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云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心中的委屈便先她一步,蓦地破土而出。


    她突然觉得眼眶一阵湿热,鼻子一酸,就隔着层层窗棂,朝方流夜哭了出来。


    透明的泪大颗大颗地滴在她的嫁衣上,将正红的衣料洇成一片湿润柔软的深红色。


    少女脸上艳丽的红妆都被泪水冲花了。她抽抽搭搭地哭着,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不复妩媚,反倒可怜极了。


    “你怎么才来啊……”


    半云没意识到自己对他说话的语气近乎撒娇。


    “……”


    隔窗的少年虽然对她的泪水显得颇为手足无措,却保持着沉默,不肯说一个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疑惑地问:“……姑娘,我们以前见过吗?”


    半云的泪水戛然而止。


    她愕然而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人:


    一双标志性的清亮凤眸,眼尾上勾,略带风流之气。


    那张清俊至极的面容微微透着疑惑。


    似乎在说——


    “他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她为什么要对着自己哭?”


    可他……明明就是方流夜啊?


    但是方流夜现在却表现出一副和她素昧平生的模样。


    怎会如此?


    半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自从回溯镜破碎,她来到这个幻境之后,已经发生的和将会发生的事情就都超出了她所了解的原书剧情范围之内。


    这让她一直觉得隐隐的不安和害怕。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她,真的能成功破除幻境,和方流夜一起回到现实,让一切都回到剧情的正轨吗?


    半云本就忐忑不安,如今发觉方流夜似乎根本不记得她,她更是顿时手脚发凉,甚至怀疑起记忆中穿书的经历……会不会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难道从始至终的一切,都只是她在做梦吗?


    半云不敢相信。


    她沉浸在过去几天的记忆中,疯狂地翻找着能够证明她的确是进入了书中的世界,成了最终反派方流夜的心魔的证据。


    ——可是……无论她找出再多的实证,都无法改变眼前的这个方流夜不认识她的现实。


    半云脸色苍白,就连残存的胭脂也掩不住她的恐慌。


    就在空气也被她的绝望情绪带得仿佛凝结成冰汽之时,一道清越的少年声音响起,像一张网,恰到好处地截住她向深渊滑落的心。


    “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里?”


    虽然似乎还有些不确定,但他的声音流露出的关心却不加掩饰。


    恍如暖意煦风,将雾凇倏然吹化。


    这一次,半云的泪水仍像清泉一样汩汩流出,但和之前不同的是,没有发出丝毫啜泣之声。


    她只是睁大了眼,任泪水无声流下,怔怔地仰头望着他——


    这个不认识她的方流夜。


    他一身白衣飘逸,俊秀眉目间虽然透出些因她的种种表现而生出的不解,却依然能毫不费力看出少年的意气风发。


    假如方流夜在现实中不曾经历过那许许多多的磋磨,想必就会是这副模样吧。


    漆发如墨,剑眉星目。


    从他握住剑柄、站立的姿态中,从那宽阔而并不厚重的挺拔肩背、称得上纤细的腰中,便几乎能呼出一股迎面而来的,专属于恣睢飞扬的少年人的清逸俊朗。


    但他偏偏又毫无卖弄之意,不因此自傲骄慢。他只是堂堂正正地展露出自己,不遮不藏,不增不减。


    就如同……“美而不自知”?


    迎着少年清如雪溪的眸光,半云忽然想到。


    这样的他,明明站在和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却仿佛隔着记忆与囚笼枷锁累加在一起的距离那样遥不可及。


    ——可是即使不记得她,方流夜却依然愿意对她释放善意。


    半云忽然咬住了下唇。


    ……好了,不要乱想了,振作起来吧!


    就算他现在不认识她也没关系,她还是想再一次成为他的……朋友!


    半云厘清自己繁乱的心绪,挑出一根清晰的脉络。


    她要和这个不认识自己的方流夜搞好关系!然后和他一起破除幻境,回到现实里去。


    到那时,他应当就会想起她了吧?


    好,为了这个目标,她要更加仔细地思考、更为慎重地行动!


    半云费力地抬起坠着沉沉锁链的两只手,吸了吸鼻子,双手并用地给自己擦掉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她的脸抹得愈发乱七八糟,像只小花猫。


    俊美的少年腰间佩着剑,垂下浅碧的流苏。


    半云只顾着重振旗鼓,倒忘了回答他刚才的话。


    于是少年好似又有了些奇怪的迟疑,久久地望着半云,似乎下一刻就要开口,却始终没有说话。


    收拾好散落一地的混乱心情,半云蹲得腿有些麻了,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因为在地上坐了太久而有些错估了束缚脚腕的锁链的重量,身体一歪,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黑色的栅条上——她痛得直吸冷气。


    不过恰好和窗外的少年靠得更近了。


    半云吃痛地皱眉抬眼,下一刻就看见少年下意识穿过黑栅条伸来的、似乎要搀扶她的手。


    纤长如玉,骨节分明。指尖如温润的花瓣,边缘修剪得齐整。


    好漂亮的手……


    她微微一愣的同时,也明显看出了少年因为惊讶于自己的行动而放大了少许的漆黑瞳孔。


    他的手腕自扎紧的袖口中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瘦削,却显得修长有力。


    被乌黑的栅条阻拦住,一黑一白强烈的对比下,更是恍如莹白玉雕。


    半云盯着他几乎碰到自己手背的手,那颗好端端的盛放在胸膛中的鲜润心脏似乎不听话地缩了缩。


    她强自镇定,决定按着这个幻境的逻辑走。


    不就是角色扮演吗?既然都必须要玩,难道她就会比其他人演得差吗!


    这种游戏,她可玩得不少。


    “——你是谁?”


    因着束缚她的沉重锁链,少女扭着手腕,用一种有些别扭不舒服的姿势,很突然地握住了他还没收回去的手。


    她的手明明又小又软,可她的声音却有些赌气般的不服输意味。


    “全都告诉我!”


    ……


    剑光一闪。


    凛冽如雪地里反射出的带着寒气的碎晶。


    方流夜一剑劈开鸟笼般合抱围拢的黑栅,就这么进来了。


    半云看得目瞪口呆。


    他方才说,他只是个四处游历的无名剑客。


    ——“在下平生最爱做的事,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少年轻咳一声,这般说道。


    原来他这么厉害吗?!


    半云觑着他还未收鞘的剑,忍不住想。


    ……而且,明明是拔剑相助?


    为了尊重他的自我人物设定,她便也装作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样,称他为“大侠”。


    少女身着艳丽的大红嫁衣,但纤细的手腕和被裙摆盖过的双足之间,都被严实的不知名的沉重金属铸成的粗重锁链所束缚。


    嫁衣与锁链的奇诡搭配——令人几乎觉得触目惊心。


    方流夜看清她的现状,凤眸微怔。


    半云正准备编一个无辜少女被掳到魔窟囚禁凌虐的故事,好让他同情,然后决意把自己救出去。


    她还在想着怎么措辞能让自己听起来更可怜,却听见少年轻声道:


    “……姑娘,跟我走吧。”


    他的声音中似乎还透着不忍的怜意。


    半云正要编织故事的大脑顿时失去了继续工作的动力。


    ——他这也太上道了吧……?


    大概是潜意识催促的缘故,她听见自己说了声“好”,又愣又快,语气显得有点呆。


    -


    方流夜带走了半云。


    但她身上的锁链不知道是由什么材料制成,沉重又坚不可摧,少年几次尝试斩断都失败了。


    于是半云是被他抱着带走的。


    少年的手克制有礼,能用指节和手臂的地方就不会用手掌,尽量地减少了不必要的接触面。


    他很有绅士风度,半云倒是有些不知道该怎样摆放自己的手脚了。她略显拘谨地让手和脚都自然垂下,免得影响到他的行动。


    ——可是她正被方流夜抱着耶。


    这个想法不禁让半云觉得有些微微的新奇与兴奋。


    ……因为在现实里,她也没有和他有过什么除了手以外的肢体接触嘛!


    虽然有些瘦削,但他的怀抱和手臂都很温暖可靠,让人安心。


    半云没有故意地去细细感受,但透过衣物传来的柔韧的肌肉触感与热度都让她的面颊有些不受控制地升温。


    她连忙念“平常心”“平常心”。


    别多想,这只是为了帮她而已,顺便提高两个人的行动速度!


    想归想,身体的自然反应却不是能被主观的想法轻易操控的。


    半云越想克制,便越是泄露得更多。


    像指缝间的流沙,手掌慌乱地攥得越紧,那些想要藏匿的心情便越是争先恐后地流泻而出!


    少女微觉羞窘,杏眼半阖,长睫微颤,雪白的颊边染上一片海棠浅红。


    半云祈祷——


    希望他千万别看她,一丝余光都别给!


    可惜,方流夜早已将她的所有细微的小动作都收入眼中,只是不动声色。


    他心头有些疑惑。


    ……他以前,认识她吗?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故事?


    这些疑问并没有什么道理和证据支撑,少年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反常找到一个似乎勉强可信的理由——


    不然,为什么……他会觉得心跳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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