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太子妃
裴誉怎么会叫她太子妃呢?
许明舒后退了几步,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可裴誉那双平静的眼,却仿佛在无声的告诉她。
他知道的,
他知道前世今生的一切, 默默看着她为摆脱重蹈覆辙所做的诸多挣扎。
似有一块叫做命运的巨石日复一日的悬在许明舒头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向下坠, 直至砸得许明舒无法呼吸。
她脑袋中嗡嗡作响, 前世今生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涌入她脑海中,张了张口, 却一时间不知该从哪句话说起。
“你一直都知道?”
裴誉摇了摇头,缓缓道:“从慧济寺山顶摔下来后,陆续想起一些事。”
许明舒心口一凝, “所以你当时才许久没回府。”
裴誉唇角微微颤抖,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侯爷, 面对太子妃你。”
许明舒哑声道,“那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说出来是因为萧珩吗?”
裴誉摇摇头,“自想起来之后,我没有同太子殿下有过联系。”
许明舒脑子很乱, 她按着心口, 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
裴誉是在那次陪她去往慧济寺时同萧珩一样, 摔下山脚才逐渐想起前世的记忆。
那当时, 她在香案跪拜时听见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在她身死后的那段时间, 返京的邓砚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话要问你。”
许明舒咬着牙,她太想知道真相, 实在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登基大典过后, 邓砚尘在哪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誉闭了闭眼, 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者说,他根本无颜提起这段他生命中最不想面对的往事。
恢复前世记忆后的每一个日夜,他仰面躺在靖安侯府的床榻上,只要一闭眼,看见的都是许明舒的脸。
鲜活开朗的她,明艳动人的她,待人真诚的她。
隔着两世,那张精致漂亮的容颜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裴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她跪在雪地里,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衣角。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自她脸颊落下,他听见她不断地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家人。
梦境中的他手紧紧地握在绣春刀刀柄上,向后退着,不让她挨到自己衣角半分。
他听见自己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
话音刚落,他看见许明舒眼里唯一的那一抹亮光暗淡了。
她狼狈的跌坐在雪地里,宛如明月坠地。
裴誉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明舒时,是在宸贵妃的昭华宫。
彼时,他因萧珩帮助为师父置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作为回报,裴誉进入锦衣卫成为萧珩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处眼线。
他跟在萧珩身边的时间越长,见到许明舒的次数就越多。
他看着她从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姑娘,为了萧珩涉足夺嫡之争中。看着她从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独女,变成东宫里徒有虚名的太子妃。看着她从满心满眼是萧珩,到一点点备受冷落,直至绝望自尽。
她心思单纯,她待人真诚,她伤痕累累。
后来,萧珩夺嫡成功,顺利入主东宫后。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裴誉夜里前往东宫,看见她坐在树下发呆。
树叶飘在她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东宫的嬷嬷同他提起,靖安侯在返程途中遇袭,生死未卜。
那晚,许明舒在院中树下坐了一整夜,裴誉靠在对面屋檐上就这样看了她一整晚。
直到东方生起一抹鱼肚白,裴誉收了酒壶转身回了北镇抚司。
他不该过多关注许明舒的生活。
打破平静的是一位叫做邓砚尘的少年出现。
从前裴誉跟在萧珩身边的那几年,也曾与邓砚尘有过几面之缘。
听闻邓砚尘是靖安侯的亲卫,将军府的养子,同许明舒自幼相识。
可裴誉觉得,远不止于此。
很多次,有许明舒的地方,不远处都能寻到邓砚尘的身影。
那个少年眼里流露的爱意毫不掩饰,裴誉长他们许多岁,自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曾以为,许明舒嫁给萧珩成为东宫太子妃时,那人便会就此死心再不打扰。
可那少年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寻找各种机会企图接近许明舒。
裴誉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感情纠葛,在他看来,太子与太子妃虽有误会与隔阂,但彼此相互爱慕,也算的上是情投意合。
而邓砚尘的存在,属实多余了些。
那少年虽天赋过人,可到底是年纪小经验不足,不是裴誉的对手。
他冷眼看着邓砚尘一次又一次闯宫,被打得遍体鳞伤,看着他于血污中挣扎着重新爬起来。
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
真正让裴誉对邓砚尘有所改观的是,靖安侯身死后,玄甲军四分五裂早就没了当初的士气。
又逢蛮人入侵中原,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迎战。
内阁同东宫商议了许多天,仍旧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对策。
一筹莫展之时,裴誉看见邓砚尘踉跄着出现在东宫门前。
那人身上还带着前几天他绣春刀留下的伤痕,满身狼狈,一双眼却是极为明亮,透着坚定之色。
他立在大殿之侧,将萧珩同邓砚尘之间的约定听得一清二楚。
次日一早,邓砚尘集结了玄甲军旧部前往北境御敌。
自那日起,裴誉开始时常关注前线战事。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邓砚尘真的能得胜归来,将现在困在东宫无悲无喜宛如提绳木偶的许明舒带走,兴许是件好事。
再后来,他没有先等到邓砚尘返京,而是得知了萧珩要登基为帝,并于登基大典上册封许明舒为后的消息。
边境的最新战报刚送回来,邓砚尘一路披荆斩棘,战事已然进入了尾声。
裴誉握着那封书信的手顿在原地,他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萧珩身边的一把利刃。
利刃的大忌,便是有自己的想法。
萧珩登基那日,漫天大雪纷飞而下。
裴誉带着锦衣卫仪仗,陪同新帝的辇车进入奉天门,看着年轻的帝王立在高台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万人叩首山呼万岁之时,裴誉自人群中抬起头,透过纷飞的大雪看向阴郁着的苍穹。
终日担忧的变故终究还是发生了,宫门之处的一声嘶吼震得天地颤抖。
他听见东宫女官声嘶力竭喊道:“太子妃娘娘殁了”
裴誉阖住双眼,一种叫做后悔的苦涩蔓延至五脏六腑,疼得他难以喘息。
再次见到邓砚尘,也是在一个风雪天。
或许说,自许明舒去世后,京城的风雪一直没能停下来。
邓砚尘似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周身还带着未来得及包扎的伤。
他不顾禁卫军和锦衣卫的阻拦,孤身一人闯入皇宫,想要带走许明舒的尸身。
裴誉听着外面兵器碰撞的喧嚣声,回头看了一眼殿内的萧珩。
萧珩紧紧抱着许明舒已经僵硬的身体,从最开始的癫狂到平静,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许明舒已经身死的事实。
耳侧之声越来越清晰,随即东宫的大门被拍动。
裴誉立在原地,听见身后多日未曾开口的萧珩沉声道:“赶他走。”
裴誉领了命,朝门外走出去。
几十名锦衣卫层层围绕着邓砚尘,他像是杀红了眼,连自己腹部源源不断涌出血迹都浑然不知。
裴誉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缓缓开口道:“太子妃娘娘应依律葬入皇陵,邓将军不要再执迷不悟,早些回头吧。”
闻言,邓砚尘瞳孔放大。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东宫大门的方向,突然嘶吼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让我带她走的!”
长枪猛地横推,一众锦衣卫纷纷倒地。
邓砚尘看准机会一跃而起,闯入东宫大门。
可殿前的近卫还是挡住了他,他被按在雪地里,艰难地挣扎着。
昏暗的殿内,萧珩神情憔悴地走出来,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毫无帝王的威严。
明黄十二章加身,映得他脸色极其苍白,那双狭长的凤眼看向邓砚尘,里面满是猩红的血丝。
裴誉听见他立在石阶上,看向邓砚尘,一字一句道:“许明舒,她是我的妻!”
闻言,邓砚尘动作一顿,随即更为剧烈地挣扎起来。
萧珩似是疲乏至极,朝身边近卫招了招手。
那些近卫得了令,正欲拔刀之时,一抹娇小的金红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邓砚尘面前。
成佳公主惊恐地看向萧珩,一连叩了几个头,颤抖着哀求道:“皇兄皇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她不停叩首,额间逐渐渗出血迹,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皇兄我求求你,我愿意去和亲!我愿意去和亲的,求你饶他一命!”
萧珩背过身,没有说话。
眼见求情无用,成佳公主扭头看向邓砚尘,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扑上近卫的刀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们朝邓砚尘喊道:“邓砚尘,快跑啊!”
邓砚尘眼疾手快迅速起身,在众人未能做出反应前冲入殿内,将许明舒背在自己身上,自东宫高墙翻了出去。
事发突然,待众人回神时,成佳公主的脖颈已经撞在近卫的刀刃上。
顷刻间血流如注,裴誉看着那花一般年纪的公主就这么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
萧珩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自石阶上跑下来,被积雪绊得狼狈。
他声嘶力竭地朝裴誉吼道:“快去追!把小舒还给我!”
裴誉没有犹豫,转身跟了出去。
邓砚尘腿脚麻利,早已经消失在宫道内。
锦衣卫的其余人跟不上他的脚力,只得裴誉一人追随而去。
裴誉是在出京城城门处寻到了邓砚尘纵马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是想带着许明舒朝北边荒无人烟的地方离去。
裴誉策马一路跟随,见他背着许明舒在一处山脚停下来。
他周身伤痕累累,身下的白马被鲜血浸染,不过是靠着毅力在挣扎罢了。
裴誉轻手轻脚地下了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默默地看着邓砚尘将许明舒背在身上,用腰带固定着。
他前行了几步,似是负伤的身体承受不住重量,笔直地跪了下去。
裴誉看着他抱着许明舒,在流泪,在低语,在诉说着心中的爱意。
良久后,他就着这样的姿势,膝行着爬上慧济寺坐落着的那座山。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
他背着许明舒,爬完了九千长生阶。
裴誉跟在他身后,脚底下的青石上覆满了他温热的血迹。
山顶风雪更盛,诡异的天气叫京城周边百姓纷纷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偌大的慧济寺空无一人,唯有焚香袅袅。
邓砚尘冻得黑青的双手覆在雪地上,挣扎着越过门槛,爬进殿内。
殿内十六尊佛像皆是一副慈悲面,邓砚尘用尽全身的力气,跪于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下去。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泪水混合着鲜血自他脸颊流淌下来,逐渐凝结在风雪中,失了踪迹。
裴誉这才明白他带许明舒来这里的缘由,
人死如灯灭,自尽而亡的人,没有来世。
为将者最骄傲的军功战绩,如今成了他口中的杀戮业障。
他愿意拿自己余生的寿命,去换许明舒一个来生。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裴誉站在他身后,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声低过一声,逐渐没了动静。
许明舒的侧脸贴在他脊背上,而她身下的人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却再也不动了。
寺内鲜红色的祈福带随着风簌簌作响,飘扬的下摆急速翻飞,坐落在山顶的千年槐树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眼望过去白的冷冽,红的刺眼。
凡尘未尽,业障四起。
裴誉立在原地,只觉得五脏六腑撕裂一般地疼痛。
他扶着身边的祈福树,蜷缩起来忍着胸口的剧痛时,听见寺庙内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
意识昏沉前,他挣扎着朝香案处望过去,似是听见殿内佛像的一声叹息。
再次睁眼,他倒在慧济寺山脚下,腰间还挂着靖安侯府的腰牌,不远处同样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萧珩。
第92章
京城的天一直阴郁着, 分明正值晌午,殿内的烛火较平时多点亮了几盏。
萧瑜倚在虎皮榻上,手指在书案上一下一下敲动着, 他面前放着一副水墨画, 画中的人身骑白马手握银枪,一双眼睛生得好看又明亮。
右下角处一行小字规整地写着年份时间, 那字迹萧瑜再熟悉不过, 出自他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成佳公主之手。
萧瑜盯着画中人那双眼睛。面色极为不佳。
半掩着的殿门在此时突然被人撞开,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中途因为惊慌险些绊倒。
萧瑜闻声抬眼,悬着一上午的心此刻顿感不妙。
他朝殿内跪着的内侍看过去,满面急切问道:“可是朝堂之上出了变故?”
内侍一连点了好几个头, “回四殿下的话, 今日一早黎将军递折子于内阁, 说北境兵力补给不足,急需派兵增援。”
萧瑜缓缓向后靠了过去,“我还当是什么要紧事,他久不问朝政, 此番是如何得知北境的消息?”
“这个奴婢没打探到……”
“内阁怎么说?”
内侍低下头, 思索片刻道:“首辅大人宋诃的意思是请兵符, 调兵增援是朝中大事, 黎将军自受伤之后许久未上战场, 且又拿不出证据证明北境的确处于困境,光凭他一人之词, 朝廷无法做出判断。”
话音未落, 坐在主位上的萧瑜冷笑了一声。
通往京城的官道驿站都是他的人,北境过来的军报都被他暗中拦下调换过, 一直以来,朝廷中人都对北境实际情况了解甚少。
且天高皇帝远,隔着千里谁又能知道北境的真实战况。
靖安侯位高权重,他难以从许侯爷身上下手。
一个出身寒素的邓砚尘,处置此人于他而言不过是碾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只要邓砚尘出了变故,北境一众将士就会成为一盘散沙,玄甲军也会因此受到压制自顾不暇。
现如今光承帝病重,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
他与萧珩分庭抗礼,一个掌管禁卫军,一个手中握着锦衣卫。
只要玄甲军受敌军压制无法返京,时机一到他便会带着禁军和藏在暗地里的五万私兵控制整个皇城。
这天下于他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
萧珩以为咬死户部不放,处置了他外公刘尚书就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简直是痴心妄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论起家世出身来,一个歌姬生的孽障,怎配同他平起平坐,同争东宫之位。
如此一番幻想,萧瑜心中畅快了不少,他挥了挥手吩咐道:“没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内侍迟疑了下,安静地留在原地没有动作。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萧瑜挑眉,神色略显不满。
内侍低着头,颤抖着双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回四殿下的话,今早八百里加急来的军报,北境情况比我们预想要危急的多。主将邓砚尘外出巡视经过于岭苍山山脚遭受敌军埋伏,重伤坠马生死未卜,北境防线危在旦夕!”
“什么?”
萧瑜惊恐地站起身,
他截下北境的军报,只是想让这场仗打得艰难一些,拖住邓砚尘带兵返京的时间。
他怎知此番战事如此危机,倘若北境防线一破,敌军会迅速攻打入周围四州。
到了那个会儿,就不是他截几封信就能掩人耳目,不叫朝廷知晓的时候了。
他没有时间了,
国不能破,他的计划也不能因此作废。
萧瑜攥拳围着书案周围徘徊许久,吩咐道,
“速去请钦天监的人过来,切记不要声张。”
……
长青死里逃生,将邓砚尘从岭苍山的层层包围中救出来时,整个人也几乎耗尽了体力。
他费力地将邓砚尘背在身上,念念有词道,“小邓,你别吓哥哥,咱们就快赶回去了。”
像是在对邓砚尘讲,又像是在和自己说。
北境的雪越下越大,他们的马承载两个人跑不起来,赶到营帐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直到看见远处亮着的火把,长青方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门前的守卫蹚着雪匆匆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跑来,刚将邓砚尘安置木板搭的简易的榻上,军医便已经闻声赶来。
一路上,长青都不敢回头看身后的邓砚尘究竟是何模样。
他怕看了,怕真得出了什么意外,他没有勇气再带着人再回大营。
然而此时此刻,邓砚尘整个人平躺在榻上,胸前的盔甲凹下去一大片。
被压弯的盔甲断裂之处已经扎入血肉之中,军中大夫带着三五个人一点点地试图将邓砚尘身上的盔甲脱下来,可只要一动,全身上下就会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外渗血。
当那一副合身的盔甲被彻底摘下来时,压力一经释放,本在昏迷的邓砚尘突然坐起身,鲜血顺着他喉咙里大口大口地向外吐着,顷刻间染红了整个床榻。
大夫定睛一看,顿时脊背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原本胸前未能结痂,尚在发炎的箭伤此番又遭受到铁锤重击。
以至于伤口彻底崩坏,连同着肋骨都断了好几根。
他整个人躺在这里,单薄的像一张随时都容易被撕碎的纸,稍有不慎,性命堪忧。
年纪小的小将士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憋红了眼角,小将瘪嘴扭头看向长青,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长青兄,只是照常出去巡视,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长青瘫坐在地上,乏累和伤痛叫他抬不起手,兴许尚未从死里逃生的余韵中回神,精神却是极为亢奋。
“中了埋伏,先前巡视时我们插下的方向标被人动了手脚,小邓意识到问题时已经落入圈套。”
北境地势开阔平坦,临进入冬,为了防止将士们在风雪中迷失方向,玄甲军一直都有每日巡视检查路标的习惯。
只是他们谁都没料到,这场雪下得如此突然,短短一两个时辰漫天大雪遮天蔽日,四下辨不清方向。
小将抬袖恶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咒骂了几句。
掌管辎重的老将孙叔抬头看他,“你带去的人回来了多少?”
长青顿了顿,随即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摇了摇头。
营帐内一片寂静,周围的人来来去去,血水一盆接着一盆的往外端。
邓砚尘意识昏沉,血迹还在顺着他口鼻流淌,药根本喂不进去。
但凡是不当值的将士们都自发过来帮衬着,周围挤满了人,却听不见半句交谈声。
夜色昏暗,寒风如同凌厉的刀呼啸个不停,整个营帐被乌云笼罩着,人人悬着一颗心守在门前不敢离开。
约莫刚过了未时,邓砚尘身上的伤止住了流血。
他整个人还是有进气没出气,面色苍白至极。
远处的苍穹逐渐有了亮的意思时,孙叔在木墩子上磕了磕烟枪,站起身走到长青身边。
他将手放在长青的肩膀上,良久后,幽幽开口道:“去处理一下你自己的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不久之后,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闻言营帐内外的人纷纷抬起头看向孙叔,布满厚茧的手紧张地蜷缩着。
乌木赫此番做足了准备,就是为了寻找一个能进攻的机会。
显然,蛮人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邓砚尘虽死里逃生,但身负重伤难支撑紧随而至的战事。
眼见士气逐渐低沉,孙叔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安慰。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隐在无边黑夜的岭苍山模糊地影子,饱经风霜略显浑浊的那双眼,倒映处手中烟枪的星点火光。
第93章
光承帝卧病在床, 朝堂之上大事小情皆由内阁商议过后,再由高公公同他回禀。
朝中尚未有储君能协理政务,内阁地位在此时显得格外重要。
夜里, 宋诃就着烛火看着桌案上摆放的一沓子请兵符的文书, 眉宇间愁色更深。
首辅宋诃是朝中文官之首,他出身世家, 自幼习得是儒家中庸思想, 崇尚的是仁义之道。
同大多数世家出身的文官一样,但居庙堂之高, 宋诃对边境战乱和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了解甚少,从未见过兵祸之下的生灵涂炭,也不了解战场上局势的瞬息万变。
他生于京城, 长于京城, 半生忙于公务, 见到的最多的是皇帝,是内阁阁臣,处理最多的是时政要务。
他一生致力于如何培养挑选合适的人才,促使朝中各个机构平稳运行的同时, 帮助皇帝制衡百官以保持朝局稳定, 江山永固。
多年来, 靖安侯府位高权重, 不仅一早成了皇帝所忌惮的对象, 更是横在朝中一众官员心中的一座高墙。
与靖安侯不同的是,许侯爷戎马一生为的是四境安稳, 天下太平。
而追其根本, 许侯爷效忠的是天下,而以宋首辅为代表的文官他们心心念念维护的是君主的绝对权力。
即便这么多年, 靖安侯忠贞不渝从未生出外心,可这些历经两朝的文官依旧奉行着未雨绸缪总好过追悔莫及之道。
且自邓砚尘前往北境御敌至今,兵部从未收到前线危机的军报。
光凭黎瑄一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书信,不论是宋诃还是其余旁的朝臣,都难以相信其真伪。
宋诃撑着头,按了按紧皱的眉心。
数日前户部尚书刘玄江的一番言论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无论是出于朝堂制衡,还是司法公正,此番请兵增援一事都不能草率许可。
桌案旁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文书上的楷书小字忽明忽暗。
宋诃花白的胡须泛着银光,良久后,他提起笔再次一一驳回了案上的奏折
夜色沉沉,别苑内一片寂静,宫人所在的房间皆已经熄了灯。
许明舒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苍穹。
直到天边隐隐有了些许光亮,许明舒方才收回神,抬手擦了擦脸上干涸的泪水,缓缓站起身看向床榻。
她的行李一早就收拾好,只等今日赶到宫门前等候开门,便可乘马车前往北境。
自她从裴誉口中得知了前世她身死后发生的一切,想见邓砚尘的心思一刻都不能再等。
至少她要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像梦境中的沈屹那般。
看见他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许明舒换了一身简易的衣服,背起行李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耳房里的沁竹正在熟睡,许明舒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掖了掖被角。
两辈子,无论去往皇宫还是出嫁后住进东宫,沁竹都跟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此番她不告而别,心里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可现如今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也无心再去应付。
这一世除了守护家人免遭重蹈覆辙之外,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弥补自己的过失。
前世,她将邓砚尘孤身一人留在那面对绝望。
这一次,她说什么都不能看着他远在千里之外陷入困境。
许明舒毅然决然地扭过头,将自己写的书信留在沁竹身边的茶盏下,转身离开。
别苑地处偏僻,宫道一片漆黑。
许明舒提着手里的兔子灯,沿着路中央壮着胆子将步伐迈得极稳。
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开了,届时满宫的宫人都会起身劳作,她必须趁着夜色尽快赶过去等候。
临近宫门时,许明舒熄了手中的灯。
执勤的官兵还在打着瞌睡,凌晨的寒风阵阵,许明舒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冬日里白昼短,头顶漆黑的夜已经逐渐变为深蓝。
许明舒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见官兵开始巡视走动时,正打算上前被人从身后揪住了手腕。
许明舒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双狭长的凤眼。
萧珩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寒风掀动他绣着金丝祥云纹的衣袍。
一双深眸紧紧地盯着她,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力道极重,力道之大仿佛要嵌入她的肌肤,透着一种无言的威慑力。
许明舒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虚喘不过气。
萧珩打量着她的神色,面前姑娘一双潋滟的眼里盛满了不安。
视线落在许明舒身上的便衣时,他蹙眉沉声道:“去哪儿?”
许明舒心跳快了几分,转念一想,自己去哪儿同他也没什么干系。
她动了下手臂,却依旧没能睁开他的束缚。
“回府,”许明舒看向他的领口,“劳烦七殿下让让。”
她不敢抬头看萧珩的脸色,正欲再挣扎,听见他道,
“回府需要起这么早,需要穿成这样?”
许明舒定了定神,应道:“与你无关。”
那双紧紧抓着她手腕的手掌,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萧珩眸光如同结霜,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就那么在乎他,为了他敢只身一人前往北境?”
许明舒没有说话。
“咸福宫那位手里握着能逼疯宸贵妃的秘密,你三叔调查户部贪污案闹得满城风雨,四叔正同户部其余官员一样接受审讯。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盯着靖安侯府,你就放任你的家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个邓砚尘什么都不顾了吗?”
许明舒心口一凝。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都是实情,就如同是真的在为她着想一般,桩桩件件都触及她的死穴。
就像是一道道门槛,将她原本准备迈出去的路隔断开,一点一点地迫使她退回原位。
平心而论,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萧珩对她当真是了如指掌。
没有说一个有关逼迫的字,却扰乱了她离开的决心。
许明舒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可攥着她手腕的那双手却纹丝不动。
“放开我。”
萧珩觉得自己多日以来强压下的情绪,正在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试图将他吞噬。
从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一早等在这里,真的看见许明舒孤身一人想要出宫开始,妒忌混杂着戾气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清心寡欲了这么长时间,靠近许明舒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吓到她。
每次见了他都要提起前世他对她家人犯下的诸多不可原谅的过错,然而此时此刻,为了那个邓砚尘,她连自己家人的安危都能放在脑后。
萧珩盯着面前的姑娘许久,终究还是不忍惊吓到她。
只轻声道:“你现在过去能有何用处?”
许明舒一怔,随即怒意生起。
朝廷一直没能允许派兵增援,她承认这般草率的过去什么忙也帮不上,可她就是想见一见邓砚尘。
她自认重活的这一世,几年以来从未有过任性妄为。
而今日,她不过是想见邓砚尘一次,萧珩言语间却刺向她的要害。
多日来紧绷着的心神在这一刻就像是被点燃的爆竹,在她脑海里噼里啪啦地炸响。
许明舒开始用力挣扎,不想再同他废话。
萧珩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握紧她的肩膀按住了她。
“小舒,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萧珩用力地禁锢住她,同她对视道:“当务之急是拿到兵符,派遣兵马到北境支援。”
闻言,许明舒泪水涌上眼眶,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地推了萧珩一把。
“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要紧的吗,这事你能决定吗,你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吗?内阁根本不批复黎叔叔递上去的折子,我爹爹尚在沿海交战地厮杀,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萧珩目光平静地由着眼前的人闹,只等面前的姑娘哭累了,蹲下身蜷缩着抱住自己时。
他解开身上的氅衣,俯身披在她肩头。
“我有一个办法,只是太过激进,事成之后或许会给靖安侯府带来罪名和是非。”
闻言,许明舒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看向他。
萧珩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今日在此等你,一来是怕你冲动行事,二来是想告知你这个消息。”
许明舒心绪来不及收拾,连忙问道:“你说的办法,是什么?”
萧珩眼睫低下,神情似有些犹豫,“当年先帝在世时,曾赏赐过靖安侯府一枚金牌,此金牌可号令四方兵马。你可回府过问你母亲亦或者是祖母,她们应当知晓内情。拿着这枚金牌,一路调兵向北,兴许可解北境困局。”
许明舒擦了擦眼泪,神色茫然道:“我没听父亲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你没听过,是因为靖安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真正使用这枚金牌。先帝的恩赐固然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那也只能是荣耀,若是拿着先帝赏赐的东西威胁违背当今君主的心思,必然要惹来是非。”
萧珩胸口起伏了下,缓缓道:“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如你所见我如今不是储君,更无意于皇位之争,如何做决定你同家人自行商议吧。”
许明舒满心满脑子都是这枚金牌,如果她猜得不错,若是真的有这东西,她父亲必然会交给祖母保存。
就如萧珩所说,此金牌一旦使用,必然会给整个侯府惹来灾祸,让朝中之人对靖安侯府的不满激增。
“但是小舒,你若是真的决定这样做,我会尽全力替你解决朝中的纷争。”
不过就是同萧瑜斗上一番,不过再夺嫡一次而已,即便他这一世一无所有,即使他对皇室中人反感至极,还是愿意为许明舒去冒这个险。
算是弥补亏欠,也算是老天给他重来一次真心待她的机会。
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愿意随时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只要她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
萧珩伸手将许明舒搀扶起身,“此事尚需你同家人从长计议,小舒,听我的,别这么冲动行事一走了之好吗?”
许明舒魂不守舍的游荡回府时,天光已然大亮。
京城街面上来往商贩纷纷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同平常没什么两样。
靖安侯府的小厮正在洒扫着门前的落叶,见她回来,小厮有些雀跃地招了招手。
“姑娘回来了!老夫人这几天都念叨您好几次了!”
许明舒打起精神露了一个勉强的笑,“祖母现下在哪儿?”
小厮挠了挠头,“老夫人这两日说是疲乏,免了府中的晨昏定省,现下应当在房内休息,不过姑娘回来想来老夫人定是十分开心。”
许明舒点了点头,朝祖母坐在的院子走去。
余老太太喜静,平素也爱整洁。
院子里花草不多,倒是布置的别致雅观。
许明舒在廊下徘徊许久,不知该不该前去打扰祖母休息。
她等了半晌,都没见房间内有动静,院中的丫鬟小厮匆匆行过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眼看到了晌午,许明舒抬眼望了下头顶的阴云,最终深吸了一口气迈步朝门前走去。
她轻手轻脚地叩响了门,里面很快传来了余老太太的声音。
许明舒刚一推开门,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祖母衣着整齐,身旁的桌案上摆着大小两个盒子,正端坐在主位上像是等待许久。
见她进来,余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小舒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听见熟悉的嗓音,许明舒心口一酸。
她缓步上前,给余老太太行一个端正的礼。
“听闻最近祖母精神不大好,怎么在这儿坐着不去休息。”
余老太太笑了笑:“人老了,休息的太多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
许明舒定睛朝祖母两鬓处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己去宫里陪伴姑母之前,祖母的头发似乎并未有这么多花白。
苦涩蔓延至肺腑,许明舒闭了闭眼缓缓上前跪在余老太太膝下。
“不瞒祖母,孙女今日回来是有事同祖母商议。”
余老太太看着面前孙女如花似月的脸上,一双眼红肿又疲惫,她抬起手替许明舒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你黎瑄叔叔这几日已经将事情的详情告知于祖母了,我猜你是要回来的。”
许明舒瘪瘪嘴,强忍着眼角的泪水,“所以孙女可能要对不起祖母,对不起我们府中四房亲友了。”
余老太太目光上移,叹息道:“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我老了,没什么能为你们小辈谋划的,却也总是担心这世间的刀剑险恶隔阂了你们,以至于府中手足心生隔阂。”
“京中多少高门显贵的世家都是从里头败坏起来的,祖母自幼见了不知多少高门大院因手足不和而日渐败落,一家人相互理解相互帮衬着没有过不去的坎。”余老太太叹了口气,低头看她:“砚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孩子,他自幼命运多舛,能有今日全凭自身坚毅。抛开同你议亲之事,我们也不能放任他在北境受困,置之不理。”
余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你爹爹子嗣单薄,你自幼在府中亲友的宠溺中长大,从前祖母总是担心你骄纵任性遇事拿不定主意,心软误事。这几年下来,我瞧着我们小舒成长了不少,能帮亲友分忧,有大局观念,如此一来,祖母也就放心了。”
许明舒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想起邓砚尘她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平缓道:“从孙女同邓砚尘相识起,就是他包容我帮衬我许多。他其实心里很是担忧,怕自己配不上孙女所以这么多年来拼了命的努力,就想拿到军功之后再同爹爹开口。”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孙女就是想,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到了紧要关头我却总是什么也做不了。”
“不是你的错,小舒。”
余老太太将身旁桌案上的锦盒递给了她,“砚尘有今日之难,说到底是待你父亲受过,原是我们侯府对不起他。”
许明舒颤抖着手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放着的是一块金牌。
原来祖母一直端坐于此,就是在等她回来。
早在她知道关于金牌的消息前,祖母便下定决心不顾侯府安危去帮助邓砚尘。
许明舒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余老太太用帕子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好孩子,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大胆的去做吧,交战地战事瞬息万变,军机稍纵即逝,不要在琐事上耽搁太长时间。”
许明舒捏紧手中的金牌,朝祖母深深叩首,拜别了祖母后匆匆朝别苑赶回去。
余老太太目送着许明舒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看不见了。
她端坐在主位上,面上的笑一点点褪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脂粉无法掩饰的疲惫。
她抬手拿过一旁桌案上剩余的大一点的锦盒,掀开盖子,里面放着的是先帝在世时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吉服。
除却荣耀的象征外,那更是许家老太爷当年生前赫赫战功的代表。
这么多年,她身处内宅从未行驶过一品诰命夫人的权力。
就连吉服都封存起来,就是怕睹物思人,想起些伤心事。
如今为了儿女事,她这把老骨头临了临了也不得不燃烧上一回。
余老太太正襟危坐,轻阖双眼,良久后开口道,
“来人,把这吉服送去熨烫打理一番。”
许明舒赶到别苑时,宫人已经乱作一团。
沁竹早上醒来没见到许明舒,又在茶盏下找到了她留得书信,以为她出宫去了北境寻邓砚尘。
一时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寻不见办法,只好求助于宸贵妃身边的女官芷萝。
芷萝正带着人四下打探,正愁没法和宸贵妃和靖安侯府交代时,却又看见许明舒背着行囊匆匆赶回来了。
吓得她急忙上前过问缘由,可许明舒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没多同她们解释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芷萝见她神色慌张,倒也没再追问,驱散了聚在一起的宫人,自己也回到宸贵妃身边伺候。
许明舒自回房间后,将锦盒内的金牌拿了出来用香囊装好,轻手轻脚地饶去了后院。
四下打量了一圈,没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从地上捡了几个石头,往四周每一个屋顶抛过去。
刚抛了两块,她听见身后一阵风声。
转身时,见裴誉稳稳地落在地上,正抬头看她。
许明舒没时间同他做多解释,将香囊往他怀里一塞。
“拿着这个,通往北境的所有州府都可以调兵谴将,你只管按着我的话去做,无须有顾虑,尽快抵达北境增援。”
裴誉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正欲离开时,许明舒再次叫住了他。
他听见她声音颤抖,近乎哀求道:“裴誉,他的安危此番就仰仗你了。”
第94章
邓砚尘再次有意识的时候, 似是有人正掰着他的嘴一点一点地给他喂药。
喉咙间的苦涩与血腥气在这一刻不断清晰起来,他仅仅只是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却觉得胸前一阵剧痛, 疼得他喘息都变得艰难。
尚未完全恢复意识, 脑海中各种画面混杂着。
他似是看见岭苍山山脚呼啸的风雪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看见敌军挥舞着铁锤从四面八方袭来, 看见身边的弟兄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
意识的最后, 他像是回到了京城,在一处院子的古树下, 许明舒站在雪地里转过身笑着看向他。
少女眉眼弯弯,朝他伸出手。
“小邓子,我今年的岁敬呢?”
邓砚尘咬了咬牙, 脑海里她轻声细语像是一阵暖流蔓延进他五脏六腑。
不能再躺下去了, 他得尽快醒过来。
京城还有一直在等他回来团聚守岁的人。
喂药的大夫正准备将碗底剩下的一点灌进去时, 见邓砚尘唇瓣微微一动。
大夫连忙将药碗放下,伸手去探他脉搏。
察觉邓砚尘隐隐挣扎,不缓不慢安抚道:“不必着急,现下尚无敌军来犯。”
大夫顿了顿, 轻捋了下胡须又补充道:“不过, 如今也快了。”
邓砚尘昏迷的这段时间, 不断有蛮人的小部队前来城门口滋事。
他们有组织有计划, 只要守城的玄甲军一有还手或是出门迎战的迹象, 他们迅速转身,从不恋战。
一来二去, 蛮人心知肚明, 岭苍山那一次使得玄甲军主将邓砚尘身负重伤,难以支撑战事。
今日一早, 勘察兵来报蛮人正在整治全军,似有带着大部队前来进攻的迹象。
因着接连打了几次败仗,邓砚尘又重伤昏迷不醒。
玄甲军士气低沉,一众将士们打不起精气神来。
邓砚尘苍白的嘴角微微张动了一下,颤抖着伸出手将那药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他震伤了肺腑,整个人胸前背后都用钢板绑带固定着,行动起来很是艰难。
他撑在床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也只能勉强僵硬地半倚在哪里,随即叫了几个人过来,将近来的大小军情听了一遍。
这场草率的军中会议尚未召开一半,有将士急匆匆地跑进军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邓砚尘眼皮不自觉地跟着跳了几下,看着面前一片惊慌的小将,哑声问道:“出了何事?”
小将颤抖道:“回将军的话,蛮人主力部队正向我方靠近,约再有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城楼之下。”
闻言,营帐内的一众将士惊呼声和愁苦声此起彼伏。
以他们目前的兵力,拼尽全力只能勉强同蛮人一战,更何况前方尚有铁锤军开路。
如今得知邓砚尘重伤,敌军此番带着必胜的决心而来,他们很难再抵挡得住这样来势汹汹的进攻。
一旁一位老将犹豫了下,上前几步道:“朝廷的增援一直都没下来,这一仗我们硬碰硬最多是个两败俱伤,此刻尚有时间,不如抽出一小队护送邓将军回京”
话音未落,营帐内一片寂静。
老将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抬眼时见邓砚尘正眸色静静地看着他。
老将喉结翻滚了一下,左右环视后像是下定决心般朗声继续道:“哎我说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边境防线固然重要,可只有您性命无忧才能有以后啊!”
邓砚尘叹了口气,“身为玄甲军中一员,岂有畏战而逃的道理。”
他语调不高,面色苍白平静。
可就是这样轻声细语的话,使得账内一众将士们同时跪了下来。
老将见状眼中含泪,抬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巴掌。
“此战打赢了,能保边境几十年的太平。”邓砚尘胸前的伤似乎疼得厉害,他按住胸口低咳了两声,“幸好,幸好侯爷那边战况顺遂”
远处城楼之上,玄甲军军旗正随着风雪舞动。
跟随在黎瑄和靖安侯身边的这些年,他时常纵马跑过北境的各处角落。
比起京城,其实他生活更多的地方是北境军营。
这看起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实则危机四伏,恶劣的环境促使着蛮人急于往中原内推进疆土,谋求更好的生存环境。
他们野心勃勃,妄图将整个中原吞并,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
与乌木赫交手的这几次,他从他眼中看见最多的是想赢的念头。
也正是因为这种念头,促使着乌木赫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赢的机会。
然而此时,正是敌军等待许久的转机。
外面的雪隐隐有了要停的趋势,邓砚尘抬眼朝京城方向看过去。
也会有属于他们的转机的,他想。
裴兄既然能临行前送他信鸽,就不会对他的回信置之不理。
良久后,他收回视线平静地开口道:“取我的枪来。”
闻声,营帐内跪着的一众将士纷纷抬起头。
“将军!”
邓砚尘闭了闭眼,再次吩咐道:“备马,取我的枪来。”
北境的隆冬,大地银装素裹,四周望过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内玄甲军大军整齐地排列在雪地里,气氛像是这惨淡的冬日一样沉闷冷清。
邓砚尘站在营帐内,他行动不便,穿盔甲和上马的动作都需要人帮助。
长青替他整理好衣领,面上神情紧张。
将头盔带在邓砚尘身上后,二人近在咫尺,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一定要这样吗?”
邓砚尘叹了口气,朝他笑了笑,伸手指向外面的玄甲军大军。
“咱们的军队素来有依赖主将的特点,此番蛮人来势汹汹,我若是倒下了,岂不是毁了将士们必胜的决心。”
长青身上的伤也很重,左手手臂打了钢板挂在脖颈上。
他张了张嘴,犹豫了许久还是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邓砚尘朝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们不会就这么低沉下去的,京城那边一定会传来好消息。”
长青点点头,翻身上马,没有再多说什么。
邓砚尘牵起手中的缰绳,随即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从胸口中摸索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鲜血浸染的平安符。
他干裂的指腹在那平安符上来回摸了几下,良久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再次放回原位,策马朝大军方向走过去。
白马银枪,玄甲军将士们看着来人皆是一怔。
听闻主将在巡视途中遇袭,重伤昏迷不醒,他们根本没有想过邓砚尘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众将士们面上的欣喜难掩,纷纷仰起头看向邓砚尘。
可仅仅是几瞬,眼尖之人已然发现邓砚尘单薄的身形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面色也是极为苍白,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
就连背后的长青都吊着手臂,脖颈和腿上四处皆是绕着着绷带。
前排的将士们咽了下口水,别开眼不忍再看,默默地低下了头。
城门外风雪滚滚,一望无际的雪地远处,正有一队大军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赶来。
尚未看见人影,却仿佛听见了马蹄踏地的雷鸣声。
邓砚尘策马上前,迎着风,身后的军旗飞速翻飞发出阵阵响动。
苍梧口鼻里传来呼噜声,邓砚尘缓了缓神,忍着周身的不适深吸一口气,“玄甲军众将士何在。”
步伐声整齐如同雷鸣,“在!”
“今日将是我军驻扎北境这段时间里,面对最惊险的一场战事。会有很多人因此受伤,也会有很多人死去,我也一样”
喉咙间一阵痒痛,邓砚尘皱了皱眉,将想咳嗽的欲望忍了回去。
“此战若是胜了可保边境几十年太平传我军令,全军上下做好迎战准备,如若在战场上看见我落下马来,不要分神,不要停止冲锋。跟随军旗听从各位副将号令,奋勇杀敌,誓死方休!”
玄甲军方阵中人眼眶晶莹,却也生出一种无名的血气在体内翻滚。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朗声道,
“杀!杀!杀!”
风雪将至,城门外烟尘滚滚。
乌木赫纵马在最前方,寒风宛如弯刀划过他的面颊。
他不觉得疼痛,反倒是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答应过他的额吉,只等过了这个冬天,他打赢了这场仗,便会带着部落向中原推进,为他们创造更好的生存条件。
他会继承他父亲没能完成的遗志,带领部落走向光明,成为众人眼中最优秀的首领。
如今胜利在望,想赢的心思在他体内不断膨胀。
大军赶到玄甲军城墙前时,风雪已经停了。
乌木赫拿着特制的镜子朝远方望过去,见各个城墙口都有玄甲军驻守。
弓箭,火石,弩车一应俱全,像是已经等待许久。
但这些于此时的他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他挥了挥手,发布了攻城的号令。
身后的大军早就做好了准备,弓箭队就位,一轮如雨点般的箭率先发起细密的进攻后,紧随其后的一众将士开始向城墙上攀爬。
火石不断从天而降,顷刻间黑烟阵阵,横陈遍野。
乌木赫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第二分队继续上前接替。
随着城下的蛮人越来越多,玄甲军的弓箭火石攻势逐渐弱了下来,不断有蛮人成功爬上城楼,开始面对面的搏斗。
乌木赫看到了突破口,正欲策马上前,见城楼之上一把银枪在风雪中冒着寒光。
他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定睛拿起手中的望远镜再次看了看。
确是邓砚尘无误!
这怎么可能呢,那日他分明看着邓砚尘被铁锤击中胸口,坠下马来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短短几日,他竟能出来打仗,甚至挥舞银枪自如。
乌木赫五指紧紧攥住手中的望远镜,眉宇间怒色更盛。
他不信邓砚尘能恢复的如此之快,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城楼上的邓砚尘手臂一阵剧烈的颤抖,他半跪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
他身后的玄甲军将士遗体混杂着攻上城墙的蛮人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放眼望去,雪地被鲜血浸染,红的刺眼。
抬眼朝城楼远处望过去,乌木赫带着人马已经逐渐逼近。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嘶吼声哀嚎声遍地。
小将迎上来似乎是想搀扶他,邓砚尘抬手拒绝了,自己撑着长枪站起身,“还剩多少人?”
小将抿了抿嘴,眼中泪光晶莹:“不到五成了”
“五成”邓砚尘默念了几句,“告知全军集中力量镇守城门城楼两处,能多”
话音未落,几个爬上城楼的蛮人不顾一切地朝邓砚尘冲过来。
他反应迅速,调转枪尖笔直地朝那几人刺过去。
再回首时,邓砚尘突然发觉爬上城楼的所有蛮人都在第一时间寻找他所在的位置,应当是乌木赫为他们下了新命令。
他听见身后的小将呼喊道:“保护将军。”
邓砚尘咬了咬牙,没办法分神嘱咐他们。
城墙上的玄甲军若是赶过来保护他,就会较少防守导致越来越多的蛮人爬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本来在城门口守着的长青上来稳住了局势。
可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蛮人已经打开了一个突破口,难以补救。
长青挡在邓砚尘身前,他左手有伤不能用枪,只好握着剑抵挡着扑上来的敌军。
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上的众人听见一声吼叫。
蛮人手中的剑刃穿过长青的胳膊,笔直地刺向邓砚尘的左肩。
顷刻间,血流如注。
玄甲军将士们愣在原地,看着邓砚尘单薄的身形站在城楼上摇摇欲坠,最后在他们的视线中,笔直地倒了下去。
泪水涌上眼眶,想起开战前的军令,玄甲军没有犹豫仓促间用鲜血尘土混杂的衣袖擦了擦眼角,继续投身于厮杀中。
长青手臂被贯穿,他挣扎着抽出腿间捆绑着的匕首,一刀封喉。
他耗尽了力气,手臂上的剧痛使得他难以站稳,半跪在邓砚尘身前,冷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
就这么败了吗
长青抬眼看向城楼上越来越多的蛮人,突然他神色一顿,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再次袭来。
他撑着剑寻声望过去,一队人马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赶来,大军中北境身后四州旗帜混杂着。
是援军来了!
多日来的苦战终于迎来了转机,他拍了拍倒在地上的邓砚尘。
“小邓,别睡别睡,再坚持一下,援军来了!”
邓砚尘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息着,像是听见了他的话,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头向侧边一沉
营帐内一片寂静,眼前光线昏暗。
邓砚尘半梦半醒间,似是听见一个女子的哭泣声。
他想他是伤得太重出现幻觉了,北境苦寒之地,哪里来的女子。
若是有多半是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里
身上的知觉一点点恢复,四处都疼得厉害。
邓砚尘轻叹了一口气,还知道是痛的,看来阎王爷待他不薄尚未将他带走。
他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突然觉得脸颊一阵温热柔软。
像是谁的指腹划过去,猛然间邓砚尘意识在这一刻恢复了七八成,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坐着一个人。
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那人的影子一点点在视线中清晰起来。
不是许明舒,还能有谁。
他突然有些心虚,张了张口,哑声道:“你怎么来了,我睡了多久?”
许明舒面色平静,脸颊上还带着半干的泪痕。
“有十日了。”
她胸口起伏一下,像是极力压抑波涛汹涌的情绪。
良久后,邓砚尘听见她问自己。
“我若是不来,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第95章
似有数万根针扎得邓砚尘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临行前余老夫人的嘱咐犹在耳边,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老夫人想劝诫他惜命的同时,更是想提醒他,京城还有人在等他平安归来。
邓砚尘喉结翻滚了下,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许明舒。
“对不起, ”他抬抚上许明舒的脸颊。
“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许明舒佯装生气地打开他的手, “你还想有下次, 你想得倒是美!”
邓砚尘又好气又好笑,将她的手拉回自己掌心里, 紧紧地攥住。
“你怎么会到北境来,外面太平了吗,朝廷派了哪个营的将士来支援?”
面对他一箩筐的问题, 许明舒耐着性子答道:“敌军损伤四成兵力, 现下已经撤回营地, 最近一段时间应当不会有进犯了。”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邓砚尘解释援军的事。
“援军是北境后方四州兵力组成,并非朝廷派兵。”
邓砚尘眨了眨眼,似是没听懂她的话。
良久后, 他试探着开口, “你的意思是, 此番前来增援的兵马并未得到朝廷授意?”
许明舒迎上他的目光, 点了点头。
她在他瞳孔中看见自己模糊的轮廓, 许明舒以为他会惊恐,会心急。
可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 望着她, “明舒,如此一来, 我便给侯爷添了很大的麻烦。”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动用此金牌的后果。
朝中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靖安侯府看,只等有机会寻见一点过错揪住不放,慷他人之慨以彰显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赤城。
靖安侯远在外御敌,作为儿女家人的她本不应当给爹爹增添麻烦。
可她也的确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邓砚尘因着朝中那些宵小的算计,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握紧邓砚尘的手,指腹在他生着薄茧的掌心里滑过。
“你出征后没多久,三叔重审户部一案,此番真相大白户部尚书刘玄江贪赃枉法,私自买卖军粮战马,超额征收赋税盗窃国库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已经定下了年底问斩。”
邓砚尘疲惫地笑了笑,“好事。”
“五日前,锦衣卫抄家之时,在刘尚书府宅中搜出了几封北境的军报,同送信官呈给兵部的内容完全不同。皇帝派人追查此事,听闻四皇子萧瑜被仗责四十,如今正被禁足于皇子府上。”
“萧瑜,”
邓砚尘眉头微皱,尚未想清楚四皇子这般做的理由是什么,一个存疑点在他脑海中闪过。
“刘尚书一早就接受三法司审讯,这种关头他哪里来的精力去劫北境军报?”
许明舒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若是她猜的不错,这事应当是萧珩一手促成的。
四皇子萧瑜私自调换北境军报,耽误重要军情,险些导致北境沦陷,一众将士命丧黄泉。
如此种种,若是被朝中那些一直听着假军报,误以为北境平安无事的文官和言官们知晓,即便萧瑜贵为皇子,也少不了口诛笔伐,落得个身败名裂下场。
此事非仅关系于萧瑜一人,更是有损皇家颜面。
光承帝若是知道实情,必然会有心隐瞒不叫外人知晓。
如此一来,北境一众将士们便是真的白白送了性命。
萧珩很清楚他这个皇帝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选择冒然揭发萧瑜,而是将北境的书信偷偷藏在刘玄江府上,只等锦衣卫抄家之时被查出呈报给圣上。
刘玄江一步废棋,倒也是发挥了最后一点作用。
就如预想的那般,有了这枚废棋,光承帝为保皇家颜面,顺理成章将全部罪名推在刘玄江身上。
左右他恶贯满盈,罪不容诛,再加上几条耽误军情的罪名也无伤大雅。
对于萧瑜只是以约束亲眷不利为由,狠狠地责罚了一番。
许明舒将自己的推测一字一句地说给邓砚尘听,他听得认真,神情也一直紧绷着没能松缓下来。
半晌后,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虽然陛下和朝中文武百官是因受到蒙蔽,才没派兵增援。可是一码归一码,不知情是一事,私自调兵便是另一码事。”
后半句话他咽了回去,朝中还是会有许多人会揪着此事不放。
许明舒替他掖了掖被角,邓砚尘经历重创的身体躺在那里显得格外单薄。
“等爹爹凯旋而归,你又打赢了乌木赫,那便是立下了大功,届时他们就是再不如意,也无可奈何。”
邓砚尘笑了笑,“你就那么相信我?”
这人一副伤疤都没好,便已然忘了疼的模样,许明舒情绪有些低沉。
“久别重逢,除了军情,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闻言,邓砚尘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
“有的。”
“什么?”
“北境苦寒之地,且战事尚未结束,”邓砚尘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鼻间一阵发酸,却还是倔强道:“可我已经来了。”
邓砚尘眸光沉沉,“我不忍心你留在这里陪我受苦。”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听不见任何有关北境的真实消息,那才叫苦。”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邓砚尘的面颊,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在他心口绷带和钢板交叠的位置停下来。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你疼不疼啊邓砚尘”
她这句话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疼不疼啊,
这句话从她得知前世她身死后的种种,连同着两世他不求回报的为她付出,她便想问出口。
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守约的约定,孤身一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坚守厮杀了那么久,该有多疼啊。
九千长生阶啊,寻常人连徒步登顶都十分辛苦,
他却背着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爬完了九千长生阶,该有多痛苦。
像是吞了一颗未熟的青杏,酸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许明舒本以为邓砚尘不会回答,谁知道沉默良久后,邓砚尘竟然开口坦诚道:“疼的。”
“有好几次,疼得我想还不如给我个了断,就这样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算了”
他面上似是隐隐带着笑意,一双眼却是盛满了疲惫和艰辛。
“可我转念一想,我在京城的院子还没有修葺完,院中移植过来的山茶花树还没能等到明年春天,它真正的主人前来观看。我也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能同你说完,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不甘心。,”
“那时候,我方才意识到,我也只是个凡人,贪恋红尘。”
总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局势安稳,他还有机会能和心爱的人过一过寻常夫妻的安稳生活。
年幼同父母在遂城县生活的那段记忆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只残存些零星的碎片。
他还记的父亲和乡亲在外治河,每每都是踏着夜色而归。
母亲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边等,一边仰头细数着天上的繁星。
火炉上还温着着母亲给父亲留的饭,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记得最清楚的画面。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的玄甲军兄弟接连开始成家立业,能有个自己的家的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悄然生长。
盖一栋房子,种上许明舒最喜欢的山茶花树,携手走过春夏秋冬,看尽日升日落。
把那些年少分别的时光都补回来,愧对于她的,都赔给她。
唇边被人塞过来一样东西,邓砚尘回神朝身边人看过去,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她递来的开口咽下。
许明舒原本还在感怀,看见邓砚尘如此不设防的模样却是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邓砚尘的头发,“你都不问问我给你的是什么就敢吃啊。”
邓砚尘嘴中一片苦涩,舌尖抵了下牙关道,“总归不是害我的东西。”
许明舒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起身,将捧着蜂蜜水让他一口一口喝下。
待到口中的苦味减淡后,邓砚尘舔了舔唇角方才皱紧眉头看向她。
“还真是好苦。”
许明舒放了杯盏,转回身对上了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他额角,“小邓将军上阵杀敌都不怕,还怕苦呢?”
“那不一样的,”邓砚尘忍着胸腹间的疼痛靠在榻上,“苦得东西从前吃得太多了,不想再吃了。”
他不怕疼,不怕累,只是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再也不愿去尝试了。
提起小时候,许明舒心口一窒。
她顿了顿,却依旧宽慰道,“良药苦口,这可是一颗万金的保命药丸,你吃了这个能好的快些。”
见邓砚尘点头,许明舒这才放下心来。
她虽自幼同邓砚尘相识,但论起来在孩童时期他们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苏州,互不相识且相隔甚远。
从前听黎叔叔和父亲提起,在邓砚尘父母接连离世后,他曾经在遂城县流浪过一段时间。
年幼无知的小孩突然失去双亲不说,还被人告知自己一向景仰的父亲成了令人痛恨的罪臣,而他也要背负起罪臣之子的恶名,承受着乡里乡亲的鄙夷和议论。
他独自一人生活在遂城县,举目无亲,
吃别人吃剩的菜,捡被人捡剩的柴。
寒冬腊月连一双合脚的鞋子,保暖的衣服都没有,想想就让她觉得心脏一阵阵的抽疼。
思及至此,许明舒在床榻边坐下,将脸轻柔地贴在邓砚尘掌心里。
“若是我能有机会遇见小时候的你就好了。”
邓砚尘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许明舒凝神想了想,道:“若我能遇见小时候的你,肯定同爹爹说将你要过来我家里,就不用一个人在外受苦了。”
他笑了片刻,语速很慢感慨道,“如果是这样,恐怕我很难和侯爷开口提求娶的事了。”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若是她家里人收养了邓砚尘,他们之间便是名义上的兄妹,要受着人伦纲常束缚。
“或者我比你早出生十年也好,到时候我就去那里找你,将你带去和我一起生活,将来等你长大了你再娶我!”
闻言,邓砚尘神色一怔。
许明舒皱紧眉头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嫌弃我老?”
“不是”
邓砚尘拉过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抚摸着。
“我只是好奇,我们许大人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
夜色沉沉,朔风凛冽。
钟声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光承帝连夜传召翰林学士入殿。
一行身着官袍的学士快步走过覆着厚厚积雪的宫道,立在石阶前时拂去肩头的积雪,端正衣冠后匆匆入殿。
书房内火炉燃得旺盛,烛火摇曳映得光承帝萧鉴晟脸色忽明忽暗。
众人低着头,没胆量仔细抬头看。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端坐在御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并没有传言病得那般严重。
一众学士低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后,主位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想商议皇子的婚事。”
宫里早有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内阁也多次提议尽早为皇子指婚,有太子萧琅前车之鉴,皇家血脉得以延续才是头等要事。
翰林学士们虽早听见风声,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此番,想为哪个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单薄,接连病逝了几位皇子后,能堪大用并不多。
且二皇子三皇子虽不成器但早有婚配,太子萧琅一直拖着不成婚,临了也没能留下子嗣。
五皇子在外游历常年不回京城,六皇子早夭。
今日召他们过来,多半主要是商议四皇子萧瑜的婚事。
咸福宫的刘贵妃眼高于顶,一早就为四皇子物色京中合适的人选,个个都是出身非富即贵。
听闻如今更是同内阁首辅宋家来往密切,想来是看中了首辅的孙女。
翰林学士暗自吞咽了下,若真是如此,今日过来哪里是商议指婚,分明是定了四皇子的储君之位!
在众学士惴惴不安暗自猜测了许久后,光承帝缓缓开口,
“朕,有意给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指婚。”
闻言,一阵寒意爬满翰林学士的脊背。
他们怎么忘了,宫里还有一位七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从前他们鲜少听见七皇子的名讳,只是依稀记得太子殿下身边时常跟着一位面容阴郁丰神俊朗的皇子。
因着这位皇子实在是低调,又生得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宫里关于他的出身也颇有微词,众人没太将他的存在当回事儿。
他们头一次听见关于七皇子的议论还是在太子殿下薨逝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不知觉醒了那只血脉,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
短短几个月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涉事官员无论功过几何全部抓入诏狱严加审讯,无一人幸免。
就连刘贵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刘玄江都在抄家之后定下死罪。
然而令他们心惊的是,七皇子做出的这一切光承帝并未有阻拦的意思。
他以养病为由默许着七皇子所做的一切,刘玄江这枚棋子短短几年已经野心勃勃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借着七皇子,皇帝不仅没能使得君臣离心,反倒除去了朝中一大势力。
户部上下被清理,官员大换血。
空下的职位由年轻的寒门官员所填补,此番不仅能用寒门官员来巩固皇权,又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同时,给予其他世家以警示。
翰林学士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
天家无情,他们算是再次领会了个周全。
亲生父子尚且算计如此,又何况是君臣。
沉思间,殿内一片寂静。
光承帝抬眼,看向翰林学士。
察觉皇帝的目光落过来,翰林学士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对于七皇子的婚事,可有中意的人选。”
光承帝目光沉沉,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靖安侯嫡女,许明舒。”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众人侧首,书房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位内侍跌坐在地上摔得十分狼狈。
见状,高公公略带尴尬地笑着:“新调任过来的奴婢毛手毛脚的,惊扰陛下和诸位大人了,奴婢这就带去领罚。”
光承帝垂下眼睫,似乎并不在意这一插曲。
高公公拉着小内侍匆匆忙忙地离开御书房,行走间掌心被汗水打湿。
先前他已经在光承帝面前提起过,靖安侯嫡女已有婚配,可今日皇帝还是召见了翰林学士商议七皇子同靖安侯府的婚事,摆明了是早已经下定决心。
有婚配又如何,当年的宸贵妃许昱晴还是以二嫁之身入的宫。
只要皇帝想,又有什么事是操办不了的。
高公公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测几分。
但也只是几分而已。
七皇子无意于皇位之争,光承帝极有可能是借此强将他拉入朝局中。
如此一来,前有七皇子同四皇子争皇位,后有靖安侯府和宋首辅背后的内阁相互抗衡。
皇帝想看见的并不是谁输谁赢,而是两败俱伤。
就如同,倒了的户部尚书一样。
仅仅只靠一个婚事就能使两大势力斗得遍体鳞伤,以此不费吹灰之力巩固皇权,当真是好心机好计谋。
可无论怎么斗,总要有一方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七皇子。
第96章
临近日落, 宫人陆续点亮皇城内的一盏盏灯。
长廊之下,一道哭喊声划过平静的暮色。
刘贵妃推开房门,见趴在床榻上喘息着的人, 抬袖掩在面上, 眸中泪水大滴大滴滑落。
“瑜儿啊我的瑜儿。”
萧瑜艰难地侧首看向来人,眉宇间愁色更浓。
他咬了咬牙, 有些厌烦道:“母妃, 我还没死呢,您别哭哭啼啼的了。”
刘贵妃一边哭喊着一边指着他谴责, “你是没事,你外祖父此番可是大祸临头了,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哪里知道会这样, ”萧瑜双臂撑着床榻, 微微调整着身体尽量不碰到背上横七竖八的仗伤。
“先前太子那般兴师动众的整治户部, 不还是被外祖父轻易化解,甚至还摆了太子一道。我哪里知道这次事情来的这么突然,根本没给我准备的机会。”
闻言,刘贵妃哭声更重了几分。
她掩面抽泣道:“你也知道那是太子, 太子优柔寡断, 做起事来总要顾忌这个, 顾及那个, 可你也不能把谁都当成太子对待!都察院的那个许昱淮仗着后背的靖安侯府嚣张跋扈, 满京城没他不敢动的人。萧珩更是个狼崽子,这么多年, 除了太子你见过他和颜悦色的对待过谁!”
说着, 刘贵妃痛哭流涕道:“事到如今可怎么办啊,瑜儿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外祖父问斩啊!”
萧瑜被他母妃吵得心烦意乱, 脑海中飞速地想着她方才的话。
太子薨逝以后,都察院查案的事便搁置了下来。
此番旧案重审,必然是得了旁人的授意。
父皇兴修皇陵一事朝野中反对之声不在少数,唯有户部大力支持。
虽是因太子临终前的遗言而不得不放弃修建,但在这样的关头,顾及天下悠悠之口他不会这么快处置他外祖父。
要么是萧珩是擅自做主,要么就是靖安侯府早就已经同萧珩达成某种一致。
思及至此,萧瑜面色惨白。
若是这样,
若当真是如此!
那岂不是说明,靖安侯府已经在他与萧珩的夺嫡之争中做出选择,倒向于萧珩。
萧瑜忍着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冷笑了几声,好一个不涉足朝政的靖安侯,好一个淡泊名利清正廉洁的许御史。
他闷咳了几声,背上的伤随着轻微的动作幅度开始向外渗血。
刘贵妃见状面色一惊。
“瑜儿瑜儿你没事吧,母妃这就叫太医过来。”
萧瑜艰难伸出手,拉住了刘贵妃的衣袖。
“母妃”
刘贵妃转身,凑近他,“母妃在呢,母妃在呢。”
“咸福宫和昭华宫斗了这么多年,再加上此番我劫北境军报一事,已然将靖安侯府得罪透了。”
冷汗顺着萧瑜额角大滴大滴滑落,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如今外祖父身陷泥潭,为今之计我们需另谋出路才是。”
刘贵妃面上惶恐至极,她重复着萧瑜的话思索道:“出路出路!”
刘贵妃想了想,突然眸光一闪,“你外祖父一早就帮你定下了同宋首辅家嫡亲孙女的婚事,母妃这就去求你父皇,让你尽快完婚!”
宋首辅乃是朝中文官之首,多年来在京中风评极好,教出的门下弟子无数,是朝中一众官员之典范。
只要婚事成了,她的皇儿就是内阁首辅的孙女婿,届时他们就是绑在一起分不可分的一家人,她皇儿想继位储君自然会得到朝中文官的支持。
“此番北境和沿海若是大获全胜,靖安侯府便是立下了盖世之功,封无可封,不能再这样放任他们兴盛下去了,我猜父皇也是这样想的。”
刘贵妃拭泪的手一顿,随即问道:“你想如何?”
萧瑜嘴角浮上一抹笑意,“靖安侯越是立功,朝中人便越会对他有所忌惮,靖安侯府上下行事都如此小心谨慎,不就是怕这一点。既然他们不愿生事端,我来帮他们一把就是了”
刘贵妃微微蹙眉,这么多年她虽一直和昭华宫置气,但平心而论她根本不怀疑靖安侯府对朝廷的忠心。
她厌恶宸贵妃,就是讨厌宸贵妃那幅淡然的模样,就好像什么也不用做,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捧着自己的真心,不求回报的站到宸贵妃面前。
沈国公世子沈屹是这样,那个素来薄情寡义的光承帝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即便在许多人看来光承帝待宸贵妃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想笼络靖安侯府。
可只有她们这些枕边人方才能知晓,在利弊权衡之下光承帝是真的对宸贵妃心存爱意。
即便这份爱意和权力江山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就是这一丝一毫的爱这么多年,后宫中来来往往这么多女人,也就只有宸贵妃才得的到。
许多个夜里,她躺在光承帝身侧,听见他梦中的呢喃唤着的都是许昱晴的名字。
许昱晴光是站在那里,就分走了帝王本就不多的真心。
宸贵妃是幸运的,却也是不幸的。
刘贵妃神色淡淡,听见儿子萧瑜继续道,
“我们在宫里,不是还有高公公帮忙。只要寻见机会将沈国公父子一事透露给宸贵妃,母妃猜猜她会不会像皇后娘娘那般发疯抓狂。”
北境气候寒冷,营帐又透风。
即便许明舒身边暖心的多摆放了三四个火盆,次日天刚亮,她还是被冻醒了。
她眯着双眼左右环视没见到邓砚尘的身影,轻手轻脚地下床披上厚重的氅衣打算出去看看。
刚一掀开门帘,见邓砚尘背朝着她正直挺挺地站在哪朝远方眺望着。
经历重创的身体,迎着风站在哪儿显得格外单薄。
听见背后的响动,他僵硬地转过头,朝她笑了笑。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你怎么出来了?”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只觉得清凉的味道蔓延至五脏六腑。
“躺太久了,感觉整个人都快退化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许明舒上前替他整理好衣领,“你得彻底养好伤才行。”
邓砚尘低下眼睫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沉声道:“我方才看见了我送你的马,你一路骑着它过来的吗?”
许明舒点点头,听见邓砚尘似乎是叹息了一声。
“越往北越冷,你一路上冻坏了吧?”
许明舒不以为意,“着急赶路,不记得了。”
邓砚尘微微抬手,摘掉了飘在她额前碎发上的雪花。
“下次不要这样冒险了。”
“裴誉带着援军过来,得知你们打赢了他方才护送我过来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邓砚尘笑笑,“也是,裴兄武艺高强,时至今日都让我望尘莫及。”
许明舒侧首朝他看了一眼,“他也是这样和我夸你的。”
邓砚尘刚要再开口,手腕被人轻柔地握住。
许明舒牵着他的手,抬眼看他道:“援军已经到了,蛮人一时半会也不会冒然进攻,还有裴誉在,你少操点心吧。”
面前姑娘身上淡淡地女儿香混杂着寒风带着丝丝甜意,萦绕在邓砚尘鼻间。
他气息不太稳,胸前背后夹着钢板稍稍用力呼吸,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挤压的生疼。
他微微蹙眉,忍住了企图顺着口中溜出的闷哼。
突然,他的脸像是被什么碰了一下。
邓砚尘回过神,见许明舒抬起手腕,指腹描绘着他的眉眼,温热的指尖一路向下停留在他唇瓣上,说不出的暧昧缱绻。
她瞳孔微微抖动,眼中渐生晶莹,停在他唇瓣上的手也一下一下轻微地触碰着。
良久后,邓砚尘听见她开口道,
“你知道吗,我策马来的路上,急得快要疯掉了。”
邓砚尘呼吸一凝,他有些想抱一抱面前委屈至极的姑娘,可左肩上的贯穿伤缠了厚重的绷带一时间抬不起手来。
他朝许明舒靠近了几步,做出一个半拥抱的姿势。
“别这样说,我也不是什么君子,我会有私心。”
许明舒似懂非懂,“什么?”
“其实一睁开眼睛看到你在我身边时,我真的很开心。”邓砚尘闻着她的发香,心里却是一片满足与安稳。
“你不在京城,而是在我身边,我能日日看到你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他笑了笑又道:“哪怕日后回去侯爷和夫人气得想一刀劈了我也没关系。”
他微微动了动,想要摸一摸她的侧脸。
动作间却听见自己身上不知那个关节清脆的响了一声,邓砚尘抬起的手一顿,随即落在了许明舒的眼上。
她被蒙住了眼,一时间看不清他的神情,正欲躲闪时,那只覆在她面上的掌心用了几分力。
许明舒没有再动,良久后她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自她面颊上扫过。
久别重逢,顾念着邓砚尘满身的伤,他们还从未亲近过。
人一旦尝到了甜味,便会不自觉的敏感起来,浮想联翩。
许明舒悄悄咽了下口水,呼吸有些凌乱,甚至能听得见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邓砚尘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小心翼翼地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
不知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她感觉到邓砚尘似乎是在发着抖。
抓紧他衣袖的手正欲抬起去抱他时,许明舒听见身后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翻了一地。
二人迅速站直身体,寻声望过去。
只见一名小将端着一个空的托盘正站在营帐拐角处,见他们朝他看过来,瞬间涨红了脸,抬手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内个,不好意思将军,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97章
邓砚尘显然也没能料到这一插曲的发生, 一时间不免生出几分尴尬来。
他从前是军营里年岁最小的一个,和一众哥哥们切磋着长大。
虽是这几年玄甲军中陆续来了许多年轻人,因为岁数小在军中也只负责打打杂, 最多的时间便是用来学习。
长青他们天天嚷嚷着打完仗要出去游山玩水, 迎娶漂亮姑娘完成人生中必不可少的婚姻大事。
没成想一众老哥哥们中,倒是让邓砚尘抢了先。
军中日子乏味枯燥, 偶尔有些八卦趣事短短几瞬便会引起热议。
邓砚尘想了想, 许明舒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过来,一举一动兴许这些人早就看在眼里, 不然自他醒来怎么来看望他的人反倒越来越少了。
邓砚尘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随即牵起许明舒的手,“我带你出去转转。”
二人并肩走出营帐, 北境的寒风如同刀刃, 吹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阵阵刺痛, 玄甲军的军旗在半空中猎猎而飞。
脚下的积雪随着他们行走的动作,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许明舒低头看着行过的一串脚印,方才的好心情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消散了。
她没来过北境,但她从小到大不止一次幻想过这里的模样。
从前她在京城时, 总是盼着入冬下雪, 临近新岁的时候。
待到了那时, 她爹爹便会带着大军回京述职, 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过一个新年。
还有一年未见的邓砚尘, 黎瑄叔叔,鸿飞叔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她开始厌恶冬日, 厌恶下雪。
白茫茫的大雪遮天蔽日,下面掩盖的是玄甲军累累尸骨和朝中宵小犯下的罪证。
她被沉闷的冬日压得喘不过气来, 投告无门,挣扎无力。
前世,在许侯爷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出现在北境一望无际的雪地里。
周围各处长得一模一样,她站在那儿辨不清方向,只能茫然地呼喊着父亲的名字。
四周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回应声。
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迎着风雪接连的呼喊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身后有人唤着她的名字。
许明舒转过头,见父亲正穿着那身熟悉的盔甲站在自己身后,朝她伸出手。
她又惊又喜,正欲上前扑进父亲怀里时,看见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随着风雪消融。
军靴踩踏积雪的声音停止了,一双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探进了她的衣袖。
许明舒一点点回神,不解地看向邓砚尘。
她听见他开口道:“在想什么?”
许明舒想了想,只道:“在思考北境和我幻想的一不一样。”
各营帐前值勤的守卫换了一波人,两方交接之时没有半句言语交流。
邓砚尘牵着她的手,看着远去的小队,开口道:“很无聊对吧,这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职位,需要完成的事,偶尔能有闲暇时间也会用来休息,养精蓄锐。”
许明舒摇了摇头,觉得这样倒也很好。
周围一阵呼喊声传入耳中,邓砚尘侧首朝右边看过去,见裴誉正在整顿着四州集结的兵马,一副老练的模样。
他笑了笑,自顾自地道:“裴兄这几年留在侯府,跟着侯爷偷学了不少。”
“不过”邓砚尘微微皱眉,“我怎么觉得裴兄这次过来整个人有些奇怪。”
许明舒警惕地抬头看他,“哪里奇怪。”
邓砚尘思索了片刻,似乎没想出满意的形容词。
“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他似乎在躲着我。”
许明舒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看过去,裴誉身形高大,即便站在军营里也十分出众。
愧疚也好,尴尬也罢。
她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应邓砚尘的话,也更不想让他知晓前世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
有将士拿着信件匆匆而来,朝邓砚尘行了一礼。
许明舒见状,自觉地离开留给邓砚尘处理公务的时间
夜里,许明舒在浴房内梳洗了许久。
北境不比京城,用水没那么方便,她只能省着用。
按着她平日里的习惯,不知要劳烦玄甲军将士费力烧多少水才够得上使用。
军营外火石味很重,许明舒觉得自己像是被腌入味了,嗅了好几遍似乎还是能闻得见淡淡的烟火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出来时,见自己的床榻上铺上了一层厚重的毛毯,房间内的火盆也烧得旺盛。
床榻周围装着简易的帷幔,虽没有多好看,但足见准备之人的格外用心。
许明舒擦着发的手落下来,径直走上前忍不住朝榻上的毛毯摸了摸,入手一片柔软。
正欲整个人躺上去试试时,营帐的门被人掀开,邓砚尘一边缓步走进来,一边伸手解着氅衣。
他不知在哪里沐浴过了,脱了氅衣整个人穿的很是单薄。
瞧见她僵硬在榻上的姿势,他笑了笑,“可以上去躺躺看看喜不喜欢。”
许明舒没多客气,爬上床榻双手摸着身下毛茸茸的毯子,柔软的毛扫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轻微的痒。
她支着头看向他,“你去沐浴了,怎么不叫我帮你?”
邓砚尘觉得她有些可爱,走进了几分坐在床榻边低声道:“我去找大夫拆了钢板,顺便洗漱一番,我到底是个男子,你还支撑不了我的份量。”
许明舒眨着眼睛看向他,“大夫说你的钢板可以拆了?”
邓砚尘点点头,“嗯,恢复的不错,后续仔细养着就行了。”
怪不得看着他行走坐下都自如了些。
许明舒伸手扯了扯帷幔,歪头问他:“这些都是你弄的吗?”
“怕你冷,”邓砚尘摸着她柔软的面颊,“这里不比京城,你跟我过来总要能少吃一点苦就少吃一些才好。”
许明舒伸了个懒腰,“你倒也不必这般事事周到,我没那么娇气的。”
话音刚落,邓砚尘的面容突然在她眼前放大。
许明舒呼吸一凝,听见他说,
“娇气一点难道不好吗,我倒希望你能一直对我这般娇气。”
冰凉的指节一寸又一寸地沿着她腰身爬上来,邓砚尘的气息扫过她脖颈在耳畔位置停留下来。
他只是轻轻吻在她耳侧,却引起许明舒阵阵颤栗。
邓砚尘望向她的一双眼满是清明,“不早了该睡了。”
许明舒猛地站起身,像是寻见了逃离这种暧昧气氛的机会,“我去熄灯!”
营帐内最后一根烛火被吹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许明舒摸索着靠近,她怕触碰到邓砚尘的伤,小心翼翼地朝榻尾跨过去。
尚未站稳,腰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忽而一个翻天覆地,人倒进了柔软的毛毯中,面颊触碰着邓砚尘消瘦的下颚。
身上松松垮垮的里衣随着动作变得凌乱,许明舒抬起一只手挡在邓砚尘胸前。
“你还”话刚说一半,便被滚烫的吻堵住了尾音。
熟悉的吻带着几分攻略的气息迎面袭来,许明舒顾念小心翼翼地避开着。
刚刚沐浴过,二人身上皆是相同的皂荚香,宛如生出一种彼此交融的感觉来。
四片唇瓣密不可分,彼此纠缠着,涔涔水声羞耻入耳。
清风拂过山岗不断向上攀爬,探到山峦间的雪山起伏时,停顿下来。
许明舒无端生出了冷的错觉。
她抬起双臂想抱紧自己,二人的位置再一次颠倒,她被邓砚尘扶着坐在了他身上。
一片昏暗中,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许大人,还需要我教你骑马吗?”
第98章 (重修)
许明舒指尖微蜷, 有些茫然的看着邓砚尘。
黑夜里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犹豫了良久后,她缓缓抬起手摸索着邓砚尘的衣襟。
他刚沐浴回来, 脱了厚重的氅衣后, 身上穿得衣物并不多。
但男子的服侍和女子不同,且他躺在那里, 许明舒根本寻不见暗扣的位置。
更何况他身上有伤, 胸前缠绕着厚重的绷带,一时间分不清那里是真是的衣料。
仓促间头顶的明月簪微微响动, 邓砚尘半坐起身,倚在床首。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许明舒在黑暗中摸索挣扎着,借着营帐内透出的一点光亮, 邓砚尘漂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许明舒面上一红, 这般“上下其手”无端让她生出一种女登徒子的错觉。
良久后, 她终于在邓砚尘腰侧摸到了暗扣的位置。
正俯身欲解开时,恍然间发觉自己胸前一凉。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景象一阵无语。
她去解他的扣子摸索了半晌才寻见门路,他扯她的衣裙却如此轻车熟路。
许明舒抱着手臂去挡, 颈间落下一节冰凉的指腹, 一点点将她向下压。
像是上元佳节时, 头顶炸开的万千烟花, 剧烈的响声震得心脏一阵酥麻。
此时此刻, 那些烟花却在她头脑中炸开,周遭的一切变得不清晰, 只觉意识一片空白。
许明舒费力地睁开眼尽量不去看他的神情, 专心去解他腰侧的扣子。
随着暗扣被逐一解去,衣衫之下他皮肤微凉, 绷带横七竖八的交叠的,生生地破坏了这幅年轻完美的身体。
许明舒指腹从他胸前的创伤出抚摸过,心中五味杂陈,眼眶微微一酸。
她的小邓子不过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京城如他这般大年岁的世家公子或是浪荡在酒楼饮酒作乐,或是思索着怎么称病少去一天书院。
而邓砚尘的半生,却都用在了于北境战场同敌军厮杀之上。
见她盯着自己身上的伤,一副失神的模样。
邓砚尘轻轻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向衣襟深处探了进去。
沿着腹部缓缓向下,和方才的温度不同,越往下越是滚烫炙热。
许明舒呼吸一凝,被迫收回了远去的思绪。她慌乱地撑起身子,想将手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
邓砚尘却将她的皓腕握紧,拉回怀里凑在耳边轻道,
“许大人,不骑马了吗?”
在正式学习骑马前,总要进行严格的姿势,扶助,步伐等基本操作的训练。
首当其冲的则是要保证马背上之人,能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他微微侧首,凑近她:“许大人,坐稳了啊”
许明舒杏眼朦胧,控制不住周身的颤抖,试探着一点点稳住心神。
邓砚尘揽着她的右手渐渐向下用力,直到察觉她稳稳地坐好,不再摇摇晃晃。
想是待在京城太久了,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此番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许明舒一时没留神,朝前方倒了过去,笔直地落进邓砚尘的怀抱里。
顾忌他胸膛上的伤,许明舒稳住身形,伸手轻轻抵在他身上。
“你慢些。”
她想提醒他别扯到身上的伤口,可他状若毫不在意。
漆黑的夜里,她似乎听见邓砚尘在耳边的轻笑声。
他们靠的极近,彼此气息交融着。
北境带着丝丝甜意的寒风顺着营帐溜进来,剧烈的颠簸中仿佛置身于开阔的雪地,逐渐生出了肆意纵马奔跑的快乐。
她似乎无须握紧缰绳便能掌握绝对的主动权,却又像什么也没能牢牢抓紧,只能在一阵阵晃动中维持着自己的平衡。
时而攀上云端,时而又从云端坠落。
马背上不平,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了,逐渐地许明舒开始没了力气。
她头靠着他的臂弯,将全身的力量都靠向他,低声喘息着。
邓砚尘在夜色中将她拥紧,捏了捏她有些发麻的腿,带着怀里的人变化了位置。
少年微微皱眉,手臂上青筋绷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染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夜已经湿透了,营帐内燃烧着的火盆时不时火花迸溅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终于等到万籁俱寂,周遭一切都归于平静,疲乏席卷了许明舒全身,连手指都没力气蜷缩一下。
意识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发觉眼前的烛火忽明忽暗。
她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见邓砚尘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拭湿漉漉的水滴。
见她有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自己,他侧首吻了吻她的耳廓。
“别怕,都无碍了,安心睡吧。”
闻言她头向侧方一歪,眼皮沉地怎么也睁不开。
骑马什么的太累了,此时此刻无暇思考其他,只想一门心思的睡觉
昨夜飘了一夜的雪,裴誉晨起出营帐时,见远处岭苍山轮廓朦胧,四周的打斗痕迹被大雪覆盖就像是从未发生过战事一般。
无论是同师父一起隐居的那些年,还是在侯府做侍卫,亦或者是跟在萧珩身边做皇城里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心里没有一日如现在这般安稳过。
自小跟在钟老将军身边,听过太多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故事,他心生向往,多年来辗转蹉跎始终没能得偿所愿。
如今脚踏北境土地,冷冽的空气带着丝丝甜意,裴誉张开双臂试图感受从指缝间流过的寒风。
所幸,兜兜转转他还是摸清了属于他正确的方向,也算不愧此生。
身后马蹄踩雪的咯吱声响起,裴誉转过头,见邓砚尘牵着两匹马缓缓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裴誉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垂下眼睫,在人靠近后朝他行了礼。
邓砚尘将其中一根缰绳递进他手中,打断了他的动作,笑着道:“裴兄,你我平辈不必行此礼数。”
裴誉眸色淡淡,“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
见状,邓砚尘也没再阻拦。
他抬眼朝远处的岭苍山看过去,“裴兄来了这么久,我还未带你好好逛一逛熟悉一下环境,恰好当下得空闲,不如一同去跑马如何?”
裴誉视线落在他单薄的胸膛上,没有应声。
察觉他的目光,邓砚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襟,“我无碍,大夫说恢复的不错,身上的板子也已经卸下来了,慢些骑马没什么问题。”
他抬手拍了拍裴誉的肩膀,率先向前道:“走了裴兄,别犹犹豫豫地了。”
北境地势平坦,每逢冬季下雪时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雪地。
裴誉错开半个身位跟在邓砚尘身后,看着马蹄规律地在地面留下一排排整齐的脚印,一路无言。
行至岭苍山山脚下时,风雪渐停。
邓砚尘握紧缰绳放缓了前行的动作,目视前方道:“今早传来的军报,说侯爷那边进展顺利,此番大获全胜已经将倭寇逼返,如今应当正在清扫战场,交接后续的工作。”
裴誉摸着身下的骏马,感慨道:“侯爷身经百战,有他在驻守沿海的玄甲军也能士气大振。”
玄甲军与靖安侯彼此相辅相成,一个战无不胜的军队,更是缺少不了一代名将的半生辛苦付出。
“沿海的战事虽然告一段落,”邓砚尘幽幽叹出口,“迎接侯爷的确是朝廷内部的纷争。”
裴誉侧首看了邓砚尘一眼,面色冷凝。
靖安侯府本就是朝中诸多人的眼中钉,此番无召调遣兵马,待靖安侯返京,又不知道面临着怎样的一段血雨腥风。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下定决心般道:“此战必须赢。”
只有赢了才能功过相抵,只有赢了此事在御前还有挣扎的余地。
寒风顺着山口呼啸而过,身后的枯树枝随风摇曳着。
“蛮人误以为来的是侯爷带领的玄甲军,”裴誉掌心在刀柄上打转,“待他们打探清楚实情,接下来的仗兴许打得不会如之前那般容易。”
邓砚尘俯身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花随着升温一点点在指尖融化开。
“裴兄从前来过岭苍山吗?”
裴誉摇摇头,他虽一早就对北境心生向往,但多年来却从未有机会到达过这里。
“不曾。”
邓砚尘抬头看向远处覆盖着积雪的山顶,眉宇间带着轻松的笑意。
“跟在侯爷身边的这些年,每每练功练得不痛快了,停滞不前没有半分进展时,我就会纵马到山下。小时候总想,岭苍山真高啊,总觉得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能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人。”
裴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难得主动地问出口:“所以,你翻了吗?”
邓砚尘笑笑:“尝试了许多次,虽然成功了,可后来还是觉得结果并不如意。”
“为何?”
邓砚尘神色认真道:“翻过去了方才发觉,山的背后还是山。”
山的背后还是山,路的尽头依旧是路。
裴誉不置可否。
“可在这过程中,我也并非一无所获。”邓砚尘朝他招了招手,“裴兄你同我过来。”
闻声,裴誉迈步跟随在他身后。
他们将马拴在山脚下,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雪,一点点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着。
雪大路滑,行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走在前方的邓砚尘停住了脚步。
裴誉立在原地,扭头朝后方看过去,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已经留下了他们二人的两行脚印。
邓砚尘朝前方行了两步,伸手在山石上拍了几下,随即看向裴誉道:“就是这里了。”
他朝裴誉走近,“裴兄借你刀一用。”
裴誉没有犹豫,看着他拿着自己的刀一点点拨开山石上的枯藤和缠绕着的树枝。
那些交错的植被被清理干净后,一条狭窄的通道出现在二人面前。
邓砚尘率先钻了进去,裴誉紧随其后,一点点地侧身吃力前行着。
入口有些过于狭窄,行过二十步时缝隙相对大了些。邓砚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笑道:“怎么样裴兄,有世外桃源的那味儿了没?”
说是世外桃源,除了入口狭窄外根本沾不上半点关系。
从石缝中艰难地侧身出来,山的背面同先前进去的位置没什么不同,还是蜿蜒崎岖的山路,白茫茫的雪地。
邓砚尘似乎从裴誉紧缩的眉头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抬手顺着北方一指,见岭苍山山脚下坐落着一个个如同芝麻般大小的营帐。
他手里还拿着裴誉的宝刀,顺势用刀尖在脚下的雪地里画了一条分界线。
线的北边是蛮人所在的位置,南边则是玄甲军驻扎的军营。
从前蛮人二十四部落离这条分界线很远,虽屡次有进犯过境之举,但仍旧会在挑衅后选择退回部落中。
早在邓砚尘第一次发现这条山路时,他便观察到,此山背面的山脚下将会是敌军发起进攻时的必经之地。
来往奔波过于辛苦,也不利于战事的传递。
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根本经不起延误。
蛮人若是来日大举进攻,必然会向前推进大营,而岭苍山北山脚下变成了最好的驻扎地。
“虽说他们此番大军向前推进,但辎重和粮草的存放多半还是在主营。”
他掉准刀尖,在蛮人军营的斜后方画了一个圈。
“想必现在乌木赫的人已经知道,前来增援的人不是靖安侯,援军也并非是玄甲军,我想用不了几日他们便会再次发起进攻。”
刀尖在圆圈位置顿了顿,逐渐戳出一个坑洞,露出坚硬的山石。
“所以我想赶在他们行动之前,带着一队人马从这里偷偷过来,沿着山脚绕去蛮人主营,烧了他们的后方补给。”
半山腰上刮起一阵冷风,吹得二人身上的披风猎猎而飞。
良久后,裴誉开口道,“太过鲁莽,”
邓砚尘握着刀柄的手一顿,抬眼看他,紧接着又听见他道,“但也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裴誉侧首看向邓砚尘,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山路难行,其中缝隙狭窄更是难以过人。况且若是一次带太多人穿到岭苍山北面,下山之时极有可能惊动往来巡视的蛮人。
可若是人带的太少,前往敌军主营时又难同守卫军搏斗。
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不说还会面临被俘虏的危险。
邓砚尘知晓他心中的顾虑,缓缓开口道:“所以我想从玄甲军中挑选一队训练有素的精英,身形功夫都必须严格符合条件,才有能力陪我一起冒这个险。”
裴誉没有应声,半晌后他叹息了一声道:“若是稍有不慎”
“若是稍有不慎”邓砚尘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神中透着坚定,“玄甲军后续的作战就要仰仗裴兄帮忙了。”
裴誉神色冷凝,“许姑娘那边,你如何交代?”
闻言,邓砚尘面上闪过一丝疼惜。
“先别告诉她吧,免得总要担心。”他攥紧手中的刀柄,“情形不对的话我不会勉强,这条路我跑过了上千遍,没人比我更懂得逃生。”
他转过身,正色道:“裴兄,你我都清楚,此战关系非仅你我二人,而是整个靖安侯府乃至整个玄甲军的未来,我们有不能输的理由。”
言语间,少年脸上透着坚定之色。
裴誉望着面前那双明亮的眼,不禁回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
上一世,邓砚尘于殿前请命之时,神色一如今日这般。
那是他第一次对邓砚尘这个人有所改观,由最开始的轻视,到一点点敬佩,直到最后生出了惋惜之心。
如果没有那些事的发生,他应当是战场上最耀眼的少年将军。
凭借着赫赫战功,高官俸禄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多次拒绝了光承帝的招揽,一心只想留在玄甲军中,哪怕做一辈子无名小卒也心甘情愿。
从前的裴誉并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邓砚尘能如此从一而终,现如今裴誉却想通了。
是赤诚。
即便那只是一个少年的赤诚之心。
这世间有赤诚之心不在少数,这也并非一件难事,难的是十几年如一日依旧能如此这般。
方才邓砚尘在山脚下的一番话点醒了他,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纠结于山的那一头是什么,却很少有人能有翻山一探究竟的勇气。
即便有了这份勇气,在看清事实真相,山的那头还是山后,不免心生沮丧消极度日。
可邓砚尘没有,他根本不纠结于山的另一头到底有什么,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在意的是,在挑战自己在勇敢前行的路上,他学到了什么,一路上有哪些宝贵的经验。
彼时,裴誉望着比自己小上许多岁的少年如今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压在心头两辈子的重担似乎轻松了一些。
只是,如今带着两世记忆的他,还怎么忍心看着邓砚尘只身涉险。
良久后,他开口道:“你说的对。”
闻言,面前的少年眉头舒展,望向他笑道:“那既如此,这几日我来负责挑选人手潜入敌军主营烧毁粮草,玄甲军内防守一事就仰仗裴兄你了!”
裴誉闭了闭眼,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拳,甚至听得见指关节因有力发出的清脆响声。
在邓砚尘带着期许的目光注视下,裴誉僵硬着点了点头道,
“好。”
……
酉时已过,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萧珩自书房查阅卷宗出来时,见庭院内渐渐开始飘雪。
府中人少,点着的灯火并不多。
借着将暗未暗的天色,纷飞的雪花静静地落下来,给院中凭增了一丝冷冽寂寥。
刘内侍捧着食盒从大门处迈进来时,见萧珩孤身一人负手站在雪地里,双肩落满了雪,显得心事重重。
他也是刚被内廷分来这边侍奉,七皇子为人低调平日里极少出来走动,眉宇间又生的像皇帝,年纪轻轻威严之色尽显。
兴许也是因此宫里的人不太敢同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子接触,刘内侍来之前,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不过几天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位七皇子并未传言那般恐怖,反倒是平易近人的很。
刘内侍缓步上前,出声道:“七殿下,该用膳了。”
萧珩没有转头,只道:“先放着吧。”
刘内侍本不是多话的人,他低头看了一眼沉甸甸的食盒,几番犹豫还是张了张口。
“七殿下,今日是冬至,内廷给各宫各皇子公主都派发了御赐的饺子,殿下还是趁热吃图个吉利的好。”
他话说完许久,面前站着的人依旧没有动作的意思。
平日里七皇子用膳无须人侍奉,刘内侍曾偷偷观察过几次,发觉一日三餐对萧珩而言无非就是完成任务那般,提不起半点兴趣。
府里的嬷嬷曾换着花样的做过几次糕点,然而萧珩对待这些饭后的食物只觉得多余麻烦。
唯独有一次,昭华宫的宫人为了答谢七皇子多番伸手相助,特意送了一盒宸贵妃娘娘亲手制的桂花糕来。
七皇子自宫人手中接过那盘桂花糕后,盯着里面大小匀称,精致可口的点心看了许久。
一块接着一块,吃的谨慎又小心。
像是年岁小的孩子,舍不得一口气吃完。
又像是怕糕点腐烂变质,辜负了一番心意。
刘内侍看不清他的神情,猜想应当是七皇子自幼没了生母,比起旁的皇子过得孤寂了些。
先前被内廷调动差事的抱怨烟消云散,刘内侍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似乎遇见了一位不错的主子,平日里也能比其他同伴过得自在些。
话点到为止,身为奴婢再多说什么便是言语冒犯了。
刘内侍捧着食盒正欲转身送去后厨热着时,萧珩却叫住了他。
“各宫都有分发饺子吗?”
刘内侍点了点头,“奴婢去时,备给各宫的食盒已经领走一半了。”
闻言,萧珩眉头微皱,狭长的凤眼瞥过刘内侍手中的食盒。
“宸贵妃娘娘那边,是那位公公负责派送?”
刘内侍凝神想了想,似乎当时并未留意此事。
“奴婢没留意,不过宸贵妃娘娘如今是众妃之首,想来应当由高公公亲自派送才是。”
话音未落,刘内侍察觉面前的人神色一变,似乎是记起什么焦急的事。
“殿下?奴婢说错什么话了吗?”
萧珩回神,挥了挥手道:“没有,我先出去一下。”
皇城里的雪逐渐大了起来,萧珩近乎是一路飞奔赶往别苑。
先前宸贵妃借着昭华宫起火受惊一事搬进了位置偏僻的别苑,又以受惊身体不好为由将协理六宫之权转给了咸福宫。
萧珩能理解她是在自保,更是不愿在如此紧要关头给本就陷入舆论纠纷的靖安侯府添麻烦。
前世他未曾有心留意过,如今再看,靖安侯府阖府上下倒是手足和睦同气连枝。
他自幼因为出身饱受手足欺凌,那时的他又刚得知自己生母去世的真相,对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逐渐充满了猜忌和漠视。
在他看来,人际关系的维持不过是权衡利弊做出的选择而已。
这一世,他先后接触了许昱淮和宸贵妃,以及尚在刑部接受审讯的许昱康。
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尊贵之人,祸事当头一人担,大难来临之际,许家之人首先想着的都是护全家人。
阖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突然明白了前世许明舒宁死不愿留在他身边做皇后的理由,不仅仅是对他的失望于报复。
而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许家没有了,许家的女儿不能独活。
她拿自己的性命,成全靖安侯府满门忠烈的声名,护住玄甲军多年来无法抹去的功绩。
萧珩在布满雪的宫道上跑地飞快,现如今许昱康在他的运作下,已经同户部绝大多数案件撇清了关系。
即便是问责下来,无非就是停职罚俸而已,同前世失去性命抄家流放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别苑自宸贵妃住进去后,一直都有锦衣卫把守着,除非有皇命否者无人能堂而皇之的走进去。
萧珩知道,咸福宫的人处心积虑在别苑周围打探了许久,一直想寻找一个能接近宸贵妃的机会。
可他怎会叫她们如意?
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一点点去弥补前世的过失,眼看胜利在即,此番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宸贵妃得知那些被光承帝刻意隐藏的陈年旧事。
别苑门前,一顶轿子稳稳地落在平整的雪地里。
轿帘被掀开,小太监连忙上前扶着里面的人走下来,贴心地递上自己手中的食盒。
“干爹,雪大路滑,您当心着脚下!”
一连套的动作,高公公显得十分受用,他搭着小太监的手缓缓向前行着,随口道:“宸贵妃娘娘如今是宫里一等一的贵人,待会儿进去了千万别失了礼数。”
“干爹放心,儿子们心里有数。”
高公公四下打量了一圈,低声道:“四殿下那边,可有叫你带话过来。”
小太监点点头,压着嗓子开口道:“回干爹的话,儿子适才刚从四殿下那边过来,殿下的意思是机会来之不易,还请干爹能牢牢把握,事成之后自当记挂着干爹的功劳。”
高公公满意地笑了笑,抬首看向别苑门前的牌匾,吩咐道:“去叩门吧。”
小太监应了声,小跑上前叩响别苑的大门。
木质的大门刚一被打开一道缝隙,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手搭在绣春刀刀柄上,迈出来挡在了前方。
小太监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向后退了几步。
高公公见状,笑盈盈地上前道:“今儿个冬至,咱家奉皇命来给宸贵妃娘娘送饺子,两位大人让个路,这御赐的饺子若是耽搁了时间,凉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第99章
锦衣卫说到底是效忠于皇命, 无论接管的人是谁,出身何等尊贵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一切都需让路。
别苑门前两名锦衣卫面面相觑, 低头朝高公公手中的食盒看了一眼, 随即错开身位后退两步,让出了道路。
高公公手中的拂尘轻轻扫过身侧, 轻声吩咐身后的人道:“走吧。”
小太监眼疾手快, 连忙上前带路。
一行人正欲迈入别苑,身后传了一声低沉的嗓音。
“且慢。”
高公公自风雪中回头, 见远处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正朝他们靠近,举手投足间带着冷冽气息。
他微微眯眼,定睛一看, 来人眉宇间同光承帝极为相似, 不是七皇子萧珩还能是谁。
高公公心口一沉, 只觉得晦气。
却还是笑盈盈地迎上前,道:“许久未见七殿下,奴婢给殿下请安了。”
萧珩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手里拎着的食盒, 平静道:“辛苦高公公亲自来跑一趟, 宸贵妃娘娘今日约我一同过节用晚膳, 正好我顺手替公公御赐的饺子带进去。”
话刚说了一半, 萧珩察觉高公公身侧跟着的小太监神色有几分紧张。
萧珩眸光瞥过一旁停着的那顶奢华的轿子, 突然放缓了语气,“雪大路滑, 公公也可早些回去休息。”
高公公讪讪道:“本就是奴婢应当做的事, 怎么好劳烦七殿下呢,况且宸贵妃娘娘那边”
“近来四境不安稳, 内廷缩减用度将钱节省下来置办前线的补给,”萧珩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道:“公公这轿子倒是看着新的很。”
太子殿下薨逝,边境战事频发,户部又被查出贪赃枉法私盗国库。
一件件大事接踵而至,一时间整个皇城都在开源节流,连光承帝心心念念十来年的皇陵都再次终止修建。
高公公是内廷的一把手,多年来认下的干儿子无数。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位置,一时间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他顺着萧珩的目光看过去,随即笑道:“害,什么新不新的都是从前置办的玩意,一直没拿出来用过,这几日天寒奴婢老毛病又犯了,腿脚不利落。既然有七殿下替奴婢代劳,那奴婢就先行告退回御前侍奉陛下了。”
萧珩垂下眼睫,面色平静,“公公慢走。”
直到那顶轿子晃晃悠悠消失在宫道尽头,看不见踪影时萧珩背过身,在原地站定了许久。
门前的两名锦衣卫见状上前询问道:“殿下,可需要我们将食盒转交给宫人?”
萧珩眉头微皱,没有应声。
在两名锦衣卫疑惑的目光中,良久后他开口道:“有没有闻见什么特殊的香气。”
二人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锦衣卫中人皆是耳目过人,除却皇城落雪时冷空气中的丝丝甜意,还当真嗅到了其他味道。
是一种暖香,仅仅只是闻着余味便觉得高贵,似乎并不常见,但又很是熟悉。
思索良久后,最右侧的那名锦衣卫突然开口道:“属下觉得像是龙涎香!”
龙涎香名贵,价值万金。
整个皇宫能用的了这么好的香料的只能是皇帝,可萧珩记得,光承帝不喜此香,觉得浓厚熏得人头疼。
这群阉人中,有人身上能沾着如此重的香味,想必是在香源处待了许久。
满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会用如此名贵的香料?
萧珩环视皇城周围,眼神在层层宫阙中向一处锁定。
良久后,他收回视线将食盒递给锦衣卫。
“检查无误后,交给昭华宫宫人便可。”
他朝紧闭着的别苑大门看了一眼,随即转身迈入风雪中离开。
沉重的大门咯吱了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昭华宫女官芷萝自院内走出来,立在门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七殿下,我们娘娘请您进来。”
殿内暖炉生香,宸贵妃垂手放下茶盏,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此茶名为武夷岩茶,产自福建武夷山回味香醇,京城这边少有七殿下尝尝看。”
萧珩自女官手中接过茶盏,仔细地品尝了一口,味道甘醇香馥味浓,的确是别于京城常见的茶。
他缓缓放下杯盏,“京城中盛行清茶,想来此茶当时侯爷送给娘娘的吧。”
宸贵妃面上带着笑意,“兄长常年在外征战,偶尔得了空闲总喜欢在当地游玩一番,给家人带着地方特色回来。”
“侯爷雅兴。”萧珩平静道。
“兄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人生里只有两件事于他而言最为重要。一则是四境安稳天下太平,百姓不在受战乱之苦。二则家宅安宁,手足和睦,同寻常人家一样平淡幸福的过完一生。”
宸贵妃语气平缓,提起自己的家人眼角不经意间流露着柔情和笑意。
明明是这样温馨的场景,明明一同坐在席面上品茶用膳是前世常有的事,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倘若没有那些恩怨纠葛,前世的他没有钻牛角尖心怀恨意执迷不悟。
有他心爱的小舒那般的如花美眷陪伴身旁,宸贵妃如此温婉良善的养母,靖安侯府上下和睦的亲友。
他当是这世间最幸运的继子,最如意的女婿才是。
萧珩闭了闭眼,寒意顺着脊背爬满整个神经。
可惜没有如果,靖安侯府权势滔天放在哪朝哪代都不能被君主所容忍。
他轻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开口:“宸娘娘”
“内阁已经列了靖安侯府十大狂悖罪名,只等着侯爷返京。”
宸贵妃眸光淡淡,萧珩说的话她又何尝不知晓。
或许说早在老夫人将先帝赐给靖安侯府的金牌交给许明舒时,她便已经料想到了这一天。
他们靖安侯府上对得起天地君主,下对得起将士百姓,无论到何时都是问心无愧。
“北境战事紧急,朝中一直没能收到真实的军报,砚尘和长青等一众将士已经是重伤在身,难以支撑。危急关头总要用些不得已的办法,说起来还要感激七殿下你帮忙出谋划策。”
萧珩眼神扫过空荡荡的别苑,良久后开口道:“所以,她还是去了北境。”
宸贵妃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宽慰道:“小舒同砚尘自幼年一起长大,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听见一方有难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才能心安。”
她叹了口气,看向萧珩柔声道:“砚尘也是我们一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就被当做靖安侯府的家人看待。承蒙殿下厚爱,为小舒如此深谋远虑,但终究是有缘无分”
“不是”萧珩垂下眼睫,“也不全是因为她。”
他突然正襟危坐,看向宸贵妃一字一句道:“我有一计,可助靖安侯府摆脱困境,但此计风险较大,稍有不慎兴许要背上谋反的罪名。还请宸娘娘听过后仔细斟酌,再考虑要不要告知于侯爷。”
来北境的这些天,许明舒的心里没有一刻踏实安稳过。
虽说如今邓砚尘安然无恙的站在她面前,心头压着的巨石减轻了一半的重量,可她依旧挂念着靖安侯府的安危。
清早传来的消息,沿海战事大获全胜,想来距离她爹爹返京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此番她无诏让裴誉号令四方兵马前往北境支援,必定会给爹爹乃至整个侯府惹来麻烦。
营帐外纷杂急切的脚步声吵得她心神不宁,处于军营中的每一个人都忙碌着,做着备战的准备,没有人能睡得安稳。
邓砚尘夜里回来时,她正坐在书案前看沿海的兵报。
见他进来,她从身边拖出一个箱子朝他招了招手。
邓砚尘靠近她,看着箱中杂七杂八的药物,笑道:“你这是将军医的全部家当都搬来了?”
许明舒没理会他,只道:“脱衣服。”
“嗯?我刚回来就让我脱衣服,不好吧?”
他笑的狡诈,许明舒一阵无语,横了他一眼,“快点啦,该换药了。”
邓砚尘原本就只是想逗逗她,方才一进来时看见她坐在那儿闷闷不乐
他知道她心里牵挂着侯爷和宸贵妃,倒也没再开玩笑,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
许明舒解着他的衣衫,动作极其轻柔,生怕触碰到他伤口处。
那些绷带一一被换下时,看见他身上骇人的伤口,她还是心中一惊。
邓砚尘低头看她,见她心神不宁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爱惜自己一点,不要再受伤。”
“那可能有点难,战场上刀剑无眼在所难免的。”
他一双眼在烛火的照耀下亮莹莹的,又带着些笑意,“不过既然许大人开口了,我以后会小心的。”
胸膛上的伤被仔细地涂抹好药物,缠绕上新的绷带。
许明舒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的白色布条,突然眼眶一酸轻柔地扑进他怀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从他进门,邓砚尘便察觉气氛不对。
“对不起”许明舒轻叹出口,“我可能该回去了。”
邓砚尘的手揽上她的肩,下颚蹭着她头顶浓密的发。
“我也正有此意,这里不该是你待的地方。蛮人随时会进犯,长青为了救我此番重伤在身,我叫人护送你们回京。”
他胸膛起伏了下,神色中带着不舍。
“比起我身边,京城侯府才更需要你。”
他们都即将面临一场大战,无论是刀枪剑影还是口诛笔伐。
只要将此劫难彻底度过,才能过上真正安稳的生活。
许明舒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如此也好,我们一内一外虽同处风雪之下,也算得上是同进同退。”
第100章
京城连日大雪, 苍穹被阴郁着的云层笼罩着。
文武百官手持芴板整齐地立在石阶之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各怀心事。
前日,钦天监回禀连观天象数日, 发觉已生异端, 将星逼近紫微星,乃是凶兆。
消息一时间传遍朝野上下, 惹得人心惶惶。
当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时, 其真实性究竟如何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几乎没有人猜不到钦天监口中的将星逼宫指向于谁,一部分官员惴惴不安, 只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变了。
一部分则是认为不过是无稽之谈,靖安侯府多年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哪里是这些灵异猜测便能污蔑的。
可无论如何, 消息几经杜撰揣测还是传进了尚在病榻的光承帝耳中。在内阁的多番请求下, 多日未曾上朝的光承帝于昨日下达了亲临早朝的旨意。
一时间, 文武百官齐聚朝堂,连着年事已高的免去早朝的工部尚书都被人搀扶到朝堂候着。
随着一阵悠长的金钟敲响声传来,圣驾已至。
阶下群臣山呼叩拜,隔着一道帘子, 光承帝瘦弱的身形若隐若现。
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年纵马驰骋沙场的力量感。
轻咳声自帘后传来, 良久后光承帝抬了抬手道:“诸位爱卿平身。”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许多朝臣都尽可能的弯腰低头不愿涉足于此纷争中。
偶有胆大的官员偷偷抬眼看着武将那边站在首位的将军黎瑄, 又看了看都察院的许昱淮。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早朝内阁做了十足的准备就是冲着靖安侯, 冲着玄甲军来的。
如今, 靖安侯尚未返京,杜鸿飞重伤昏迷, 北境战事紧急。
尚在京城还有官职在身的,也就只有黎瑄一个人,在一众朝臣中,他也显得格外显眼。
内阁首辅宋诃早就准备好今日的诸多说辞,正欲上前打破这一僵局,却被身旁一人抢了先。
黎瑄手持芴板上前,先发制人道:“启奏陛下,北境接连送往京城的军报被拦截调换,虽已经查明真相,但臣以为整治罪魁祸固然重要,可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应当给前线将士和边境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一些慰藉。”
内阁诸臣对视一眼,首辅宋诃最先站出来道:“黎将军言之有理,现如今朝野上下开源节流就是为了将省下的钱用来置办物资送往前线,此事兵部已经在准备中,还请将军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黎瑄冷哼一声,“宋首辅居庙堂之高,可曾知晓抗击蛮人需要动用多少兵力,耗费多少军资。战场军机稍纵即逝,若是因为宋首辅一句稍安勿躁前线将士因后方补给不足,失了战机该当如何。”
闻言,一众朝臣皆是一惊。
黎瑄平日里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从前有靖安侯在,朝堂之上他鲜少发言。
今日言语之间却显得咄咄逼人,倒是让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众人的注视中,黎瑄再次看向首辅宋诃道:“难不成此番北境请求尽快增添补给的军报,兵部还是没有收到吗?”
宋诃眉头听见后方群臣的丝丝窃语皱紧了眉头,他决不能让黎瑄先发制人,扭转了事情的走向。
“兵部都是根据以往经验,根据战事大小耗时长短提前置办补给,”宋诃神色平缓,“此番前线用度,的确远超兵部预料。”
话音刚落,黎瑄冷笑了一声,“我倒是从未听过此道理。”
“前线将士们浴血奋战每日忍受饥寒伤痛之苦,诸位这些站在云端之上能高枕无忧享受荣华富贵全仰仗于北境将士们誓死守卫防线,不叫敌人入侵践踏中原,如今却还要归罪于将士们用度太多,当真是狼心狗肺了些。”
“黎将军!”
宋诃呵斥道:“兵部接到军报后已经在加紧操办,黎将军莫要夸大其词,凡事总要走个流程,难不成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能手持金牌随意行事,黎将军就满意了吗?”
宋诃眸色烈烈,侧首看向黎瑄道:“还是将军觉得,凭借着几场战功,朝中所有事务就都得给玄甲军乃至靖安侯本人让路不成?国法何在,君威何在?”
殿内众人在听见此质问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无论是侯爷还是玄甲军,对朝廷都是一片忠心恪守国法军规,此番若非奸人从中作祟,必然不会行无诏调兵之举。”
黎瑄收敛了神色,朝前方拱手道:“陛下早年也是带兵征战沙场之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若非受奸人蒙蔽,想来陛下必定不会阻拦北境增援之请。”
重伤过后在家中休养两年之久的黎瑄脱了盔甲,穿上一袭朝服整个人显得如同文臣一般温润。
可久经沙场的他眸光中依旧带着血气,和身为武将的坚毅。
随着帘子背后传来的几声咳嗽,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宋诃凝神等了一会儿,见高台之上的君主并无开口的意思,明白皇帝是默许了自己的质问。
他定了定神,正欲再次反驳,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声。
高公公迈着四方步快步走进来,神色紧张道:“禀陛下,余老夫人求见。”
闻言,一众朝臣不约而同的朝殿门外望过去。
说起这余老夫人,也是京城内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出身于书香门第,父兄皆是翰林出身,家中唯有她一个女儿,自幼教导礼仪诗书甚至还被接进宫里当做公主一般教养。
未到及笄前来余府中提亲之人近乎将门槛踩破,挑来挑去了许多年,未曾想却嫁给了老靖安侯做继室。
众人唏嘘了没几年,靖安侯府在这位继室的操持下日渐兴盛,府中虽增添了两位男丁,但手足和睦子女孝顺勤勉,各自有其精彩的人生。
是以余老夫人虽为人低调,深居府中鲜少抛头露面,京中人提起她来依旧满是敬佩。
殿外大雪纷飞,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越过长阶,余老夫人一袭诰命吉服,手持鸠头玉杖正向殿前缓缓靠近。
她妆容整洁,衣冠端正,此时迎着风雪稳步行来如同苍松劲柏,老而弥坚。
一众朝臣纷纷自觉向两侧靠过去,为余老夫人让开一条路。
她立在殿前,端正地朝光承帝行了一礼。
没有人想到今日余老夫人会出现在这里,皇帝也是一样。
见状,他自帘后吩咐道:“赐座。”
余老夫人望着内侍抬来的椅子,躬身致谢却没有坐下来。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缓缓开口道:“陛下,命夫今日前来是向陛下请罪。”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纷纷不明所以地瞪大了双眼。
光承帝哑声道:“老夫人何出此言?”
“动用金牌调遣兵马前往前线支援一事,是命夫私自做主,选得更是家中一名侍卫。此番有违国法,乃我一人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无论是余老夫人的娘家还是她夫家,都是对朝廷做出贡献的功臣。
父兄丈夫皆是配享太庙之人,如此殊荣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良久后,坐在主位上的人开口道:“老夫人言重了。”
“金牌乃是先帝御赐,本就赋予了靖安侯府也随意调动一次兵马的权利,何谈过错之有?”
余老夫人神色淡淡,“陛下仁厚,虽说此金牌乃是先帝御赐,但也是赐给命夫丈夫,即便是动用合该由如今家中主君使用才是。命夫本是妇人,不该插手于朝政军事,此番瞒着长子行逾越之举合该依律领罚。”
光承帝笑得柔和,“老夫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安稳不得不做此决定,功过相抵,朕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宋诃眉头皱起,他没想到今日这余老夫人会穿着诰命的服饰前来大殿,此番更是将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即便他们有心揪着无诏调遣兵马一事不放,最多只是为难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根本牵连不到靖安侯分毫。
且稍有不慎,这事传出去了还会落得一个苛责忠烈家眷的名声。
眼见光承帝同余老夫人追忆起过往,宋诃隐在官袍里的手暗自攥成拳。
这场事先蓄力十足的殿前对峙,最后被余老夫人的出现而轻松化解了。
不仅没能定下靖安侯的罪过,反倒是让文武百官回忆起靖安侯府父子二人为朝廷戎马一生做出的贡献。
早朝散后,宋诃最后一个自殿内走出来,望着阴郁着的天深深地叹了口气。
彼时,远在咸福宫的母子二人早已经将今日朝上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明知道打探朝政会被责罚,刘贵妃还是一刻都等不得,除了叮嘱高公公外,暗地里收买了不少御前内侍传话。
萧瑜怒不可遏,接连摔碎了好几个茶盏整个人方才平复下来。
“都到了这种份上了,还是不能整治的了靖安侯,竟然三言两句就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贵妃有些担心他的状态,忙宽慰道:“瑜儿啊,此事你也不要太过心急了,靖安侯府立于京中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对付得了的!”
萧瑜扭头看向刘贵妃,眸中带着火气。
“我怎么能不急,昨日太医院的人同我说,父皇沉疴难愈,有今日都是靠药物费力支撑。若是哪天他走得突然,储君之位尚在空置,后宫有宸贵妃,前朝有靖安侯岂不是想立哪个皇子就立哪个皇子?”
他咬紧牙关,继续道,“到那时,可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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