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看见的角落。
“呼,呼……”
一阵阵急促的喘息声,总在透出最多痛意之时突兀断掉,而后又从头开始。
如一波波浪潮被高大的岸边礁石阻住,浪潮的余韵只剩雪白浪边,似荷叶翻卷。
颗颗黏腻的血滴进水中,晕开一朵朵红色墨花,丝缕晕染开。
少年捂着肩膀,身上宽松的黑袍已被自己拉扯得凌乱,露出沾着血点的胸膛与腰腹。
白皙劲瘦,却令人不忍直视。
上面遍布可怖的抓痕,每一道都深入骨,似乎恨不得把他的皮肉都给掀起来,却奇异地没有流出一丝血。
他流出的血,通通来自于肩膀上的一道黑色印记。
蛇头般的诡异纹理,像通红的火钳烙上一般,微微凹陷下去。明明没有破损的伤口,却在不停地流血。
少年握住自己肩膀的右手早已用力到指节发白,指缝间稀稀落落地渗出红得让人心慌的血。
他似乎正经历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折磨,因此浑身僵硬、双唇惨白——
但他的眉头却是全然舒展开的,那双宝石般的红眸里的恣睢愉快的笑意更是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这个少年,就是方流夜本来的心魔。
半云偶尔叫他“小黑”。
因为半云,他现在正经受着反噬之苦。
方流夜之所以突然出现在半云面前,并不是毫无原因的——心魔少年强行催动了他与宿主之间的联系,用冥冥之中的奇妙预感唤来了方流夜。
这样的术法,自然不会是无须代价的举手之劳。
为了让方流夜心有所感,去见半云——他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当半云在心中焦急呼唤着他的时候,红眸少年没有做出回应。
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显落寞的笑。
作为方流夜的心魔,他很清楚他的心思。他知道,只要方流夜见到半云,他就一定会救她出去。
——因为,他也是一样的啊。
作为代价的左臂献祭给了魔神,因此被烙上了魔神的所有物的标志。而当有一天,他全身都布满这个标志,那就是他失去自我,彻底沦为魔神的奴隶之时。
但当他握住这条作为祭品的手臂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却不是对自己的未来的担忧。
而是方才银镜中清晰映出的,少女身着嫁衣的模样。
胸口愈发刺痛。
仿佛自内而外生出无数尖利荆棘,扎破他的血肉,细密地透出一根根灰黑尖刺。
——他永远不可能用自己的双眼,见到那样的她。
他只是个无根飘萍般的小小魔灵。
连记忆与人格大半都来源于宿主,真正属于他的,究竟有什么?
只有这份让人觉得刺痛的感情——
完全属于他。
少年用沾满鲜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半晌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抬起脸时,一张俊朗至极的面庞上邪肆的笑意扭曲纵横。苍白如纸的皮肤上,点点血红如同深埋的蛊种,只待破开宿主的血肉而生。
他向自己的胸膛探出手——看,就算撕裂开,这里也没有正常人那般鲜红跳动的脏器。
有的,只是一颗漆黑的魔核。
他握住那颗冰凉的固体,安静片刻,忽地狂笑起来。
少年的笑声,一声更比一声肆意狂放,如刺人的荆棘一丛丛生出,响彻在这片寂静之地。
——所以,他要得到更多!
-
幻境的更深处,宛如漩涡。
银发的镜中仙泡在海水中,只露出一双金灿灿的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水镜中映出的景象。
半云的身影荡漾在水波上。
她对着小孩子耐心安慰的样子,她一时冲劲满满一时又气馁的样子,被欺骗时的愤怒,被囚禁后的茫然……
他细细地将少女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纳入眼中,反复地咀嚼解读,然后吞入肚中,再次回味。
为什么她会像世界的中心一般吸引他的注意力?
就连她乍惊乍喜的表情,看起来都无比生动。
他的视线凝着在水镜中少女仰起的白皙面庞上,微微有些疑惑。
在很久以前,镜中仙还不是镜中仙的时候,他曾经是个小器灵。他有一个爱护器物的主人,也曾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
后来,主人抛弃了他。
他在暗无天日的深山峡谷中躺了许多年,最后被凌云宗的一个外门弟子捡到,上交给宗门,高高兴兴地用他换了跻身内门的机会。
于是他成了刑堂的专用灵器。
在这漫长的百年中,他看过许多人的记忆。这些人大多是被刑堂抓来的罪人。
丑恶、不愿暴露却无比深重的各种欲望,让人几乎看花眼的恶行,还有绝望无光的过去。
这就是他看见的最多的东西。
可是那个少女——
在他从镜中窥见她的第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个纯白的心魂。
不是说她没有负面情绪,不会怨忿憎恨,但是,她不会让这些东西占据心魂,如同不染尘埃的明镜台。
她会难过,但只会难过一小会儿,然后又重新振作起来。
她会失落,但只有一瞬间,然后就像烟雾一样挥散,又变得清清朗朗。
她也会开心,那时仿佛霞光万道,将她通体照得如同琉璃般明净。
所以镜中仙总在忍不住反复地想,如果那时,他的主人是她,他还会被抛弃么?
会吗?
不会吗?
他疯狂地想,像着了魔。
在空谷中度过的百年,只偶尔传来风声与鸟鸣,连一丝阳光也无。
……假若那时,换做是她,又会怎样?
他的金眸中浮光跃动,不自觉淌露出一丝渴望。
不知过去了多久,镜中仙从水中站起,微微俯身低头,伸指点在水面,指尖下倏地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随之闭上眼,仿佛被抽去灵魂,躯体变得像人偶般毫无生气。
——他要试试。
-
青衣的少年怔怔地红了眼眶。
他披散着乌亮的长发,琥珀色的眼睛满是血丝与若有若无的湿意。
从他记事起,母亲何琳琅给他留下的印象便冷漠而刻板。这个印象和他更小的时候,断断续续的模糊记忆中,如同沐浴在阳光下的紫阳花般的温柔笑脸截然不同。
她仿佛循着一本无形的法规校准他和宋音羽的言行。只要他们兄妹所做的事有一点不合她的心意,她便会加倍地“矫正”过来。
——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件事。
何淮安曾经捡到过一只雏鸟。
两只小翅膀努力扑扇,上面的羽毛细细软软的,连眼睛都还睁不开。可能是被风从树梢上吹下来的。
只有八岁的他从来没注意过这样小又脆弱的生物。但奇异的占有欲升起,让他没有选择把它送回巢里。
他把“唧唧”乱叫的小鸟揣在怀里,因为在做坏事一般的感觉而心口乱跳。
这只离巢的小鸟被何淮安悄悄地藏进了隐秘基地。
他甚至细心地为它准备了一个细密干草垫成的小窝、食料与水。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心满意足。
可过了几日,何淮安再去看时,那个他亲手做的简陋小巢里,只剩几片羽毛和斑斑的血迹。
男孩如遭雷击,呆呆地立在原地。他的脑海里填满了颤栗的不敢置信。
“淮安,这些东西不是你应该玩的。”
身着曳地长裙的母亲站在他身后说。
“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了。”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就像只是让他加一件衣服,小心着凉。
……帮?
何淮安想哭又想笑。但他没有哭,也没有笑。那张稚嫩的面孔上最终只剩下乖巧的顺从。
“是,母亲。孩儿知错了。”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不向可爱却脆弱的东西多投一眼目光。
他告诉自己,他只能喜欢坚不可摧的事物与人。
就像清清师姐。
她是飞煌峰的绝顶天才,剑术无双,年纪轻轻便已筑基,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中首屈一指。
——她一定就是最好的,可以托付自己的慕心的存在。
何淮安想得出神,望着静室中袅袅升起的燃香,就这么呆立了许久。直到成段的香灰摔在檀木桌上,扬起一股燃尽的香料气味。
他倏然压低目光,凝在那节还有一丝烧得灼烫的红芯上。
少顷,他伸出手,将只剩最后一点的燃香握在两指间。
烫。疼。
看来他还是血肉之躯啊。
少年的手指明明已经被烫得泛红、微微发抖,可在他的脸上,除了通红的双眼外,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么,为什么,独独他不会被任何人所爱?
他所选择的人,都不会选择他。
一抹素白纤细的身影忽然撕裂掉何淮安脑海中的阴影,像万千道阳光穿透阴云的裂缝。
初时,她的脸清冷皎洁,几乎如冰雪般精致美丽——这就是他的师姐阮清清,他理应倾慕的人。
可是不知为何,何淮安的心却在晃动。
随着少年浮动难辨的心绪,那张脸庞渐渐柔和生动起来,彻底变了模样。
弯弯的眉眼,柔红的嘴唇。
脸颊上隐约的两个小梨涡,如她的眸光般令人心生欢喜。
——是半云。
他的呼吸霎时紊乱。
连眉睫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
何淮安早就学会了不为小鸟、小猫、小蝴蝶这样的东西停下脚步,甚至在幻境中第一次看见半云,察觉到那种久违的漩涡般的吸引时,他也刻意压抑。
可是越压抑,越隐秘的渴望便如野草般疯长,在心底的每一个角落都滋生出,不容忽略。
——他想要她。
这个执念清晰深刻,篆刻在每一寸骨血中,丝毫不容抵赖,轻松地便盖过了他从前故意为自己制造的所有念头。
……就算再不情愿,只要选项只剩下一个,她就只能选他吧?
少年闭眼,无声地轻笑起来。
清秀的脸颊上,泪痕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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