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轿驶停在公馆门口,柏青梣让平叔先把陆霁接了进去,靠在座椅里疲倦地闭了闭眼,手指搭在冷痛的胃部。
上午的董事会开了很久,早饭和午饭自然也没有吃,散会后助理为他带了粥,刚喝几口就吐了个干净。晚上紧接着还有酒局,自然又是喝了不少,好在敲定了一桩大单子,足够他下周腾出时间,能去g市为商珒治疗。
他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有陆霁,如今终于把人带回家,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也卸下来,眼前泛起浓重的昏黑。
柏青梣微垂着头咳嗽,苍白的指尖扣着胸口,咳得久了,耳旁一阵阵的嗡鸣。清早的高烧被退烧针强压下去,一夜未眠难免反复,身上冷得微微发抖,他闭着眼睛强忍了一会,拉开车门踉跄着下去。
胃里的疼一阵连着一阵,他连站都站不太住,一贯挺拔的脊背微弯,衬衫早被冷汗出透,被风一吹更是冷得刻骨。体温又高起来,白天忙了一整日,他无暇去确认炎症从何而来,自然也没有及时吃药。
古朴典雅的大门缓开,一线月光透进来,他难受得昏沉,扶着门边勉力抬头,看见沙发上有一团人影。
陆霁本不是贪睡的性子,但他在柏青梣身边总是很容易睡着,全身心地放松,半点儿没有警惕性。晚上喝多了酒,他裹着柏青梣丢给他的风衣,在车上就睡得沉沉。回到公馆后被平叔劝着喝了杯柠檬水,整个人都迷糊着,怎么也不肯上楼歇息,非要在这里等着柏青梣。
一句话刚说完,脑袋一歪,蹭着怀里的风衣又睡了过去。
平叔见他困得不清醒,更是不敢叫他。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陆霁和柏青梣刚在一起时,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缩在一楼沙发等人回家。老管家心疼他,挨近一些想将人推醒,却不想陆霁原本睡得迷糊,察觉有人接近他身边,猛然坐起就是一个擒拿。
他在icpo执行任务时,真正游走过生死边界,有些本能早就刻入了骨血。后来他即便是睡着了,家里的佣人也不敢扰他,只能等柏青梣回家把人抱回去。陆霁对此并无意见,柏青梣倒是皱着眉责备了陆霁好几次,冷着脸威胁他,说要是因为这事儿冻病了,他才不会给陆霁治。
陆霁往乌木香的怀抱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嘀咕说,柏医生的药可真是千金难求。
这话错得离谱。
旁人甘愿付出一切只求柏青梣救命,但他的医术偏偏在陆霁这里最不值钱。
——
柏青梣静静望了半晌,显然也想起了从前的事。
想起曾经那些陆霁等他回家的夜晚,青年眉目英俊好看,睡熟时看着还要再年轻几岁。他总是很贪睡,那时柏青梣还住在市郊的瀛庭别墅,一楼只有空旷的吧台,陆霁就趴在吧台后面等着,睡熟了嘀嘀咕咕说梦话。
陆霁执行任务要踏遍全球,原本就已疲累至极。那几年他整颗心都放在柏青梣身上,难得有假期闲暇,一定会赶回s市,想尽办法讨先生欢心。
柏青梣知道自己的脾性很糟糕,四年前那件事留下的阴影太深,他始终没有走出来。他原本已经谁也不相信,也不想让自己伤害任何人,他告别了热爱的医学,连同过去的自己一同堆砌起小小的坟茔。
……明明是陆霁非要将他拖出来,明明是陆霁,砸碎了那方墓碑。
他沉默地用力按了按痉挛不止的胃,细瘦的腰身弯折,侧面看去仿佛要生生按断。等痛楚麻木一些,才抬手抵了抵胸口,然后踉踉跄跄地往沙发走过去。短短几步路,柏青梣停了好几次,一边按灭了客厅的灯。
是不想让陆霁看见他的狼狈,也不想正视此刻颓败的自己。
视线越来越不清晰,他靠着沙发扶手歇了一会,又轻又急地喘了口气,然后俯身把蜷成一团的陆霁抱了起来。
陆霁不但没有醒,反而往乌木香更重的怀抱里钻进去,起初偎着柏青梣肩头,不一会儿脑袋滑下来,磕在了柏青梣胸口。这一砸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然而柏青梣肺疾实在太难捱,连着右胸都是一片连绵的绞痛,他忍不住咬了咬牙,把痛吭声压在了喉底。
而陆少本人一无所觉,柏青梣抱着他的手也非常稳,他的身量很高,换做平时抱着陆霁并不费力,但今天他的状态实在是不好,不一会儿手臂就发起颤来。
他无暇去等胸间那阵翻腾的血气平去,忽然瞥见了陆霁掉在旁边的手机。
这一会儿功夫,手机屏已经亮了五六次,消息框密密麻麻挤满了锁屏。
柏青梣原本无意窥探他人隐私,但他一眼就看见其中有条消息写着自己的名字。
“陆少这三年在别人身上费那么多心思,不就因为方韶出国留学没法陪你吗?你看你连时机都掐那么准,方韶回国了,你正好和柏青梣分手。”
发信人是简天昱,帝都圈子里的子弟,和陆霁算是发小。至于方韶是谁,柏青梣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看完这一条,甚至不屑于再去看别的,就利落地收回了目光,抱着陆霁转身上楼。
——拿他柏青梣当替身,这个姓方的也配。
这些上流圈子的贵少总喜欢八卦,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不着调,这件事甚至没在柏青梣心底留下一点儿痕迹。他强撑着抱人回了卧室,好不容易将人妥帖放在枕头上,已经疲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柏青梣不得不在床边坐下歇了片刻,胸口的疼痛半点没有消解,反而和胃痛叠连在一处,有愈演愈烈之势。高烧带来的冷和肺里灼烧的痛感夹杂,逼得连呼吸都困难。
他微垂着头,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弯着身子艰难忍痛。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簌簌的响动,陆霁在柔软的被褥里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望着他:“青梣?”
几乎在同一刻,柏青梣放下了深深按在胃里的手,他转过身时脊背已经和往日一样挺拔,只有那双秋水眸里还沾染着薄薄的痛楚,却也在下一瞬就收敛得干净。
“醒酒了吗?”他开口声音很轻,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嗓音的沙哑,“刚才为什么非要待在一楼,不是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别在下面等我?”
他说话一贯是这样子,总是刻意凉薄,但这会儿在夜色里柔了声音,听起来更像是纵容的嗔怨:“到底能不能好好睡觉?”
陆霁睡意朦胧地抬手揉眼睛,显然对喝醉的事毫无印象,半梦半醒,小声嘀咕着:“我等你了吗?不记得了……我好困。”
柏青梣闻言怔了怔。
他看起来像是被陆霁这句话问住了。陆霁分手的态度那么坚决,从来没有丝毫回旋余地,这半年来连夜不归宿都是常事,他已经快要忘记上次陆霁等他回家是什么时候。
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太难堪,柏青梣沉默着抿了唇,撑在身侧的指尖却不自觉收拢,轻轻攥在一处。
这一会儿功夫,陆霁已经接连打了五六个哈欠。他看起来很想接着睡,柏青梣于是没有再打扰他,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你睡吧,晚安。”
他伸手盖灭了床头灯,一边嘱咐着,“在家的时候记得自己涂药,不然我没法和陆老将军交代。”
陆霁原本困得不行,听到陆老将军,几乎立刻清醒过来。
他抬头看向柏青梣,床头灯灭掉了,那个人的眉目隐在混沌的夜色里,看不见虚弱和疲惫。唯有清涔涔的一双眼,仿佛冰凉无涟的秋水,澄明透彻从未变过。每当和这双眼对视时,都会有种冷水泼头提神醒脑的错觉,醉意和困意一概无影无踪。
陆霁的呼吸有些抖:“你非要把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答应了我爷爷,要帮我治伤?”
前言不搭后语。
柏青梣皱了皱眉,他收回了扣着床头灯的手,不动声色地抵在后腰腰骨,在黑暗里转头看向床边的陆霁。
“犯不着柏先生这么费心,”青年咬着牙质问,“爷爷这次又给了你多少钱?”
“陆霁。”柏青梣沉了脸色,“你想睡觉就好好睡,别在这半夜和我发疯。”
他不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闲心去一条条摆证据,去彰显自己的爱有多么深,不但幼稚而且无聊。何况这会儿他难受得站都站不住,实在没心思和陆霁吵架,自从陆霁提分手后,这半年来两个人每次独处,最终都会演变为无休止的争吵。
他也会疲惫,他也会难过,他也会想逃离。
胃腹一阵阵冷硬的坠痛,两日除了烈酒和药片儿没吃过任何东西,何况现在还发着高烧。柏青梣强撑着转过了身,攒出最后的力气想离开这里,但身后的陆霁已经掀起被子来:
“如果柏先生是因为我爷爷才管我,那您只管拿钱走人就是,我不会告诉爷爷,他也怪罪不到你。”
青年紧紧盯着不远处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呼吸剧烈起伏。
或者是因为夜色深静,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让他口不择言,一定要从先生的口中逼问出真相。
——
柏家在商界地位非凡,四年前柏青梣回国,接替去世的长姐成为掌权人。
关于这位柏先生有很多流言,传说他什么也不爱,只爱金钱。人命,人情,一切的一切,这个人的不信任和刻薄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仿佛只有金钱能让他感到安心。他手腕狠辣,四年时间下来,将bi发展到了崭新的高度,成为毋庸置疑的商界泰斗。
陆霁作为他的爱人,自然比传言更清楚,柏青梣对bi的执念已经深到怎样的地步。
他日日工作从不休息,顶着高烧去开会,为了一单生意喝酒喝到胃出血。他不容许bi在他手中出现任何亏损,但凡有一次决策失误,都会用数倍的努力将之弥补回来。
他把bi一个死物视作他的命。
这样的人,爱情和婚姻是最好的筹码,而陆家无疑能够成为bi的莫大助力。更巧的是,陆霁作为陆家少爷,自个儿送上门来。
可他再也不想当一枚冷冰冰的筹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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