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马疾驰,大雨倾盆,风雨声不停地在夜幕下呼啸。
裴君慎的赴死之心义无反顾,然而当他越来越靠近悬崖,耳边却渐渐传来微弱的打斗声。
他神色凛然,原本了无生气的眼睛忽地闪过一丝光。须臾,裴君慎终于穿过陡峭山林来到了悬崖边,远远就看见吊桥对面正与谢辅江手下精兵缠斗的黑云卫。
谢辅江手下人多势众,即使方才黑云卫等人趁其不备又消耗掉谢辅江小半兵力,如今面对这些训练有素的精兵,他们三人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崔英原本负责守在簪秋和簪叔身边,负责解决黑云卫一时顾及不到的漏网之鱼。
但随着漏网之鱼越来越多,她很快应接不暇,不得不与黑云卫三人会合,同时众人又被谢辅江的兵一层又一层地围住。
破庙废墟旁,崔英俯身从死人手中夺下两把刀交给了簪秋和簪叔,沉声叮嘱两人:“退后,保护好自己。”
簪秋忙不迭颔首,她这大半年来跟着姑娘和青玉也学了些拳脚,只是学艺不精,没办法挡着姑娘身前保护姑娘。
簪叔则沉默地带着簪秋后退到废墟后面的石峰旁,声音很轻同时又很坚定地与女儿说道:“小秋,爹爹无能,但无论如何,咱们不能成为郡主的累赘。”
簪秋抱着刀,看一眼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重重点头。
她明白爹爹的意思,而且她的想法和爹爹一样,倘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宁愿死也不会让自己成为敌人威胁姑娘的把柄。
而此时,崔英已经提着刀与黑云卫一起杀入人群。
谢辅江站在众将士身后,看着一头冲进战局的崔英倏然发笑:“不自量力。”
区区一个女子,便是会些功夫也不过是花拳绣腿,若非前头有黑云卫挡着,恐怕早被他手下的兵大卸八块。
陈镇大意撤退,如今这斩杀念玉郡主的功劳注定属于他,届时,义父也不会再怪他之前的鲁莽。
思及此,谢辅江提枪,瞬间如利箭一般攻向崔英。
虽跟着青玉练了许久的功夫,可今夜是崔英第一次杀人,此时身上浓厚的血腥气和满手血腥的滑腻感让她心中感到极为不适。
只是眼下她无暇顾及这股令她作呕的不适感,只能提着血淋淋的刀一招又一招地杀向来人。
她没有退路,她身边的人也没有退路。这一战,注定是敌死我亡的一战,她只能前进。
“噌——!”
短兵相接,发出刺耳刀鸣。
崔英没有丝毫犹豫,在眼前士兵落败之际毫不留情地一刀了结了他。
然而紧接着,另一个士兵的短刀和谢辅江的长枪却一起攻向崔英,前者攻她面门,后者直攻向她后背心口。
前后夹击,崔英躲避不及,在瞬间的权衡利弊之下,果断攻向眼前更好对付的小兵。
就算她要死,也要尽可能多的带走敌军,如此,黑云卫和簪秋簪叔才能有更多生机。
“噗呲”一声,短刀入肉,崔英双眼赤红,再一次感受到滚烫血流浸透皮肤的可怕滋味,可预料中被人穿胸入肺的刺痛感却并未传来。
她不可置信地怔了一瞬,飞快闪身回头,便看见那长枪竟就停在距离她不过半尺的地方,而手提长枪的谢辅江则被人一剑封喉,脖子上的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他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却已无济于事,只能瞪着浑圆双眼直挺挺地倒下。
风声,雨声,刀枪剑鸣,嘶喊搏杀,崔英耳边充斥着数不尽的嘈杂声响,然而在看见裴君慎的那瞬间,这些声响似乎全都远去。
天地缥缈,四野旷达,她那颗混乱不堪漂浮在无边无际黑夜中的心终于平安回到了身体里面。
但是谢辅江手下的兵没给他们互诉衷肠的机会,在看见谢辅江倒地之后,这群人瞬间就红了眼,不知是谁激昂封开地大喊了一声“为大人报仇”,旋即便见数十人提着刀一起冲向崔英和裴君慎等人。
无暇相拥,崔英的视线似乎只和裴君慎在半空中相会了半秒,紧接着便又转身冲锋,杀入人群。
不过这场混战并未持续多久,七影很快便带着援兵穿过吊桥将谢辅江手下的兵层层包围起来。
“领将已死,余兵缴枪可不杀。”
这是裴君慎最后交待下来的命令。
话落,他终于可以走向崔英,执起她染满鲜血的双手,目光一遍又一遍、充满眷恋地拂过她的脸颊,继而紧紧地将她箍进怀中,小心翼翼地在她耳边低喃轻颤:“娘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崔英紧紧环住他的腰,埋着脑袋在他胸膛上摇了摇下巴,瓮声低泣:“不,不晚,一点都不晚。”
他来得刚刚好,他们都活着,都还好生生的活着,没有比现在还要更好的结果了。
她和他还可以站在夜幕下,站在悬崖边,生死相拥。
玄元四年春,四月二十四,丑时,定西节度使谢永长秘密集结三万大军挥师南下,意图谋反。
云麾将军崔仲安接圣上密令,奉旨率漠北军奋力抵抗,不过三五日便将谢永长打得节节败退,闭城不出。
四月二十九,夜,约莫子时时分,远在长安的寿安公主伙同新任金吾卫指挥使沈季暗中围困皇宫,欲谋害玄元帝躲权。
幸而东都节度使王将军率三万大军及时赶到长安,以龙纹玉牌为令带兵入宫,反围金吾卫,救圣上于水火。
次日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除了宣政殿中不小心死了几个人,流了一地血之外,整个长安城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
只是城门打开之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圣令匆匆跑出了长安城。
五月初一,被困定西城的谢永长手中只剩三千精兵,而他派人送往长安向寿安求救的书信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反倒是崔仲安举着李玄贞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劝降令”先一步率兵来到定西城外。
大势已去。
谢永长身后是整个谢氏家族,此之一战,若成了,满门荣耀,可若败了,那便是整个谢氏家族的覆灭。
然而如今李玄贞的劝降令却言明只要他出城投降,便不追究其他谢氏族人的过错。
寿安公主已然败了,被困城中的谢永长面前原本就只剩一条死路。
既如此,他还有何理由不降?
是以当日午时,谢永长卸甲出城,降于云麾将军崔仲安马前。
半个时辰后,漠北军悉数进入定西城,而与漠北军一起入城的,还有养伤多日的崔英和裴君慎。
好不容易劫后余生,裴君慎近来比较粘人,这几日在漠北军营帐,正事为重,他还能忍着心中惦念放下崔英,去崔仲安军帐中商议要事。
但眼下入了城,万事皆定,他便半步都不想再离开娘子。甫一入城,就让簪叔直接驾着马车回了刺史府,将谢永长留下的烂摊子全都留给了声名鹊起的崔仲安。
如今府中空无一人,当初那些监视刺史府的人,早在发现裴君慎等人皆已逃离刺史府之时就被谢永长撤回了军中,不过崔英看着空旷无人的刺史府,却忽然对这栋宅子生出了一丝归属感。
从前,她只觉得这栋宅子是座偶尔可以外出的大型监牢。
走进静思院,簪秋和谢嬷嬷看着满地灰尘落叶,立马便拿起扫帚乐呵呵地打扫起庭院。
至于青玉,当日则被裴君慎派去司宅掩护司无明他们离开定西城,去了东都。
“夫君,我们何时回长安?”崔英边问边和裴君慎手牵着手迈过小花园。
不知是不是那日险些失去她的感受太过痛苦,在漠北军中这段时日,裴君慎主动向崔英坦白了许多事,从这些年他为了对付寿安的暗中谋划,到此次他被外放到定西的真实原因,一桩桩一件件,明里暗里,他全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崔英后来都不太想听了。
她本来也只是想要裴君慎以诚相待,而非事无巨细的知晓他要做什么,又要怎么做。
于是话刚问完,她立即又补了句:“不用交待前因后果,只说时间就好。”
正要详细讲述和李玄贞约定的裴君慎:“……”
默了默,他恢复往日那般板正模样,垂眸低声:“最迟半个月,召我们回京的圣旨便会送到定西。”
两人说话间穿过庑廊,崔英闻言脚步一顿,站在卧房门外仰眸看他:“这么笃定?”
裴君慎推开房门,牵着人走进屋中,不答反问:“倘若圣上无召,娘子可会随我留在定西?”
崔英面颊微热,轻瞪他:“如果刺史大人不翻旧账,那我就考虑考虑留下来陪你。”
她当初留在长安是想尽力保护好身边的人,哪怕让现在的她重新再选择一次,她也不会改变选择主意。
只不过,如果她能早点看清楚自己的“贪心”,或许那时候她会对裴君慎更好一点,而不是固执地跟他划清距离。
若是如此,如今的裴君慎或许就不会那么没安全感,隔三差五的便要确认一番他对她重不重要。
裴君慎如愿得到些许偏爱,不禁轻弯了下唇角,拥她入怀:“好,我不提了,娘子慢慢考虑。”
崔英失笑,抬手回抱住他,忍着笑意低咳了声:“嗯表现不错,那夫君觉得……我半个月后再给你答复如何?”
裴君慎闻言喉咙轻震,笑声低沉悦耳:“别说是半个月,只要娘子愿意,便是考虑一辈子也无妨。”
崔英嗔他一眼,谁要考虑一辈子?
这厮就是变着法的想要哄她许下陪他一辈子的承诺,她才不会上当。
不过……崔英想着这段时日发生的事默了默垂下眼睫,轻声呢喃,“夫君,我会陪着你的。”
只要她在这个世界存在一天,她就会陪在他身边一天。
从此以后,除非时空相隔,否则他们之间只有死别,再不会有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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