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久,沈熙薇和阿罗便坐在了马车内,按着方才记录的时间表,比刘永昌提早一步到了刘记的分店。


    等待刘永昌的空当,阿罗问沈熙薇:“娘子,我俩一会儿见了那老偷贼要说何话?”


    沈熙薇神秘一笑:“什么也不必说。”


    她甚至连刘记的脂粉铺也未曾进入,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


    因着刘永昌巡店少不得要对账盘点,自是不如沈熙薇速度快,所以他到了这家店铺之时,已经看见沈熙薇大剌剌的坐在刘记正门口的石阶上晒太阳,口中还衔着一根稻草。


    刘永昌心里一咯噔:她怎么在此处?


    方才问起店铺的柜面娘子,却也未曾告知她自己的行踪,刘永昌只在心内狐疑的画了个问号,加之沈熙薇方才胸有成竹的神色,让他心中起了阴谋论:难不成有内鬼?


    他一下子局促起来,冷冷的扫了一眼身旁仆从,又勉强镇定心神道:“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娘,有何本事笼络住我身边的人,许是刘记的名声大,她知晓一两间的位置也不足为奇,赶巧遇上了。”


    他这样想着,神色才安稳了下来,路过沈熙薇身边之时,依旧含笑道:“小娘子来此处乘凉吗?日头毒辣,莫晒坏了脸面,可进店喝杯饮子避避暑,过门都是客,我刘记从不怠慢客人。”


    沈熙薇听了朗然一笑,大剌剌的抬起头来:“刘掌柜高义!那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神色之间,除了讥讽,还有几分市井痞子的混不吝。


    刘家虽是商贾人家,却也延续百年,家境殷实,素日卖女郎胭脂水粉之时大多是和贵女打交道,因此刘永昌实在未曾在娘子们的面上见到过如此“混蛋”的神色,莫说贵女面上未曾见过,就算是家里众多的丫鬟婆子吵架之时,也没见过这样的神色。


    他一边觉得气闷,一边又有种对未知的莫名恐惧,这一照面,不过短短一瞬,刘永昌就被搅和的心乱如麻。


    以至于他巡视店铺之时,竟然心不在焉,只暗自泛着嘀咕:“这小女娘是个什么来路?!”


    跨越阶层哪有那么容易,前世,沈熙薇衣冠楚楚的坐在巴黎时装周之前也是“走过许多路”的,草根逆袭嘛,谁还没点故事呢。


    但总体说来,她是做正经生意的人,这段便按下不表。


    此时的沈熙薇,只望着刘永昌略显不安的背影,嘴角轻勾着对阿罗道:“走,下一站。”


    她和阿罗又登上马车,赶往刘记三号店铺。


    此次与刘永昌相见之时,沈熙薇便真的如他方才所言,大方的坐在刘记大堂中,喝着店铺提供的梅子饮,可刘永昌见了她神色却更不自然了,只皮笑肉不笑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娘子好闲情。”


    沈熙薇一拱手:“承蒙刘掌柜盛情。”


    沈熙薇喝完梅子饮,大摇大摆的离开刘记,可她走之后,刘永昌却沉不住气,忍不住询问柜面娘子:“她来这里多久了?和你们讲了什么话?”


    那柜面娘子思索了良久:“不多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话,只说是掌柜请她来喝饮子的。”


    瞥到柜面娘子目光中的探寻和疑问,刘永昌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心情忐忑的登上了马车,果然又在刘记四号店,再见到了沈熙薇。


    此时,她简直反客为主,和柜面娘子聊的眉飞色舞,刘永昌面色暗沉的从她身边经过,她竟然颇有兴致的主动朝着刘永昌挥手示意,看的刘永昌烦躁不已!


    现下他已然忘了自己几个时辰之前,想要故意激怒沈熙薇之时心中的章法:纷争之事,谁先动怒,谁便输!


    人生气便会失去理智,做出冲动的决定,急火攻心下的行为多半是愚蠢的,令人追悔莫及的。


    因此沈熙薇离开四号店铺之后,愤怒的刘永昌终于颇为心急的抓着柜面娘子厉声询问:“她有没有讲过是非?!”


    那柜面娘子眨巴眨巴眼睛,惊讶之色溢于言表,战战兢兢道:“那位娘子只是讲了些她家乡的趣事。”


    刘永昌听后局促不安的心灵终于得到了短暂的休息,可那柜面娘子又道:“也说了掌柜独创的管状口脂,她们家乡从前有类似的。”


    刘永昌红着眼睛扫过去,那娘子吓得赶紧找补:“但她说还是不一样的,和我们店的管状口脂有差别的,还,还买了两管儿...”


    刘永昌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直跳。


    等到他在刘记五号、刘记六号、刘记七号再看见沈熙薇之时,脸色已经由青转紫,由紫变黑,毫无生机可言,绝说不出招呼沈熙薇的话来了。


    而各个铺子人来人往,刘永昌又如此反常,柜面娘子之间少不得闲言碎语一番:“这小娘子整日跟着刘掌柜是要做什么?”


    “传说是要买管状口脂,可怎么看都不像那样简单。”


    又有人接续:“其实那管状口脂,我昨夜在七夕节夜市倒是见过,就是这小娘子卖的。”


    “怕不是看错了?刘掌柜可说是他独创的。”


    “错不了,就是这小娘子,她容貌甚美,气质高华,可不是一见能忘的面容,再说她身边还跟着一名胡姬,哪能记差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话说的倒是,长安城的胡姬都出没在西市或是秦楼楚馆之中,要住也是住在老远的义宁坊内,要说和本朝女郎一并在夜市摆摊卖货的,当真是不多见,却是不容易记错。


    其实人们就是如此,越是遮掩着要猜的“戏码”,越是会让人产生强烈探究的心思,不过大半日时间,风言风语已经传开,有聪明的早就猜到了七八分意思。


    这让刘永昌十分难受,他没买沈熙薇的方子,可不是因为差那几个钱,他是一眼看中管状口脂新奇,大有可为!说是刘记独创才能给顾客留下深刻印象,大比例抢占市场。


    其次,也是因着虚荣心作祟,他是刘记的第三代掌舵人,每日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口碑却永远赶不上第一代开创者有魄力,赶不上第二代守业者有创新,年逾半百,别人说到他,还是刘家的少爷,投胎到殷实之家的好命人。


    “好命人”有好命人的苦恼,这最大的苦楚便是一辈子也跳不出祖辈的影子,直到他看见沈熙薇独创的管状口脂,心中蓦然澎拜起来,可一方面却又恨道:“凭什么我一生都想不到的,她一下就想到了!”


    他这是看不见沈熙薇早出晚归,累死累活的奔走讨生活,只看见旁人有的,看不见旁人付出的便容易心态失衡,他一下子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打算拿来主义,抢走别人的创意,让别人死在路上!


    这自然是不厚道的无耻做法,可他偏偏这么做了,主要原因也是没瞧的起沈熙薇,认定了她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可如今见着沈熙薇并非他想的那般好拿捏,心中已经隐隐泛出些烦躁,只想着早知如此,不如给她些银子打发了,免了这场事端。


    却未曾想过不厚道的一开始便是自己。


    他只觉得风言风语让他十分难受,可却又没人拿到他面上来问,总不好凭空无故的抓住一个人便去辩解,不过大半日时候,他与沈熙薇之间的形势已经调转,哑巴吃黄连,心中气闷不已的是刘永昌。


    沈熙薇就像话本子里阴魂不散的鬼魅,刘永昌坐在马车里闭上眼睛都是她那张脸,巡了几十年的铺面,他只觉得今日格外漫长难熬。


    忽而又惶恐了起来,断定沈熙薇是认识内鬼的,莫不然这十几家店面总不能都凑巧遇上了,又疑心她会不会也知晓了他府宅的地址,坐在他家门外等他。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惊,又转念想到他家又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就算她等在门外,只要不理会便可,难不成她还能坐在门外一晚上!再说,真坐上一晚,遭罪的还是她自己!


    他这样想着便决计让她在门外苦等多遭些罪,便喊车夫掉头去了食肆酒楼,打算用过暮食再回崇仁坊去。


    沈熙薇跟了刘永昌大半日,直到东市都关了门才又钻进马车,因此暮食只让阿罗随意买了两个萝卜猪肉馅的包子。


    沈熙薇咬了口包子,猪肉里面的葱姜末,加的有点多,辛味重了一些,萝卜倒是不错,爽脆可口,外皮也算宣软,能将就着吃。


    她才咬了一口包子,便听阿罗问她:“娘子,现下我们要去崇仁坊刘家吗?”


    沈熙薇口中塞着包子,倒不出空说话,只好点了点头。


    “是要去那老贼汉家门口等着吗?我们跟了他大半日,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了。”阿罗想到刘永昌午时的得意和黄昏的丧落,心中爽快,面上不禁露出个笑来:“只是这下他有了防备,崇仁坊的私宅我们进不去,怕是要在门外守住整夜了,虽是盛夏,不怕冻着,可流落街头也是遭罪,不如娘子先回去,我在她家门外守着,明日再与娘子去他铺面汇合可好?”


    沈熙薇听了这话,赶紧对着阿罗摆摆手,又忙拧开水壶饮下口水,把那包子咽下,才回道:“去他家堵着,明日还去铺面堵着,如此遭罪所图为何啊?”


    阿罗不解:“可今日他已经明显害怕了啊,难道不该再接再励吗?”


    沈熙薇一笑:“他就算有点心慌,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范,不过是个开局先来个心里战,压压他的锐气,让他慌一慌,即便堵他个十天半载,他烦得紧了,左不过是赔些买方子的银子给我,那本就是我应得的,现下我用了颇多力气,哪可能这样便宜了他,你且等着看好戏吧!”


    阿罗听的一愣:“那,那崇仁坊刘家,我们还去吗?”


    “去啊!”


    “不是说再堵他也没用嘛。”


    “堵他是没用,但我要的,是堂而皇之的进到他家正堂,找他娘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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