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归寂的剑气荡平了所有劫雷与不平。
应沧澜还试图用化神修为对那结界出手, 耳边就蓦然响起涤荡的仙音。燕无争的神魂像是与沈扶闻一道化作了永恒,又似乎从未在此世出现过。他的声音只停驻片刻,留下一句话:“太上剑法的全部内容, 我已留于讲学峰之上。”
应沧澜神魂一颤,那声音就消失了。
和柳絮般的大雪一样, 九州四海一片寂静仓皇,但层层叠叠的劫云退避三舍, 之前抵抗天道的人也了无踪影。
这天地仿佛从未经历过什么浩劫,那只大手, 也似乎从未在引来天雷时, 垂眸一瞥, 抹去他们数人的记忆。
可是怎么能抹去,要如何抹去?从前万剑门遇袭他们还可说是蒙在鼓里, 师兄炼化自己神魂的时候他们也在努力寻找别的方法, 如今师兄真的寻到了自己的道,又以身殉道, 他们难道就要在天道的威慑下忘了吗?沈扶闻怎么敢让他们忘?
剑修的修为暴涨, 像是正在坠落的星子一般猛地直上天幕而去, 而穹宇也再度变暗变黑,但不见劫雷——
天道已经被燕无争重创,又使得一个神的真身湮灭,料想也是没有办法再做什么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
应沧澜咬紧牙关,停滞许久的境界节节拔高,按理说早该引来天雷窥伺, 可是五湖四海之内依然一片寂静。
应沧澜不服,仍然以暴涨修为叩问没有回音的天地。
修仙界百年, 从未有比这样的变故。可他不信他死了。
同样跟上去的还有方恢等人,燕无争与道同归那一幕可以说是几乎让他们多年修为毁于一旦,若非那只大手,抹消了他们的记忆,在场不知还剩下多少个修士能不走火入魔。可即便他们被压制住了情绪,境界依然动荡得厉害。
雁禾蹙眉,似乎想做什么,身后忽然有人问:“你以为你拦得住吗?”
雁禾一顿。
那人凄声:“师兄不该被劫雷清算,沈扶闻的因果也还没有两全,他们不该陨落的,是天道不公。”是道不公!他们必须得问个明白,为什么一身清白之人得不到公道,反而要以身殉道,即便天道没有回音了,这方天地,主宰这方天地的神明,难道就没有谁愿意睁眼看看吗!是天道一直随心所欲,肆意妄为,是它的道不诚,却逼得燕无争和沈扶闻陨落!
“你们之前还在控诉沈扶闻心狠手辣。”女修神色淡淡:“燕无争居心叵测。”
那人嘴唇哆嗦。
“可是他们陨落了。”那人又哭又笑,雁禾偏头去看,才发现似乎是万剑门的弟子。“他们有何必要为此界陨落呢?”雁禾保持沉默。
他们以为他们是为了成仙,为了复国。可是一个累世的仙,有何必要去谋夺对自己不重要的剑骨,一个两袖清风的剑修,又有何必要为了天下之公牺牲自己?没有人告诉他们此界被如此忌惮,置于悬崖边缘轻易便会万劫不复过。可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人挽狂澜于既倒。
对于修仙界的责难不解埋怨,沈扶闻和燕无争都是同样没有理会过。可真正此界将倾时,还是他们出手了。他们一个沉睡一个炼化自己神魂的时候可会想到最深的恶意并非来自对面的天道而是他们庇佑的人间?他们可会知道那金光结界降下的时候,修仙界还在商量是否要在此刻对沈扶闻围剿。他们怕极了这样的仙君,怕极了这样灭不掉的修为。
可最后居然才知道,灭了这修为的唯一方法竟是归于大道,是两个仙的陨落才唤回的大道回归啊!
年轻修士尚有一腔悲愤想要叩问天地,但水镜这边,透过灵力看到这一幕的万剑门掌门和其余宗门的大能等,无不是后退几步,被这天雷的威慑给重创,好半晌灵力才能恢复运转,但是怀素真人的思绪已经凝滞了。其余弟子知道后,慌张御剑飞来,还有许多人不等得宗门允许,便要御剑而去,但是那掌门的厢房依然一片寂静。
半晌,里间才传出声音,沧桑缓慢:“派人去宗门大阵”
弟子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扑通一声跪下来,忍着眼泪道:“掌门,师兄的命牌,早就被仙君带走了!”
掌门手一颤,什么声音都没了。
弟子还在哽咽着说:“弟子和长老都已列阵搜魂搜了五炷香了,但是,碧落黄泉,没有一个角落能感知到”对他们来说那是剑道魁首,是他们如何对待,他都不会心怀怨恨的存在,可是对天道来说,燕无争的性命只悬在那块小小的命牌上而已。沈扶闻的心魔想护住燕无争,可是祂的真身已经撑不住了。
祂明知自己的心魔视燕无争和盛梳如性命,却还是开口喊出了那声燕无争,而师兄也应了。仿佛他们早怀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从头到尾,仙只是说了句时机已到,燕无争只是留下了太上剑法,便相携出手。没有一分畏怯。
知道燕无争是因与天道有龃龉,才困顿百世求出路不可得的时候,方恢曾质问修仙界一定要牺牲一个燕无争换太平美满吗,可如今修仙界甚至都无需给出这个回答,便眼睁睁看着一切天朗风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这世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少了一个燕无争和沈扶闻而已。
毓秀峰的屏障散了。
这里曾经人迹罕至,是无数灵兽望而生畏之所,可杜无悔再御剑而上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已经被灵兽灵植占满,堂堂仙人之峰,竟然没有什么珍贵法器,只余一处天然洞府,仍散着些仙人的仙灵,但也很快便要消散了。无数生灵欢喜地回到这山峰,仿佛从未离开过。仙人也没有想取这里片叶。
杜无悔的脚比石头沉重,迈步到尽头,才发现逶迤的白发仍然落在被仙灵滋养的灵植上,如绸缎一般表面华光流淌。
在花草团簇中,白发仙人容貌未改,神情平静地闭着目,杜无悔一伸手,那躯体便如飘雪一般化了,逸散成仙灵,被那些花草给轻柔护着,然后消融。归于天地,杜无悔手指触到的仙人指尖,还悬着一个捏好的清心咒,如水般散开,便沁进人神识了。他们因畏惧沈扶闻的强大,私心而担忧祂在此界作乱,却等祂陨落了才知道,仙人远比他们想象中的强大。
祂只是在等。
未飞升的仙等着愿意阻止这个轮回的剑仙出手,然后和他一道阻止这天地崩塌。祂不曾问过这世间众人姓名,不曾在意过他们在历经什么劫难苦楚,有什么要向仙人哭诉。但祂用性命护住了这世间所有百姓。
晋起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他的刀灵在疯狂震颤,法器狂乱运转几乎冒出了火,可赶到毓秀峰的时候仍然只见一片葱葱郁郁,仙人的洞府已成了灵植的温床,祂遗留下的仙灵也寻不到踪迹了。
晋起几乎入魔,对杜无悔挥出刀,厉声:“沈扶闻呢?”他拽着他的衣领:“我问你人呢!”
杜无悔说不出话。他做万剑门弟子十余载,最称心如意的便是能靠着捏纸鸢获知天下大小之事,他自知对宗门上下了如指掌,燕无争自视甚高,沈扶闻不管不问,唯有应沧澜,公允冷静,算得上是称职的少宗主人选,他自认不会错冤枉什么人。可他前错判了燕无争,害得他被宗门背弃,踽踽独行百余世,后又错判了沈扶闻。
若说怀疑不满,蝼蚁般的众生能伤到祂什么?可祂偏偏并非纯粹的神,祂于极端冷静之中流露出了一些人的意愿,化作了那个数百年背负着清河仙君名号的少年,祂于数百年的孤苦寂静里认识了两个人,祂知道了什么是私心什么是道,祂知道了要如何去欺骗天道。
可祂见识了那样多的见闻,听过了那么多的怨恨诅咒,还亲手杀了自己护着的人,挖出了一颗心,决定去唤醒自己的真身的时候。
他们却在下方让祂偿命。
他们问祂在筹谋什么。可是祂能筹谋什么呢。
祂放弃神格沉睡,祂让心魔行事,祂控制不了自己的神力,祂在最后一刻消散时都没有让结界崩塌,难道为的是修仙界对祂横眉冷眼,难道为的是那些人将祂的供奉都断了,说祂不配做这世间唯一的仙吗?师兄隐而不发,问及什么都一直沉默,即便修仙界不肯为他向天道求一个公正,他也仍将自己的神魂、剑骨,炼成了举世无双的剑,难道是为了在大道将成之时与天道同归于尽吗?
杜无悔当然悔,他当然恨,他恨的是,他们明明有机会,他们明明距离真正救世的仙,救人的大道近在咫尺,他们明明之前就知道师兄和盛梳已经为此界劫难牺牲过一次,可他们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殉道了,他们明明有机会找到别的办法,却还是在他们殉道之前,让他们听到了千古唾骂之语。
凡人唾骂,如何能伤得了仙人之心?可是他们偏偏不是仙,他们偏偏还有着一颗凡人的心,有着在筹谋对抗天道之前,对坐饮酒,心照不宣,静静地看着盛梳去买剑鞘买酒,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人。他们明明,就也舍不得。
晋起疯狂摇头:“不,不可能”他嘴唇发抖:“沈扶闻是仙,祂不会,祂不会轻易死的,仙与天地同尊,日月同寿,怎么会这么轻易坐化?祂还留下了临渊的八鞘心,没有封印魔族,祂不会死的,祂不会死的”
他脚下绿茵蔓生,杜无悔眼神哀戚地注视着刀修,一直到晋起的境界波动终于压制不住,刀修吐出一口血来,杜无悔才闭眼道:“祂在渡劫前,就已经把临渊交给雁禾了。”
晋起忽地顿住,浑身僵硬。
杜无悔:“当年的天命之人,如今只剩下盛道友一个人”
晋起却猛然回首:“不,还有一个人,她一定有办法,她一定有办法!”
杜无悔:“你说的是谁?当时盛梳道友与天道博弈,提到的不是只有”他声音忽然止住,像是也突然回忆起什么:“难道,她说的人真的是雁禾?那个”他本想说妖女,可有前车之鉴在前,竟然喉间窒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有办法对晋起说什么。
他不觉得雁禾就能做什么,毕竟天道实在是太狠绝,可又实在不忍心让晋起放弃,只能看着晋起传音给应沧澜他们,却听到那边传来覃清水的回答:
“小师妹她,似乎把一切都忘了。”
第五十二章
应沧澜没能引来雷劫, 反而因为心魔过甚,窥见了天幕下的斓彩片语。
看见了燕无争与沈扶闻相见前,都做了些什么。
毓秀峰山路蜿蜒, 没有特意留下的羊肠小道,寻常人要爬上来自然需费些功夫, 但燕无争如入无人之境。
白衣剑修剑负在身后,眼眸一微垂, 便望见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女童。
她看起来年岁极小,抬头看了他几眼便伸手要抱, 剑修把剑放下了, 单手稳稳抱起她, 她又去摸他的剑。
剑修只是看了几眼,就由她。
女童明明只有几岁, 却伶牙俐齿得很:“你要去寻扶闻吗?”
燕无争:“扶闻告诉我你又闯了祸。”他竟然也唤沈扶闻为扶闻, 只是温声,揉揉女童的软发:“我去看看。”
盛梳皱皱鼻子:“祂总是睡觉, 我不想和他玩了。”
燕无争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会真的不想和马甲玩。
女童摸着剑, 燕无争就听着她说这也不喜欢, 那也不喜欢,还说要把毓秀峰都填平了,搭幼儿园,他便轻轻地“嗯”了一声:“让你在我识海里推。”
女童拍手:“让临渊也推, 用触手,触手!”
于是还没到洞府,里间仙人的声音就传出来了, 带着几分清冷,有些罕见的无奈:“又胡闹了。”
燕无争便放女童下地, 说:“让她随性玩着,也不妨碍什么。”
应沧澜看不见沈扶闻的模样,只能听到如冰玉一般沁人心脾的仙音缓缓:“你又想说,只有你愿意纵着她了。”
本体爱玩,受了剧情影响重回这么小的年纪,马甲都纵着她,谁真的拦过她什么?
女童哒哒哒跑过去,那声音便头疼:“才孵出来的玄鸟,她昨日便拔了人家的翎羽。”
燕无争不说话。
若是别人的玄鸟,她肯定要自责反省好久。
还好玄鸟也是自己捏出来的,她从前养成的过分在意别人想法的性子,如今都被马甲惯成了不碍着别人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剑修也不多提:“你的仙身,重塑得怎么样了?”
沈扶闻声音淡了:“还是老样子。”
燕无争拈着白棋,良久落子,声音比落花更轻:“难道非沉睡不可?”
沈扶闻:“我与雁禾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停住。
是追着蝴蝶去玩的女童回来了。
歪着头看着洞府里的人两个,然后又毫不顾忌地伸出手。
在孤儿院的孩子自然是坐不了什么大马的,她也不知道寻常有长辈宠爱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只是对马甲熟悉起来之后,顽劣性子还是带出来几分:“临渊,临渊。”
没办法,雁禾下山去采买了,如今心智还算成熟的马甲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沈扶闻只得伸出一只手来,抱起她。
应沧澜也才靠近看清了沈扶闻的面容。
仙人半边脸被云雾遮着,仿若皲裂的冰雪,其上蔓延着黑色的裂纹,清冷的眉眼也被消磨了神性,变得有些可怖。
但右半张脸仍是一样的淡漠如高山之雪。
这样的仙君,看女童的时候,眸子里只有一片和煦。
祂的身形也像是受了什么影响,略有些模糊不清,却稳稳地接住了盛梳。
燕无争顺着视线看过去:“她迟早有一日会恢复记忆,到时候我们又该如何向她解释?”
盛梳以为马甲没有事情瞒着她,其实不是,她穿越过来的缘由,是马甲遵从她内心的意愿让她忘了的,雁禾的沉睡也是她那个时候情绪太不对了,就连沈扶闻的身体都受了影响,他们才不得不这么做。
可是他们只是不想遵循了本体保护自己的本能,并非真的想蒙蔽她什么,终有一日,他们都会像现在刻骨铭心一样记得,他们是为什么存在而又消失过。
沈扶闻半边塑造好的身躯像是神龛里的神佛一样,笼罩着朦胧的光晕,眼睫雪白,不动时却晕染出一片无人可靠近的淡漠:“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
燕无争:“你一向喜欢顺着她。”
沈扶闻:“难道你不是?”
燕无争不语。过了许久,缓缓叹气,语气里的沉重少了许多,仿佛他已经知晓沈扶闻会做什么决定,从来如此,一直如此:“雁禾已经被迫陷入困局了。”
“如果你也常常沉睡着,到时候就没有人可以护着她了。”剑修眉眼微垂,喝了口酒:“我迟早也是要走的。”
沈扶闻揉揉女童的头:“不过是蒙蔽”祂顿了顿,改口:“不过是循着既定命运走下去而已,你别告诉我,你怕了。”
话是这么说,燕无争灵力波动的时候,沈扶闻也只是微微偏眸,温和至极的灵力就毫不避讳地疗愈了他的伤。
在修仙界,这是亲族之间才肯交托的信任,但燕无争像是早已习惯一般,看了女童许久又说:“要怕也应该是你怕才对。你的结局,比我好上不了几分。”
沈扶闻:“我从来都不会怕。”
燕无争提起另一件事:“待我走后,就让雁禾看顾。”
他不知道本体会一直维持这模样多久,纵然心软,剧情却是不能不走的:“再过几日,我就要去燕国,到时重新回到幼时,就剩你还可以保持清醒了。”
沈扶闻:“我自会安排。”
应沧澜只觉心上一记重锤。
剑修握着剑走出云海秘境,耳内一阵轰鸣。
这时他的剑还不是将倾,他的神魂还没有伤痕累累,他也还是那个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万剑门大师兄。
可是刚预备御剑飞行,仙人之音从身后传来:“沉睡之事我会再考虑。”
沈扶闻又说:“只是你也知道,这事我无法控制。”
本体若一直是这样的年纪,他们几个人维持灵力的来源是决计不够的,雁禾沉睡是因为记忆封存,祂选择沉睡就纯粹是因为身体还未塑造完毕加之这样对本体负担过大了。
不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不能再起波折了。
燕无争:“你早已做了决定,何必同我说?”
剑修御剑离开,渺渺云海间,仙人看着女童玩自己的白发:“你明明早知。”
祂淡淡:“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舍不得。”
应沧澜再醒来,已经是在阵法外,为他护法的关山长老见他睁开了眼,疲惫地收回灵力,见应沧澜想说什么,滞缓地摇摇头。
应沧澜心一沉。
关山长老走出应沧澜的厢房,过了半晌才道:“搜魂并无成效。”
这位执掌执法峰的长老行事严苛,这样看过来,往日沉肃眉眼都带着深沉的倦意,应沧澜却知道,长老现在还撑着不愿离去,是想问他有何消息。
应沧澜醒来,他便打消了主意不问,只是到了门口,终究还是问了。
“渡劫境,你可度过了?”
堪破渡劫,便意味着距离飞升只剩一个大境界,按道理,也该引来天道几分注意了,但是应沧澜手指松了又紧,最后用力闭目,不是回答,却已经是回答。
半晌听不到长老动静,他又睁开眼,发现关山长老闭目良久,要走时蹒跚摆手。
他说:“掌门师兄那里你也无需去打扰了。”声音本就疲倦,说到此处更染上三分悲意:“命牌师兄已在宗门大阵内搜寻过,你说得对。”
他浑浊双目带着泪光:“仙君长眠不醒,心魔行事虽无顾忌,但取走命牌也是为了护着他。只是祂不知无争已与祂真身约好,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应沧澜素来是知道关山长老待师兄如亲子的,幼时师兄在他那处学剑,他也会取字称师兄作无争。
沈扶闻取的鸣字,他总是不喜。可师兄待师长日渐冷淡,关山长老淡了心思,便也不提了。
他在执法峰上问迅时也不曾喊过,但燕无争却说:“关师所言极是。”
他大概是那时便已知晓,那是他们之间堪称平和的最后一面了。
应沧澜忍不住上前:“长老,若是还有转机呢?若是师兄只是与沈扶闻联手蒙蔽天道。”
话未说完,眼前受天雷余威影响,忽地闪现出两帧画面。
白发委地的仙人雪白的眼睫似乎要融化在漫天的冰雪里,片刻后,瞳孔中却有金轮闪烁,祂轻轻抬手拿下手上的半边面具,可看出祂脸上的黑色裂纹少了很多,神格仿佛也更加明晰了,然而燕无争的神色却是全然沉默的。
他说:“若你支撑不住,我们便不继续了。”
沈扶闻又戴上面具,声音比雪更轻易地化在风里:“不过是频频沉睡而已,你能度过的,我自然也能做到。”
燕无争:“既然我已经度过,你又何必代替我呢?”
“本就是我要重塑仙身,谈何代替?”
“打断筋骨重塑而已,一个人承受便可以。”燕无争似乎是不赞同,沈扶闻却道:“你倒是想代替我成这个仙,但天道不会允许。”
沈扶闻:“你我也不必争。”
仙人戴着那面具,神格若隐若现,身躯若隐若现,祂的眉眼反而淡了。
应沧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祂似乎在看云海秘境里那两棵总是被女童盯着看有没有长果的梨树。
像是知道祂要说什么,燕无争便先一步垂眸开口:“我会让玄鸟为你留一颗。”
沈扶闻笑。“不必,给她多留一颗就好了。”
祂又说:“你也实在不必像我当时追问你一样,问我,这个神身是不是非塑不可。”
祂声音都轻了:“你我都知道,若是没有神身,怎可能扛过天道的劫雷呢?”
祂微笑:“天道口称着不会插手,全凭我们自己做主,但其实是否能安然无恙,全是空口,我只是一缕残魂,算不上什么。”
剑修低斥:“沈扶闻。”
祂却看他:“可是你呢?你只有天生剑骨,若是死在了应沧澜剑下,难保只是死了便可使天道满意,若是天道一定要应沧澜抽了你的骨,让你身败名裂,才可轻描淡写地让这出戏通过,她要怎么办呢?她最喜欢你了。”
燕无争:“如果任何一个人死了,这出戏都没有意义。”
沈扶闻:“我不会死。”
燕无争:“只要曾活着,就会死。”
两个人默默无言了一会儿,仙人掸着衣袖起身,瞧着真不像是那个高坐云端,永远不像凡人的沈扶闻,可祂的神力那样浓厚,融进什么中,轻易就散了。
祂轻轻低语一句:“只是沉睡罢了,哪怕有一天耗尽神力”
祂又望向远处,缓缓地低语:“也会有第二个沈扶闻。”
燕无争不说话。他有时候实在是无法接受自己这样一种天生的残忍,仿佛有时候就是知道自己的伤口在这里还要这样轻描淡写揭开,因为说话的就是自己,所以不知道疼,所以知道自己疼了也不在意,反而觉得快意,大概这才是雁禾需要沉睡的原因。
明明本体都已经忘了,但他们还是生出了类似的情绪。
燕无争只把剑给祂,截断祂的话:“我知道你不是剑修,也知道你日后恐怕都会因为神力不足而久久沉睡,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尽可能活下去。”
他低眸:“哪怕只是为了不让她伤心,用一点手段也不是不可以。戏完全可以做得不那么真。”
他顿了顿:“哪怕是天道不满意又怎么样呢?哪怕它穷凶极恶。”
哪怕它作为雇主可以为所欲为,但是。
沈扶闻:“这样已经是损失最小的方法了。”
燕无争:“你刚刚还说你不会轻易死。”
仙人忽然寂静了,祂的瞳孔泛出浅浅的金色,随着黑色纹路的剥落,摘下面具的清河仙君白发逶迤,堆叠在连绵的灵植花草之上,仿佛整个人都被冰雪给造就,整个人都是造物主精心打磨的钟灵毓秀的造物,身形也在一点点凝实。这一幕就像是仙人真正的诞生。
并非十六岁登仙,而是祂在一步步的通过承受不知何来的痛苦,将自己打磨成这样般的,去为了骗过天道,去为了,让自己有朝一日能像一日前那样,以身为引,让燕无争能进入劫雷深处。
日后会发生什么呢?那时的沈扶闻燕无争恐怕也不会知道,他们是无法窥见天道喜怒的。
但此时众生能窥见他们的初衷。
能于那些堆叠的因果之中,看出他们在因果累积之前亲历的一幕幕:“只要她在,只要这个世界在,我就不会死。”
祂是仙。祂会永远存在。
燕无争轻声:“若是神魂灭了,你要如何归来呢?你要如何”
他话语突然顿住,听到沈扶闻说:“我会在万物之中沉睡,也会在你们需要的时候醒来,我也会一直保持寂静。一直等到需要我陨落的一天。”
祂看着燕无争轻轻说:“我是天道永远窥不见的生机,是你保护她的底牌。”
燕无争:“我一个人保护不了她。”
沈扶闻却说:“你能。”
“我是仙,你也是。我能聚拢出这些仙灵,有朝一日你也一定能够在命运里找到一丝生机,到那时即便天道背信弃义,你也可以随意从一个地方望见我的存在。”
那大抵是剑修第一次没有答应,于是仙人也第一次与他立下了天地誓约。
他与自己的约定,绝不会不算数。
“我会归于万物,如果那时候你也不复存在,那便让雁禾临渊代替我们。”
剑修眸光沉沉:“如果雁禾临渊也不在了呢?你有这样的想法,就代表我也可以有。”
两个人同时寂静,然后沈扶闻用缓慢的声调说:“除非迫不得已。”
燕无争声音很轻:“我也会一直留在她身边。”他垂下眼睫:“如影随形。”
“即便做不到,也可以忘了。”他最擅长的就是自我欺骗,反正不过是再自我欺骗一次。
沈扶闻消散了,应沧澜却恍惚看见沈扶闻一次又一次被唤醒,祂面上的黑色裂纹掉落了又重新生长,生长了又重新剥离,一直直到某一次祂终于完美地蜕变成了神身,而不再不稳定地退化了。
祂又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将自己的神身打碎,重塑成仙身,有什么声音在说:“不要太圆满,否则容易被天道发现,也不要太多缺陷,否则无法滞留下界,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好陨落的准备。”
沈扶闻:“仅限于我。”
“那可不一定。”
画面远远散开,应沧澜猛地回神,想问自己看到了什么,又有一瞬间喉咙完全哽涩,根本不敢回忆,去深想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只是听到覃清水说盛梳将师兄和沈扶闻全都忘了,又想起那个画面里沈扶闻每一次被唤醒,神力便会产生巨大的消耗,而祂早就塑造好又打破的神身,就像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法阵一样。
每一次,他们都将手按在了这法阵上,想用神力保护下什么。
他们遇到的事实与他们预见的分毫不差,他们也按部就班地按照天道选定的路途来选。
直到有一天天道背信弃义,直到有一天他们迫不得已,直到有一天,连燕无争沈扶闻也保不住了。
直到有一天,劫雷满是压迫地降临。
应沧澜才记起自己境界波动时叩问天幕听到了什么。
是有声音在问:“你要不要留下点什么?他们毕竟还没度过”
后面几个字他听不清了,但应沧澜隐隐感觉那是对自己很重要的机遇,而沈扶闻也知道,祂甚至预料到他距离登仙只差那一个机会。
于是要消散的燕无争眼眸微阖又缓缓睁开,他甚至没有用这世间去看小师妹一眼,就像是在百世轮回的秘境里,他明明知道小师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知道那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也只是笑了笑。
燕无争留下了太上剑法,讲学峰上多了一本剑法心得,可这世上少了一个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剑修,万剑门失了他的魁首,便如毓秀峰失了一个累世遭唾骂的仙君一般。
然后侧首轻声说:“你说得对,不过是沉睡而已。”他收敛眉眼:“醒不过来,也可叫她全都忘了。”
沈扶闻没有回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先一步魂散了,但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在代替那时的应沧澜说:“她怎么可能忘了?”
在天雷轰隆声中,有个声音比他的心声更为激烈,几乎震耳欲聋:“她要怎么忘记?”
她不可能忘记自己。
他们也会始终存在。
盛梳不死,他们的神魂就永远不灭。
左不过只是少了一具躯体而已,燕无争和沈扶闻的想法其实都是,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能抵抗住天雷,度过此劫,很划算。两个人,换一个四海升平不受天道干扰,不被雷劫威胁,可以让她自由自在思考生活的世界,更划算。
即便最后可能有人醒不来了,这笔买卖也划算得不得了。
所以将倾归于剑冢的时候,燕无争的道心无法再吸引将倾,他的神魂也随着他的剑淬灭了,但是他的道心却是不灭的,剑修的道心亘古长存。
从前是挽狂澜于既倒,扶一世之将倾,等天下为公的大师兄有了私心,等他在看着同伴走上绝路之后,这道心终于随着数百世的轮回,随着无知无觉的浑浑噩噩,随着天地誓约的唤醒,随着他有朝一日窥探到的真正的大道,真正的天机,变成了他真正的道心。
盛梳只是在雁禾扶着,靠着她肩上的时候揉揉眼睛,疲惫地阖眸,覃清水也只是问了几句,看小师妹完全无力表现出其他更多的情绪。
那道心便是愿。
他愿。
盛梳仿佛同样历经了雷劫,精疲力竭,眼眶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薄红,面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似的。
但她经历大喜大悲情绪却没有什么起伏,其实已经是答案了。
“师妹,你还记得这剑穗吗?”
盛梳靠着马甲缓缓地颤了颤眼睫,思绪不允许她在耗费如此多灵力之后迅速地给出回答,她也只是拿着看了看,忽然明白覃清水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女修张了张嘴,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思考。
程云脸色惨白,搜魂搜了一日一夜,整个人摇摇欲坠,此刻眼神却盯着盛梳。
他不知道这抹去人记忆的术法需要师兄付出何种代价,但他知道,如果盛梳真的不记得了,那只证明师兄已经走上了不可挽回之路了,他从来都不舍得,可最后一刻竟然还是动手了吗?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或许也能平安归来。
盛梳轻声:“我记得。”
程悦手指猛地一松。
雁禾:“你真的记得吗?”
周遭的人神色一变:“妖女!你做什么!”
“你想对小师妹做什么!”
雁禾就坐在盛梳床榻边,她被风吹起的纱幔下,那双眼睛和沈扶闻相似的可怕,那不是形容上的相似,而是神韵气质中,宛若神的金瞳一般,无可冒犯的威严。
应沧澜赶到,看到这一幕忽然想起沈扶闻说的,你知道以我和雁禾的身份,不沉睡是不可能的事。
她瞳孔里的金色黯淡下来,纱幔也垂下,遮住了她的神情。
“燕无争死了,你本该伤心欲绝。”
玉泉从房间缓缓流淌而过,其余人都是面露悲愤之色,但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这屏障,而盛梳手指颤了一下,听到雁禾继续说:“一方仙君陨落,你也本该有所觉悟。”
程悦猛地出手,厉声:“拦住她,她手上有缚情!”
可是缚情索掉落,女修神情淡淡地起身,盛梳却跟着望了雁禾一眼,再看厢房内神算阁的众人,再看手上的剑穗。
将倾被杜无悔带出,剑灵不甘地悲鸣起来,破阵也急切地围着盛梳转圈,覃清水也主动拉过了盛梳的手腕。
他们像是铜墙铁壁一样,让飞舟上这个小小的区域没有任何灵力能侵袭,除却那处雷劫波及的山岭之外,这里就像是他们不敢惊扰的另一处僻静之所。
但应沧澜手指已经微微松开了,生平第一次,他提前知道这结果会是什么。
他提前知道这剑穗为什么可以毫无顾忌地留下,留在小师妹身边,而不是被事事都考虑到的师兄带走。他提前知道沈扶闻为什么那样身不由己,甚至没来得及问师妹一句话。
祂与师妹是何关系?祂为什么那么在意师妹,说会存在于师妹周身的风声里,他全都不会知道了。
盛梳张张嘴,最后握着剑穗,像是不想说,但还是说了:“我不记得了。”
她的情绪是那样的茫然空洞,表现不出来一丝他们不愿意看到,却又在此刻急切想看到的,他们深怕小师妹因为师兄和沈扶闻的陨落而难过,可看到小师妹的情绪没有一点真切,有的只是被夺走记忆后的疲惫与茫然的时候,竟然觉得心里某个部分那样摇摇欲坠。
盛梳很不想说,但她还是低声:“对不起,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五十三章
清风谷杂草蔓生, 从前的山门,已经被藤蔓缠绕,化作断壁残垣, 走进去依稀可见当年宗门兴盛,但是宗门大阵被移走, 宗门拥有的灵脉也被挪,此处慢慢就变得和山野之处一样, 并无修士痕迹了。
带着斗笠的女修驻足良久,等侧身, 才发现一个背着竹篮的女童, 探着头, 发现是她,高兴地喊了一声:“仙女姐姐!”
和文皓仍在搜魂。
搜魂术法与其他法诀不同, 只要足够熟悉, 或用作魂引的器物与搜寻之人牵扯够深,哪怕是筑基修为, 也总能得到回音。
可是音修只是默不作声地放下长笛, 拿衣袖擦拭干净。
沈望四处看了看, 视线落在和文皓身上,又偏头,视线问询师弟怎么样了。
一路护送和文皓的修士摇了摇头。
沈望沉默。
女童像只雀鸟一样在女修身后飞舞:“上次姐姐给我送了仙药之后,妹妹的病就好了。”
她抬头望着仙女姐姐, 姐姐好高啊,水蓝色衣裙像是贵重的流云,她都不敢伸手弄脏一下, 可是姐姐却毫不避讳地牵住了她的手,温声细语地问她家里人怎么样了。采云其实很想知道仙女姐姐是怎么知道她家里还有外婆和妹妹的呢?
可是姐姐是仙人, 仙人应该都无所不知吧。她也不敢随便乱说话,说了几句之后,便对着给她灵植的弟子道谢。
弟子从来不知凡间这么小的女童便需出来采草药了,心情沉重,问她近来可有怪事。
采云咬着馒头:“怪事?没有,我只听外婆说过,以前这里有好多和姐姐一样的仙人,他们都会仙法,有的时候还会照顾一下我们的生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后来他们就搬走了,外婆常常念叨是因为人祸,姐姐,你知道人祸是什么吗?”
就是罪魁祸首的女修垂下眉眼。
斗笠的纱幔显得轻盈柔逸,微微潋滟着华光,她的面容也本该遥不可及。
偏偏手现在被女童拉着,触及凡世,也显得更像是此界一个真实的修士,而非即刻就可能飞升离开的仙:“清音宗遭难之后,你们没有搬走吗?”
“凡人要糊口已是艰辛,这等宗门盘踞之地,除了山门下有仙门震慑,灵兽不敢靠近,方圆百里哪里不是灵兽巢穴?他们要是敢搬走,下一秒就能成为灵兽腹中口粮。”
采云面色发白,拽着雁禾的衣角往后退,却还是怯怯:“外婆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雁禾并不计较出声修士的不满和讥讽:“修士留下的灵气盘踞会连年消散,但当年清风谷不是还有一条出路吗?”
沈望面色冷沉:“我们与清音宗交好多年,闻所未闻。”
雁禾便不再说了。
她当年走这段剧情的时候并未顾忌到周遭更多凡人,只是的确留了一条有仙君马甲神息的道,供不再被清音宗庇护的凡人离开。
她封印前,灵力也该在此处留下标记,但现在全然没有了。
沈望只当这妖女是还想着如何蛊惑人中伤应道友,只是看了眼对雁禾无比依赖的采云,还是移开视线。
他们离开了清音宗,法器飞离地面,采云紧张地连连发抖,被雁禾搂着,仍坚强地摇头:“我不怕。”
沈望蹙眉,其实不明白雁禾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孩子带路,即便这里久无人迹,法器指引或会出现纰漏,他们也可随时改路,身为修士却连累凡人,是正道所为吗?
但很快又想起劫掠无数女童的合欢宗,脸色便好看不起来了。
他暗暗握紧剑,他怎么忘了,她本就是邪修。
雁禾:“采云。”
她的纱幔再一次被风吹开,如瀑长发散在斗笠下,漆黑如绸缎,现在也被风吹出了细微的弧度。
这一幕真不像是当初靠着一众邪恶心法创立起合欢宗的那个妖女。
她的瞳孔也不是寻常的漆黑,而是墨色里泛着一点浅蓝色的涟漪,沈望提防观望,竟有片刻意识到,她并非纯正修士血脉。
修士即便得道也是金瞳,而此刻雁禾瞳中靛蓝闪烁,分明是鲛人的特征!
鲛,也是当年魔族的一种。
可沈望几乎起身,看到一旁还在搜魂不肯闭眼的和文皓,手指紧了紧,最后还是坐下了。
临渊尚且是八鞘,不一样能保有一颗佛心?而且沈扶闻坐化之前还将临渊托付给了雁禾,她突破封印后也没有别的举动
剑修闭上眼睛调息,强迫自己将乍生的惊诧和敌意按下。灵力仍留意着采云那边的动静。
片刻后,搜魂阵突然剧烈颤动起来,和文皓猛然起身,双手紧绷,等意识到这不过是误判,又喉间腥甜,不甘地坐下了。
他望着那颗八鞘心围着飘散出来的黑气,不断嗡鸣着,眼前陡然浮现出雾气。
搜魂搜了临渊神魂可能散落的各个地方,除却临渊,他还找了燕无争,沈扶闻的,但他们每个人,都像是彻底湮灭于此界,他根本探听不到任何。
若是在清风谷再找不到,那他所妄想的,寻遍九州四海找到神魂也是不可能了。
音修紧紧地握住长笛,等沈望的师弟周生安慰他,清音宗或有别的搜魂之法,他才惨然一笑,继续低头擦拭长笛。
周生一叹。他已经五日不曾合眼了,周生却不知该如何劝。
沈望正望着那黑气,浑身戒备:“这是何物?”
采云也捂住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体内曾盘踞着这些东西,眼睛泪汪汪地缩在雁禾怀里。
雁禾戴上斗笠,沈望眼尖地发现,她眼角似乎多了一些黑色的纹路。
注意到他的视线,女修侧过身来,黑色纹路已经消失了。
沈望心莫名一颤。
雁禾:“祸心引。”
飞行法器上的修士都抬起头,目露震惊。
沈望手反复捏紧法器,想到这么歹毒的法术,采云才这么小就碰上了,语气更是冰冷:“合欢宗。”
这的确是合欢宗惯用的术法。数年前,雁禾还未被封印时,就曾靠着祸心这种毒药将修仙界搅得翻天覆地,只是当时修仙界还不知道这毒药是怎么炼制的,更不知道合欢宗在暗中劫走女童,等真相暴露,他们才知应道友为何如此容不下这个人。
沈望猛然抬头,一路上他的警惕就没放下过,到如今杀心更重:“这是你拿出的毒药,合欢宗却将它用在凡人身上,供自己炼药,你还敢说这与你无关?!”
他们来这是为了搜魂,更是为了戒备雁禾,沈望尤其不信应道友所说此人可能有苦衷。
纵使有天大的苦衷,她又怎么能创立邪宗,能戕害这些才几岁大的稚童?!
采云之苦她如今尚能缓解,但多年来被合欢宗耽误的那些女童,她能解救得了吗?
其他修士也按住攻击法器,目光不善地看向雁禾。
雁禾却缓缓伸手,按住眼角。
黑色纹路再次一闪而过,这下连和文皓都看到了,不同的是,和文皓因为是神算阁之人,曾在水镜中看到过应沧澜记忆中的画面,因而很快便震惊起身。
那是和沈扶闻一样的黑色纹路,仿佛她也有一具正在缓慢溃散,又在被她不断修补的躯体一般。
和文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和沈扶闻到底是何人眼前却又数度变黑。
沈扶闻,连沈扶闻这样的人都身死道消,临渊又能如何活下来?燕无争可能知道沈扶闻的计划,仍未阻拦临渊被挖心,是否在他们的预计里,被挖心已经算是好的结局?血腥味弥漫口腔。
传音响起,捂住眼角的雁禾低声:“师妹怎么样了。”
传音符那一头的覃清水看看眼前的女修,发觉她的眼尾也出现黑纹,张嘴想说什么都忘了。
雁禾:“师妹也受伤了。”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程悦死死地捏着传音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妹将前尘尽忘了,他们以为已经是最糟糕的消息了,可今早他们只是按照之前一般将师妹劝回去,不想让她在这个关头还惹天道注意,下一秒,师妹眼尾便现出黑纹。“你对师妹做了什么?!还是燕无争和沈扶闻,他们”
雁禾放下眼尾的手。似乎是意识到隐瞒也没有用了,她没有再遮掩。
飞行法器上,和传音咒那头,所有人都看清了她眼尾崩塌的纹路。
有什么类似灵力一样的东西在溃散。
她沉默着,也不说话,忘记了什么的盛梳也不说话,一本体一马甲沉默地对立着。
应沧澜跨过了渡劫境,可以上达天听,之前能看到模糊的变化便是一种预兆。此刻也在握剑后,低声:“我与天地接触,才知劫雷并非仅是针对沈扶闻一人。”
那道劫雷是针对所有人的。
盛梳宽袖下的手指一紧。知道自己又被背刺了,主角都可以慢慢获得一些提示了!
她话都不想说了,只是和马甲怔松地对面看着:好累。
雁禾:沈扶闻和燕无争那大概出了点意外。
她又想伸手去摸眼角因为重塑躯体不够完美,而出现的黑色纹路,但人设不好这么做。
好在还有本体可以代她摸摸,盛梳便伸手触碰了一下眼尾,就听到应沧澜艰难道:“那八十一道劫雷,如果不是师兄和沈扶闻,师妹,原本也应该受的。”
盛梳眼睫一颤。
她不说话,雁禾却还没忘记自己现在的失忆设定,淡漠出声:“不过是些不重要的人。”
一群人手指都蓦然收紧。
应沧澜也像是意识到谁才是真正知道内情的人,直直地看向雁禾:“这黑纹,便是天道对你们施加的威慑,是么?师妹能安然无恙,或说到现在才出现躯体溃散之兆,是因为,师兄和沈扶闻拦住了天道”
他说不下去了。
可雁禾面上也有黑色纹路,她沉默地看着和她敌对的修士,像是在看着从前结伴同行的道友。
程悦忽然松开传音咒,想,临渊从前不是一个人,师妹从前不是一个人,哪怕高高在上的仙君沈扶闻,从前都只是个要人陪着游历的半大少年,那么雁禾呢?
她一路走来,难道就不曾失去什么,如果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又或是真的罪恶滔天,眼角会出现黑纹吗?
可惜对她的事情她知之甚少,女修也只能缓缓松开捏紧传音符的手。
应沧澜心中其实也有类似感受,他不是不知道雁禾也有可能是被天道算计的人之一,可是从前偏见太过根深蒂固,加之小师妹如今修为尽失,他实在无法放心师妹被雁禾带走。
师兄走时,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可他心里知道师兄是舍不得师妹的。如今却觉得自己做错了。
雁禾的确一言不发便答应了一人前往,可小师妹神情恍惚了数日也没好,雁禾也明明也该是天命之人之一的。
师兄和沈扶闻已经陨落了,他难道还要如天道一般人为令他们分道扬镳吗?
所谓天命之子啊,若是他和身旁的道友也算得上是天命之子,没有天道插手的师妹他们应该如他们如今这般了,而非天各一方。
剑修用力闭眼:“搜魂可有成效?”
和文皓仍在低头擦拭自己的长笛,慢慢地,手却越来越抖。他们都知道,清音宗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雁禾却对盛梳说:“合欢宗如今已变成邪宗。”
盛梳眼睫一颤。
本体因为受马甲影响休息和情绪都不算好,雁禾也是能不打扰她便不打扰,可是洗白剧情都到眼前了,她虽然很想摆烂,但考虑到沉睡的两个马甲还是要靠灵力重塑身躯的,她摆烂马甲就完了,因而尽职尽责,表面一派淡漠地对盛梳说:“我的因果也不可能轻易了了。”
这是光明正大在主角团面前商议剧情了。
浑浑噩噩的盛梳眼尾黑纹却扩大了,她唇微微动了动:“你好凶。”
雁禾眼睫一颤,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本能地递过去。
她们隔着千里万里,只是靠着传音符联系,自然是不可能触碰到的,可女修贴着雁禾的手,还是感觉到片刻安慰。她有些怔松,又有些不受控制地道:“我情绪不好,你不要和我说话。”
雁禾对采云也很温柔,对女修却是另一种,仿佛不必询问就知她现在在忧心什么,知道怎么样才能安慰好她,知道失去记忆的人最深的彷徨。
她实在怕是因为自己携带的那部分记忆叫盛梳难过,可对自己总是千百分的耐心,她也知道这不许说话不是在对她自己说。
她总是最信任自己的:“不说。”话说得缓,又说:“等过去就好了。”
马甲捏完身体就会醒来,但盛梳怔松地贴了一会儿,又委屈地掉下眼泪来,雁禾一下子就感同身受了。
每次马甲受损,她总是会情绪失控的,这一次因为在主角团身边,压抑很久,到如今才爆发已经算是委屈本体了,没看见临渊到现在法相还不稳呢。
覃清水看得难受极了,上前扶住小师妹的肩膀,哽咽:“师妹。”
雁禾说她忘记了师兄和沈扶闻,可她这样子分明是记得。记得却被生生抹去了。
果然盛梳之前还能克制,一因为马甲躯体捏不好,本体上也出现黑纹,就绷不住了。
雁禾之前的斗笠面对再大风浪,她不想露面也可纹丝不动,可就是传音这功夫,斗笠纱幔便被全数掀开,她眼尾的黑纹若隐若现,和盛梳映照在一起。
万剑门的飞舟一下子急转掉头,飞行法器也在半空中震荡想要扭转方向,盛梳还在委屈:“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雁禾手一停,喊了她一声:“盛梳。”又担心自己难过,缓了语气:“阿梳。”
盛梳真的想哭,她现在就想抱一抱马甲,但是又碰不到:“我都说了,实在不行,我们就服输了,你们非说要再试一试。”
她哭得面色发白:“试什么试,如果他们醒不来怎么办,如果天雷真的扛不住怎么办,凭什么把我排在最后一个,你们不是说都听我的嘛,你们怎么让沈扶闻去还让燕无争去啊,你们就不能让我先试一试吗?”
“你还说,只是让两个人沉睡过去了,两个怎么了,他们我一个都不想牺牲”盛梳像是在怨雁禾,其实句句都是在说自己。
雁禾也就沉默地听着,手指微微动了动,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轻声说一句;“别哭了。”
再哭就要露馅了。
盛梳却止不住眼泪。
于是雁禾也不忍心叫本体强行止住眼泪了,她隔着传音符看着女修,蔚蓝色的瞳孔里慢慢地也泛出一点涟漪。
应沧澜心起惊雷,痛悔难忍。
那是他在沈扶闻眼里也见到过的,仿佛无心冷情的人也会流露出的一丝人性。
说到底雁禾与沈扶闻有何不同呢?他们并无本质的不同。
她看着什么都不在意,说不能带走盛梳之后,也只身去了清风谷,可是见盛梳掉眼泪,还是会下意识伸手。
他们本该是家人,是道侣,是亲友,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天才。只因为天道觊觎,就要各自背负这样的天命吗?
盛梳哭得让人难受极了,和文皓却手发抖得根本不想在这飞行法器上待下去了。
周生去拽他,他才只屏蔽了盛梳,疯了一般嘶声甩手:“她还以为他们只是沉睡了!”众人唇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和文皓又怎么会不懂。
知道临渊成为法器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自欺欺人过,搜魂怎么都找不到除这颗八鞘心以外的痕迹,他更是日夜梦魇。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按住周生的剑,牙齿发颤:“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搜不到魂吗?你知道神即便沉睡了千年万年神躯也不会有一点受损”
可沈扶闻的躯体是怎么湮灭的呢?
她还以为沈扶闻和燕无争迟早有一天会醒来,可是他们要怎么以为?当时的雷劫如果没有沈扶闻,湮灭的会仅仅只有燕无争和祂吗?
“好得很,”和文皓声音发抖,连连点头,“都好得很。临渊的心要拿来封印魔君,沈扶闻和燕无争是为了对抗天道,谁都没了,到如今我们还不知道她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黑气。”
音修陡然厉声:“难道还不够吗?”
和文皓对盛梳一点也不信任,他也不会忘记临渊是为谁而死,可是他们都为她而死了,天道还是一定要下狠手吗?
他们只是想让她平平安安的,难道做到这个地步还不够吗?
和文皓不想去清音宗了,他思维已经混乱了:“不能再去了,不能走了,再走下去就是雁禾,再走,说不定盛梳要也”
他陡然僵住,齿冷地继续:“临渊唯一的遗愿就是让她活下去。我不能让他这个愿望落空。”
说着,那飞行法器竟然陡然加速,哭得浑浑噩噩的盛梳哽咽着抬起头,发现马甲骤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茫然地抬头。
雁禾将本体抱进怀里,哄了一会儿,盛梳才回过神,委屈又记着剧情的事:“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不是去解决你的剧情了吗?
还保持着一点清醒的雁禾:我也想知道。
她们对视一眼。
盛梳又开始冒眼泪,控诉自己:“是你说我表现得不够伤心,我才装作忘了剑修马甲和仙君马甲的呜呜呜呜。”
没说两句哭得更厉害了:“我们灵力还没预备好身体又裂了,我好难过。”雁禾贴贴本体的脸,轻声:“我知道。”
盛梳更难过了:“现在他们发现我记得了,怎么办啊呜呜呜要不直接崩了吧,什么破剧情啊,当时过天雷的时候也没说躯体会受损这么严重,我以为只是会睡一会儿呢,我以为一点都不疼呢。”
两个马甲已经扛住了大部分天雷,可是盛梳还是觉得好疼。
雁禾心疼地抱着本体:“醒来就不管剧情了,想怎么贴贴就怎么贴贴。”
盛梳:“没有灵力呜呜呜呜。”他们的灵力是天道给的,自己修炼也可获得一些,但那样太慢了,盛梳大部分靠的都是炼丹和完成关键剧情点获得的奖励。天道虽然掉线了,这奖励却还没有掉线。
雁禾:“我只是暂时回来,很快我就会把我的剧情洗白,到时候获得了一点就立刻把他们唤醒。”
盛梳情绪好点了,毕竟马甲是最适合充电时抱着的,她抽抽噎噎:“那主角团好像,还,还看到了一点秘密,怎么办。”
雁禾:“看都看到了。不是还有我和临渊吗?”
盛梳:“下次不许再自作主张!!谁家过剧情把本体排最后啊呜呜呜我以为仙君马甲就可以了,我以为祂会没事呢。”
她哭了个够,才赖在马甲怀里,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知道马甲还在迟早会醒来的安心。
面对自己她是不会羞耻的,最多是被主角团看到她有点自闭了。
盛梳和马甲交流信息:“我没影响什么吧?”
雁禾同样一脸严肃:“和之前被天道背刺相比,不值一提。”
盛梳和马甲对视一眼,一致同意,都是因为天道太不是人了,害他们当时塑造马甲躯体的时候要担心不能完全解决,保留了一部分神息不说,这次如果不是因为盛梳给自己留的后手,两个马甲能不能安然沉睡都不一定。
所以系统说的还真是真话。
他们能不能安全度过规则的清算,全是天道说了算。
天道不靠谱,他们也只能靠扭转在修仙界众人眼中的形象了,结果就是进度慢了亿点点,竟然害得她两个马甲差点无了。
缓过劲来的盛梳:你给我等着。
雁禾马甲揉揉本体的头。盛梳板着一张脸:刚刚的你给我忘掉,快点,听到没有。
马甲听到的:刚刚的,快点,听到没有。
于是马甲开始自动回忆本体哭得一塌糊涂的画面还没畅想完,遭到本体暴打:上工算了,上工一定就没有功夫瞎想了!
结果雁禾马甲刚起身,发现结界竖起来了,关键是,这不是她放的结界。
雁禾:?
传音符不知何时悬浮起来,应该是结界关联的阵法,触发了传音,雁禾看向应沧澜等人,落在琴上的纤纤素指收了回去,看到他们背景已经到了清音宗,手又是一顿。
传音符中女修仍然面不改色,但是身后的盛梳,借着马甲的遮挡,已经扒拉着法器试图瞬移过去。
但她悲哀地发现,没有了。
主角团竟然把她们的储物袋也拿走了!
盛梳:!!人干事!!
应沧澜声音缓缓:“雁道友。”
雁禾面无表情。心里:谁是你道友?
应沧澜似乎是看出雁禾不满,但却只是侧眸:“此途凶险,还是我们代你去吧,师妹刚醒,记忆不稳,劳你多照顾。”许是想到什么,他又轻声:“若是师妹忘了,便让她忘了吧。”
盛梳眼皮一跳,马甲雁禾蹙眉:“你们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代你做成你想做之事。”可是我们要洗白啊!我们都不在怎么等等。
盛梳猛然站起,怕被主角团发现又猛然坐下了,而后本能地掐指一算,不是,拉出天道给的剧情,再结合这段时间的变故,眼前一黑。
雁禾的神色似乎也凝滞住了,她的眼睛缓慢转动,像是被惊住,良久,面前人手指蜷缩,脸色淡淡:“你们不必如此。”
应沧澜:“师兄和沈扶闻已归于天地,魔君封印也快到了松动之期,如果天道的目的便是令你们都以身殉道,你也要去吗?”
盛梳:那不然呢??马甲沉睡是沉睡,那也比洗白不了到时候一起寄好啊!虽千万人马甲往矣。
可惜应沧澜不懂,即便懂了他也会以为这不过是雁禾的托词,他们受师兄沈扶闻临渊泽被,也不可能再让小师妹和雁禾去涉险,否则以何面目见师兄和仙君?
应沧澜闭眼,又睁开眼睛:“你放心,合欢宗与清音宗矛盾来源已久,解决这次合欢宗作乱。”
他轻声:“我自会寻到一条解决之法。”
作为反派,盛梳很清楚应沧澜这个方法便是飞升。但飞升便意味着剧情终结,也意味着她的谎言要被拆穿了。她的洗白也要失败了。
雁禾蹙眉:“我——”
应沧澜打断:“此结界以我们神魂为系。”
盛梳早知主角团做什么都能成功,但听见这句话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若是道友要破开结界,便伤了我们的神魂再说吧。”
盛梳:???
程悦见雁禾神色陡然冷漠,但没有出手,便知道他们又猜对了,雁禾根本不可能对无辜之人下手,更不用说她本身就是天命之人,背负的因果也只是因为天道污蔑罢了,看了眼小师妹的背影一眼,便垂眸撕了传音符,留下盛梳满脑子的:你以为我不想吗?
要是能打伤主角谁还被关在这等着让主角团帮自己洗白啊!还是不在场的洗白。
盛梳:要不我们还是一起寄吧。
第五十四章
清音宗是当年的第一大宗, 也是雁禾的母亲云浮一手创立并看顾至今。
到清音宗之前,应沧澜等人才知道云浮道君已经修为停滞多年,接近坐化。
等修士去喊如今主事的韶光宗主来, 才有修士低声说:“母亲即将坐化,她却看也不来看一眼, 真能算得上是可信之人吗?”
云浮道君在和自己的弟子韶光说话。
应沧澜等人到了清音宗,她在他们触及宗门大阵时便有所感觉, 韶光也已安排人去接应。
可是师徒在云璧前静默良久,云浮道君侧头说的却是:“我坐化后, 你不可对雁禾心软。”
韶光低声:“师父。”
云浮道君闭眼:“我知道她天赋出众, 也知她自视甚高, 却一直觉得我能教好她。”
她两鬓带了些斑白,眼角有些细纹, 但看起来不过三四十的年纪, 修仙者容貌永驻的不少,云浮眼中都是疲惫, 已经是她多年来维系宗门劳心劳力所致。
但观她面相仍可看出她十分温和。
清音宗本也和神农谷一样, 只是音修聚集之地, 加之音修从前并无那么多攻击术法,很多学习的都是慰藉修士心境的辅助心法,直到清音宗遭遇重创。
她的手落在面前的云璧上,掠过那鲛人的鱼尾:“我原以为, 能克制住她体内的邪气,便能使她走上和她父亲不一样的结局。”
韶光:“师父,当年沧海师叔是否真的背叛了正道宗门还未有定论——”
对于师姐, 她无可辩驳,但是对于师父的道侣, 她绝不接受如今修仙就界因为师叔曾是鲛人,是魔族一员,就如此污蔑。
她原以为师父这么多年,都没有第二个道侣,也是因为放不下师叔,没想到
云浮道君轻轻:“韶光。”
女修垂首,退后一步不再说了。
云浮道君的手还落在那方云璧上。那上面的鲛人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会睁开眼,对她说一声雁禾又胡闹了。
鲛人与修士言语不通,云浮道君如不是音修,恐怕也听不懂沧海每日说的是什么,但是雁禾一会说话便能将鲛语与修仙界的音律运用自如,仿佛她生来便要作为两族的结合,备受修仙界瞩目。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肆意妄为,学会了即便不用魔气也能令修仙界众人畏惧,学会了,喜欢的东西,哪怕毁了也要到手?
她与沧海当年确实是因为阴差阳错,作为清音宗少宗主的自己俘获了这只鲛人,才动情。
但她从未教过自己的女儿,退了婚约,逼应沧澜为了同门性命答应结契,便意味着她得到了这个人。
说到底还是她教错了。
云浮叹气,今日说到这里,她已累了,转身让韶光全凭她自己做主之后,便离开。
韶光看着师父的背影看了很久,最后垂眸,去前厅见了应沧澜等人。
一见到韶光及她身边的少宗主,沈望就是一静。
当年封印雁禾,这位韶光道友,他曾见过。
她身边那位女修,也曾为维护雁禾对他们破口大骂,说雁禾根本就没有错,那时她还是合欢宗的修士之一。
如今却不知怎么,被带在了韶光身边。
韶光:“诸位道友所说合欢宗以祸心引迫害百姓一事,清音宗已有所耳闻,只是仙门素来以为这是清音宗因私人恩怨,栽赃合欢宗,所以多年来未有处理。”
众人羞愧。
确实如此。
合欢宗虽然行事无所顾忌,但除了几年前雁禾被封印的祸事外,其余时候都是踩着仙门的边界行事,没有留下太多把柄。
反观清音宗,因为曾是修仙界第一大宗门,惹了太多视线,败落之后就不受仙门重视了,其他宗门接到讯息也大多是敷衍了事。
合欢宗能猖狂这么多年,和合欢宗与清音宗都是地处偏僻,其他宗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搅和进去有关系。
万剑门是大宗,向来以天下为己任,有的弟子第一次知道这种事气愤不已,清音宗则是习惯了,神色都没怎么变,听到他们提起雁禾,脸上才出现愠怒。
韶光身边的少宗主林霁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在韶光的示意下不甘地垂眸。
韶光:“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但是雁禾已非我门派之人,且与清音宗间有血海深仇,诸位虽然已将她封印,但此仇未了,清音宗不会轻易饶恕她,诸位也不必来做这个说客。”
应沧澜心底一沉,看来这位宗主是知道他们与雁禾同乘,也将他们视作一派了。
果然,他们才坐下没多久,韶光就道:“诸位请回吧。”
应沧澜起身:“韶宗主,雁禾是否真的背负因果,还需重新计较”
韶光微微偏眸:“我与她当年同秘境历练,她打伤我,抢走功法我可以不计较,她背离师父创立的清音宗,另立宗门,我也可以不计较,但应道友,你就是当年主导封印我这位师姐之人,你可以说出,她有苦衷,因果便可一笔勾销这样的话吗?她有苦衷,为何偏创立邪宗,创立后又为何助长他们气焰?”
不等应沧澜答话,宗主便闭上眼:“多说无益,各位请回吧。天道公允与否,我们都与她,不死不休。”
众人离开清音宗时,心情都异常沉重,在山门前发现有百姓哭着将孩子推进那山门,又听旁人说,这是清音宗在救那些被合欢宗残害的幼童,又沉默下来。
沈望原本以为采云已经是药引中年岁较小的了,看到来求清音宗救命的百姓连绵不绝,缓缓地捏紧剑。
第一次觉得,他们当时只是封印了首恶雁禾,而没能剿灭合欢宗,实在是太不应该。
应沧澜也眸光暗沉,等有修士气喘吁吁来告诉他们,沈扶闻与燕无争醒了,他才陡然回神:“你说什么?”
那修士穿着清音宗弟子服饰,上气不接下气道:“是,是真的,盛梳道友传音来说,他们适才醒了,只不过只不过”
有好几个人上前:“只不过什么?!”
那弟子艰难道:“你们还是随我去看看吧。”
应沧澜握紧剑,跟上去,等发觉天色骤暗时,才将隐藏的剑招挥出,那弟子软软跌在地上,没了声息。
周遭的浓黑却仍然粘稠得如有实质一般,化都化不开。
沈望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难看:“我们中计了!”
“此地宗门甚少,也并非魔界与修仙界边缘,恐怕是合欢宗下的毒手。”
“他们为何突然发难?!”
沈望的实力还算不俗,清点了跟着自己来的弟子发现没有少人之后便道:“想必是为祸凡人的秘密被我们发现,又担心我们转告给仙门等,故意出手。”
“清音宗与合欢宗争斗多年,却也没有提醒我们注意提防,想来也没有想到合欢宗如此急切!”
“听说此宗素来擅长制造幻境,我等对他们邪术却不曾了解,未备下解药,这可如何是好?”
一霎时间,众修士都慌了神。
应沧澜想起那修士说的,沈扶闻和燕无争都醒了,脑海中须臾飘过什么,却又没有抓住,只能定神,看向漆黑深夜中:“那是什么?”
黑色退却,露出来却是一片深蓝色的潮汐。沈望因当年缘故对清音宗秘辛了解一些,面露震惊:“这。”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传闻此处,是当年云浮道君囚禁那鲛人的弥海秘境。”
清音宗宗主看中了一只鲛人,并将人抓来,此传闻修仙界人人知之,只是这鲛人怎么了,弥海秘境又为何多年不曾出现,闻者寥寥。
可沈望却是在某一刻心悸一般想起雁禾那类鲛的蓝瞳,瞳孔瞬间放大,难道?!
修仙界只知云浮道君悉心教导雁禾,与她不止是师徒,更是母女相称。
但从来未有人想过,曾经第一宗门的宗主云浮,留下的雁禾,会是她与一个鲛人的孩子。
雁禾作为鲛人血脉,身上却没有魔气,难道也是云浮道君有意遮掩?!
她会为祸修仙界,不止是她本人贪心不足,更是因魔脉作祟吗?
一瞬间,被沈望压下去的天性本恶论又占据了上风。
知道内情的他脑海中一片混沌,其他人虽也震惊,但因没有联想到雁禾,只是神色复杂地望了眼那海面。
应沧澜:“事已至此,恐怕海下便是合欢宗众人隐匿之所。”
说罢投剑入水,直跃而下,其他人对视一眼,也跟上了。
程悦却在拿出法器后,在应沧澜身边道:“你已臻于飞升境,可以得到天道的启示,如今可曾感悟到什么?”
应沧澜宁心静气:“如今还不知合欢宗意欲为何,我也未曾有所感召。”
他看到程悦的视线:“怎么了?”
程悦轻声:“自从与天道对上后,我们可有像从前那般频遇险阻过?”
应沧澜一怔,手指缓缓紧握成拳。
程悦移开视线:“你我历练百经挫折时,还曾调侃过此乃修仙必经之途,遇见妖邪越多,反而越可能得道成仙,可自从燕无争在万剑门被问询后,我们可曾像从前一般,即便是下山采买也能遇见妖物作祟?”
她摇头:“已经很久不曾了。你我都是像燕无争和师妹一样的天命之人,程云道友更是有后期被逆转的孤星命格,哪怕是在命无舛前辈的秘境中,也是师妹拦下了大半劫难。我们虽未做什么,却收获颇多。”
“这不公平。”
应沧澜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哑声:“天道便是想要这样的不公平。”
女修换只手游水向前,应沧澜却接着道:“在幻境中,师兄已预料到结局,沈扶闻也说,即便师兄死在我剑下,天道也不会满意”
避水诀让他们在水下可以畅说无阻,应沧澜却觉得喉间艰涩,仿佛什么挤在胸口,却无法直抒而出。
这也是天道的阴谋之一。
程悦:“我只想提醒你,凡所闻不可全信。”
合欢宗如果是要动手,等他们被黑暗困住便可于暗处偷袭,可如今却让他们自己向前,恐怕是想让他们自行发现什么,再产生误会。
她不会允许临渊含冤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即便眼前画面是雁禾灭了清音宗满门,她也宁愿再用自己的眼睛再去旁处问,去思考,而非全然相信,记忆就无法篡改,魔种也不可能有一颗佛心。
没过一炷香,海底便到了,他们见到的却并非合欢宗之人,而是如程悦所料,是他们没见过却很熟悉的鲛人。沧海。
他身处雅致安静的水宫之中,却没有传闻鲛人中的凶恶狠戾,只是有着深蓝色的发丝,在身后飘荡,鲛尾表面泛着粼粼的光,瞧着除了鲛尾,与普通修士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容貌生得异常漂亮。
雁禾就在这水底,她显然对这水宫比他们熟悉得多,找个位置坐下,便看着鲛人在拨自己面前的琴。
沈望恍然,云浮道君修笛,雁禾却修琴,却原来是他教的。
沧海的声音也很温柔,像是潺潺流动的小溪,却于海底飘荡柔和得浑然一体,不至于突兀也不至于轻易便被人听见:“你好像有心事。”
他会说修士的语言,一部分是云浮教的,一部分便是为了雁禾学的。
雁禾不说话。
鲛人靠近:“是修炼遇到什么瓶颈了吗?”
雁禾明显不想说:“你的鲛尾”
她沉默片刻:“我也会生出这样的鲛尾吗?”
修仙界的人来听,恐怕会以为这是畏惧,因为鲛尾是鲛人的特征,生出鲛尾便意味着可能会为此界不容,可沧海却像没有听出来,又或者,雁禾本来也是像他所想的那样,只是单纯询问。
“不会。”
鲛人轻声细语:“云浮好不容易封印住你的魔气,被封印了,鲛尾特征怎么还会跑出来呢?”
他明知道这是修仙界排斥魔族导致的因果,说这话时仍然是温和低声的,仿佛并不介意:“你会和此界其他修士一样,不会有什么不同。”
雁禾安静地看着鲛人,没人能从她眼中看出她在想什么,沧海也没有试图去探看,只是继续接着那曲子弹。
雁禾忽然说:“下月母亲要参加仙门大会,我送你出去。”
鲛人琴音一顿,他只是笑了笑,安静地摇摇头。
雁禾说:“不走你会死。”
他也只是道:“我不走。”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雁禾眼睫一颤。她素来像是一尊没有情绪的佛像,从前是冰冷唯我独尊,在这海底潋滟的波光中,却显得像是即将飞走的神女:“你知道?”
沧海抱着琴:“我不知道,但她这些年为了阻拦其他人进这里来,耗费太多心神,是应该的。”
他轻轻地说:“鲛人为魔君驱使,伤天害理,偿还因果,也是应该的。”
他并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却像是为了等这一刻等了数年之久:“你真的无需在意,鲛人的寿命很长,修士却会有终结。”
他的手按在琴弦上:“总有一方是要先走的。”
雁禾静静地看了鲛人很久,忽然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沧海微笑起来:“等你遇到了就会知道了。”
走的时候雁禾低声:“你真的不走?我只能做这么一个小小的改变。”
她虽然并非真的与他们存在亲缘,剧情中的雁禾也多年没有见过沧海,但她终究是不想沧海作为天道引发清音宗大乱的一个引子而死去,她既然可以藏匿神农谷众人的神魂,自然也可以藏匿沧海的,可是沧海只是说:“我总觉得你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在一个人做些什么。”
他无奈:“如果你觉得解决不了,就去找云浮好不好?她很厉害,总能帮上你。”
雁禾没有理会,拿出琴:“你保重。”
沧海神情微动:“雁禾。”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们是你们的父母,哪怕你做了什么错事云浮也不会不原谅你。”
人已经走了,鲛人才望着她留下的深海的波澜,轻轻地说:“我也可以替你偿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雁禾不亲近他,也不愿意亲近云浮呢?他是魔族,可云浮不是,云浮很好。
她对他们的孩子也很好。
修士却跟着雁禾的视角一路出了弥海,看见她在弥海边望着那皎皎明月,看着沈扶闻不知何时伫立在她身边,见她不语,还递了一轮水镜给她。
那里面是一个女童,爬高去拽风铃,没拽到摔下来了,嚎啕大哭,雁禾却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她说:“怎么这么笨?”
沈扶闻:“他不愿意?”
雁禾收起水镜:“我想遵从他的意愿,但是他说,他和云浮道君是我的父母,不管我做了什么错事,都不会不原谅我。”
两个人对视一眼,巨大的圆月下,这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那么长,沈扶闻却明白她的意思,沉默很久之后淡淡说:“世人眼中的雁禾恶贯满盈,但我知道你不会。”
雁禾:“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成为清音宗的宗主,让他们也可以为雁禾骄傲一些。”
不会改变太多剧情,没过多久就要沉睡。她也没有说更多:“来的怎么是你?”
沈扶闻:“燕无争的灵力又溃散了。”
祂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仿佛这对他们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可是修士都知,灵力溃散便意味着经脉俱断,若是寻常修士,只会是距离身死不远,所以应沧澜等人都变了脸色。
一直到旭日初升,一直到仙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沈扶闻忽然说:“你突破封印时,我恐怕接近陨落,燕无争和临渊应当也无法再做什么,就交给你了。”
雁禾:“我也会陨落。”
沈扶闻:“至少陨落得要晚一些。”
水镜又亮了,那女童揉着眼睛,八鞘趴在她肩上,触手往水池里伸,等她起身,又手忙脚乱地扒着她缩回她身上,看起来两个都是幼年时期的幼稚鬼,盛梳便揉着章鱼的脑袋,把他的触手扒拉下来,摸摸循循善诱道:“怕水就不要去了,我让师兄或者扶闻去,你可以不用去。”
雁禾见自己实在可爱:“我可以直接把她抢到身边来么?”
沈扶闻看她一眼,雁禾才道:“临渊怕水,逼不得已的时候,用点手段欺骗一下天道罢,别让他想起那些。我沉睡了你们负担也能小些,尤其是你,神身没有塑造好,不必来这一遭。”
和文皓痉挛起来,沈扶闻只是说:“我会尽力。”
祸心幻境是误入幻境的人越想看到什么,便会看到什么。
所以那修士可以轻轻松松用众人都想听到的燕无争沈扶闻苏醒的消息将人骗进来,又会在程悦提醒应沧澜,不要盲目相信幻境放出来的假象之后,轻轻松松给出真正现实的回放。
而这一刻,和文皓只觉得比从前所有时刻都要漫长。
秘湖水漫上来,冥河水先漫过仙人的白发,濡湿祂的手指,才碰到了临渊的衣角。他低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扶闻比临渊高得多,可是那天夜里高高在上的仙人,控制着冥河水漫上来的时候,声音却尽可能地放缓,沉静:“临渊。”
祂低着头,白发逶迤在冥河水里,神身好像都在一点一点地化了:“没关系。”
仙人音色仍然渺渺:“只是须臾便可。只要装作无力抵抗就好。”
可是她的马甲里不止是临渊怕水,共情共感,仙君马甲当然也是会感受到临渊马甲的情绪波动的,老实说,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一点后悔了。
临渊却拽住了沈扶闻衣角,阻止祂让冥河水退回去,沈扶闻眼睫颤了一下,看到自己马甲的心脏的时候,手指当然也无法抑制地颤动一瞬。不论是谁,看到这样的场景可能都无法控制自己不产生波动,但祂只是低头。
祂在想,即便到现在自己可能都没办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但是祂会选择用这个剧本的原因,大概也是马甲下线后,就无需再考虑别人,只需要自己记得,只需要自己承认,他就是真实存在的。
他不想通过别人的认可来使马甲存在了,她更希望是自己认可。
临渊牙齿开始打架:“好冷。”
沈扶闻安静地握着那颗心,皎皎明月立在冥河水中央,神力也在跟着消融,发丝却依然洁白如雪。
可是祂抬起头的时候,光风霁月,清冷渺远的面容,却一下子沾染上了斑斑血迹,雪白眼睫上,薄唇边,还有侧脸上,都是血迹。
一个仙人立在冥河水上,身影几乎融化,低头望着那颗心,像是第一次误入魔道却不知如何回头的囚徒。
有血从祂指尖滴下来,祂才像是也承受了相同的痛苦,不,千倍万倍一般,站立处的血水都震荡起来,漾出一圈涟漪。
圆月忽然黯淡下来,像是在嘲笑祂。
眼睫被血染红的仙人怔松了好久,才缓缓摊开手指,看到那是一颗大小正常的心脏,而非是八鞘的伴心。
祂几次提醒他不要走神,不要疼得太厉害忘了保护自己,不要忘记离开冥河水,可是看到这颗正常大小的心脏,还是错算了时,雪白衣衫在风中寂静了。
冷风绕过仙人的神魂,让祂面上斑驳的血迹干涸,越发深刻,沈扶闻薄唇微动:“还是失败了啊。”
第五十五章
和文皓忍不住靠近沈扶闻, 等踏进冥河水,才感觉到这水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尸山血海横在冥河之外,神农谷中的秘湖在月色下仍然像光滑的镜面, 如今却反射着一圈圈的血色。
和文皓拼命地伸出手去想碰倒下去的临渊,可惜冥河水的腐蚀性太强, 他还没能向前几步,就被程悦拉住。
她的声音朦胧又断续:“师兄!别去!”
和文皓却甩开她的手, 猛地长笛掷出去!
长笛拦住消散的幻境,震荡一瞬间, 而后连带着他一起, 被什么透明的东西包裹, 带进了无尽的静默之中。
和文皓的头很疼。
他知道这已经是在秘境当中,也知他刚刚看到的不过是秘境幻景, 可他还是想问个清楚, 想知道临渊到底是何结局。
除了蒙蔽天道,沈扶闻难道就没有留别的后手, 临渊难道就只能神魂俱灭?他也难道就真的心甘情愿
可是在漆黑的大殿中央, 囫囵爬起来看到面前的场景时, 却是手一颤。
漆黑洞窟没有生气,周遭魔音绕梁,虽无魔族,但时刻萦绕着的魔气已将他经脉腐蚀得剧痛无比, 叫他意识到,他此刻所在的地方已在魔界之中。
他怎么会在魔界?难道沈扶闻已预备将临渊的心投入血池之中音修捂着头,踉跄向前。
却因一道谄媚的声音止住了脚步:“少主, 你看”
座上的那个影子相当模糊,身量不高, 声音也带着少年的沙哑,但没有稚气,听着本该十分熟悉,在和文皓耳中却无比的陌生:“怎么?”
和文皓满眼茫然:临渊?是临渊吗?
“既然抓到了,审就是了。”
没有多余的情绪,此地阴森,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应该是相当冷淡。
谄媚声音讪讪:“少主吩咐的是,只是那女修有法器护体,即便抓到了,我们也不能将她怎么样啊。”
座上的人忽然起身,和文皓这才看清他面容:
脸颊上遍布仿佛蔓延生长的藤蔓,却又光滑的蓝纹,与他触手上是一样的纹路。
和文皓知道,这代表着魔化。
上古魔君麾下的八鞘,便是这般样貌。
他瞳孔也漆黑,和在神农谷的少年判若两人:“一个卦修都审不得。”
和文皓瞳孔骤缩。
冷淡终于化作戾气,少年一脚踹飞那个魔族,漆黑瞳孔里满是阴鹜:“废物。”
魔族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十分畏惧地连连磕头,高喊恕罪,等发现和文皓,突出的眼球一鼓:“你,你是何人?!”
他下意识便想喊殿外戍守的魔族将士来,没想到哀嚎一声,就被少年挥手打晕,临渊后知后觉自己背离了人设,嗓音阴恻恻:“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他看向和文皓,面上眯眼,心中了然:还真是主角团。
和文皓说不出话来,两股思绪在他脑海中冲撞,让他暂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自己是因何进入到了这里,本该是魂灵状态的临渊又为何会成了魔族少主?
他也不是应该被魔族利用吗?
不过,沈扶闻为了保护他,让临渊装作邪戾样子保护自己是正常的,自己实在不该就这样怀疑他
两相交杂,和文皓头痛起来。
想知道原本结局的愿念,和和文皓的自主意识冲击在一起,让他实在腾不出多的思绪来理解面前的画面,只能徒劳地张嘴。
心里酸涩地想,不论如何,临渊还活着,便是好的。
临渊也没发现和文皓的异常,即便发现了他也不会留意。
主角团在达成目的前都要经历一番曲折,很正常,只要最后算在他的绩效里就行。
但主角团都来救人了,他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
临渊正想着要不要从马甲那里拿点灵力冒充魔力装一下反派,就听见殿外魔族来通传,说那女修终于愿意开口了。
和文皓也才抬起头,捂着脑袋。
卦修,他们说的是盛道友还是师妹?
临渊在魔族身不由己,是不可能对师妹和盛道友下手的,只是伪装罢了。
对,伪装。
他忍着头疼,直起身,正想和临渊说不必顾忌他,等他摸清楚此处情况就带他逃出去,那魔族却是看都不敢看晕倒的同僚和和文皓一眼,战战兢兢道:“按,按照少主的命令上了刑,如今那女修已经承受不住,愿意说出修仙界的阵列位于何处了。”
和文皓心中微紧。
阵列!
魔军虽未攻入,修仙界却一直在各处设置阵法阻挡魔族却是人人可知的,魔族竟然已将阵列图问了出来,倘若修仙界动荡,他们要如何御敌?
和文皓修为再弱,也是个正道修士,闻言便咬紧牙关想要动手,但被临渊挥开。
凛冽魔气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和文皓蜷曲起来,听到少年冷淡道:“你想干什么?”
和文皓疼得说不出话,少年却已经转身:“把人带上来。”
那魔族:“这,这可是那女修是因着血池的压制才动弹不得,带到这里,恐她有了反抗之力”
临渊却猛地将他打出去:“要你多嘴?让你带就带!”
不然主角团怎么救人,少砍我KPI。
和文皓嘴角微微动起来,他的伤还是很疼,但手已经可以勉强够到少年的衣袍。
魔族少主却回过神,嗓音冷冽讥讽:“这么弱,不会打你一下就站不起来了吧?”
正在封印里等人来抓自己的雁禾:说不定真的会,你悠着点。
临渊:
盛梳:
沈扶闻以及已经下线的燕无争:
主角团什么时候这么弱了,燕无争暗忖。
应沧澜对自己下手的时候修为明明还非常高啊。
伪装魔族少主的临渊也有点紧张,不过他本来都快下线了,而且这是主角团救人的一个大剧情诶,总不会和文皓来了之后就没人了吧?
或者说,和文皓和自己有渊源,所以是提前来刷反派的仇恨值的?
魔族少主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看到那魔族尤自犹豫,嘴角微扯:“愣着干什么?还是说,我的话现在已经不管用了?”
魔族大汗淋漓:“不,不,少主息怒,只是,只是魔云将军最近操练魔军,御下十分森严,属,属下不敢触犯啊”
临渊不耐烦:“让你去就去。”
许是还不习惯,他说这话时虽然故作冷戾,但嗓音里犹带几分不易察觉的生疏,听得和文皓眼眶更酸:“有什么后果自有我来承担。”
反正到时候我都寄了。
一只快下班的小章鱼暗中挥了挥触手。
见和文皓还试图拉自己,差一点点就扯了袍子,好在他记得自己的人设,往旁边走一点,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
他对上和文皓模糊的双眼,冷哼一声:“既然你这么不自量力,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来人啊,把伤药拿上来。”
燕无争:
雁禾:你好生硬啊。
盛梳咬着果子点头。
临渊不管自己的吐槽,还顾忌着长袍不要沾染到魔窟崎岖地面的水,一边道:“把他的伤给我治好,顺便把那女修的灵力禁制也给解了,孤要看他们自相残杀。”
为了防止崩人设,他还加了一句:“不必用最好的,不死就行。”
他低着头,地上的和文皓借着血月更看清了他的眉眼,才发现临渊瞳仁漆黑是因为眼白都有一圈扩散的魔气,妖冶无比。
“你们正派修士不是很喜欢大义为先吗?程悦是神算子,你却只是个在我面前站都站不起来的音修,若是在你们之中选一个,你猜,最后活下来的会是谁?”
和文皓感觉血遮住了眉眼,他也感觉临渊想捏自己下巴,但大略是自己身上血污太脏,又或者他踟蹰后还是决意不做这样侮辱人的动作。
总之,他还是收回了手,只是携着嗓音里的冷意,仿佛不是为了特意解释自己治伤的动机如此说着。
明明这情景已比现实好上千倍万倍,和文皓却还是感觉眼和灵台都剧烈地痛着,他滚动了好几下喉咙,才咳嗽着断续说:“临渊。”
这一声实在是太凄然,让早有准备的临渊手都顿了一顿,垂眸想,他下手这么重吗?
明明还深深记着神农谷的仇,却爬都爬不起来。
和文皓没有力气了,不知道是秘境影响还是他真的气血倒行,伤得狠了,说完便踉跄一下,伸手去拽他。
魔族少主这次也没有躲开,漆黑的瞳孔冷冷地直视着他,和文皓带着同样的凄然再喊了他一声。
临渊已经做好被偷袭的准备了,还在想就这样倒下去会不会太快了,没想到魔族将程悦带上来时,那音修却猛地抱住他,然后朝地下扑去。
灵力打在大殿柱上,发出轰然的一声响,临渊微怔,去看音修,没想到却听到他问:“我们都活下来了,那你呢?”
他还以为那是和文皓的答案,没想到他却跟着问了一句:那你呢?
其他马甲和本体:?
临渊:?
你在干什么。
程悦也猛地挣脱开,本来想再次出手,发现魔族押自己来见的竟然是临渊和师兄,愕然一瞬,旋即眼眶也红了,但没有时间叙旧,只能咬牙道:“快走!”
这里是魔族巢穴,被留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和文皓五脏六腑俱痛,然而却拉不起临渊,临渊也反手扼住了他咽喉,兜帽滑下来,衬得少年的眉眼更稚嫩了,如今魔气萦绕,不像个少主,倒像是个被操控的傀儡。
“你们在耍什么把戏?”
女主都能开大了,再放水就不礼貌了,他也就厉声:“其他人呢?!还不把他们给孤绑起来!”
和文皓却铁了心要带走临渊,握不稳的长笛一瞬间变大,拢出一个球形的音波罩来,罩外其他魔族都疼得满地打滚,程悦也震惊于师兄在此刻突破,但很快便搭把手,把临渊带上了水龙吟。
所有马甲再次:???
不是,女主你们在干什么啊?
好不容易看到仇人,你们不直接把人噶了怎么把我马甲绑走了?!
难道是想换个地方拷问问一些有关魔族的情报?天道给的剧情里也没有写他还要被严刑拷打啊,得加钱!
临渊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因为灵力不足,也没有太真的对主角团怎么样,主要是后面还有几千个魔族在追,他怕真让女主和和文皓死在这了。
等他们真的走出了魔族领域,他才在阵法里闭了闭眼,试图让马甲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剧情怎么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动?他好像没做什么吧?难道让他们自相残杀真的太侮辱人了?
他们也没真的自相残杀啊!
临渊还在思考对策,没想到到了万界山,他还没动手,和文皓就动用精血撕扯开了他身上的魔气。
临渊愕然:“你做什么?”
和文皓浑身发抖,临渊算是看出来了,他情况特别严重,但不知道是怎么了,可心里竟然还惦记着他魔气,我是魔啊,你搞我装备干什么!
音修喉间滚烫,声音却出人意料的沙哑平缓:“没事的临渊,你不是魔种,只要把魔气封印了就没事了”
他喃喃:“封印了就行了。”
魔气会腐蚀修士骨骼,这也是很多人抵抗不住就堕魔了的原因,可和文皓本身状况就不好,还这么不吝惜精血。
临渊看得心惊肉跳,发现自己没被禁锢住,一横手就把他挥开:“滚开!”
因为留意到他情况,也不敢下狠手,这样大动作也只是让和文皓退后了一步。
程悦查看完发现魔族没追上来,见到这一幕,眼眶湿热:“临渊!”
临渊却警惕退后,发现马甲出发过来这边了,心底大石落地,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走出魔界也无用,你们身上都有魔族留下的气息,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追来这里,我劝你们还是早日束手就擒。”
但不管他如何暗示威胁,他们都不为所动,仿佛闯入魔界就是为了来找他一般。
少年:
临渊心里凌乱极了。
忽然,和文皓出手用了长笛,临渊为了躲避,兜帽不慎滑落,冷清的月光落下来,刺得他表面肌肤生烟,他终于忘记压声音,语气惊怒中带着沙哑:“别过来!”
和文皓的手却拽住他手腕,滚烫的,像是在汩汩燃烧着的岩浆。
临渊被烫了一下,听到和文皓声音颤抖:“你现在还不是魂体,太好了,你还没死”
少年眼睫颤了一下,感觉到和文皓给自己戴上兜帽,终于意识到,不是剧情变动,而是主角团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可是为什么?
他不是都露了脸让他们看见神农谷是被自己屠戮的吗?
他保护神农谷众人神魂的时候也没让他们发现是谁他动作一慢,就被灵力包裹了,魔气的确在逐渐消融,而且他身上的血污也被清理个干净。
刚刚还阴鹜狠戾的魔族少主被迫坐在火堆前面,烤得触手都暖洋洋地掀披风钻出来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和文皓伤得严重,程悦试图给他疗伤,见他摆手,焦急哽咽:“师兄!”
和文皓看着临渊。他似乎还不知道事实如何,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原型小小的触手蜷曲在披风边缘,发现他在看,色厉内荏地挥过来,很快又被火光逼退,胆小得根本不像是个曾和魔族一起征伐的八鞘。
他只是一只幼年八鞘啊,根本没有上过战场,也不知道真正的魔族是什么样子。他只是想保护他们而已。
和文皓眼睫潮湿,想起要拿出法器,务必让临渊先保护好自己,没想到罡风一阵刮过。
熟悉的仙君威严就淡淡压下:“魔族少主?”
程悦本能地瞳孔一缩,意识到是沈扶闻,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紧张,她立刻起身:“你想干什么?!”
看这架势,倒像是魔族少主的是沈扶闻,而保护修仙界的是临渊般。
沈扶闻:
两个马甲于万籁俱寂中对视,沈扶闻沉吟:是不是哪里露馅了?
临渊这个马甲剧情不多,本质上来说也只有神农谷那里可能会有纰漏了,小章鱼触手蜷缩起来不肯说话,沈扶闻便也道:“他控制魔军四处作乱,你等既为正道修士,为何不为民除害,反而”
看到浑身干燥暖洋洋的魔族少主马甲,沈扶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阻拦我解决此祸害,到底意欲何为?”
和文皓声音嘶哑:“我们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沈扶闻,不论魔君是不是会突破封印,临渊又是不是有佛心,我们都不会允许你把他带走的,如果你想带走他。”
他喉间带出血腥气:“那就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临渊眼睫微颤,无措地蜷曲起另一条触手,在主角团看不到的地方,都快打结了。
魔君封印是什么?佛心又是什么?他在主角那里的好感度这么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这么多个马甲,怎么没一个告诉他啊?
沈扶闻冷淡垂眸,似乎在思忖要不要出手,可下一秒,冲天魔气就自万界山而出,明显是魔族因为少主被抢,追杀过来了,沈扶闻不能不管,毕竟还没到他揭露反派身份的时候,他也就扫了眼临渊,淡漠道:“我不知你们被这魔种迷惑到了何种地步,但魔族事态一消,此子必死。”
说罢,仙人先去对付魔界祸患了,和文皓却死死地咬着牙关,望着沈扶闻的背影双眸充血。你明知道他不是,他不是魔种,还想让他献祭
悲愤攻心,音修直接咳出口血来,看见临渊望着那滩血迹,茫然而安静地站在那,还试图安慰他,但很快就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他受到的冲击实在过大,程悦无法,见临渊还想回魔界,只能咬牙给他下了一个束缚咒,却也和和文皓一般,根本不舍得做别的:“别怕,等回去我就松开。不会再有人要挖你的心了。”
临渊微微动了动唇,那一刻心里想的竟然是,可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他不知道挖心是不是天道改的新剧情,还是主角团被谁误导了,可是他本来就是反派,他本来就是要死的。
临渊被程悦带回了神算阁的驻地之一。沈望和主角团汇合,发现他们带回了安然无恙的临渊,欲言又止。
可一直好几天过去,他眼见魔界与修仙界战火烧得越来越广,临渊却仍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还是在某一日,压低眉心与杜无悔道:“你们确定此人是为封印魔君而牺牲么?我们来此秘境也许多日了,从未听说过魔军是由魔君统率,反倒是”
反倒是那少主残酷暴戾的事迹听了不少,他怀疑他们是不是被骗了,他本就没有经历那些,也很难谈得上对临渊有何信任。
可却看见杜无悔冷冷地看着他,沈望眉一拧,还未分说什么,便听说应道友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另一个消息。
“师兄已经陨落了。”
剑修的剑放在石桌上,应沧澜已经是化神后期修为接近他在秘境外的实力,可说这话时手指蜷缩,分明是不愿触碰自己的本命剑。
程云被晋起拉着,声音却咬牙切齿:“是你杀的。”
院落寂静。
应沧澜用力闭眼:“是。”
“不能怪应道友,他睁开眼时已经”
程云却陡然厉声:“宗门不是已经问审了吗!你们也毁了他的修为啊!他的剑骨也没有了,这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还要杀他,就因为他是少宗主,他做了那个大师兄,你便要杀了他才能取而代之吗!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去撕扯杜无悔:“你不是用纸鸢看到了吗!那阴兵根本不是师兄唤醒的,师兄复国也只是为了抵消我的命格而已,你们怎么能把这件事算在他头上呢?即便算在他身上,他就罪该至死了吗?”
应沧澜手指紧紧捏着,有不明情况的万剑门弟子来神算阁办事,听到这质问,不平道:“师兄怎么能如此怪罪大师兄?”
应沧澜面色因这称呼发白了。
“当时大师兄的剑气不受控制,加之燕无争意欲反过来对师兄出手,师兄才不得以杀了他,他不是罪恶满盈,还是程师兄去拿问的他吗?怎么如今罪首死了,程师兄反而觉得师兄太过冷血了!燕无争可是差点就引魔族屠戮了我们万剑门满门!”
程云喉腔充血,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应沧澜,落下来的泪几乎变血泪。
一直到那弟子知道神算阁今日不办事,程师兄也安静下来后,嘀嘀咕咕走了,程云才颤声问:“你为什么不反驳?”
应沧澜手一颤。
他本来已拿了剑想要去查更多,程云却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多句话,仿佛一生的气力都在这几句话里用尽了:“你在这秘境里看了听了,觉得没有问题了,便觉得他死有余辜是不是,他本来就该死在你剑下是不是?你觉得这才该是原本该发生的”
其他人都不知该如何劝阻,程云却扑过去,厉声:“应沧澜,我在问你!”
“杀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杀他的时候你也觉得你杀了一个首恶,他戕害同门便活该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吗!”
应沧澜思绪混沌,单手捂着脑袋,艰难回答:“我不知道。”
“你知道!”
程云这一声厉喝几乎惊动了周遭的所有人。可他下一句却毫无预兆地沙哑颤抖起来:“你知道他早就学会了太上剑法的最后一式。”
应沧澜的心陡然战栗,有一瞬间,被这秘境蒙蔽的灵台前所未有的空明。
然而他一剑捅穿了燕无争心肺那一幕却像是雷鸣一般,撕扯得他浑浑噩噩,踉跄数步。
程云的凄声还在耳旁回荡:“你知道他的剑法远在你之上,即便被毁了丹田还可用出剑气,你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想争这个少宗主之位。”
“你知道若不是他一心求死,凭你修为根本杀不了一个剑仙!”
程云恨得字字泣血,几乎原地入魔:“你也知道,他若是可以死,早就死了。”
应沧澜耳中轰鸣。
“你怎么可以忘了,你凭什么忘了,他轮回了数百世都没有找到一个办法,他就算毁了自己的神魂都没办法让天道放过他,只有你,只有你有一样的天生剑骨只有你可以杀了他让他不做这个未来的剑仙,但是你怎么能真的杀了他!”
方恢赶来的时候听到这话,持剑的手一抖,几乎没站稳,他眼前一黑,几乎跌在原地。
原本凄厉的嘶声堵在喉咙,最后变成那日在掌门面前,他不甘地质问,却怎么也问不出来的那声:凭什么?
程云跟过来的时候还以为燕无争和沈扶闻真的醒了,他以为这种种不过是噩梦一场,以为他们只是误入了秘境。
哪怕只是回到在飞舟上时呢?哪怕师兄还落在盛梳手里,那也只是被炼化,起码他还活着
可一见到相似的继任大典,见到其他人因为燕无争陨落而欢欣鼓舞,见到所有人都斥他为邪修,程云还是一瞬间境界跌落了。
他修为后退数重,却强撑着找来,只是想知道,只是想从应沧澜这里知道一句,师兄是不是真的身陨了。
程云颤抖着松开应沧澜,声音轻得走出厢房的临渊脚步都是一顿:“哪怕,哪怕只是留下一缕神魂呢?”
所有人呼吸都是一窒,有人看到临渊走出,紧接着所有人都去看他,看这个最后在世上只剩下一颗被炼化成法器的八鞘心的少年。
拿搜魂搜了又搜的和文皓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拿长笛给临渊的阵法外面又加了好几层。程云想发笑,说出来却是惨然厉声:“最后什么都没有!”
“与天道博弈的师兄尚且有一息留存于世,他留下了他的道心,可是天道诓骗他的方法成功之后,他竟然连一缕神魂都没有!”
“应沧澜,你不愧是他选定的天命之人,你不愧是,不愧是清河仙君的弟子,你不愧在这几年仙君苛待里,仍然一路法器珍宝成长至今,最后踏着我兄长做垫脚石的天命之子。”
他凄声:“你不愧是注定得道之人,我祝你早日大道功成。”
程云境界已跌落得十分难看,但他仍握起了剑,喉间腥甜地离开,只留下一句:“不用踏着任何人尸骨,也可得道成仙。”
应沧澜的剑重重落在地上,他撑着石桌,感觉气血在倒行,道心也摇摇欲坠,在他模糊视线中,临渊似乎想上前,又顿住。
有看热闹的弟子围过来,看见院落内一片狼藉,又见临渊在他们院中,猛然震惊:“你们竟抓住了这魔族少主?”
和文皓挥开那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那人脸色骤变,却有更多修士的闲言碎语,沿着院墙飘进来:“前几日才杀了万剑门那个叛徒成了剑道魁首,如今又抓住了统领魔军的魔族少主,今年仙门大比,第一非万剑门莫属了吧?”
“何止,听说那燕无仙君那逆徒还妄图动用阴兵,若不是杜师兄发现得快,万剑门早就血流成河,哪能有如今威势。”
“说起来,宗门大阵都被挪开了,却没有弟子牺牲,万剑门运气也太好了些”
“无非是那魔头的剑道魁首名不副实,从前应沧澜还称他为师兄,死到临头,不还是敌不过他应沧澜一招?他们狂点也正常,燕无争好歹是个金丹修为”
“害,可惜神魂也没了,不然投入冥河水”
覃清水陡然发难,将那嚼舌根子的修士全都掀翻,再厉声:“滚!”
这下没人敢说了,神算阁的院落伫立在宗门之中,没有弟子敢靠近,他们都说神算阁的人疯了,抓住了魔族少主却不愿意交出去,还想找什么叛徒的遗骨。
一剑穿心加毁了他的命牌,还哪来的什么遗骨?神魂都不一定有痕迹。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关山长老带弟子来要人时,应沧澜才刚从独步峰下回来,本命剑因他道心不稳,都几日未听他驱使了,可应沧澜也只是移开视线。
“长老。”
关山对应沧澜还是十分赞许的,可见他这几日每日都往独步峰去,似乎是应和了流言,还是不免蹙眉:“你境界波动得如此厉害,不闭关清修,为何日日往独步峰上去?”
他顿了顿:“是因怕自己会如同那孽障般?才如此警醒自己?如此倒也不必这般,那燕无争是自己心性不可,你天资不逊他,假以时日,必然能高于他所成。”
他还以为应沧澜是心有余悸:“太上剑法业已拓印完成,你巩固境界后,便可着手学习了。”
应沧澜嗓音微哑:“长老也觉得,师兄死有余辜吗?”
关山微怔,片刻后却是醒过神来,毫不犹豫驳斥:“你这是怎么了?燕无争他背叛宗门,死有余辜,若不是你亲手将他斩杀,还不知魔族进入山门会造成何等后果,而且他还唤醒了百万阴兵!你是受何人蛊惑,还是那燕无争临死之前对你下了手不成?”
不然为何突有此言。
应沧澜喉间哽涩。
“没什么。”
他闭眼:“只是太上剑法从来都只有一二有天赋的弟子学得。”
他也喉间充血,说不出话来,艰难发声,也只能一字一顿吐露:“若他真的包藏祸心,大可将太上剑法带入无尽处,叫太上剑法失传,可他死了,剑法却得以流传,长老,从未觉得奇怪吗?”
关山还在因这番话惊怒,没想到应沧澜已经回身,他气得拂袖:“你去何处?!魔族少主兹事体大,其他宗门业已来拜会,你等需将魔种交给宗门。”
剑气却将关山身后的弟子逼退,剑修回头:“我不会交的。”
关山愕然:“你失心疯了不成那是魔族的少主!应沧澜!你现在悔悟宗门还可饶你!”
但应沧澜已对上要来抢人的弟子:“宗门对我恩重如山,但是临渊,我不会交。”
“你!”
“长老若是发怒,便撤了我这个少宗主吧。有师兄珠玉在前,大师兄这个称呼,我愧不敢当。”
关山劝告不得,拂袖怒喝:“封住院门!”应沧澜和神算阁其余人不知被谁蛊惑都疯了,但是临渊此等祸患,必须交由仙门处理!
第五十六章
程悦甩出罗盘拦住了万剑门弟子等人, 覃清水直接带着人退出去,临渊还没搞清楚情况,就被迫跟着主角团进了传送阵, 再睁眼时,赫然是在万剑门山下的血牢。
折返跟来的程云收了剑, 见临渊无碍,握住他的手就要将他带走:“我们离开这。”
和文皓拔剑:“你要带他去哪里?”覃清水高声喝止:“程云!”
程云扭头, 眸中似有熊熊烈火:“万剑门已然不安全,不能将临渊留在这里, 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和文皓如何不知, 可如今修仙界上下都在因为魔族入侵而焦头烂额, 看到临渊只会更加不管不顾地想杀了他偿命,万剑门反而算得上是其中可安心栖息之所, 因而闻言没有收剑, 反而剑锋更出鞘三寸,他一字一顿:“我让你松手。”
程云不肯, 他盯着临渊, 似乎想让少年自己做决定。
但临渊完全没懂, 他环顾了他们一圈,在洞府内也没摘下他遮挡日光的兜帽,眼瞳里浓重的漆黑反而淡了:“你们不去抵御魔族,反而在此与万剑门纠缠, 为什么?”他是真的不明白。如果说之前和文皓提到佛心,提到神农谷,他是茫然的话, 看到他们因为应沧澜杀了燕无争马甲而大打出手,他和本体还有其他马甲就是一个陷入沉思, 惶惶不知该向何处去了。
没错,明明应沧澜杀了燕无争这个剧情进行的时候还好好地,现在突然就反转了,别说应沧澜自己头疼欲裂,就算下线的剑修马甲本人现在都在跟本体整理记忆,翻来覆去看,翻来覆去也没明白到底是哪出纰漏了。反派作恶,反派下线,不是都很顺理成章吗?什么剑仙最后一式
盛梳忽然心中一跳,脑海中闪过什么,她看向燕无争。
两个人开始回忆:他们偷学了最后一式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吗?主角团机敏到这种程度了?还是这是天道看出了他们的不信任,故意警告?
应沧澜击退万剑门的一众弟子,进入洞府中,便看到这一幕,手中剑紧了紧,却压低了眉心:“调息一下,我们即刻便离开这里。”
程云只得松开手,覃清水还想戒严看看四周是否会有人来,程云却哑声道:“师兄是在这里受的刑,血牢里的阵法也业已损害,只要他们不亲自过来查看,不会发现这里有人。”众人就是一静,程云转开视线,却发现临渊在看他,又很快转头。
程云慢慢起身,声音很低:“你知道。”
和文皓已是忍了又忍:“程云!”
程云没有理会和文皓,他因为临渊在秘境之外神魂俱灭而成了惊弓之鸟,程云自己何尝不是?师兄与道同归的时候他随应沧澜直到晴空九霄,他掠遍了五湖四海,从未感觉这天地是如此清明通达,可为何令这天地通达之人没有了任何踪迹?!他也曾去讲学峰上一寸寸搜寻,去找师兄除了留下太上剑法还留下了什么。
临渊被炼化成法器时和文皓虽然不说,对师兄却也决然恨过,他们恨燕无争明明是正道第一人,却能看着沈扶闻如此做,可是被炼化的难道只有临渊吗?临渊在秘境里尚可死而复生,但是在这秘境里呢?程云甚至不敢去想,若是这秘境里师兄也已没有神魂了,那秘境外,盛梳说他们只是沉睡着是否还可信。
他只是像那个背着他在大雪里踽踽独行的剑修一样,紧紧握着自己的本命剑,咬着牙底的血腥味道:“你与师兄相识,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临渊与师兄同被炼化,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程云只是拿不准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但他闭眼:“但我不会逼你。”他已经害死师兄,绝不可能再连累临渊。
血牢外似乎有人来查探,和文皓却还是将程云给狠狠挥出去:“我不管你想知道什么。”音修从未表现得比今日更具有攻击性:“沈扶闻没能将他带走,你也同样不能。”
程云冷笑。
等终于入夜,应沧澜查探回来,程云才冷不丁道:“你以为你能护住他什么?师兄会死在应沧澜剑下,你以为临渊就能逃脱恶果吗?”夜色中剑修的一双眸子像是烈火淬炼的红铁:“唯有找到这一切的根源,唯有让师兄不白白牺牲,这一切才会终止。”
他境界又回到了金丹,可比起之前已是元气大伤太多了,但他还惦念着师兄的遗骨在独步峰下:“不然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你明白吗?”
其他人都不说话,只有程悦哑声开口:“你知道什么?”
应沧澜一直攥着自己的佩剑,心境无法平静,此刻却骤然出声,却也沙哑得紧,满是疲惫:“去找沈扶闻。祂一定知道”
程云打断:“祂不会告诉我们的。”
临渊听着听着,和马甲都没有心情吃东西了,开始心惊肉跳地想他们是不是真的被天道给卖了。主角团是怎么知道他和马甲之间的关系的???
“我找到了将倾。”
程云似乎精气神也被抽走了,他说完便起身,背影却充满孤凉:“剑修剑灵与修士同魂,师兄的剑还在,可以助我们看到师兄的记忆。”
程悦:“你要如何看到?”下一秒却在月色之下张嘴,看着程云祭出的那一方百相琉璃镜:“你是怎么”
程云闭眼:“在我储物袋里发现的。”他喉间满是腥甜,话却是对应沧澜:“你被秘境迷惑,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不对,本不是你的错。”
应沧澜手指青白,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没能第一时间发觉师兄归寂本是不应该的,他明明知道师兄有多少苦衷,更明白自己不可能代替师兄坐上这少宗主,剑道第一人之位。可是程云却看着百相琉璃镜:“但这秘境将这一切抹去的如此理所应当,又怎么能叫我释怀呢?”
是,自己心性不如应沧澜坚定,修为也低上太多,可他之所以能在最短时间内清醒,清楚地知道这方世界的众人认知被刻意篡改过了,是因为他记得,师兄就是在这百相琉璃镜内轮回百世的,他就是在百相琉璃镜里看到师兄带着自己跨越雪山,拜入沈扶闻名下,他就是在这法器中看到,他是怎么将师兄忘得一干二净视他为仇敌的。
但睁开眼却见这镜内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师兄仍然在这镜内轮回了百世,可这一次他抹去的记忆奏效了。天下再没有人记得,他燕无争也曾是万剑门最敬仰的大师兄,他本不该死得这样人人拍手称快,击鼓相庆的。
临渊的触手在长袍内疯狂打结,云海秘境内的马甲有一个算一个,断肠草都没有心情吃了,无数个对话框在他们脑海里刷屏,但盛梳偏偏没什么办法。他们要去找将倾提取自己马甲的记忆了!可问题是她只来得及用天道的幻像让燕无争陨落,还没来得及改将倾的记忆,而且他们说了这么多,想看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盛梳第一次有一种试卷摊开了,但是她名字该写哪都不知道的感觉。
燕无争却握着剑,在地上缓慢地画出两个字,沉默片刻后:“归寂。”
五个人像是在一瞬间被点通什么,整齐划一地思考起来:“这天地之间,还有谁能让我用出这一招?”
沈扶闻忽然明白了什么,沉眸:“如果燕无争修习得最后一层的事的确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异口同声:“这些事,都是我们让他们知道的!”
可是说完,盛梳和马甲再次陷入茫然,问题是,他们图什么啊?他们的目标不是当反派吗?盒饭眼看着就要拿到了,她为什么忽然要让主角团反水?而且还反水得这么成功,盛梳一个头两个大了,沈扶闻则是思考起了更严重的问题,祂轻声:“如果这是我们做的,那不改将倾,放出来的记忆是不是会很不一样?”
燕无争也在思索,但很快就咳嗽起来,本体熟练地拍拍剑修马甲的侧颈,看到他脸上有什么黑色的灰烬在剥落,心疼地喊马甲过来给他输灵力,燕无争却咳得更厉害了。
盛梳:“怎么还没停啊,天道不是说只是会受损一时片刻嘛——”
剑修的声音低沉平缓,纤长的眼睫颤动着,轻轻触到了盛梳的面颊,安慰本体:“没事,让我睡一会儿吧。”他实在是太累了。
本体却不肯,抱着他:“不要。”
燕无争眉眼无奈,他其实很明白这种类似于困死了但依然要熬夜的心态,会这样也是因为本体担心他睡着了就醒不来了,但是他确实太疲惫了,燕无争的手开始虚化,心脏骤停的盛梳赶忙把马甲平放下来并且严肃地将他双手交叠。燕无争哑然。
盛梳一脸严肃:“如果你没了的话。”她顿了顿,小声嘀咕:“我会重新捏一个你的。”
燕无争声音放低:“不会有这样机会的。”
盛梳贴贴马甲,小声:“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总会事与愿违。”所以她其实是故意的,往最坏的方向想,这样反而不容易出现最糟糕的结果。燕无争是马甲,肯定能理解,但他还是蹭蹭本体的面颊,用本体最喜欢的声音低声说:“凡事积极些,也不是坏事。”
盛梳戳他:“到时候马甲没了你赔吗?”她忧心忡忡地走神,第一个马甲如约下线了,但是结果好像不是很理想的样子,天道不会骗她吧,说起来天道也确实很久没有搭理过她了
燕无争吸引回本体的注意,在本体的注视中缓缓闭上眼睛。他不用说,盛梳能感觉到自己最后又想了一句什么俏皮话来安慰自己。本来也只能我赔。
云海秘境内安静了一会儿,盛梳吸吸鼻子,其他马甲忙活起来,雁禾回到封印中等待自己的剧情,沈扶闻面色严肃地把燕无争正在虚化的手放在中轴线上,而盛梳在走神。一直到秘境内也安静了,沈扶闻才把白发递到本体手里,试图通过玩头发转移本体的注意力。盛梳这才轻轻说:“大不了一起陨落。”
沈扶闻“啪”地抱住本体。
沈扶闻:“要睡中间。”
临渊和雁禾异口同声,燕无争如果不是意识沉睡恐怕也会垂死病中惊坐起,异口同声:做梦。
总有马甲想抢本体。
程云已经带着他们暂时离开了万剑山找到了将倾,却是在一处乱葬岗内。一般来说,剑修若是死于卫道除魔,剑会自动归于剑冢,如那日燕无争与大道同归;但如果是这样,死在修仙界唾骂之下,那剑不肯涤荡去前一任主人的影响,便永远不可能进入剑冢。这便是他们在此地找到将倾的原因。
它没有主人了,却也不是真正的灵物,只是倚仗与剑修之间的心意相通才有片刻灵智,现在这样与走火入魔无异。
应沧澜更是面色发白。剑会主动去寻主,将倾会在浑浑噩噩之下来到此处乱葬岗,只有可能是它感知到师兄死前,已是肉身湮灭的状态。心脏骤痛,亲自下手的人有片刻站立不稳,程云却反而冷静了。
杜无悔和方恢也面色皆白,但瞳孔透露出一种事情走到绝境,再发生什么也无法令他们陷入更大哀恸的苍寂。
百相琉璃镜在结界内绽放出华光,从拜师到成为罪首,都没有什么特别,甚至无可追问之处,这记忆将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为放映燕无争这反派的一生而存在一般,程云讽刺:“这记录真是极有先见之明。”
记录者兼编导临渊:沉默。
程云嗓音冷了:“我们要看的不是这个——”下一刻,骤然失声。盛梳拿不准他们要看什么,所以留在百相琉璃镜里的记忆是没改的,借由临渊双眼看到这画面却是心中一跳。胸口中剑的燕无争坠跌在山谷之下,瞳孔扩散,万籁俱寂之间,却有人为他收敛了尸骨。
程云眼前一黑,只觉得果然如此,仍然悲痛莫名,遭受重击:是沈扶闻。
仙人对燕无争之死似乎早有预料,对燕无争的躯体虚化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手掠过他面容时,微妙一顿,还是捂住了他的双眼,静默片刻。
覃清水:“祂在”医修声音颤抖了,似乎是无法理解,又像是惊愕悲伤:“祂在吸纳他的灵力”
程云死死咬着牙关:“不如说是在炼化他的尸骨。”覃清水只觉得思绪颠覆。沈扶闻为什么要这么做?燕无争即便在此世陨落了,也不能得安宁吗?还是说:“这或许就是师兄必死不可的原因。若不是他死了,沈扶闻怎么可能轻易吸纳他的灵力,这世间怎么肯倾尽全力培养第二个剑仙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鲜红地盯着应沧澜,只是那里面已没有恨了。天道在这个世界没有出现,他甚至不知该去恨谁,恨应沧澜吗?可这是师兄自己选的。
沈扶闻起身后,燕无争便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而独步峰峰高千仞,仙人只是一挥手,便出现在云海秘境中,灵力甚至无需同化便在祂经脉中流转,又流淌出来,祂垂眸看了一会儿,那灵力便在众人注视下化作缕缕魔气,然后流向魔界。
临渊眼睫一颤。
和文皓猛地向前,看着那些魔气涌向魔界的大殿,靠近座上那人之后又停留下来,临渊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怔愣。
过了片刻,他问:“燕无争成功了?”
这不过是一句寻常询问马甲进度的话,放在这里,却让所有人心几乎停跳了,所以他们果真知道,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也眼睁睁看着燕无争去死,只是因为,他不过是他们之中第一个离开的。
沈扶闻并未应答,像是不想说,又像是不必说他们也心知肚明了:“这魔气无法维持太久,便会退做灵力,你要留意。”
临渊沉默片刻:“他们今日抓到了程悦。”程悦眼眶鲜红。
沈扶闻:“嗯。”
少年从魔座上起来,那长袍花纹繁复而华丽,他却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低声问着:“我是不是也马上就可以走了?”沈扶闻视线偏移,看到他兜帽落了落,伸出手,不知何时出现的分神,便如同做过千百次那般,轻轻地将他的兜帽压下。
和文皓不知为何,眼眶骤然滚烫,但他咬着牙关,忍住了。
沈扶闻:“你很累了,等过去之后,可以好好休息。”临渊:“燕无争已经去休息了吗?”
两个人的对话忽然没有回答了,沈扶闻是不确定燕无争现在状况如何,而临渊是因为马甲状况不定所以对状况有些迷茫,但还是口齿清晰道:“如果灵力不够可以暂时让我沉睡。”秘境外的临渊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砸了这法器,让自己不要再继续往外漏了。
沈扶闻说:“不会让你睡。”他忽然捏捏他的触手,低声:“你只是只小章鱼。”
临渊:“可是我——”
有魔族来通传,少年收敛了神色,也扯动长袍,漠然:“进来。”沈扶闻的身形轻而易举地隐匿,只是在血月映照过来的时候,仍然在轻轻地按着临渊的兜帽,防止他被晒伤了,其实血月不会晒伤他,只是马甲受了穿越前的那次惊之后,总是喜欢一个人蜷缩着,他们当初把形象选定为八鞘也有这个原因。
祂的动作沉静而细致,单这样看,实在想不出来祂是最后将临渊的心挖出来的那个人,但临渊还是碎碎念:“不知道轮到我的时候我会不会害怕。”
沈扶闻则肯定自己:“不会。”祂拍拍他的头:“你是勇敢的小章鱼,再说,只是演一出戏而已。”
临渊的触手偷偷摸摸地去摸沈扶闻的白发,似乎是好奇本体为什么那么喜欢,而沈扶闻也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近期不要再往万鬼窟去了。”
临渊:“嗯?噢。”他很快想起来,盛梳也仍然借了沈扶闻之口提醒自己:“你现在身上沾染了魔气,很容易影响到他们的神魂。”
明明这一切神算阁众人已经知晓,他们猜到了来龙去脉,可真的看到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血雾,仿佛他们还筹谋着杀了临渊阻止魔界入侵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暗地里努力了很久很久,他们费心遮掩,就是为着这一刻。沈扶闻未必想牺牲燕无争,却应该是想着保全临渊的。
临渊年纪还那么小,祂也告诉他只是演一出戏便好。临渊就应了,他也说自己不会害怕。
以魂体留了那么多年的人,表现得那样冷静仿佛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可是真正见到沈扶闻的时候,还可以这么亲近地隐晦告诉他自己有可能是害怕的,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和这仙君之前的隔膜。
他也感受不到生死之间的间隙,他只是,努力地帮助沈扶闻。他只是在沈扶闻和盛梳他们面前,才像是一个少年。他只是在神农谷的时候,也异常沉默地在等自己的结局,所以他的棱角和生疏都被磨平了,他在他们面前出现时,已经是那个冷冷清清不会说多余话,也不喜欢和其他人亲近的魔种。
百相琉璃镜到这里便停止了,程云握拳,试图再在里面看到更多,和文皓则是之前症状更加明显,他掐着自己的喉咙,几乎要把一生的悔恨都咳尽了,也没有看到这镜中的临渊结局是什么,他的长笛也嗡鸣着想围在临渊身边。
应沧澜却已完全清醒了,声音很轻:“将我们引入这秘境之人,说的是,师兄和沈扶闻都醒了。”他也觉得齿冷。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推断出的这个结论叫人心底发寒:“那修士是合欢宗之人,即便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顷刻便知小师妹当日说了什么,只有可能”
沈望闭眼:“只有可能它的功效与祸心类似,引出了我们之中多数人的欲念。”
他们当时的愿望,不过是这天地雷劫都是虚惊一场。因而他们轻易地信了那修士的话,轻易地看见了雁禾与清音宗的始末,这是因为,他们是带着探究合欢宗与清音宗冤孽的目的来的。等秘境带出沈扶闻,程云强烈地想知道事实到底是什么,他们才见到了这个秘境中的一切。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
程悦手指在发抖,脸色变得惨白,声音却更轻:“这便是原本该发生的一切?”
偷听的盛梳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蓦然间仿佛明白什么,秘境的影响飞速退却,砸在她脑袋上,让思绪还沉在秘境里的盛梳不得已在马甲脑海中发出一声“靠”!
她想起来了!
坐在禁锢法阵中的雁禾与盛梳同时睁开了眼,但碍于秘境还没有结束,神魂再次沉入进去,这一回却是没有再被秘境的设定影响,完完整整地回忆起主角团误会的原因了。简单来说,这个秘境真正针对的人不是应沧澜,而是盛梳。
祸心秘境功效和应沧澜说的的确差不多,但他们攻击修士时,只会选择修为最高深的修士,不巧,临渊的八鞘心被应沧澜他们带走了,因而应沧澜他们以为这秘境是顺着他们的所思所想,将真相告知了他们,其实不过是秘境将矛头对准了临渊以及他身后的盛梳等人后,将盛梳和她的马甲,以及应沧澜等人一起,塞进了盛梳想要的秘境里。
她在天道陨落前确实一门心思想着让马甲顺利按照剧情下线就完事,这秘境捕捉到她心中的念头后,立刻按照盛梳的想象编织了这样一个秘境,并抹去了他们的记忆,让她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而主角团不过是无妄之灾。他们怎么会知道盛梳这么期盼着下线是因为天道承诺她办完就可以回家,还以为这就是一切的尽头了。
这就是一切。
盛梳:“”
现在秘境对她的影响已经消失了,盛梳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挽回了,这也不能怪天道不守信,而是盛梳知道剧情出现变动的时候,就担心般若秘境会提前发生,这个秘境作为最后摧毁沈扶闻的秘境,最大的特点便是会给予秘境中的人辨别真假的通达智慧。它对修士的影响并非仅仅局限于秘境之中,而是现世那一刻,便会给予自己选定的修士指引。
盛梳闭眼,捂脸。怪不得自己被秘境蛊惑了,主角团却仍然保有记忆,怪不得应沧澜能看见那些片段,这不就是般若秘境在给应沧澜开挂吗?
般若秘境是坚定求道者空无一物的心境,在这秘境中,筑基甚至可越杀飞仙,就是因为他的心境澄明通达。而这个秘境如今属意应沧澜,如果他不对沈扶闻对杀心,般若秘境中的沈扶闻自然也不会下线,但相应的,他们的位置也产生了颠倒,一直看不穿秘境的主角团如今无论在何秘境中,都掌握了主动权可以看穿一切虚妄,而盛梳只能继续苟。
直到般若秘境给主角团洞悉一切的能力。
盛梳:我谢谢你啊。
沈扶闻也出来了。
她看向还在百相琉璃镜前沉默的主角团,看到还在沉睡的燕无争马甲,再看一眼已经苏醒了,但同样在以最低灵力维持自己清醒,衣衫斑驳的沈扶闻,揉了揉马甲的头又凑过去贴贴,雪白长发如要化未化的新雪一般,堆叠在沈扶闻肩头。
祂轻声:“很难做吗?”
盛梳:“其实,不难。”她抬头,其实只是有些担心,这秘境演化出来的结果无法让他们得偿所愿,但沈扶闻默不作声地戳她腰间那个剑穗,还试图想从本体那里要第二个的时候,本体和马甲在脑海里默默地争起来了。
一个觉得这么好看多做几个没什么嘛,另一个瘫下来就是不干,就是说懒,不想动。意识在吵架,他们的躯体还贴在一起,沈扶闻还在分心让逸散出去的灵力,都落在本体身上。
盛梳又安下心来,想起她和马甲之前说的那句话,大不了就寄。
应沧澜他们还未发现,盛梳清醒过来后,针对她的秘境就开始发生了另外的变化。盛梳也按下心头浮动思绪,思索着如何将沈扶闻般若秘境的困境与面前这些一并了了,而且这了结方法还需得凌驾于般若秘境对主角团的影响之上。
想着想着,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熟悉的天雷笼罩,四处都暗下来,众人在雷霆阵阵中瞳孔收缩。
直到有个声音在说:“你的神位不保。”
一刹那间天光大亮,毓秀峰的峰顶拔高,直入云端,浩浩渺渺中,有周身泛着浅淡荧光的神,敛眉低目,明明是在上界之上,八荒之外,无比尊贵,那声音说话时,神却注视着下方的小小人界,不用掐算,都知日后会发生什么:
“有天道想要取代我?”
众人恍然。那是沈扶闻。
那声音也十分威严,不似他们见过的天道,等身形出现,竟然是煊赫无比的玄鸟一族,却明显比沈扶闻身边曾跟着的那一只要耀眼炽烈得多,约摸是更为显赫的神兽之首:“不是想要。”火红玄鸟偏头:“你插手人间事务太多,一直滞留下界,且神心不够圆满,原本神明代行天道之职的就不多,这天道又来势汹汹你要小心,神职陨落后,这一方天地被它窃取。”
神不必掐指去算,都看穿了累世的循环,低眸:“会有一个剑仙踏破此界。”言语淡淡,并无动摇,像是在说原来如此。
火红玄鸟摇头:“他不会踏破此界,只会令在你约束下的下界灰飞烟灭,然后淬出一个新的人间。到那时,这剑仙便会是天道在上界的执言者,代天道管理着这方新的世界,而你”它显然知道神对祂治下的这方人间多么在意:“此界已经注定陨灭,不若在此之前脱身,还可重塑一个小世界。”
神有这样的能力。
神却不语。一直到斗转星移,神预备滞留下界而非离开,火红玄鸟才愕然:“你疯了?”它压低声音:“此界已经无可救药,即便你能让那新生天道不毁灭它,不插手这个世界的运行,你的神格也不保了,你何必”
它的话音停止在神下界之后。
神不在意自己是否被取代,祂甚至不在意这方世界是不是会在一个新的剑仙踏破虚空后毁灭,祂只是本能,淡漠,千万年如一日地维护着下界的运行,因为此界灵气稀薄,祂是唯一的神,是唯一的仙,这个世界是祂创造庇护下的世界。
祂想延续它的生机,一如以前。
为了不被因果排斥出下界,祂剥离了自己的心魔,将祂化作仙格不圆满的飞仙,留在下界,自己清醒的神识和完整的记忆留在神身当中,陷入沉睡,待到合适的时机再醒来。应沧澜眼皮微跳,有什么如潮汐一般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叫他没有看到后面的画面却本能地感觉窒涩,被掐住了咽喉般无法呼吸。
祂的确在合适的时机醒来了。
神格不稳,神息消耗的神本来即将陨落,可沉睡恢复了祂的大部分神力,祂也找到了解决此界危机最完美的方式。剑仙的飞升虽是此界陨落的关键,但真正促成此界灵气消耗的,乃是魔的现世。是剑仙与魔的博弈,让此界再也无法承担起这么大的消耗,最后在剑仙飞升时径直破碎。
祂杀了剑仙,便可阻他成仙,耗尽此界最后一丝元气;杀了魔君,便可阻止魔界入侵,使修仙界缓慢恢复平和;再杀了正派之中的奸细,便可使正道宗门日益壮大,灵气得到反哺,此界也可长久维持下去。
神通达古今,要寻几个人,不过是垂眸一刹的事,可是要动手时,却遇到了阻碍。
剑仙先祂一步,拦下了神的杀念。
剑仙现在还不是仙,只是个剑修。
神蹙眉:“你要阻我?”祂不必动手,神念就令剑修几乎无法反抗:“你凭何阻我?”
剑修咬牙:“就凭,他们现在还未犯下任何错!”
新生的天道于云层之中俯瞰他们的冲突,这是天道在利用自己阻拦神,剑修心知肚明,可他无法视而不见:“你要杀我,我不动手,可是你要杀的魔君,如今不过是个半大少年——你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以杀人的方式这么做。”
真是新鲜。神生杀予夺这么多年,从未被谁阻拦过:“他的命途已经写定,难道未犯错,便不该杀?”
运写在那,他迟早会成为罪恶滔天的魔君,那时再杀就来不及了,神下界,是为了将崩塌扼杀在萌芽之时。即便天道令这剑修开悟,令他跳出轮回和自己对峙,也阻拦不了祂,但神大意了。
祂没有想到剑仙会在自己陨落后成为这天地间第一个飞升的仙,还是有些微神格在的,虽不足以使那剑仙将自己湮灭,却可以使祂再次被迫陷入沉睡。
神失去了杀魔君和正道叛徒的好时机,再睁眼时,脑海中多了许多纷杂的记忆,天地也已倒转了三个轮回。
是它自己,只有神有倒转时间的能力,也是天道,是那个虚伪的新生天道趁虚而入。
它胆大包天,竟在自己沉睡时,将此界修士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连自己心魔都不慎卷入,成了它彻底主宰此方天地间一个小小地取乐的棋子,不过,神并不在意。心魔受到蛊惑倒转了几个轮回,做了多少错事,甚至于那天道进行了多少博弈,都与神本身无什么关系。
祂没有情绪,不会被玩弄,祂只想挽回此界崩塌的结局。
无论轮回倒转多少世,祂回到了什么时候,该杀的人祂还是要杀,祂是为了一整个下界。心魔传来的渺小的情绪波动,不足以干扰神的选择。
哪怕那个投生到沈家,因为祂是神,所以生而知之,也能看到短暂未来的,名字叫做“沈扶闻”的心魔,一遍遍地重复着什么,祂也没有在意。沈扶闻想让几人生,可神想让此界众生生。
神淡漠地执了杀意,对燕无争下手,可要杀他时,忽然想起,祂似乎不止沉睡了一次。
燕无争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第五十七章
神第一次被燕无争拦下后其实并未沉睡很久。
在天地未倒转前, 祂就在人间找到了魔君。只不过时机晚了些,魔君已不是轻易便可被抹杀的少年,已是魔族敬畏的君主。
但祂还是要杀。
神就这样走入了魔界。
祂要杀的魔君是上一任魔君被封印后, 重整魔界,试图侵扰修仙界的上古魔族的一支。
祂活了太多年, 不知道世人对长生有什么渴求的,不知道生死之间有何不同。
也不觉得若是谁人的命运出现了一点点偏差, 身上的因果少了那么一点点,就不该为此界延续而丧命了。
直到祂见到那个少年。
魔界无光, 血月四季当头, 魔界的氛围自然是无法不阴森得了的。
能掌控万千魔军, 为祸三界的魔界君主,也本该是个恶贯满盈, 狡诈阴险的东西。
但祂踏碎虚空时, 只能见到阴冷红光下,枝叶颤颤巍巍, 明明不可能长得好, 却舒展开琉璃枝叶的菩提。
他竟在魔界这噬人心魄的地方, 种了一株菩提。
菩提绿叶婆娑,摇曳着不算明净的光影,而魔君头戴冠冕,单手撑着头, 徐徐睁开眼,几条触手就缓慢探出来,轻轻地拍了拍菩提树下的绿叶。
不知是谁的神魂蜷缩在那个角落, 被提醒后翻滚下来,躲在菩提叶下, 轮转的血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他——
修仙界容不下无转世之机的神魂,魔界更容不下,他要种下这棵菩提要耗费的不止看顾它长大的心血,还需时时刻刻提防,回护使得这些神魂都不消散,才有可能使他们再世为人。
有魔族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也不生气,也不怒斥他们,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触手轻拍扶手,意思是,我应允了。
魔族如蒙大赦,吞了吞口水:“不,不知道魔君打算何时动身。”
仙人的目光轻逸中带着静默,扫一眼过去。
魔君的声音犹似少年时,清朗低缓,不习惯居于高位的生疏被抹去,却也没有带出更多的盛气凌人,他只是静默平缓地低头碰碰菩提,便说:“待会儿便去。”
魔族便将他的话当做了保命符,迅速地通传至魔界上下,魔族高枕无忧。
等魔君再回来时,触手明显萎靡了许多。
深蓝色的表面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触碰到伤口的触手会猛地蜷缩起来,然而魔族偷偷摸摸地送上伤药,他也不用,触手一卷,给了其他那些来不及回护的魔族,自己就坐在大殿之中,轻轻地晃着触手,等它自己痊愈,十分随意。
有神魂探出头来担心,他神情不动,和少年时候一样可靠:“无妨,他自己会好的。”
也有稍微有些心性的时候,他就会不顾自己魔君繁复的黑袍,冠冕还在头顶摇晃,轻轻地装相说:“再看就不给你晒太阳。”
原来他还会带菩提出去晒太阳。
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要培育灵植自然需要阳光雨露,即便是菩提这样的神物,但他从不懈怠,自己卷起黑袍罩在头顶,也要怕烫似的伸出触手,小心翼翼地让菩提转个圈。
有神魂没被人间灿烂的烈阳照到,他就会压低声音,半点没有威慑力地懒洋洋说:“小心魔君罚你。”
然而他所谓的罚也只是少浇点水。根本威慑不到神魂们任何。
神有点好奇。
等发现他的懒洋洋不是因为性格如此,而是近来受的伤越来越多,伴心跳动也有所不济之后,便留意起他神魂的状态。
八鞘作为魔君的心腹之一,能承担起魔界的重任,自然也是强的。
可他保护魔界从不是生杀予夺,使得两界水火不容,天怒人怨,很多时候,魔族来喊他,他也只是轻轻一扫,将魔界与修仙界之间的封印加固,便回了。
他不想掀起战火,他只想保护魔界那些同样不好战的人,一直到,他再也无力保护魔界这些人,有暴戾魔族动了坏心思,他用了大力气将他们镇压,神从没见过这只八鞘这么疲惫,疲惫到所有触手都虚化了,无法化作实体,他头顶的冠冕也不再晃了的样子。祂从他出生起便在等着他为祸三界然后杀了他的那一天。
可眼看着那只八鞘从手掌大小,安安静静地盘踞在角落,长成现在这模样,竟有一丝舍不得。
他也原本不用死——魔界的叛乱镇压只是让他受伤,可他还养着菩提,不会轻易魂灭,但他命中注定的浩劫来了,他的伴心耗尽了气力抵挡不得,他的触手也不可能化作分魂为他续命了,救了那么多人的魔君,到头来只是死在正道宗门的一剑之下。
女修将剑拔出来,看到魔君并不暴怒,眼睫也只是颤了颤,就已预感到什么。
等寒冰自他胸口碎裂,她才看清,这魔君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手伤人。他的触手也在冰冷寒意中蜷曲着,护住了那棵小小的菩提树。
神终于低眸,轻轻地拾起那片叶子,看到深蓝色的触手逐渐失去漂亮的颜色,随他的瞳孔一点点地黯淡下来,轻声说:“你怕水。”
魔君不知道这是谁,但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也无力去辨别是不是该说了,本能让这个统共才活了二十多年的魔君低哑断续地“嗯”了一声。
他意识朦胧,强撑着一口气:“我本来该回到海里去。”
神听不清,祂靠近,听到那只八鞘伸缩了下唯一的那只触手,感觉到冰粒在地表摩挲,那些修士开始手足无措,有人在争辩杀他如何了,即便他没伤人他也是魔,是魔君。“回去,就可以让下一只八鞘出生。”
神恍然。是了,八鞘一族只有一只。回到海里去不过是他的本能。
魔君体温越来越低,很难想象习惯了冰冷海水的躯体会被这样的冷逼得颜色全褪,冠冕上也结了冰,神在思考那些黑色的珠子怎么不碰撞起来,为这个魔君小小地解个闷,或是提醒他该给菩提浇水了,虽然他怕水,但是魔君的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菩提。
那些神魂全都睡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睁开眼他们就能重塑身体。
魔君莞尔,小声地说:“但是我怕死,所以一直不敢回水里去。”
他终于有了片刻回光返照,视线清晰,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影,他不知道是谁,不知道祂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也许是来杀他。
临渊:“你可以带我回海里去吗?”
他带不出下一只八鞘了,但是,他想在那个干净的地方安眠,那里没有光,永远都是一片蔚蓝。
神带上八鞘的遗骸去找剑修。
祂想祂有一点被说服,看到菩提上聚集的万千神魂,又觉得这一点大概可以更多,不过祂不通人情,具体如何做决定,还需仔细斟酌,但回到洞府的时候,发现剑修没有在往日在的地方练剑。祂将菩提放下,想将八鞘放回海底,起身的时候发现了剑修的残魂。
那不是魂,只是,散去的一点残念。
神偏头,想了想,带上了临渊,往残念来的地方去,越靠近,便越能感觉到那残念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和祂所识差别不多,仍然是那个端方,温和,有礼,公允的剑修。他不愿意成仙路上沾染任何人的性命,便自绝于此,但也并非无端自戕。他的悟性太好,未成仙便已在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来路如何,于是他困在心魔中了。
剑修死在代替他的剑修剑下,一剑穿心,侠肝义胆,只消片刻,湮灭无痕。温热的血在修仙界甚至不算值钱。因他们都认定剑修是欺世盗名之辈,不屑为他立碑,也不可能在意他的尸骨,于是神需收敛尸骨的人又多了一位。
神魂消散,肉身零散,致命的一剑没有摧折剑修的剑骨,但他尸身被抛掷于独步峰下,跌摔冲撞之间,双眼血色淋漓,握剑右手只剩手腕断骨。
一片狼藉,是最不体面的死法。神能感觉到他的一片丹心。
但丹心护不住他的生平,也不能解决他的身后事,神想世人都在追求大道,可不认可大道,即便是仙在成仙之前,也是可能受这般那般折辱的,可惜剑修没有成仙,可惜剑修成不了仙了。
夕阳西下,神收敛了第三人的尸骨,并非祂主动去,而是有人传唤,祂原本觉得不解,燕无争不愿登仙,是因求仙之路血腥无比,可这第三人可以与祂沟通,缘何放弃这通天坦途?等到了才发觉,音修还没有坐化,她请祂来只是为看一看这世间。
“看看这天理纲常是否失衡。”
神知道她要殉道:“你为何殉道?”
音修抚琴:“皆因道不平。”
神想说话,在祂原本拟定的纲常里,她也是要死的,身为名门正派,流淌着魔族血脉,受这恶孽因由摆布作祟,伤同门毁音宗,还自立合欢宗,传播阴邪心法,戕害普通百姓,种种因果,罄竹难书,纵这因果受了些影响产生了变化,道也因为天道介入,发生了些许偏离,也改变不了她作恶多端的事实。
但音修不是来让祂求生,她是想赴死。
“我找不到我的道。”清风吹起音修斗笠下的纱幔,吹起花海波澜,无限涟漪,可吹不动音修的一颗无情道心,神这才发现她的道心生得这样好,按理早应该圆满,飞升。但女童捧着一束花进来,被音修伸手接过,轻轻地放在琴弦边上,这天地也没有要渡她飞升的迹象。
神问:“你改变了她们的命途?”祂又想起自己带着的菩提树。这个世界还真是多怪人。
音修轻轻地揉揉女童的头,生死面前,将相胆怯,但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世人畏惧的修为,面对这一日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实在是仙更像得道仙:“功课如何。”女童摇头晃脑,胆子比从前大得很:“师叔祖教我们习字,还有教我们心法,我学得最好。”
她懵懵懂懂:“要我念给你听吗?”
合欢宗如今上下和谐,只有立宗的音修不被称师祖,但她也不在意:“好。”女修念得很好,隐隐有愿力,可见她天赋之高,这心法原本也与那等教人合修的淫邪心法无什么关系,女修听了,只觉得耳清目明,莞尔,重又低头:“做得不错。”
女童支支吾吾:“姐姐,阿奴想拜你为师。”
她不是第一个,音修隐约记得还有一个叫做采云的孩子,她们都这样小,这样胆大,这样富有生机,她不后悔以一宗之气供养她们的生平,改变她们的命数。若有反噬,她就是这反噬。“时机该到了。”
神轻轻,看懂了她在做什么:“她们在恨你。”
合欢宗不会是个正道宗门,如此篡改天机的行径,不披在为非作歹的皮子下,就有一万个理由被发现,禁止;因果也不允许一个人无休止地挥霍他们的宽和,一旦暴露就必然有人承担这样的怒火,无情道要飞升,也只差这一点功德了,但这点功德也可以换她在不连累旁人的情况下陨落。
她可以偿还这因果。
仙人衣袖精止,恍惚中觉得有谁也这样做过。他成功了。
所以音修也必然成功。“我道大成,不在世人认可。”她目送女童离开,看见封印地禁制缓缓闭合,眉眼间仍浅淡:“我也无需他们记得。”于是神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应了她的请求,抹去了那些女童身上缠绕的因果,祂也可以抹去她身上的。但直到道消,音修也没有这样说过。
被斫的琴到断裂之时,琴音仍然是纯澈清亮的,不为任何折她音色。
直到暮色。神收敛了最后一人的尸骨。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前两人魔君和音修,都是祂算出来必然会使此界因果失衡的魔头,祂尚且都停顿思考了,面前的女修只是一个天资过分出色的卦修。
祂还记得。
神慢慢地走上高台。
这洞府是她亲手雕琢的,十岁那年她被宗族弃在荒山之外,浑身上下摸遍了,想起自己宝贝得不行的罗盘带上了,紧紧地抱着,度过了那个风雪夜。然后第一次听到了祂的声音。
神在女子安静闭目的尸身旁边坐下来,用久经岁月的神思回忆。大约只是无聊了,或者是淡淡一瞥,女童本该因这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而觉悟无穷,可她偏偏尚且满心稚气,抱着罗盘,缓声问:“你是谁呀?”
又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神学着他们的模样闭上眼。已经有些不想再回忆了。
但水往前流着。
女童的成长与魔君不大一样,神关注魔君,担心他成长为祸患,只每固定时间去看一眼,可看出他变化,长高了还是变坏了,声音冷了还是仍然喜欢低着头种种那棵绿植,女童,神静了静,有点喧闹。祂不觉得吵,只是心平气和地认为这频率有些高。祂毕竟也是第一次遇到可以每次算卦,都有百分之五十几率碰到自己神识的修士,问的还是一些祂也不知为何会有人问的小问题。
女修身旁的灵气因为神的到来而凝滞了,罗盘也寂静,虚空中却仿佛有个女童吃力地搬着龟甲,碎碎叨叨,反复权衡。
捂着眼睛,放下双手,眨了眨之后若有所思:“这卦象结果是可以吃的意思吧?”
神没忍住:“你已辟谷。”女修的身世有些奇怪,似遭人篡改,宗族积孽深重,这会报应在她身上,因而抵消了她救人的功德。女童的轮回次数不多,每一次都因救人而死,按理说应该投胎到大福之家,一生圆满,说不定还有情投的道侣,可以立地飞升,不过杀孽太重了,为了让她活着。
她需为此付出代价,不过不用死。
女童七八岁,脆生生地:“可是我馋呀。”神于是又说:“给你罗盘不是算这些。”
谁会与一个神问这些?祂看了眼过去的算卦,觉得下次被她问到大可不必让她算得这么准,让她勤加修炼些,少与自己接触——女修已算了第二个卦,灼灼地翻看卦象,碎碎念:“老爷爷吃什么呀。”
神还以为在说祂。结果才发现是捡到她的老爷爷。命数将近。哦,她又想救人,可惜抵消不了她的因果。
神保持不说话,看着她将馒头掰碎下来,喂进去,正欲离开,罗盘上摆了一小块馒头。女童双手合十:“天灵灵地灵灵,不对不对,不管啦,教我算卦的老爷爷,你也吃呀。”
“今天会下雨吗?”“不会,你要占卜天象?”
十几岁的女修眨眨眼:“哦,我要钓鱼。”
“今天有没有修士路过?”“无。”
“多说一点嘛。”“你要求仙?”
女修摇头晃脑:“求仙有什么好的,我有卦卦算准的本事,直接摆个摊就可以了啊。——我要救人。”她这时候总会正经些:“吴水县突发洪水。”
神想说这会弄乱你的因果,但看到她模样,还是没说。十几年的光阴太短,对神只是弹指一挥间,但祂说要走,卦修却磨磨蹭蹭地不肯算最后一卦好久,才问:“以后我算卦还能每一卦都这样准吗?”
“也不算太准。”神预备送她最后一卦,对于凡人修士来说,神明的眷顾不是好事,她的因果也不会令她有好报。但,是个好命格。
女修想了很久,想说出自己最后一卦算什么的时候,神用自己的神息看到了她的因果,她的孤星命格导致遇到的人全都横死,她的累世因果导致她为同门厌恶,她的屡屡应验卦算,让她被天涯海角追杀,的确算不上善果,但至少可以寿终正寝。神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
但女修的卦算得那样好。她能沟通到神,皆因她想沟通到。
她看到了,但看的不是自己的,是那卦象中其他人的。她的脸色变了。
神要游走天地,神要平衡因果,神要收走那么多恶徒的性命,祂无法将全部视线倾注于一个凡人之上,祂也无法在她不卦算的时候,接触到她。于是神安静地消失了,祂在旅途间隙思考女修今日又在算什么,缘何运气这样不好,自分离后再也没有叫回过自己一次。
祂来看了。女修死了。
这样的安宁,神不必窥探过往,都知她是如何死的。窥探天机,消耗太大,何况是连累数人性命。她承受不住。也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靠吸纳他人神魂来维持性命。那样皎洁剔透的一颗心承受不住了。祂没去看的日子,她自己碎了。连回家看一眼都不肯,她轻易地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一卦也没有算。
神安静地坐在她为自己开凿的洞府之中,安静地思考凡人的性命缘何结束得这样快。这洞府里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筷,都是祂看着她算了卦,挑了自己喜欢的花色采买而来。祂知那法器是她在历练中九死一生得来的宝贝,这法器是她过生辰时素不相识的摊主送她的贺礼。过去不过十余年。
只是弹指一挥间。
神开始思考,祂是不是一定要让所有人都死。祂是不是一定要让魔君死去,不管他的菩提,让女修死去,不管合欢宗下的那些女童,让剑修死去,即便知道他无意与自己相争登仙。祂是不是,看不到女修算最后一卦,即便祂料定,这一卦一定是祂来襄助她?明明生死如朝露,神明轻易不插涉。可祂竟留恋起几个凡人的生死了。
祂本来是要为此界安和杀了这些人的,但竟产生了一丝动摇,就是这动摇:让天道趁虚而入了。
神陷入了第二次沉睡。
祂竭尽全力,保留了神智,留下了心魔在下界代为执掌话柄,神本身则在沉睡中养精蓄锐,顺便思考这数百年算出来的结果,有无更改的可能。但祂错了。就是在这次沉睡当中,祂的心魔被天道卷入无尽的漩涡,玩弄于股掌之间,祂和祂要杀的人有了宿命般的牵扯。
祂的心魔不再只是冰冷的心魔。
祂的心魔结识了剑修,知道了剑修是燕无争,女修是盛梳。祂于半梦半醒之间见到了那个祂没有多看几眼的少年魔君临渊,看到他在阳光底下蜷缩着想遮住裸露的触手,嘴唇干涸,却还是轻轻地遮住了一株萎靡的灵植。祂于意识到自己职责之前,明白了雁禾的道心,看穿了所谓合欢宗与它背后竭力支撑它的无情道,昆仑琴。
祂于数百数千数万年的静默后,忽然认识了几个人。祂于神不清醒的沉睡里,改换了祂冰冷公允的道心,叫自己因为那几个人的存在生出了一颗凡心,知道了何为生何为死,何为,不可为。祂终于知道燕无争为何与自己争执那个不可为。
剑修一字一顿:“若你是凡人之一,便知生死,善恶,轮回,是山一样重的鸿毛,压在一人身上便可叫他生不如死。”
可祂已经无法回头了。心魔被天道主宰,陷入这样可怖的轮回,间接抹消了祂的神格,祂唯一能做的便是赶在自己彻底陨落前,和燕无争一起,让他们从天道的胁迫下摆脱出去。
祂指点了多年大道,头一回知道,命运不是这样非黑即白的事,头一回晓得,若是命运定下了,要救几个人这样的难。
祂救了那几个人,因而损了自己的神身,甚至连累了一个燕无争。可是不要紧,神生了万年第一次这样轻松自如,这样快活地觉得,菩提很好,合欢宗很好,她要算的卦也很好。谁人是正谁人是反,谁人是善谁人是恶,本来就不是由高居天地之上的神来判断的事。
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该被惩戒,自有他的生平来言说。
神该湮灭。因为祂做错了,祂不想再做错。
第一世的时候燕无争只是借天道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要杀无辜的人,临渊只是想保护魔界与修仙界不起战火,雁禾只是想改写那些女童的命途,却因祂的意志被抹杀,祂意识到他们无辜时,已经晚了,菩提树和合欢宗尚有留存,但祂眼见无辜之人的下场,动摇了道心;
第二世的时候祂再醒来时,本体沉睡,清醒的是心魔。
心魔投入沈家的轮回,十六岁登仙,做了清河仙君,受了天道蛊惑,结识了真正的剑修,卦修,音修和魔种,为了寻燕无争和盛梳倒转了时间轮回;
第三世时祂与剑修卦修见面不识,心魔被卷进了天道的阴谋漩涡里,只能与天道博弈,却被天道轻易愚弄,造成如今这秘境中燕无争陨落,临渊横死的局面;
第四世时祂妄图与燕无争蒙蔽天道,却仍然没能救下临渊。
一直到一切显露端倪,心魔才恍然回忆起什么,终于破局。祂本是神,不可能和真正的凡人一般无力挣扎,只能做天道操控下的棋子,但祂也没有气力再做更多了。这四世祂都不能算是做对了,自然也该承受做错的后果。
而且,选定一个比天道更加可信的继承人。
神的视线投向一直处在封印中,同样是以心入道的雁禾。
第五十八章
其实一切的起点不过是神在撑着头小憩的时候, 看着周遭云天洞府灵植蔓生,忽而想起要看祂注定要杀的人一眼。等神的心魔与天命之人的命运开始交织,神再也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祸心秘境唯爱修士因爱恨嗔痴欲生出的种种因果, 它们叫修士沉溺,只是为吸食人的情绪叫这修士永生留在这秘境里, 说起来和之前命无舛的悔悟秘境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因悔悟秘境只希望逼着人去悔悟, 去相信命运的既定,自己无法逆转;而祸心秘境则是不管不顾地将人臆想中最好的结果完全奉上, 叫修士流连忘返。
他们只会使不坚定的修士道心波动, 也本该是很阴狠毒辣的手段。
若不是他们选定的猎物是盛梳, 这秘境现在已经按照应沧澜所想,将他们局限困在燕无争和沈扶闻苏醒的秘境里, 还不知要待何人来破局。但盛梳清醒过来之后, 这秘境即使受了般若秘境点化修士智慧的影响,呈现出来的仍然是盛梳心里实打实想过的妄念。
她希望一切都没有变动, 自己和马甲顺顺利利地上线, 顺顺利利地下线, 若是再贪心一点便是这反派形象有血有肉,叫人爱恨交织——如果不看系统如今的目的的话,这秘境里的盛梳已经成功了。
合欢宗的修士已预备在秘境外对这次抓到的修士动手,应沧澜等人还在秘境中看着此方天地星月缓移, 无法脱身。
他们看穿了这秘境,但却不肯脱离,自然是无法清醒过来的。
而万剑门仍然在蒸腾的云雾中徐徐洞开仙府, 肃清叛徒,又有新化神横空出世的剑道宗门蒸蒸日上, 握着寻仙石来投入万剑门门下的凡人孩童不知凡己,登仙阶下排出长长的队列来,不时有人带着孩子磕头跪拜。万剑门的弟子穿梭其间,将他们扶起,又温言告知他们拜师的规则。
“若非修仙世家子弟,需得先上登仙梯。”
凡人望着那高高的云梯,面色惶恐,那弟子安抚了几句,又接着道:“不过上了登仙梯也只是勉强通过了初试,随后还需长老观面相,测试心性”有人挤上来:“仙子,仙子,小人是几千里外远道而来,去年不是没有这规矩吗?怎么今年又有了。”
他惶恐。身为凡人,一点规矩都可能叫他几个孩子失去机会。
那弟子道:“本也不曾,只是今岁宗门遭叛徒内乱”
应沧澜闭眼,迈步向前,已然是不想听了,但凡人的哀告仍然缀在其后,一边震惊唾骂怎有人背叛仙门,不识好歹地投那魔道,一边又有人说,我家孩子心性一定是极好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挥剑三百下从不懈怠,如此勤学总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沦落成.人人喊打的魔头,他们只是想寻个出路,只是想知道登仙的玄妙罢了,不会害人。
登仙梯下满是八九岁的孩童,他们一双眼睛明亮质朴,万剑门弟子也觉得他们不会害人,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燕无争。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罪仙沈扶闻。
应沧澜等人是一等弟子服饰,加之名望日高,要进宗门四处畅通无阻,关山长老见到他们却很和气,应沧澜却持剑,面色凛然含霜:“牢长老告慰,只是临渊乃是我等同袍,未查清其罪过,我等绝不可能将他交出,还望长老原谅我等,若是万剑门不愿交人,沧澜只能对师长动剑,以证公允!”
众人色变,和文皓也是此刻才意识到,临渊竟然不见了,他正怒火攻心,捂着胸口,脑海中传来应沧澜传音:
“是这秘境为了叫我们不发现端倪,且符合此世本来面目,在我们观沈扶闻下界经过时,无声无息地带走了他。”他垂眸:“你也不必心境波动过大,为今之计,救出临渊才最要紧。”
和文皓陡然握紧了长笛,牙关狠咬之间境界果然稳固了许多,他是不会叫那少年再死在自己面前的,但应沧澜的异样只有程悦察觉到了。
她何尝不是觉得前路茫茫,只是仍然抱着一点希望:“菩提可塑人神魂,而且,沈扶闻还能倒转轮回。”
应沧澜:“沈扶闻与师兄已归寂了。”
程悦手一颤。进入这秘境后他们便小心翼翼不肯去提及秘境外发生了什么,何尝不是希望着小师妹说的沉眠是事实,他们尚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可应沧澜可以与天地沟通,他说的话反而是更具可信度的,而且他还拔出了剑。
关山长老显然是愠怒:“你!”他一拍桌:“身为大师兄,你不思除魔卫道,友爱同门,却为了一个魔种与宗门刀剑相向,你还记得你的道心吗?你还记得你在手刃燕无争那孽障时的感悟吗!如今不过过了半月有余,你就忘了,背叛师门,转投邪道,是什么下场?!”
在场的修士皆是咬紧牙关,面色铁青,却不是冲着应沧澜,而是因为他口中的转投邪道。
而且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身为魔种就并非是魔,临渊即便后来做了魔君,抓了程悦道友,又有哪一片刻是真的害人性命了吗?他只是继承上古血脉而来,从未叫谁死在他的上古血脉之下!反而是正道宗门不辨忠奸,天道说谁是善,谁就是善,说谁是恶,谁就是恶,这善恶难道是由天道喜恶来衡量?还是以所谓因果来衡量?
难道不该看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不该看,他们道心是否纯澈,是否有一颗坚定全然无所遮蔽的佛心吗?
说着两方竟然就此混战起来,他们虽知道这是秘境当中,对着昔日师长,同门,到底没有下狠手,只是为了将临渊带回,但刀光剑影仍然十分迫人,万剑门上下震动不已,霎时间有其他弟子来回援,也有人痛心疾首,难以置信地出声,喊应沧澜大师兄。
他们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才成了少宗主便变得和燕无争一样疯魔。
应沧澜却借着躲避剑光的间隙,对程悦道:“去找菩提。”他哑声:“幻境虽十之八九为虚,但总有一分是为实。”这实,便是他们要突破的幻境的核心。程悦却不肯走。
剑招交错间,女修死死地咬住了牙,扭头向应沧澜:“菩提?”
应沧澜捏紧手指:“不止是菩提。”
程悦如坠冰窟。
她早怀疑,她也只以为菩提树的种子是临渊带来的。
可她只以为他千辛万苦只保下了一颗种子!可是菩提需在秘境中生长,秘境虽多,可小至只容纳一棵神树,大至可容纳上千神魂的空间却不是那么容易寻的,沈扶闻杀临渊的时候她只觉得沈扶闻太过心狠,除了依仗临渊谨慎,天道疏忽,就没有想过救他的方法。
可是沈扶闻明知临渊怕水,怎么还会引冥河水来呢,祂引冥河水来的时候,分明想过怎么将临渊带走。
燕无争的尸骨也是他们亲眼看着沈扶闻收敛的。那空间会在哪里?只会在沈扶闻那里,而沈扶闻明明将秘境空间给了临渊,那一日临渊若是进了那秘境空间,是可以逃过一劫的!
应沧澜猛然挥剑将昔日师弟打开,不肯去看程悦的神色,只是心里在想,程悦说他们一路走来艰难困苦没遇到多少,反而是奇珍异宝,仿若就是为等他们带走一般,取之不尽。菩提要生长需秘境空间容纳,偏生这么巧,这秘境的核心便是那方秘境空间。
临渊怎么会擅自动用呢?没有那秘境空间他怎么能养活那一株菩提,怎么蓄养无数的神魂?
这秘境里一切都是假的,是因为他们想看到真相而虚演出来的曾经,但有一物却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此方空间里,便是那棵被临渊养大的菩提。
他有菩提,才能找到菩提树的种子,他有秘境,才能将那菩提与种子保存得完整无缺,一直留待他们来取的这天。
万剑门的弟子包圆过来了,程悦借着水龙吟杀出去,本来是想将临渊带走的,可是为着仙门大比,来万剑门的修士太多了,他们自诩正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而神算阁只有十几人,很快就被打散,动弹不得。
程悦搅起山呼海啸,将面前阻拦的修士推开,却还有下一拨,所谓世人皆知,恐怕只会是这种情形了:没有人听他们解释,也没有人在意临渊是不是该杀。
只是因为他是魔种,他在魔界待过,他受魔族尊崇,便该死。
沈望用剑气将一众人挡回去,高声:“秘境外的结界就快破了!”
众人心神都是一凛。进入这秘境的只是他们神魂,躯体却留在秘境外,若是不能及时回到体内,被那些合欢宗修士摧毁,恐怕人也要跟着身死道消,但即便眼前是秘境,又叫他们如何抛下临渊呢?小师妹他们还没有找到,雁禾,沈扶闻不知所踪,难道师兄陨落便是这世命途中不可更改的结局?
他们不相信,不会有一个人相信,因而阻拦他们的正道修士如潮水般涌过来,亦未尝有任何人退却。
一直到那挟制临渊的修士被打落一个,剑阵稍微一乱,便有一道风突如其来,程悦还以为又是哪派修士,趁机偷袭,脸色一变,仰头却发现是仙灵。
磅礴仙灵将临渊卷走,下一秒又一顿,将他们十几个分散在正道修士中,被围攻的神算阁之人,也带走了。
应沧澜一落地便高声:“沈扶闻!”
隐匿在云雾中的仙君淡淡看来,眉眼间的情绪已非常淡了,越来越接近幻境中的神祗,应沧澜却握住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
沈扶闻可倒转时间,但这都不能使他们找到出路,难道就一定要有人陨落?难道这天地间就没有什么公义
在般若秘境影响下,盛梳倒也未考虑过撒谎,不过凡事只需换个说法就完全不同。
沈扶闻:“你要找的人已经陨落了,我不过是一缕残念。”祂又顿了顿:“办法,自然是有的,可是他们已经归于大道,你还想要什么办法?”
应沧澜张开口,却无话可答,晋起不顾面前这人还是仙,上前抓住祂手腕厉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不可能醒了吗?”
沈扶闻淡漠抽出手,白发逶迤间似乎有流淌的星河:“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燕无争现在还在沉睡。
晋起喉间微滚:“那我们也可以让你一直停留在这秘境里”
晋起还是受和文皓启发:“当初顿悟秘境是因为秘境崩塌才会消失,但如果没有人对这秘境出手”白发仙人低眸:“你以为合欢宗会保留此秘境?”
祂也不过是随着秘境出现而现身的一缕幻影,晋起也是天雷之时才知道,祂狠心撇下的那个少年,只是祂的一缕心魔。
是祂于千万年孤寂冷情之中,诞生的一缕接近于人的思绪,但即便是心魔,祂也什么都不知,瞥见世人只能笨拙学习,寻觅到挚友,也只知不顾一切地倒转轮回去寻,祂的心性是那样脱离一个真正的神祗仙君,才会被天道蒙蔽,落入它的陷阱之中找不到任何出路,可祂的心性也是那样单纯,祂没有伤害任何人。
清河的供奉若断了,清河仙君会亡,神也会亡,神陨落之后,这个世界也不会再处在神的庇佑之下,天道轻易便可毁了此界。
祂不是有意的,祂只是为了延续神的存在被迫做了那些事,可众生却将这一切都怪在心魔的身上。
晋起也没来得及看那心魔一眼,他甚至来不及和祂说上一句话,祂就被迫与真身一起,为使天道陨落身死道消于万事万物之中,祂让他如何能接受?
晋起此时此刻也只有和程云一样的咬牙切齿:“凭什么!你明明都承认了是你道心不稳,是你脱离俗世太久,是你需要这么一个仙君的分魂,才让祂来到这个世上,可你想让祂死时,祂就需听你的话去死?!祂能做什么?祂唯一做的只是找到燕无争和盛梳而已,祂只是想和此界的普通人一样有两三个同道之人,祂做错了什么?!”
有人将他拉开,他却语气更加激烈:“祂在天道算计下杀了临渊的时候你没有出手,误会燕无争和盛梳的时候没有出手,甚至为与天道周旋倒转好几世时你没有出手,需要祂死时你便醒了是吗?你沉睡时灵力是何人给予你,祂为什么这么多年修为都没有寸进”
沈扶闻:“祂只是一缕残魂。”
晋起声音更高:“祂不是!”他死死咬着牙关,眼尾渗出血:“祂明明不是。”
其他人拦不住他了,晋起挣扎着向前:“祂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你明明知道,你知道”声音哆嗦的人试图要沈扶闻给一个交代:“如果祂不是有人的情绪怎么会特意保护临渊,怎么会那样执着地去找燕无争和盛梳,祂怎么会费尽心思地保护临渊,祂还听你的话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从古至今只有心魔妄图取代本体的,从未有心魔放弃一切随本体魂飞魄散的,本体要与天地抗争的时候那明明是一个好机会,本体那样虚弱,心魔被燕无争护下了,只要找好时机,神为什么不能变成沈扶闻,沈扶闻为什么不能变成神?
那一日他们看到祂的白发在黑与白之间挣扎,也分明不是沈扶闻要登神,是沈扶闻与神在交替出现。
祂明明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为了燕无争和盛梳,祂是不会放弃的。可神也照样骗了燕无争去死。
“你这个骗子”
沈扶闻神情没有任何波动,晋起讨厌祂这个样子,自从见过少年沈扶闻后就越发讨厌,可却没有办法叫祂冰冷的瞳孔带上一丝人性:“祂与我一体,任何选择都是祂自愿的。”沈扶闻在心底补了一句,也是马甲自愿的。
晋起松开手退后几步。“祂不会再醒来了?”
沈扶闻淡淡看他一眼,原本想说从未沉睡过,又谈何醒来,但想想祂也是沉睡过的,便换了个说法:“生死之事,谋定在天。”
“临渊之死非我所愿,你们带他走吧。”
秘境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程悦伸手想去拉临渊时,没有拉住,整个秘境就如同雪崩一样倾倒下来,最后只有一方小小的莲花池,从虚天妄地中撑起,里头探出的两三支荷花,似有灵性般倒扣在众人头顶。
程悦下意识抬头,只见荷花池外,一片天翻地覆,荷花池中,微风习习,唯有悬浮着的八鞘心,法相齐全,八条触手轻轻地挥舞着。
她下意识伸出手,感觉那法相轻轻地凝实,如同莲子一般,落在荷花层层花瓣中央。
预备对众人动手的合欢宗修士脸色一变,被远远掀开。
尘埃之中,和文皓挥出一道音波,瞳眸之中满是戾气,应沧澜剑气也陡然暴涨:“先解决首恶!”
为首的女修喝一声:“春风伞!”
程悦几人便觉头疼欲裂,不知不觉中毒雾已漫入鼻腔,紧接着身体一软:“师妹!”“程道友!”
雁禾于雾气弥漫中扶住斗笠,看见沈望等人不甘心地因为程悦等人受胁迫,放下法器,而为首的女修对自己拱手:“宗主。”
雁禾一挥手,雾气弥散开,眼前山峰陡然裂出深谷,陆裳手指下意识收紧,等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才收回,敛眸低目。
雁禾像是完全不认识她们,挥开入宗之路,才问:“合欢宗?”
被合欢宗抓住的修士在阵法中对雁禾怒目而视,似乎是在说她装什么装,她若是没有记忆,会不知道合欢宗入口唯有本宗之人能开,又能在他们明明将阵法设下拦住她时远隔万里而来,配合合欢宗将他们引入陷阱之中?雁禾无法解释这是剧情的影响而非她和本体愿意,不过,秘境已经走过了,她的剧情也确实是时候该处理了。
秘境中解释还是略有些牵强。
合欢宗众人也是惊疑不定,略沉默后,才缀在雁禾身后。
雁禾却忽然顿住脚步,侧眸,在程悦法器保护之中的八鞘心就忽然飞出,惹得众人色变,他们对雁禾的态度在怀疑与信任之间切换,已经根本无法客观判断雁禾到底处于什么状态之中,又是否是合欢宗冤孽的主导者,可雁禾只是轻轻托着那颗八鞘心,片刻后,谷外灵植开始疯狂生长。
须知这里几乎没有别的门派,便是因为除了清音宗可利用音律使灵植停止蔓延,合欢宗可用毒使花草枯萎外,其他宗门都对这些灵植束手无策。
这些灵植并非可以随意采集之物,即便是神农谷也需小心斟酌,这也是这里会有凡人冒险采摘灵植的原因:灵植感觉不到凡人的恶意和太强的目的性,有时会给予他们一些回馈。而采云和她妹妹便是靠着这些度日。
如今它们却在女修面前俯首帖耳,甚至主动地散出点点灵力,使那八鞘心中的神魂甚至更加凝实了些。
雁禾做完这一切:“走吧。”
裂谷探出一条路,本该因为各种毒丹雾气,贫瘠可怖,寸草不生,但他们踏足时已经是绿茵遍地,雁禾还放下了斗笠上的纱幔,似乎不欲像以前一般,在合欢宗弟子面前逞宗主的威风,只是道:“遮蔽术法耗费精力。”
陆裳神魂一震,而后几乎跪下来,她比谁都更明白若是被雁禾发现背叛会是什么结局,女修却只是轻轻侧头,陆裳要跪时,只看见透明纱幔在自己面前微晃,在夜色下宛若月面下泛着银光的涟漪,而后她就被扶住。
比谁都更似神仙琼玉,却也比谁都更蛇蝎心肠的女子言语低缓:“往后可不必如此。”
说罢,她甚至不用施法,周遭灵植就像是明白,以后它们再也不必装作萎靡的模样,就可舒展枝叶,尽情吸收阳光雨露般开始疯长,而那些看似猖獗的毒雾也在一瞬间散去。沈望震撼。他明白相比雁禾的灵力,自己更应该震惊于,陆裳不过区区金丹修为,却可以以一己之力让在场如此多修士以为,合欢宗仍然是毒雾弥漫,寸草不生,可他的目光却止不住地悬停在那些疯长的草木之上。
灵植无灵智,却在某种意义上更自然地倾向于天地亲和之人,也就是说,灵植只会在修仙界生长,它们是不会亲近魔的。
但雁禾虽是魔,有魔血脉,却依然能和临渊一样,半点不受这血脉限制难道她真的和那秘境中仙人看到的一样,只是有苦衷,才创立的邪宗吗。可是即便如此,合欢宗又害了多少人。
雁禾带人踏入了合欢宗。世人皆以为合欢宗身为邪宗,必然与魔界一般四处凌乱,阴邪之气蔓生,但实际上,合欢宗与他们所见其他宗门并无什么不同,除却女童多了些之外,其他都与普通宗门无异。只是这种复杂心绪在发现心法之中夹杂的大多是双修心法之中,变成了厌恶。
女修淡淡敛眸。
陆裳再度跪下,这次她没有被拦住:“宗主恕罪。”她声音紧绷,意识到雁禾即便被封印数年,也不是好欺骗之人,她一直心比桀纣,洞察非常,自己以为小心应对,却实在是看轻了她了:“宗门因一直筹备着将宗主从封印中救出,而疏忽于新弟子的管教,如今这些心法多为入门,也是因,宗门之前因营救宗主死伤颇多”
有女弟子厉声:“你们也是女子,竟生得如此狠毒心肠,看看她们才多少年华,便要被你们逼去修习这种邪恶心法还送死?!对外还妄称你们收留无处可归的贫寒弟子,实际却从良善人家劫掠了不知多少女童,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收留?!”
“师姐何必与他们废话,合欢宗心肠歹毒,早有定论,从前不过是仙门漠视加之无法摸到他们宗门内部,才轻轻放过,如今得见他们手段,即便拼死也该叫这宗门不复于世!”否则还不知有多少孩童沦落到被他们当做垫脚石之下场!
群情如此激愤,合欢宗修士却一脸讥讽,雁禾也不为所动。合欢宗内部情况,她不是没有耳闻,正因为如此,她让学习心法的弟子都停下,摘下斗笠。
灵植已跟随她脚步蔓生到万剑门内部,但内里一片繁盛,所教心法却如此邪恶腐朽,众人正厌恶,却觉耳边一阵凤凰啼叫,百花盛开,紧接着清风刮过,那些邪恶心法在他们心中留下的影响,仿佛无影无踪了,他们对淫邪功法盲目的追求,也仿佛从不存在过。
陆裳嘴唇微动,下意识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女修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说:“当时立宗时,我记得宗门门训,是弟子都需修炼无情道法。”
陆裳嘴唇微张:“的确如此。”合欢宗多为双修功法,但也有攻击法器,陆裳便是一条长鞭,她此刻正握着,努力定神:“无情道法,均是按照当日宗主挑出的心法典籍,加以精炼而成。”而那心法,是面前这女修,从韶光破获的秘境传承中抢夺而出,按理不该有这么多不被修仙界接纳的邪戾内容。
可修仙界都认可约摸是修士心境引起了传承变化,因而韶光拿到的都是清音宗上品的心法典籍,雁禾拿到的却是为祸天下的邪恶功法,成了合欢宗立宗的基础。
雁禾却闭了闭眼。
程悦最早见雁禾,她对雁禾其实并无那些偏见,也深知雁禾与那称神的神祗更为相似,其实鲜少有情绪波动,更会对情绪波动剧烈的人用缚情,可如今却有这样动作,声音虽未有情绪起伏,但已经是罕见了:“我还记得,让你收留那些女童。”
陆裳也回答了,不过是难以启齿,她和合欢宗众人,以及其他修士一样,都知这不过是借口:“是。”
雁禾静默良久,忽而轻声:“她们在哪?”
陆裳色变,其他人也怒不可遏,有修士几乎要冲破结界,厉声质问她如今没有被其他大能察看,便要本性毕露利用那些女童做些什么了吗?陆裳则是担心自己做了什么,已被这宗主完全看穿了,因而咬牙还想跪下,雁禾的声音淡漠:“在哪?”
陆裳原本不是软骨头的人,若是,也不敢在偌大一个合欢宗中阳奉阴违,但第一声时她尚且可以思绪转圜试图寻找破局之法圆过去,但听闻这句时,却仿佛受到了此间最磅礴灵力的压制,控制不住地五体投地而后嘶哑着声音回答:“在宗门大阵中。”
说完,陆裳用力闭眼,腿一软,心里竟满是悲凉,合欢宗修士中也有几个变色,然而是被察觉过来的同门押住,也跪也不肯跪,显然与陆裳是同谋。
雁禾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一行人便到了宗门大阵中。该说不说,陆裳很聪明,合欢宗的隐匿与宗门大阵息息相关,雁禾若想让合欢宗继续存在下去,就必然不会轻易动这阵法,而陆裳虽然不知雁禾是如何察觉新弟子中有一批被藏在了这里,却能发现雁禾目的很明确,几乎是一落地便寻到了阵法而后解除。
再进去,里面的弟子熙熙攘攘,神色茫然,分明一个个如白纸一般,哪真的沾染了邪气,修习了一些被修仙界所不齿的邪恶心法?
应沧澜快速地探查一边:都是剑修和音修。并非他们说的邪修修士。
陆裳闭眼。
雁禾却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震怒,甚至于那些与陆裳站在一处的反叛修士无论如何也不肯跪,甚至对雁禾这个宗主怒目而视,她也完全没有留意:“修习了你们口中无情道法的修士,有多少?”
陆裳喉间微滚,不肯回答。
雁禾垂眸看她,她才不甘心地咬牙吐露:“除新弟子外,每个人灵台中都有无情道法的残留。”可这道法名为无情,实际上却是叫人采阴补阳,采阳补阴的阴毒心法,比之普通的双修毒辣不知多少倍,她们当时入宗时是被蒙蔽,如今得掌大权,怎么忍心叫那些幼童走上和她们一样的路!
如今被揭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陆裳心中总有不祥预感,只觉得雁禾反应太过平常了些。
女修戴上了斗笠,那纱幔微微晃着,银光似乎黯淡了一些,但不损女修气度:“我是问,多少。”
陆裳:“一千三百人。”
雁禾颔首:“好。”
陆裳回答完,有些茫然。什么好?她发现自己这些年非但没有想着如何经营合欢宗与清音宗打擂台,救她这个宗主脱离封印,反而擅作主张,收容了女童却不教她们修习无情道法,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震怒吗?她的目的不是兴师问罪,那是什么?难道是将这些女童也打上无情道法的印记,杀鸡儆猴?
女修咬紧了牙关。若真是这样,她是万死也要阻拦她,叫她一起陪葬的。
第五十九章
合欢宗之外, 发现合欢宗修士动向的清音宗也匆忙来禀报宗主。
为首的女修少宗主林霁手持软鞭,焦急对宗主韶光道:“师姐,我们的人来不及, 让合欢宗将他们掳走了,到现在陆裳那里还没有消息, 是不是”
韶光才用神识探查过,只是往日那合欢宗处于荒芜之地之中, 有陆裳灵力痕迹,她总能轻易探寻, 虽不能窥到内里, 但也能感觉出来一二分谷中是否平和, 需要清音宗出手相助,但今日却是一反常态, 花枝繁茂, 仿若从未被合欢宗邪宗之气荼毒过也就罢了,陆裳的灵力痕迹竟也被什么包裹。
她久不与雁禾接触, 不知那是与沈扶闻同源的灵力, 轻松地压下了陆裳制造的幻境, 但心里依旧满是不祥预感,蹙眉片刻,下决断道:“联系合欢宗内的弟子,记住, 不要冲动,保全自身最为要紧,确认那些孩子与陆裳她们的安全之后, 再做计议。”
林霁称是,要走时却被韶光喊住, 她凝眸:“你的伤还没好”
林霁捂住手臂,惨然一笑:“宗主放心。”她神情坚定些:“从前不辨是非,是我受了她蒙蔽,日后我绝不会再这么愚蠢,轻信她人,几乎丢了自己性命。”
想起那一日雁禾被封印,自己被她勾去拦下那一招,她声音犹有些哑:“留着这伤,叫我长长记性也好。”
莫要以为什么人都不会变,也莫要以为,话说得好听便证明雁禾这个大师姐做得称职了,除却将自己与师姐从苦海中救出来一回,日后的每一遭,她都做得极为不称职。不是韶光师姐和自己容不下她,而是雁禾容不下如今不受自己控制的清音宗罢了。
林霁去了,韶光灵力消耗有些严重,撑着桌案起身,才要去调息,便感觉弥海一片震荡。
她脸色一变,过了半晌,还是挥袖去了弥海海底。
这里原来是清音宗的禁地,但自从沧海身陨后,师父云浮已经数年不曾涉足过了。
合欢宗内无风无月,从前像是被白纱罩在底下的绝缘山垣一般,陆裳等人出现后总算有了一点点挣脱出去的希望,她们虽然知道合欢宗不好,但是一处修仙之所,对于一些无家可归命运多舛的女童总是个好地方,她们也能拿到灵石糊口,因而陆裳等人即便某些地方做得不够隐蔽,也有一些修士不敢背叛也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雁禾将此揭发,表面上敢反抗她者寥寥,实际上暗暗捏紧法器的修士亦不在少数,眼见雁禾要动手时便暗地里提防。
谁曾想云开雾散,久不在合欢宗这邪宗地界上现身的月亮以玉盘之姿高悬,紧接着就在他们面前扩大。
他们仿佛置身于月海同辉的世界里,满月与山谷一样大,山谷下的海水逐渐上涨,直到盖过所有人脚踝。他们倏地低头去看,无措地想要退后,只有几人从中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猛地抬头,覃清水更是道:“这是那日道心秘境中沈扶闻也有的法相。”
雁禾淡淡侧过眸,眸色和沈扶闻一样淡漠清冷,但这样遥遥望过去,却与沈扶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仙君高居云端,为世人所敬畏,也有自己的私心,雁禾却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宛若本不属于这世间的独一份灵力,这灵力与天地亲和,与沈扶闻相似。
最重要的是,这灵力如此磅礴内敛,却波澜壮阔,有一种识得乾坤大,又怜草木青的沉静,是天道与燕无争、沈扶闻一道归寂后,再无人可比拟的强大。
应沧澜陡然色变。
程悦也明白什么:“你传承了沈扶闻的灵力”
刀修的面色苍白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去,不肯相信那人已经身死魂灭到需第二人来主持大道的这一步,可这一切又是如此自然:沈扶闻真身是神,既陨落了趁虚而入的天道,自己又无法存活于世,势必要选择一个可信之人,此人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就与心魔一般囿于世间爱恨而不可逃,又不能过于无情,否则便会犯与祂一样的错。
祂说生死之事,谋定在天,并非故作玄虚,不过是祂已无法再指点昆仑,继承者诞生,生死对祂来说都是不必要的事。
祂甚至放下了自己的灵力,放下了自己的传承。
可下一秒,那满月将一切笼罩时,应沧澜又感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险些走火入魔:“师兄!”
和文皓捂着胸口站起,哑声:“是剑骨。”
雁禾的剧情原本需要应沧澜这个男主参悟,以剑骨救人,但雁禾现在正愁着没办法将他们神魂融合和马甲重新上线的事找一个借口,如今自然是顺势而为,一眨眼之间,剑骨的修为就于满月光辉之下大亮。如今就如同沈扶闻的残魂与传承尽数在雁禾手中一般,他们搜不到的神魂,也落在雁禾手里。
小师妹如今还无知无觉,挣扎着无法记起来这一切,沈扶闻却是信任雁禾,和燕无争一样,将自己遗留的残魂交到了她手里。
剑骨本就是仙骨的化身,可涤荡一切不平,与圆月交相辉映,霎时间,被“无情道法”所蛊惑的修士只觉得神识久违地走出一片混沌,清醒地感悟到何为天地,何为修士应该遵循的道法自然。之前邪恶心法在他们心上留下的影响,不过如同一张薄薄的纸一般,轻轻就撕碎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陆裳多年来都在寻找着破除这功法影响的术法,对此研究最深,感受自然也最真实,她几乎是本能地运转灵力,震撼地去感受经脉,灵台以及五识中那些本该被邪恶心法引导得无法再转入大道通途,也显得斑驳腐朽的身体部位。于是更加清楚而直观地了解到,多年来“无情道法”对他们的影响缘何无法拔除。
只因为这影响是深入骨髓,千钧之力无法改易的。但如今雁禾做到了。
她还没有收取任何代价,也并非是因神算阁和清音宗等众人胁迫
满月慢慢地恢复至正常大小,漂亮清辉落下,天地间如同褪去了海潮一般,涌现出原本地貌,山谷高耸,圆月高悬。但笼罩这宗门的愁云惨雾,竟在此刻消散一空。留下的唯有空灵的月色,照耀着轻轻吹拂着灵植的夜风。
女修放下手,裹挟的灵力化作流水,回到她袖中,雁禾眉眼像是笼着一池秋水的淡漠白雾,看不清神色,但灵力显然消耗了许多,寻常修士此刻已瘫软跪倒了,她仍稳稳站在那,话语平缓:“余下各自打坐,可恢复你们修为至原来三成。”
这已经是她尽力为之了,因为她一扫陆裳,陆裳下意识起身迎上去时,竟稳稳地搀扶住了女修冰冷的手指。
雁禾的纱幔垂下来,像是满月也躲在了云层之后,声音如烟似雾:“把他们带下去吧。”
追随陆裳的弟子对视几眼,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有人咬咬牙,按照她说的,将应沧澜等人带下去,回来时,只发现宗门大阵已重新关闭,里面数千个神魂,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在磅礴灵力的庇佑下,安然无恙地沉睡着,一如既往。
雁禾在洞府里小憩了片刻。她原先是清音宗的大师姐,清音宗富有,又是第一大宗门,所用器物自然是最好的,雁禾创立合欢宗之后,也极尽奢靡,但是陆裳来报清音宗动向的时候,洞府内的东西已全部收了下去,只余一个光秃秃的洞府,看上去倒真有几分清修的雅趣。
陆裳掩去眸中复杂神色:“宗主,清音宗前几日”
雁禾睁开眼,斗笠放置在一旁,没有了纱幔遮挡的眉眼更显清丽姝越,看着却只能叫人生出凛然不敢侵犯之感,她淡淡打断陆裳:“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陆裳微怔,手指微紧,拱手:“蒙宗主庇佑,一切安好。”
雁禾放下手起身,陆裳下意识靠近搀扶,等发觉雁禾周身似乎有魔气逸散征兆之后才猛地一怔。旁人或许不知,但陆裳作为合欢宗元老,其实是见过沧海,也知道雁禾身世的。她更比任何人都清楚,雁禾身上没有魔气,是因为她的血脉被云浮道君以自身精血封印,云浮道君不死,封印万万没有松动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是封印会随着人生命的逝去松动的。
就是被封印者本人神魂在缓慢地湮灭,这湮灭甚至是无声的。
但陆裳晃晃脑袋,觉得雁禾怎么会突然陨落呢,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合欢宗的弟子都能摆脱“无情道法”的影响,是一件好事。
女修悄然按住腰间法器。如此一来,他们运转灵力时便不会被那心法操控,也不会想要转投其他道而入道无门,只能囿于邪修这个身份一辈子无法挣脱。更要紧的是,没有了“无情道法”,如今的合欢宗便是散的,是她梦寐以求的,不必清音宗费尽功夫说服其他宗门一同来围剿,这邪宗门派便可自行瓦解的残瓦碎砾,日后再拯救那些女童时,也没有硕大一个邪宗阻拦在前了
雁禾却往前几步,裙裾在她脚底轻移。“恢复灵力后,你需令他们按门规行事。”
陆裳心猛地一沉,听女修继续轻缓道:“合欢宗以无情道立宗,不可轻易废止。”
原来还是要维持这邪宗继续存在,不过不是再用无情道法,而是什么别的心法陆裳心中讽刺,说不上是因对雁禾本有所期待,如今才越发失望,还是因她本就觉得合欢宗是不该继续存在的,但是面上,她还是装作没有任何意见的样子低头:“是。”
雁禾侧眸看了她一眼:“你去吧。”
陆裳对洞府一拜,离开时望见那莹莹的白月沉在水面上,仿佛不蔓不枝孤生的花。
陆裳回到了副宗主之位上,清音宗自然也就对合欢宗宗内的变故有所了解,只是林霁拧眉,还是不信雁禾就此宽恕了陆裳和其他弟子,她与陆裳想法相同,更倾向于这是雁禾以此为饵料,在筹谋更大的什么,但应沧澜等人被俘的消息代表仙门也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合欢宗荼害普通百姓的消息,第一次传遍了九州四海,邪宗门派,人人得而诛之。
闹市上,有人在哭诉自己七岁的女儿三年前被掳走,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有人愤怒于女儿婚事将近,却被迫做了那邪宗修邪恶心法的邪修一员;还有人声泪俱下,说父亲都含恨而死了,女儿还没法归家。合欢宗所做的恶事何止这几桩,但在场的人都因这几个传言而沸腾震怒了。
酒楼之上,女子摘下纱幔,还没喝口茶,面前之人就将法器压下,却是一把久未血刃,却带有化神锋芒的刀。
晋起喉咙滚动:“沈扶闻的心魔,在哪里。”
雁禾眉眼比之三月雪还要淡漠皎洁:“死了。”
晋起:“你撒谎。”
雁禾视线转向他,又看向他身后推门而入这些人:“你们也是来问沈扶闻神魂何处的?”应沧澜脸色难看。半月前,他们被合欢宗布置下的祸心秘境所捕获,被押入了合欢宗,还以为会被看守,没想到没过多久,合欢宗就将他们释放,对于外界宗门的质问和声讨,也不管不顾。
应沧澜即便相信雁禾,相信沈扶闻和师兄不会看错人,更相信她那日对于小师妹的维护都是真的,可却无法对如今局势坐视不理:“你到底想要什么?”
晋起将手拍在桌上:“沈扶闻已经以身殉道,师兄也与天同归,这世间再无人能阻你,你到底还在等什么?”祂已经将传承都给了她,她如今已算是此界主宰的继承者,万里无一不是吗?雁禾却轻轻移开茶杯,等盛梳推开门进来,才道:“你们觉得,我不肯将沈扶闻与燕无争的残魂交给你们,是因为我想为难你们?”
覃清水心一紧,下意识去看小师妹。
小师妹再清醒后一定要跟在雁禾身边,他们虽然不愿却毫无办法,如今见小师妹像是没听到这两个名字,心里竟是一酸。她又不记得了。
盛梳:默默地低头吃茶点并且选择性忽略自己有时候记得失忆人设,有时候不记得,导致主角团也觉得她记忆在挣扎中反复的事实。
雁禾:“我并非有通天之能。”
沈望还想说她那日轻易便抹去了“无情道法”在合欢宗修士上留下的印记,雁禾眉心之中就突然现出了一点蓝色的锋芒,状若鳞片,泛着银光,与她瞳眸一起,仿若潮汐突然掀起,但很快便退下。她坐在原地不动,一直到潮水声席卷而来,才轻声:“云浮。”
应沧澜心下微紧,猛地转身。他如今刚至渡劫期修为,按理说不该在这位清音宗原宗主面前露怯,可云浮道君虽然接近陨落,可却有不少上等法器,非寻常大能可比拟,在他们面前,仍然可以做到无声无息,瞬时便至。但是雁禾察觉到了。
而且她并未称母亲或师父,只是淡淡地坐在原地,等盛梳似乎想说什么,抬手将她隔绝在结界之外。
云浮并未多言,抬手便直取她眉心:“无情道法本是邪道,合欢宗也不该存在,你身为清音宗叛徒,本君有义务将你擒拿回地牢,交由仙门审判。”雁禾动也不动,这些熟悉的罪名落下来,她也看也不看对她怒目而视的林霁等人一眼,只是等陆裳也加入战局,才平静移开视线,似乎没发现陆裳与林霁他们站在一处:“我让你令他们休养生息,休息得如何?”
谁都知道无情道法的功效已被抹去,休养生息过后,合欢宗便要接受另一种心法的烙印,合欢宗大部分人不愿。于是这些日子,修仙界舆论发酵的同时,她们也在与清音宗的修士联合,架空雁禾这个被封印了许久,如今在宗门之中也无多少实权的宗主。
陆裳握剑:“雁禾,你作恶多端,死不悔改,如今无情道法已非合欢宗修士命脉,你更无能力借此操纵他人,上下一万余名弟子,皆可自由做主,主导自己的人生,你已经是独木难支,还要执迷不悔吗!”
林霁咬紧牙关:“和她废话什么,直接抓了她便是!”
雁禾视线移过来,竟是连韶光的法诀也可以径直忽略,将林霁凌乱的剑法挡下,清冷瞳眸似在落雪,垂下眼睫来,总叫林霁想起自己被抓去为她挡剑那一日。
在那之前林霁还是雁禾的追随者,她誓死不相信雁禾会背叛宗门,更不知雁禾早知自己身世,还以为她有鲛人血脉,是清音宗其他人陷害,因而那日云浮道君因为受伤闭关,没有关闭弥海的封印,是她借了玉牌的便利,打开了那通道,也是她为雁禾望风,直到弟子来搜查,她才知,沧海师叔已经陨落。
鲛人性命恒久,若非被暗算,绝无可能如此轻易便殒命。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雁禾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魔族血脉!
她不想被其他人视为低贱的魔种,便带头杀了自己的父亲,而后又矫饰是非,在韶光师姐渡劫时抢走心法,用合欢宗逼迫应沧澜与自己结契林霁知道真相之前有多崇拜雁禾,之后便有多恨。但这恨意远远比不上她残害年岁小的女童,叫她们根本无其他路可走要紧。
因为多年前,她便是这样一个女童,她便是这样被雁禾从魔窟中救出。
她便是这样念着这恩情,与韶光师姐一道,对这魔头毕恭毕敬,最后才发现,所谓心善不过是她的伪装,她多年前可以随手救下她们两人,多年后却可如此戕害其他的女童,便说明,她之前的随手施恩是假。
见到自己和韶光师姐天赋异禀,刻意营造这恩情妄图对她们实现掌控才是真!
林霁焉能不恨,她恨雁禾心机如此深沉,更恨这天道让雁禾这样的魔头长存,为了此间正义她也要将雁禾痕迹于此世抹杀!
语罢不等云浮的法诀余威散开,就再度使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而后才猛地甩出一记软鞭:雁禾与世隔绝太久,怎么会知道她早已不再用剑,而是用软鞭——
孰料雁禾坐于方圆之地未动,磅礴灵气就自门窗窄缝之中迸射而出,铁骑突出,将他们压得直不起身。
满堂萧瑟,竟是有云浮道君在场也敌不过雁禾一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雁禾眼睫也没有动一下,重又问:“他们休养得如何了?”
陆裳咬紧牙关,不愿出卖宗门内其他弟子,叫他们才摆脱无情道法这种邪法,又要背上新的枷锁,然而根本控制不住。雁禾是以心入道,法器虽是琴,法诀也多为清音宗所传授,但她本身是无情道集大成者,不可能无法令一个小小的金丹开口。于是陆裳只能满脸挣扎地听自己说:“宗门休整三日,上下无有不痊愈者。”
如此强悍的覆盖和治愈能力,若雁禾是正道修士,仙门何惧无法抵抗魔族?只是她偏偏内心狭隘,非要旁人顺从她不可。韶光不愿让出少宗主之位,她就要抢她的功法,打断她的经脉,应沧澜不愿与她结契,她就要迁怒与自己有婚约的门派,毁了沈望师兄的修为。
沈望如此恨她,不是没有原因。当初他师兄也是天之骄子,若不是雁禾毁了他的心性,他怎么会堕入魔道,如今又身死道消?!
雁禾却仿佛看出沈望在想什么:“堕入泥潭的不止你师兄一人,可堕魔后滥杀无辜,迁怒无辜的只有他。”她毁的本来也只是一个道貌岸然之辈的修为,因此过这段剧情的时候盛梳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若是没有见过燕无争,沈望必然会暴起,但听雁禾这么说,一时之间竟然哑口无言,满心激愤无从宣泄,就听雁禾起身。衣裙摩擦之间,又似乎有流光逸散,灵气夹杂着的魔气叫所有人心头一震。
然而此刻的酒楼中,喧嚣声却全数静止了,雁禾目不斜视地经过无法动弹的云浮道君等人,摊开掌心。
那是一枚精巧的小鼎,合欢宗修士修习过双修功法的都是心头一阵,传闻双修之所以能采阳补阴采阴补阳,便是因为有些人丹田中,有着这样一口鼎,可以吸纳灵气,而天生炉鼎的修士,丹田中的鼎便是仙灵淬炼过的,这样体制的修士乃是天生炉鼎。
应沧澜脸色难看。当年他被雁禾纠缠,就有人传闻是雁禾看上了他的剑骨,意欲靠此鼎夺取。
雁禾却忽然开口,陆裳一开始不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等发觉只有自己能动弹才脸色微变,下意识想动手,又被冻住——
“万剑门有太上剑法,合欢宗也有无情道法,只是你们从前修习的道法,乃遭人恶意篡改,若要彻底抹去这邪恶心法的影响,并使他们可自由选择如何修行,除了抹去心法在他们丹田灵台上留下的痕迹外,还需对这心法引来的污浊之气加以吸收。”
云浮原本在袖里乾坤中酝酿着什么,一掌几乎就要推出,闻言却陡然想起什么,动作彻底僵住。
雁禾神色淡淡:“世人皆以为天生炉鼎体只可靠着其他修士淬炼自己的灵体,却不知,炉鼎修为不济,并非是为了有朝一日依附旁人。”
陆裳回神,只觉遍体冰寒,不自觉呐呐:“而是,为了以丹田中炉鼎吸纳这污浊之气?”
不,那吸纳了这些污浊之气的人岂不是
雁禾颔首:“他们可将这污浊之气转化为自身灵力。”
这下大部分人都明白过来了,震惊地看向雁禾,听着她淡淡道:“转化愈多,修为便愈高,只是这污浊之气到底并非灵力,以此修为飞升者,寿命不过尔尔。”
陆裳心底陡然战栗起来,她有一瞬间想扭过头阻止这魔头对自己洗脑,她也不想相信合欢宗存在的意义,一开始便是对的,只是他们的心法错了,雁禾更不是因为自私怕死,那一日被封印时才拉了那么多人给自己垫背。
程悦却嘴唇微动:“四截仙骨。”小师妹说的天命之人里,临渊有佛心,燕无争有剑骨,小师妹自己是神算子,那么雁禾呢?
从前沈扶闻真身以神身代行天道之职,祂既然想阻止此界崩塌,不会将炉鼎交给为祸天下之人。祂还留下了自己的遗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朝一日,雁禾能作为这最后的“鼎”,将那新生天道惹下的祸患,这天底下的一切污浊,全都洗涤一空。天道是解决了,但还需有人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但这人绝不应该是天生炉鼎的雁禾。
林霁第一个挣开,厉声:“不,不可能!”
雁禾视线淡淡移去,林霁本以为她是想对自己说声抱歉,还想讥讽,但她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对陆裳接着道:“无情道法并非教人四处留情,与人双修。你若接手了合欢宗,一需仍继续收容无处可归的女童,二需改换心法,教他们易道而行,但不可更改他们是修无情道的事实。”
雁禾:“剑骨佛心皆可天生,即便是神算子,也可因其与天地亲和而继续传承,唯有炉鼎,毁了便不可重铸,所以合欢宗不能毁。”
她表情那样淡漠:“以你们修行,可驱散一时污浊之气,留待下一个炉鼎诞生。”
她不是为了号令此界而创立邪宗,合欢宗在不在她的掌控之下,也不要紧,她只是需要一个替代品,一个她清扫了天下之浊,仍可以在没有第二个炉鼎出世之前代行她职责的替代品。陆裳浑浑噩噩,灵台颤动,但是恍惚之间,居然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雁禾身上会有魔气,为什么她一出世便是天赋异禀,明明是天生炉鼎,却未与任何人双修,便可跃升至化神。
她的修为来得那样不讲道理,陆裳若不是跟随过她一段时间,恐怕也会以为雁禾是靠双修使修为暴涨。
“这天地间可能有第二个炉鼎,也可能不会有,你记住这两点,邪就不会压正。”因为永远有人以身镇之。
沈望还未逃离禁锢,但牙关紧咬:“那你为何要害我师兄和应道友”
和文皓浑浑噩噩,但他其实已看分明了,新生天道对于这方世界的打击是沉重的,哪怕是沈扶闻,也只能从各个角度周旋,祂与燕无争已陨落了大部分的天道,但残余影响却是扫不去的,一个神一个剑仙才能保下临渊的残魂,而雁禾也没有想过久留。她想保护的也只有盛梳和临渊两个人。“如此逆天而行,总不会没有代价。”
纱幔之下雁禾的眼睛寂静得像是没有涟漪的湖水,她说:“污浊之气会腐蚀我的心性。”
沈望几乎要怒斥,如此你便可推脱你所为吗,但云浮道君已颤抖着开口:“鲛人泪是你留下的?”她眼眶微红,形容整肃间仍有一宗之主的风范,但她还是一位母亲:“沧海身殁那日,鲛人泪是你留下的!”这便是云浮当年狠心对雁禾动手了的原因。
她搅得清音宗天翻地覆,云浮也没有动过杀心,但是沧海死了之后,弥海风起云涌,她去了只看见三颗鲛人泪化作的明珠。然而世上鲜少有人知晓,鲛人不会轻易落泪,只有去鳞之痛才能令他们的眼泪真的化作明珠。沧海那样的魔族鲛人,鳞片对于其他人是没用的,因为他们吸纳不了沧海的修为,但是雁禾可以。
云浮宽容了雁禾数十年,从未想过她会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哪怕她父亲久居沧海海底,根本于她无碍!只是为了修为。所以云浮才恨了数十年,她不会轻易放过雁禾,是为清理门户,也是为了为沧海报仇。
但雁禾说:“护心鳞被拔下之后,我的神魂便在三界之外四处游荡,一直到封印解除,才回到此界。”
陆裳眼眶滚烫,她也不知这是为何:“所以,这几年间一直是孤魂野鬼占据了你的身体?”
雁禾:“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代价。”
林霁知道雁禾为何连歉意也无话可说,因为她已没有多余时间,也因为她从三界之外归来之后,就已不是雁禾了。如果不是沈扶闻需要一个炉鼎,如果不是此界还没有被完整肃清,如果不是,她的躯体侥幸没有被那孤魂野鬼给损坏,合欢宗也没有因她的乱来而分崩离析的话,雁禾的神魂早就散了。
她脱离自己的躯体数年,回来竟只是为了赴死。
这和当年便已身死道消有何区别?云浮道君是最知护心鳞重要性之人,如何又不能醒悟,如果不是雁禾的炉鼎之体对于此界有用,当时拔鳞之时,雁禾就已死了呢?她的神魂无处可去,整整六千个日夜,神农谷众人尚且有万谱图和盛梳庇佑,但她这样的孤魂野鬼,她这样无论如何也夺不回自己身体,即便夺回也活不了多久的炉鼎,出生不是为了得道的,而是为了卫道。
她不肯学清音宗的心法,固执地为自己选了无情道,不是记恨母亲的冷漠疏离,不是记恨师妹的卓越天赋,更不是为了为祸此界。
她只是为了除魔卫道,身死而已。
陆裳完全被这澎湃混乱的情绪给淹没了,她如溺水之人一般呼吸不过来,但是脑海之中,竟然慢慢地有女声,将无情道法的真谛讲给她听。若雁禾不是寿命将近,陆裳毫不怀疑,这无情道必会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宗门立宗之法。修无情,不是为了冷心冷情,而恰恰是为了有情。因为修仙界将因果判定诉诸天道,但若天道不公,修士便没有了自救之法,因而无情道是修士对自己的约束,是自己对自己的判定,是修士对天道的一把锁。
如今天道空置,这把锁也该起作用了。
所以,沈扶闻选定的继承人其实不是雁禾。他们自然知道天生炉鼎也会作为天命之人被牺牲。真正选定的人,是她。
是陆裳。是合欢宗。是天下千千万万个修士,千千万万个如应沧澜一般,生为肉体凡胎,有七情六欲,但特殊时候仍然可以以身证道的人。他们说过要破天道的道,要以身献祭,便是真的以身献祭,天命之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要随着不公天道的陨落归去。
陆裳捂着脑袋,挣扎起来,她不想听,其他人也想帮忙,但虽因雁禾修为衰减,而逃脱了桎梏,可以动弹了,但却根本离不开这酒楼,也不知道雁禾去了哪里。
云浮袖里乾坤中的合掌之击还未退却,便猛然僵硬,感觉到一道清凉的神识侵入自己的识海。
很久以后云浮都在想,雁禾为什么要选这一天。她既然做好了准备,也知道陆裳与清音宗有联系,便知道今日她会亲自动手,也知道她若是身死,自己余生绝不可能原谅自己,可是怎么想,都只能想到,她的无情道只有一道缝隙。是沧海和自己。
所以她在多年前同一天,将她逐出清音宗,并将宗主之位交给韶光,不肯承认自己这个女儿的时候,雁禾与他们的亲缘线,也就断了。
清凉的神识仍然似月,轻轻地将两颗鲛人泪放在她掌心中。云浮道心几乎瓦解,看着那两颗鲛人泪,心如刀绞。这里面,一颗属于沧海,一颗属于雁禾。但鲛人生命线漫长,离开的时候,雁禾心里和沧海或许是一样的想法,那便是,走在前面,并无什么不好。
她与沧海都知道云浮志在清音宗。因此当年云浮的族人不许她与沧海结契,也不许她将雁禾的身世公之于众,云浮默许了,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既然有她的道,雁禾作为她的女儿,自然也有自己的道。有道便不能全孝了。所以那天祸心秘境中雁禾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个令父亲与母亲骄傲的女儿。她不可能做到的。从出生起,她就注定被污浊之气替代,注定做数千个日夜的孤魂野鬼之后,再回来,不是为了认回父母,而是为了周全此道。
她等了许久,终于可以成全这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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