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阿撒迦是被尼禄增派的救援小队带回赫卡的。
赫卡大部队在西境前线实战, 每天都会有无数运送伤员的小队,在前线和赫卡之间频繁往来。
尼禄分派的救援小组成员,包括曾跟阿撒迦并肩作战的队友。
他们几乎一路把医疗艇开到了“黑门”大本营的边界点, 却完全没能搜寻到阿撒迦盔甲的讯号。
直到医疗艇偶尔路过离“黑门”和帝国都十分遥远的荒星带, 才勉强捕捉到生命讯号。
救援小组在荒星上发现阿撒迦时,地面全是恶战后正在燃烧的机甲残骸, 看上去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阿撒迦的机甲也倒在地上。驾驶舱被削去小半截, 里头哗哗地往外漏氧。
阿撒迦一个人坐在驾驶位,穿着破碎不堪的动力盔甲,长鬈发又脏又乱,怀里还抱着个血淋淋的人头。
盔甲内的氧气也快耗尽了。
但男人脸上并没有很多表情。他只是抬着一双金眸,呆呆望着天空。
“……阿撒迦!!你他妈的!”
救援小队从医疗艇跳下来,一边拽着担架往他疯跑, 一边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跑到这个犄角旮旯做什么!真想坐实畏罪潜逃的罪名吗?!很难找知道吗?!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找不到你我们都不敢回赫卡!!”
骂完想起什么, 才发现光顾着拽担架, 忘了拿电子镣铐。
“靠!”
队友又连忙回头,取回舱内的镣铐, 然后一边给他换氧气装置, 一边“咔”地给他拴在手腕上。
“……奉陛下旨意, 现已将违抗军令、擅自追击的罪犯阿撒迦逮捕,立即解送回营,接受审判!”
队友在给作战记录仪汇报。而听到“陛下”两个字, 阿撒迦那双因缺氧而略显呆滞的金眸,就像慢慢从美梦中清醒, 一点点泛出极快乐的光芒来。
“是, 是陛下派你们来找我的……”
“你现在是重犯, 给我闭嘴!”
队友没好气地说, 等记录仪关闭,他就立刻压低声音。
“赶紧想军事审判那一关怎么过。我听亚伯说,陛下这次是真的、真的很生气,他去报告的时候,陛下都被你气得精神力暴走了!”
阿撒迦愣住,神情中肉眼可见闪过担忧。
他想张口打听主人的精神力平复没有,可队友们已经猛地往他嘴上扣了氧气罩,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悬浮担架。
救援小组迅速把担架拖回医疗艇。本想对方从“黑门”大本营杀进杀出,一定重伤濒死,可仔细排查一番却发现,阿撒迦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
队友百思不得其解。
但也只得先给阿撒迦补充过营养剂,又让他暂且睡眠休息。
事实证明,提前补充营养剂的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医疗艇一驶入赫卡港口,阿撒迦连战损盔甲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被几个狼骑直接架走。
除去还在前线演练的部队,赫卡军营当前所有军士、将领,乃至新兵营中的新兵蛋子,都收到了军事审判庭的通知。
这是赫卡星系重建后,第一次全营公开的军事审判。
而审判的主角,居然是在“狩猎季”行动中,创下过辉煌战绩的传奇尖兵。
阿撒迦在部队回撤阶段,公然违抗最高军令,擅自向星盗腹地追击。战场抗令历来是军队重罪,所有将领心里都清楚,这场审判很难有转机,尤其碰到在这种事上从来铁腕无情的尼禄。
可要说一点也不遗憾,那也是假的。
阿撒迦的战斗力人尽皆知,如此人物假以时日,必然会成长为战场中所向披靡的杀神。
他却偏偏要在刚崭露头角时,就犯下这种级别的大错……
但是,如果仅仅因为个人实绩强,就对阿撒迦予以包庇的话,那无疑会在赫卡军营树立起极坏的榜样——
日后,但凡有点能力的军士,都会在战场上效仿阿撒迦,违反指挥官的命令争抢军功。
要是人人都争功,仗还怎么打?
“唉。真是的。”一名帝国老将摘下眼镜,神情痛惜地擦拭着镜片,“他到底图什么?”
空旷巨大的灰色审判庭里,所有高级将领齐聚一堂。他们身后,则坐着军营教官和部分军士,人数将近过万。
电子机械眼则在上空回旋环绕,将这场审判的实况,向全军营公开。
旁听人们的心中,多少有点复杂和沉重,于是只沉默等候着,并不交头接耳。
偶尔有人抬眸,往审判庭前端的阶梯坐席上偷看。
就见那银发红眸的少年暴君,正面无表情坐在最高点的王座上,背后是数列垂落的猩红长旗。
他凌厉的红瞳,自上往下俯瞰,唇线冷冷抿着,叫人根本猜不透他此时的想法。
王座右后方,是自始至终扶着枪套,眼灯沉沉的白狼骑;而王座左前侧,则坐着赫卡星系的最高指挥官、赫尔曼·海德里希。
阶梯再往下,才是依次大法官、数个军事检察官和陪审团。
“审判庭现在开庭。传,帝国重犯,阿撒迦出庭!”
随着一阵镣铐和盔甲碰撞的声响,身形高大的男人缓步出现在审判庭中央。
他多日鏖战,因此一上医疗艇,喝了点营养剂就倒头睡下,队友们也没去动他。
谁也没想到,阿撒迦刚回赫卡就要上庭,结果男人还是穿着那身几近破碎的盔甲,散着染血脏乱的长鬈发,脸上还有没洗净的干涸污血。
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两手被拷在身前,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审判庭中央,像只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流浪犬。
“以帝国之名宣誓。你在本庭所言所述,都发自本心……”
检察官宣过审判庭纪律,又让阿撒迦发过誓,席前的军事检察官们清清嗓子,打开光屏,开始工作。
“阿撒迦,28日的赫卡‘狩猎季’军事行动中,你无视赫卡军营第二十八条军营,在战场擅自脱离所属舰队,是否属实?”
“是的。”
“随后,你无视赫卡最高军令,不仅不跟随舰队回撤,反而继续追击敌方舰队,甚至深入‘黑门’腹地,是否属实?”
“是的。”
“你当时是否完全理解最高军令,即‘任何违抗命令的追击行为,都将移交赫卡军事法庭,并在众军士面前执行枪决’?”
“是的。”
“是什么驱使你做出违抗军令的行为?”
阿撒迦默默地盯着地板。片刻后,他才开口道:“因为我贪图军功。”
庭上一片哗然,又很快静下去。
银发皇帝始终神情淡漠,因为王座太远,没有人发现,他这会正被气得指尖发抖。
“……反对!!”
负责辩护的审判官腾地站起来,因为阿撒迦的惊人之语,他不得不把流程整整往前提了一大截。
“根据指挥官亚伯和同舰机甲兵提供的证词,阿撒迦因得知‘黑门’继任首领,多次在星盗中散播侮辱陛下的谣言,才奋不顾身突入大本营,悍然取其首级!!
“根据帝国星律,皇帝及其皇室成员应受到尊崇,皇室威严不容侵犯!所有涉及冒犯与亵渎皇室的行为,均可适行重大叛逆罪,判处流放、监禁或死刑;而对捉拿叛逆罪犯者,则应予以重大奖赏!”
旁听席的众人,不由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大法官也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轻咳道:“帝国星律高于一切。阿撒迦目前已有人证可以证明,追击是为了捉拿叛逆罪犯者;请检察官当庭公开G130舰队成员的作战记录仪,以物证佐证。”
然后,他低头嘱咐检察官:“降下播送光幕。”
阿撒迦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证人席上的亚伯!
在“狩猎季”行动中,所有机甲兵和舰兵身上都携有作战记录仪,随时记录战斗操作,以便后续统计得分。
当时在牢房内,阿撒迦和自己的队友才刚结束战斗归来,盔甲上的作战记录仪自然是全自动记录状态。那个星盗头目的所言所行,想必也早已录入记录仪中——
……他们怎么敢,怎么能?!
就这样让陛下受辱的过去,在全军营、乃至全帝国前公开?!
然而,阿撒迦惊骇地发现,证人席上的亚伯竟然也一脸惊恐。
对上阿撒迦的目光时,他甚至满脸淌着汗,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明明都删掉了!
他拼命朝阿撒迦做口型,然而下一秒,他突然想起来:卡厄西斯皇室掌控着帝国数据库,只要持有DNA密钥,任何数据都不可能被真正意义上删除。
那,陛下不是早就……
亚伯张大嘴,愣住了。
“……陛下,无需使用物证佐证。”
阿撒迦“嗵”地一声跪了下去。
隔着正在缓慢降下的光幕,他望向遥远王座上,那如同太阳一样圣洁又耀眼的银发少年。
一双粗大的拳头攥得指节都发白,嗓音也剧烈地发着抖。
“我的队友与我并肩作战,因此他们才会包庇我。事实上,我就是贪图军功,我痛恨回撤指令下达太早,让我无法展现出我的真正实力,我想只要我能拿到‘黑门’首领的人头,我一定能证明……陛下,陛下!法官大人,大人,请求您,请求您关闭光幕,无需公开记录仪!”
他甚至差点要从地上弹起来,就要去捣毁光幕发生器。
身后的两名狼骑伸出手,用力压住他的肩,在狼骑盔甲的加持下,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尼禄坐在王座上,神情始终淡淡的。
他没看庭上挣扎的男人,下颌微微一抬,让检察官继续播送。
光幕完全放下。
摇晃的记录仪画面,显现出阴暗的牢房背景。
这个牢房背景,阿撒迦也很熟悉:
就是G130舰队的关押舱。
“……陛下!”他眼睛都红了,嗓音嘶哑地呼喊出声,“请您枪决我!我因为一时贪婪,犯下战场抗命的重罪,我已经知罪,请您枪决我吧……!”
“庭上不得喧哗!”
大法官一脸莫名其妙,咚咚地砸着锤,并默许狼骑把阿撒迦的嘴巴堵上。
记录仪画面开始播送。
慢慢的,阿撒迦安静下来,睁大了金眸。
画面的确是G130的关押舱,牢房外的人也的确是他、亚伯和几名机甲兵。
可关押舱内的星盗却不一样,他们朝着牢房外的帝国战士,唾沫横飞地咒骂帝国和帝国的君主,措辞简直不堪入耳,甚至让旁听席上的一些军士,都暗暗握紧了拳头。
很快,这群星盗就闭嘴了。
因为在记录仪的画面里,当一名星盗开始不干不净地辱骂尼禄时,阿撒迦从角落站起,沉默地把手探进牢房栏杆,直接卸了那名星盗的下巴。
“啊啊啊啊啊——”
惨呼声响彻整个审判庭。而跪在地上的阿撒迦,也想起来:这是“狩猎季”行动刚开始的时候,作战仪记录的是另一批星盗俘虏的画面。
“……埃罗尔说你们的皇帝就是个怂包!杂种!Omega的婊子养的!去杀了他呀!有种就去杀了他!”
画面就在这句咒骂后暗下。
军事检察官们头挤着头,开始低声讨论。亵渎皇室尊严也要看程度,若是敢对皇室成员造成身体或精神上的直接伤害,连着祖上八代一块凌迟绞死,都要算轻的。
但像记录仪中这种,只能算是口头辱骂——当然,辱骂皇帝也会被终身监禁的——这种情况下,阿撒迦战场抗命去追击埃罗尔,不知道也没有可能以功抵罪。
他们凑着头讨论半天,不知道是谁朝身后的王座方向使了个眼色,剩下的检察官们都恍然大悟:
阿撒迦能不能以功抵罪,当然要看陛下是更想留人、还是更想震慑赫卡军队了。
于是前排的军事检察官,就一个个偷偷回头张望,希望能从陛下脸上得到一点提示。
但银发皇帝始终面无表情,漂亮的面容像被寒冰覆盖,不曾给过他们一丝一毫接收暗示的机会。
他们只好挪来挪去,又集体去偷看王座下的海德里希。
这在赫卡军营,已经是某种潜在的共识。
虽然敬佩海德里希的能力,赫卡的将领都不会再将他视作尼禄的“宠臣”,但所有人都暗暗认定,帝国不可能再有比海德里希更懂得陛下意愿的人。
陛下性格难以捉摸,冷酷与仁慈从来只在一念之间,结果让赫卡将领都养成了习惯:
实在拿不准陛下的意思时,就先去找海德里希抄答案。
果然,他们很快从海德里希那拿到了提示。
眉眼英俊又深邃的黑发男人,似乎有些无奈地垂了垂眸。
然后,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轻轻攥住自己的领结,再稍往下一松。
检察官们恍然大悟,立刻狂拟审判结果:
“……阿撒迦战场抗命,本应立即逮捕枪决……但‘黑门’继任首领埃罗尔,对神圣皇帝陛下出言不逊、犯下重大谋逆罪……阿撒迦为维护陛下尊严,不顾生命危险,深入敌后追击……应酌情减轻刑罚。‘狩猎季’行动个人军功清零,并当众处以鞭刑,禁闭二十日……”
判决书层层递上去,最后又原封不动递回来,只是判决书里,多了一个银叶蔷薇密印。
陛下点头了。
检察官和大法官齐齐松了一口气。
他们将阿撒迦的判决书当众读出,接下来就只是走走流程。
当着全营所有将士的面,阿撒迦高居首位的狩猎分数,被直接降为零分;
然后阿撒迦双膝跪地,上身挺直,惩戒官也拿着一根军鞭,从审判庭的门口走入。
新兵营的宿舍里,所有新兵都挤在一起看光幕,看到阿撒迦被免于枪决,不由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但是说真的,单兵闯大本营的行动太飒了!他这一波绝对要在帝国战争史上留名,就算留不了,也能给陛下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了。”
“唉,我也能这么强就好了。要是我也能这样被陛下记住,我觉得受鞭刑和分数清零,其实真没什么了不起的……”
“闭嘴!战场抗命是重罪中的重罪,你可千万别想效仿他!”
“你懂什么?抗命导致军队重大损失的,就叫重罪;抗命结果带回敌方将领首级的,那叫战争英雄!有时候不赌一把,怎么知道自己在战场上几斤几两呢?!”
“其实我也……”
“嘘!嘘!”
眼看光幕中高居王座的银发皇帝,突然在此时站起身。
新兵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
尼禄拉过白狼骑的手臂,打开臂铠。
“唰”地一声,他抽出一根带着电光的光索。
全场寂静。
白狼骑臂铠里的光索,是一件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物品。
它本质是一条通着电的金属鞭,虽然会被装在白狼骑的盔甲里,供主人惩罚犯下大错的狼骑,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位卡厄西斯成员真正使用过它。
尽管只有象征意义,但光索的威力远远大于皮质军鞭,它被设计为有概率抽裂盔甲的强度,在最紧急的时候,甚至可以被用来当做攻击敌人的武器。
“陛下……”
白狼骑愣住了。
他看着尼禄戴上绝缘手套,将“滋啪”作响的光索捏在手心,然后踩着席位阶梯,面无表情地拾级下去。
漂亮的皮革军靴,最终停顿在男人低垂的目光前。
阿撒迦之前为了追击埃罗尔,嗅入过太多对方劣质难闻的信息素,导致犁鼻器暂时有点迟钝。
但是很快,被他极度渴望的蔷薇冷香,迅速冲进他的鼻腔,唤醒他的每一个细胞,并让他全身的汗毛,都过电般炸了起来。
他顺着那对皮革军靴,缓慢地将目光往上看。
先是细细的足踝,然后是被包裹在黑色军裤中、笔直紧实的大腿,紧接着,是被军装腰带束缚的细韧腰身。
再然后,就是少年那张冷艳不可方物的脸。
银发皇帝极其秾艳的眉眼,此刻就像覆着冷冽冰霜,阴鸷的猩红瞳眸里,还映着光索冰冷的电光。
他站在跪立的阿撒迦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连唇线和下颌的弧度,都傲得不可一世。
……竟然完全,是与那个梦境重合的。
第92章
梦中的画面, 突兀撞入阿撒迦的大脑,让他连呼吸都猛然窒住。
以至于一开始,他甚至没能及时回应皇帝的问话:“感到侥幸吗?阿撒迦?”
“啊……啊?”
阿撒迦花了足足几秒时间, 才把脑子从那唇线和下颌的形状抽出来, 然后紧张地嗫嚅道:“不,我没有……”
“啪——!!”
光索在空中猛地抡圆, 然后猝不及防, 重重落在阿撒迦肩背上!
金属鞭的声音没有皮鞭清脆,但却响得叫人毛骨悚然。
冷冽的鞭响在审判庭传荡开来,让所有人都不由浑身肌肉一紧,咬住自己发颤的牙根。
“呜……!”
阿撒迦几乎是立刻就朝前扑去,又赶快用手支撑身体,勉强重新跪直。
光索的第一鞭, 就抽碎了他上半身的盔甲, 浓稠的血花从他背上弧形绽开, 几乎是喷溅向空中,又“哗”地洒落在地上。
光索的威力很强, 持鞭者又毫不留情, 阿撒迦的后背, 顿时绽开一条深深的长条状伤口。
“我问你,是不是在侥幸。”
“陛下,我从没有……!”
“啪——!!”
少年在绕着他踱步, 声线平静冷淡,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
但光索落下的力度, 却像他本人始终如一的执政风格, 冷酷、狠戾、铁血无情。
“没有吗?”
尼禄说, “只要用维护皇室尊严的借口, 吃一顿鞭子,几天禁闭和分数清零,就可以完全掩盖战场抗命的重罪,还能在全军营出名。很划算,不是吗?”
阿撒迦咬着牙,额角已经开始冒汗。
他的虫血体质,能让鞭伤在绽出血花的同时就开始自愈,可光索在他身上留下的痛感,却诡异地挥之不去。
那根带着电流的金属鞭,每一次被重重挥落,都能让他疼得近乎大脑抽搐。
他不由紧紧握住双拳,一边极力抵抗光索带来的痛感,一边发着抖回答尼禄:
“陛下,我有罪,但唯独请您相信,我绝没有这样的想法……我——”
“啪——!!”
“……!”
这一下抽在了肩上,阿撒迦顿时朝一侧歪倒,还差点撞到尼禄身上。
阿撒迦这样的战场传奇,在陛下手中竟也能如此狼狈。
旁观席和光屏前,有些军士实在不忍再看,但又不敢在没被允许的情况下离席,只得默默把头低下去。
“继续辩解。”
尼禄冷冷道,手里攥着光索,又在他身侧缓步踱过一圈。
“无论为什么理由而头脑发热,在做出决定前,有没有哪怕一秒钟,考虑过你的指挥官和队友?”
阿撒迦愣住了。
“我……”
“有没有哪怕一秒钟,考虑过战场大局?”
光幕上的银发皇帝,长长的雪睫垂落着,冷淡俯视着他的奴隶。
小皇帝唇角的弧度无情又怜悯,偏偏唇瓣天生饱满殷红,因此每当他神情狠戾时,总是藏不住一股糜艳的味道。
“但凡你的指挥官换一个人,做不到像亚伯·约瑟夫那样冷静。你所属的舰队因为战友情谊全力支援,而最后你仗着精神力逃出生天,舰队却在‘黑门’大本营身陷囹圄。赫卡星系不得不派更多部队前往星盗腹地,最终引发西境全面战乱。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要为这个后果负责?”
阿撒迦张着嘴,凶戾的眉弓都微微敛起,金眸自下而上、很是瑟缩地望向自己的主人。
可没等他完全想好,下一鞭已经狠狠抽在他身上。
“啪——!!”
这回,阿撒迦没有闷哼出声。
他只是猛地闭紧眼,浑身肌肉暴涨,靠意志忍过难耐的剧痛。
“士兵在战争中不仅对付敌人,还要对付自己的肾上腺素和恐惧。没有人能在面对死亡时冷静思考,因此指挥官才要成为士兵的大脑,替他们寻求生路。任何违抗军令的突发行为,都只会让你的舰队更深一步走向深渊。倘若有更多人因你的行动战死,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要以怎样的说辞,告知他们远在故星苦守的亲属?”
光屏外,不少年轻士兵默默低下了头,被训得两耳发红。
“陛下,我没有想过。”阿撒迦低声道,“我罪行深重,愿领受任何责罚。”
“好。”
尼禄应声道,伸手捋起袖口,露出两段雪白的腕部。
可以抽断盔甲和骨头的光索,就像暴雨一般,兜头盖脸朝阿撒迦袭来。
审判庭近万人沉默注视着,没人出声,也没人动作。
只有金属鞭抽在人体上的可怖声响,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
阿撒迦膝边的地面上,已经全是溅血,甚至还有血珠溅到了尼禄的军靴上,少年暴君面不改色,鞭刑的力道丝毫不减。
有那么一个瞬间,阿撒迦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上身朝旁边一歪,险些瘫倒在地上。
“跪直!”
尼禄毫不怜悯,抬手就钳住他的下颌,烈火一样的红瞳,自上方俯落进他的眼眸。
阿撒迦被钳着下巴,两眼近乎虔诚地仰望着他,仰望着自己此生唯一的主人与神明。
他似乎从来都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尼禄,看他冷淡又糜艳的眉眼,看他垂落在眼睑的雪睫,看他挺直的鼻梁和雪白的下颌,看他殷红欲滴的唇瓣。
阿撒迦看得简直要发痴,目光一刻都无法移开。
剧痛把他的理智搅成浆糊,大脑里只剩最忠实的愿望——想要更加靠近主人的愿望。
尼禄松开男人的下颌,并没有注意对方过分直白的目光。
他体质本来不太好,几十鞭抽下来,自己也在轻轻喘息,裹在军装里的身体也开始出汗。
他不由抬手把衣领扯开些,露出汗湿的雪白脖颈。
手里则一刻不停,又是重重一鞭抽下!
“啪——!!”
非人的痛感在身体上炸开,同时在鼻腔中炸开的,还有突然变得浓郁的蔷薇信息素。
阿撒迦几乎是瞬间就佝偻下去——他被自己那一刻的微妙反应吓到了。
……该死!他、他的身体为什么不受控制?!
这里可是审判庭!!
而且,他是重罪受罚,他竟然……他怎么可以……
“啪——!!”
鞭子可不会考虑他的想法。因为阿撒迦突然弯腰伏地,这一鞭直接落在了他的后腰上。
男人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嘶吼,破天荒第一次,开始软弱求饶:
“陛下、陛下……请您,请您稍停片刻……求求您……只是稍停片刻……”
尼禄顿了一下。
见电子机械眼没有拉近,他就低头拨开男人后腰上的碎甲,用戴着手套的指尖,稍稍抹开糊满肌肉的血水。
被他碰到的那一刻,阿撒迦猛地抖了一下。
随后又更用力地蜷缩身体,似乎在勉力忍耐剧痛。
尼禄一直是卡着阿撒迦的自愈时间下鞭子的,估算着上一鞭快要愈合,就下手抽下一鞭。
他以为是刚刚那一鞭抽重了,现在抹开血水一看,深可见骨的鞭印,现在已经开始迅速愈合,变成一道淡淡的肉红色伤痕。
尼禄皱起眉。
阿撒迦的自愈体质没被打出问题,怎么反应这么大?
“跪直。”
银发皇帝站起身,仍冷淡命令他。
但男人却像是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被拷住的双手撑着地,脑袋也死死顶着地面,佝偻着不肯起来。
他上身的盔甲都被抽碎了,只剩七零八落的金属碎块混着血,贴在强壮的身体上。
下半身的动力盔甲倒是还留存着,坚硬流畅地包裹他的腰下和双腿。
尼禄掂了掂光索,到底还是心软,决定今天只鞭责阿撒迦的上半身就够了。
“跪直!”
“啪——!!”
“……呃!”
阿撒迦发出一声很低的痛呼,比起刚刚,听起来总有点含混和古怪。
他手指抓着地,不敢直起身,只能断断续续地低声央求着:
“陛下……请求您,请求您让我缓一小会儿……只是停一小会儿,不要现在……”
“区区五十鞭而已。就承受不了了吗?”
尼禄眉心越蹙越紧。
老大一个Alpha,挨几十鞭就露出这种丑态,蜷在地上不敢动,像什么样子?鞭刑可有三百鞭呢。
他当年流亡被抓,关在暗牢里被折磨时,承受的可比这惨烈得多。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管阿撒迦跪不跪直,径直把光索抡过头顶,“啪——”“啪——”地抽下去。
“……陛下!陛……”
男人的声音微弱下去,隐没在一声炽热的颤音里。
光屏前和旁观席的军士看着,都心有戚戚然。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鞭刑,三百军鞭下去,士兵身上都没有一处好肉,但赫卡军营的医疗基地完备发达,受刑后的士兵只要去躺几天治疗舱,伤势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强大如阿撒迦,在陛下的光索下也只能软弱求饶,可见陛下下手之狠。
“啪——!!”
阿撒迦脑袋用力顶着地面,金眸已经开始涣散。
超过阈值的痛苦,被他心神向往的蔷薇信息素贯注,居然成了异常熟悉的甘美和暴热。
他能感觉尼禄的目光始终牢牢钉在他身上,被少年注视的地方,就像腾然烧起大火,愈发让他血液沸腾。
是的……他所最喜爱的、主人征服他的那副姿态,本质上是因为,只有在尼禄征服和惩戒他的时候,他才会成为唯一被那双红眸注视的人。
没有什么狼骑,没有什么海德里希,没有什么贵族和赫卡军士。
他的主人如此高贵卓越,从来只如太阳被群星环绕。纵使一个低微的奴隶,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上给他,能分到的目光,也只有施舍般的一星半点……
不,不是这样的。
他既然是主人的狗,当然会为一星半点的目光而心满意足。
更多的,那是不能奢求的——
“啪——!!”
被努力聚拢的理智再次粉碎,被死死压在心底深处的念头,像终于挣脱桎梏,燎原烈火一般,迎风见长。
他……他想要的是……
不对。他不可以,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远远看着主人——
“啪——!!”
他想要……主人。
他迷恋主人,他渴慕主人,他想要主人。
他想靠近对他如同神明的尼禄,可又不知道真正靠近后,自己除了对着他手足无措,还能够做什么。
他已经想得快要发疯了,每日每夜地想着,然后只能在梦里跟主人相会。
只有在梦里,尼禄的目光才会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哪怕永远是冷漠睥睨的,永远是高不可攀的……
如果,如果他能把主人,固定在什么东西上,然后主人就能长久地注视他一个人,触碰他一个人,或者是被他触碰——
“啪——!!”
阿撒迦强壮的身躯,突然剧烈地颤了一下。
尼禄再次停住光索。
虽然是Alpha,但他也隐隐嗅到了对方身上,如同炸弹一样迸发开来的信息素。
阿撒迦的信息素很霸道,是强横且硬核的焚香气味。
一旦汹涌开来,连旁观席上的军士们,都能感受到对方信息素中压迫感。
“这是……”
“天啊。他被打得信息素紊乱了。”
“连阿撒迦都顶不住啊……”
审判庭中央,满地都是阿撒迦身上溅出的鲜血。
将士们实在不忍再看,面上的恻隐之色更深。
Alpha只有在病理性信息素紊乱或发情的时候,才会出现剧烈的信息素爆发。赫卡军营并没有Omega,不可能有发情条件。
连信息素释放都已经无法控制了……可见光索的威力之大。
尼禄捋起光索,军靴停在阿撒迦身前。
男人跪伏在地上,脑袋抵着地,腰背佝偻着,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
那山峦一样的强壮脊背,正在以很轻的幅度一颤一颤,应该是真的疼得厉害。
尼禄等了两三分钟,好让他缓过劲来。然后蹲下身,用戴手套的手拉起阿撒迦的鬈发,让男人能抬头看着自己。
跟想象中不一样,阿撒迦的表情并非疼痛难忍。
反而显得十分涣散古怪。脸颊和耳根红得像要滴血,金眸的眸光也散乱不堪。
“阿撒迦,”他沉声命令,“看着我发誓。”
阿撒迦仍然不明原因地发颤。被拷住的双手,死死挡在双腿前。
他像是没能听清尼禄在说什么,眼神迷离地发了好一会儿抖,才像是从某种泥淖里抽出理智一样,竭尽全力地回过神。
“不……不!”
他突然在尼禄手中挣扎起来,挣扎力度非常大。
“我不能……不能……呜……在这时……看着您……!这是……这是亵渎……是最肮脏的……”
尼禄不悦地眯起眼睛。
他本想找机会结束鞭刑,结果对方竟然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手被阿撒迦扭头挣掉了,就再次强硬钳住男人的下颌,逼迫他注视自己的眼睛。
“看着我,阿撒迦。”
银发皇帝冷冷道,“下次再有抗命行为,用自己的爆能枪了断。听清楚了吗?”
阿撒迦下颌被钳着,金眸却依旧固执地偏转,就是不肯看尼禄。
男人脸上满是汗水和血,神情看起来像是真的要哭了。
“直到现在,你还要反抗我吗?”
尼禄火气顿起。他径直把对方的脸拉近,让他的金眸再也避无可避,只能注视自己的红瞳。
“向我发誓,阿撒迦。”
阿撒迦终于被迫,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足足好几分钟,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盯着尼禄的脸。
在尼禄面前,从来只会乖顺仰望的金眸,此时看起来,居然像是一头被饿了几天几夜的凶戾猛兽,正盯着不允许触碰的美味佳肴,疯狂地燃烧着理智。
尼禄很少被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心下不悦更甚。他正要加重手上的力道,就见男人身体的不明颤抖,终于慢慢平息。
阿撒迦像个溺水的人一般,终于含混吐出一句:
“……我向您发誓,陛下……”
随后,男人便悄无声息地,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第93章
尼禄召来医官, 让人把晕倒的阿撒迦抬上担架。
审判庭中央,只剩呈一大片放射状挥洒的猩红血迹,简直触目惊心。军事审判就在一片屏声敛息中, 静悄悄落下帷幕。
尼禄兀自从王座站起, 带着白狼骑和海德里希乘上穿梭艇。
舱门还没关闭,他就接到阿撒迦半途突然从悬浮担架跳下, 然后一溜烟跑路的报告。
“他突然撞进清洁区, 然后不管我们怎么喊叫,都锁着门不肯出来!”
医官在通讯里急得满头大汗,“他刚受过鞭刑,不及时包扎止血的话,会留下病根的!”
“由他去吧。”尼禄说。
他见过阿撒迦的自愈速度,自己在回到王座上时, 阿撒迦肯定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男人竟能被鞭晕过去。
阿撒迦的虫血体质, 在帝国境内仍是机密。
估计他自己也明白其中利害,所以才会在接受医疗检查前, 就赶紧选择遁离。
尼禄坐在舱内软椅上, 兀自揉搓腕骨, 活动手指关节。
一场鞭刑下来,他自己也抽得手腕抽筋。绝缘手套剥下后,原本粉白的掌心肉垫, 都被磨得发肿通红,碰一下都觉得刺疼。
“上将, 等赫卡军营步入正轨, 我也将要返回王都。即便是西境巡游, 几个月的时间也太长了。”
尼禄将手指微蜷, 抬头朝海德里希说。
“在赫卡建立军团的事宜,就全权交给你去办。我要用直辖领地提供的资金,继续规划锚点防御体系。”
他说到一半,才发现舱内的两个男人,好像都有点不对劲。
白狼骑从登上穿梭艇,就一直闷声不吭地低头擦拭尼禄的靴面,想把阿撒迦溅上去的血滴擦干净。
海德里希则一直站在通风面板前,把舱内空气自洁系统调到最足,企图把舱内的气味全部抽出去。
两人身上的气场,莫名显得十分阴郁。
“怎么?”
尼禄莫名其妙,看着白狼骑擦完一只靴子,又去擦另一只。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陛下。阿撒迦御前失礼,让你沾上了一些信息素。”
白狼骑低头擦着靴子,声线里隐隐压着躁意,“返回住所后,我会立即为您清洁沐浴。”
尼禄闻言,抬袖去嗅闻。
确实,他身上还有一点暴烈的焚香气味。
只是没等他闻清楚,白狼骑就像被什么刺激了似的,瞬间把他的手腕轻轻按住,然后重新压下来。
未分化Alpha对信息素的感知非常低,他现在尚且能嗅到阿撒迦的信息素,也不知道白狼骑和海德里希两个已成熟的Alpha,嗅到的味道会有多浓。
“他在鞭刑中信息素紊乱,才会一时无法控制,喷发出大量信息素。并非故意御前失礼。”
尼禄又不是Omega,自然没什么好在意的。
再说军营里那么多Alpha,日常训练搏斗时,别说往人家身上喷信息素了,直接把血和汗飙在同伴身上的都有,也没见有人当场跳起来去洗澡。
“比起这个,‘黑门’继任首领被击杀,现在集团内部大乱。原埃罗尔部下也正在集结兵力,全力搜寻蝎尾的下落。既然局势已变,我认为后续西境演练的战略目标,也要开始大幅度调整……你们到底怎么了???”
尼禄说到一半,就见海德里希从舱内自洁面板前走回,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又在舱内来回踱步,脸色难得显出阴沉暴躁。
他这副表现,简直就跟Alpha在Omega身上,嗅到了其他Alpha的信息素一样。
Alpha朝Omega喷洒信息素,本身有很隐晦的性暗示意味。
任何一个生理功能正常的Alpha,都不可能忍受领地被觊觎。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驱逐和杀死入侵者——
这是埋藏在Alpha基因里的天性,也是大量Alpha决斗事件的根源。
当年卡拉古先帝在进入易感期的时候,就会带着王后离开王都,并提前腾空整座镜泉宫,然后只留狼骑在星系边缘把守。
否则,他本身强悍的精神力,会无差别对任何靠近者造成伤害。
真正的Alpha争夺Omega的场景,要比这激烈和血腥得多。黑发将领只是烦躁地踱了几圈,到底还能压抑住情绪,就在对面舱椅坐下来,压着嗓道:
“请饶恕我的失礼,陛下。或许是因为舱内空气质量不太好。那个无礼的异族奴隶,信息素味道实在很难闻。”
尼禄皱了皱眉,再次抬手,想嗅嗅自己的衣袖,看到底有多难闻。
这次没等白狼骑伸手,海德里希就突然站起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嗅闻。
尼禄本能抽了下手,但却没能抽出来。
白狼骑反应极快,“啪”地一声,就把男人的手打开。
“注意你的礼数,上将。”白狼骑缓缓抬头,眼灯凶光暴涨,“任何时候直接触碰皇帝陛下,都涉嫌冒犯皇室尊严。你也想要当着众军士的面,在审判庭接受鞭刑吗?”
狼骑从指尖到战靴全身覆甲,这一下力道很重,直接把海德里希的手背打红了。
海德里希抚着手套,站立在舱椅前方,那双素来冷静淡漠的蓝眸,终于流过淬毒的寒光。
“正如您所说,骑士阁下,是我逾矩了。”
男人微微挑着唇,用一种慢条斯理、优雅轻缓的腔调叙述。
“但我至少会为此忏悔,因为我自始至终笃定,陛下尊严不容亵渎。总比面是心非的伪君子好一些,分明是在利用陛下的懵懂和信任,达成不可告人的肮脏目的;却仍要用所谓的守则和誓言为自己开脱,一边暗中窃喜,一边又自认是在向陛下尽忠。”
尼禄光听见男人说自己懵懂,脸上顿时显出被冒犯之色,黑着脸问:“什么?”
他连尾音都没落下,就见身旁蹲在地上的白狼骑,跟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一样暴起,“砰”地一声,当场把海德里希按在对面的舱壁上!
正平稳行驶的穿梭艇,都被他的力道震得晃了两晃。前面驾驶舱的狼骑立刻警惕,起身敲着舱门问:
“陛下?出什么事了?白狼,舱内出了什么状况吗?需要支援吗?”
“看起来,我的猜测真是对的。”
海德里希被对方提着衣领按在舱壁上,两手微微向两侧张开,向尼禄表示自己毫无还手之意。
但在尼禄看不见的死角,他与白狼骑对峙的一双蓝眸,却阴戾得厉害,犹如风雨晦暝。
“你的一身铠甲,你的骑士守则,全部来自陛下已故的亲人,来自卡厄西斯家族。你仗着自己与陛下从小相识,在陛下未分化时就趁虚而入。我实在好奇,每当你用骑士守则为自己开脱,你是否还能想起皇室成员将陛下交托于你的场景,并受罪恶感的激烈烧灼?”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白狼骑能听见。
白狼骑牙根紧咬,同样压着声线,只是手中力道更重:
“这都与你无关。不要以为我从未察觉你对陛下的肮脏念头,赫尔曼·海德里希,只不过我不想惊扰陛下,才迟迟没有对你动手。我奉劝你始终牢记将军的职责范围,因为即便没有狼骑,你的痴想也绝不会有实现的可能!”
海德里希蓝眸中闪过一丝刺痛,很显然,他也被对方的攻击破防了。
但仅仅半秒,他就迅速敛起眼中的痛意。
唇角的讥笑变成怜悯:
“骑士阁下,我从来只是一个想尽忠帝国的将领。基于我的身份,我只是要提醒你,陛下不可能永远懵懂无知;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你对他所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由帝国真正的君后向他授予。你想知道陛下到时会是什么心情吗?察觉他最信任的骑士,自始至终都在欺瞒他、用他满足自己的私欲,还要饰以正直的骑士誓言——”
白狼骑低喝:“……闭嘴!别用你满脑污秽的念头,沾染我和陛下的关系——!”
尽管在头盔下咆哮,但男人的话毫无疑问,死死戳中了骑士心中最难堪的隐秘角落。
他抓住海德里希衣领的手开始发抖,海德里希则毫不犹豫,当即抬臂一推,将对方狠狠向后推搡开去。
尼禄说:“够了。”
白狼骑本就心神不稳,这一下差点被推到到对面舱壁上去。
他一手按住舱壁,浑身盔甲霎时嗡然作响。金属甲块纷纷竖起,准备向颈后褪去,看起来像一头气得炸毛的巨狼。
海德里希眼神冷漠,抬手扯掉本就凌乱的领带,并把军装外套一并脱下。
“继续。”
他冷冷盯着对面的骑士,白手套中的双拳紧攥,军装衬衫下的结实肌肉,也开始紧绷贲起。
“褪掉你的盔甲。这样才能叫公平公正。”
白狼骑当即触上自己的后颈,就要把盔甲褪掉、冲过去干架。
尼禄厉喝:“够了!!”
银发皇帝的厉声呵斥,让两个男人同时被镇住,一下呆愣在原地。
尼禄偏过头,先答复驾驶舱的狼骑:“没什么事,继续行驶。”
然后抬起一只手,指着舱内离自己最远的角落:“海德里希,坐到那去。”
海德里希神情一顿:“陛下,我……”
尼禄红眸骤冷:“去!”
黑发将领滚动喉结,最后还是沉默地低下头,捡起自己的军装外套,慢慢走到角落里去了。
白狼骑胸口剧烈起伏半天,满身倒竖的甲块,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转而单膝跪在尼禄身前,重新捧起一只军靴擦拭,低声朝尼禄说:
“很抱歉,陛下。我在您面前失态了,我发誓以后……”
尼禄冷冷打断他:“我允许你碰我了吗?”
白狼骑抬着眼灯看他,整个人都傻愣住。
他手掌里的漂亮军靴移开,尼禄冷峻又冶艳的眉眼俯向他,蔷薇软唇里吐出的字句,只有冷若冰霜:“去另一边坐着。”
他指着舱内另一个角落。
白狼骑不肯去,急急地抬眼看他:
“陛下,请您息怒。我发誓我今后,绝不会再在您面前——”
尼禄:“别让我说第二遍,白狼。”
白狼骑再次愣住。
良久后,他才轻轻放下尼禄的靴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乘坐舱的另一个角落去。
他俩被迫坐成一条对角线,尼禄则在中间打开光屏,开始照常处理公务。
舱内气氛持续压抑低沉。
小皇帝拟完几道草案,不由自主捏紧了眉心。
……该死。
又不是三岁儿童,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第94章
穿梭艇在指挥基地平稳降落。狼骑打开舱门, 就见小皇帝率先大步迈出,一脸冷冰冰和不耐烦。舱内两个被狠狠训斥的男人,却各自在角落里踟蹰不定。直到狼骑等得太久, 纷纷探头往舱内看, 他们才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跟着尼禄回去。
“海德里希, 拟定新的作战计划。虽然一开始我们主张西境以演练为主, 不能全面交战,但现在‘黑门’继任首领被杀,内部必定大乱,局势已经不同。如果可以趁机把西境那30%的沦陷宙域收复,无论搭建帝国防御体系,还是让我方实力大幅增强, 都会颇有裨益。”
尼禄说着, 直接把光屏发生器重重拍在男人胸口, 红眸显然余怒未消,仰起来瞪了他一眼。
“这些话, 我刚刚都在穿梭艇上说过, 就在你莫名其妙狂躁的时候——不准再让我重复第三次。”
海德里希默默接住发生器:“遵命, 陛下。”
白狼骑一直站在门边,也没敢靠近,宽厚的脊背微躬着, 明显想把自己的存在感变弱一点。尼禄叉着腰转了两圈,在他跟前站定, 凉凉道:“不是说回来后帮我清洁?”
白狼骑讷讷地:“我……我不被允许碰您……”
尼禄:“例行清洁除外。”
又转过头, 嘱咐海德里希:“好好工作, 稍后我回来验收成果——唔!”
他话没说完, 就被白狼骑欢欣鼓舞地抱起,捧着直冲向书房外去了。
书房内的黑发将领,面朝门口静立片刻,才慢慢在光屏前坐下来。
刺鼻的焚香气息,已经随着尼禄离开而散去。
但男人放在膝上的双拳,依旧紧紧地攥着。
……
系统神神秘秘地对尼禄耳朵说:【宿老师,我给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要怕~】
尼禄冷嗤一声,兀自吹走鼻尖上一块泡沫。
尼禄:“……阿列克谢,你用了一整瓶洗浴剂?”
白狼骑的狼脑袋从满天飞的泡泡中探出,看起来像悬在热蒸汽里似的:“没、没用光一瓶,只是比日常用量多一点而已。我想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去除其他人信息素的气味。”
系统把腿部健康度的面板,献宝似的怼在尼禄眼前:【当当当当~!】
尼禄凝神去看,发现他的腿部健康度,现在已经变成了【-18700/100】。
系统:【虽说任务还是很艰巨,但也正式突破负一万九千大关了!而且有没有感觉,最近奖励点的进账速度,一下变快了?那这样一看,宝感觉一开始负两万那个数字,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尼禄缓慢说:【……什么?】
系统:【什么?什么什么?】
尼禄:【我记得上次解除屏蔽时,我的健康度应该是‘-19100’。说明近期内至少有四次仇恨值波动,你并没有同步给我。】
系统噎了一下。其实本质是打游戏打忘了,但它反应很快,立刻开始掉赛博眼泪:
【你要宝怎么同步给你?你自从来了这个什么劳什子赫卡星系,动不动就把人家屏蔽,天天把宝关在小黑屋里,又看不见外面发生了啥,宝看到仇恨值波动都是懵的!然后宝天天打游戏追剧点外卖,宿老师的人设重合度又总是100%,仇恨值进度也自己刷,宝除了捋脑波以外啥也不用干,谁家系统是这样干活的?你知道一个系统是怎样被宿主养废的吗?你能懂宝对未来的职业焦虑吗?以后等任务结束了,宝去匹配别的宿主,要怎么去适应007随叫随到的统生?你说呀,你说呀宿老师!】
尼禄皱眉听它啰嗦了半天,一时也分不清它到底是在控诉还是在凡尔赛。
只是系统有一点是对的,自从进入赫卡星系,他除了疯症发作,很少再会解除对系统的屏蔽。
这跟他身为君主的多疑有关系,因为在赫卡不同王都,他在赫卡接触的,是帝国最高级别的军事事务,他不可能让这些重要情报泄露。
哪怕对方来自另一个维度,或者压根没想过要利用。
尼禄:【告诉我四次仇恨值波动的时间点。】
因为系统有过分不清仇恨值具体波动时间点的前科,尼禄强行让它腾出内存,用来记录一段时间内的仇恨值波动和脑波曲线。
有了仇恨值曲线,他便从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次,一个一个往前复盘。
最近一次波动就在刚刚。
白狼骑和海德里希双双飙过仇恨值指标,一个从0/25飚到33/25,一个从70/90飚到了100,结果直接进账200点奖励。
尼禄只觉头顶的泡沫都融化成了问号。
……他俩莫名其妙争执,关自己什么事?
莫非是被训斥后,心里有不服?
海德里希时不时就会自顾自涨一波仇恨值,尼禄早已经习惯了,看他就像看一支摆在那就会涨涨落落的帝国基金。
但头一回在白狼骑的仇恨值记录里,看见飙升历史。
尽管很快就归零了,他还是很难适应。
于是尼禄直接仰起脸,面无表情地问身后的白狼骑:“你刚刚不服气?”
白狼骑正快乐地给尼禄洗头发,冷不丁遭到小主人冷脸逼问,吓得他两手的泡沫都抖光了:
“陛下,我对自己刚刚的御前失礼深感有愧,陛下的训斥也理所应当……我绝不可能对您抱有任何不满!”
他原本坐在浴池旁给尼禄洗头发,尼禄则背对他靠在浴池边缘。骑士就见满池的泡泡里,突然抬起一只湿漉漉的白手臂,直接绕到他的脖颈后方,“咔”地解了头盔。
白狼骑:“!”
尼禄朝后仰着脸,解头盔的手牢牢勾着他的后颈,强迫他低头看自己的眼睛:
“再说一遍你没有不满。”
白狼骑没了头盔阻隔,脑袋被勾在尼禄那张湿漉漉仰起的脸上方,蓝眼睛虽然跟尼禄的红瞳相对,可少年被水汽蒸得湿润发红的唇瓣,总是莫名其妙吸引他的视线。
他脑中瞬间闪过海德里希在舱内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努力定了定神,笃定道:“陛下,我不会对您有任何不满。”
虽然骑士视线有点飘忽,但尼禄对他的小表情了如指掌,他判断出,白狼骑这句话确实没有撒谎。
那是为什么?
尼禄早已初步察觉到,主系统所判定的“仇恨值”,其实并不完全准确,更应该叫“因自己而产生的负面情绪”。
但他实在想不通,白狼骑能对自己有什么负面情绪,只得暂时松开他,并揉了揉额心。
而在复盘更前一个仇恨值波峰时,他只觉得脑袋更痛了。
……再往前一段时间,突破仇恨值指标,居然是阿撒迦。
阿撒迦自从摘掉阿西莫夫项圈,仇恨值就一直是稳定的“0/80”。
只是阿撒迦摘项圈后首次仇恨值波峰,居然是在鞭刑的时候——准确来说,是鞭刑的最后几分钟。
尼禄能看见他的仇恨值,从鞭刑中段起,突然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然后在最后几分钟到达顶峰。
当尼禄强行抬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发誓的那一刻,阿撒迦的仇恨值直接飙成了“87/80”。
随后,或许是因为男人当时失去意识了,仇恨值曲线瞬间跌回了“0/80”。
不过阿撒迦晕得快,醒得也快。
醒过来以后,他的仇恨值曲线,就一直在40左右上下波动。
尼禄把眉毛拧成了麻花:“嗯……”
基于阿撒迦的秉性和白狼骑刚刚的答复,他倒是不认为阿撒迦的仇恨值波动是出于不满。
结合之前他踩海德里希大腿,也能把有洁癖的海德里希逼出仇恨值来,他判断阿撒迦的波动,应该是“剧烈的生理疼痛”和“被鞭刑的羞耻感”相加产生的。
可这个判断,没法解释阿撒迦那个诡异的波峰。
尼禄沉思半天,决定暂时跟自己事事要刨根问底的掌控欲和解。
再往前一次波动,看时间点,要到圣殿祭典那会儿了。
尼禄往前拖动仇恨值曲线,发现居然又是白狼骑。
这是圣殿祭典某天晚上的一次波动。可祭典期间,他每天入睡时间都很早,因为不适应健康作息,所以总会跟床边的白狼骑随意聊天,聊到困了,就慢慢闭着眼睡去。
尼禄把那个波峰盯出火花,也没想起当时跟白狼骑聊的话题是什么。
尼禄警告系统:【下次不要犯懒。仇恨值一有波动,即时告诉我。不要再让我一个个回头猜。】
系统噘它的赛博朋克小嘴:【好啦……宝知道了嘛。】
白狼骑花了快有几十分钟,把小主人洗得干干净净。那股刺鼻的焚香信息素完全消失,尼禄身上只剩沐浴剂的香气,和本身极淡的蔷薇信息素味。
骑士倍感满足,这才用大浴巾裹住尼禄,把人抱到床上去擦干。
“把那个玩意拿远一点。”尼禄见他拿出烘干器,很嫌弃地把头一躲,“稍后我还要接见将领,不准把我烘得毛茸茸的。”
“好的,陛下……”
白狼骑略显遗憾地收起。
在最初制定“狩猎季”计划时,谁也没有预料到,阿撒迦会直接冲进对方大本营,把对方的继任首领直接割头。
在G130舰队返回赫卡,亚伯向他汇报阿撒迦的行踪后,尼禄便命狼骑恢复G130所有人的作战记录,并获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而阿撒迦盔甲上的作战记录,也顽强地运作到了他被击落荒星的那一刻。
在被送上医疗艇的时候,作战盔甲的记录画面,已经被救援小队提取,并传输到尼禄的智脑中。
此时尼禄坐在书房里,再次把作战过程观看完整。他没有让海德里希回避,当画面中出现埃罗尔的脸时,他甚至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很淡地评价:
“唔,他跟8年前的长相变化可太大了。只有那个被你打得变形的下颌,还能勉强辨认出是他。”
跟他的淡漠态度不同,白狼骑看着光屏里的男人,已经完全攥紧了拳头。
良久,他才用一种异常森冷的声线,说:“在我看来,他跟从前没有任何区别。陛下,这就是那个家伙。倘若当年,我能再回头检查一遍,他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尼禄:“阿撒迦杀了一个本该由我去杀的人。有关这一点,我也不清楚该不该褒奖他。但他能在击杀敌方首领后,在重重围困中冷静思考,将祸水完全引向蝎尾,光这件事就值得一个中级功勋军衔。
“可惜他抗命在先,军功清零已经是从宽发落。
“但就事论事,他在这次行动中展露的作战素养,应该会让你跟我产生同一个念头,海德里希——海德里希?”
海德里希的视线,这时才从光屏中那个歪颌星盗脸上移开。
他在等尼禄洗澡时,已经把军装整理整齐。此时身姿笔挺地坐着,平静回应:
“抱歉,陛下,刚刚确实有些走神。我想我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以阿撒迦和与其同类作战风格的尖兵,在赫卡首先凝聚出一支以斩首行动为主的特种军团。”
尼禄却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他注意到男人的心神,明显还没有从光屏抽离,不由勾唇一笑,说:
“你也像G130那些发誓保密的舰兵一样,认为我曾落到过这群人手中,是不能流出的耻辱经历,是不是?”
“不,陛下。”海德里希很快回答,“我并不认为那是耻辱。而且我认为G130舰队的士兵,跟我应该是同样的想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想再让过去的经历触及到您。即便只是以流言、回忆或者任何精神上的形式。”
“我并不在乎被过去触及,海德里希。”
银发皇帝平静地抬起眼,红眸里是男人熟悉的灼然光芒。
海德里希曾无数次被这种目光折服,也能无数次以这种目光基准,判断出他的君主是否处于理智状态:因为只要他的皇帝陛下不被疯症浸染,他从来只会是这副模样——强大、无畏,如狮子一般一往直前。
“——伤痕对弱者是耻辱,但从来只会是强者的勋章。”
第95章
正如尼禄所料, 埃罗尔被杀的第二周,“黑门”内部的动乱变得空前剧烈。
埃罗尔原本是“黑门”最有希望的下一任首领,在集团内威望颇高, 部下势力也最大, 结果不明不白,就被一个顶级杀手当众割了脑袋。
“黑门”虽然是规模最大的星盗集团, 但星盗毕竟不是靠忠诚、荣誉和信仰才聚集在一起。据被俘虏的星盗供述, 埃罗尔的旧部当晚就开始激烈争斗,有人要转投“黑门”另一派势力,有人想分行礼自立门户,有人觊觎埃罗尔原本的位置,还有人多少念及旧情,摩拳擦掌要找蝎尾报仇。
“黑门”另一派由前首领的儿子、霍恩二世带领, 集团内战时双方伤亡惨重,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绝佳的报复时机。
霍恩二世下令屠杀所有转投的星盗, 并对埃罗尔的旧部,发起前所未有的激烈猛攻。
一时间, “黑门”领地打得血肉横飞、天昏地暗。本来要用“黑门”演练的赫卡军队, 反倒被他们排挤得远远的, 压根找不到从哪才能介入战局。
这是谁也没能料到的局势变化。当然,在“狩猎季”开始前,谁也不会想到, 阿撒迦能直接冲进大本营,取完星盗首领的首级, 并且全身而退。
尽管他的行动目的, 在尼禄看来非常幼稚, 但毫无疑问的是, 阿撒迦的斩首行动,给了“黑门”最致命的一击。
“我认为我们最初的作战方针,要根据实时战局进行大幅度调整了。”
即便是最谨慎的高级将领,也在指挥会议上向尼禄提出。
“最初,我们主张不在此时与星盗全面开战,是为了最大程度保存赫卡军力。但现在,对方其中一名首领被杀,另一名首领实力又尚未壮大,这就是帝国绝佳的出战时机。错过这个机会,‘黑门’就能得到喘息。如果对方的秩序恢复,尽管赫卡部队依然可以毫无疑问地征服西境,但那时付出的代价,绝对会比现在要多。”
“我到现在都很难相信阿撒迦杀了埃罗尔。太不真实了。”
另一名帝国将领摇着头,啧啧称奇,“就算那时埃罗尔的亲兵部队正在劫掠,就算星盗的作战素养远远落后于赫卡部队,就算……就算天秤向我们倾斜再多,就算阿撒迦实力再强,他也仅仅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人的斩首行动!圣子在上,他是怎样毫发无损地从对方大本营里逃出来的?”
尼禄没吱声。他自然知道阿撒迦并非毫发无损,只是虫血的自愈能力太恐怖,当初阿撒迦就连被粒子流吞没都能救回来,想从枪林弹雨中逃生,也并非毫无可能。
阿撒迦自从受完鞭刑,就按审判结果被带到小黑屋,关20天禁闭。
据看守的士兵描述,禁闭的前5天,男人一直对着墙角面壁,脑袋磕着墙,整天茶饭不思,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过从第6天起,阿撒迦就开始大量申请战略战术相关书籍,包括卡厄西斯帝王列传,军事皇帝和名将所撰写的战斗报告。指挥系的教学视频,也被他转录到智脑里,就在禁闭室里默默跟学。
被教官问及怎么突然开始用功,阿撒迦只是沉默一会儿,低声说:
“我想要……我想要更多军功。我要到更高的位置去。”
“这回说要军功,倒是实话。”
得知这件事后,尼禄又惊讶又好笑,“看来吃了一顿鞭子,他突然就开窍了?”
阿撒迦的战斗天赋异常突出,只要他愿意,成为军团统领,不过就是几场小规模会战的事。尼禄也早已为他把位置预留。
但之前几次接触,他察觉阿撒迦的过往经历,给他的性格带来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他对自身完全没有价值感,甚至存在严重的自毁倾向,因此环境给予他的一切不公,他都不会加以反抗,因为或许在潜意识里,他认为这就是自己应赎的罪。
不过一顿鞭刑过后,阿撒迦好像莫名有了前进的驱动力。
尽管不是很确切他给自己订的目标是什么,但实力强劲的属下终于开始卖力工作,到底还是令尼禄心悦神怡。
“陛下,我认为对阿撒迦的责罚,其实有些严苛了。毕竟即便是将功抵过,他击杀敌方首领的功劳,也远远超过战场抗命的罪责。”
指挥会议结束后,一名帝国老将特地留下来,悄声跟尼禄说。
“不过,陛下是为了约束其他士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认为可以在他结束禁闭后,让他继续前往前线,参与西境剿匪行动。如果他依然能建立远超他人的军功,我个人认为,可以把这次被清零的分数,酌情加到他的晋衔战绩中去。这种百年难遇的人才,只要被泯灭一天,都会是帝国的损失。”
“别担心,将军。”尼禄挑唇一笑,“关于这件事,我和海德里希已经商议过了。”
“哦……那就好。”
老将不由看了看尼禄身旁的海德里希。从抵达赫卡的第一天起,海德里希似乎就一直伴在小皇帝左右,简直跟白狼骑一样,变成了王座旁的固定挂件。
海德里希的能力,是广受他们这批老将认可的。他回想起跟随先帝的峥嵘岁月,莫名又有些感伤,便朝海德里希点点头,说:“你要是能一直伴随陛下左右,我们就放心了……”
海德里希没说什么,只是从座椅上站起,抚住衣襟微微一躬。
半个月后,当“黑门”大本营的血腥内斗到达巅峰时,原本在西境演练的赫卡部队,作战风格从骚扰试探,突然转变成诛尽杀绝。
在叛乱十年,西境有30%的宙域,陆续被“黑门”占领。边境贵族既没有实力,也没有胆量将其索回。
沦陷宙域仍有大批帝国平民居住,因为“黑门”占领着要塞和港口,致使他们根本无力逃回帝国境内,只能在沦陷区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为了实现海德里希最擅长的闪击战术,半个赫卡军营倾营而出,从帝国西境一路往外破军杀将。
“黑门”的大部队还驻扎在帝国边境,境内的星盗部队本来以劫掠为主,又刚被赫卡首发舰队打得溃散不堪,此时突然遭遇闪电进攻,连战况都没来得及向本部汇报,就被赫卡部队一举歼灭。
沦陷区内的帝国平民,并不知道在头顶激烈交战的舰队,这次又属于哪支势力。
他们还以为是“黑门”的又一次内斗,或是其他星盗集团来抢夺“黑门”领地。数十年的战乱生活,已经让人在绝望中变得麻木,不管是哪种情况,人们都并不关心。
他们只是照常锁好家门,封堵门窗,带上婴孩和老人,然后躲入地下的自建避难所。
根据以往的经验,不管哪一支星盗势力胜出,随之而来的,必定是对居住区的大肆劫掠。
只是这一回,人们在避难所里蜗居数日,连地面最后一丝炮火的声音都静下,还是没听见星盗踹开门板、或砸击窗户时的咒骂声。
第一个爬出避难所的人,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他从出生起就在沦陷区长大,仗着自己经验丰富,趁大人们不注意,偷溜出去看情况。
结果小孩在平静的居住区跑了一圈,又懵懵懂懂地跑回来。他朝家里大人报告:“外面没有星盗,只是天上有很多长旗在飘。是哪个星盗集团的旗帜啊?”
大人们一愣,“什么样的旗帜?”
“是很复杂的红蔷薇。不过叶子不是绿色的,是银色。上下左右,这样这样,分别四片——”
他一边说,一边举着小手比划,就见面前所有的成年人,脸色突然骤变。
下一秒,他就见爸妈的眼眶红了。
“……帝国蔷薇!!”
“老天,那是帝国的银叶蔷薇!卡厄西斯家族的家徽!”
“是帝国军队!之前的舰队是帝国军队!”
无数人冲出避难所,疯狂地涌上街头,跳起来去接空中落下的蔷薇旗帜。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把脑袋裹在长旗里,只能全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帝国如今是谁在掌权,也不知道往后被分派来的贵族领主,是否依旧像十年前那样昏庸腐朽。
但比起不把帝国平民当人看的星盗,沦陷区的居民,倒宁肯回归帝国的统治下,并且为此数日狂欢。
除西境的收复战役外,尼禄和海德里希也根据首发部队的实战表现,开始组建第一支理想的帝国尖兵军团。
这支军团主要选用在西境演练中,展现出对奇袭、潜行、伏击和环境观察十分擅长的精英战士,以机甲突袭为主要进攻风格,以战列舰、歼星舰和工兵部队为机甲部队的盾牌和辅助。
他们唯一的作训目标,就是要做到在双方激战正酣时,以手术刀一般的精确度,直接打击敌方的指挥舰、主舰,或敌方首领所在地,也即完全为了斩首行动而创立的军团。
“每一支从赫卡诞生的尖兵军团,都会有响亮的名字、独一无二的机甲制式和动力盔甲,以及属于自己军团的唯一口号。”
尼禄对军科局成员说,“不能小看机甲和动力盔甲的外观。随着军团创下的战绩逐渐辉煌,独特的外观风格,会吸引更多想要参军的帝国平民,也会对敌人造成巨大震慑,更会让穿戴或驾驶的士兵充满力量。”
军科局的成员挠着没剩多少头发的脑袋,讷讷道:
“陛下,我们可以用性命向您担保,您的士兵所使用的机甲、武器、动力盔甲,都是我们研发生涯的极限作品。但外观艺术这方面……呃……请恕属下无能,我们经讨论认为,或许陛下的审美素养会比整个军科局加起来都要高……”
尼禄翻了翻递交上来的设计草稿,这批军科局成员研发能力突出,军工设计也足够美观,但暂时不能算得上独特。
只是尼禄自己一时没什么灵感,只得暂且将设计稿搁置一边。
西境的收复战事在节节推进,但随着逐渐触及“黑门”位于边境的主力部队,推进速度开始明显减缓。
阿撒迦的禁闭时间已经结束,赫卡第一支尖兵军团也磨合完毕,全体整装待发。
他们已经试穿过最新研发的动力盔甲,专门为斩首任务设计的专用战斗机甲,也已停泊入库。
只是因为没有确定外观设计,第一次军团集合,所有将士看起来都灰扑扑的。
他们倒不在意身上没有涂装的动力盔甲,只是集体仰着脑袋,目光灼灼地看着舰桥上的银发皇帝。
尼禄心里明白,即便军团名和外观都没有确定,也不能再拖了。
他正想索性就让涂装部模仿狼骑军团,卒帅涂白,士兵涂黑,偶然一瞥,看见人群中一双异常显眼、也比旁人灼热百倍的金色眼睛。
尼禄福至心灵,当即命令:“阿撒迦,出列。”
全身重甲的阿撒迦,立刻迈开金属靴,大步走到尼禄面前。
他还是没能改好礼节,从队列中走上舰桥,到了尼禄面前,就“嗵”地一声双膝跪地,差点把金属地面砸出两个深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撒迦戴着遮下半张脸的金属面罩,只露一双金瞳的缘故,尼禄隐隐感觉,禁闭后出来的阿撒迦,气质好像有点变化。
他注视尼禄时的眼神,不像以前那样,因为巨大的地位落差,而略显瑟缩;
更像信徒在注视自己的神明,此生唯一的基准点和归宿。
由于注视对象在心中地位的确定性和毫不动摇性,他的目光多少显得有些直迫,尼禄听见身后白狼骑的盔甲都响了一下,估计是在摩挲自己的枪套。
“解除上半身的盔甲,士兵。”
阿撒迦完全没有思考,直接执行主人的命令。
他迅速将上身的盔甲解下,露出穿着短袖的上半身。
“上衣也脱掉。”
这回阿撒迦有点呆愣了。但他依旧红着耳根,沉默地将命令执行到底。
脱掉短袖后,他那身凶悍的褐色肌肉,以及肌肉上繁复的暗金色纹身,立刻一览无遗。
尼禄微微蹲下身,指尖碰上男人胸口处的纹身,把阿撒迦碰得浑身剧烈一抖。
尼禄皱眉:“别动。”
他其实从来没有仔细看过阿撒迦的纹身。现在凝神细看,他发现,这不是一种金色纹身,而是直接长在皮肤上的纹路。
纹路异常繁复,而且有隐有显,从男人的下颌处开始蔓延,攀延过强壮的胸肌,顺着垒块分明的腹肌往下,最后顺着人鱼线,盘绕没入腰带下方。
尼禄的指尖一直在下滑,阿撒迦从脖子一路红到小皇帝的指尖位置:“陛陛陛陛陛……陛下……”
不,不是纹路。
尼禄敛眸沉思。
这是一种图腾。
考虑到阿撒迦的半虫身份,这种直接长在皮肤上的图腾,很可能是这个神秘异族的特征之一。
考虑到这支尖兵军团,未来必将迎战来自宇宙深处的进犯者,他指尖触着属于异族的图腾,心里想着军团涂装的外观设计,开始思如涌泉。
“可以了。穿上盔甲吧,阿撒迦。”
尼禄站起身,莫名感觉身旁气味有点奇怪。
他又闻到了一丝阿撒迦的焚香信息素味,比鞭刑时浅很多,但确实是在一点点往外漏。
同时,他还闻到了一点乌木混杂青草的气味,这个味道他很熟悉,这是白狼骑的信息素。
可居然还有第三种陌生的味道在混杂,是闻起来异常凛冽的麝香和雪松。
尼禄不由莫名其妙地皱了下鼻子。他回过头,身后的白狼骑在转头看队列,身侧的海德里希在低头看光屏,好像谁也不应该为泄露的信息素负责。
阿撒迦跪在尼禄身前,一双金眸猛地一闪,看向皇帝身旁的两个男人。
但全程没人出声。
只有尼禄嗅起来极淡的几种信息素,始终在空气中交织不散。
尼禄:“回到你的队伍去,士兵。”
阿撒迦俯首起身:“遵命,陛下。”
尼禄在鼻子前轻轻扇了扇,就没再闻到什么味道了。
银发皇帝迈步向前,面朝舰桥下的所有军士,扬声道:
“帝国战士,我相信你们已知晓使命。
“攻城拔寨不是你们的目的,火力支援亦不是倾泻弹药的借口。从加入这支军团伊始,你们便肩负唯一的共同目标——
“那就是成为闪电,成为光矛,成为一发斩落敌人头颅的尖刀!
“为了你们,战士们,为了即将创造传奇的第一支帝国军团,我将为其正式命名为——
“——‘帝国权杖’。”
第96章
帝国权杖首次出征当晚, 尼禄开始做动身返回王都的准备。
他起初以西境巡游的借口来到赫卡,然后在赫卡星系足足停留了四个月。
尽管在他归位后,王都各大港口、军事基地和要塞权限, 都被他用DNA密钥重新掌控, 但皇帝不能长久远离帝国政治中心。
更何况,除了赫卡军务, 他还要继续抓紧建设锚点, 征募科技人才,为战争做准备。
他当初一身便装来到赫卡,离开时也未着王袍。
为了保密皇帝行踪,港口只有海德里希和几名高级将领辞行。将领们肃然站立,聆听皇帝叮嘱,又一一跪下虚吻尼禄的权戒。
轮到海德里希时, 他执着尼禄的手, 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才垂眸吻过根根发粉的指尖。
“我相信诸位对西境战事都……”
尼禄其实还未结束发言,手指上微痒的感觉, 把他弄得话音都顿了顿。
“……都已心中有数。但需要始终牢记, 赫卡的主力部队不仅仅是为星盗而准备的, 一旦战局生变,请叮嘱西境的指挥官,切莫贪功误事。至于帝国权杖军团……”
海德里希把时机选得刚刚好, 在众将领面前,尼禄并没空低头看他, 只能警告地把指尖一抬, 想让男人亲对位置。
但他却不小心把指尖递到了对方的唇缝间。
紧接着, 指腹上微微一紧, 居然像被人轻轻吮吻了一下。
可等尼禄真的蹙眉低头,却见海德里希只是优雅起身,沉静地退到一边去。
“陛下,我始终希望您能让我一同返回王都。”
海德里希低声说,“赫卡星系已有诸多优秀将领在管理,西境战事也并非必须由我指挥。倘若继续伴随在您身侧,对帝国的整体防御体系构建,我也能助您一臂之力。”
尼禄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你现在是赫卡星系的领地贵族,留在赫卡,你才能纵横开阖,为我创造出帝国最强大的军队;跟我回王都,你只能继续受贵族集团掣肘。‘帝国权杖’只是一个开始,别忘了你最初跟我说好的,是要在帝国打造出近百支尖兵军团。”
海德里希手指微蜷,低垂的蓝眸中,开始真正流露出难舍难离。
但他没有让对面的君主觉察情绪,只是再把声音压低一点,道:“除了军务,我相信我还有更重要的职责在身。倘若您的精神状态,再次……”
“——我必会寸步不离守候在陛下身边。”
白狼骑上前一步,声音冷冷地从盔甲下传出。
“请务必放心,上将。因为在陛下身边伴侍,自始至终,只会是狼骑的职责。”
海德里希抬起眼,沉沉对上白狼骑的眼灯。
尼禄眉心一跳,隐隐感觉这两人要在众将领面前丢人了,便转身推住白狼骑的胸甲,说:“走了,阿列克谢。”
白狼骑立刻俯首称是,随着尼禄一同走上舰桥。
小皇帝身形纤细,又走在白狼骑前面,也不知道骑士有意还是无意,高大的身材连带白披风一起,把尼禄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被屏蔽的系统立刻报健康度,就是感觉有点口齿不清:【叮叮~宿老师有一笔奖励点进账!腿部健康度:-18600/100!】
尼禄:【是谁?】
系统:【当然又是你的帝国基金六边形啦……走开啊00414,滚回你的对抗路去!宝一人独享经验听不懂吗?!啊啊啊啊猴子来偷我了,猴子来偷我了!!你个猪系统怎么在对抗路,都不来支援!猪啊!!投吧!md……宝的晋级赛没啦!!乌乌哇!!】
尼禄:【……】
他本想告诉系统,不要随便在别人大脑里打晋级赛,但想想系统被屏蔽时,确实也没什么事做,索性还是由它去。
白狼骑一登上穿梭艇,就默默把尼禄抱上床,并解开腰带,剥离神经动力装置。
在赫卡期间,尼禄大部分时间都在强行用废腿步行,实在疼痛难忍时,就给自己打一剂痛觉阻断素硬扛。
但阻断素作用于神经,对疯症似乎也有负面影响。
后来在赫卡他还有好几次程度较低的疯症发作,不过日常摆烂的系统,倒是从不会在这件事上含糊,不但提前给了预警,也都顺利捋过去了。
“陛下,的确不是我的错觉。”
尼禄汗湿淋漓地侧卧在床,剥离神经动力装置时十分疼痛,每次他都得这样缓上好一会儿。
白狼骑一边细细地给他按摩,一边轻轻捏着软嫩的足掌,小心凑近伤疤观察。
“我总觉得每次看到您的旧伤,伤痕好像都会变得更浅一点……是因为您的寝舱,一直在释放少量治疗射线的缘故吗?但……但我们以前也为您使用过治疗舱,当时的效果微乎其微……回到王都后,我们再做一次例行检查,好吗?”
尼禄从床上慢慢撑起身来。
他捋开微湿的刘海,目光在舱窗外逐渐远去的赫卡星系,稍稍停留了一会。
“可以。”
银发皇帝像是想起什么,眼神微沉,“但这一次不做足部检查,只做腺体检测。我想知道,我的正式分化期会在多久后到来。”
从赫卡返回王都的路上,西境战事一直相对顺遂。
帝国权杖抵达前线后,已经深深潜入敌人大后方。
为了确保行动隐蔽,军团暂时没再跟赫卡基地进行通讯联络。
西境和赫卡军务大部分由海德里希处理,只是有件被报上来的小事,稍稍引起尼禄的注意。
一支赫卡部队在与“黑门”激烈交火时,无意中发现,西境边境的一个沦陷区内,居然建起了一片很小的平民自卫星系。
不愿受星盗掠夺和残害的帝国平民,在过去十年间持续奋起反抗,并成功从星盗手中夺取武器,最终在这个小型星系中,发展出一支有能力护卫同胞的民兵组织。
不过当赫卡部队想要从对方要塞通行时,遭到了对方的断然拒绝。
“陛下,这是前往‘黑门’大本营的最短路线。但是这些民兵,他们既憎恨星盗,也憎恨帝国。”
部队指挥官头疼地向尼禄汇报,“我派入星系内部的士兵报告,因为在这些人的记忆里,是鲁铂特时期的帝国首先向‘黑门’投降,并且主动放弃西境,才会让无数帝国平民惨遭杀戮……如果我们坚持从这个要塞通行,可能会跟这些民兵起冲突。”
尼禄想了想,打开星图,道:“从O902b行星要塞绕行吧。两条路线的跃迁距离差,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指挥官一愣:“陛下,请允许属下再确认一次,是、是我方部队绕行吗?准备总攻的赫卡舰群已经集结完毕,无论是舰队数目,还是机甲部队规模,都远在对方几百倍以上……”
“是。”尼禄说,“绕行吧。”
当赫卡部队集体调转方向,准备朝另一个要塞移动时,一支“黑门”舰群发现了这个位于边境的行星要塞,并率先发起抢攻。
“敬禀陛下,居民自卫区正在遭受‘黑门’猛烈进攻。”
部队指挥官再次报告,“但尚未收到求援申请,我方部队是否前往支援?”
光屏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可能是刚刚跟自卫区的舰队通讯连接上。尼禄听见指挥官背后的通讯面板,不断传来“砰砰啪啪”的摔酒瓶子声,以及异常雄浑的粗吼:
“妈的,今天就跟星盗拼了!!乌拉——”
“乌拉——”
“允许支援。”尼禄说。
他看见指挥官背后的光屏里,数百艘歪瓜裂枣的拼装星舰,正悍然冲向“黑门”乌泱泱的星舰舰队,还在边飞边掉螺丝。
“通知全体将士,尽最大努力,保卫帝国平民。”
“遵命,陛下!”
日常跟海德里希谈论军务时,海德里希也谈到了这个小小的自卫星系。
但他对这些平民的态度,却比尼禄要强硬许多:“陛下,帝国从来不能允许第二个政权存在。当西境战役彻底结束,而他们仍然不肯归顺您,我会倾向于将此星系,作为新生的星盗组织来处理。”
“他们距离成为政权还远得很,海德里希。”
尼禄想了想,还是摇头,“战役结束后,我依然会往西境派遣星省委员会。但如果他们还是坚持不让委员会进入,我会酌情再给他们考虑时间。这些人代替帝国守卫平民十年,帝国没能给予他们爵位,至少应给予他们最起码的尊重。”
尼禄抵达王都,重新坐在白狼骑怀里,应付无数大贵族的嘘寒问暖。
宫廷宴会接连数日不休,尼禄听着歌伶美妙的咏唱,心里默默想念赫卡训练场沉闷的机甲碰撞声。
他此行返回王都,除了继续锚点建设事务,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确定自己的分化期。
在赫卡期间,他明显感觉疯症的频率在变高。
结合信息素不稳定会影响疯症的说法,尼禄猜测,应该是正式分化期正在接近。
一般而言,Alpha在进入分化期的前半年内,皇家医学院已经可以估算到相对准确的分化时间,方便皇室的Alpha们提前做好分化准备。
抱着试试看的念头,他再次接受皇家医学院的腺体检测,并静静等待结果出来。
“敬禀陛下,虽然营养方面还有所欠缺,但您的腺体发育十分健康,信息素水平也相对正常。”
医官把报告结果递给白狼骑,并喜气洋洋地朝尼禄汇报。
“毫无疑问,您将会成为一个强大的Alpha。”
尼禄盯着他:“给我一个准确的分化日期。”
医官:“呃……一般来说,要准确到几月几号分化,帝国医学目前暂时还做不到……但根据信息素浓度,医学院可以给陛下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少则4个月,多则半年,陛下就会正式开始分化。”
白狼骑在仔细查看尼禄的体检报告,在看到腺体发育一切正常时,不由喜上眉梢。
他听医官说出分化的时间范围,立刻出声问道:“我需要为陛下分化做什么准备呢?需要注意忌口食物吗?还是需要准备安静舒适的环境?或许会需要年长的Alpha信息素引导?”
医官好奇地看向他:“白狼骑大人,您当年应该也经历过分化吧?分化的具体状况,会根据每个人的体质表现不同,有些人可能是发低烧,睡个觉起来就分化了;有些人要更难一点,低烧会持续一段时间,期间因为信息素紊乱,也会变得比平时更加狂躁。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不过陛下体质偏弱,分化时最好还是能呆在温暖、安全和静谧的地方,身边有陛下信任的人照看,这对陛下的精神和身体都会很有好处。”
白狼骑点点头。
他当年分化是17岁,堪堪赶在太阳宫政变之前,所以没有吃太多苦头。
他当时也发了场低烧,一整天都晕乎乎热腾腾的,但小尼禄赶他去换班休假,他又死活不肯去,根本不放心把小尼禄交给别的狼骑带。
直到小尼禄保证自己绝对不乱跑,还抱着玩具熊趴在他身上睡觉,他才实在撑不住,跟小尼禄一起打了个盹。
等这个盹醒来,他就变成一个真正的Alpha了。
“陛下,我会从现在开始做准备,尽可能让您摄入更多营养。”
白狼骑低头道,分化毕竟是Alpha最关键的阶段,他的声线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
“接近分化期的时候,我会和狼骑一起开始接手陛下的政务,以便您能放松地度过分化期……陛下?”
他这时才发现,尼禄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吭声。
此时低头去看,小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吓人,红眸内暗潮汹涌,隐隐闪着凶光。
“陛下?”白狼骑不由再次低唤。
“没事。”尼禄回过神,淡淡说,“回太阳宫。”
尼禄支着下颌,坐在深夜的书房窗前。他让脑中的系统翻开《圣子受难记》,再次确认虫族入侵的时间。
“……帝国遭到虫族大规模入侵。由于帝国毫无防备,且尼禄皇帝正经历分化期,帝国被虫族和星盗大肆蚕食瓜分……”
他翻完了《圣子受难记》,就去翻自己的腺体检测报告。
可无论翻多少次,那句“预测分化期将在4-6个月后开始”,字眼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系统没看到尼禄冷凝的脸色,它光看了检测报告,顿时一喜:【宿老师,你要分化了呀!恭喜恭喜!分化就代表虫族战争开始了,虫族战争一开打,咱们离‘断头暴君’剧情也就不远了,然后宝和宿老师就可以互相加个lxfs,然后美美下线噜!
【宝看看……六边形的仇恨值目前就在90上下乱跳,他肯定是已经稳了;牛牛现在是40多,还要加把劲捏!白狼……唔,白狼虽然目前是0,但好在他的指标也不高,而且到过两次了,25还是很容易拿到滴!吔?叶斯廷为什么还不上线?啊,不过他原著里上线倒也是很后面……叶真的一神秘人咱就是说……】
它快乐地舔了半天仇恨值面板,又拿出身为剧情引导系统的架子来,仔仔细细给尼禄叮嘱:【不过像虫族战争和断头暴君这种关键剧情点,宿老师还是尽量小心处理,千万不要出纰漏哦。
【因为原著本身也没细写四个主角攻是怎样变成大佬的,所以宿老师提前收集任务目标,倒也不会被主系统的检定程序判断为剧情失误;
【但虫族战争可是真真正正影响全书的重大剧情,反正书里怎么写宿老师就照演,就算实际交手发现对方很弱,也千万不要一不小心打赢了哈哈,哈……】
系统的傻笑声,在尼禄的沉默中,很突兀地止住了。
片刻沉默。
系统难得有点紧张的声音,在尼禄脑中再次响起:
【宿老师,你会……照着剧情来的吧?对吧?这、这个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被检定程序判断为重大剧情失误,宿主会遭到随机惩罚,宝也会……会滞留的……随机惩罚一般都很恐怖,死甚至还算是一种解脱……】
尼禄看着书桌旁的镜子。
他的眸色很沉,近乎血一般浓郁。
系统自认自己只是代码组成的产物,但在这一刻,却莫名体会到某种被盯视的压迫感。
它感觉宿主似乎是在做一些决断,又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是,是真的……真的不能开玩笑。】
尼禄从镜中收回视线。
那股冷冽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尼禄勾唇:【是。我当然照着剧情来。】
系统大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相信:【你跟着宝说一句——帝国人不骗人工智能!】
尼禄不接话。他抬眸望向夜色沉沉的窗外。
王都的夜幕深黑,但他似乎依然可以看见,帝国辉煌的玫瑰星云。
良久,他才低声笑道:【你又认错人了,统宝。
【是宿主不骗人工智能。】
第97章
确定分化期后, 尼禄迅速推掉所有宫廷宴会,以需要静养为由,火速投入锚点建设工作。
他接手国库时, 国库简直穷得叮当响。最初卡戎平叛, 卡戎领主的家底被他抄了个空,一部分用来投入卡戎星系建设, 一部分则开始建设锚点。
后来戴维德侯爵倒台, 抄完这个百年大贵族的家底,让尼禄得以建设对方领地中的7个星系,顺带支付赫卡星系的军费开支,还留出了一笔余钱。
但是这些余钱看着虽然多,要想真正建起帝国规模的防御体系,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陛下, 向您汇报锚点建设进度。”
负责帝国星建的秘书长来给尼禄汇报。
“目前锚点星的覆盖区域, 为帝国宙域的18%左右。但工程费用和材料始……始终有些短缺, 所、所以,后期进度确实有所减缓……”
秘书长说得很委婉, 但尼禄明白他的意思。
在星际时代, 星建基本交由建筑机器人和大型机甲完成, 效率比古地球时期高几万倍。但星建所消耗的人力费、能源、矿产资源,同样比古地球时期要恐怖得多。
赫卡的军队和军科局开支,是绝不可能减少的。
刚收复的领地, 要么刚从贵族统治下解脱,要么是前沦陷区, 帝国百姓能提供的税金也有限。
而帝国当前的矿产资源, 基本都囤在大贵族手里, 想要建设锚点星系, 只能由皇帝直辖领地中新开采的资源来供。
可矿产和能源开采也是需要时间的,就算把所有矿工都赶进矿场,所有开采机器人加足马力,每天的产出还是会有上限。
但是帝国……
尼禄望着那个刺眼的18%,眼神都沉冷下去。
……帝国等不了了。
“退下吧,爵士。”尼禄面上并没有显露,只淡淡朝秘书长说,“我会想办法的。”
遣走秘书长,尼禄打开全息星图,兀自盯着那块小小的锚点覆盖区域出神。
他原本是在边思考边用指节摩挲唇瓣,但随着心中急躁越来越甚,他不由把指节都咬进齿间,用尖尖的犬牙用力啃咬。
6个月……
不,在最差的情况下,4个月后,虫族就会入侵。
而帝国什么都没有。
没有虫族情报,没有制敌方针,没有成熟的军队,甚至没有人知晓。
唯一能参考的,就只有两千年前,虫族确确实实给人类带来过灭绝性的灾难。
他连自己设计的所谓锚点防御体系,到底能不能在虫族战争中派上用场都不确定。
可是就连锚点防御体系,都没法覆盖过半。
国库资金紧缺,到处都要用钱,大贵族集团没有任何忠诚度可言,战争一旦打响,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立刻弃甲倒戈?
枯坐思考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逝,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头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被自己浪费。
光是想到帝国在自己手中灭亡的可能性,他就觉得心中激烈翻腾,连胃都绞成一团。
起初只是有一点反胃的感觉。
但随着激烈的焦虑到达顶峰,银发皇帝突然捂住口唇,一把推开桌上的文件,突然干呕起来。
“小殿下!”
白狼骑原本在旁边处理西境军务,抬头就发现小皇帝脸色霎白,正在无声捂着唇干呕,他一下子跳起来,就冲到尼禄面前。
“您还好吗?!医官!!快召——”
尼禄一把捏住他的狼嘴巴,兀自拧着眉压抑反胃感。
白狼骑见他不让叫人,也不敢违抗旨意,只得赶快将小主人抱到沙发上去,又把手甲掌心加热,一遍遍抚摸尼禄的后背和肚子。
“……没什么事。只是有点累过头了。”
尼禄仰靠在沙发上,被白狼骑揉了会儿肚子,才从激烈的胃绞感中平复下来。
他睁开红眸,声音沙哑地下令:“召集我的经济顾问,半小时后上线开会。至于你,阿列克谢——”
他捏紧狼嘴巴的手没有松开,只喘息着对上白狼骑的眼灯,“你去把狼骑继承制的终案改出来。今天之内,交到我手上。”
白狼骑隐隐觉得,尼禄最近似乎比平时要焦躁许多,但又神智清醒,不像是进入了精神混乱状态。
他心疼地捂着尼禄的腹部,立即点头:“好的,陛下。我马上就去做。”
尼禄曾在帝国各地征募人才,又将其组成星省委员会,派遣去管理帝国领地。
在治理领地的过程中,部分税务官的表现异常突出,于是尼禄将他们召集上线,直接在书房内召开通讯会议。
“国库亟需填充。”会议一开始,尼禄单刀直入说明目的,“不要问理由,提出3个月内让国库充盈的可行方案。不惜一切代价。”
各个光屏猛地一静,然后就是嘈杂的议论声。
这些人是从顶尖院校出来的经济学人才,身上没有贵族那些拐弯抹角的臭毛病。
有人立刻低下头去,埋头苦算;有人交头接耳,激烈争论;有人甚至开始在光屏外疯狂踱步,试图头脑风暴。
会议持续整整一天,顾问们争论的焦点,基本集中在打压贵族、改革税制、炒高模组价格等等,但争论来争论去,始终没能落实一个确保可行的方案。
尼禄转过头,目光看向一面始终安静的光屏。
光屏里是赫卡星系的税务官。
尼禄对这个人颇有印象,他原本是某个宫廷贵族的小秘书,估计是有强迫症在身,某天他侍奉的贵族算错了一个小数点,他跑去把自己主人给打了一顿,然后就被暴跳如雷的贵族投入狱中,差点受折磨身亡。
尼禄当时正在征募人才,听说此事后,也觉得十分神奇,便随手把人捞了出来。
这个强迫症患者被派到领地后,居然可以把领地税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领地经济发展趋势猛涨。
于是尼禄又把他调到赫卡星系去,让他处理庞杂的军费开支。他也没有辜负期望,仅凭一人之力掌管整个赫卡星系的财务,让尼禄和海德里希得以完全将精力放在军务上。
“科罗尔爵士,你始终没有发言。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赫卡税务官便在光屏那头俯首致礼。
他讲话时一板一眼,活像个机器人:
“神圣的皇帝陛下,首先我必要先得到您的宽恕。正如当初您大发慈悲救出我时,我朝您倾诉过的一样:人类在我眼中一文不值,只有数字0-9才是我的老婆。”
这个怪人话音一落,众位税务官便同时露出大跌眼镜的表情。
只有银发皇帝神色淡淡,支着颌道:
“是的,我知道你娶了10个数字为妻。现在告诉我你的方案。”
赫卡税务官:“我有一个上计,和一个下策。前者可保证陛下百分之百在3个月内充盈国库,后者的成功率则难以计算,因为它只会出现百分之百、和百分之零两种成功率——一旦失败,就会让您献出宝贵的生命。”
尼禄面不改色:“说第一个。”
赫卡税务官用他的机器人腔调,刻板认真道:“陛下,卡厄西斯皇室豢养圣殿九百年,但却从未真正使用过圣殿的力量。您是唯一受过吻额礼的君主,这意味着圣子殿下早已将您的地位,抬至神官、乃至主教之上。”
尼禄微微拧起眉。
他一时没搞清楚,帝国国库还能跟圣子扯上关系:“说下去。”
赫卡税务官:“我的意思是,陛下其实完全可以利用圣子殿下的影响,在帝国全面推广赎罪券。”
他话音落下,举座哗然。
赎罪券字如其意,也就是信徒交纳巨量金钱,从圣殿换取一张所谓“被圣子殿下祝祷过”的废纸。
截至目前为止,赎罪券仍然是圣殿和皇室诸多冲突来源之一。历代卡厄西斯皇帝屡次发行禁令,但德尔斐星系本身自治权力极高,加上信徒一个个都愿打愿挨,即便帝国星律禁止,他们还要偷偷给红衣主教送钱换券,所以屡禁不止。
可想而知,一旦赎罪券合法化,将在帝国范围内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有税务官开始隔着光屏唾骂,尼禄脸色也阴沉下去,冷冷道:“这就是你的上计,爵士?”
赫卡税务官在一片咒骂声中,自顾自把自己光屏音量调到最大,像个机器人似的道:
“是,陛下。我所获得的命题是:不惜一切代价,3个月内使国库充盈。在我的计算里,这是当下处境中,唯一能百分百成功的方案。
“诸位同僚,刚刚有人说要苛行重税,但帝国平民已经经历过十年叛乱,再背负重税,就会暴起谋反。有人说要从帝国贵族身上拔毛,贵族手里有地有兵,一旦反叛,比暴民更难应对。
“如此考虑,赎罪券其实是能将利益最大化、风险降至最低的唯一方案。鞭子抽在平民身上,他们只会把自己的钱袋抱得更紧;但倘若把来世的幸福摆在眼前,已经遭受多年苦难的帝国平民,会倾尽所有,而且甘之如饴。
“赎罪券所得,一成可以给圣殿,二成给负责推广的贵族,余下七成进入国库。圣殿和贵族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将会成为陛下最好的助力者,不会变成陛下的阻碍。
“不会有暴民,不会有叛乱贵族,不会有从中作梗的圣殿势力。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平民得到了来世的幸福,陛下得到了充盈的国库。”
银发皇帝森冷注视他良久,最后嗤笑出声。
“你正在让我敲断平民最后一根骨头,吸尽他们最后一丝髓血。”
他轻声细语道,“即便苦难让他们中的许多人变成行尸走肉,你依然不准备放过。我实在好奇你有怎样的勇气,才会向帝国的君父提出这种毒计。我只需一条旨意,就能让你从赫卡星系像狗一样被押回,回到阴森的地牢里去!”
“所以我提前请求您的宽恕,陛下。”
赫卡税务官还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以您的深明睿智,除非事关重大,又逼不得已,否则您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出要3个月内充实国库。
“我只是一介小小的税务官,向您提出我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是我的职责。至于牺牲一代帝国平民,和您所忧虑的要事相比,孰轻孰重,只能由您来定夺。”
尼禄放在桌上的指尖蜷了一下。
他目光在指尖上停留片刻,才猛地一攥拳,重新抬起眼来。
“我应该能猜到你要说的下策是什么。”尼禄说。
“我不那么确定,陛下。我不如海德里希上将,他常常能准确通晓您的意愿。”
赫卡税务官说,“我的下下之策,是对侯爵以上贵族领地,实施联保税法令,征收叛乱期间领星所有欠税。”
果然。
尼禄心想。
其实在枯坐思考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
其中百分八十,都是在想如何对王都这批大贵族动手。
他们坐拥帝国七成左右的领星,囤积的资源和财富数不胜数,真能拿到手,足够建起几千个锚点星系。
尤其鲁铂特被杀后,几个御前大臣趁尼禄尚未加冕,迅速把国库财富转移一空。
私通星盗,虐待平民,瞒报漏税。随便一项罪名拿出来,都足够让尼禄置他们于死地。
但尼禄归位时,皇室曾经的积累已被叛党粉碎,没有军队、没有财富、没有大贵族那样盘根错节的互保关系,他冷静蛰伏,只等自己的军队壮大。
……如果没有被系统绑定,没有获知原著剧情。
按照尼禄原本的计划,这样的蛰伏期,至少要持续五到十年。
无需赫卡税务官提醒,在卡厄西斯帝王列传中,几位有过夭折兄姐的皇帝,已经用箴言向后代警示过。
在实力不足一击毙命的时候,但凡贸然触碰贵族集团的土地和兵权,都会让皇帝本人承担极大的风险。
一个君主当然可以在胜利的前夕倒下。
但要是一着不慎,倒在前往战场的路上——尤其是一个后继无人的君主——他曾经创下的一切辉煌,从此都将成为泡影。
尼禄敛眸沉眉,长久地思虑着。
偶然一抬眼,发现面前数十个光屏,税务官们还在凝神等着他回应。
于是他淡淡说:“散会。”
第98章
顾问会议结束后, 尼禄偏头看向窗外的庭院。
王都星系已正式进入冬季,窗外是纷纷扬扬的小雪。
庭院里的银叶蔷薇,也被白雪覆盖, 看不清楚颜色了。
他不得不承认, 自从获知分化期时间后,他的确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动摇。
他对这种情绪痛恨至极。可是对于一个人类, 哪怕是精神力极度强悍的人类, 要背负整个银河帝国的命运,还是太过沉重了。
尼禄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想象他那白狮子一样的父王,想象他的兄长皇姐,如果他们此时此刻依旧存活,又将如何选择。
他心中清楚, 赫卡税务官提出的毒计, 其实是最适合帝国现状、也最能解燃眉之急的方案。
圣殿在帝国的影响根深蒂固, 一旦赎罪券合法化,整个银河帝国的财富, 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 尽数流入他的手中。
若是考虑贵族中数目庞大的信徒, 他甚至可以兵不血刃,直接转移贵族集团的财产。
任何横财都会伴随巨大的隐患。若是真要利用宗教敛财,必然伴随扩大圣殿权力。这项举措一出, 后续一代、甚至几代卡厄西斯皇帝,都要将精力全部放在遏制圣殿上。
但虫族战争已经近在咫尺。
若是不能在这一战中取胜, 帝国和圣殿就会同时坍塌, 更别谈什么解决后患。
尼禄用力捏住眉心。
他知道自己要尽快做出决断, 可心中仍有一个声音在激烈抗拒, 眼前无数人影飞快闪过,都是他曾在边境流亡时看见的、跟他一样面黄枯瘦的逃难平民。
苦难压垮他们的脊椎,厄运浑浊他们的双目。一旦星系进入严寒期,他尚且有狼骑为他取暖觅食,而一些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孩童,或许白日还趴在窗边,好奇地询问他奇异的瞳色,当晚就会成为街头的冰雕。
他们会保持一种跪在地上,面朝着圣殿方向祈祷的姿态,冻青的面上,甚至会有一丝幸福的笑意。
或许在他们濒死的幻觉中,他们的灵魂从此从苦寒之地飘离,飘入某个温暖的贵族庭院,然后转生成为衣食无忧的贵族子嗣。
……赎罪券一旦发行,那些在寒夜里微笑的冰雕,会不会变得更多?
尼禄把眉心捏得发疼,突然转头,朝白狼骑说:“还记得我们从斗兽场救回的狼骑吗?”
白狼骑一愣,低声说:“当然,陛下。”
尼禄在斗兽场找到阿撒迦时,曾经救回一名被星盗强迫成为角斗士的帝国狼骑。
当阿西莫夫项圈被破解,老狼骑颈上的项圈自然也解除了。
但并不是所有角斗士,都能像阿撒迦一样幸运。
他们没有虫血,在破解项圈后,大多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后遗症。
皇家医官告诉他们,由于多年被注射兴奋剂和精神毒品,老狼骑的大脑遭到永久性破坏。即便项圈成功剥除,记忆和智力大幅减退的情况下,他也早已沦为半个废人了。
白狼骑还记得,当尼禄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后,尼禄将老狼骑安置在皇家疗养院里,差遣口碑最好的护理官照顾,还嘱咐狼骑,定期汇报对方的健康状况。
但他本人,却从来没有去疗养院探视过。
“我突然想去看看。”尼禄低声说,“抱我去吧,阿列克谢。”
白狼骑俯身,轻轻把他从沙发上抱起,“好,陛下。我去给您换冬衣。”
穿梭艇在皇家疗养院门口停下,白狼骑的金属靴,踏碎一片晶莹的薄雪。
一列狼骑走过寂静的白色大门,转过长长回廊,在隐约听见人声时,尼禄突然用力抓住白狼骑的披风。
“别作声。”他半张脸掩在绒毛兜帽下,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慢慢走过去。在角落看一眼就好。”
白狼骑点头,轻手轻脚走到墙角。
他的后背靠上墙壁,又把怀里的小皇帝往上颠了颠,一主一骑静悄悄从墙角探出头来。
皇家疗养院重新修缮过,战争中遭到破坏的内庭公园,也已经整修完毕。
落着小雪的玫瑰砖小径上,一个穿着疗养袍的中年男人,正像孩童一样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雪地里写写画画,嘴巴里还在念念有词。
从衣袍上贲起的肌肉线条,可以看出,男人曾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强悍战士。
但他的两鬓霜白,眼角和额头都沟壑深深,曾经犀利如狼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浑浊。
尼禄在角落静静望着他,像看一段极其遥远的过去。
皇室成员会在5到6岁挑选自己的白狼,然后由白狼骑全力扩充专属皇子个人的狼骑军团。
而在5岁以前,他们基本要靠父辈的狼骑看护。
他已经不大记得清5岁前的事,只知道那时母后依然在世,父王强大睿智,偶尔还有点跳脱,喜欢把自己的小儿子抱在手里,当成爆能枪突突乱开。
有时狼骑们实在看不下去,就会上前阻止他,然后把小小软软的尼禄,小心翼翼安放在强壮臂弯里,像托一团棉花似的抱着。
尼禄此生最后一次看见清醒状态的父王,是在6岁的圣殿祭典后。
他在祭典上发高烧,被二皇子和少年白狼骑连夜带回王都,躺在皇家医学院里又咳又喘,整整一周都难受得不行。
迷蒙中听见病房门打开的声音,小尼禄觉得额头一暖,像被成年男人宽厚的大手覆上,他无需睁眼,心中已莫名闪过念头:是父王。
一定是父王来看他。
“阿列克谢,我和狼骑都在。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果然,父王的声音就在床边响起。
少年白狼骑立刻跪地行礼,却迟迟不肯起来。
他哑着嗓音道:“敬禀陛下,属下罪不可赦,请陛下责罚。属下本该照顾好小殿下,但却在祭典上跟小殿下失散了,还让、还让殿下受凉发烧……”
“并不是你的错。事情经过,我已经听埃利诺说了。”父王温和道,“去休息吧。你已经在病房守卫一周了。”
少年白狼骑一愣:“二殿下他……”
“去吧。”
盔甲细微响动,少年白狼骑蹑手蹑脚地离开。
小尼禄闭眼佯装昏睡,却把银发脑袋更加蹭进父王手心。
父王最近经常生病,所以一直住在皇家疗养院。已经好久没跟他玩伪装爆能枪的游戏了。
病房门再次开关,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帝国大学士加涅也来探望他。
小尼禄讨厌他,就把脑袋往回缩了点。
整个帝国,也就只有这个坏老头子,敢打他堂堂小皇子殿下的屁屁,还要当着兄姐们的面打,搞得他丢脸得不行。
加涅给父王行过礼,两人就坐在床边,压着声音,低低地谈话。
小尼禄偷偷支着耳朵听,一会听他们谈边境战事,一会听他们又谈什么贵族,听得他原本烧烫的脑袋,更加晕乎乎。
但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话题逐渐转向五位皇储。
小尼禄听见,父王正用淡淡的声音说:“你认为我的五个孩子,谁更适合坐上蔷薇王座?”
“……陛下!”加涅吓得当场滑跪,“这、这是皇家事务,属下没有资格谈论……!”
“放松点,加涅。这里又不是议事厅,你只管告诉我就好。”
小尼禄紧闭着眼,小手攥着被角,心中也急迫等着加涅答复。
他只觉得,皇帝当然是最厉害的人去当,五个皇储中谁最厉害?那肯定是他啦!还能是天天被他追着咬的四皇子不成。
在父王的催促中,加涅只得讷讷地坐下来,开始逐个分析。
“……皇长女殿下幼年在军营长大,具备极强的军事素养,帝国军人也最拥护爱戴她……但始终缺乏陛下青年平叛时、那种等级的残酷战争磨炼……她对军人过于心慈,对平民又过于严苛、不过,我认为只要有一个时机,殿下就会迅速蜕变,成为帝国最理想的君主……”
“……二皇子殿下,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评述……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性情实在捉摸不定。二殿下能谋善断,智勇兼备,在五位皇储中,各方面素质其实最强。但有时……我又会觉得他过于狠决。如果二殿下成为帝国君主,或许……对帝国平民未必会是好事……”
“……三皇女殿下,品学兼优,力争上游,有很强的好胜心,但稍缺乏主见,有时过于依赖她的白狼。三殿下出生时,帝国境内已经基本平定,因此像大殿下和二殿下那样的磨炼机会,她会相对缺失……
“……四皇子殿下年龄尚幼,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我不好过多断言。不过据我观察,四皇子殿下从小习惯待下仁厚,即便在出巡时,对平民和贵族,姿态也没有任何分别,这点倒令我非常惊奇……我认为多关注他品行方面的优点。”
“……至于小殿下……emmm……”
轮到他了!
小尼禄紧张地屏住呼吸,可是等了半天,只听见加涅光说了个“emmm”,就是没下文。
他又耐心等了等,却听见两个人突然同时笑了起来,笑声里,多少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没关系,说吧。”父王笑着说,“万一呢?”
小尼禄差点气得跳起来。什么意思嘛!
“陛下,请您宽恕。我发自内心不愿目睹‘万一’。”
加涅的声音却认真起来,“尼禄童年受百般宠爱长大,这将决定他的心性,会如白纸一样纯洁柔软。他未来若是走上君王道路,也必将把理想主义贯彻到底。
“可是,要成为蔷薇王座上的君主,从来不是一件易事。君主心脏要像玄铁一样刚硬,双手要能浸入最脏污的血。否则,他将不能面对从暗处掷向王座的长矛和尖刀。
“——不可使尼禄成为帝国的皇帝。因为那对尼禄而言,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话音刚落,床上的小尼禄一跃而起。
他被气得脸蛋通红,一头银发都要炸起来:
“你、你竟敢偷偷跟父王讲我坏话!我都听到了!你说我当不了皇帝!大坏蛋!”
两个成年人起初被吓了一大跳,听清他在说什么后,顿时忍俊不禁,在病房里笑得前仰后合。
小尼禄看他们只知道笑,气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在病床上跳着脚,吚吚呜呜乱叫: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你快来!”
少年白狼骑猛地撞门进来,一把抱起他:“小殿下,我在这!”
小尼禄哭着控诉:“加涅他讲我坏话!而且他、他还当父王面说!这样父王就不喜欢我了!他坏蛋!”
少年白狼骑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小一号的狼耳都在乱转。
一片鸡飞狗跳中,银发的成年帝王一边笑,一边把小儿子接过去。
他故意拿胡茬扎扎小尼禄的脸蛋,就像从前无数次带尼禄玩时做的一样,话音里还带着笑意:
“傻儿子,父王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遥远的童年回忆,被匆匆跑进疗养院的护理官打断。
护理官并没有看见墙角的一行人。
她只是给老狼骑披上外套,然后俯下身,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
“赫德先生,今天又画了什么?让我看看——啊,是五个手拉手的小朋友,画得真好!厨师做了您最爱吃的蜂蜜馅饼,让我们到暖和的屋里去,一起吃掉它,好吗?”
男人迟钝地点着头,因为脑袋在动,手就有点不受控制地发抖,小树枝拿不住,掉到地上去了。
他指着地面支吾两声,护理官立刻弯身,把小树枝捡起来,又搀扶着老狼骑,返回屋里去。
庭内公园重归寂静。
但当白狼骑低头,他发现小主人依旧在抓着自己的披风,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
骑士默不作声,只将臂弯微微收紧,宽厚的手掌抚住少年的后背。
不过这个小动作,立刻被敏锐的主人发现了。
“我再说一次。”尼禄没回头,语气很平静,“我不再是八岁时的孩童。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需要拥抱。”
“这不是拥抱,陛下。”
白狼骑没有松手,只将脑袋低下去,用很温柔的声音说,“我怕您会冷,所以将衣袍再裹紧一些。”
尼禄闭了会儿眼睛。来自过去的零散话音和面孔,将他心中的迷惘尽数驱散。
等他再睁开眼,红眸已如猩红烈火,灼然而坚定。
“起草皇帝的敕令。”
银发皇帝抬起眼,朝一众狼骑冷冽道。
“颁布联保税法令,向侯爵以上贵族征收十年欠税。以钱权手段兼并领星者,须替被兼并者缴纳税金;买卖平民为奴者,替奴隶缴纳赎金。
“即日起,开始实行。”
第99章
联保税法令颁布的第一天, 举国哗然。
银河帝国不是第一次颁发联保税法。皇室有几任铁腕强势的军事皇帝,都曾用联保税填充过空虚的国库。
如研发阿西莫夫项圈的海勒姆先皇,如统治时期名将辈出的瓦希尔二世。
无论在实操中有多少差异, 这些皇帝, 都有两个肉眼可见的共同点:皇室权力在无人能及的巅峰期,且皇帝手中握有庞大到可怕的军队。
他们要求有爵者需替无爵贫农纳税, 富裕领星要为无力承担税收的贫困领星纳税。对贫弱者简直是天降福音, 但对贵族和地主,基本与抢钱无异。
每次联保税法令颁布,帝国境内总会叛乱频频;可但凡敢发布这项法令的皇帝,绝不可能是省油的灯。
他们通常会对谋逆者回以极端残酷的打击,尤其是“杀戮帝皇”海勒姆时期,简直把帝国境内杀得人头滚滚, 直接导致接下来一百年内, 贵族和财阀再也无力与皇室抗衡。
而他在任期间, 因铲除达迦草毒害而耗空的国库,也在极短时间内得到充盈, 为后代皇帝留下了丰厚的遗产。
“……陛下怎么会在这时候颁发联保税法令!!而且还要补交十年的欠税!!十年啊!!”
一些中层贵族和地主刚接到法令, 就两眼一黑, 差点昏死过去。
“就算把我家抄空也没有钱啊啊啊啊!!”
新皇归位前是叛党时期,有爵位但又无法跻身上层的中下层贵族,没爵位但有土地的领星地主, 没权没势只有经营手段的星际商业财阀,是以鲁铂特为代表的大贵族集团, 最主要的剥削对象。
好不容易苟活过叛党时期, 眼看鲁铂特倒台, 卡厄西斯新皇上位, 还以为要迎来好日子了,结果御前议会还是由新的大贵族集团把持。
因为王座上有正统君主,他们行事不像鲁铂特那样嚣张,但暗地里领星兼并、滥用公权、转移私有财产的事一件没少干。
中层贵族和地主处境原本就尴尬,又被大贵族继续压榨生存空间,除了多些私兵和房产,地位基本也跟平民无异。
联保税法令虽然好用,但总会在下一任皇帝就被叫停,一般不会持续过三代。
因为法令虽是死的,但阶层和权力总在不断流动。联保税法在进行到后期时,也会显现出不小的弊端:
原则上,税法对贫富一律平等,但上层贵族总有更多手段逃避税收,最后导致压力全部流向中层阶级,帝国境内会出现大量破产者。
“活不下去啦!还以为新皇归位后能好起来呢,这下连一点盼头都没有了。乌乌!现在就剩两条路,咱们要么死,要么……”
“反”字还没出口,旁边的财务顾问赶紧一抬手,堵死了贵族的大嘴巴。
“等等,阁下,这不对劲。这次联保税法令的补充细则,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多。敕令里说,但是念及叛党给帝国带来的苦难深重……身为帝国公卿要做出表率等等……欠税征收不下侯爵,直辖宙域范围在一万两千光年以内免征——”
“一万两千光年?!好!不关我的事!”
中层贵族庆幸之余,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等等,一万两千……我记得这个数字……!
“卡拉古先帝去世前,不是颁过限制领星令吗?‘贵族分封宙域上限,最高不得超过一万两千光年’。但紧随其后就是鲁铂特时期,大贵族集团直接把限星令变成废纸……”
他跟自己的财务顾问面面相觑。
两人脸色从起初的惊愕慌乱,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是的,阁下。”
财务顾问缓缓道出真相,“这次联保税法令,跟帝国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甚至也不属于税制层面的改革。
“——这是陛下的战书。”
接到海德里希的紧急通讯申请时,尼禄并不感到意外。
他点了接通,甚至还能微眯着眼,闲闲调侃对方:“午安,上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可听说西境沦陷宙域收复进度,已经突破90%了。”
眉眼深邃的英俊将领,只在光屏对面凝视他,眼神黑沉得厉害。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并没有出声,像是在仔仔细细地观察尼禄,好判断银发皇帝的精神状态。
尼禄也不作声,任他自己得出结论。
“……联保税法令,陛下?”海德里希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沙哑,“请您宽恕属下愚钝。我苦思整整一夜,也没想到您这样做的理由。”
“很简单。”尼禄说,“国库没有钱了。”
“……您之前给我的指令是,我们要一起度过‘一段平稳蛰伏的日子’。”海德里希缓缓开口,“我想要再确认一次。所以,陛下,这段日子现在就结束了吗?”
“是的,上将。”尼禄淡淡说,“已经结束了。”
话音未落,小皇帝就明显感觉到,自己好像实在把男人气得不轻,比他去找阿撒迦那次还严重。
海德里希甚至没法顾及自己的御前仪态。他狠狠闭了眼,胸口一个剧烈起伏,像是做了个深呼吸。随后,他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朝尼禄说:
“太早了,陛下。这个决策,会让您的处境变得前所未有危险。帝国不可能承受失去最后一个卡厄西斯君主的风险。”
“我知道。”尼禄仍旧神情淡淡,“我也不会让它承受。”
有那么一刹那,海德里希感觉脑中有根筋“啪”地一下断了。
他非常了解尼禄的性格,也知道他的君主一旦做了决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他的意志。
可是赫卡部队集结的时间太短了。纵使有诸多精兵悍将,规模也远远及不上大贵族几百年攒下的家底。
尽管在流放时期,他指挥的战役全是以小博大、以少胜多的险胜赌局,规模差距从来没有这么大。
而且,一旦将银发皇帝也押上赌桌,男人只觉自己从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都在一瞬间离他远去,熟记于心的战术战略,也全部被涌上大脑的血液冲了个精光。
尤其尼禄还在光屏对面,微勾着唇火上浇油:
“怎么?难道你对自己的实力信心不足吗?还是因为,我也在你要部署的战局内,所以慌了手脚?可别慌啊,海德里希。因为从此刻开始,将你的君主亲手送上前线的情况,会变得前所未有的频繁。”
尼禄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冷肃。
“即便皇帝真的在阵前战死,身为军队指挥官,你也要隐瞒实情,持续鼓舞将士,直到取得最终胜利。明白吗?”
……该死!
海德里希眼中掠过一丝急怒,眸底的暗潮更加汹涌。
在这一刻,他甚至幻想尼禄只是病症发作、身不由己,而他身后那个没用的骑士,就知道一味纵容他的主人,即便是亲眼看着尼禄发疯跳入深渊,也只会甩着尾巴跟着跳下。
而他……而他就不会这样。
只要确认尼禄神智已失,他就会毫不犹豫判断,尼禄已无法胜任帝国君主;他会把尼禄从残酷的帝位上带走,带到连狼骑都找不到的地方,让那总是漫不经心对他吐露冷酷言语的蔷薇软唇,从此只能被他牢牢地堵紧,一旦张嘴,就只会发出极致疯狂中的哭泣尖叫……
系统:【……咱就说表都要爆了,六边形还不停么?】
尼禄也被脑中滴滴的警示声吵得够呛。
仇恨值量值上限就只有100,但是从刚刚开始,海德里希的仇恨值已经顶着100飙了很久了,让仇恨值面板都发出了爆表的警报声。
系统扯着嗓子报告:【当前健康度!-18500!杠!100!】
为了耳朵着想,尼禄叩了叩光屏边缘,让对面的男人回神,然后解释:
“国库支撑不起帝国防御体系建设。要想短时间内填充国库,要么对大贵族动手,要么,就只能发行赎罪券了。”
海德里希愣了一下,迅速把两个选项利弊权衡一遍。
他的思维能力与尼禄齐平,很快就反应过来。
……为了帝国平民的利益,尼禄宁愿选择更加危险的方案。
男人的喉结微微滚动,黑沉的蓝眸最终缓慢明透。
是的……
只要确认尼禄仍是那个高贵的君主,他就没有任何办法不服从。
就连刚刚急怒中产生的妄念,都会让他瞬间觉得自己污秽不堪……
“但是,帝国防御体系工程量巨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海德里希慢慢冷静下来,皱眉道,“是否有需要短期内建成的理由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光屏对面的银发皇帝,突然不出声了。
电光石火中,海德里希脑中迅速闪过一些画面。
他跟尼禄谈话时,尼禄无意识挂在唇边的“没有时间了”;
他第一次跟尼禄去锚点星,尼禄脱口而出“虫族到来之前……”;
赫卡军科局始终有一项占比颇大的开支,是不断向帝国边境的宙域深处,释放出无人探测舰……
“……”海德里希缓慢盯住尼禄,“有强大的异族即将入侵帝国了,是吗?”
尼禄神情一凛。
他没料到对方直接猜了个准,第一反应,是先去观察系统。
还好,虽然回王都后,系统有了更多出来放风的时间,但大部分时间,它还是喜欢自顾自给自己放假。
就像现在,虽然尼禄在接见海德里希前,忘了像往常那样屏蔽系统,但这会儿系统还是蹲在屏蔽区,一边碎碎念,一边捣鼓安静下来的仇恨值面板:【这破玩意警报器从哪拆%¥&@……】
银发皇帝一瞬间异样的神情,全部落进海德里希眼底。
他无法判断尼禄是否处于某种监视下,也不知道帝国哪个势力有可能监视皇帝,但当下,显然不是可以展开谈的时机。
海德里希眼神一定,系上军装衣扣,站起身来。
“西境战事一周内会结束。”
黑发将领俯身扶着光屏,嗓音沉而笃定,仿佛不是预告军情,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请容我先行告退,陛下。我需要立刻调整对‘黑门’的进攻计划。
“您的军队,将以最快速度回到您的身边。”
*
帝国南境,某贵族领主庄园。
西境战火并未蔓延到南境,因此庄园内的宴会一派和乐融融。
虽然是宴会,但比起奢靡无度的宫廷宴会,这里要显得清雅安静得多,更像一个读书沙龙。
青中年贵族们东一拨西一簇,围坐在沙发前,低声议论帝国当前政局,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皇帝刚刚颁发的联保税法令。
“伯爵阁下,‘他’回来了。”
佣人端盘进屋,经过一个主人模样的贵族,便附在耳边低声道。
主人立刻站起身来,在宾客们好奇的注目下,小跑着迎向庭院中降落的穿梭艇。
“诸位,诸位!我想向你们郑重介绍一个人。”
主人兴冲冲地跑回来,用手中银勺敲敲玻璃杯。
“但我想,在过去艰难的叛党岁月中,在座各位阁下,应该不少人都曾与他有过私交吧?”
室内贵族们全都站起身,将目光投向走进宴会厅的青年。
青年穿着灰扑扑的旅行者长袍,宽大的兜帽盖过面孔,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的身形相当高挑修长,尽管衣着看起来像个风尘仆仆的平民,但不知道为什么,举手投足的姿态,却比房间内真正的贵族还要优雅。
处在一众勋爵的好奇打量中,青年倒显得很淡定。
他开口说话时,嗓音轻松愉悦,像流淌的小提琴音:“允许我向您致歉,伯爵。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太远,中途又遇到时空乱流,导致错过您的沙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啊,无需介怀!”主人立刻道,有些激动地搓着手,“阁下曾给予过我救命的恩情,已经足够换取我的整个领星!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我并不需要您的领星,伯爵。”青年勾唇笑了,露出一颗尖尖的犬牙,“您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喜欢居无定所的旅人。”
“等等,是您!”
另一个贵族正偏着脑袋,偷偷往兜帽下看。他在兜帽下,瞥到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又与记忆比对,刹那激动起来。
“您还记得我吗?5年前鲁铂特一派看中我领星的资源,想强夺豪取我的庄园和资产,甚至不惜让我蒙冤下狱;是您教我的儿女该如何布局,分立那群大贵族,最终将我从狱中捞出——我始终铭记和感激您,先生!呃……您是不是,不太记得我了呀?啊哈,哈哈……”
青年歪着头思考片刻。
不过很快,他就迅速掠过了这个尴尬话题。
“在我曲速跃迁期间,帝国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他的嗓音里,始终带着轻松的笑意,“或许比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悬赏,会更有趣些?”
“阁下,那您回来得可太及时了!我们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呢!”
一众勋爵乌泱乌泱,把青年簇拥到中间的沙发上去。
有人忙着递红茶,有人给他开光屏,尽管对方身份全是贵族,青年却习以为常似的全部受用了。
他将宽大的兜帽拉下,露出一头近似白雪的头发。
一手抵着唇,一手滑着光屏:“唔……我看看……联保税法令?”
他始终轻松勾翘的唇角,就在这一刻抿紧。
从来淡然愉快的面上,头一回出现微愕的表情。
“……联保税法令?”
他又轻声重复一次。
旁边的贵族忙道:“对吧!我们也觉得很突然,陛下归位连一年都没有,这么快要对那群大贵族动手?陛下他……他,他除了狼骑,还有其他能抗衡大贵族的军队吗?”
一众贵族你一言我一语,又纷纷攘攘地议论开。
在熙攘的谈话声中,青年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反复滚动光屏,把法令和细则看了一遍又一遍。
少顷,他眼神微微暗下,眉心蹙了起来。
第100章
与哗然变色的中层贵族不同。
在看到联保税法令的那一刻, 哈里森大公直接把嘴里的牛肉笑喷出来。
“天啊……该死!咳咳咳……我可爱的小外甥是想谋杀我吗??咳咳……快,快给我水!”
哈里森大公笑得噎住,赶忙抓起一瓶果酒吨吨灌下去。
好容易平复下来, 他又看了一眼仆从递上来的光屏, 再次喷笑出声。
“什么、什么‘宙域直径一万二千光年’……!咳咳咳……快拿走!拿得远远的!不然我真要笑死了……”
终于笑够了,哈里森大公才艰难地坐直身体, 拿手帕擦拭眼角的泪花。
“好的, 现在给陛下发觐见申请吧。”
他说,开始唉声叹气,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惹恼了他,但陛下这回闯下的祸有点大了,谈完话,还得想办法给他收拾烂摊子。唉!都是我从前太过纵容他了, 就为了他那早死的母亲……我早该在陛下进入叛逆期前就教育他, 他现在已经是帝国君主, 不能事事都由着自己性子来,”
但当天几次觐见要求, 都被狼骑冷冷回拒。
问及缘由, 只能得到一句“陛下今日不想处理政务”。
哈里森大公肥胖的脸上, 一瞬闪过阴狠和扭曲。
但很快,他还是笑出声来,朝狼骑道:“好, 好,今天就算了。但请务必转告你的主人, 我不会有太多时间等他。”
内部宴会上, 大多被列入征税名单的贵族, 也对本次联保税法令并不以为然。
“可是, 不经过御前议会同意,就擅自发布这种敕令,就算是闹脾气也太超过了……即便等陛下想通了收回敕令,法令给帝国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还是得由我们这群老骨头擦屁股?”
一名年过古稀的老贵族不满道。
他是哈里森大公的父亲,也即皇帝陛下的外公。联保税法令的征税对象,是拥有庞大领星的贵族领主,而这样庞大的领星,会有数百乃至上千出身同家族的贵族成员管理。
家族间还不断通过联姻加深政治关系,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蔷薇王座交给太年轻的皇帝,就是不行。”
另一位老贵族也摇头道,在谈论帝国的帝位时,他的语气轻松平静,像在谈论一张被随意丢在大街上的椅子。
“也许众神给卡厄西斯家族的审判结果,就是让他们从此止步于卡拉古一代了。你们扶持尼禄上去,根本上就是违背众神谕示的。”
“咳……但是,阁下!您也知道当时的情况,只要鲁铂特在位,我们作为卡厄西斯家族的外戚,虽然挂着军政大臣的虚名,可是一天都办法出头啊!”
哈里森大公作为当初跳反打开要塞的人,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谁知道陛下就跟他那个贱种母亲一样,胳膊肘只知道往外拐,就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划入征收名单!”
“住口。现在再谈那个Omega废物有什么用?要不是当年她跟卡拉古先帝信息素契合度最高,还能让她多少有点价值,她早就该病死在城堡地窖里了。”
老贵族面上显出嫌恶。
待宴会结束,其他贵族离开后,他才把哈里森大公叫到面前。
“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小皇帝如果不能被你控制,就不该让他继续坐在王座上。”
哈里森大公猛地一愣,身形都像萎缩了一圈:“父亲……您,您是指……可是,可是,我不确定我能……而且,王座上如果不是卡厄西斯,任何坐上去的人都会像鲁铂特一样,成日面对暗杀威胁惶惶不可终日的……而且,而且,您也看到陛下归位时太阳宫那副惨状了,鲁铂特的脑袋,现在还挂在审判庭门柱上呢……”
“你知道你跟鲁铂特差在哪里吗?!”老贵族气得把拐棍都要戳进地板里,“哈里森·劳德!你这个懦弱不堪、毫无胆识的废物!当初就该跟你那贱种妹妹一起生为Omega,直接卖给星盗得了!怕这怕那,你还当个屁的帝国贵族!”
老贵族发完火,眼神阴鸷下来。
“这是卡厄西斯最后一支血脉了。”他阴冷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鲁铂特当年做事情不够干净,他在皇室整整潜伏了五十年啊,战场上为了救皇长女殿下,竟然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孩子被敌人杀死。为了获取信任,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结果在最后关头出了纰漏,他居然没能把卡厄西斯家族赶尽杀绝。
“之后他又一错再错,大规模发兵追杀小皇子殿下,等于向全帝国走漏了小皇子脱逃的消息。这直接导致他在位期间,除了要应对贵族派来的杀手,还要一直耗费巨大的兵力财力,反复清剿那些效忠皇室、一次次攻入王都的反叛势力。
“要不是当时他在清剿上投入了主力部队,你真以为仅凭一个小皇子和五百名狼骑,能这么轻易攻入王都?
“到现今这个局面,鲁铂特等同于用自己的命,提前为我们铺好了前路。对于当今的银河帝国来说,如果失去最后一个拥有卡厄西斯血统的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自己好好想想吧。而且,我们能想到的,其他家族也一定能想到。到时万一失了先机,咱们劳德家族可就惨了……”
联保税法令颁布后几日,名单内的大贵族,就像看见发了一张废纸似的,既不缴纳税金,也不做任何反应,照常过着奢靡平静的生活。
偶尔在宴会上眼神相交,都不自觉把眼神移开去,掩饰各自的心怀鬼胎。
直到等征收名单内的某个贵族子嗣,准备从王都返回领地时。
他被告知,他并没有使用王都港口的权限。
“……什么?”
贵族子嗣愣在那里。
“什么叫做没有使用港口的权限?你意思是,我现在不能从王都离开了?”
“因为您的个人智脑显示,您有欠税尚未缴纳。”港口智能机器人告知他,“根据帝国星律经济法编438条,有能力支付者却未缴清欠税,帝国境内所有港口,都会对您实施强制滞留措施。请您及时缴纳欠税,为帝国荣光永存。”
“……荒谬!!太荒谬了!!”
贵族子嗣匆忙联络家族在港口任命的长官,想像从前每一次那样,直接利用上级权力修改权限。
但他得到了同样令他惊愕的答复:王都的港口,已被皇室直接控制。除非持有卡厄西斯DNA密钥,否则任何人都无法从港口强行离开。
“……这、这……天杀的!太荒谬了!!天杀的!!”
正在街头暴怒尖叫的贵族并不只有他一个。
有些大贵族发现,他们在王都的信用点账户已被全面限制,一切奢靡消费都成为不可能,连开到一半的高级穿梭艇,都会在半路把他们倒出来。
出于对贵族的控制,帝国一直实行贵族参觐制度。即各大领星的领主家族,必须有足够数量的家族成员长期留在王都,并且定期进宫觐见皇帝陛下。
从前贵族集团倒是喜闻乐见,有人留在帝国政治中心谋职,对整个家族自然都有益处。但直到这时,有些大贵族才慢慢反应过来,参觐制度的真实作用:
一旦皇室和贵族发生冲突,他们就是被留在王都的人质。
“必须立刻觐见陛下!这次真的太过了!!”
“什么宙域超过一万两千光年就要征税,呸!领星面积一不小心超过限星令,又不是我们的错!那附近的领星本身治理得就不行,或者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农民自己非要把土地变卖给我们,我们还能不要不成?!”
“明明直接抢钱就行,还发了个联保税法令……而且,十年的欠税啊!交出去我还有新庄园可住吗?只能盖几座小城堡了!”
一众大贵族义愤填膺,竟然一路冲到了太阳宫门口。
议事厅没有人,他们又怒气冲冲转过蔷薇庭院,径直赶向皇帝的寝宫方向。
只是在蔷薇庭院的尽头,重装具甲的狼骑军团,正静静守卫在寝宫入口处。
他们并不作声。
指尖扣在枪套上,眼灯森冷地注视贵族们,浑身杀气四溢。
离进入狼骑戒备范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一众贵族已经默默止住脚步,开始彼此示意推搡。
最后推出一个胆子大点的军事贵族,遥遥冲狼骑喊话:“我们只想就联保税法令一事,前来觐见陛下……倘若陛下能从繁忙的日程安排中抽出时间,我们将……不胜感激……”
等候良久,一名狼骑前来答复。他看着一众贵族,眼灯和声线一样森冷。
“各家族派遣一名代表。两天后,陛下将在议事厅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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