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一口一个柏先生,柏青梣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那两年陆霁追求他,起初还一派彬彬有礼的公子模样,稍微熟悉一些了,就腻上来整日喊青梣。那时柏青梣还没有察觉陆霁的心思,皱着眉把黏过来的人推开,冷冷说,陆少应该称我一声柏先生。


    陆霁笑吟吟的,托着腮望着他说,青梣的名字这么好听,为什么不许我叫。


    喜欢的时候自然一切都是好的,不喜欢的时候也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柏青梣慢慢放下了扶着墙壁的手,他冷笑一声,然后转过身来。陆霁已经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愤怒还没有退去,陆少在社交场浸淫多年,表情管理向来做得很好,但现在那张英俊潇洒的脸几乎要被怒意扭曲:“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我说错了吗?柏先生爱财如命谁不知道,还有三月份那件事,如果不是爷爷花重金请你,你真的会因为我被绑架,就答应手术救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钱,”陆霁一字一顿,冷冷地逼视着柏青梣:


    “——你比我清楚。”


    已是深夜,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在黑暗里对视了一会儿。陆霁看不见柏青梣的面色,那人身形修长清癯,在暗色里挺拔地立着,漫开一片森然的沉冷。这人想必已经被气得半死,陆霁在心底冷漠地想,却不知道是在生气些什么,就像钱不是他收的一样。


    于是他嘲讽地笑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像是结了霜:“您这医术是真的没白学,想要钱何必费尽心力地经营bi呢,您自个儿不就是最好的摇钱树吗?可别和我说您心里还有什么清高,把医学当不可亵渎的理想,这话让柏先生说出去可没有人信。”


    “您也别和我装深情,我还当您百忙之中为什么非要顾着我,咱俩的情分没那么深——”


    他自顾自地说了许久,甚至没有留意今夜的柏青梣格外沉默,从始至终没有回应过什么。但当他说到这一句时,柏青梣终于忍无可忍,哑着声音打断了陆霁的话:


    “陆霁,你非要自轻自贱,没人拦着你。”


    他抬起头来,漠然地注视着陆霁,语声冰冷勾着见血的锋芒,“你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爷爷花钱买我?”


    陆霁张了张嘴,他莫名说不出话来,声音堵在喉间,化为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来。柏青梣嘲弄地笑了一声,像是听了什么无稽至极的笑话,秋水眸乜过来,骄矜而冷漠:“错了。你爷爷根本没有联系我,他得到消息的时间比我早得多,但他什么也没做。”


    陆霁闻言怔住,他猛然抬起头来。


    ——


    开春时陆霁遭遇绑架,地下世界的商家家主商珒,为了爱人向柏青梣求医不得,不得不兵行险招。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结局也称得上皆大欢喜。陆霁却没有一刻不在想,柏青梣究竟为什么会答应商家的条件。又或者再向上追溯,如此高傲冷漠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深陷这段感情中。


    陆霁从小到大接受的一切善意和示好,全部都和陆家有关。


    他太清楚自己游戏人间的资本是什么,也明白抛却这个姓氏后,恐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真正地爱他。


    柏青梣是因为陆家的权势才“爱上”他,这原本没有什么,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曾经陆霁从未在意,但现在他根本无法接受。至于缘由,或许是因为他追求柏青梣的时间最长,或许是他觉得这样骄傲的人本该不屑于此。


    上流圈子里罕见真心,陆霁本该最清楚这一点,可他不想要柏青梣沾染利益关系的爱,一点儿也不想。


    偏偏在眼前这位先生,是众所周知名利场中最疯魔的那一个。


    如今真相骤然捧到眼前,陆霁却有些回不过神。他一直以为,柏青梣答应商家的条件,是因为和陆岱川做了交易。陆家祖孙在外人眼里和睦非常,但只有陆霁清楚,这是多么荒谬虚伪的谎言。


    可他没有想到,陆岱川会冷血到这种程度,他也没有想到,这次柏青梣竟然只为了他。


    柏青梣慢条斯理挽起袖口,手腕白皙秀丽,一字字淡淡道:“你知不知道,外面求我治一个人要多少钱。”


    “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了处理商珒的事情,往里面赔了多少钱。”


    他嗤笑一声,转身走近,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冰凉的指尖就钳住了陆霁的下巴,微微向上抬起:“怎么,陆少还当自己是摇钱树呢?”


    “——这怕是有天大的误会。”


    柏青梣松开陆霁,转而伸手拿过放在床头的药膏,眉眼讽意深浓。他旋开盒盖轻轻闻了一下,陆霁无措地抬起眼睛,他还没有从刚刚那几句话中回过神来,手心生起一层薄薄汗意。


    果然,柏青梣在问他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愿用它?”


    ——


    陆霁说不出话。


    其实理由很简单。


    他早已在社交场中学会怎么保护自己,在他认识到这段感情不会长久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刀两断。


    这半年来他想尽办法逼迫柏青梣分手是如此,将这盒药膏置于一旁不顾也是如此。


    空气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柏青梣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嘲讽也没有凉薄,他的神色平静至极,胸口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肺里的不适逐渐绵延到心脏,心口有不容忽视的异物感,钝痛强烈而绵长。


    毫无征兆地,他的心脏突然狠狠一绞,陡然攫去了所有气力。甚至连那盒药膏都抬不动,柏青梣闭着眼睛晃了晃,放下了拿着药膏的手。


    陆霁攥紧被角抬起头,却只看见柏青梣转过身,抬步时身形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又挺直了清癯的脊背,他拿着那盒药走到了窗边。


    窗帘突然被扯开,露出天外半轮银白的月。


    借着月光,陆霁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削薄的唇因为高烧而缺水干裂,眼尾坠着深浓的疲惫。柏青梣却不顾自己正发着烧,伸手推开了窗,夜风寒凉,顷刻将他满身的冷汗吹透。


    陆霁猛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他慌忙推开被子下床,柏青梣已经面无表情地抬手,将那盒药膏抛下了窗。


    ……窗下是修剪精心的花草,药盒太轻,落下去甚至没有一点儿声音。


    柏青梣身形再晃了晃,他侧过身勉力靠着窗沿,修长精致的指尖紧紧攥住了胸口,额侧的汗意一颗接着一颗砸下来。陆霁被这一幕吓坏了,几乎是从床上摔下来,鞋也顾不及穿就扑过去把人紧紧扶在怀里。


    他知道这个人一贯骄矜好强,无论发生什么脊背都永远是挺直的。


    可这会儿他把人抱在怀里,那截细窄的腰身因为痛楚弯折下来,像是冬风吹断松柏,连呼吸都是断续而颤抖的。平日里柏青梣看起来比陆霁高很多,这会儿两人的视线却将将达到平齐,那双秋水眸因为忍痛而朦胧破碎,过了很久柏青梣才抬起头来。


    “陆霁。”他刚说了两个字就开始咳,血气翻涌不歇,有腥气扑在喉间,被他咬牙生生咽了下去:“我给你的东西,没你想的那么不值钱。”


    “不想要就还给我,我把它丢了砸了就是,何必非要给你糟践?”


    陆霁红了眼睛,他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柏青梣面无表情抬起手,指尖玉白秀美,抵着陆霁胸口把人用力推开。陆霁下意识想去抓住那截腕骨,柏青梣已经越过他往前走,气得肩背细细颤抖,那一对蝶骨仿若展翅欲飞。


    “你不舒服,让我扶着你……”陆霁匆忙折过身来,那人长腿迈得又恨又疾,一会儿就把陆霁甩出去老远。


    却又显见着摇摇欲坠重心不稳,还强撑着不肯伸手扶一扶墙,听见陆霁的话,惯常慵冷地一声哼:


    “用不着。”


    陆霁被这三个字钉在原地,手指用力攥进掌心,果然再没有往前走一步。有时他热衷于违逆这个人的命令,有时却又听话得过分,比如现在,柏青梣的拒绝成为了陆霁的台阶,他只需要依言站在原地,这场麻烦就可以顺利结束。


    他一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纠缠不清的□□,难以分辨的误会,掩埋云雾的真相……以及隐在最后的一颗心。


    只需要停在这里,他就能继续自欺欺人,一叶障目。


    指尖深深掐在肉里,陆霁不知道自己两眼通红如血,只是下意识睁大那双总是含着风流笑意的眼睛,目光空洞而苍白,紧紧地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房门外。


    卧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陆霁终究没有迈出去哪怕一步,身后是大开的窗子,晚风吹鼓进来,把青年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应该留下来还是离开,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像是有谁撞倒了什么东西,安静的夜色里砰啷一声。


    陆霁乱糟糟的大脑空了一瞬,他用力大喘了一口气,发疯似的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一团糟,然后狠狠地咬破了唇,猛然起身冲了出去。


    长廊黑暗,杳无声音。


    拐角摆着的瓷器跌碎在地,旁边昏迷过去的人无声无息,掌心被碎片割破一道深深的伤口,血色慢慢透出来。陆霁见过太多比这血腥的场面,却唯独这次让他浑身战栗。


    他扑过去胡乱拨开碎片把人揽在怀里,嗓子几乎破了音,声嘶力竭地喊平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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