝打量,但始终面不改色。
“你从前曾在公主府?”
季青珣亦不卑不亢:“是,小人得公主收留,才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心中感怀万分。”
那只能罢了,将三娘的面首赐婚的事和她的亲事一道宣布,只怕她要不高兴,皇帝歇了心思。
难得这么多青年才俊聚在宴上,京中官员也大多汇聚,虽没有世家贵女露面,但也有官员有心给自家女儿相看。
还有些官员和在场进士是亲戚,更有拉拢苗子的,是以进士们见过一轮皇帝后,人人带着目的,就这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饮酒闲谈,不见冷场。
名门出身的自然习以为常,可有些进士们只知道寒窗苦读,在官员面前就免不了拘谨了。
季青珣身为状元郎,又是出自公主府,甚至朝中早有官员与他暗中结交,当仁不让受人瞩目,他面前从不会冷清。
但此人前世连皇帝都当腻了,自然不会为什么状元之誉激动。
他举着酒盏从容不迫地,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人交谈,言谈之中春风拂面,人人都道这状元郎好性子。
远在席末的陈汲有些百无聊赖。
他过了会试已是尽力,殿试名次不佳,不过高低也能有官做,算是对公主有个交代了。
相比其他想要去和官员交谈又游移不定的进士们,他就放松许多,等公主有空安排就是,出家未果之后,陈汲就养成了万事不急的性子。
此时,他看着不远处的季青珣,在一干权臣贵胄之中游刃有余,不见卑微之色,不禁升起些欣赏之意。
二人并不熟识,但他知道,那是公主的情人,虽然去明润楼饮酒之时二人曾闹掰了,但公主去往洛都的时候,还是和这人还分外亲近,是季青珣亲自相送的。
陈汲想知道点公主的消息,等季青珣身边稍空了,才走过去低声问道:“季郎君,冒昧请问,近来可有公主的消息?”
季青珣眼底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闻言也只是摇头,“此事季某还真不知道。”
陈汲有些意外:“您是公主的人,竟一点消息也没有?在下只是想知道,她平安到了洛都不曾。”
季青珣还是那句话:“季某当真不知。”
说完就离开了,陈汲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狐疑,莫非这二人又闹别扭了?
皇帝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起身举着酒盏,先是说了些感谢上苍赐得英才,天佑大靖之类的场面话勉励百官和进士,
接着宣布了一桩喜事:“今日群臣咸聚于此,虽然持月公主如今不在明都,但朕想借今日喜事,朕欲将皇妹下嫁于河内节度使罗时伝,成佳人之美。”
群臣听了,有人开心有人愁。
公主掌握着几乎半数朝官,去了洛都尚可说是和太子一样是暂离,若是外嫁了,可就难再回到明都,难道说新婚夫妻还能分居两地不成?
他们不明白公主为何愿意外嫁,这实在不合常理,还是说圣人没有问过公主意思,要借此打压公主?
不过人心虽在浮动,但个个都知道场面上不能出错,被赐婚的两人都不在明都,群臣也只能对圣人道一句“恭喜”。
陈汲跟着贺完,有些恍然大悟,莫非公主与状元郎因为这事闹掰了?
不过他是不信公主愿意外嫁的,离成亲少说还有一年,公主定然已经谋划好了,他就照着公主当初说的去做就好。
季青珣听着圣谕,在一片道贺声中,慢悠悠将杯中残酒喝了。
月上中天,琼林宴散,各自归家。
带着淡淡的酒气回到住所,许怀言和尹成已经在等着了。
皇帝赐婚的消息,许怀言和尹成已经听说了,见主子仍旧淡然。
这段时日主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将洛都那边的事放在心上。
甚至桌上还换了檀香,许怀言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但见主子没什么反应,两个手下愈发安心,他们英明神武的主子终于回来了。
二人今日候在这儿,是为了一件大事。
季青珣一点也不惊讶他们一齐出现在此,他仰坐在禅椅上,舒展开四肢,任檀香萦绕鼻尖。
“说吧。”
许怀言也知道了东边的消息,他比卷入其中的李持月更看得清,“主子,如今东边一片乱象,咱们的军队未尝不能逐鹿其中,裂了大靖国土。”
尹成也是这个意思,诏书已毁,主子凭一个宇文家后人的身份在明都已没有用处,不如马上抢天下。
季青珣道:“想做黄雀?”
“有何不可?”
“当然可以,只是如今想裂土分疆,宇文家的人太少,还做不到,但可以借此机会编入大靖军队,慢慢登高蚕食。”
他手里有最好的兵,再在朝中慢慢经营,如今太子公主皆不在明都,正是他的机会,有了权势,再扶持军中的自己人,如此才算稳当。
许怀言一听,此计费时虽多,但更加稳当,“如今只等朝廷知道此事后派兵镇压,咱们的人就扮成当地武馆镖局组织出的义军,趁势立功,到时叛军收编,也能借机进去当个小头领。”
如此还省了养兵的银子呢。
“不错。”季青珣阖上了眼,多的已不必他再多说。
许怀言有些犹豫:“如今殿试已结束,主子可要去东畿道指挥?”
先前季青珣确实有意殿试之后,将吏部试放一放,前往洛都陪伴李持月,如今已无必要,但在东畿道的宇文家军就近指挥才不耽搁了时辰。
“那就去看看吧。”季青珣仍未睁眼。
—
东畿道是一下子乱起来的。
商贾太过显眼,李持月一行只能换成平民的装束。
上官峤见公主的肤色太过白皙,有些不大满意,用草汁调了赭黄的汁水涂在她脸上,又将眉毛画粗,乌黑的头发都包了起来,这才不算太显眼。
李持月照了照镜子,被自己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被上官峤牵出了门。
即使李持月和上官峤有了准备,却没想到叛军竟已敢在官道上设卡。
“前面设了卡,不知在查什么。”上官峤拉紧了她的手。
李持月没听见,她这辈子还没有挤在这么多人之中过,入目是一张张皱巴黑黄的脸,破衣烂衫勉强蔽体。
她不明白,怎么有这么多人连衣服都穿不上。
虽然尚是初春,但人群里的气味实在不好闻,李持月低头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又不得不吸气,更加难受。
秋祝将一块熏香的帕子悄悄递给了她,李持月才好受许多。
察觉到一道视线,她看了回去,是一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奶娃娃,正歪着头看她。
那娃娃身子瘦得出奇,细细的脖子顶着一个过分笨重的头,搁在妇人的肩膀上,没有正常娃娃水嫩柔软的肌肤,手也皱巴巴的。
这么小的娃娃怎么养成这样的呢?李持月也是差点当娘的人,看着就不忍心。
“你是哪来的,要往哪儿去?”她突然问起抱孩子的妇人。
上官峤听见她说话,转头见只是在和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又回头继续盯着关卡的位置。
那妇人被李持月这样一问,眼泪就止不住,“还不是……”她看看前边,压低了声音,“那些人,把我男人带走了,家里都搜刮了干净,我才带着娃娃出来,想要回娘家去。”
“孩子是没有吃的吗?”
“我自己都吃不上饭,没有奶水了,他……”妇人低声啜泣,“讨来的一点碎米都冲成米浆给他喝了,再多也没有了。”
现在还不知道娘家那边是什么情况,能不能活着走到也是未知数,妇人越想越悲哀,抱着孩子呜呜哭了起来。
才几个月的娃娃,还不知道人间疾苦,听见有人哭,自己也跟着哇哇地哭。
李持月实在不忍见此,她摸了摸身上,悄悄将一块银子放进了孩子的襁褓里。
那些不好的气味,嗅多了也就习惯了,李持月将帕子藏了起来。
察觉到身边的人将脑袋靠在了他的手臂上,上官峤低头安慰她:“不用担心,待会正常走过去就好了。”
“嗯,我没有担心。”
李持月只是忧虑,光是眼前的妇人就如此可怜,她不敢再去细想其余的人又有怎样的悲惨遭遇,还有整个东畿道,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
这时忽听得背后有震天的马蹄声,伴着烟尘滚滚,惹得所有人都往后看。
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在前面没命地跑,后面是一个马队骑着快马,甩着鞭子在追。
原本有序过卡的人见人往这边跑,没有停下的意思,害怕地一个劲儿地往前挤,人群躁动起来,后面的人推前面的人,直接把关卡冲破了,无论叛军怎么挥刀都没用。
这一下如同洪水泄堤,后面被追的人更想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撞了过来。
场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抱孩子的妇人被撞了一个踉跄,幸而被上官峤扶住了手臂,才没有摔倒被踩踏到,有些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还是有人被推倒了
李持月听着那些惨叫声,还有骨头碎裂的响声,面色苍白。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身,她死死牵住上官峤的手,拉紧了秋祝让她千万不要松手,秋祝则拉紧了解意。
四个人牵着手,尽力稳住身形,顺着人潮要出城去。
设卡的头领一脸的大胡子,从城门上走了下来,斥问后头骑马的人:“你她娘的发什么疯?老子正在找人呢!”
朱昌那小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还带走了他的兵,大胡子设卡就是为了把人找出来。
骑马领头的那个嚣张得很:“那是你的人,老子怎么知道,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抓壮丁。”
这吴王手下鱼龙混杂,斗得也厉害,前面加入的排斥后来的,后来的人想让手下能使唤的兵更多,两边就暗地里比着赛抢人。
谁也不肯让步,大胡子举起手:“再有敢出去的,立刻砍死!”
手下听到,将被冲开的拒马又抬回去,要再把人拦起来。
这时四人也已经到了城门口,正好就是要被挡住的那一批,上官峤抬腿踹开拒马,拉着李持月一步不停地冲出去。
提刀的见状就要劈下来,眼看要劈到李持月头顶,暗卫再不能隐藏,提剑拒挡。
骑在马上的人眼尖,指着说道:“那几个不像是百姓!”
大胡子听见了,立刻喊道:“抓住他们!”
然而人已经冲出去了,暗卫也在此时全部现身,将追来的人都杀了,往山林中掠去。
大胡子见人跑了,这哨卡也不管了,扯过一边的马匹,“你去追人,我赶紧把事情告诉吴王去。”
骑马的人看着大胡子的马屁股,嗤笑了一声,还什么都没查清楚呢,就跑到吴王面前献媚,蠢货一个。
李持月一边跑一边吩咐,“乙枢,派一个人回去悄悄盯着,看看有没有人去报信,跟着找到吴王的行踪。”
乙枢说道:“是!”
—
洛都衙门里,府尹耐心等着眼前小山一样的人吃东西。
吴树撕着一个炖得软烂的猪肘子,吃得满嘴流油。庄户人没这么多讲究,就是发达了,首先要满足的也是口腹之欲。
府尹捋着胡子,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芮城那边还没有消息,公主要是没能抓在手里,就要你多担待着点了。”
吴树只顾着吃,不说话。
李持月以为他和府尹有仇,其实不然,他的老娘确实死在了雪灾里,不准他们出去求援的是县长,吴树气愤,就带着村子里的人反了,村里一开始跟着他的人也成了头领。
府尹听从了节度使的命令,为表拉拢吴树的诚意,还直接对县长用了私刑,让吴树将县长直接杀了,二人就这么搅和到了一起。
吴树负责烧杀抢掠,壮大队伍,府尹则尽力瞒住外头,等一个时机成熟,
这是外头有人通传,是吴旦求见。
吴旦正是设卡找朱昌的大胡子,他大步走上前来,说道:“老大,我发现了细作,就混在,往”
府尹问:“什么样的细作,怎么发现的?”
“这……我不知道。”吴旦是个憨货,
吴树拿袖子擦嘴,骂了一句:“蠢货!”
“不过算算时间,朝廷也该知道了。”府尹知道事情已经要瞒不住了,他也害怕,但终究无路可走。
“那节度使到底下定决心没有?”吴树很不耐烦了。
府尹说道:“他能暗中派人来支援我们,当然事,不过到底还是食君之禄的节度使,明面上只能先装聋作哑,等打了起来,只要跟朝廷的军队没有差得太远,有得打,他当然会派兵出手。”
“那就是想知道我有没有本事呗。”
府尹道:“眼下正有一事要你去办。”
“说。”
“东畿道并非人人归服,如今有一座城久攻不下,还想方设法地要递消息出去。”
吴树知道是哪一座城,没说什么,吃完了猪肘子就点兵去了。
—
李持月等人在路上走了半日,天就暗了下来。
他们跟流民一起走,也一起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群人就在空地上生起了几个火堆,等过了夜继续行路。
秋祝和解意已经累得睡了过去,上官峤将捡来的柴拢在一起。
李持月就靠在上官峤背上,看夜风把火堆吹得乱舞。
这火堆坐着的不止他们几人,一圈大概围了十几个人,对面看起来是一家三口。
火苗跳动,把对面的人脸晃得模糊,他们依偎着睡过去了,孩子小小的,被护了在中间。
李持月却睡不着,在空旷的地方睡觉一点都不舒服,她真想睡在有屋顶的地方呀,小一点破一点也没关系。
她走起了神,在想他们是哪儿的人,原来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李持月走了这几日的路,看了那么多的破屋子,会不会有一间就是他们曾经的家呢?
上官峤转过身来,将她被风吹凉的身子抱进怀里。
夜风一刻不停,把他刚给公主捋好的头发又吹乱了。
他们这一路也算吃了不少的苦,可是公主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也从不掉队,更没有对吃食住处挑三拣四,要知道她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怎么能这么懂事呢,上官峤越想越觉得心疼。
察觉到脸上的一点湿迹,李持月抬眼,是上官峤亲了她一下。
李持月想和他说话,肚子先出了声:“咕咕——”
上官峤耳尖,问道:“饿了吗?”
他看了一圈,从怀里取出胡饼,这不能让别人看见,不然不得安宁。
没有水,李持月不想吃,将胡饼又推了回去。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李持月摸了摸身上,她们倒是带了银子银票,但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是要省着点吃。
可摸到银子的同时,她还摸到了另一样东西。
是忘了还给季青珣的戒指。
李持月知道这戒指重要,一直带在身上。
第97章
见她不吃胡饼, 上官峤又包好收了起来。
“三娘,是不是很难受?”他让李持月卧在自己腿上。
李持月点了点头,低声和他絮叨:“其实我早就坚持不住了, 很多次我都想问能不能歇一歇,我脚好疼, 还没有洗澡,我也不想吃胡饼……”
“下次你累了就同我说, 我们歇一歇, 要是不想吃胡饼,我去找……”
“不行的,”李持月打断了他,“我知道逃命的时候不能这么娇气,我就是想一想而已。”
她说话里都是疲惫。
上官峤心软成了一滩水:“我知道, 你已经很厉害了, 我给你按一下腿好不好?”
她还是摇头:“我睡一觉就好了,你比我还累呢。”
就算她这么说, 上官峤还是帮她按起了紧绷疲惫的经络,“我打小就走惯了路, 今天这一点不算什么的。”
按一按真的舒服了好多, 李持月放松下来,睫毛缓缓地扑扇着。
两个人在火光里对视了一阵, 虽然境况艰难,但她还是笑了一下,“幸好你来了,陪着我。”
上官峤忍不住低头, 鼻尖和她的蹭了蹭:“终于说了一句好听的话。”
“上官峤,其实这几天……也不全是坏事。”
“嗯?”他等公主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无数的小触手, ”李持月举起手,张开,好像握住了夜空里的一把星星,
“我好像能感知到这天地,这世上的那么多人,他们有千万般活法,都是我难以想象的,可上位者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能将那些生活化为齑粉,
若不是在这儿,若我还在明都,听闻东畿道大乱,大概听过就罢了,就像我听到无数的天灾人祸一样,只怕还要躺在金玉榻上,念一句‘愚民作乱’,要是那样的话,现在的我一定会恨当时的我,轻描淡写地说出那种话,怎么配受万民供养。
也许现在还不是最乱的时候,书上曾说‘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寥寥两句,就是人间地狱,其实我还远体味不到,
今天听到那些被踩死的人的声音,真怕那样的景象出现,你说到时这场殃及这么多无辜的叛乱,在史书上是不是也只有寥寥一句,就算是埋葬这万千生民的墓穴了?”
上官峤一直认真听她絮语,呼吸声沉缓有力,她已经慢慢领会到生存不易,他心疼,也骄傲。
“经此一事,往后我们都会记得,也会放在心上,但是这会很累……”上官峤将她的手按在心口,那眼神是在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李持月说道:“我怕累,就活该一辈子当个公主。”
上官峤揉揉她的头发,话已不必再多说。
对面的小孩睡醒了,哭喊了一声:“阿娘,我饿啊……”
二人看向了火堆对面。
孩子的阿娘听到动静睁眼,摸摸孩子被夜风吹凉的脸和四肢,无力的声音传来:“再忍一忍吧……”
可是孩子都饿醒了,一天没有吃东西,就算再懂事,还是要哭,可是哭的力气已经没有了,豆大的眼泪滚落脸颊。
阿娘看着孩子哭有些为难,想要让他别哭了,但是又不知道拿什么来哄。
上官峤将胡饼掰了一半,扔了过去。
看到突然出现的胡饼,孩子阿娘捡了起来,抬头看了过来,李持月手指抵到唇边:“嘘——”
她合掌千恩万谢。
那头孩子吃着掰碎的饼子,终于不哭了。
李持月说了这么多也困了,闭眼睡了过去。
初春的晨雾将旷野里的人衣裳都打湿了,凉意沁到了骨头缝里,李持月却被上官峤护得好好的。
她是被嘈杂的马蹄声和凌乱的人声吵醒的。
冻了一夜饿了一夜的人被惊醒过来,反应迟钝,一睁眼看到周围全是骑马的人,还傻傻地不知道跑。
上官峤认出来了,那带头的人就是昨天骑马追赶流民的人。
这时候骑马的人夹紧马腹,收拢包围圈,一边高声喊道:“一个都不许跑,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一边在人群里扫视。
流民们在逼迫下,站了起来,慢慢都走到一起,最外围的人被拉着,一个个搜查了起来,搜查过的人还分成了两边,那些挑出来的男丁显然是要充进叛军里去的。
李持月终于清醒了过来,看看不远处的秋祝和解意,压低声音说道:“我们现在不能被抓到。”
上官峤正在看机会。
那边不知谁紧张,高喊了一句:“要杀人了——”流民们如同受惊的鹿群,纷纷躁动了起来。
他们知道这群叛军是要拉他们上战场,他们怕死不想上战场才成了流民,这一乱,大家就都要跑,先是被那些被选出的男丁,他们不想和家人分开,更不想去战场上送死。
“就是现在,咱们也跑。”上官峤趁乱将李持月背到背上,不让她下来,“别动!我背着你跑更快!”
李持月只能抓紧他的肩膀,可这一次秋祝和解意要跟上就困难许多了,他们不会武功,在冻了一夜饿了半宿之后实在跟不上。
而且人太多,很快就将他们冲散了。
这一次李持月没能拉住秋祝的手,她喊道:“分头跑,在丹溪汇合!乙枢,你帮他们断后!”
乙枢领命。
上官峤背着李持月一路奔跑,越过了所有人。
他虽然也会武功,但不能和知情季青珣那等高手相较,昨夜又没睡好,李持月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我们已经把人甩掉了,你先让我下来,一起跑吧。”
上官峤见四周无人了,才肯将她放下来,二人步履不停,一刻不停地往目的地奔去。
可是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一匹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原来有人从旁道拐了过来,正是昨日领头的人甩着马鞭就上来了,他叫刘城,比吴旦多了个心眼,“盯的就是你,背着个人还能跑这么快,挺有能耐啊。”
上官峤手中无剑,只能踢起一旁的石头,打惊马匹。
在刘城稳住马匹的空档,抱着李持月就掠了过去,这一回他不往大路去,而是要钻进山林甩掉追兵。
谁料刘城反应也快,抽出一鞭子,打在了上官峤的后腿上,加之满是露水的草地分外湿滑,上官峤摔在了地上,怀里的李持月也滚了出去。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李持月身后,长起来的草盖住了一个高高的坡,她刚要站起来,结果一脚踩空,直接被草吞没了,摔到草坡下去。
“三娘!”上官峤竭力要去拉她。
可是已经太晚了,李持月手抓了个空,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要跟着跑下去找她的上官峤被追兵抓住,眼睁睁看着李持月消失在了眼前,自己也被捆住。
天旋地转了一阵,一直滚到坡底,李持月才停住。
哪哪都疼……她晕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站起来。
仰头看那个坡,能活着都算命大的。
上官峤是不是被叛军抓住了,他们应该不会动他吧,是要抓去拷问还是拉去充军,照他的本事,不用顾着自己,应该是能跑掉吧?
李持月满脑子都是上官峤的安危,丝毫没发觉自己的处境。
暗卫和随从都跟丢了他们,现在上官峤也出了事,她身边空空的没有一个人。
突然想到只剩下自己了,她没有任何依靠,李持月抑制不住心底的害怕,这时候随便出现一个人,要是有歹意,就能杀了她。
就是在明都,她都极少一个人待着,何况是这么乱的东畿道。
要是她轻易就死了,会不会都没人知道?
头一次面临如此境况,李持月哆嗦着站起来,心里暗自给自己壮胆打气。
她试着想要爬上草坡去,可是草地湿滑又陡峭,只能作罢。
现在茫茫天地,没有一个人护着她了,举目四望,只有山石草木,不知要去哪里找到上官峤、秋祝和解意他们。
“丹溪……我要去丹溪!”她想起来了,她该去丹溪!
找到乙枢,就能让暗卫去救上官峤!
李持月想通了此事,没有那么彷徨无措了,抬起脚步往前走,她不是笨蛋,虽然爬不上大路,但勉强记得路的方向,可是官道之外的根本无路可走,只认得一个方向,面前就是无数的荆棘和高山深坑要翻过去,还不时要被虫蛇走兽吓一大跳。
她没办法,只能沿路走回去,找寻回到官道上的法子。
走过滚下的那个草坡,半个时辰,果然让她看到了一条缓道能上去。
“救命——”
“别吵!”是一声警告。
“呜呜呜!”接着是嘴被捂住的声音。
李持月循着声音看去,两个人正在把一个女人往草里拖,女人不停地挣扎。
周遭也有一两个刚刚跑散的流民,见此情景都没有上前劝阻,而是远远地跑开,他们不敢做这样的恶事,但也不敢充好人。
姑娘被捂住嘴发不出,手脚也被压制住,只有眼泪流淌不停,眼见就要绝望了。
李持月想开口让那二人停手,可看起来不是能讲道理的人。
而今之计,唯有——
李持月低头扫视一圈地上,先解决一个!
猴急的男人根本看不到人靠近,扯了姑娘的衣裳,就要将自己的衣摆撇开,结果后颈猛地传来一记重锤,脑袋剧痛。
他细微晃动了一下,身子僵直着倒了下去。
另一个人看到同伙倒下了,抬头看了过来,是一个黄脸的姑娘,举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
还没来得及求饶,李持月第二击更是利落顺手,直接照着男人一侧的太阳穴打了下去,第二个人倒得更加干脆。
是死是活的李持月也不去管,活该!
“没事吧?”她伸手去扶那个被吓傻的姑娘。
见自己真的得救了,小姑娘哭得更厉害,“恩人,谢谢你的大恩大德!”
“好了,咱们先离开这儿。”
她牵着人走到一处隐秘的草地上坐着。
小姑娘自己擦干了眼泪,发觉救自己的姑娘手白皙而柔软,又看她的脸,发现在那粗黄的肤色下是极其精致的五官,心想:这个娘子真厉害,一个人能逃难,还能救下她。
“我叫三娘,你叫什么,怎么会一个人跑出来啊?”李持月一副大姐姐的模样。
小姑娘说道:“我叫小李花,是跟家里人逃难去的,可是刚刚走散了。”没想到立刻就遇到了歹人。
“那你现在要去找他们吗?”
小李花愁苦得很:“我担心阿爹被他们抓走了,阿娘应该不会,阿娘他们不要老妇人,除非缺粮食了,要吃人……”
说到这个,两个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李持月只盼不要走到吃人那一步才好,赶紧问道:“我要去丹溪,你要往何处去?”
“我们一家原也要去丹溪的,那里的官老爷听说还管点事,不然叛军随便抓百姓。”
李持月问:“除了官道,你可还认得别的路?”
小李花摇了摇头。
李持月站起身:“那走吧,咱们从官道走去丹溪。”
可是小李花很担心:“我们两个女子,混在这些流民里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事。”
她刚刚差点吃了大亏,后怕不已,不得不谨慎。
李持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刚才要不是她趁那两个歹人不备,正面对上一定打不过两个男子。
想了一会儿,她说道:“你跟我来。”说着就回去扒掉了两个歹人的衣服。
“这样真的能行吗?”小李花看她动作。
李持月把衣服套在外面,将干草塞进衣服里面,慢慢地,身形变得雄壮魁梧了起来,“现在都在逃命,不会有人细看的,咱们尽量低着头。”
说着把衣服里的干草拍了拍,力求自然。
小李花点点头,有样学样。
接着李持月又把脸和头发糊脏,咬牙拔了些头发,扯断成短短碎碎的样子,粘在嘴边,勉强弄出了个大胡子,又把乱发往中间拢了拢。
这样就是母皇重生,也认不出这是她的女儿,大靖朝的持月公主来。
小李花没想到还能这样,赶紧也扯了头发粘在脸上。
“跟紧我,没事不要说话,也不要把手露出来。”李持月说着,往官道上走。
两个人装扮好了之后,就这么上路了,官道上不时会遇到流民,只是没有年轻女子的身影,也没有人往她们身上打量,小李花安心了许多。
没有走多久,前面就汇聚了一群流民,不知道在张望什么,李持月跟着看过去,总算知道是什么挡住了去路。
一面绣着“吴”字的旗子倒在地上,一队勉强穿着统一军甲的人被一些衣着各异的人单方面殴打着。
小李花说:“那些兵好像是吴王的人。”
李持月恍然,那打他们的人是谁,看起来武功很高,吴树那些兵没有好好练过,根本招架不住。
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旁边交谈的人解了,原来这些是东畿道各个武馆镖局的人,因为不满叛军作乱,才会汇集成义军,专门解救流民,打击吴军。
原来是义士,李持月朝那些武夫投去钦佩的目光。
等等。
那是!
李持月定睛看到领头的人,衣领处绣着的纹样,她记得那奇特的纹样,从没有在别处见过,除了——
她摸向自己的怀中,季青珣的戒指还在身上带着。
这些所谓的镖师武夫,难道是季青珣手下的宇文军吗?
他们出现在东畿道是什么目的?
眼前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显然和叛军是对头,还护送流民到丹溪城去,那就是说季青珣已经知道了这儿的情况,指挥这些人这样做的。
他图什么呢?
难道也想从东畿道的战事中分一杯羹吗?
李持月并不知道季青珣已经是新科状元,只以为在济宁的时候他就已经错过会试了。
她担心此人如今就在东畿道!
所幸那些武夫将人收拾完之后就离开了,李持月心里乱糟糟的,愈发想不通这东畿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么乱了,阿兄也该派兵进东畿道镇压了吧?
小李花见李持月走神,说道:“三娘,我听到他们说不去丹溪城了,吴王要去攻打,刚刚的就是吴王的先锋,三娘,那边马上就要乱了,你说我们还要去吗?”
不去的话她要怎么找阿娘呢?
吴树要带着叛军去攻打丹溪城!李持月又听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去!我得去!”
不只是为了找到上官峤他们。
小李花也下定决心跟着她,就算那儿在打仗,也比一个人不知道去哪儿好。
李持月甚至加快了脚程,靠着小李花认识野果,两个人摘野果吃,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快到丹溪了。
一路上见到一拨又一拨的流民,许多人已经饿倒在了路边,还有想要把孩子卖给她们的,和李持月一开始离开芮城相比,东畿道的乱象更严重了。
忽然小李花跳了起来:“我看到我阿娘了!我看到我阿娘了!”
李持月让她赶紧过去,道别之后自己继续往丹溪走,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多想别的,这一路上处处都是意外,她怕自己也成为那个意外。
终于,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上官峤!”李持月高喊了一声。
前面的顿住,听出了她的声音,回身急切地扫视着人群,想要找到那熟悉的身影,秋祝和解意也回头努力搜寻,以为自己幻听了。
可李持月的伪装实在太好了,她猛地扑到上官峤怀里,他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公主。
“没事!你没事!”
拨开她的头发,上官峤激动得手都在抖,也不管她脸上乱七八糟的,用力地亲了她几口,“你没事……”
秋祝和解意也激动,扑上来把她抱住。
“我趁机跑掉,想回去找你,可你不见了,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上官峤话语混乱。
那一刻他真的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着公主离开这儿。
不管这东畿道的祸事,也不管明都的是是非非,就带着她躲到深山里去,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待在自己身边,不去想那些宏图大志。
“我知道,我没事了,你也没事,秋祝解意也没事……”李持月笑着笑着就哭了。
“坐下,公主先坐下休息一会儿。”秋祝哽咽地将她扶到一旁,解意拧开水壶让她喝水。
几个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秋祝和解意二人有乙枢护着,安然无恙,上官峤虽然被抓了,但很快又自己逃了,回来找不到她,李持月的装扮连搜寻的暗卫都骗过了,他们只能继续往丹溪走,企盼公主平安无事。
解意几乎要认不出公主,看她从衣服里将杂草掏出来,把脸上的碎发擦掉,袖子一遍一遍地抹眼泪,秋祝也低头止不住地哭。
李持月倒不觉得自己可怜,除了累点,伤口有点疼,其他的也没什么。
抬头看两个人在默默地哭,有些好笑:“怎么了,我这不是平平安安的嘛。”
“回来了,幸好是回来了……”
这么乱的世道公主怎么能一个人走,要是一不小心出事,尸身都没处找回来,想想就后怕不已。
秋祝说道:“从此以后,我们死也不离开公主了。”
上官峤再不想耽误,拉着她的手腕:“走!我们回明都去!”他怕了,不能再让公主有半分危险。
李持月却拉住了他:“不,我们现在要去丹溪城!”
“你要好好休息,我们不去。”
“发现了叛军之后,其他城镇的官员都被府尹压下,整个东畿道只有丹溪城县令不肯听从,要将叛军的消息送回京城,现在吴树带兵去攻破丹溪!我们必须去!”
李持月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
上官峤和她僵持了一阵,见她未有动摇,哑声说道:“好,我们去,但是若有危险,你听我的话。”
“好,若有危险,我听你的。”
他们休整过后继续启程,没有走半日就看到了丹溪的城墙,城门紧闭着,丹溪已经没法再收容流民,被关在外边的人用力地拍着门。
乙枢回来说道:“吴树的大军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到了。”
肃杀的气氛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外边的人越发绝望,今日要是打起来,他们只怕会被碾碎在城门外。
县令在城楼上看着外面跪地求告的人,实在是不忍心。
战事就要起了,这是最后一批了,不若就放进来吧,“开门,放他们进来!要快!”
李持月等人也跟着进了城门,丹溪城中已是熙熙攘攘,想逃难的人都来这儿了,可是吃用之物呢……
她正想着这个严峻的问题,忽然,在涌入的人潮中,李持月看到了那个衣口绣有纹样的人。
那人敏锐地察觉到视线,看了回来,她连忙躲开。
等他背对着走远了,李持月又看向那人的周遭,都没有一个人像季青珣的身形。
可她仍旧不能放心。
第98章
春信一直兢兢业业地假扮公主, 幸而有常嬷嬷从旁协助,她虽从不露面,也总算没有引人怀疑。
只是不知道要装到何时。
夜半, 公主的卧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春信十分警惕,以为刺客又来了, 公主还是给她留了一个暗卫盯梢的,能越过暗卫, 刺客不简单!
春信悄悄摸向枕头。
黑影果然往床边来, 还喊了一声一声:“公主?”
是知情!
春信立刻听出了他的声音:“知情!是我!你的伤好了?”
知情没想到是春信在这里,他非常严肃地问道:“公主呢,为何暗卫只剩一个了?”
春信起身,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将之前公主的安排全说了出来:“公主在芮城遇刺, 担心是被人故意阻拦在这儿, 就带着上官御史和其他人去洛都了,如今芮城无事, 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公主又遇刺!
知情暗恨自己无用,没有跟在身边。
“他们是从官道走的吗?”
“是, 他们扮成了一队商贾。”
知情问完就要去追上公主, 结果这时又听见响动,二人一齐警惕望去。
是李持月留在芮城的暗卫:“是跟随公主去洛都的暗卫回来了。”
知情:“让他进来。”
公主府的暗卫都是由知情掌管的, 回来传递消息的暗卫他自然认识。
知情当即问道:“公主如今怎样?”
暗卫见到上司亦是欣喜,说道:“属下离开时,公主尚安好,让属下回来告诉春信姑娘, 洛都府尹已叛国,和一个叫吴树领头的起义叛军勾结, 两道节度使装聋作哑,芮城之中的洛都军已不可信,他们不再去洛都,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就算公主要回来,现在也还在路上,知情怕公主再出意外,打算沿路去迎。
春信有些六神无主:“公主又说那些洛都军已叛变,那他们现在在芮城想做什么?”
暗卫道:“他们应是想捉拿公主为质。”
那现如今春信还是危险。
知情见她有些紧张,说道:“不若以公主的口吻,令府兵和亲卫盯住那些洛都军。”
“有道理!我这就去。”
春信担心夜长梦多,立刻让常嬷嬷告知亲卫郑统领。
郑统领不放心,还亲自来请示了一遍。
春信模仿着公主说话的声音和语调,隔着屏风和郑统领说道:“本宫和御史查出洛都头领和刺杀之事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没有铁证”
也亏得公主派的人回来得及时,命令才下了一日,那些洛都军就行动了,想要趁夜色动手,劫走公主。
谁料刚冲出了驻地,就被外头的府兵和亲卫团团围住,就地捉拿。
郑统领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洛都军叛变,那整个东畿道呢?两道节度使呢?
就算圣人同意他们护送公主去洛都,这洛都也不能再去了。
郑统领一面派人打探洛都情况,一面要将此消息尽快禀告明都,可是李持月派去明都的暗卫更快一步。
前一封的回信很快就到了芮城,是圣人在殿试之时,彼时他还不知道东畿道叛乱,只让郑统领,顺道
如今已经不用再查了,也不用再送,郑统领拿着圣谕有些无奈,只能继续在芮城等。
在这等待的时候,他派去打探的人带回了东畿道的消息,起义军竟要攻打丹溪,显然是已经成了气候。
知情就在这时候也回来了。
“没有找到公主?”春信瞪大了眼睛,“连秋祝解意他们也没有找到吗?”
知情还是摇摇头,他只找到了搜集公主下落的暗卫,公主曾说在丹溪汇合。
他的焦躁已经难以压抑了。
春信实在慌张,公主不见了,连暗卫都找不到她,而且如今到处在传,吴树要攻打丹溪,那么乱,还能去哪里找?
春信抓住知情的袖子:“外面那么乱,公主她什么都不懂,要是饿死了,要是遇到歹人,要是被抓……”
“闭嘴!”知情不想再听。
“我们不会一辈子见不到公主吧……”
“我去一趟丹溪,她一定到了。”知情没法等,只能不停地去找。
在他离开之后,郑统领终于得到了皇帝让带着公主班师回京的消息,还有一封,是皇帝给妹妹的信,被呈到了春信手中。
春信有一股果断在,直接将信拆了。
信中说及了赐婚之事,又让她在亲卫护送下尽快回明都,莫再逗留。
郑统领也跪在公主的马车之外:“陛下口谕,如今东畿道大乱,陛下令我等护送公主回明都。公主,我等何日启程?”
可公主还没有回来,生死不知,春信怎么能走!
“公主?”迟迟等不到回应,郑统领又催了一声。
春信慢慢抓起了膝上的裙裾,她可以死,但公主不能出事。
“你先回去吧,本宫再想一想。”
常嬷嬷看着春信,“你当真要如此?”
春信点了点头,毅然说道:“罪过由奴婢一人承担。”
若是直接说公主失踪了,郑统领只怕求稳,直接回京禀告皇帝是公主自己乱走,她必须逼人走出芮城。
常嬷嬷叹了口气,也知道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奴与你共担此罪。”
郑统领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又被唤到了马车前。
“郑统领,阿兄知道这儿不太平,是给本宫回去没错,但信上说,若本宫有志,亦可留在东畿道,本宫想清楚了。”
说完,她将伪造的书信扔出去。
郑统领还没来得及看完,里面就传出一声:“现在去丹溪,平叛!”
—
季青珣还未到东畿道。
他行路已没有去济宁那次着急,但东畿道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递到耳边。
吴树即将攻打丹溪城,这一仗若是赢了,叛军士气将会大振,叛军更成气候。
明都也已经知道了洛都叛乱的消息,一边派兵,一边令临近的两处节度使支援,不过那两个节度使,谁心里有鬼,谁忌惮背后刀按兵不动,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命令来得太迟,已经来不及了,丹溪一定守不住。
而李持月等人的消息是……没有消息。
因为他们有暗卫,不能跟得太紧,季青珣能知道的也只有他们消失之时分外狼狈,身边已经零落不成军,显然是暴露了。
她身边还剩几个人,有没有活着都不知道。
应当没有出事,不然暗卫会通知芮城,是一定会有一点动静的。
尹成走过来打断了他的神思:“主子,我们的人已经进了丹溪城。”
丹溪城如今鱼龙混杂,却在朝中坐好,他们有将宇文军编入大靖的正规军,当然是去帮助丹溪更快。
季青珣转身,檐下灯笼照见那张平平无奇,伪装过的脸,他走下客驿的楼梯:“走吧,接着上路。”
快马又被换了一批,在夜色中长嘶一声,往丹溪城而去,不再停留。
—
刚入城不过两个时辰,李持月就目睹了一场人生中第一场战事,尚有些惊魂未定。
她眼下只是一个平民,没办法站在城墙上看,但看得见城门被撞得摇摇欲坠,城里所有的重物都压在了,进城的流民和士兵一起顶住城门。
好像所有人都传遍了,吴树进入丹溪之后一定会屠城。
如今城中百姓休戚与共,谁也不敢退让半步。
李持月和上官峤几人先是去顶了一阵城门。
她不知道自己能出多少力气,就将外头的柱子撞一下,所有人就跟着摇晃一下,甚至能从城门的缝隙里看到外面的景象。
都曾是一方的百姓,若是从前遇见,怕是也会互相寒暄几句,可现在外面的人却成了要取他们性命的恶鬼,城中百姓越想越害怕,谁也不敢有半分松懈。
李持月仰头看向拱门外,城楼上一个又一个兵卒被抬了下来,满身鲜血,痛苦哀嚎。
大夫们就聚在城墙下,擦着满头的汗给伤兵处置伤口,鲜血染了满手,又蹭在身上,有些顶不住的已经撑着墙在一边干呕了。
哪儿都在高喊着缺人,到处都有人在急走乱窜,跟没头的苍蝇一样,寻常百姓只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打仗,何况丹溪并非边关。
战事一起,一切都在慢慢走向破碎。
到了入夜的时候,外面的叛军人困马乏,才算鸣金收兵,撞城柱跟着退了去,李持月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上官峤将她拉起,远离了城门,战事来得急迫,如今暂缓一口气,他们得寻个僻静处商量出对策。
如今的丹溪城门户紧闭,街上走动只有士兵和流民。
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在等着放粥。
吴树的兵已经将丹溪城进出的路已经堵死了,幸而东畿道的粮仓有一个是设在丹溪,寻常年月绝不能妄动,但已经打仗了,县令担下责任,开仓放粮,但是没有人能吃饱。
他们还不知道要顶多久,在此之前,粮仓周围被重兵把守了起来。
“顶不了多久了,”上官峤清楚地告知李持月这个消息,
“这一仗吴树只是试探罢了,一个小小的丹溪城,守军本来就不多,抵挡住一次两次已经不易,吴树明日若是再打,攻势一定更凶猛,要不了两日,他就要进城。”
上官峤知道这仗绝对打不赢,县令的期盼一定是等援军。
只是眼下援军要从何而来?
李持月沉吟不语,兵!要是有最好的兵!
她按在心口,季青珣那枚戒指硌着心口。
她问:“吴树的兵,你觉得如何?”
上官峤说道:“尚是乌合之众,不过是人多,就是熬,也能熬死丹溪。”
“我们该去见一下县令,至少要清楚,丹溪到底有多少兵,多少粮,若是抵挡不住,他可还有”
“可以,但是你的身份绝不能暴露于人前,他们在芮城尚且要抓你,要是吴树知道你在这,攻城的势头一定更加迫切。”
“我知道了。”
—
是夜,丹溪县令李节坐在衙门之中,他刚从城墙上下来,脸上的血尚来不及擦干。
一个县令,没打过仗,今日亲历战事,战后听完将士清点,几十个士兵的性命就这么没了,到如今坐在正堂,还不免恍惚。
今日只是小战就如此艰难,往后的要怎么抵挡?
他总不能带着一城百姓去死。
到时,他只能舍了一身清誉,开城请降,求叛军放这一城百姓的性命了。
“明堂,外头有御史求见。”衙役说着还呈上了鱼符。
李节霍地站了起来,御史!御史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他取过鱼符在灯下细看,果真是御史的信物。
“去将人请进来!”朝廷终于来人,可为何来的是御史?
李持月看到了守城县令李节,他面容刚毅,因为身上有儒家教化,宁死不肯叛国的固执,才让丹溪成了一座孤岛。
她也实在敬佩这样的人。
上官峤和李节互相见了礼,李节看到李持月,问道:“不知这位是?”
“明堂若想知道,须得屏退左右。”
李节不知上官峤为何如此神秘,但思索了一下,他还是先让衙差下去了。
李持月道:“明堂可知道持月公主要往洛都去,结果逗留在芮城的事?”
“此事本官知道。”但这事又和眼前的危局有何关系?
“本宫在芮城遭遇刺杀,便想私下去往洛都,才发现了东畿道叛乱,洛都军也已经叛变。”李持月为省他发问,取出了公主印信给他看。
这些东西和戒指一样,就算颠沛流离,李持月也小心收好了。
李节看过印信,没什么好怀疑的,只能相信,纵使他再稳重自持,听闻了李持月的身份之后,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震惊完,他问道:“公主驾临丹溪,是为何事?”
“本宫……是想尽绵薄之力,手中还有些暗卫可用,发现当日也已经让人尽快送信回明都了,算算时间,阿兄应当已经知道了。”
她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上官峤还警醒了李节一句:“公主在丹溪的消息不能传出去,不然吴树攻城的想法只会更加迫切。”
李节点头表示知道,又问:“我们如今只能等圣人派兵了吗?”
李持月问道:“如今城中守军有多少人?”
李节说道:“丹溪城中兵卒不过两千,就是将城中男丁全都招揽来,也不过四千。”况且没上过战场的,能顶什么用,平白引起民怨罢了。
李持月说道:“不如本宫让乙枢带人去将吴树的粮草烧了。”
上官峤摇头:“吴树等人轻辎重,向来是走到哪抢到哪儿,烧了粮草,只能让周边遭殃。”
虽能拖些时候,但还是要让本就水深火热的百姓付账。
眼下的丹溪城,尚算好的是:城中百姓还有存粮,粮仓里的粮食也能接济一阵流民,流民中的男子要征为兵,女子也做后勤,顺便连夜熬起热油,以待明日之战。
可是粮食能坚持,人顶不住,也是白搭。
三人对坐了一夜,至少敲定了几件事:只守不打,连夜将城门处的石板敲了,竖起来埋进土里,挡住外边对城门的攻势,比人顶住要好许多,匀出来的人手也能去干别的事;
城墙之上,乙枢带着暗卫,加紧训练守城兵丁,还要派人出城充当斥候,看援兵何时能来。
眼下只能如此了。
李持月一行人在衙门住下了,她回屋时还要了笔墨。
幽幽烛火下,李持月将那枚戒指取出,在指尖摩挲。
芮城的兵一定支援不及,她只能赌这一次了。
能骗到一次就是赚了,骗不到也不损失什么,只盼季青珣如今并不在东畿道才好,不然她一定会被戳穿。
李持月执笔,在纸上写下让宇文军支援丹溪的命令。
季青珣一直说她字不好,但也只是于他而言罢了,而且季青珣的字,她前世还是会仿的,希望别被认出来。
写完,她将戒指沾了丹砂,重重按在纸上,夔纹被清晰地印上了。
翌日,吴树又发起了进攻。
有了乙枢等人的助阵,城门坚牢,城楼上热油泼下,攻城梯也不管用,吴树让攻城梯暂退,换上了投石机。
李持月没有上城楼,也不管那危险的石头从天而降,只是全神贯注地在人群中努力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
终于!让她看到了!
秋祝在公主的指示下,靠近那个人,将一张纸条塞给了他。
那宇文军头领看到书信,脸色微变,“你是谁?”
“我是明理堂派入公主府服侍的侍女,原是要跟着公主去洛都的,主子才让我来传递消息,时间紧迫,不可耽误了!”
看到印着夔纹的书信,就不能违抗,那宇文军听她言语,再未多问,将信塞在了怀里,消失在人流之中。
秋祝按住心口,冲公主点了点头。
李持月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城楼上,战事稍歇,双方打扫起了战场,守城军死了十几个,看起来似乎还能撑下去。
可是第三日,吴树再次攻城,他笃定这一次丹溪无热油可泼。
他甚至还把攻城柱换成了一根根尖利的粗大铁杵,被纵横排列在一块,杵尖闪着锐利的寒芒,带着要把城门撞拦的架势,直冲了过去。
这一次李持月执意要上城头看。
攻城的尖杵果然有奇效,叛军也不往城墙上越了,一下要撞烂城门,直接冲进去杀个痛快。
一声,一声,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上官峤和乙枢说道:“公主,他们怕是要进来了,你先暂避吧。”
李持月被拉着后退了两步,有些失神,果然没有骗来援手,也怪她太过天真了。
忽然,东北方向扬起一阵烟尘,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往这边来。
李持月似有所感,挣开被拉着的手,看向那个方向。
来者显然也是一支军队,只是并不多,怕是还比不上丹溪守军的总数,他们全都以极快的速度,掠向了叛军的右翼。
这点人,起初吴树并不在意。
但很快这支精良悍勇的军队就给了他血的教训。
像速度极快的蜂鸟,撕裂叛军的一块血肉又快速离去,在叛军去追的时候,队伍被拉长,宇文军又回头再撕掉一块。
他们个个身手高超,跟不会疲倦一样,只知道杀人,手起刀落,那些临时入行伍的乌合之众怎么会是对手。
惊住了叛军,也惊住了丹溪城上的人。
这些士兵……好厉害!
李持月也看呆了,如此卓绝的战力,大靖哪支军队都莫难匹敌,幸好这些人剩得不多了,无法颠覆一个王朝。
她深知她只能骗这一回,低声和身边的秋祝吩咐道:“你仔细看那些士兵的衣裳形制,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带人赶制出一批差不多的出来。”
秋祝领命,一眨不眨地看着下边的异军。
这一场宇文军神勇凶悍,必在吴树和叛军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不敢在,她让人穿宇文军的衣裳立在城头,定能将叛军震慑。
姗姗来迟的季青珣骑马站在高地上,看着脚下的战事。
许怀言没想到李持月这般无耻,竟然敢用那枚戒指,哄骗久在龟兹,知之甚少的领军,“属下这就去狠狠惩治他们!”
“不必,他们是听命行事,往后警醒些就是了。”
第99章
那城门只差几下就要被撞破。
吴树却坐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就算他冲进了丹溪城,也会元气大伤, 没有必要。
原本以为攻打一个小小的丹溪城不过两日功夫,没想到他们的援军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还这么恐怖!
可恶!吴树原想用这一仗更天下昭告他吴王威名, 他绝不能败了这一仗上,不然军心涣散, 就成不了气候了。
“暂且收兵, 在十里外安营扎寨!”
坐在大帐中,吴树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这也没有耽误他吃饭。
手下跑进帐中,说道:“老大,洛都来了消息,朝廷已经准备派兵镇压, 那位节度使仍旧按兵不动, 只说若是……若是不能拿下丹溪,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吴树哪能听不出里边的蔑视, 将手中饭碗往桌上一砸,“真当老子是他手下不成, 逼急了老子打到他的地盘上去!”
接着一碟菜砸到了手下身上:“你就这么原样回他!”
手下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吼完, 吴树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再耽搁了,不然于威名有损, 如何让手下信服。
他吃完了,召集手下:“后日,继续攻城!”
吴树也不是半点准备也没有,能换掉攻城木, 可见他也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之前准备的人现在也可以用上了。
—
丹溪城楼上, 看着叛军普通潮水般退去,李节长舒了一口气。
他拱手问道:“敢问公主,那是哪路奇军,当真是神勇啊!”只是怎么也跟着叛军一起退去了,不进丹溪城?
李持月平复下震撼,说道:“虽是奇军,但是用计请来的,他们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不过她至少知道,季青珣和这样叛军不是一路的,反而在帮百姓。
还不知道他究竟图谋什么,李持月暂且留了个心眼。
李节听不明白公主的话,这从天而降又消失无踪,没法再来第二次了,难道公主是请神不成?
李持月无法解释,只能吩咐他:“李节,趁吴树忌惮那些奇兵,本宫让秋祝赶制出他们的军服,你召集城中会针线的妇人仿制百件,给守在城楼上的士兵穿。”
她要借宇文军的威慑,再吓唬吴树几日。
上官峤也想不明白,为何来了一队援军,却打一仗就跑了。
下城楼时,他才问:“那队兵到底什么来历?”
李持月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那是季青珣的兵。”
她拿出那枚戒指,将来龙去脉说了,“现在有没有麻烦,我也不知道。”
眼下守住丹溪最为要紧,上官峤也想得明白。
只是她将自己的玉佩还了,却一直带着那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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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散去,海东青盘旋在空中。
许怀言往后看,说道:“主子,吴炽回来了。”
季青珣不在时,吴炽便是宇文军的领头。
吴炽没想到主子这么快就赶过来了,看到头上的海东青,立刻策马追寻指引来到了这儿。
许怀言质问:“你们为何集结攻打叛军?”
吴炽不明白,不是主子……他面色一变,下马跪在季青珣面前,“主子恕罪,属下看到那信件上的纹样,以为是主子吩咐。”
他就在龟兹,只听命行事,少了对明都之事的了解。
“你无错,那纹样不是假的。”
季青珣伸手,吴炽将书信呈到他手上。
他扫了一眼那张纸,确实是自己的字迹,仿得粗劣,一看就知道学得不用心。
不过季青珣也实在没想到,李持月会发现他的人也在东畿道,还敢借他的刀震慑叛军,算有勇有谋,也算她撞了运气。
“主子,那枚戒指……”许怀言看到了那信上的夔纹,没想到主子会把那东西给她。
也是,诏书都给人烧了,只怕整个家当都让人知道了。
这话他只敢想,不敢说。
“往后再有这样的命令,不必再接了。”季青珣一句话,李持月手中的戒指再无作用。
“那丹溪城的兵祸……”
季青珣说道:“不必再理会,你们一齐出现太过显眼,照先前安排,援助流民,等朝廷的援兵到了再说。”
“是。”
—
又是一日偷生。
李持月同上官峤巡视了一遍城楼上下,又让李节找人抢修城门。
衙门里聚集做针线活的绣娘,正如火如荼地赶制衣裳,天已经黑了,上官峤又出门盯着施粥放粮。
李持月留在衙门之中没有别的事做,一边看着妇人们制衣,即使秋祝不要,她也学着打打下手。
将布料裁好之后,李持月坐在一旁走神。
她不是没想过让乙枢去杀了吴树,但如今吴树身边深浅不知,她已经不能折损自己的人。
“有新的料子送来了。”
“放在这……”听到声音,她回过神来,可眼前一个身影晃过,让她定住了。
太过熟悉的身形,李持月心跳漏了一拍,但是定睛一看那张脸。
不是季青珣。
她扣紧椅子的手又缓缓放松。
看来是自己思虑太多了,才会眼花的,这般体格高健的人虽少见,但不是没有。
“娘子,请您清点一下数目。”
他将布料放下,因为身量太高,不得不躬下身,李持月这才看清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也在打量着她,不同于床榻上的素净,此刻打扮如此朴素的公主,他也新奇。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李持月猛地揪住眼前人的衣领。
听到这边起了冲突,绣娘们停下针线看了过来。
突然被人揪住衣领,他半点没有惊讶,“草民的阿娘是胡人,所以眼瞳异色,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是如此。”
宇文军久待龟兹,确实和当地女子通婚,多了许多深目异瞳的后代。
真的不是他吗?
她还是想问个明白:“你是不是季青珣……”
“此刻夜深了,娘子如果还要料子,怕是要带人去铺子里自己挑了。”他说完,拉下李持月的手。
仅仅是一下的触碰,他就发觉了李持月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口子。
说上官峤废物也真是没冤枉他。
他站直身子,走了出去。
李持月迟疑了片刻,追了出去,直到走到一处昏暗的拐角,她撞到了那个人。
“季青珣——是不是你!”
那人顶着一张落进人群就找不到的脸,摇了摇头,颇有些遗憾地说道:“主子似乎听了你的话,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李持月微微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季青珣真的听了自己的话,吃了个所谓的能让人失忆的药?
这样……这样也好,既然两不相欠了,忘掉最好。
将她神情尽收眼底,季青珣眸色深沉,说道:“公主得偿所愿,本来应当是相安无事的,但是,为何还要牵扯上来呢?”
李持月信了他只是季青珣的一个下属,避重就轻道:“本宫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真是好运气,不过今日的事早晚要惊动主子,他还不知道戒指怎么会到公主手上呢,为防不好收拾,草民只能来取回他的东西了。”他伸出手。
那戒指如今已经没用了,更不是她想不还就不还的。
李持月取出来,放在他的掌心。
她问道:“你们主子在东畿道,究竟意欲何为?”
“主子如今已是新科状元,忙着吏部试,又怎么会来这儿呢,而且他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季青珣没有耽误会试,主考难道没有看到自己的信吗?
李持月揪紧了衣角。
到底还是让这个人走上了仕途。
“对了,往后公主在京中见到主子,还请当作不认识吧,当然了,得你能活着回去才行。”他将戒指收起。
李持月忽然问:“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杀了本宫?”
这话像是提醒了他,季青珣笑起来,步步紧逼:“把公主引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动手呢。”
她悚然一惊,自己真只是随口问问,以此猜测季青珣到底有没有失忆罢了。
怪自己跟出来太过急切,根本就忘了自身安危这件事。
李持月后退着,吓唬他道:“本宫出来之前已经知会过别人,若没回来即刻告知暗卫,主使就是你的主子!”
季青珣无趣地站住了。
戒指既然拿回来了,他无意再留,走之前只漠然提醒了一句:“想要向朝廷揭露主子的身份,劝公主还是不要想了,如今他对公主可不良善。”
看他转身离去,李持月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的话,季青珣对她……不良善。
季青珣对一个陌生人是什么态度,李持月清楚得很。
从前他能把诏书给她烧,把家传的戒指给她,原谅她再三下杀手……往后这些纵容绝不可能再有了。
能相安无事,自然是最好的。
那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李持月低头往回走,还沉浸在刚刚的话中。
季青珣若真的失忆了,有尹成和许怀言在,季青珣如今能想起的,只剩自己的大业了吧。
那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低头的人看见地上出现的人影,还未抬头就被遮挡住了视线。
是一块从天而降的红绸,将眼前的一切遮盖出明亮喜庆的红色。
“你刚刚是从哪儿回来的?”
李持月听到了上官峤的声音,她抬手将绸子撩起,却没有扯下,“这话该我问你,这是哪来的红绸子?”
看着红绸下的娇俏的脸,上官峤心中温柔流泻,
“我看完施粥之后才回来的,在正堂没找到你,秋祝说做军衣用不上这块红绸,让我拿过来放到你屋中去,得空她给你做两件……”
他忽然不说话了,要把绸子取下来。
李持月后知后觉秋祝要给她做什么,等上官峤取下来,她支吾了一声:“现在只是一块红绸子而已。”
上官峤轻咳了一声,“饿了吗?”
“饿了。”
“但是不吃胡饼——”两个人异口同声。
上官峤笑了起来,拉她去厨房,“你一说去吃胡饼就脸都白了,我给你做一碗热腾腾的羹饦好不好?”
他说着挽起袖子,找出面粉来。
李持月高兴地嗯了一声,坐在灶台边的长凳上,撑着脸看他忙碌。
“真的不用帮忙吗?”
“安心坐着。”
看着烛火里上官峤柔和的侧脸,李持月暂且将那些烦心的事都忘了,手指在那块红绸子上划来划去。
“若是咱们守不住这城,今夜成亲也好。”李持月忽然说道。
被戳中心事,上官峤和面的动作一顿,却说道:“你不必多想,我们能撑到援军来的,就算不行,大家都会护着公主安然无恙的。”
李持月说完也觉得不好意思。
她在刚重遇上官峤的时候,才把玉佩还给人家,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真该抽自己嘴巴子。
可要是她真的不小心死了,遗愿里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嫁给上官峤。
要是他们这条命就走到丹溪了,那也等不到什么以后了,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
可上官峤好像没多大兴趣。
他一定在闹脾气呢,李持月一会儿说二人之间就算了吧一会儿又要成亲,每次都是她把人推开,实在不占道理。
她喃喃道:“对不起,上官峤,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一次一次地对不起你,仗着你对我的感情欺负你、耽误你……”
“你只是为了我的安危,我怎么会连这点事都弄不明白。”
“我很讨厌自己,总是出尔反尔……”李持月陷入了矛盾里。
她退回了玉佩,却不可能对上官峤真的死心。
这一路走来,自己一直依靠着他,没有拒绝他的亲近,都是她的不该。
上官峤和好面,水也烧开了,他端起装面的碗,把面一片片削进滚水里。
李持月因为刚刚的话,脸还臊着,耳朵红红的,把脸埋进了手臂里,只剩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等面片煮到漂浮起来的功夫,他坐过来。
手被还微微湿润着的长手拉过去,上官峤认真地问:“我更想问的是,你愿意嫁给我?”
上官峤这么正经地发问,让李持月更加羞臊。
她晃着他牵自己的手:“我们不是在大觉寺拜过天地了吗?”
所以她才会为自己和季青珣做的事而愧疚,想要两个人分开。
上官峤说道:“哪有人在寺庙成亲的,我想同你有一场正式的婚事,能骑马去迎你,将你从轿子里牵出来,和你洞房花烛,可是……”
可是无论怎么看,都希望渺茫。
在朝,皇帝要给公主赐婚;在野,他们正处于战乱,聚不起那份喜庆。
李持月却不想理会这么多了,她抱住上官峤,“我现在就要正式嫁给你!三书六礼这些,你往后再补给我,上官峤,你现在就是驸马!”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上官峤问:“可是这儿什么都没有,三娘,你再等我一会儿……”
她松开手,将那块红绸抖开盖在自己头上,摇他手臂:“快!掀开了,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上官峤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不觉变得认真,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掀开了盖头。
烛火照在红绸上,将李持月的笑颜色映得明艳,羹饦还在灶台上咕噜翻涌,她就在这个简陋的厨房里,带着新嫁娘的欢喜,嫁给了他。
上官峤想笑,可是眼睛先酸涩了起来。
“多盛大的婚礼我都见过了,那些都无所谓,我嫁的是想嫁的人,很欢喜。”李持月说道。
上官峤低头吻住了她,李持月眼中涌起一点惊讶,又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任他在渐深的亲吻中将自己抱紧。
她终于嫁给上官峤了。
再睁开时,那枚玉佩又重新回到了手里,他说:“幸好没来得及埋进墓里。”
李持月看看玉佩,有点不好意思地靠在他肩头,“我是想等以后都安定了,你也没有别人的话,咱们再在一起的。”
“我如何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再说下去,面片就要煮烂了,我还没加佐料呢。”
“上官峤!你不许惹我!”真是煞风景。
“好——娘子,羹饦要一碗还是两碗。”
她被那句“娘子”弄得又羞恼又想笑,“多得问,都是我的!”
已是夜深。
二人对坐着吃起了羹饦,时不时视线碰在一起,又垂下眼睛喝汤。
李持月和上官峤心中认定他们已经是夫妻,二人关系如拨开云雾,明朗了起来,此刻心情甚是松快。
她说道:“你放心,就算阿兄已经赐婚,我也不会嫁给罗时伝的。”
“你已经嫁了我,当然不能嫁给别人,皇帝赐婚也不管用。” 他头一次说这么狂妄的话。
李持月咧开嘴笑,正想臊他,解意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公主,李县令出事了!”
二人收敛了笑意,李持月问:“出了什么事?”
“李县令巡视粮仓的时候,突然有流民闯入,黑灯瞎火的不知道谁刺伤了李县令,之后又有人纵火,现在粮仓被烧了一半,县令……也快不行了。”
“走!”他们不再耽搁,快步往粮仓赶去。
赶到的时候,李节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连家中妻儿都没来得及见到,只说了一句:“丹溪城的安危,就拜托公主了。”
能等来他们,李节已经尽力了,说完之后,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李持月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救火,冲天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或严肃或悲愤的脸。
上官峤说道:“流民之中只怕混进了叛军,丹溪城内已经不安全了。”
因为一场刺杀,一场大火,让局势陡然变得艰险了起来。
第100章
主簿早就得了县令的交代, 此刻来不及悲痛,问道:“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持月道:“将李县令好好安葬, 所有的衙差都在这儿了吗?”
主簿:“是,都在救火。”
“闯进来的难民呢?”
“都趁乱跑了。”
主簿说起不免悲愤, 他们县令仁慈,反倒惹祸上身。
李持月面色更加肃重, 如今要抵挡城外的敌人已经艰难, 要是城中有人作乱,那就更加麻烦了。
李节因为不忍心流民枉死,也给了细作进城的机会。
这个吴树原来也不是一个蠢钝草莽。
上官峤说道:“让他们灭了火之后,清点剩余的粮草,然后就过来, 还有, 不准透露公主的身份,只说县令将一切事宜交给了御史来办。”
“是是是。”主簿六神无主, 跑去照办。
一刻钟之后,火势终于灭了。
李持月则让乙枢派人循着血迹找出去, 以防那些人在别处作乱。
衙差们擦着汗, 苦着脸说道:“上官御史,如今粮食剩余的粮食怕是只能顶两天了, 咱们该怎么办呀?”
李持月低头在想,有些头痛。
原本以为借宇文军威慑,城中粮食也够,他们或能撑到援兵赶来, 可是看这架势,叛军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
要是明日大军再来,她该如何应对?
上官峤将她拉开两步,只提醒她一件事:“三娘,如今人命,是最重要的。”
其他一切都不用太过顾及。
不错,已经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了,李持月果断了起来:“打个欠条,把富户家中的粮食借出来,有儿子的儿子扣起来,没有就扣本人!”
乱世说不清谁是土匪,抢了粮食又扣人是为了让这些富户暂时不要生乱,只能出此下策。
“好,这件事由我去做!”
“你别去……”李持月担心外面的细作,他这样乱跑会有危险。
看她关心则乱,上官峤摸了摸她脑袋,“三娘,这件事我去办最稳妥。”
“好,但是你要记得,我们已经算成亲了,你万事也要顾及自己的安危。”
在去借粮之前,他先让人把粮食运到衙门去,就近看守。
上官峤还找到了乙枢:“如今城中流民掺杂了细作,你护好公主,要是叛军真的闯进了城,立刻带她走。”
乙枢以公主安危为首务,自然会如此。
等上官峤出了门,李持月看着那些赶制好的衣裳,说道:“不用太精细,只要远远看着有些样子就好了。”
那些绣娘都当她是御史夫人,手上翻飞缝制着衣裳,一边和李持月搭话,熬了一夜,她们都把家里的烦心事都说完了,不说点什么新鲜的,就要睡过去了。
李持月也大方承认自己和上官峤成亲的事,只说道:“等到战事平定,我们请大家喝喜酒。”
秋祝睁大着眼睛,李持月绕到她后面咬耳朵:“没错,我们已经成亲了,他现在就是驸马。”
她任性的时候是真的任性。
秋祝咬牙:“小姐,你怎么悄悄地就……”
都不告诉他们!而且明都那边要怎么交代啊。
“公主——不好了!”主簿提着衣摆跑了回来。
李持月皱眉,怎么能当众喊出她的名号来?
在不知道要不要应的时候,主簿说道:“明堂的妻儿找上门来了,一定要公主给个说法,如今外边都吵起来了,只怕消息瞒不住了。”
李节竟还将此事透露给了自己的夫人?
李持月当真难言。
主簿无奈说道:“明堂虽清正严明,但家中有位悍妻,他平日都有些畏怕。”
周遭的妇人听到眼前的御史夫人竟然还是位公主,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放下手中活计跪下。
李持月只压压手让她们继续干活,让人抱着做好的十几件衣裳,快步走出去。
此时天已经大亮,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了被衙差拦着的李夫人。
“我家郎君平白无故就死了,就算你是公主,也要给我一个交代!”李夫人探着身子要冲到李持月面前。
李持月步履匆匆,对抓着李夫人的衙差说道:“捆了放到堂上去给别家娘子待一块儿,这是忠臣遗孀,别太失礼,战事平定之后,也不会追究她的。”
李持月出来根本不是为了劝李夫人,她现在没空安抚一个人的情绪,让别人去劝她更省事。
说完李持月翻身骑上了马,快步往城门去。
昨日撞烂的大门今日又修补好了,只是就算钉上了木板,那个成排的尖杵还是能撞烂,丹溪又无瓮城,想要守住就更加艰难了。
城楼上处处堆满了滚石,先前的热油已经用完了,这些是用来抵御叛军的下一次攻城。
李持月到了之后,将衣裳给守城的将士换上,又派人缒出城去,在城门前挖上壕沟,又掩盖上细土,叛军们用尖杵攻城就会遇到阻碍,让城门不至于太快被攻破。
上官峤也读过兵书,和她说过,几千兵力守城本就不是什么奇事,古往今来,攻城者多是选择围城,将城中人困死到粮草耗尽的情况,城池也就不攻自破了。
所以粮草被烧,是一件极为致命的事。
—
吴树今日并没有攻城的打算。
他刚放了焰火,示意城中的细作行动,此刻还在等城里的消息。
临近天亮的时候,一只鸽子悄悄飞出了城。
“县令已死,但是我们的人发现,公主和她的驸马就在城中。”手下对这个消息也十分震惊。
“公主?就是原本应该在芮城,府尹要抓的那个公主?”吴树记得这号人。
“不错,”手下喜形于色,“老大,要是能抓到公主,就是那个府尹也得服你,就算朝廷的大军来了,咱们也能全身而退。”
吴树心中一动,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城中粮草还剩多少?”
“原是已不足一日之数,但是那位公主的驸马打劫了富户,如今……就不知道了。”
那就是不知道还要围困多久,可是他已经等不起了,“明日攻城,既然城里的人还没被抓到,就让他们再做一件事。”
—
李持月在城楼上站了一日,城外除了,四野都静悄悄的,叛军没有攻城的动静。
直到入夜,如此,算是又熬过了一天。
看来他们派人烧了粮草,就是打算换成围城的计策,如今只看上官峤有没有“借”到粮食。
回到衙门,李夫人仍旧捆着,上官峤也已经回来了。
“粮食已经借到了,算起来还能再撑五日。”他奔波了一日,有些疲倦。
李持月已经休息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朝他拍拍自己的腿,“晚饭还没好,先躺一会儿?”
上官峤一下就被她逗笑了,走过来亲了亲她的脸,也不客气,借着公主的腿当枕头就躺下了。
他有些苦中作乐地说道:“谁家新婚会这么跑来跑去啊,我该得三日休沐才是。”
李持月弯腰,额头与他的相贴,说道:“郎君,辛苦了。”
“你也辛苦。”上官峤侧身抱住她的腰。
抱着她,好像身上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上官峤难得说起了去“借”粮的不易,真是一场又一场的大乱,偏偏又不能耽搁时间。
混乱他还受了点伤,不过这件事就不必让娘子担心了。
“这件事果然还得让我夫君来做,”李持月夸赞道,“他们这么不识好歹,欺负我夫君,等战事结束了,只还粮食,不记他们功劳。”
上官峤从善如流:“谢公主为臣出气。”
温情尚没有一刻钟,暗卫就敲响了门。
上官峤起身的时候还偷香了一下,遭李持月嗔怪了一声。
“进来。”
暗卫走进来跪下道:“公主,城中的细作已经抓住了。”
李持月正想高兴,接下来的话就让她的心跌到了谷底,“是在水井边抓到了,他们往城中的井里都投了毒。”
夫妻二人皆肃了面色,他们对视一眼,从中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竟然忘了,比粮食更重要,是水。
偏偏吴树想到了这条毒计。
要是没水,他们坚持不了两天,之前做的事就全都白费了。
这时候还是想到了那些大户人家,上官峤说道:“流民未曾闯入富户家中的私井,那里的水应当还能用。”
虽然耽误工夫,但也只能如此了,
李持月越发感受到了叛军的急迫,最迟明天,援军再不来,他们就只能出城投降。
匆匆用过了饭,上官峤就要去城楼上守着,以防叛军突袭。
李持月一定要跟着去。
刚出了门,就见一个人站在暗处,喊了一声:“公主。”
知情!
李持月看到那熟悉的轮廓,激动地跑了过去,真的是知情!
“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了吗?”她问道。
“伤已经好了,怪我来迟了。”
知情已经问过乙枢,知道公主这一路吃了许多的苦,心中愧疚更深。
三人一路说话往城门处走。
有知情在,无形中让李持月放松了许多。
—
叛军果然在夜半攻城了。
但是托白日挖出的壕沟的福,推着尖杵车要冲门的士兵没有冲锋和站立的地方,车也卡进了壕沟里,
吴树还忌惮那日的奇兵,特意派人盯住两翼,采用不追击只包围的战术,但是根本没有神兵出现。
虽然不知道那些兵去了何处,但显然是好事一桩。
吴树指挥手下攻城,车陷进了沟里,就拖出来,再去找木板铺出一条路来。
城上落石滚滚,城下的投石机,努力为攻城的士兵抢出空隙登上城楼,甚至还有火球划破了夜空,如流星一般。
一打起仗来,李持月就没什么帮得上忙的了,她能做的只是让乙枢找人去告知全城百姓,躲藏好。
之后,李持月便被知情护着,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战火蔓延,秋祝和解意也守在她身边。
上官峤会武功,这城中明面上又是他在指挥,当仁不让地要挡在最前线,也让他看得清楚,丹溪城已经不能再守。
可是一想到身后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挥剑的手又无法放下去。
战事一直到清晨,城上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少,人人都已经竭尽全力了。
李持月也知道不能再守了,说道:“上官峤,回来!我们走!”
“砰——”
是尖杵车砸碎了城门的声音。
“砰——”
尖杵车要撞出更大的入口,让叛军闯入城中。
百姓们被提前知会过,都已经躲藏了起来,城门处已经无人。
楼下已经能任叛军长驱直入,李持月跑过去要拉走上官峤,却被他一把推到知情怀里。
“知情,带她走!”上官峤脸上都是血。
“上官峤!你跟我走!”
我们已经尽力了!
李持月挣扎着,不肯将他独自留在这儿。
知情没有半分犹豫,带着李持月就往城外奔去,李持月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上官峤越来越远。
他还在举剑抗敌,没来得及看她一眼。
在上官峤心中,能拖延一分,能多杀一个人,对城中百姓就是好事。
先进城的叛军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搜刮民脂民膏,城楼上,吴树提刀一个接一个地问:“公主和她的驸马在哪里?”
无人知道公主去了何处,但是御史却是知道,上官峤很快被提了出来。
上官峤已经杀得脱力。
“这个就是驸马?”吴树打量着浑身是血的人,看来杀了他不少人。
“老大!不好了,有军队!外面又有军队来了!”在城上望风的手下过来禀报。
是援军又来了?
他们才刚进丹溪城,全部的兵又一大半还没进来,城里的大多数也打家劫舍去了,这时候来个黄雀,可是不妙。
这不就是被包了饺子嘛。
吴树果断道:“把这个驸马的手脚打断,捆在城楼上!”
—
刚出了城外,他们就遇上了从芮城赶来支援的军队。
郑统领见到持月公主有些震惊,公主竟然在丹溪,那马车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春信掀开帘子,看到李持月,激动地抱住她:“公主!你没事!太好了!”她这一路都担心死了。
李持月抱着春信,急促道:“马车中只是本宫的侍女,这都是本宫的安排,与她无干。”
“郑统领,如今丹溪需要支援,耽搁不得,快去!”
郑统领严肃道:“那让我等出兵丹溪,是公主的命令,还是这位侍女的命令?”这意思可不一样。
李持月不想让他开罪春信,说道:“这是本宫的意思,郑统领快去吧!”
如此,郑统领才继续向前,很快就看到丹溪城门。
叛军人数众多,还来不及全部进城,就算进去了,城中水米皆无,也会被困死。
李持月在心中默念,保佑上官峤安然无恙。
春信和公主一起坐在马车里,看着公主如此着急的样子,装在心里的事不知要如何同她说。
公主还不知道她是假传圣谕,自己绝不能让公主背这个罪!
李持月一心记挂着还在危险之中的上官峤,没有发觉春信的异样。
援军终于兵临城下。
城楼上的人喊道:“你等速速退去,不然我们就杀了驸马!”
李持月听到这一声,瞪大了眼睛,掀开车帘看起。
果然挂高处的上官峤,四肢不自然地坠着,显然受了刑,但他仍旧睁着眼,看到公主之后,缓缓地朝她摇了摇头。
不要出来,千万不要出来。
援兵不退,死的是他,援兵退下,遭殃的是满城的百姓,这不能让三娘来选,对她太过分了。
李持月将他的意思看得清楚,心像刀绞一样。
春信看出了公主的犹豫,再想到自己的罪责,说道:“外面不安全,现在他们都以为奴婢是公主,奴婢出去说话最好,公主,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车里告诉奴婢。”
说完,她从马车中走出来,站在马车的前室上。
春信这一身金冠斓裙的装扮,任谁都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郑统领以为是公主指使她出来的,没有说话。
仰头看着挂在城楼上的,上官峤看到出来的不是公主,有些如释重负。
也好,公主不必背负他的,或者一城百姓的生死,好好活着。
这样就很好。
李持月听了春信的话,还有些怔怔。
这要她怎么选,自己根本没有想好,再给她一天,她也做不了抉择。
“我想让上官峤活着……”
起初只是小小的一声,谁也没有听见,可是这个自私的念头很快就占据了她的心底,她要上官峤活着,陪着她!
可是春信根本没打算传话,她高声说道:“御史为万民而死,是我大靖官员的表率,当流芳百世,这丹溪万民,也会将御史的这份恩德铭记于心。”
上官峤笑了起来,“臣,死得其所。”
不!不!李持月几乎要尖叫起来。
她要上官峤活着,她不要上官峤死!
“不是!”
李持月想要爬出去,改掉那道命令,春信转身将要出来的人推了回去,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出声。
春信!放手!
李持月努力要掰下她的手,瞪大眼睛里滚滚都是泪水。
“公主,太晚了!已经太晚了!”春信也在哭。
没有晚!让她出去!
援军已经到了,上官峤不用送死,让她出去!
城楼上
吴树见那公主如此无情,手中拿到的筹码根本没半分价值,气得一刀将绳索砍断了。
李持月推开春信,爬出马车的那一刻,就看见上官峤被捆着手脚,直直坠下了城楼。
“不要——”她目次欲裂,喊声撕破在半空。
同时响起的,郑统领一声令下,亲卫和府兵一齐冲进了丹溪城,烟尘滚滚,再看不见上官峤的身影。
—
李持月跌跌撞撞地找到上官峤的时候,他一身的血,沾着一身土,几乎认不出来了。
她不顾一切地抱起人:“上官峤!你没事,是不是?”
说着伸手要擦干净他的脸。
上官峤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见她来了,嘴角轻轻牵起。
李持月见他睁眼,有些欣喜若狂,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可他却轻声说了一句:“幸好你来了,我差点没能看你一眼。”才一句话,血就从嘴里涌了出来。
她慌张道:“别说话,你会没事的,知情,快去找大夫!”
没用的,上官峤知道,自己的内脏已经全部震碎了,现在能撑住看她一眼,已经是福分。
“对不起,看来我真的只能走到这儿了。”
“上官峤,别说话!”她吼了一声,又慢慢低下头,再也藏不住哭腔,“求你了,别说话。”
“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要死,别丢下我好不好。”
上官峤看她哭,眼角也划下了眼泪,“三娘,娶到你,是我最开心的事。”
虽然只有一日。
可是舍不得你,真舍不得你啊。
上官峤就这么看着她,贪婪地想要把她永远记住,带到下辈子去。
“上官峤,夫君!你睁开眼睛!”
“别睡啊!”
李持月拍他的脸,“你睁开眼睛啊,不许睡!”
“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求了这么多遍,上官峤都不肯睁眼呢。
李持月伏在他的身上,无法抵抗那铺天盖地的痛苦,死死地揪住了上官峤的衣裳。
春信看着公主逐渐崩溃,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脊背,慢慢走下了马车。
或许,她是该赎罪了。
解意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上前拉住她想要安慰,却被春信一把推开,接着她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剑。
知情去找大夫了,没人能夺下春信手中的剑。
解意质问她:“春信,你在干什么,把剑放下!”
春信将剑举起,横在颈间。
“奴婢假传圣谕,又误害了上官峤,罪责难逃,愿以死谢罪。”
李持月缓缓起身,扭过头来看她,“春信,本宫命令你,把剑放下。”
“奴婢,不想成为公主的心病。”
李持月想站起却站不起来,伸手朝她而去,“我让你住手!”
“公主,奴婢来世再见您吧。”
春信话毕,用剑果决地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看着春信倒下,鲜血慢慢涌成血泊。
李持月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有眼泪痛苦无助地滑落。
一日之间,她失去了亲人和爱人。
李持月昏茫茫地去抱起春信的尸身,接连的巨大悲痛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麻木地捂着春信的脖颈,却阻止不了血不断地涌出。
又回头看睡着的上官峤,她舍不得让他孤零零的。
李持月靠过去枕在他肩上,如从前很多很多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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