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陆霁将人扶回卧室,柏青梣都没有苏醒过来。
平叔站在旁边神色犹疑,柏青梣的身体向来由他自己医治,除此之外他拒绝所有医生,也因此并没有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体情况。最后老管家打电话请了昨天的医生来,惯例还是注射退烧针。
等待医生前来的时候,陆霁一直坐在床边,还是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他在icpo执行局常驻,整日和军火商、毒枭、极端组织斗法,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太多的死亡和鲜血。但他从来没有失态如此,像是被恐惧生生剥离了空气。
佣人拿了医药箱过来,要为柏青梣包扎掌心的割伤。然而对方刚刚接近一分,陆霁就猛然回过神来,他伸手拦住了那个人:“我来吧。”
大概是这些年锻炼出的本能,陆霁每每心慌的时候,警惕性都会突然变得格外高。他守在柏青梣床边,浑身肌肉都因为紧张和恐惧紧绷。床上昏迷着的人一无所觉,下意识用手抵着胃,眉梢紧紧蹙起来,呼吸急促而灼热。
陆霁轻轻拉过那只受伤的手,他在看清那道伤口的时候,不自觉地又发起颤。其实伤口不算深,这会儿血也已经止住了,只有细细的一痕顺着指尖流淌下来,弋过腕心的朱砂痣。
乍一看去,仿佛一道红线从中生出拔节,无声地交融在掌纹中央。
……像是命运。
胸口蓦然空荡,陆霁忍不住俯下身,拢着那只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柏青梣指尖的温度总是冰凉,冷得像是一抔澄明的雪,陆霁闭着眼睛颤了颤,像是这时才终于清醒一些。
翻覆而杂乱的思绪在这一瞬全部平去,他轻轻笑了一声,再看向柏青梣时,眼底只剩下无尽的讽刺和哀默。
——
陆霁不是第一次照顾生病的柏青梣。
这个人虽然是国际顶尖的医生,自己的身体却非常差,几乎经受不起任何摧折。陆霁知道他的腰椎和胃病是早年站手术台留下来的,但偶尔也会困惑,这应该并不是柏青梣体质这样差的真实原因。
但柏青梣的确只对他展露过这些,这个人总是不轻不重地病着,感冒咳嗽发烧都是常事,被他自己用药压着,倒也没有变得更严重。陆霁最担心的是他的胃,柏先生谈起生意来就不要命,一杯一杯酒灌下去,回家后疼得神智都不清明。
也正是因此,陆霁更加痛恨他的爱财如命,在他看来,bi维持柏青槿那会儿的程度刚刚好,哪里需要柏青梣这样拼了命去经营。
而且这个人骨子里就格外凉薄,他不信任身边任何一个人,非要把一切都握在手里,生怕旁人伤害到bi半分,也让自己更加疲累。
这半年来两人闹得僵,陆霁刻意去忽视那个人的身体情况,但他触角敏感,或多或少也有察觉到,三月份做完那两台手术后,柏青梣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但陆霁什么也没有问,他把自己前男友的身份摆得端正,不该关心的一概不关心。
……但这次,毕竟是他误会了柏青梣,把人生生气晕了过去,他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医生过来后再次注射了退烧针,短短一天内用了两次,副作用很快体现在对肠胃的刺激上。药效刚刚开始发挥,床上难受得昏沉的人就咳嗽着清醒过来,手掌用力抵在上腹,紧紧拧了眉想要挣扎起身。
陆霁刚刚收拾好医药箱,听见响动慌忙转过身来,把人扶在怀里。
那人身上都是汗,抑不住一声声的咳嗽,身体也随着轻轻地发着抖。他像是用了全身的劲儿在手上,发狠地按着上腹痉挛不止的器官,衬衫的汗意打透了一层又一层。
“青梣,你的手受伤了……”陆霁抿了抿唇,阻止柏青梣用那只刚包扎好的手按着胃,“你别动,疼的话我替你揉,好吗?”
胃痉挛发作时的剧痛让人发疯,柏青梣听什么看什么都是破碎的,他只隐约听明白陆霁的话,神色怔忡了一瞬。胃里的痛楚太过难捱,他甚至完全无暇顾及手上的割伤,这一低头才看见右手缠着的纱布,眼瞳立刻剧烈地缩紧:“我的手怎么了?”
陆霁知道柏青梣有多爱护他的手,这个人曾经是世界顶尖的外科医生,他的满身骄傲都系于那双掌控生死的手。那双秋水眸第一次出现了惶然的情绪,陆霁匆忙扣住了柏青梣的手腕,轻轻捻着腕骨的朱砂痣安抚着: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最普通的划伤。我已经处理好了,很快就会愈合,你别担心。”
他暖着那双冰凉的指尖,试图传递过去温度让人安心,柏青梣望了许久陆霁的眼睛,然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但胃里的绞痛并没有因为他的手伤而平息半点儿,甚至现在的他连按一按那处都做不到,连绵剧烈的疼痛又带起头晕和心悸。
耳边像是陆霁在说话,断续的水声,他被揽着靠在年轻恋人的胸口,手帕在热水里浸过,轻轻覆在胃部。
冷硬抽动的一团被拢裹在温暖里,痉挛的地方被力道适中的揉开,这过程绝对称不上好受,意识不清的人动了动想躲开,细窄的腰身却被不容拒绝地环住。
陆霁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那双秋水眸,吻去了眉睫坠着的冷汗;他又吻了吻那张总是吐出刻薄言语的唇,不许紧叩的齿尖将它□□得破开血痕。
他曾经用尽了力气去追求这个人的心,哪怕现在决心要离开,有些本能和回忆也刻在了骨子里。
而怀中一贯骄傲逞强的人也真的被安抚,任凭脆弱不堪的胃腹被人扣在手里,微微垂了头,疲惫至极地再度昏睡了过去。
陆霁低着头,慢慢将掌心下的痉挛全部揉开,又替人暖了会儿胃,等待那一处不再那么冷硬,就将人移回了枕上。他没有再多停留一分,恪守着界限,接下来只需要柏青梣醒来,那个人的医术精湛,自然也能医得了自己。
没有什么需要再担心的了。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自己看起来依旧失魂落魄。平叔原本恼他将柏青梣气病,这会儿见一贯潇洒自如的青年眼窝青黑,到嘴边的话终究一句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人默默地去了公馆后花园,一头钻进修剪精细的矮木中去,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东西。
——
但柏青梣的状况远非那么简单。
退烧针的效力和清早大相径庭,高热持续不退,逼得人阵阵发冷。肺里又像是拢了一团火,上下鼓动着,仿佛要将骨血全部烧融……这是肺疾复发的前兆。
胃里的安稳只让他安歇了片刻,凌晨时分他按着胸口挣扎侧过身,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咳出来一口血,再度染脏了刚换的地毯。
吐过血后肺部的不适并未减轻,反而蔓延开来一片火烧火燎的痛,呕出来的血像是浸着毒,滑过喉咙时疼得发麻发胀。
他咳了一会就又没了力气,伏在床侧浑身发软艰难喘息,但血气仍旧阵阵上涌。下一口血呛在喉咙间,胸口的痛意在一瞬间炸裂开来,最后的力气只够他扣住衬衫衣襟,不让唇侧流出来的血沫染脏布料,然后生生被痛晕了过去。
……甚至连折腾回枕上的力气都没有。
平叔叩门进来时,老管家被眼前一幕吓得怔在那里,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会儿。被角从床上半拖在地,地毯上染着血,唯独衬衫领口处仍旧洁白如新。
枕侧的人紧闭着眼睛,干裂的唇角还留着一道红痕,手腕从床沿绵软无力地搭下来,仿佛轻易就能将那截骨折断。指尖苍白几近透明,乍看去像是即将化去的薄雪,微微地蜷起来,掌心还缠着雪白的纱布。
其实平叔对这样的柏青梣并不陌生。
四年前那场突降柏家的厄难,柏青槿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异国,柏青梣尽管回了家,却也断断续续病了近一年。
他肺里的伤实在太重,整日整日地咳血发烧,却还强撑着去打理bi。平叔守着少爷长大,却也眼睁睁看着他在病痛里煎熬,终究一日日沉冷下去,再也没了昔日旧影。
老管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姐为何会突然离世,他也不知道少爷的病从何而来。后来陆霁出现在柏青梣身边,少年倾尽了全力去爱一个人,处处体贴,从无错漏,柏青梣的旧疾也没有再发作过。
那时的回忆太过惨烈,平叔总是下意识忘却。但这会儿也只能强打精神,隐约想起那时肺疾严重,柏青梣会吃一种自己配的特效药来压制。
他走近前来,轻轻摇柏青梣的肩膀,喊了几声少爷。
过了许久,柏青梣才轻咳着睁开眼睛,目光迷离而破碎,他先看见床单上颜色极深的血,像是怔忡了一瞬,然后又望向平叔,染血的薄唇微微动了动,问陆霁看见了没有。
“陆少还不知道,”平叔声音哽了哽,“您还是瞒着他吗?陆少要是知道您病得这么重,兴许就不会再闹了……”
柏青梣垂了垂眼帘,他倦怠地轻轻勾了勾唇角,笑意薄凉而讽弄:“我总不至于沦落到,要靠这种手段去博他的同情。”
“一个字也不许和他说,”他低喘了几口气,伸手覆住了眼前那片血色,再抬头时那双秋水眸冷厉如昔:“他如果问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别告诉他我咳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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