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的心情很糟糕。
包厢灯光昏暗,他一反常态,抱着酒瓶独自窝在角落喝酒。沈峪频频喊他过去玩,都被陆霁摇头拒绝,自顾自一杯连着一杯喝。
他酒量很不错,但也架不住这样的喝法,越喝越沉默,后来干脆听不见沈峪叫他,只是机械性地倒酒喝酒。那张迷倒许多人的脸庞神情难辨,因为背光显得格外模糊。
沈峪猜他是因为方才的事心情不好,没再去叫,只挥挥手让侍应生上酒,自己带着人去旁边玩。良宵苦短,几局牌打完就到了深夜,沈峪拢着牌回头看,陆霁在沙发角落缩着膝盖,手里扣着个空酒瓶,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包厢里就数那个角落最暗,人蜷在那里,看起来小小一团,头埋在臂弯里。
和沈峪平日见的陆少很不一样。
圈子里最声名在外的贵少公子,唇边永远勾着完美无可挑剔的笑,最是风流潇洒,传言没有人能逃过他的魔爪。事实也的确如此,连那位高高在上的柏先生,不也陷在其中,抽身不能了么。
陆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和恋人。
可现在沈峪看着他,脑海里却浮现出格格不入的词汇:孤独,萧瑟,寂寥。
明明哪一个词都不该和陆少搭边儿。
转眼过了十二点,一群公子哥儿毫无困意,招呼着要换地方继续。沈峪一边答应着,起身去叫陆霁,人埋在空酒瓶里,看起来醉得透透,沈峪挨近过去,推他的肩膀。
——却不料手刚抬了一半,本该浑浑噩噩没意识的人骤然抬起头来。
沈峪反应不及,下一个瞬间,手腕陡然传来钻心剧痛。富家少爷哪里受得住这个,沈峪疼得呲牙咧嘴“哎呦”一声,想把手拽回来,却被死死钳着动弹不得。
他一低头,正迎上陆霁的眼睛,透着雾蒙蒙的醉意,眸光逼凝过来时,却又宛如一刃清凌凌的刀。
沈峪挣扎着喊了两声陆哥,那双眼才缓慢地眨了眨,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沈峪是谁。手腕的力道蓦地松下来,陆霁抬起头,对他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喝多了有点。”
他嘴上说着自己喝多了,眼里却不剩一点儿醉态,把酒瓶扒拉到一旁,探过身要替沈峪看伤:“我一喝多就不认人,刚才睡着了好像还做噩梦……真是不好意思了沈哥,给我看看伤得重不?”
“没事儿,”沈峪惊魂未定地揉着手腕,掐痕处已经泛起淤青,他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显然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陆少的身手,哈哈,果然名不虚传。”
陆霁立刻道:“沈哥可别笑话我了,哪有什么身手,都是我家老爷子逼的。训练成绩门门都得拿给他看,在军校待那几年累死我了。”
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拉着沈峪把他按在沙发上歇着,一边亲自出去叫了侍应生,用毛巾裹几块冰敷在伤痕上。倒把沈峪弄得不好意思,毕竟人家喝醉了才会失手,是自己太不小心。
但陆少就是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一通忙活下来,沈峪伤处的疼缓解了不少,却因为时间耽搁得有些久,来不及再去下一个地方寻乐子了。陆霁笑吟吟地说不如今晚先到这里,下次聚会他做东,定要请大家玩个够。
言罢又主动起身代沈峪送客,回来时顺手结了账。沈公子一脸懵地坐在沙发敷着冰块,包厢不一会儿就走得空荡荡,陆霁独自回来,满眼关切地问他手还疼不疼。
沈峪恍惚想起,自己今晚组这一回局,本来是想讨好这位陆少,好和陆家搭上关系的。
可怎么饭吃到最后,像是反客为主,却又只让人觉得舒心,里里外外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沈哥家在哪里?”陆霁低头摆弄着电话,“我有个常用的代驾很不错,现在就联系他过来……”
他说着说着,话音忽然一停,眸光定定凝在手机上侧通知栏,应该是有人刚发了信息过来。
然后若无其事地抬手,把那条讯息划下去,转而拨通代驾电话。
“我喝多了不能开车,”沈峪听他和代驾嘱咐了许多,挂断电话后抬头对沈峪歉意地笑:“不然我就自己送沈哥回去了,大晚上的,别人我还是不放心。沈哥到家了,记得发信息告诉我一声。”
沈峪麻木地想:哦,都忘了他还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
那双总是含着风流笑意的眸,即便这会儿也还染着晕浅的醉意,眼尾透红,看起来醉得不假。可他的举止言谈却毫无异样,甚至比清醒的人更周全更体贴,至于唯一的疏漏——就是刚睡醒的时候差点儿掰断沈峪手腕。
一个人的反差怎么会这么大。
沈峪在心底惊叹着,被陆霁扶着胳膊站起来,一路妥帖送到车上。直到驶过两个路口,他才猛然想起来:陆霁自己没开车,大晚上的,他怎么回去?
他匆忙给人发消息,陆霁回复得格外快,说自己喝酒喝得头疼,想在外面走走吹吹风。
末了还不忘嘱咐沈峪,回家后一定记得报平安。
沈峪捏着手机,心里不由得感叹,这位风流场中的翘楚,圈子里最出名的贵少,果真是名不虚传。
想来那位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柏先生,起初也是沉溺在这样的细腻和温柔里,甚至胜过百倍、胜过千倍……
才会一步接着一步,被从高高的神坛拽下来吧。
——
夜色深浓,柏公馆依旧灯火通明,映亮两侧繁盛挺拔的法国梧桐。
平叔亲自沏了热茶送到客厅,靠在沙发闭目养神的人被惊醒,抬眸看过来。那双秋水眸不太清明,像是崖巅的冷雪遮着白雾,柏青梣抿唇低低咳了两声,撑着沙发扶手坐直身体,哑声问:“还没回来么?”
老管家摇头,低声劝着,“您先去休息,我在这里等着陆少。”
膝上的手提电脑早已暗了屏,柏青梣将它合起来放在一旁,眯起眼睛,看向客厅的挂钟。他眼前泛晕,勉强辨出时针已经指过两点,不由蹙起眉,探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他给陆霁发了五六条消息,无不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才想起陆霁昨天晚上把他拉黑。换了个手机号发,还是没有回复。
三月份那次绑架案之后,陆霁不见得有什么反应,却实打实吓到了柏青梣,每天晚上都会发消息确认青年的平安。就算两个人吵架,陆霁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耍脾气,哪怕只回复一个句号,起码也有回音。
柏青梣闭了闭眼睛,用家里的座机拨过去。
响到第八声的时候,终于被接起来。
接通那一瞬先生就放了心,取而代之的是等了整夜不见人的愠怒,他没有半分好脾气给陆霁,劈头盖脸骂过去:“终于知道接电话了?两点钟还在外面,你想睡在大街上?”
对面老半天没有声音,柏青梣气得耳旁尽是急乱的心跳声,扣着听筒的指背泛白,他刚要开口再骂,陆霁终于有了声响。
“青梣……”
年轻恋人喊他名字时,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喊完后也不说有什么事,吸了吸鼻子,像是单纯觉得这两个字很好听,迷迷糊糊地,又脱了长音念:“青梣——”
夹着断断续续的风声,像是小猫抬起肉爪子,一下又一下透过听筒拍在脸上。
柏青梣一听就知道陆霁醉得不轻,气到极致不由笑了一声,冷着脸色挂了电话。起身的时候身形微晃,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肩背,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凌晨时分的温度最凉,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柏青梣紧皱着眉脸色更白,指节抵在唇边压着咳意,拉开车门跨步坐上去。他没有叫司机,回忆着傍晚时沈峪说的会所名称,设置了车载导航。
路上只有零星的车飞驰而过,快要到达会所时柏青梣放慢了车速,目光在道路两侧来回寻找。
往往平日压抑太过的人,酒品会尤为糟糕,陆霁无疑是个中翘楚。他轻易不会醉,又或者说,陆少压抑醉态的本事一等一的优秀,他轻易不肯表露出醉酒的模样——独处,和在柏青梣身边,是唯二的例外。
他每每醉狠了的时候,都会想办法把旁人支开,直到剩他自己一人,喝醉的典型症状纷纷出现:断片儿,不认人,说胡话。
除此之外,陆霁还有一个令人极头疼的毛病。
他会由着性子到处乱跑,如果没人找他回去,鬼知道第二天清醒的时候他会身在何方。
常用的代驾熟悉他,有时陆霁在车上胡乱指挥,代驾直接捂着耳朵不听,把人送回柏公馆了事。但他今天没开车,又没人送他回去,柏青梣听着电话里的风声,猜到他多半正在外面乱走,就绕着会所周围一圈圈找。
乍听起来像是大海捞针,好在这半年来柏青梣已经找人找出经验,一只手按着抽痛的额角,绕了将近半小时,终于在街边看见人。
倒是没有乱走,伶仃坐在路缘石上,两只手撑着头,直愣愣地盯着天边那弯新月发呆。
听见轿车驶近的动静,青年歪了歪脑袋,认认真真看过来,努力通过倒旋的视野辨认车标。大概是认出那团金灿灿的字母是两个r,醉得朦胧的眼眸亮了亮,含着湿漉漉的水汽,像是山间水泽旁的灵鹿。
柏青梣把车停在路边,按亮应急灯,然后拉开车门走下来。
脸色冷沉,盯了陆霁一会,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丢到年轻恋人头上。
冷风骤然刺骨,他忍不住偏头咳了两声,很快紧紧抿住了,手背抵着唇口转过身。染着乌木香的风衣兜头盖下来,陆霁下意识把衣服扒拉下来,他抱着风衣也不穿,把脸埋在柔软的布料里,深深闻了两口记忆里熟悉到刻骨的气息,然后踉踉跄跄站起来,跟着先生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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