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小黄把两支手电筒都揣到一只手里,右手拔出后腰上的枪,迫不及待闯进影厅。手电射线所达之处,只有站在墙边的江留,灯光直射他的眼睛,他不得不抬起手挡了挡。
“执行官?”小黄呆了呆,忙把光线移开,先等来的不是江留的回应,而是背后无声无息的刀锋。
这一幕恰好被后脚进影厅的陆怀绫纳入眼底,她连忙给自己挂了个速度buff,一个健步冲上去,长刀在叶时州身前一横,挡下他的袭击。
然而她低估了叶时州的力气,短短的军刀竟将她的长刀弹开,她后退两步卸力,往后撞上一只有力的手臂。
陆怀绫本能地扭头,听见江留在她边上说:“不是让你别进来?”
待她稳住,扶在她背上的手很快拿开,她道:“那你倒是快点出来,尚钟那混蛋……”
接下来的话被淹没在两声枪响中,子弹击中沙发椅,小黄两枪落空,拿着手电筒往刚才叶时州所在的位置照了照,没人。
“当心身后。”江留立即提醒他。
小黄闻言转身,背后无人,他马上抬头,头顶的灯具陡然掉落,几步闪开,灯具砸在地上碎成数片,几人低头去看时,一双手握着麻绳无声地套上他的脖子,绳端被拽住猛地收紧。
多亏小黄力气大,抬手握在麻绳与脖子间用力往前一拉,拿绳的人没做准备,被拉得踉跄一步,小黄借机回身照亮了那人。
“队长……”只是黑暗中的短短一眼,他就认出了人。
叶时州的攻击动作被小黄这一声叫停,下一刻,灯光亮起,他整个人在灯下暴露无遗,是陆怀绫悄悄去找了灯控开关。
叶时州就在眼前,这一下小黄更加确信了,十年不见,感性占据上风,他不去想叶时州出现在这儿的种种疑点,眼眶一热:“队长?”
……
叶时州并不回答,只是用一种猜度的眼神盯着小黄看。
陆怀绫看着那双蓝宝石似的眼睛,心跳极快:“不,他不是……”
叶时州高声打断她的话:“小黄,好久不见。”
陆怀绫后半句话卡住,叶时州还记得他的老队员们,那她说的话就没有任何分量了。
“是我,队长,是我。”久违地从叶时州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小黄红着眼眶大步上前,给叶时州来了个结实的拥抱。
叶时州没想到他情绪如此激动,直直站了一会,神情缓和下来,抬起手用力拍拍他的背放手:“你是出城来找我的?”
“我……”小黄有些哽咽,激动地语无伦次,“我没想到您还活着,他们呢?林叔和未未,他们是不是也……”
叶时州悲伤地看着地面:“他们啊,在你脚下。”
小黄一惊,避开脚底下那块地,他陷入那段最不愿回想的往事:“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他们,我当初不该走,我明明看见火光了,看见整座城市的变异兽成群往里跑了,看见未未在楼顶对我挥手了,她还那么小……”
他们来自贫民区,在护卫队摸爬滚打三年进入执行队,通过考核那天,黄未花光了卡上所有积蓄,在集市里买了架旧世界的的天文望远镜,回来后很开心地告诉他,将来有一天,他们也能涉足望远镜看到的那片天空底下。
哪知道偷偷爬上城墙观测的当天,天气突变,他着急得不行,劝妹妹先回家,被抓到要坏事。黄未不听,非得把望远镜组装起来,架好了才发现,这台旧仪器本身就是坏的,即使没有天气原因,她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进入远征队,她索性买了一沓空白的绘本带到城外,那里头是各色城外风景,她不画废墟,不画荒野,只记录春天刚冒头的青草和石缝里的小花。
她无比坚信征途队伍能走到旧城邦,对着地图幻想旧城邦的样子,发挥想象力作画数十张,最后都被一把火留在半途中。
接到指令逃离的过程中,小黄鼓起勇气回头望,楼顶那个摇摇欲坠身影已然消失,眼前只剩漫天火光和四下飞舞的灰烬。
图画一角伴随着灰烬飘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接住,上画的恰好是天塔的太阳。一阵风不偏不倚往他手心里吹,他把手握紧,碎片却从他指缝里溜走,远远往回飘,跟着数十名队员一起掩埋在尘土中。
小黄痛苦地捂住脑袋:“我无能为力,甚至回到城邦后都不能给你们讨一个说法,队长……”
“指令是我下的,执行指令是队员的责任,你没有错,”叶时州按住小黄宽厚的肩膀,像又回到当初,在最绝望之时对他委以重任,“我还活着,我们还有机会。”
“对,您还活着,”小黄不住地点头,“小江他长大了,任务又重启了,我们还有机会!”
“不,我们不做任务,”叶时州用他特有的蓝色瞳孔蛊惑地看着小黄,“如今你还服从我的指令么?
“当然!您永远是我的队长!”
“你想变得和我一样么?”
小黄困惑:“和您一样?”
“对,像我这样,不用再害怕变异兽,我们可以凌驾于所有污染物之上,可以在每一处被污染的土地上重建家园,你将在那里看到久别的朋友,你的妹妹,你的队友。”
“未未……”小黄眼前景物变换,死去的妹妹就站在不远处,他小步走过去,嘴里呢喃着。
“小黄!”见此情形,陆怀绫着急地喊他,他无动于衷,一旁的江留却不见有动静,她转头找人,身边哪还有人?
最后一排座椅处,江留静静站在那儿,他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往门边靠。
“放弃那个没有意义的任务,我们不去旧城邦,我们要回城邦,光明正大地回去!”叶时州眼里满是期待。
小黄步伐止住,他把迈出去的一只腿收回来,僵直地转过头问:“不去旧城邦?”
“是,不去旧城邦,”叶时州眼里的蓝色更加明显,肯定道,“我得回去,我太久没有回去了……”
小黄怀疑自己听错了,混沌的眼神恢复清明,声音微微颤抖:“队长,您在说什么?”
“你要我重复几遍?”叶时州情绪不定,忽然狠厉道,“难道你也要背叛我?”
“怎么会放弃任务?队长,您忘了,您……”
“我?”
这么久过去,小黄终于敢直视叶时州的眼睛,他与他对视几秒,缓步后退:“你不是,你不是队长,他不可能放弃任务。”他从来不训斥手下队员,每次站在城墙上,都能从他眼中看出对万里之外旧世界的向往。
叶时州自嘲地笑起来:“为什么不能?你怕了?你和江留一样,要和城邦站在一边与我作对?”
提到江留,叶时州的笑容突然消失,他奋力转了一圈,在最后一排座椅后看到江留才放下心。
“为什么躲在那里?”他问。
江留还是不理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当着他的面打开打火机。
“你想做什么?”叶时州眼神闪了闪,小小一簇火苗映入他眼中。
对了。
江留眉峰微挑,把打火机随意地丢出去。
叶时州神色一变,飞扑向前试图阻止他,可下一秒,火苗已经化作熊熊烈火,横在两人之间,挡住他的去路。
沙发椅上撒了白磷,接连被点燃,火势蔓延极快,浓烟很快布满整个影厅,叶时州像只无头苍蝇在当中乱转。
他怕火。
出口处,陆怀绫捏住鼻子,半蹲下来对小黄招手,给他指明出口方向,小黄踌躇不前。越过火光,他看见江留另找了路避开火焰往出口去,他恍悟,叶时州早已不是执行官,将担负起责任的是那个年轻人。
陆怀绫说得对,他的队长和从前不一样了。
十年前,听了执行官指令逃回城邦让他追悔莫及,每一天都活在自我谴责中,一边逃避,一边又渴望向城外再迈出一步。
十年过去,他又迎来一次选择的机会。
火舌从墙边爬过,自底部点燃幕布,向上烧灼,幕布蜷曲起来,化作烟灰簌簌而落,随着火势蔓延,影厅正中竟没了出路。由心而生的恐惧持续了没多久,叶时州马上找回理智,四处寻找江留的踪影。
他冷静下来,辨别出出口方向,看到人影便不管不顾,踩着火舌往门边追去。
陆怀绫提起刀,挡下叶时州的疾速一击,心中绝望:“黄小黄,你倒是走啊!”
“走去哪里?来都来了,无论是死是活,都留下来陪我才对。”痴狂的笑声中,叶时州下一刀又至,江留甩脱手上的折刀,逼开他的身位。
叶时州收刀躲过飞来的刀片,要继续追击时,背后一麻,他愤怒地回身,只见小黄握着枪,直直指着他。
“你以为一颗子弹能要我的命?”
“队长,”小黄对准叶时州腹部,把余下几颗子弹打完,伤口处的黑血汨汨流出,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苟活了十年,我回来陪你。我们不回城邦了,留在这儿吧,早该留在这儿了。”
叶时州低头捂住腹部,他差点忘了,自己没有痛觉,所以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失神一阵,叶时州把沾满血的手拿开,黑血被拭在军刀上,他垂下手,正对小黄,一步步往火光中走去。
陆怀绫见状要回去,刚走出半步,火焰燎到她眼前,险些点燃她的上衣,江留大步上前抓住她:“走。”
“小黄他……”
江留不多话,强行将她带出门外,陆怀绫挣扎无果就不再反抗了,她是清楚的,她救不回一心赴死的人。
……
应该是大火燃尽,也可能是致幻作用消失,影厅恢复了焦黑的原貌,但身周的余热告诉他,大约是前者。
小黄艰涩地支起眼皮,黑暗中,忽现一缕光亮,一个光圈出现在他眼前,他视线模糊,依稀能认出光圈中平躺着的东西。
未未的绘本。
他想伸手去拿,然而身体不由他控制,被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滴答滴答,时钟响过一会,轻快的脚步声随即响起,由远及近,他的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得异常清楚。
小黄努力睁大眼去看,一双最小尺码的作战靴出现在光圈后,只露出一个鞋尖。
女孩弯腰,捡起光圈中的绘本,认真地用袖口擦拭干净,随后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把绘本轻轻塞进他怀中。
视野有限,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哥哥,你终于来啦。”
话音落下,光圈消失,他疲惫地合上眼,在心里回答一句:“是啊,我回来了。”
……
一滴滴黑色液体落在地上,与漆黑的环境融为一体,叶时州漫不经心地裹着伤口,微笑地对着空荡荡的地面自言自语。
“最后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第一百零二章
从三号影厅出来原路沿返回,外边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变化,到楼梯口时陆怀绫回头看,身后很静,那扇门将两个世界隔绝开,在外探听不出任何状况。
江留走到下一层楼站定等她,她方才收回目光,决意离开。
留在那里面能有多少生还的几率?她不想去估算。
两人一走出影城,队员们的目光立即追随过来,江留径直过去,借走一名队员架设好的望远镜和狙击枪,把对着他们一端可见的出口都纳入视野中。
陆怀绫心情低落,勉力打起精神,给队友们简述影厅里发生的事,江留不反对,那就是都能说。
赵旬听完先叹口气:“我说怎么总觉得他眼熟,原来是远征队的前辈。”
有人发问:“前辈?您年纪比他小么?”
宋明远咳嗽几声,提醒那人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旬并不介意:“十年前任务启动的时候,我还是三级队员,只有站在城墙上给他们送行的资格,如果不是因为任务失败队伍严重缺人,我这一把年纪,今天还真不一定能坐在这儿。”
“在城邦里有些话不能说,到这儿就不用拐弯抹角了,换做是我,也宁愿到城外和老队友埋在一块,回城邦受那窝囊气做什么呢?”
队员们都低下头,今时今日,他们很难不去想自己的处境和当初的前辈有多大区别,如果任务再次失败,他们一样没有回头路,城邦不会是家,只会是让人更加绝望的牢笼。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再说下去有碍士气,有人将话题转开。
这边愁云密布,另一边架着狙击枪的江留却放开枪支站起来,望着影城楼顶。
陆怀绫坐在地上,抬眸随他看去。
低垂厚重的云层下,叶时州不躲不避,大胆站在高处,身上血肉模糊也不影响他挺直脊背,无所畏惧地暴露在射击范围内,故意充当江留的人肉靶子。
他扬了扬头,像是在说,当初那一把火没烧死他,今天这一把火同样不行,叫他们失望了。
队员们即刻拔出刀枪,做好应对准备,叶时州并不如他们所想,当个末路狂徒穷追不舍,而是张开双臂往后一仰,直直倒下去。
一秒钟的时间,他从众人眼前消失,没发出半点落地的声音,就这么消失不见。
……
天黑得很快,不到六点就完全暗下来。江留不急着带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选择就地过夜。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守在车外,没有过多刻意的动作,只是静默着,共同悼念着埋葬于此的征途队员,今日,又多添一缕英魂。
*
陌生的基地里,个别楼层的灯光昼夜不熄,时而跳动几下,分不清是灯泡坏了还是有意为之。陈西园烦闷地在外走动,想法很多,不知找谁去说。
虽然同为城邦的地盘,但在这个无名基地里,陈西园待得很不自在,他平时忙惯了,不是在城外探索就是在城内训练,每天都很充实,突然闲下来,实在难以习惯。
没有人指挥他做事,姜荷也不给他派发任务,小小一个雇佣兵都有护卫基地的职责,他一个远征队队员竟无处发挥,一整天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还是帮忙在门前替岗,换那站岗雇佣兵去上卫生间!
还好这期间不能说全无收获。
例如今天下午似乎就出了点事。大约在午后两点,有雇佣兵匆忙从基地外跑进来,一时不察没认出他,急急忙忙汇报了几句才发现门前站岗的是个陌生男人,马上住了嘴。
陈西园旁敲侧击地提问,可那雇佣兵嘴比石头硬,怎么也不肯说,他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弃。由此他看出,在这里,似乎人人心里都有杆秤,他却茫然无知,显得格格不入。
怪事。
基地里没几个相识的,陈西园不好意思找姜荷问,来回踱步时,忽然想起同行的连周,一天没见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私自回亚兰城了。
想到这里,陈西园失望不已,决心也找个时机离开,归队也好去亚兰城也罢,总之不要待在这儿。
他一拍手,就这么定下了,于是转身大步走回基地。
他被临时安排在四楼住下,楼道里一般没人,这里的雇佣兵比他从前见过的都老实,训练有素,规规矩矩,只干活不出声,故而基地里也很静。然而在上楼时,他却听到有人在交谈。
他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无意的也不行,正直的陈西园正纠结要不要回避一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递入他耳中,他回身下楼的动作停住,多听了几句。
“楼顶第一间,你上去就行了,既然回来了还是见个面,生出误会了不好。”
“什么误会?”
“啧,你不多心,别人可不一定。这话我本来不该讲,可是相处久了,说一点感情都没有,谁信?当然,我是相信你的。”另一个声音沉默了下,那人忙接道,“喂,你不会真的……”
“你的业务范围有这么广?”
那人听不出对方骂他多管闲事,悻悻笑道:“主业还是咖啡馆店员,兼职多了点……”
“什么声音?谁在底下!”
陈西园单手玩着钥匙圈,一不留神把钥匙给转地上去了,他窘迫地捡起钥匙,不等对方下楼逮他,顺口气大方往楼上走,对着楼梯上讲话的人打了个招呼:“我还以为你回亚兰城了,没想到还在这儿,这位是?”
“李……”
“一个朋友。”连周抢话,敷衍地介绍。
李源话被打断,借着楼梯间昏暗的灯光打量了陈西园一眼,才发现这位不是基地里的人,他刚才差点把名字抖出去了。
李源心有余悸地伸出手,心想自己应当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你好。”
“你好,我是远征队的陈西园,”陈西园和他握个手,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很快变得别有深意,“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没有吧。”李源不经意地挠挠头,用手臂挡住半张脸。
陈西园在记忆中搜索,灵光一闪:“我记起来了,你是天塔里的工作人员对吧,去天塔送过文件?”
“那一定是你记错了,”李源打了个哈哈,侧过身给他看另一只手臂,“天塔里的文职人员怎么会来城外,凭他们那身子骨,像我这样挂点彩能丢掉半条命,我就一个雇佣兵,没去过什么天塔。”
“是吗?”李源臂上的伤口货真价实,陈西园还是半信半疑,一个劲地回想。
连周马上接过话,打发李源走开:“你不是要去换药?一会医疗队员休息了。”
“是,差点就忘了,我得去换药了,有空再聊。”
“行,你快去吧。”陈西园目送李源下楼,拐到下一截楼梯时,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他又记起来了!不只在天塔里,他还在医院的楼梯上见过他!
“不是,我真记得,”陈西园站在下方,对连周说,“在医院那天,就是领着怀绫去探望你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去了?”
连周囫囵糊弄过去:“你记性不错,我倒是记不清了。”
“不如说是你健忘,”陈西园笑了笑,没当回事,“哦对,你什么时候回亚兰城?介不介意再捎我一程。”
“不好说,”他现编道,“今天车停外面让人放气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上。”
“我去,谁这么缺德?”
当然是过一会的他。连周无奈道:“没有监控,不好查。”
“明天我帮你,查不出来也给你先修好,回去要紧,到时还能分点人手来这边驻守。你的车交给我,走前记得通知我一声,怎么说?”
“……”“行。”
得到他一句话,陈西园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到房间门口时又想到,他似乎忘了多提一嘴今天午后的事……还是健忘!
*
和钟嘉悦互道了晚安后,姜荷没有即刻睡下,她坐在桌前,耐心地看着沙漏走了一个来回,才听见期待已久的敲门声。
姜荷立即起身开门,等人进门后把门合上:“做什么去了?这么迟?”
连周一张嘴又闭上,没说是扎车胎去了。
他把窗打开,手搭在窗台上:“想问什么就一起问了吧。”
姜荷没有思考,直接道:“你就这么回来了?”
连周听出她质问的语气,反手把锅丢开:“你不应该去问问,秦正初选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因为他们,执行官要遣返所有的编外……”
“行了,这个我听人说了,”姜荷打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疑问不断,“我还听说,回来的只有九个人,那个护卫员不还留在队里?他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连周答得理所当然:“他有后台。”
“你后台不是更大?”
连周冷笑道:“不是你们交代的,让我少和执行官接触?我和他不熟。”
“那个姓陆的小姑娘呢,她不帮你说说话?”姜荷对他这样消极的态度极度反感,嘲弄回去,“她不是天天待你车上,没少接触吧?一点队友情谊都没有么?还是说人家就没把你当回事?”
连周背对姜荷,望着窗外的夜幕沉下脸,控制住情绪,语气如常:“你喊我来就是要问这个?陈西园一心想回亚兰城,他已经找过我了。”
姜荷揉揉额角,吸口气:“这个我来解决。”
“没事我先走了。”连周拉上窗,走去开门。
“等等,”许久未见,姜荷不想他走得这么急,问道,“今天的消息,你怎么看?”
他握住锈迹斑斑的门把,质感粗糙,刮蹭在手心里感触明显:“没亲眼见到,不能确定。”
“猜测一下。”
连周反问:“你到这里前都见过什么?”
“我没见到本人,是李源,他来接应我的路上遇上了,叶……前任执行官,他在赶路,”姜荷神色复杂,“如果今天午后的消息为真,这一步自保的棋可落错位了,江留是帮我们除了障碍,但他也毫无损失,接下来谁去拦他?”
“谁给你下的指令你找谁去。”连周一副不想管事的样子。
“不必,他倒随时会找你,他在城邦里无数次联系你,你连个电话也不接,还数的清次数吗?”姜荷想起秦正初暴跳如雷的样子就忍俊不禁,“他可是怀恨在心。”
“有躁郁症就让他去医院,找我有什么用?”
“说正事,”姜荷自顾自地揣摩,话语中对下结论的雇佣兵意见不小,“带回来的消息只是说可能,前任执行官是可能死了,万一他没死呢?远征队全身而退就能说明人死了?太草率了。”
“你既然有答案了,何必再问我。”连周不耐,拉开门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他站在门外停留一会才迈步离开,刚认为能喘口气,抬头就见一个人站在灯下候着他。
“这么久不见,回来了一整天不来见见我?我的好队友……”
第一百零三章
天亮以后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雪化的时候最为寒冷,陆怀绫指尖冻得没了知觉,揣在兜里也无济于事,她小幅度地活动活动身体才不至于完全冻僵。
等候新指令的期间,宋明远过来给她递了个暖手袋:“凑合暖暖吧,凉得也快,一会要集合了。”
陆怀绫摆摆手,没有接。
宋明远心中七上八下,抿着嘴静静坐到一边,半晌才松口问:“你都听到了吧?”
“什么?”
“昨天……”
“别坐着了,都起来。”宋明远屁股还没坐热,赵旬就出来招呼人了。
陆怀绫看江留已经到了人群中,起身道:“先过去。”
宋明远泄了气,把话咽回肚子里,后脚跟过去。
“从亚兰城出来前,谁也没想到会遇上今天这样的状况,变异人类的能力远超常人,污染等级足够高,不用接触也能产生致幻,”江留朗声说,“你们应该都猜到了,我昨天去见了前任执行官。”
身边有人震惊,也有人面无波澜,不过都没人打断他的讲话。
“可以负责任地说,在他有预谋有准备的情况下,这里没有人能从他手上全身而退。”江留眉角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就是最好的佐证,昨日一直身处暗处,陆怀绫这时才发现他受了伤。
她认真听他说:“我劝退了编外队员,既是惩罚,也是对他们的保护,因为他们能力不足。但昨天过后你们都明白,前面的路远不如预想中乐观。这里回亚兰城不远,想离开的可以大胆回去,不用觉得耻辱,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无论是对队伍来说,还是对你们自己。”
他尽量说得体面了,没直言“你们不是变异人的对手,跟着走下去,进入旧城邦的可能性还不如拖后腿的的可能性大。”
能加入远征队的执行员已经是城邦最优秀的人类,说出这样的话必然让人难以接受,然而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众人听完都不是滋味,江留最后道:“当然,远征队最初创立的目的就是去往旧城邦,我没资格剥夺你们选择的权利,是走是留自行决定,留下来就要做好很大可能看不到旧城邦风景的准备。”
“都辛苦了,休整一下,半小时后出发。”
这是给众人半小时的考虑时间。
江留说完就回了车上,留一众人在外,黯然思考自己的去留。
陆怀绫看到尚钟第二个上了车,顿时觉得烦躁,她找到江留:“你在做测试吗?”
江留坦诚说:“都有,留下来的不一定是玩家,离开的一定不是玩家。”
“怎么这么肯定,就不许有人贪生怕死么。如果我要离开呢?”
他根本不信,毫不在意,陆怀绫也知道这不可能,她时常开一些无意义的玩笑,并不求他有答复,她自己越过这话就当圆场了,另说道:“尚钟这人信不得,带着他,不知道哪天就让他背后补一刀了,昨天要不是我拦着,你要和前任执行官一起留在影厅里面。”
“这不正好。”江留第一反应是,尚钟这做法还挺理性。他当然知道这人信不过,毕竟系统上显示的队友都能背叛自己,遑论利益相悖的廉价合作伙伴。
“你想利用他,他也想利用你,你得想好今后怎么处理他。你可能觉得我在说废话,但你有事瞒着我,我不能百分百放心,希望你理解。”陆怀绫这话说得颇有怨气。
江留罕见地勾了勾唇,趁她没离开,拿出叶时州给他的注射器,轻推一下,粘稠的液体从针管里掉出来,拉出一条长丝。
“他给的。”江留说。
陆怀绫懂了叶时州的意图,捏住鼻子:“这种东西还是丢了吧。”
江留拿着端详一会,将注射器抛掷出窗外。
陆怀绫看着那道弧线,问了句:“算算时间,回程的编外人员该到亚兰城了吧。”
“不出意外的话该到了。”
“看来最近亚兰城里挺忙的,我联系连周,他一直不回我消息,不知道在忙什么。”她打开系统界面,连周的头像还是亮着的,至少没出意外。
江留看时间,说:“时间差不多了,还是按原定路线走,直接去旧城邦。”不怕叶时州不出现。
“了解,”陆怀绫低头从上衣前的小口袋里抽出个创可贴,放在他座椅旁,指了指他的脸,“当心感染。”而后走开。
他坐着不动,定定看了会,等她走远后,还是拿起来撕开外包装,对着后视镜粘上。
……
秦之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
她一个人窝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日子过得也还凑合,手头上的工作是姜荷离开前,嘱咐洛兰秘书给她安排的,原是在审判院整理卷宗,但她觉得这么安排对她的关照太明显,而且秦正初实则不会给她任何关照,所以她转头去了最组织部做事。
她性格好,在家庭的耳濡目染下也算有点经验,工作上出奇地顺利,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
然而近日来气温骤降,比往年要冷上太多,气象局仍在调查原因,暂时没个结果,只让民众做好应对寒冬的准备,听起来不太乐观,一直这么下去,只怕七区外要冻死不少人。
不是说秦之卉多怕冷,完全是她当初赌气离家时,没带够衣服,由于失去家里的经济支持,手头难免紧张。
最近棉衣涨价,防寒的羽绒服,冲锋衣都被抢购一空,购买大量冬衣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于是勤俭持家的她不得不回家一趟。
退一万步说那也是她的家,不是全靠秦正初打拼出来的,她回家坐坐天经地义。
兄妹哪有隔夜仇,何况隔了十几夜。她离开家是为了自我锻炼干出一番事业,和哥哥冷战绝非她本意,不可本末倒置,借这机会和他和解也不是不行……
秦之卉一顿思考,次日就请了假,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前。
家里出奇地静,上锁的书房告诉她,秦正初应该不在家。
“哥?”秦之卉喊了两声,回应她的是家里的保洁阿姨。
阿姨从楼梯上探出头,和蔼地笑道:“之卉回来啦?大姑娘了还离家出走,阿姨没你屋里钥匙,回来了快去开门,打扫了你今晚才好休息,最近多冷呐,还是家里好。”
秦之卉不好意思道:“不用了张姨,我就回来拿点东西,一会儿就走,我哥呢?前两天还看他上审判庭,忙得家也不回呀?”
“可不是,我听秘书说明天就回,还喊我今天干完最近一段时间都不用来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哇?你随时跟阿姨提。”阿姨委屈道。
“怎么会,一定是有别的原因,我明天帮你问问他。”秦之卉打听完便小跑上楼,把能带的都带上,然而东西还是多了,需要再走第二回 。
她拖着重重的箱子回到楼下,离开前,忽然想到可以打个电话,在出门前拨通了秦正初的号码。
开头“嘟嘟”两声过去,她竟然听见了铃声。秦之卉纳闷,把听筒从耳边拿开,仔细一听,确实是他哥的默认铃声。
她循着声音上楼找到书房外,靠在门后一听,确定声音的源头就在书房里。秦之卉握着门把试了试,门的确被锁上了,打不开。
奇怪,出门不带手机么?就算忘了也该通知秘书来拿呀!这么重要的东西,真是……
秦之卉摇摇头,不理解,她就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回天塔,管不了那么多,便先带着东西离开新城街道。
转眼一天过去,第二天是周六,秦之卉趁着双休日又往家里跑,进门时有点紧张,探头探脑地开门进去后,屋内却没有灯光,还是那么安静。
不是说今天回来么?从前的双休日,秦正初通常都会借这两天在书房处理一些私事,这两天没听说审判院或者天塔有什么大事需要他出席,怎么会不在?
秦正初的拖鞋还在鞋柜上摆着,和昨天的放置位置一模一样,说明他根本没回过家。
秦之卉一脑门问号,先回屋把剩下的衣物都打包好,在秦正初书房外拨了个电话,铃声依旧在书房内响起,无人应答。
秦之卉开始担心,下楼去开了灯,给秦正初的秘书去电,秘书倒是接了。
她忙问:“金秘书您好,我是秦之卉,请问我哥和您在一块么?”
“没有啊秦小姐,审判官大人不是在家里么?”
“我就是在家里没找到他才来问您,两天了,他没回来过。”
“这样吗?那您稍微等等,我给您打个电话去审判院问问。”
秦之卉左右踱步:“那好,麻烦你了。”
说完,对面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金秘书尴尬道:“真不好意思,我在泡温泉,小孩子不懂事……”
秦之卉觉得耳朵疼,又道了两声谢连忙挂断,呼地出口气。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秦之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之卉吓了一跳,抚着胸口抬头看去,楼梯上站着的不是她哥是谁?
她呆住了,讷讷道:“哥……?”
秦正初身后的书房门正开着,他穿着一身便服,像是刚从书房里出来,头发微乱,脸上透着困倦……
秦正初面无表情,平淡地又问一遍:“什么时候回的?”
秦之卉身上透着冷意,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想说谎:“我……刚刚回来,外面太冷了,回来拿衣服。”
“嗯,”秦正初对她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他关心道,“最近天冷,多拿点,以后有什么事提前说一声就行,喊人送过去更方便,不用你来回跑,免得耽误工作。”
今天是周末,她想说。
“知道了。”秦之卉低下头,乖乖附和他。
等听到秦正初回书房的脚步声,她飞快提起箱子,装作手上的是个空箱,跑回屋内,锁上门干坐了会,看着十几分钟过去了才匆忙离开,走之前只是轻声在楼下和秦正初道了个别。
书房内,秦正初心烦意乱,外面的事让他烦心,家里竟也不安定,秦之卉搬出去太久,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家。
他手肘支在书桌上,不耐烦地抹了把脸,从兜里拿出手机来看。
开屏就是一串未接电话,一列划下来,最后一个来自他的妹妹秦之卉,时间就在15分钟前……
他的手在下巴来回抚摸,过了几秒,又一个电话打进来。
来电人是——金秘书。
第一百零四章
清早,陈西园对着四轮都被扎了数枚铁钉的车发愁,补是补不上了,只能换胎,该找谁借好?
正烦恼着,钟嘉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边上:“不睡觉蹲这儿干嘛呢?”
陈西园拍拍手站起来:“连周的车,我给他修好了就能回亚兰城了。”
钟嘉悦半蹲下来帮他瞧了瞧:“我看难。”
陈西园蹲久了腿发麻,插着腰疑惑道:“这两天你在这都做什么了?不想回去?”
“能做什么,和你一个样。亚兰城那么多人呢,不缺我一个,这里也是城邦基地,比亚兰城缺人,别看暂时安全没事做,出事了还得有人守着。”
陈西园想到些事:“说起来,你不觉得奇怪?当初那保镖回来时说路上遇到袭击,指挥官走丢了,怎么转眼就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
“发生危险的时候遇上自己人了吧。”钟嘉悦应付道。
其实她事前也是对姜荷的计划一无所知,来前心里没有底,担心她真遭遇了不测,否则就不必带上陈西园来找人了。当时想的是多个可靠的帮手,现在还要想着怎么安置他,着实麻烦。
该怪她心急了,无处埋怨。
钟嘉悦思考怎么留下陈西园,他却说:“嘉悦姐,有门路不?帮我借四个车胎来。”
“我也是刚来,这里都是雇佣兵,执行员的身份不好使。”钟嘉悦抱歉道。
陈西园沮丧地抓了把头发,难道真的只能请她帮忙了?他不是很想开这个口。
矛盾之时,一个雇佣兵往这边走来,给他带了句话:“陈执行员,指挥官大人找你。”
陈西园指着自己,讶异道:“找我?”
雇佣兵点头,陈西园很懵,一旁的钟嘉悦催了他一声才行动。看着他进入基地的背影,钟嘉悦哀哀叹气,她现在也有点迷茫,有一根弦崩在心里,岌岌可危。
陈西园带着满脑子的浆糊走到门前,一时忘了敲门,屋里的女人对窗站着,天气寒冷,她只着身单薄的碎花长裙,勾勒出柔美的轮廓,玲珑有致。
察觉到身后有人,姜荷回过身,一见面就把陈西园脑子里的浆糊搅活了。
“怎么不进来?”她小步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拿在手里。
陈西园错开目光,往门内跨了一步。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一把长沙发,沙发上绒毯和睡衣混在一块乱糟糟,还没来得及整理。基地条件有限,姜荷的办公休息都在这一小间屋子里,陈西园垂着眼哪都不看,他独自出现在这里显然不合适。
姜荷被他这谨小慎微的样子逗笑了,捂着嘴噗嗤一笑,款款走过去,陈西园忙往墙边让开,看着她把门关上。
姜荷递出手里的一杯水:“从外面回来的?身上都带着寒气。”
她的手就放在面前,纸杯上冒着白气,陈西园抬手接过来,无意碰到她指尖,一触即分,手里是热乎乎的杯身,相较之下,刚触及的手指分外冰凉。
姜荷四下扫一眼:“不好意思,连个坐下的地方都没了。”
“没事,我站着就好,找我来是?”
姜荷微笑着停顿了会问道:“听说你想回亚兰城?”
陈西园也停顿了会,诚实道:“嗯,嘉悦姐告诉你的?”
“不是,我猜的。”她狡黠道,“为什么急着回去?这里也是城邦基地,是哪里让你待不惯么?还是有别的难处,你可以和我说。”
“不是,”陈西园忙解释,“我是想……我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执行队基地接点任务,多少能做些事。”
姜荷了然:“哦,你是怪我没给你派发任务?”
“不是……”
“我不是你的队长,不知道我下的指令你是不是愿意执行,没事先征求你的意见,我不敢随便给你安排任务……”
陈西园站得笔直,低下头表示:“您是城邦指挥官,队长不在的情况下,您的指令优先级最高,我自然应该无条件执行。”
“不,我不是。”姜荷直白地观察他的表情,见他面露疑惑,马上轻松道,“开个玩笑,能得到你的认可我很开心,我确实有个任务想交给你,不过这事说起来有些强人所难,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能称之为任务,说是我的个人请求更贴切。”
“您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去做。”陈西园和她对视一眼,不自在地拿起杯子喝了口热水。
姜荷听完迟疑了片刻,转眼一改平静的态度,释如重负一般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真的吗?”
陈西园没料到她是这反应,后退半步贴上冷硬的墙面,退无可退,手中的水杯没拿稳,抖落了几滴。
姜荷离他近在咫尺,酝酿一会,眼中似有泪光。
她此刻突然无助的样子和陈西园印象中的她截然相反,眼前的人仿佛不是城邦里那个高傲的指挥官,只是个柔弱的女人。
刚咽下的水还未放凉,他感觉喉咙滚烫,尽量和她拉开距离:“当然,您先说。”
姜荷垂下眼睫,微微颤抖,用极微弱的声音在他身前说了句话。
陈西园听见了,不可置信问她:“什么?”
她又抬起头:“你信我吗?”
“我……”
见他犹豫了,姜荷冷笑着走开:“算了,我和你非亲非故,你确实不用听我的一面之词,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陈西园离开墙面:“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或者,你需要我做什么?”他现在还处于半懵的状态,一时间很难消化姜荷的话,实在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作用。
“为什么?”姜荷低低重复他的话,仔细想了会,重新贴近他,一双手抚上他的衣领。
再来一次,陈西园依旧猝不及防,没能避开,整个人都僵直住了。她仰着头看见他的喉结滚了滚,心中顿时有了自信:“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喜欢我啊?”
陈西园霎时满脸通红,没有勇气承认,也不敢否认,这在姜荷眼里无疑是默认。
姜荷轻柔的呼吸就在脸侧,他忘了躲开,被她伸手抓住腰带,找到扣头,单手缓缓解开:“没关系的陈西园,你已经知道了,有什么好犹豫?”
他找回一丝理智,按住她的手:“要我做什么你直说吧,我不用这种回报。”
“不是回报,”姜荷反握住他,“就不能是真的?”
陈西园目光定在她脸上,仿佛在探究她的话有几分为真,哪知越看越觉得心头燥热,哪哪都不对劲,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行,对自己的身体反应嗤之以鼻,却被她忽然贴上来的红唇掀翻了所有理智。
……
暮色四合,天边彤云密布,一片橙红。几点烟灰落在窗台上,姜荷把手向外伸出一些,在窗沿敲了敲,把那一截烟灰全部敲落。
她回头看空无一人的室内,神情淡漠,独自吹了会风才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再把手机远远丢进凌乱的沙发里。
紧闭的门被敲响。
她咳嗽一声,道:“进来。”
门被打开,连周往里走了一步,当即就想合上门离开,姜荷嗤笑一声:“见过秦正初了?”
“他知道你背着他……”
“知道又怎么样?他和我什么关系?”姜荷把外套裹紧,碾灭烟头,“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你要去告个状么?”
她不屑道:“让他没了面子,恐怕会先迁怒你。”
“至少维持好表面关系,”连周走到她让出的窗台边吸口气:“况且,你想利用陈西园也不必用这种手段。”
姜荷听懂了他的话,不可能是为她的牺牲感到不值,他是觉得有白菜被猪拱了,在他的眼里,陈西园才是那颗白菜。
她只想笑:“什么手段?我只是想及时行乐,你情我愿的事,有错吗?我得到了他的帮助,他能和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共度春宵,两全其美。”
“我能怎么办呢?我又没有杀人不见血的天赋,只能选一个最省心的办法,如果我能杀了他阻止他回去透露消息也不用这样了,你说是不是?游戏而已。”
连周不想和她辩论她的方法是否正确,更没插手别人私生活的喜好,直言道:“你想说什么?”
“差点忘记了,”姜荷坐回沙发上喝了口水,“你见过秦正初了?”
“是。”
“他没在你面前发疯?”
连周脸色不好,答案显而易见。
姜荷乐了,笑一会立马正色道:“我直说了,我反对他的计划,就算想对付江留也不能与虎谋皮。他已经疯了,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固执地想剑走偏锋,你应该能感同身受。”
连周不语,默认她的说法。
“你不在的这么长时间里,他背着我做了很多事。他大概以为我一无所知。”姜荷从未和人说过,她在现实中的职业是个心理医生,她的职业技能那所谓的天赋技能对她的助力大得多。
“他对城邦高层的所有事务都很上心,笼络了大批人,”姜荷往外一看,声音低了几度,“除了天塔内部的高层人员,还暗自收编了七区外的佣兵团,这你知道吗?”
“嗯,我在佣兵团里待过,编外考核的事也有他暗中做推手。他没明说,但也没刻意瞒着,花钱上位那团长是除了他没别人了。”连周简要道。
“他拿捏住雇佣兵,只是为了给城外行动做保障吗?真要去旧城邦,雇佣兵能做什么。他把精锐都安排在这个基地里了,这些人只够守住这一亩三分地,真要走出去,全是人肉靶子。”姜荷回忆道,“前一段时间,他把领主除掉了。”
怕连周不认识,她又补充说:“就是新闻报纸上,面相最凶的那老头。不过是一把老骨头,能有什么威胁?我只能想到一点……在天塔里,他的资历最高,话语权最重。”说着,她又想到,“还有,秦正初从不向人透露他现实中的生活。”
连周实话道:“你也没透露过。”
“不一样,相处过的人都能明显感觉出他喜怒无常,再举一个例子,比如你。”
连周皱眉,不想充当她的例子,更不指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好话,姜荷却说:“虽然接触不多,但和他相比你显然是个正常人,至少能够正常交流,换做秦正初站在这里,三句话就该跳脚,你不知道他有多自卑敏感。”
“事实是按照他的本性,根本不适合坐上城邦审判官的位置。我有意和他谈过相关的话题,他通通避之不及,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会如意吗?”
连周默默听她说:“权力这种东西,碰过了就戒不掉了,我都动摇过,更别说他。就算是虚拟的游戏世界又怎么样?如果能一辈子留在这里逃避现实,不失为一件好事,对不对?”
“你是聪明人,能听我说到这,应该不用我再多挑明了说。”
连周暗自揣摩,爽快道:“你想怎么做?”
姜荷满意地笑说:“他现在人在城邦里休息,至少两天才够恢复,接下来他要去哪我们没办法阻拦,只能做好自己手上的事……”
第一百零五章
严寒来得猝不及防,远征队还未做应对措施,平平无奇的一觉醒来,车门已经被冻上了。
诡异的是,这股寒潮是从南方而来,城邦的消息姗姗来迟,联系上远征队时还差点因为低温丢了信号。问到原因,城邦那边表示暂时没有科学的解释,只能寄希望于低温不会持续太久,至少给他们一些缓冲时间。
江留话都没听完就切断了联系。他不需要什么科学的解释,城邦那头连报信都能慢半步,要这帮蠢货有什么用?也可能不是真蠢,是有意拖延也说不定。
所幸车内有暖风,不下车的话影响不大。
陆怀绫开车跟在最后,前面只剩零星几辆车,再不是出发时那样浩浩荡荡。
自几日前江留发话后,远征队队员减少了大半,经过慎重思考,就连赵旬都放弃了随行。他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担心拖累队伍,主动请求离开,继而陆续有人退出,他们将回到亚兰城,成为队伍最好的后援。
至于队伍中剩下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就值得揣摩了。
陆怀绫从前对陌生的队友们不太上心,趁着这几天,她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些人,把他们的外貌特征和名字一一对应上,重点观察各位的人际关系,几日下来心力交瘁,却没多少收获。
眼看着几天几夜过去,他们离旧城邦只剩三千公里,气候原因,变异兽都提前销声匿迹,路上出奇顺利,这也算南方寒流带来的唯一的好消息。
但陆怀绫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变异兽不见了情有可原,可叶时州跟着全无消息,路上重要关卡也不见有人盯梢,难道变异人也要冬眠?
最怕的不是前路上已知的危险,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更让人不安。
陆怀绫走在末尾不是不长记性,而是一路上,她发现似乎有东西在跟着她。她留了个心眼,缕缕回头没有动静,她都快疑心是她的错觉。
分神的时候,前方车辆突然急停,若不是她留了足够的车距,已经追尾撞上去了。
陆怀绫直直坐起来探头看,视线被挡了个完全,对讲机里传出声音:“都停一下。路面太滑,有车侧翻进沟里了,2号车2号车,车内人员没事。”
“需要帮忙吗?”
“力气大的来。”
陆怀绫想,自己跟力气大沾不上边,但坐在车上看着也不合适,还是下了车。车外的温度不是说笑的,她吸了口冷空气,接着就打了几个喷嚏,忙把围巾拉高遮住半张脸。
装甲车卡着的角度刁钻,里面的队员先爬出来,再把重物卸了才好拖上来。陆怀绫帮忙搬了点东西移到路边,弯腰的那瞬间,她看见腰上别着的探测仪闪了两下。
她保持着姿势等了一会,探测仪没再响应,她发现这一天的错觉多了不少。
“怀绫,接一下。”
“好。”她直起身,接走前方递来的发电设备,确定没损坏就放到地上,走去找江留,小声和他说,“我走开一下。”
他扶着车的一角转过头,没追问她去哪里做什么,只交代一句:“别走太远。”
陆怀绫点头,检查一下身上的装备,回身向后走去,往回走了五十米,地上的车辙被压乱,痕迹指向另一条岔路,一眼望去,岔路上的雪也被搅弄过。
她可以确定,刚刚开过这里时,那条路上的雪面还平整,他们翻个车的工夫,一切就有变化了。
莫非是有还苏醒着的变异兽路过,刻意避开人类走?
陆怀绫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车,还待在沟里,既然有时间,索性多走几步过去看个究竟。
她拿起对讲机跟江留报备一声,把探测仪拆下来拿在手中,深入岔道中。路面上痕迹延伸得很长,她身上衣服厚重,走不了太快,走了几百米还不见有终点。
陆怀绫停下来喘口气,吐出的白雾模糊了她的护目镜,她睁大眼望了望,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独自脱离队伍不好,所以决定原路返回。
既然是变异兽,走远了也就和她没多少关系了,横竖碍不到队伍赶路。
她刚要转身回去,手里的探测仪忽地又亮了,依然是闪了两下。陆怀绫收回迈出去的脚步,想了一会,拿起对讲机道:“江队,我是陆怀绫,听得见吗?”
离得远了,低温影响,听筒中的声音略有些卡壳。
“什么事?”
“翻车点往回走一百米,匝道上能看到左边另一条岔道有变异兽经过,时间应该是不久前。我现在在岔道上,刚要回来,探测仪又有反应了。嗯……”她抬头找路标,“这条路通月牙城,那边有什么说法吗?”
对面一听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你先回来。”
陆怀绫:“哦。”
“队长,检查过了,车没问题。”
“知道了,”江留回那队员一句就改了主意,在对讲机里给陆怀绫说,“不用回了,在原地等。”
……
“月牙城外有一条护城河,因为河流包围了半座城市,形似月牙,所以叫做月牙河,城市的名字正是由它而来。城邦大学的地理课上,一位老教授给我们讲过,他每年都要谈一次,因为他的父亲当初就是从月牙城里逃出来的。从北方千里迢迢逃到城邦,也是命大,那老教授总说月牙城是他老家,哈哈哈,好笑吧……”
陆怀绫听这位叫楚琳的队友唠叨了一路,十分后悔没有自己走回去开车。
楚琳当了一小时的司机,感慨道:“你这车真暖呀,我记得是那个编外雇佣兵的车?你怎么搞到手的?”
陆怀绫胡说道:“他欠我钱,拿这车抵债。”
“噢噢,前面就到了,看见那条河了没?”
陆怀绫抬眼望去,一条长河横在前方,自桥下穿过,左右都看不见尽头,河面上结了冰,冰面十分厚实,颜色黑中带红,是极深的红色。
陆怀绫贴在窗上道:“这河水污染很严重。”
“是,河水颜色越深污染越深,你仔细看城邦附近D区的水就是淡红色的,喝一口堪比泻药,喝了这里的水怕是要当场变异吧。”
陆怀绫笑了笑,找出地图翻看,从月牙城经过稍微延长了些距离,路上转个弯,去旧城邦的路还是同一条。
雪上的痕迹往月牙城里延伸,像是某种神秘的指引,半途中他们只需停顿片刻,探测仪立刻就会亮起来,急着将他们引向月牙城。
离城区越近,天空越灰暗,到月牙河上时,对讲机里有人问:“前面好像有东西。”
楚琳好奇地把车往前开,开至河的另一面,陆怀绫借望远镜看清楚了,雪地上有黑色的血迹,滴滴点点。至此,雪地恢复平整,不再有被搅乱的痕迹,似乎是被血迹替换了,有了新的指引。
江留说道:“速度慢点。”
队伍放慢车速接近,沿着血迹延伸的方向继续走,不出所料,黑点的尽头是一具尸体,说得更具体点,一具变异人的干尸。
它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匍匐在地上,浑身只剩表皮和骨头,极其渗人。
看见这种只可能在惊悚片里出现的东西多少有点不适,不给队员们调整的时间,江留道:“继续走。”
干尸后边还有无数黑点,愈加密集,车开到最后,黑点融成大片,整片雪地都被染成黑色,而黑色的地面上,是满地相同死法的尸体。
他们或趴着或躺着倒在树根上,睁着的眼睛里灰蒙蒙,毫无生气。从树根末端往前看去,一颗巨大的榕树赫然出现在视野中,他们不觉已经站在了树冠下。
青色的树冠遮天蔽日,密密丛丛,不沾半片雪花,光线无法投射下来;长长的根须爬向四周,把地面拱起。无需日光,浓荫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点,整片树冠下是一片梦幻的墨绿色,与周边死去的生灵相映,有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生机。
抬头平视,粗壮的树干旁坐着唯一的活人,他背对着他们,迟缓地转过身,他们看到了半张被烧灼过的脸,丑陋无比,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始终炯炯有神。
叶时州……
见面的时候,双方都带着惊讶,尚钟第一个提起枪,对准他的头部开了一枪,子弹没打歪,却在碰到他额头的时候停下来,垂直掉在地上。
……
叶时州捡起子弹把玩一圈再丢开,扶着膝盖站起来。
他似笑非笑,面目狰狞,嗓音嘶哑粗砺,不堪入耳。
“这回又是怎么找来的?”
“喜欢打乱我的计划是吗?”
“江留,不下车介绍一下?”
叶时州轻轻一拍手,他们身下的座椅消失,车辆也跟着不见,一个眨眼,人已经站在了地面上。
身周的树根开始颤动,地面也如同地震一般震动起来,陆怀绫一把扶住手边的楚琳,艰难站稳,等地面停止震颤,树根已经破土而出,竖直向上围起一个巨大的牢笼,把所有人都圈在其中。
队员们都下意识地聚集到一起,陆怀绫环顾四周,没有缺口。
“看到地上这些人了么?”叶时州的面目开始扭曲,“有生路你不爱走,好,好,那就带着你的队员和他们一起埋在这儿吧……”
第一百零六章
叶时州闭上眼,缓步后退,面前一地的尸体发生变化,与它们身下的树根粘连在一起,而后逐渐同化成一体,融入其中。
脚下的树根疯狂生长,分叉,延伸出来的根须尖端锋利,宛若尖刀,竖直立起,在叶时州身边妖冶地舞动,生命力十足。
“它们不是人,”看着眼前的奇景,江留说,“你要拉拢我就是因为这个?你靠吸食变异人的血液维持力量是么?等城外的变异人用完了,你就没有别的手段了?”
他的话说出口,一直闭目的叶时州睁开眼,身边的树根立即静止不动:“拉拢你?不需要了,我会自己回城邦,带着你的尸体回去。”
“你猜,到时候城邦的人类会打开城门迎接你回去,还是害怕地将你关在城外?”
江留不在意他说什么,自顾自道:“为什么还不动手?你还没完全恢复对吗?”
说着,他拔出枪,对着叶时州边上立着的树根开了一枪,那条根须中枪后痛苦地扭动几下,伤口处源源不断流出黑血,渐渐风干,等到最后一滴血流尽,它如同失去了某种力量支撑,维持不了原状,直接凭空消失在眼前。
叶时州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很快恢复镇静,他大笑几声,不回应江留的猜测,瞳孔开始泛起蓝光。
陆怀绫盯着那双眼睛,不由握紧了刀柄。她心底澄明,不管那则预言是否能应验,叶时州都必须死。
短短几秒内,上百条根须重新被赋予活力,它们原地扭动了会,在叶时州的一个眼神下,直直窜出去,锋利的尖端毫不避讳地从四面八方向队员们刺来。
“都小心。”江留一手持枪,一手抽出折刀,躲闭攻击的同时转身把绕道身后的根须悉数斩断。
无需多余的指令,江留一动起来,队员们就跟着拿出称手的武器四散开,各自应对攻击。如今还留在队里的都是远征队最出挑的队员,身手都不差,几个回合下来,暂时没有伤亡。
只不过根须实在太多,消灭了一批还有一批,不知道被刺伤会有什么后果的情况下,没有人敢轻易让它触碰到。
其中有人灵机一动,点燃打火机丢出去,然而打火机还没碰到地面,就被一根自爆的根须用血液浇灭了。
……
陆怀绫一刀卷去向她缠绕而来的根须,往边缘退,退到树根缠成的墙边,一刀砍下去,只在上头划出个细小的伤口,不待黑色的血液流出来,它又很快自愈,一连几刀下去,“围墙”纹丝不动。
据她所知,眼前所有违反物理常识的现象都是叶时州营造出来的幻象,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是玩家,但无论如何,根源都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她改换了目标,远远盯住那个站在树干旁的人。他们离得足够远,叶时州身侧有无数枝条护身,她得先想办法接近他。
“别走神!”楚琳站在远处,一枪击碎陆怀绫脚下的爬来树根,朝她大喊。
也正因为她分出余力帮忙,处理身后头顶的根须慢了半步,被抓到机会围困住,根须在她四周织成个球,缓慢缩小直径,想要来个瓮中捉鳖。
陆怀绫心一紧,抽刀奔过去救她,不想围住楚琳的球体缩小到一定程度后,莫名向外散开,如同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断退缩。
陆怀绫停下脚步,砍去眼前阻碍视线的东西,几秒钟后,根须编织成的大球瞬间散开,暴露出站在球体中心的人,楚琳拿着把猎刀,刀身上一下下冒出蓝红交错的火焰。
只让陆怀绫看到一眼,刀上的火焰即刻熄灭,楚琳急忙把猎刀插回腰上,欲盖弥彰,掩饰地对她笑笑。
陆怀绫心中有了结论,假装没看到,抬眼望向楚琳身后,一眼看到江留,江留飞快给她递了个眼神,陆怀绫便知道,他也看到了。
都不是省油的灯。
陆怀绫不禁替叶时州惋惜,他大概以为自己污染等级够高,面对一群平凡的人类必胜无疑,殊不知在场的都是开挂的玩家……
她心中感叹,顿时不急了,谁急谁先暴露!
陆怀绫再次退回角落,背靠坚硬的树根,如此一来可以少顾及一面的攻击,减轻防守压力,顺便分出精力观察。
队员中最明显的就是尚钟,只有他敢凭肉/体和锋利不输刀片的根须硬碰硬,遗憾的是大家都自顾不暇,除了陆怀绫自己,似乎没人注意到尚钟的异常,陆怀绫不由失望。
在没有威胁到生命时,人人都很保守,不排除某些人是NPC,没有特殊能力,只能依赖刀枪,短时间内体力充足还能应付,时间一久险象环生。陆怀绫刀法精湛,护住自己游刃有余,她游走于“围墙”边缘,在危急的时候,挥刀将刺向宋明远的根须砍断。
“谢谢。”宋明远额上汗珠点点,转头发现救他的人是陆怀绫,愣了一下。
陆怀绫好事做到底,帮他把周围清理干净,丢给他一把军刀,说:“用刀吧,弓箭防不过来的。”
宋明远不习惯近身作战,却也得承认陆怀绫说得有道理,他已经退到边角,还是赶不上根须的攻击速度。
他把弓背回背上,接下陆怀绫丢来的军刀,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抬头想请教她刀法时,却见她凝视着树干方向。
“怀绫?”宋明远顺着她的目光看,那边只有叶时州一人定定站着,脸上挂着可怖的笑容,这有什么好看?
陆怀绫目不转睛,轻声说:“树干后面,好像有人……”
“有人?”那树干极粗,估摸着得十人合抱,别说藏一个人,多藏几个也不是问题。
“啊——”
两人话没说完便听见近处一声惊呼,陆怀绫反应快,飞扑上去将人从尖刺底下救出来,只差一厘米,那人就要被根须的尖端刺穿眼球。
队员在陆怀绫的搀扶下站直,气喘吁吁,他快要力竭,附近聚集的根须久未清理,迎面而来的攻击经久不断,陆怀绫一连拦截了数十根,还只清理了小半。
陆怀绫惦记着树干后边却无法抽身,宋明远帮着挥了几刀,见缓解不了太多,索性停下来对陆怀绫说:“别急,我过去看看。”
树干附近的绿意盎然,绿色的光点如萤火虫,自树根向上飞,飞入层层树冠中。宋明远在陆怀绫的掩护下从外围绕过去,发现榕树后方很安全,只有零星几段根须,能应付得过来。
宋明远心中一喜,弯下腰飞快跑过去,视线一直在前方的叶时州身上,生怕被他发现。
很顺利地,他来到树干另一头,无数的气生根垂落下来没入地面,他小心翼翼绕着走,从左侧方绕到右侧方,并无发现,哪有什么人?
果然是陆怀绫多疑了。
宋明远这么想着,准备绕回去。他扶着树干后退,退了几步,不留神脚下绊到个东西,他直觉是树根,一颗心骤然提起,猛地回头一看。
肩膀被一双手牢牢按住:“小宋,去哪里?”
……
另一边,陆怀绫把那名队员带到“围墙”边缘,叮嘱他不要乱动,转身去找江留。他正从一段树根顶端跳下来,随即往和她相同的方向跑去。
陆怀绫知道追不上,停下步伐歇了一会,抬头再看,叶时州幻化出的树根已经被消灭了大半,队伍很快就能处理到他身边,可他还是站着不动,似乎一点不着急。
疑惑的时候,陆怀绫注意到叶时州的脚底……树根溢出的黑血流入地面,被土壤吸食,继而全部流向叶时州,他的眼睛比先前黯淡不少,而随着黑血的流入,他蓝色的眼眸又逐步变亮,恢复到原状。
他再次闭眼,消失已久的根须重新从地面钻出来,一段便能分出数根尖刺,源源不绝。
陆怀绫遥遥注视这一幕的发生,她来不及震撼,匆忙理清了思路。
叶时州以黑血为养料,只要他站在那里,这颗榕树就会被赋予永恒的生命,生生不息,这里是他的老巢。
如此,她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吗?不早些解决掉叶他,他们怕是都要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她看见江留带着折刀冲向叶时州,离他数十米将要近身的时候,马上被重生的根须拦住。重获生命,它们比上一波根须更灵活,甚至有学习能力,开始试着躲避江留的刀锋。
陆怀绫心惊,扫视一圈,人人都分不出余力,那个被她扶到边角的队员更是身陷险境。
她握紧了刀,返回去再替他清理了一回,挥刀的时候在考虑——她的天赋用好了就足够隐秘,应该很难暴露,要不要试一回?
她心中没有答案,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她的小助手,真情实感默念了一遍口令。
【道具“宿主的专属武器”获得buff,温度+1000】
陆怀绫忍不住吐槽,还专属武器,是你发的吗?我花了钱的!
边上的队友已经坐到地上,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只看她眼神灰暗,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他顿时无比愧疚,不好意思再拖累她,艰涩道:“陆怀绫,你别管我了。”
【请宿主确认是否接受buff】
想到适才楚琳刀上的火焰,陆怀绫果断说了句:“好!”
地上的队友露出释然的表情,死在城外也算光荣。
不料眼皮刚合上,他就被揪住衣领,眼前的陆怀绫眼神坚决,震声道:“睁眼看着,不许死!”
话音刚落,她提起刀窜出去,一路披荆斩棘,缠上身的根须快碰到她滚烫的刀面都蜷缩回去,几步下来竟没有东西敢近她的身。
温度正常的刀柄在摩擦下也开始发热,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热意,陆怀绫找准了叶时州,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的人头。
叶时州一个睁眼,深蓝的瞳孔看进陆怀绫眼里,她虽离他还远,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惧意。
他脑中警铃大作,无数的根须收到指示,飞窜过来挡住陆怀绫的去路,陆怀绫层层将其破开,刀身裹满黑血依旧炙热,这些东西挡不住她。
叶时州意识到这点时为时已晚,陆怀绫离他不过十米,她一跃而起,挥高长刀,侧着对准他切下来,而他的脚下则怪异地生了根一般,挪不动半分。
只等刀光一闪,那是十分短促的一个瞬间,他拿不出反制手段。
……
与此同时,一只箭矢离弦,从树干后破空而来。
陆怀绫瞪大了眼,她的所有力量都灌注在手中这一刀上,早已来不及收势。
此情此景,她想到的竟是初入游戏时,宋明远救下她的那一箭,如今又是一支箭将带她离开这里,算不算有始有终?
陆怀绫生不出其他想法,心一横。
就算今天逃不开被淘汰的命运,也一定要挥出这一刀,带走眼前这位前任执行官,才不算白来一趟。
第一百零七章
手起刀落,黑血从叶时州的脖子上喷溅而出,染黑她的脸和上衣,紧接着一支箭矢正面命中她的眉心,她在下一秒倒地,鲜血从伤口和箭头的缝隙中四溢出来,缓缓下流……
这些都没有发生。
陆怀绫咬紧牙关,箭矢将到她眼前那刻,她持刀的右臂被人狠狠一撞,失去平衡,整个人从半空坠落,在地面滑出半米远。
那支箭矢去目标,命中了原在陆怀绫身后的根须。
尽管穿得厚实,陆怀绫仍被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她吃痛,扶着手臂睁开眼,看见宋明远就摔在她眼前。
“怀绫!”宋明远张口急着要说什么,又是一支箭从树干后穿出来,直指地上的他。
宋明远来不及起身,只好在地面翻了个身,箭矢错开了致命部位,精准扎在他的小腿上,登时痛得他说不出话。
陆怀绫惊诧,意识到危险,她伸手想拉宋明远起来,却忘了近在眼前的叶时州。
一刀落空,给叶时州续了口气,他的脚底悄无声息地爬出一道根须,在地底飞速前进,猝然钻出来,从宋明远后心没入,胸口穿出,将失去行动能力的他抬至半空中。
鲜红的血液一滴接一滴,落在陆怀绫手心里,又湿又热。
她呆住了,忘了收回手,半跪在地上,看着江留把直立着的根须斩断,接住宋明远将他放下来。江留低头看了眼根须穿出的部位,沉默地移开视线,拿稳折刀直指叶时州,与他近身缠斗起来。
一边借机接近的尚钟也摆脱身边的纠缠,径直往树干后跑去。
陆怀绫攥紧拳,把那温热的鲜血从掌心挤出去,三两步跑到宋明远跟前蹲下,他捂着胸口,呼吸急促,嘴唇翕动,好似有话要说。
陆怀绫握住他颤抖的手臂,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别急,宋明远,你别着急,我都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有话回去再说。”
宋明远使劲地想对她摇头,张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见劝不动他,陆怀绫只好侧耳凑到他嘴边听。
他深一口浅一口地出气,只能吐出几个不成调的字:“小,小心,秦……,还有……”
秦?陆怀绫顿时明白了,一直和他暗中联系的人原来是秦正初,仔细一想,一切都有迹可循。
宋明远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话没说完:“还有……”
看他痛苦的样子,陆怀绫紧急求助她的天赋,希望能暂时帮他缓解部分痛苦。
然而脑海中的电子音提醒却她:【您还处在buff持续期间,请等冷却结束再使用该技能】
陆怀绫第一次这么恨这十分钟的CD。
“别急,你慢慢说,我听着。”
“雇……”
她脱口而出:“雇佣兵。”
宋明远闭了闭眼,痛苦地咽了口血沫,再睁眼时,眼中分外清明。
陆怀绫欣喜,以为他缓过来了,能等到她CD结束帮他再拖一会,正想起身带他去个安全的地方时,被他死死拉住,只听他如释重负道:“对不起……”
她一怔,手臂上的力量消失,直起腰时,看到的是宋明远无神的双眼。
“江队!小心!”
听到一声惊呼,陆怀绫全靠本能扭过头。江留紧追着叶时州不放,叶时州控制根须从四面八方包围他,挤压他躲避空间的同时,还能跟随自己的攻击见缝插针地补上几下,让人应接不暇。
陆怀绫瞬时清醒,她合上宋明远的眼,拿起刀,借最后两分钟的buff越过面前重重屏障,眨眼间就近了叶时州的身。
他反应也不慢,刚与江留错开就及时侧身接下她一刀。短兵相接,刀身温度过高,叶时州手里军刀刚碰到她的刀锋就融化变形,一秒报废。
他忙丢开武器,希图自保。
她的刀炙热得不可思议,眼神却极度冰冷,追击不断。失去根须的掩护,叶时州躲闪艰难,只剩心理素质不落下风,心平气和地夸奖她道:“可造之材。”
陆怀绫冷笑:“闭嘴,趁还能喘气,不如想想有什么遗言。”
“有这样的能力,甘心给城邦卖命吗?”
“我见过三五个和你一样的人,身上有些……过人之处,”他说完这句顿了顿,给她消化的时间,“他们打着净化世界的名号,也想去旧城邦,却拒绝了我的提议,结果成了我的食物。只有一人点头同意了,可惜他不够忠诚。”
“我可以给你更高的地位,考虑考虑么?”
任由他胡说八道,陆怀绫一个字也没放心上。
buff已经进入倒计时,她一步步把叶时州逼至死角,将他身上的衣服烧灼出数个黑洞,在CD转完的最后一秒,找准了时机扬刀斩下。
叶时州惊怒,立时将与队员们缠斗的根须都召回身前,无序地紧紧绑在一起,宛若铜墙铁壁。
然而这都不如她的刀锋坚硬,陆怀绫再次轻松除去他的防御,在他逃开前毫不留情地留下了他一只手臂。
叶时州只觉左臂一空,然后失去控制,躲开致命一刀后他冷静地低头一看,手肘连着半个上臂都不见了,只剩个骇人的切口。
不会疼痛,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只手。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叶时州轻轻抚上去,还是没有知觉,右手指尖倒能摸出那黏糊糊的液体。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很陌生,不过失神片刻,眼底又重新浮现原本的狠厉。
对啊,他早就不是人了……有什么奇怪?变异兽都是这样的,只要没失去意识,就还能再爬起来,他也是。只不过他不甘做污染的傀儡,他还要回城邦,让所有人都变得和他一样,这才公平。
江留举起枪,观察叶时州的神态变化,在叶时州眼神骤变的下一刻,他的子弹如影随形,从叶时州头部穿过。
叶时州向后一仰,腰折了快九十度。他没有倒下,反而一点一点直起腰,最后完全站直,伸手在自己额头上一抹,还是浓稠的血液。
……
陆怀绫看着他流利的动作:“怎么会……”
身周的根须同时爆裂,产生浓密的黑色血雾弥漫在空气中,周围顿时暗下来,离得远了互相看不清,队员们随机应变,拿稳了武器各自防备,小心翼翼寻找队友汇合。
地上的血液再次向叶时州所在之处聚集,眨眼工夫,眼前的叶时州消失。陆怀绫看到一道人影一闪,顿时警戒,原地转了个身。
脖子上骤然一紧,她闷哼一声,睁眼时已被叶时州扼住喉咙,直直提了起来。
“……”陆怀绫呼吸不畅,发不出声音,无法求救。
她垂眼和叶时州的蓝眸对视上,他也保持沉默,狰狞地看着她,突然加大手上的力量,逼她松开了手里的刀,落地的长刀被钻出的树根卷走,没发出半点声响。
她忍耐着,抬起只手握住叶时州的手腕,用力拉开他,他岿然不动,还在收紧手心,挑衅地注视她,想从她眼里找到些恐惧。
陆怀绫却半眯起眼,垂下手,扯着唇角艰难笑了一下。
叶时州用唇语对她说:“找死。”
他只要再用点力,就能轻易拧断她的脖子。
即便难受地涨红了脸,陆怀绫仍然不知好歹地将目光死死定在叶时州的脸上,叶时州这时才露出些欣赏的神情,遗憾道:“再见。”
陆怀绫立即无声地喊他的名字:“叶时州。”
……
“松手。”
他没把手中的蝼蚁当回事,可在陆怀绫念出他名字的一刻,他如同被点了名,身体失去控制,手指应声而动,将她放开。
陆怀绫落地后踉跄几步蹲在地上,揉着脖子咳嗽出声。
“怀绫?”听到咳嗽声,江留循声找到附近。
“这里。”陆怀绫给他打了个光。
江留赶来,握住她的手肘拉她站起来,抬头就见前方直立着的叶时州,他立即拿起刀要动手,陆怀绫拦住他:“等一下!”
“他这是……”江留收手,低头一看,瞧见叶时州跟前的两张纸片。
陆怀绫上前把纸片捡起来塞进口袋里,和他耳语:“天赋卡,生效时间三十分钟,不杀他就先转移。”
“嗯。”
两人简单交流两句,陆怀绫开了个增加能见度的buff,指挥叶时州道:“跟着我,一会说话小点声。”随即带着他移到队友们难找到的边角。
已经惊讶过愤怒过,叶时州恢复镇定,听从她的指令低声问:“你做了什么?”
“不要问,”陆怀绫对他说,“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她用陈述的口吻:“你去到过旧城邦。”
叶时州缄默不语。
陆怀绫想了一下,甘姝的天赋卡大约只能控制身体行动,无法控制对方的自我意识。她想到办法:“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叶时州点头,随后眼中浮现出被愚弄的震怒。
怕他挣脱控制,陆怀绫克制住想替宋明远报仇的冲动,漠然安抚他:“别生气,我只想知道一些事情,你配合一些,说不定我会放过你。”
“记得这个吗?”江留明白陆怀绫所想,抓紧时间,拿出叶时州的手稿展示在他眼前。
叶时州震怒的表情忽然缓和下来,注意全被那本小册子吸引,眼神莫名柔和,眼里的蓝光都散去许多。
发现异常,陆怀绫和江留对视一眼,都暂时不追问,给他一些时间,江留过一会翻一页,叶时州越看越入神。
陆怀绫时不时环视周围,有队员正往这个方向摸索了。天赋卡时长有限,且随时可能失控,她的buff持续时间则更短,没时间给叶时州慢慢看完
“好了,”陆怀绫怕打扰了他,放低姿态轻缓道,“这个是你写的对吗?写给江留的?他一直在城邦里等你的消息。”
第一百零八章
叶时州自然而然地伸手,拿走江留手中的册子合上,看着硬质封壳,他眼中的蓝色褪去,动容道:“对,麻烦你把这个带回去,带回城邦去给他。”
陆怀绫随之改了称谓:“您可以自己回去。”
他抬起自己枯槁的手,神情莫测:“我回不去了。”
陆怀绫把手稿拿回来,省略去不必要的问题,吸口气继续说:“没关系,他已经拿到了,还顺着笔记找到了您留下的地图。”
江留接着拿出地图铺展在他眼前。
“图上画的是去旧城邦的正确路线么?”陆怀绫刻意道,“执行官大人。”
……
听到这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叶时州眼里忽然有了光彩。
他果然是有记忆的,尚未被扭曲的记忆。察言观色间,陆怀绫心跳加速,期待地看着他,他的回答关系到他们能否信任那张地图,只要叶时州一个点头,他们就能事半功倍。
叶时州缓缓启唇:“我亲自试错走过的地方,不会有错。也可能有其他线路,我没时间了,没法一一走一回,白糟蹋了一车物资……”
“您真到过旧城邦?”不知不觉,陆怀绫已把他当做前任执行官在交谈,她问了个一直以来的不解之惑,“您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把资料带回来,而要遮遮掩掩藏张地图?”
“你见过我其他样子吗?我必须把重要的东西藏到自己找不到的地方,那是我的心血,我控制不了,我会毁了它们,”叶时州拳头攥得发白,好像在极力抑制着什么,咬牙坚持道,“你说旧城邦?我……”
“江队!陆怀绫?”尚钟的声音突然出现,他穿过黑雾找来,就这么打断了他们和叶时州的叙话。
尚钟看了眼状态不对的叶时州,下一刻就把目光移到江留手里的地图上,尽管他已经信手卷起地图扣上,尚钟的目光还是带了些意味深长。
兀然被打断,叶时州呆滞了一瞬,不再继续配合陆怀绫回答后续问题,他的眼神开始变化,浑身重重颤动了下。
“叶时州,先别动。”陆怀绫心生不安,没时间指责坏事的尚钟,补了句话试图控制局面,。
尚钟:“他……”
江留冷冷瞥他一眼,他识趣地闭上嘴。
已经发出动静,很快会有人找来,就算叶时州不失控,再多的话也没法问了。
犹豫接下来如何处理时,陆怀绫的头部没来由地一阵钝痛,她赶忙按住脑袋,痛感维持了不到三秒自动消失。
江留转头开口要问,叶时州挣脱天赋卡控制,直挺挺地朝前迈了一步,陆怀绫的注意一直在他身上,见他有动静立即抽刀。
只是叶时州没再靠近。他表情扭曲,手上脖子上可见的青筋止不住地跳动,浑身血液仿佛在体内沸腾,挣扎了会,指着胸口嘶哑地吼道:“快动手,杀了我,杀了我!往这里来!”
最初,他以为自己幸运活了下来,毕竟受污染的伤口只比针眼大一些。
他从火场爬出来,忍痛独自踏上寻找旧城邦道路。路上,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日复一日地变化。
鲜红的血液渐渐变黑,瞳孔褪色之后浮现碧蓝,偶尔磕碰到痛感不太清晰,吃什么都寡淡无味……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从那时开始,无论白天夜里,他都不敢照镜子,怕看到镜子中的怪物。
夜里心事繁多,孤身一人难免胡思乱想,但一想到那些离他而去的队员,眼下处境又不算什么了。
他靠着他们熬过漫漫冬夜,睁眼就是白茫茫的雪景,天地广阔。
既然侥幸活了下来,他必须带上队员们都遗志走到终点。
然而现实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流着陌生滚烫的血液都避免不了全身发凉——他没法走近那个地方。
他不甘就这么回头,驻在城外想办法的时候,发现身体情况不容乐观。
每日醒来,他都要花几十分钟醒醒神,否则脑子里就像被塞满了棉花,无力思考,到后来记忆也开始衰退,醒后所花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
某日他在车外醒来,手里拿着半边变异野兔的身体,一松手内脏掉落一地,手上嘴里的血腥味直冲大脑,他扶着车门吐了一天。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心如明镜,决定返程。
途中靠着回忆做支撑,光想还不够,拿起笔记录几句更有实感。写到江留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发笑,他很放心,那小子从来不用他操心,绝不会因为传回城邦的噩耗一蹶不振,他在训练场上见识过他的本事。
与江留相处的时间很少,一些画面在他脑海中重复过多次,终于坚持到画完地图,接着把一切都处理完毕,他如释重负,抢夺回最后的理智,坐在高楼顶上,稳稳拿着配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身体一偏,从数十米高空坠落。
他以为到此结束了,可他还是看到了太阳……
后来的那人究竟是不是他?他也不明白了。
叶时州再一次吼道:“只要我的血在流动就还能再站起来,快点,杀了我!”
陆怀绫心一紧,攥住刀抬脚出去,被江留伸出的手臂挡住。
她抬头看到他坚毅的侧脸。
“我来。”
陆怀绫不由自主地在他手臂上轻握了下,看他拿着刀走过去,一个眨眼就把刀身送进叶时州的心脏,狠狠一转。
明知叶时州没有痛觉,他还是采取了最迅速的手法结束他的生命,兴许能减轻他的痛苦。
刚由灰转蓝的眼睛又失去色彩,叶时州用力握住江留放在刀柄上的那只手,就如同多年前赠他这把刀时一样,郑重地把城邦未来的希望交托于他手中。
周围黑雾散去,叶时州的遗体没有消失,他只是个NPC。他平躺在地上,被凸出地表的根须吸干了最后一丝养分,和他们刚来到这见过的尸身一样,变得干巴巴,面目模糊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那棵巨大的榕树也跟着枯萎,树干根须不断向内收缩,长青的树叶蔫倒,变为灰褐色,占地面积缩小了一倍还多。
此刻抬头看去,四面“围墙”缩入地底,原本覆在头顶的树冠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没什么温度的日光。
“好亮。”陆怀绫挡住眼睛。
……
变故来得太快,刚从激烈的战斗中抽身,众人都十分狼狈,远远站着等候指令。
没有人开口提出疑问,各藏心事,陆怀绫察觉出氛围有些许微妙。
江留抬头,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负伤的人不在少数。他在心里默数一遍,队伍中少了个队员,往别处一看,就倒在不远的地上,适才消失的车辆也都停在那儿。
程柏川跑过去,蹲下查看地上那人的状况,起身对江留摇了摇头。
树下还躺着宋明远,江留四处看一眼,在对讲机里说:“都先回去处理伤口,今天不用赶路了。”
陆怀绫立在原地,把手里的长刀仔细擦拭干净,叫住了提步离开的尚钟:“等等。”
尚钟转身回来,知道她要问什么:“树后面没人。”
陆怀绫不信他:“那是谁放的冷箭?”
“地上只有这个,”尚钟索性把捡回的那把长弓解下来给她,望了望地上的宋明远,“他的?”
陆怀绫接过来,是宋明远的弓没错。
尚钟玩味地笑:“我拿这个骗你有什么意思,你不如想想谁有这个动机和机会。说好了要合作,江队瞒着我的事也不少。”
话说到这里,他背过身走开。
陆怀绫心乱如麻,默默把弓搁在地上,既是宋明远的东西,留在这陪他就好。
盯着地面发愣的时候,她感觉脖子上一凉,下意识往后缩去。
“别动。”江留伸出拇指,从她颈上打横擦过去,黑色的血迹被擦除,粘在他手上,细看她白皙的脖子上并无伤口。
陆怀绫怕痒,等他拿开手后自己捂上脖颈,用力捏捏有点痛,一定是青了,叶时州失控的时候可没手下留情,差点掐断她最后一口气。
江留随口道:“回去擦点药吧。”
陆怀绫放下手,没急着走,她低声说:“我想先帮忙把他们的遗体处理了。”
“好。”
晚间,众人各自收拾后,下车把两名队友葬在原地,宋明远虽是编外人员,但执行队对城外同行的队员一视同仁。
陆怀绫在干枯的榕树下找到了和亚兰城内同样的白色小花,撷了几朵放置在宋明远身前,说:“我看他平时总爱盯着这花看。”
江留不知她在和谁说话,便没应声,俯身给她又采了两朵。
陆怀绫见他老是跟着自己,停下问:“你不去和前任执行官说两句吗?”
“没必要。”他不是叶时州要找的人,没必要代替别人说话。
“你这样显得我很不清醒,”陆怀绫撇撇嘴,“以前我说你入戏太深,现在你可以把这话还给我了。”
江留想不起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他还没这么记仇。
走到暗处,两人打着手电采花,这场景有些滑稽,陆怀绫止住动作,直起腰背锤几下,见队员们都散去,转头对江留道:“你说我们这回是不是扫清障碍了?”
江留没回答,不经意问她:“你知道射箭的人是谁?”
陆怀绫想了想:“宋明远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让我要小心秦正初,是他?可我跟他从来没有交集,他为什么会盯上我?审判官应该在城邦里,有可能在城外活动自如吗?”
江留:“天赋合适的话。”
“那就复杂了。”陆怀绫开始拆手里的花瓣,反复思考宋明远最后留下的话。
“还有……”她拖长语调,“雇佣兵。”
雇佣兵可太多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拨都在亚兰城里,他们身手不高,跟在身边也不算是威胁。值得担心的话,宋明远指的会不会是某个人?
这个想法在她心头闪烁了一下。
一旁沉默已久的江留蓦然问她:“困不困?”
“怎么了?”
“带你去个地方。”
陆怀绫看着他的脸,撕扯花瓣的手顿住:“哪里?”
第一百零九章
陈西园靠在窗边,车外的雪景看多了有些刺目,他抬头转而看向天空,正好看见一只寒鸦从头顶掠过,发出两声鸣叫。天空广阔,它飞了很久才脱离陈西园的视线。
车子碾过碎石震了几下,陈西园收神坐好,指着那张简略潦草的自制地图说:“你不从月牙城走,今天要在山里过夜了。”
连周无所谓道:“在哪都一样。”
他们刚从去月牙城方向的高速路上下来,向西行,连周在西边的其余路段上都打了叉,只能转向进山里,另辟蹊径。
两人都不说话挺尴尬,陈西园找话道:“你和怀绫怎么样了?”
他没言语,看着不太乐观,陈西园找补:“当我没说。”
连周沉默一会才道:“别提她。”
“嗯?”
他不是在开玩笑,严肃地说:“以后不要提她。”
“哦,行。”陈西园摸不准他们是不是闹矛盾了,即便是,连周气量也不该这么小,直接把这视为禁忌话题,也许是另有原因。
陈西园略作猜测就放弃,他不知道的事多了,早就说服自己不用事事都刨根问底。
为了缓和气氛,他另起话题:“月牙城有什么蹊跷?”
从基地出来前,姜荷就指明要去月牙城,不顾基地雇佣兵的阻拦,临时带上他、钟嘉悦和连周就出发了。在基地的几天里,陈西园隐隐察觉出这当中就他比较多余,在他认知里本该全无交集的连周和姜荷,似乎是熟识。
不过他不会多问。既然搭上这班车,他就没后悔的余地了,何况他并不后悔,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不会忘记身为一名执行员的使命,只要记得目标在哪,和谁去不重要,这是他在基地想了一天的结论,是自欺欺人也好。
陈西园回头看一眼紧随其后的那辆装甲车,心中定了定:“连日大雪,这边路险,万一前面堵了……”
连周打断他:“你少说两句。”
“你看起来应该知道,月牙城那边是什么情况?”前一会其实已经快开进城市里了,天上忽然泛起几道绿光,类似绿色的云霞,在天边荡了几秒就消散开,多半有事发生。
连周停车望着天边,陈西园难得感觉出他很紧张,直到看了一眼手机,他那紧张感才消失,接着便改了路线,一路上他反复开屏,好像在确认什么。
“远征队在那边。”连周没隐瞒他,“你想归队?”
陈西园否认:“不了。”
说完,两人都静静不发言。
车开了没多久,天色渐暗,陈西园的担忧很快应验了。
由于山壁上积雪太多,又松又软,他们车碾过山道,不太结实的路面轻微颤动,引得山壁上积雪松动,朝底下的公路滑落下来,激起朦胧的雪雾。
连周急刹住,等前路动静消停,换了灯细看,夹杂着枯草堆积在一块,在路中间积了半人高。
陈西园捂着胸口说:“我怎么说的,还好,再快一步就没命了。”
后车险些撞上来,按了下喇叭。
“这里没法转向,要倒一段,天亮了再说吧。”连周向后看,示意陈西园带个话。
陈西园很自觉地拢紧衣服下车往后走,姜荷见他走来准备开窗,陈西园却在外摆手制止了她,隔着窗刚要说话,副驾驶储物箱里的卫星电话忽然响了。
姜荷拿起来挂掉,问陈西园:“前面怎么了?”
陈西园开口还没吐出个字,卫星电话再次响起来,声音很突兀。
陈西园打了个手势:“你先接。”
姜荷不耐地接通。
电话那头声音很大,陈西园在车外都能听个囫囵,那声音是他熟悉的,秦正初。
听得出,秦正初很急躁:“为什么挂电话?你人在哪里,不打个招呼就带人离开基地,什么意思?”
陈西园听见前几个字就偏过头走开,刺骨的山风吹得他面无知觉,不知该露个什么样的表情合适。
姜荷把音量调低,看了眼车外,陈西园已经走远了。她保持冷静,冷冰冰地回:“什么时候开始我事事都要向你汇报了?秦正初,别管太宽,你打电话如果只是想问这个,那我没义务回答你,我要休息了。”
“别挂。”秦正初飞快道,姜荷便拿着电话等他继续,他酝酿半晌不答,她气笑了,刚要按下挂断键,秦正初的声音马上传来。
“叶时州死了。”
一句话如重锤敲在姜荷心上,她转头和钟嘉悦对视一眼,放低语调:“你确定?”
……
一通电话打完,她竟发了层薄汗。
钟嘉悦说:“暂时别和姓秦的翻脸了,光靠我们不好对付执行官,他那还有尚钟……拦路虎没了,接下来人人都可能是对手。秦正初虽然心术不正,装聋作哑也算半个自己人,能有作用。”
姜荷则有些烦恼,今日从月牙城改道,她就知道情况不妙。本想赶去坐山观虎斗,在江留撑不住的时候插个手,将他们一网打尽,顺便还能破了秦正初的计划。没想到双方在月牙城就起了冲突,叶时州还这么快就落败,都乱了。
这么一看,最大的威胁已经易主,秦正初盘算落空,不会轻易收手,他还需要队友。
她揉着额角点点头,忽然想到陈西园还在外边,忙抬头敲了敲车窗。
陈西园回身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姜荷满脸歉意,他避开她的视线,提高音量说:“积雪把路堵了,明天再想办法,先休息,晚安。”话毕,不等她关怀,立即走开。
姜荷欲言又止,钟嘉悦仰着头,满不在乎道:“就算是利用也上点心,骗人就骗到底,你都说了游戏而已,让NPC开心点怎么了?你多哄他两句保准他为你出生入死。”
“你说得对。”姜荷笑一声,拿出个表戴上,她认真端详,只觉得表盘折射出的灯光格外刺眼。
陈西园回到车上,关门的动作重了些,连周莫名地瞥他一眼,低头继续看姜荷刚发来的消息,眉头紧蹙。
陈西园看不见他的屏幕,但发现他手上这部手机和之前放在仪表台边的那部尺寸明显不一样,他怪道:“你为什么带着两个手机?在城外这东西又派不上用场。”
连周扫过那几行字就收起来,解释:“习惯拿它看时间,怕没电了,留个备用。”
“关灯?”
“不关。”
*
夜幕深沉,寂寂无声,一辆装甲车高速驶上高架桥,在黑暗中快速穿行。
“还有多远?”坐在车里,陆怀绫心中七上八下,开玩笑道,“你不会要带我到个没人的地方暗害我吧?”
江留并不配合她的玩笑,随手拿出张地图给她:“看看。”
陆怀绫依言打开,下意识比照了下当前位置,说:“这条路能通旧城邦,你要一路开下去?队伍不要了?”
江留:“再看看。”
陆怀绫只好把地图再拉大,拉到极限,发觉右手中拿着的不是图的边缘,手心里还有一卷一模一样的图卷。
她心一沉,握着没打开,扭头冷下声问:“这是什么?”问完话,手里把玩着的绳扣自己脱落了,她顺手打开,把两张地图都铺展开放在腿上,一眼就看出两张图的不同。
同一条路,另一张图上画了个×,其他线路也不尽相同。
陆怀绫在这上面花了大把精力,粗略辨认就分辨出第一张地图才是自己当初翻译过的,第二张全然陌生。
“所以,”她捏紧那张熟悉的旧图,在上面按出褶皱,“哪张才是真的?”
他直接道:“第二张。”
“你自己译的?原来你看得懂啊……”想起江留将地图交付她时的迟疑,陆怀绫完全明白了,便没有特别意外,“怪不得。”
江留意外:“什么?”
陆怀绫好笑道:“所以你当初骗我的时候在犹豫什么,因为即将浪费我十几天的时间而感觉内疚?”
“……”
“还是你在防着我?”
他答得很快:“不是。”
“那就是要借我的手,把图送到某个你防着的人手上。”陆怀绫肯定道,把那张废纸丢到脚边。
江留这回没否认。
“你学过图上的语言,你很清楚,十几天的时间根本不够我译完全图,对不对?”
“对,我确实做不完,所以为了完成你交代的任务,我必须找人帮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气不过,把目光投向前方,静静等着。
江留开了一段,记下前方的路,把车灯关掉,这说明快到了,陆怀绫心道。果然,只开了一小段,江留停下车,朝外面看了看。
他们停在高架上,四周空荡荡,远处群山环绕,山脚下还有几处小村落,一条小河潺潺而过。尽管什么也看不见,江留还是能根据地图大致推出所处情境。
一片黑暗中,与山村相连的某条盘山公路上,有一点光亮,犹如夜空中唯一一颗星星,十分扎眼。
等车停稳,陆怀绫即刻推门下去,摸黑走到高架桥的边缘,江留跟着下去拉住她,怕她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她却及时止步,没撞上护栏。
陆怀绫扶着护栏踩上去,上半身前倾,向下看,底下深不见底,她不小心碰倒了护栏上的积雪,高高落下去都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一直抓着她不敢松手:“下来,都老化了,可能倒塌。”
“嘘,你不怕让人听见吗?”陆怀绫不理会他,“这样才能看得清楚,是不是在那里?”
她看到那点惹眼白光了,想给他指个方向,然而一只手被拽着腾不出来,她只好放开扶在护栏上的手比划给他看,失去着力点,他稍一使劲就把她带了下来,揽着她站稳。
“看清了,东北方向山道上,两辆车?”陆怀绫用力推开他,“现在可以说了吗?”
第一百一十章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再怎么样也盖不过风声,传不进幽幽深谷里。
“那里面是谁?”
月亮躲进云层里,黑暗中只能听见声音,看不清人脸,但江留能想象出她此刻不怀好意的表情。他沉声道:“回车里。”
陆怀绫没动作:“你带我来这儿不是想把话阐明了?”
她的反应不在他预料之内,下决定前他猜她可能会愤怒可能会悲伤,但都不该是针对他的。
“我替你说吧,你信不过我,”陆怀绫冷静道,“所以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连周他一直在骗我。”
“这话很难说出口吗?”
江留沉默以对。
陆怀绫挫败地走回去:“看来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那回去吧,我不说了。”
她坐进后座里,倦怠地闭上眼,一言不发。
江留不开灯,凭着记忆转向,原路返程。他在消化她的话,想完了还是无法解释,他认为这是最直白最有说服力的方式,陆怀绫却不接受。
难道要他说,我知道你和连周关系好,我的话在你们当中有几分砝码?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光是想想就无比别扭,他更不愿意去赌她的信任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在连周身上。
他要做有十足把握的事,最好不要造成任何多余的误会,但没想到这样反而惹她生气。
往回开了一小段,安全起见,江留把灯打开,喊了陆怀绫一声,等了半天没得到她的应答,他回头一看,她竟软塌塌的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回想起这一日,发生的事情确实太多,此刻静下来,他也隐隐感觉疲惫,还是不去吵她了。江留把车内的灯关掉,放慢车速平稳前行。
陆怀绫醒来时,天依旧是暗的,车已经没有在开,她看看时间,上午7点50分,天空依然半眀半晦,白昼越来越短了。
此时,她完全躺倒在座椅上,手臂动一动,一件厚重的羽绒服从身上滑落,她抓住衣服一角拉上来一看,又长又宽,不是她的。
陆怀绫把衣服抱起来放到一边,起身坐直,感觉头痛欲裂。她将昨天发生的种种在脑海中过一遍,烦闷顿时爬上心头。
耳边传来一连串沉闷的声响,她转头去看,江留弯腰从车外看进来,指着那件衣服说:“口袋里有药膏,自己涂一下。”
“嘶。”听他一说,再次转头时,陆怀绫真切地感觉到脖子上的疼痛,拿起镜子照照,两片淤青。
不如直接掐断她的脖子算了,今后不用在这游戏里勾心斗角,她自暴自弃地想。话虽如此,她依旧小心翼翼地对着镜子把药涂上,江留开门上车,带进一缕寒风,吹得她脖颈冰凉凉。
想到昨天不愉快的收尾,陆怀绫有些不自在,她生气是真的,借夜晚发泄也是真的,这会云层中已经透出一丝丝光亮,要她对着江留的脸再像昨天那样说难听的话,她是做不到了。
话题还得继续,陆怀绫想着该怎么开个头,江留先道:“怀绫,我不是不信任你,”他琢磨了一夜就挤出一句话,“我是怕你不信任我。”
“你觉得我一点判断力也没有么?”陆怀绫哑然失笑,“我又不傻。”
“地图的事,我确实把你算计进去了,浪费了你不少精力,是我不对。”
江留态度诚恳,把陆怀绫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她噎了噎,道:“我不是在意这个。”
“其实你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和我开诚布公,不用有太多疑虑,我,”她努力措辞,“我不喜欢被欺瞒,我们在最初见面的时候不就说好了,作为队友至少得互相信任,我一直是这么做的,不管是对你,还是……”
“还是对他。”她不想提及那个名字,简单绕过去,“明明几句话能说明的事,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心思?说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陆怀绫掷地有声:“不相信我会相信你。”
江留听得认真才没被她绕晕:“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都走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陆怀绫抬头看他,“我不曲解你的意思,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你随便说,只要是你知道的事,我听着。”
江留回看她一眼,废话不多,把进游戏后的一系列发现,再到那天和连周的深夜促谈一应说明。
“他的名字挂在我们的游戏系统里,”江留说,“我们的队友早就死在青湖监狱了。”
听完,陆怀绫的眼底一片阴翳,她想过各种可能,始终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找错了队友,这么想来,江留瞒着她情有可原,没有真凭实据的话,这话的确很难让人相信。
陆怀绫心里堵得慌,她长出一口气,问道:“你放他走了?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没有交易,回去想怎么做是他的自由,我们未必能交手。”
“为什么?”
“姜荷和秦正初不值得他信任,”江留解释,“记不记得在亚兰城对你出手的警卫?当初负责审核编外队伍的明面上是领主,实则是秦正初,编外队伍全是他的人,对警卫下手的是连周。”
陆怀绫一时说不出话,连周为什么要杀自己人?为了她?她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逗笑:“我倒觉得是因为你插手调查,他们怕事情败露,先下手为强。”
江留:“如果真想对你动手,谁最有机会?”
陆怀绫不正面回答:“如果不是因为他,秦正初怎么能知道我的身份?”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那些编外人员活着净干些蠢事,他出手除去隐患理所应当,陆怀绫在心里给他定了性。
“他……”
陆怀绫垂下眼:“让我好好想想,暂时不说这个。”
“好。”
“我们现在在哪?”她脖子不动,转动上身四处看了看,她的车就在不远处。她记得昨夜出来时搭的是江留的车,自己的车停在队伍里,可现在周围只有孤零零一辆车。
“昨天的停靠点附近,”江留道,“抱歉,私自拿了你的车钥匙。”
陆怀绫眯起眼一看,隐约能看见那棵枯败榕树的轮廓,队友们都……不见了?
“出了什么事?”
江留直接启动车子带她去到昨日的停靠点,那里原是一片小公园,绿化带的杂草延长得到处都是,此刻已经一根不剩,只余一地灰烬。
这里被火烧灼过。
所幸那棵榕树不同于平常植物,能够将火焰隔断,萎缩的根须所及之处,并没有火焰经过的痕迹,应当不至于祸及昨日刚掩埋的遗体。
陆怀绫猜道:“他们是在这里打起来了还是想火葬队友?”
“回到这儿的时候火还没熄灭,差点把你的车点着了,那火苗你见过,和楚琳猎刀上的一样。”江留当场留下了影像,递给她瞧。
陆怀绫终于笑了:“你的队员们还给你留了点脸面,特意挑个你不在的时间内讧。知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他愕然:“什么?”
陆怀绫恭维道:“执行官大人您很有威慑力。”
他不擅长回应她的玩笑话,默默别开脸。
昨天事情刚结束,陆怀绫就想到了,如今叶时州没了,变异兽都在沉眠,余下的玩家该担忧的只剩同为玩家的竞争对手,撕破脸皮是迟早的事,从江留劝退了一拨队员那时开始,队伍中的气氛就不对劲了。
隐藏的玩家都在互相猜疑,只是没想到矛盾爆发的远比她想象中快,叶时州刚死,所谓的“征途”队伍就散了。
江留不在意:“毕竟都是玩家,不过是顶着个远征队的头衔,不能真把他们当做有信仰的远征队队员。”
“都很着急啊,”陆怀绫叹道,“我们是不是也该快些行动?”
江留不紧不慢:“他们手上没地图,探路试错需要很多时间。”
“对,我们手握关键线索。”陆怀绫不免好奇,“你猜猜,走掉的这些人里,谁能活到最后?”
江留认真思考她的问题,正经答道:“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天赋,他们不会是尚钟的对手。”
陆怀绫挑眉:“特殊天赋?”
“能够破坏他防御的天赋。”
陆怀绫想了想,至今为止她所见过的天赋,没一个适合对付尚钟,甘姝的精神控制也许有用,但天赋卡用过了。
不知道她的buff好不好使,真有尝试的一天,恐怕只能存在于你死我活的极端场合。
“还有件事,”陆怀绫想起,“我昨天就想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来到月牙城?”
从叶时州的反应能看出,他们忽然出现在这里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叶时州在影城里受了重伤,来此疗伤,正是虚弱的时候,否则除掉他不会那么容易。
“我们循着雪地上的踪迹进城,”江留和她有着同样的猜测,“有东西将我们牵引来这边。”
陆怀绫起身前倾,趴在副驾驶椅背上扭头对他说:“是,从影城出来后,我一直觉得有东西在跟着我。”
“现在呢?”江留回头看车后,天刚亮,后头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陆怀绫摇头,“但那东西把我们引进月牙城,倒方便了我们除掉变异的叶时州,从结果上看,反而方便了我们之后的行动。”
江留沉思一会,想不出个所以然:“先走着看。”
……
陆怀绫从江留手上拿回钥匙,回到车上补充体力,不自觉拿了罐水果罐头,想了下丢回去,再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这辆车都是他的,她不过是鸠占鹊巢,还讲究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陆怀绫想直接丢下这一整辆车离开,转念一想,他在她身边卧底这么久,只怕早将她的信息散布干净了,欠她的何止这车物资?
白给的便宜哪能不占回来!
陆怀绫愤恨地咬开罐头,不小心磕到了牙,她忘了,现在是冬天,罐头里装的是结实的冰块。
明知出城后即将入冬,还给她准备了大半车罐头,果然不安好心!指不定里面有下毒!
江留看她跟个罐头较劲,忍不住伸手进来:“我那有加热器。”
陆怀绫气饱了:“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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